【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一章 媚帝心(1) 坤国,永安三十六年,三月初一。 太子西陵枫为保东宫之位,谋逆逼宫,永安帝崩。 皓王西陵夙于一日内平叛,生擒太子,并遵先帝遗诏,登基为新帝,年号于翌年改称元恒,尊皇贵妃为太后,封号慈庄。 因新帝顾念手足之情,只废太子为庶民,流放岭南。 而新帝继位,虽然仍在三年孝期内,却,早有前朝重臣纷纷将自己的千金送进这巍巍的帝宫中,演绎出新的一幕‘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的后宫风云…… 坤国,永安三十六年,四月初五。 玫色的纱幔轻垂,遮不住的,是满榻的春光。 女子在吟哦声中,妖媚绽尽所有的旖旎,这份旖旎,是慑人心魄的勾魂,亦是让人无法自持的欲念,于是,成全了榻上那一幅抵死缠绵的景象。 暖榻后,有一面极其光润晶莹的玉石墙,看似实心,可,若从这堵墙的后边望出去,却是透明如镜一般。 现在,这堵墙后,盈盈站着一名紫裳女子。 紫裳女子看着玉石墙前正发生的一幕,眸光清澈。 这,应该已是第十八幕了,每日的这个时辰,她都会到这,静静地观赏这一幕幕活色生香的春宫。 当然,不仅是观赏,或者说,也是研习。 而紫裳女子的眸子即便在平静的凝视下,依旧有着最明媚的华彩,这层华彩的边缘,是一层淡淡的紫色,很淡很淡淡的紫,逐次融入瞳眸中,是让人一见,就再无法忘怀的动人。 终于,随着榻上女子的娇躯轻柔地覆缠上男子,男子精壮的身子一震后,室内淫靡之声嘎然而止,只剩下,男子粗重的喘息,以及榻上女子飨足的笑声。 “姑娘,咱们该回去了。”一旁,有一嬷嬷轻声禀道。 其实,隔着这一层玉石墙,除了墙内能单向瞧到外面的景致,任何声音都是听不到的。纵如此,嬷嬷这般轻声禀着,更多的,是带了一丝敬畏的含义。 紫裳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搁在嬷嬷递来的手腕上,由嬷嬷扶着朝后面的暗道走去。 暗道不算长,半盏茶的功夫,就行到一户人家的后院,院内早停了一部考究的车辇,嬷嬷扶着女子上得车去,女子的莲足稍稍一滞,已听得嬷嬷识眼色地问道: “姑娘,可,还有事?” 紫裳女子微摇螓首。 有事? 她还有能有什么事呢。 只是,今日,或许是最后一次出来了。 车辇滚动,一路静默。 直到车辇从市集的街道,径直驶入巍峨的帝宫时,紫裳女子的手才稍稍掀起车帘,映入眸底的,却仅是那夜幕拢成的一方并不广阔的天宇。 至于其他,在隐晦不明的宫灯下,都是看不真切了。 然,这帝宫的九重天,谁又真能看得清呢? 不过须臾,辇停,早有一名管事宫女候在那,掀开帘子: “蒹葭,太后传你即刻过去觐见。”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一章 媚帝心(2) 紫裳女子的名字叫蒹葭。 但这个名字,却并非她原本的名字。 与如今的她,也不是很配。 只不过是,太后赐下的名字罢了。 一个多月的宫闱历练,在太后的调教下,她学会了很多,也逐渐看透了很多。 此刻,她下得车辇,轻移莲步,以无可挑剔的姿态迈进关雎宫正殿。她的礼仪举止,虽不是名门闺秀出身,却更胜于那些千金小姐。 谁又曾想到,这样的她,先前只是一名茶农的女儿呢? 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因为,她的身份,早在一个月前,就彻底被太后改变。 殿内的宫女拉开层层的纱幔,这些纱幔,不同于方才春室内的玫色,只是简单的雪色,一层层地覆垂下,将整座内殿烘托得肃穆、悲凉。 而,那位赐予她新的身份,亦是她救命恩人的太后,就斜倚在层层纱幔后的湘竹榻上。 由于是初春,所以没拢银碳,只在湘竹榻上铺了厚厚的貂裘,这样,即便入夜卧于上面,仍是不会受凉的。 现在,太后风初初支着颐,美眸却睨向蒹葭,语意悠悠: “今晚,你该学的,就都学完了,至于,如何运用,全看你自个的领悟了。” “是。”蒹葭微伏身。 “现在这里没人,有些话,哀家也就明说了。”太后缓缓起身,蒹葭稍移步近前,扶住太后。 其实,太后如今也不过双十年华,却已站到六宫中最尊贵的位置。 得到的同时,失去的,注定不会少。 这些,在一个月内,蒹葭能从点滴里瞧得分明。 后宫中,最可怕的事,除去丢了性命,还有,就是孤影到老。 那样的日子,会一点点蚕食人心,直到,心里千疮百孔,再拼凑不出,原来的样子。 毕竟,这三千粉黛,承的,不过是那一人之恩。 那人不在了,剩下的日子,便是寥落和冷清的。 现在,她扶住太后,低敛的眸华,却是将这些心思悉数掩去。 “再过三日,宫外就会送进一批女子,而眼下不宜选秀,所以这些女子,会直接册了位份,成为皇上的妃嫔。”太后说完这句话,目光凝住蒹葭,“你,可准备好了?” 她当然准备好了,也由不得她不去准备。 虽然,太后不曾明说,但,这一个月,每次跟随采办的嬷嬷出得宫去,为的是什么,她很清楚。 在宫里,用得到这些令男人销魂的双修密术,除了伺候那九五之尊,还会有谁呢? 而她的命,从太后救她的那天开始,就不再单单属于自个。 比起命来说,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奴婢明白。”蒹葭低眉敛眸,安静地应出这句话,没有说准备,只说明白。 太后,自然也明白。 此刻,太后的锦履已移到梳妆镜前,尖利的护甲轻柔地抬起她的下颔,展颜一笑: “别一直低垂着脸,皇上不会喜欢。男人啊,喜欢的,其实从来不是女子的三从四德。” 蒹葭的脸并没有因这一句露骨的话,变得羞红,只略抬起脸: “奴婢谨遵太后教诲。” “这是一名神医替哀家研制的琼香玉露丸,哀家用不到了,就赐给你罢。连服三日,即能通体生香,以后,每日服用,这香啊,便再散不去了。”太后从妆奁取出一景泰蓝盒子,递予蒹葭,语重心长地复加了一句,“这,能助你事半功倍。”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一章 媚帝心(3) 琼香玉露丸? 蒹葭松开扶住太后的手,借着抬手接过太后手中瓶子的刹那,隐去眉宇间微微蹙起。 这丸,功效若真能令女子遍体通香,又岂会是太后用不到的呢? 所以,该是—— 她不能说,即使猜到些许什么,也是不能说,不能问,更不能拒的。 “蒹葭,既然心有疑惑,为何不问哀家呢?”太后手中拿着的盒子,将放未放之际,却是停了下来,这一句话,语意未明。 “奴婢只知道,奴婢的命是太后的恩赏,至于其他,对奴婢并不重要。”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蒹葭的小手微微一收,那盒子便收于她的掌心。 “可哀家不信任何人,包括你。所以,这,也是毒药。”太后指尖骤然离开盒子,这份骤然,一如话语里的决绝。 语音甫落,蒹葭已打开盒子,捏起其中一枚药丸,未加思索,就咽入喉中。 药丸不算大,这么咽下去,是全然可以的。 这宫里,能要人命的,其实不止毒药一种,而,服下这所谓的毒药,也不见得,命会短。 不过是太后又一次,对她底限的试探。 太后略略一怔,旋即唇边浮起笑靥: “毒药虽能要人的命,但,只要你遵着哀家的话去做,同样会带给你无上荣光。” 话语,她只点到这,却是不会再说了。 琼香玉露丸,能促使女子怀孕。在宫里,倘能怀得帝嗣,自然带来的,是无上荣光。 所以,这药之于房中密术,是锦上添花,也是事半功倍。 只是,从服下第一颗药丸开始,若断药超过十日,女子便会面容尽毁,直至毒发身亡。 这,就是那位神医,专门为她研制——‘媚机’。 可惜,她再是用不到了。 不过,事到如今,这药总算没有白费。 西陵夙,你一定会‘喜欢’的。 心里默默念出这句话,唇角却是不自觉的颤了一下。 “下去罢。这两日,好好休息。”太后淡淡一笑,拂袖中,身姿娉婷地朝内殿行去,“只要你忠于哀家,以后这药丸,哀家会如期赐予你的。” 蒹葭依言跪安,手心的盒子,景泰蓝的质地,带着冰冷的触感。 一如,宫里高位嫔妃的护甲,也是冰冷无比。 关雎宫,涤清泉。 这是帝宫中,两处温泉的其中一处。 另一处,则在帝君的寝宫——乾曌宫。 那里,除了西陵夙之外,只有侍寝的嫔妃方能享用。 对于还是宫女身份的蒹葭来说,每日从宫外回来,得到太后的恩赏,能在涤清泉中舒缓片刻,已是殊荣。 毕竟,在看了那幕脸红心跳的春宫后,谁都需要暂时舒缓的片刻。 可她其实是不需要的。 源于,心底深处,一直很平静。 她只是很喜欢独自一人,浸润在这片温暖中,这样,会让她觉得,身体还是暖的,心,还是暖的。 现在,她稍稍闭阖双眸,身子半伏在玉石台阶处,乌黑的青丝缠绕的垂落下来,皎洁的娇躯,若隐若现。 而雾气袅绕中,一袭青衫乍现,在她惊觉,睁开眸子时,只看到,那青衫不容她推拒的,陡然欺身上来……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一章 媚帝心(4) 本在沐浴。 却被一个不明来路的男子惊扰。 还是一个,头戴面具,看不清任何神情的男子。 并且,自己的身子几乎光裸着。 恁是哪个女子,第一反应,或许是尖叫,或许是急于遮住关键部位,也或许是反抗。 哪怕,这些都无济于事。 但,确不会是蒹葭此刻的反应。 她敏锐地觉出周围的异样,睁开的眸子,仅是稍惊了一下,旋即,美丽的容颜,依旧波澜不惊。 只是,拢起置于一旁的帛纱,身子曼妙地往温泉池下滑去,滑去的瞬间,纤手迅疾地一挥,一旁的玻璃盏滚倒,发出清脆的声响,上面盛放的胰子恰好飞到男子的足下。 男子的身形微动间,已然避过这块胰子,也是这刹那的功夫,雾气腾腾下,早不见女子的身影。 女子的反应超过他的预计。 可,一个女子在温泉池下,能屏气多久呢? 或者该说,屏气最大限度,能否撑到外面的宫人进来。 毕竟,玻璃盏哪怕只发出些许清脆的倒地声,对于那些时时保持警醒的宫人来说,也是足够了。 果然,外面立刻响起一名宫女的询问: “姑娘,可有吩咐?” 池底的女子没有回答,这样的时刻,只要不回答,自然,很快,那名宫女就会进来。 真是聪明。 间接逼他自行离去。 青衫男子的手间银色的光芒一闪,径直跃入水中,除了击起一点水花,落水的声音只被那泉眼缓缓流淌出的水声盖过。 水下的蒹葭显然没有想到,他会选择跳入水底,有些惊愕地朝更远处游去。 男子隐于面具后的唇部勾出一丝笑弧,但,她不会看到。 她看到的,是男子游水的速度很快,快到,哪怕她水性极其不错,都被他就势揽了上来。 是的,揽。 纵然,关键部位有帛纱拢着,但,在水里,这一揽,揽住的,何止是曲线毕现呢? 素来平静的脸终是起了一些愠意,只是下一刻,男子揽住她的手加了些许的力,径直顺着水流,游进,或者,确切地说,是坠进一条甬道中。 这处温泉本来取自天然的泉眼,下面深水区,遍布着一些天然的甬道,而男子,仿佛对这些极其熟稔一样,带着她就这样坠落下去。 水的压力,加上温泉泉眼的热度,席卷上来时,让她不得不努力摒住气,而再顾不得其他。 不知坠落了多久,可能,不过一会的时间,对于她来说,恰似漫长到无法忍耐。 当坠落的速度缓和下来时,男子的手仍是丝毫不放松揽住她的腰际。 而她,摒气的时间太长,已经快要支持不住,睁开的眸子,仅是看到,男子十分闲暇的用力揽着她,只以静止的速度浮在一处泉底。 难道,他是想用这种法子,来‘回报’她刚刚惊动宫人的所为么? 原本,就是他闯入温泉。 她不想多事,只想他知难而退,没有想到,反是被他禁锢在了这。 他是想用这种法子,让她自食其果? 还是想让她求他? 或者—— 空气越来越少,再不浮到水面,恐怕,她很快就会撑不下去……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一章 媚帝心(5) 既然不想求。 既然不想死。 那么唯有靠自己。 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四周,她的唇边朝他浮上一丝淡极,却媚极的笑靥。 她,笑未散。 他,意未明。 只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她借着水的浮力,他的相揽,莲足迅疾踏上一旁的岩壁,复用力地一抵,双手反推开他相揽的手臂,眼见着,他的手稍松开,她能脱身浮上去时,未料,他却是从指尖弹出一滴水珠,这一弹,准确无误地击中她的足底。 水珠虽轻,足底刹那酥麻,身子旋即一软,再使不出力来,而分神间,一口气终是憋不住,水径直灌进口中,她呛咳着,空气迅速地离开她的身体,不过须臾,只觉到,死亡的边缘离她已是那么近。 但,即便如此,她拥住帛纱的手仍是不放松,哪怕,剩余的力,也仅是拥住这帛纱,接着,便是沉入池底。 身子,很重,水的浮力将她压得越来越难受,空气一丝丝地抽离,思绪逐渐迷离起来。 迷离间,有柔软的东西覆住她的唇,同时,一股力不容她矜持地,撬开她的唇舌,将空气源源不断地注入。 神思渐渐清明,她的眼眸却在此时被一只手覆住。 再看不到其他。 依稀中,她意识到,那柔软的东西是什么。 是那男子的唇。 方才,他一手复揽住她的身子,另一只手在轻掀面具一角后,覆住她的眼眸。 如此, 唇,熨帖。 身,依偎。 注入的,或许,不仅仅是空气,或许,还有其他。 只这刹那,终是耽了夙缘,乱了心绪。 水雾袅绕,他拥住她,就这般徐徐地从水底,一直浮上水面。 她的唇,未着口脂,有着少女特有的馨香,清冽。 令人,微微有些意乱。 忍不住想要探求更多的美好,可,这里,显然,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他带着她浮到水面,撤手,松开覆住她眼眸的同时,一块从青衫上撕下的布条已然代替他的手,缚住她的眸子。 纵然,那双眸子,明媚至极。 可,却是不能看,不能视。 匆匆转身,他已去,她仍留。 留在水中,甫拉开缚住眼前的布条,却听到一尖细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大胆贱婢!竟敢擅闯御龙泉!” 御龙泉? 宫里另外一处温泉的名字,不正是御龙泉么? 想不到,两处温泉是相通的,并且,距离不算远。 只是隔着这段不算远的距离,她成了擅闯者,而原本擅闯涤清泉的那名男子,已然脱身。 有些事,看来,避,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尤其在宫里,方才,是因为她想避,如今,反倒让自个身陷囹圄之中。 下意识地将身子浸入泉水下,正要应上那太监的斥责,耳边,只传来,更为尖利的通禀声,这一声通禀,连那太监都禁不住在这四月的天里,头冒冷汗: “皇上驾到!” 作者题外话:妖孽西陵夙出现鸟,耗子出现鸟……哦也……小蒹葭自动送上门鸟……就地陈法,吃干抹净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一章 媚帝心(6)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西陵夙。 作为奴婢的她,在主子跟前,都必须是低着脸,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不知道,是他进来得太快。 还是,她没有回过神。 也或许,注定,她会这么快,就看到他。 意识到自个失态时,蒹葭忙低垂下脸。 只方才那惊鸿一瞥,西陵夙的样貌,却是清晰地印刻进她的眸底。 没有办法形容这是一个怎样的男子,他就这么轻披着淡蓝的便袍,宛如,天上的皓月般熠熠生辉。 那一双入鬂凤眸,狭长、邪魅,带着比绝色女子更能颠覆众生的璀璨眸光,睨着蒹葭,薄唇轻启,是温柔和煦的: “朕的玉佩,谁瞧见了?” 甫出唇,只是这句话。 方才斥责蒹葭的那名太监额上的汗却越来越多。 他是乾曌宫负责清扫的太监主管小徐子。他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会去而复返,一如为什么他带着清扫宫人前来清理温泉时,一眼望去,并没有发现什么玉佩,只有一名出水芙蓉般漂亮的女子。 但,他知道,不论是皇上的玉佩,还是御龙泉内被人擅闯,他的脑袋,或许都保不住了。 才要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却听得女子的声音柔婉地响起: “启禀皇上,这,可是您的玉佩?”她拢住帛纱,身子移到温泉的台阶旁。 从她的角度,很容易看到,最上面的一层台阶,躺着一枚九龙玉佩。 上好的和田白玉,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莹润光泽。 拢于身的帛纱在适才浸入水中时,她就用青布条系了一个死结,所以,现在,她能用双手捧起这块玉,仪容则不会有失。 只是,那帛纱极其轻薄,从水中站起时,垂顺地紧裹胴体,愈添了若隐若现的妖娆。 哪怕,西陵夙身后,仅伺立着数名太监。 哪怕,除了西陵夙,太监不能称为男人。 却仍是有些尴尬。 但,她不能有丝毫扭捏,只能静静步上台阶。 因为,她不过是名身份卑微的宫女。 她没有忘记,太后留下她这条命的目的。 即便,此时此刻,出现在这,并不是步骤中的一环。 莹白的莲足衬着玉石铺就的台阶,泛出青瓷一样的色泽。 低眉敛眸,行到西陵夙跟前,姗姗跪下,将玉佩高举过螓首: “参见皇上。” 西陵夙却并不接她奉上的玉佩。 四周寂静。 静到连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过了须臾,方听得西陵夙的声音悠悠传来: “朕不记得传过人伺浴。” “回万岁爷,她并非乾曌宫的宫女。”一旁乾曌宫总管邓公公,终是顺着西陵夙的这句话,禀道。 “是么?”淡淡的二字,帝威分明。 “皇上,奴才该死,奴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奴才进来时,她就在这了。”小徐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放肆,万岁爷没问你话,谁让你插嘴的!掌嘴。”邓公公不悦地斥道。 清脆的掌嘴声将要响起时,西陵夙却轻挥了下袍袖,免了小徐子的责罚,复道: “既然不是朕身边伺候的人,出现在这,倒是颇费思量——”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一章 媚帝心(7) 西陵夙的语意里并无怪责之意,只是饶有兴致地行前几步,修长的指尖将那枚玉佩夹起时,听到蒹葭柔婉的声音再次不急不缓地响起: “皇上,奴婢确实非传擅入。” “大胆奴才,可知道,御龙泉是什么地方?这里,除了万岁爷,只有正经的主子能进,你算是么东西?!”邓公公喝斥道。 新帝登基才一个月,宫里竟然连这等宫女都敢擅闯御龙泉,岂不让他这个做主管的该引咎? “奴婢不是东西。”蒹葭顶了邓公公一句话,反咬了一下唇,低喃,“难道公公断定,奴婢永远只是奴婢么?” 这一句反问,背后的意思不言自喻。 如今这宫内,除去太后、太妃及三日后即将送入宫的名门千金,也唯有昔日西陵夙尚为皓王时的两名侧妃能算得上正经主子。 但,正因为西陵夙是新帝,所以,难保,他日,她一届小小的宫女不能攀上这高枝。 毕竟,坤国后宫,除了中宫之位必须贵胄之女方能入主,其余嫔妃,却是不分出身贵贱的。 以小小的宫女身份,说出这句话,莫过是昭示了自己的心思。 而她,也唯有这么说。 刚才,带她来此的男子,或许,她已知道是谁了。 帝王寝宫,怎会容人来去自如呢? 若还要有什么更好的证明,西陵夙未干的发丝,就是最好的见证。 只是,她并不能说。 包括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都是说不得,问不得,必须尽快忘记的。 现在,既然,他想要她难堪,想要颠倒事实,她顺着他的意思,往下挑明,反是能有所转圜。 毕竟,对于这步出轨,无论如何,是不能牵扯进太后的。 “有趣。”果然,西陵夙慵懒一笑,只说出这两个字,“看来,是存了心的。” “是,奴婢想进这池子,为的,就是一睹圣上之仪。” 呵,这句话,倘若能配上羞涩的红晕,会更好。 可,不知为什么,她似乎,从来不会有这种羞怯的感觉。 很奇怪。 好像,三年前那场大病后,失去的不止是幼年的记忆,还有,一些感觉。 譬如—— 不容她再想下去,西陵夙的手随着她这句话,隔着玉佩,轻轻地,牵起她的一指,但只是一指,将离未离: “只是——如此?” “假如——假如——”蒹葭轻轻抿了下唇,反手相牵住西陵的指尖,这个动作,不啻是大胆的表露,纵然,不是她心底真正所想,却是这场戏必要的弥补,“蒙圣上不弃,奴婢——” 适时的噤声,低垂的眸华,看到丝履迈进时,她知道,这句话,不用她说完,终会有人接过去。 来的,真是时候。 不早一刻,不晚一刻,按捺不住的人,终是出现。 “贱婢!”一声娇斥,蒹葭的脸被重重扇了一巴掌。 虽是出自女子的手,力度却是极大的。 只这一扇,蒹葭相牵住西陵夙的手自然松却,娇小的身子复被女子用丝履狠狠一踹: “本宫不在一刻,就由得这种贱婢狐媚惑主么?”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一章 媚帝心(8) 能在西陵夙跟前,未经通禀而入,能如此这般,骄纵说话的,只有那位在王府就持宠生娇的侧妃——苏佳月。 蒹葭用手擦了一下被扇打得出血的唇,很快恢复跪姿,低眉敛眸: “奴婢参见娘娘。” 礼数是不可少的,但在礼数之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很清楚: “娘娘,奴婢纵然命贱,可,按着女戒,奴婢的脸,却是尊贵如娘娘都掌不得的。” 她一字一句说得明白。有些事,并非你忍,就能过去。 坤朝后宫,无论嫔妃,宫女,能打得,能杀得,唯独一样,是不能动的,那就是脸。 这是太祖皇后立下的女戒,为的,就是防止生妒毁容之类的事发生。 若触犯,轻者,处以暴室的劳役。重者,则是以容貌相抵。 所以,这句话,她说得在理。 至于,是否多招一丝苏佳月的嫉恨,又何妨呢? 即便,苏佳月是从二品贵姬,而另一位侧妃郝怜仅被册为正四品容华。 两级的位分,足见,传闻中,西陵夙对苏佳月确实是极其宠爱的。 或许,这份宠爱,更多的,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譬如,苏佳月的父亲是当朝侍中。 这些看似平常的东西,也是这一个月间,她必须熟悉的。 源于,太后的吩咐。 只是,如今,她还是冒了大不韪。 “难道,本宫打了你这样一个贱婢,皇上还会怪罪本宫不成?”苏佳月不依不饶,回身拽起西陵夙的手,半带娇嗔,半带狠辣地道,“皇上,您给臣妾做主。似这等存了心狐媚主子的贱婢,如果按照太祖皇后的女戒,该处以宫刑才是!” 宫刑,蒹葭素来平静的容色都微微一变。 这是宫里对待女子最为残忍的一种刑法,或许比死更加痛苦——用木槌击胸腹,直到物坠,掩闭牝户,从此便是永不能人道。 “是该罚。只是,若罚她宫刑,为服攸攸诸口,恐怕,你也得从重罚了。”西陵夙依旧笑着,口气轻飘地说出这一句话。 只这一句话,却是让苏佳月的脸色一变。 按着女戒,狐媚主子,从重是处宫刑,从轻,也是贬到暴室劳役。 让她脸色一变的,是没有想到西陵夙竟会在这个问题上,真的要治她的罪。 “皇上,您舍得毁臣妾的容?” 撒娇是她惯用的招术,也屡屡奏效,可,这一次吗,西陵夙仅是凤眸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一字一句说得分明: “不是朕舍不舍得,是朕初登大典,凡事都不能出偏差。” “皇上——” 苏佳月才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得邓公公在一旁道: “委屈苏贵姬您了,请苏贵姬移步暴室。” 顿了一顿,一指蒹葭: “你是哪个宫的?” “回邓公公的话,奴婢是关雎宫的杂役。”蒹葭淡淡的禀道。 只是杂役,自然是可以进得涤清泉底清理,发现这处相通,而媚主的行为,自然就和太后全无关系了。 她不会,也不能牵扯进太后。 “来人,把这个奴才押到暴室去。” 邓公公显然是受了西陵夙的示意,方说出这句话,在蒹葭被两名宫女拉着起身,经过身边时,低声: “这宫里自有规矩,稍微老奴自会去禀太后,替太后主子处置了一个不安分的奴才。” 不安分,或许,她真的是吧。 一旁有一名宫女,在她即将踏出御龙泉时,将一件披风覆于她的身上。 而西陵夙只收起手里的玉佩,眸底,神色不辨……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二章 费思量(1) 关雎宫。 拢了苏合香的正殿内,太后一人斜倚在湘竹榻上,似睡非睡。 “皇上来了。”关雎宫掌事姑姑喜碧近前禀道。 仅是她一人来禀,殿外却是安静地没有任何太监的通传声。 他,还记得她喜静。 “嗯。”太后风初初只应了这一声,稍稍从湘竹榻上侧身,侧身间,身上本盖着的裘毯便没有丝毫声音地坠委在地。 喜碧俯下身子,甫将裘毯拿起,一双九龙金靴已然进得殿内。 “奴婢参见皇上。”就势躬下身子,行礼。 西陵夙只一挥袍袖,示意平身。 喜碧起身时,把裘袍轻轻覆于太后的身上,才低下头退出殿去。 作为随太后进宫的人,她比谁都更清楚,现在该做什么。 那就是不打扰太后和皇上的独处。 “来了。”风初初淡淡地问了这一句,纤细的手指捏起琉璃盏中的一颗葡萄,兀自抿进唇里,黛眉一颦,“酸。” 仅是说出这一个字,那颗葡萄被她弃在瓷盂内。 这个习惯,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变过,从来不吃一点点带酸味的东西。 哪怕,这葡萄是疆宁才进贡的一篓晶玉葡萄,阖宫,也仅这里得了这一篓。 因为,风初初爱食葡萄。 只是,如今,这葡萄,带了酸意,便是不合她的口味了。 “既然是酸的,何必再用。”西陵夙见她又要捏起一颗,袍袖一挥,盛放着晶玉葡萄的琉璃盏陡然倾翻,那些碧绿的葡萄骨碌碌地滚落了一地,犹似断了线的翡翠珠子。 “是你赐给哀家的,哀家自然要用。”风初初的眸光睨了一眼西陵夙,语气仍是淡淡。 “那,太后赐给朕的女人,朕也该好好珍惜着?”西陵夙微微地笑着说出这句话,几步行到风初初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她确实是美极的。 当得起,坤国第一美人的封号。 或许,除了锦国的圣华公主奕翾,她就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而锦国,早在三年前就被坤国所灭,率军亲手灭了锦国的,正是彼时尚为皓王的西陵夙。 从那一年开始,他从一众帝子中脱颖而出。 也在那一年,其实,有些事,早回不去了…… 风初初的容色终是一变,话语里,却听不出任何的异样: “她的容貌在坤国,算是上乘的了,皇上的眼界真高呐。” “太后提醒朕了,朕该感谢太后,为朕费心安排了这样一个妙人儿,总比那前朝的名门千金,或许,更能得朕的欢心。”西陵夙依旧笑着,笑里是慵懒,是虚与委蛇,也是掩去一切真实的想法。 “可皇上还是把她和苏贵姬一起贬入了暴室。从暴室里活着出来的,能有几个呢?皇上要撇去侍中的眼线,这一步,走得未免失了偏颇。” “太后大可放心,佳月即便在暴室,一应的用度也是如常的,只是,太后费心安排给朕的,恐怕,得多受些许的锤炼……” 风初初随着这句话,从斜倚的姿势坐起,直视西陵夙: “皇上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倘这个不合心,哀家自会费心为皇上安排更好的。” 只是一名宫女,虽然调教了一个月,不过是费了些时间罢了。 可,她还等得起再多的一个月么? 心里千徊,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二章 费思量(2) “小姐,您这又是何必呢?如今,皓王是皇上了。”喜碧眼见着西陵夙离开,方进得殿来,一边收拾洒落一地的葡萄,一边劝着,“这些葡萄,宫里,连苏贵姬都没得到,疆宁一进贡,皇上就吩咐悉数送了过来,可见——” 平素里,在人前,她只以位分尊称风初初,唯独人后,才会以风初初未进宫时的称呼相唤。 “可见什么?”风初初打断喜碧的话,“正因为如今他是皇上,哀家是太后,有些话,不是你再能说得的。也不是哀家该去想的!” 风初初不复淡然,这一句说得倒有几分的气急。 “奴婢知道。”喜碧的眉心皱了一下,将那些葡萄悉数整理到篓中,终究又说了一句,“但,奴婢更知道,其实,小姐心里,是有——” “喜碧!”未待喜碧再继续往下说,已被风初初再次打断,这一次,言辞里,分明是带了责备的意味,“你今日,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话,未免太多了。” 喜碧的唇哆嗦了一下,却是转了语锋,轻轻道: “蒹葭被打入了暴室,奴婢刚刚派人过去瞧了她,她只让太后安心。奴婢也从乾曌宫宫人口中探知,当时,蒹葭一应担了下来,坐实了媚主的名号,才被贬入暴室。小姐,您看是否等风头过去,再找个理由释她出来?” “若她自己出不来,哀家没必要再多费力气。” “可,小姐,就这么舍了,岂不可惜?” “如果他看不上,留着她,又有什么用处呢?”风初初起身,往寝殿行去,“两日后的选秀,你替哀家多盯着点。” 如果他动了心,自然,也不必她出面。这句话,风初初并没有说,因为,或许,从三年前,皓王凯旋而归那日开始,她就再看不透这个男子了。 表面上,他风流倜傥,艳事不断,可—— 罢,不去想,多想,无非是扰。 “是。”随着喜碧的喏声,殿内恢复寂静。 暴室,位于帝宫的西隅,为犯下过失的宫女辛苦劳作处,相当于民间的染坊,因其间又设有囚狱,亦称为:“暴室狱”。 管事的嬷嬷得了上面的吩咐,自然不会安排什么活计给苏贵姬。 但,对于蒹葭,则不一样。安排的,都是暴室内最重的活计,或者说,唯有她一人,需将染布最重的步骤一应做完。 她虽是茶农的女儿,在家时,也不曾做过这么粗重的活,可,这是宫里,倘若不做,等的无非是一顿责打,到头,还是得自个做。 她要把染好的布从染缸里取出,放到大铁锅煮沸,然后再将滚热的布匹拖至庭院中间的清水池漂洗。 取出染好的布,无非是身上变得五颜六色。 放到大铁锅煮沸,则是娇嫩的手不时会被烫到,还有热热的蒸汽,熏得她呛咳无比。 可,这些,都抵不过漂洗这个步骤让她吃力,由于,她没有很好的臂力,站在那高高的清水池上,幅度根本做不到大而猛烈,自然,少不得要挨管事嬷嬷的教训。 晾布的高木架间,染上颜色的丝帛迎风微微的飘扬着,这当中,坐着悠闲的苏贵姬,即便到了这,她还是有两名近身宫女伺候着,现在,她睨着蒹葭,微微一笑,示意旁边一名宫女上前好好‘帮’一下蒹葭。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二章 费思量(3) “我来帮你。”那宫女生得很是粗壮,看样子,是名粗使的宫女。却被苏贵姬此时带在身边,背后的意味自然清楚。 于是,所谓的‘帮’,看似是帮着蒹葭漂洗染好的布匹,实际使的力都是逆着来,不啻是添了蒹葭手中布匹的反劲,恁蒹葭再用劲,怎抵得过这名粗壮的宫婢呢? 蒹葭唇角微微勾起,在那宫女又一次热络地‘帮’她时,她的手看似用力拧着,搭配上嘴里甜甜的一声道谢: “多谢姐姐了。” 手却是突然松开,那宫女不曾提防,撤手不及,整个人失去平衡坠进了漂洗池。 蒹葭忍俊不禁,但,看着那宫女笨拙地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却好似不会游水,两手乱挥间,再不顾规矩,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哀声: “救命……救……” 这漂洗池极深,不通水性的人自然是踩不到底,只眼看着那宫女要被水淹没。 一旁的劳作的宫女都视若无睹,继续着手里的活计,宫中人情冷漠,在这里更是明显。 而管事嬷嬷并不在跟前,先前已被苏贵姬遣去了稍远的地方。 此刻,苏贵姬瞧着快要溺毙的宫女烟儿却没有丝毫的援救,只笑看着,唇边是狠毒的笑弧。 去的,是一条人命,赔的,也必定会是条命。 这,是她要的。 可,下一刻,她却已看到那娇小的身影跳了下去。 眉心一皱,想不到,这个媚主的宫女,反应这么快。 她不由得站起身子,却更为欣喜的看到,坠入水中的烟儿许是因为恐惧,八爪鱼一样的抱住跳入水里的蒹葭,这样地抱着,再好的水技都施展不出,眼看着蒹葭的身子已然被烟儿要拖进水底,那感情也是不错的。 她递了个眼色,身旁另一名宫女霞儿立刻撺掇着小碎步奔着近前来的管事嬷嬷: “主子口渴了,快去,让下面的,奉茶来,要上好的碧螺春。” 管事嬷嬷有些迟疑,毕竟其他可以不管,但眼瞅着要出人命,她又岂能真的置之不理呢? 可,眼前的主子,是她得罪不起的。 也罢,只当是她去取茶,这里的一切,再如何,都与她无关了。 宫里,死一个奴才,和死两个奴才,没有多大区别,都是蝼蚁的命,全在主子的一念之间罢了。 此时的蒹葭,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少,她试图将烟儿惊慌失措缠住她的手松去,也试过在烟儿耳边告诉她放开手,她会救她。 可,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来说,这些,显然都是无济于事的。 烟儿的手更紧地缠住她的,粗壮的身体就如同一块沉铁将她一起拉进水底。 她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用力推开烟儿,这样,她至少能用最后一口气潜上去。 但,那,毕竟是一条命。 踌躇间,这线生机被她自个错失。 在烟儿拽紧她,坠入冰冷的池底时,却有一双温暖的手,骤然,将她的衣领提住,接着,耳边噗通一声响后,烟儿的手随之松去,她的身子轻盈盈地顺势被那人揽入怀里,他身上的温度,将她周身的冰冷一并驱去,她迷蒙的眼底,映入那一人的样子,确是不陌生的……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二章 费思量(4) 是翔王。 她不会忘记翔王。 如果没有翔王,或许,早在一个月前,初以宫女身份,进宫的那日,就死了。 那一日,本是她做为沧州选送的宫女入宫的日子,同日进宫的,还有三年一届应选的秀女。 当然,是给先帝选的秀。 而那一届的秀女,包括她们这批宫女,在当日,先帝突然驾崩后,都需按着坤国的规矩,殉葬帝陵。 她犹记得,在四处弥漫哭喊和杀戮的喧嚣中,那一柄刀削落她额前发丝的同时,也给了她活命的生机。 是的,彼时,求生的本能驱使,让她徒手握住那柄刀刃,血渗过刀锋时,她只对持刀的他说了三个字: “别,杀我——” 那个‘他’正是翔王,在怔了一怔后,对她说的,同样是三个字: “别出声。” 然后,他将她提到马上,用披风遮住她的身子,用言语替她挡去追捕她的士兵,用随身的汗巾为她包扎手上的伤口,并将她带到那座偏僻的殿宇。 虽然,最终救她,赐给她全新身份的人,是太后。 可,若不到那座殿宇,又岂会碰到太后呢? 只是,自那以后,这一个月,她再没见过翔王,包括,那条汗巾都来不及还给他。 想不到,再次相见,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同样,是他救了她。 但,这么出去,妥么? 不容她质疑,也不容她推却,他就这么抱着她,用随从递来的披风将她潮湿的身子紧紧拢住,径直朝暴室外行去。 “奴婢参见翔王殿下!”一旁的管事嬷嬷这时倒反应敏捷,拦住翔王的去处。 “滚!”翔王只说了这一个字,带着愠怒,眼角的余光,已然知晓这嬷嬷是受了谁的唆使,前来挡住他。 “翔王,这里是暴室,暴室有暴室的规矩,暴室的人,没有皇上的口谕,是放不得的。还请翔王不要为难奴婢!” “翔王殿下,请您放下奴婢,奴婢——”蒹葭颦了眉,身子却是挣着要下来。 “滚开!”翔王只扣紧她的身子,一脚踹开那个管事嬷嬷,径直步出暴室。 那管事嬷嬷被这一脚踢得瘫倒在地,苏佳月豁地站起,并不管一旁被翔王的手下救起的烟儿,欲待要冲翔王说什么时,蓦地眼波一转,却是笑得妩媚。 翔王走得很快,快到,连身后那两名训练有素的随从都跟不上他的步子。 这样走去,不顾蒹葭微微的挣脱,只抱紧她,仿似,怕再失去一样地走去。 沿途有宫人路过,纷纷下跪行礼。 作为帝君西陵夙唯一的同胞手足,在西陵夙登基后,翔王有着其他三名王爷所没有的特权,譬如,可以随意行走帝宫,也拥有这里一处供憩息的殿宇。 现在,他抱着蒹葭步入那处殿宇,将她放在殿宇的榻上,遂吩咐伺候的宫人去取干净的衣物来。 “谢谢……”回身间,只听得蒹葭低低说出这两个字,浑身湿湿的她,眸子,却是晶莹明亮的。 他拿起宫人递上来的干巾,才要替她擦拭,她的脸微微一红,他意识到什么,终是讪讪地将毛巾塞进她的手中,回身出得殿去……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二章 费思量(5) 翔王再进得殿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已换上干净的衣裳,浅绿的颜色,衬得她愈发如出岫的云彩一样,脱俗明艳。 她站在那,见他英姿飒飒地迈进殿来,姗姗然地福身行礼: “奴婢谢翔王救命之恩。” 救命? 朝她走去,这两个字落进他的耳中,不知怎地,只添了苦涩的意味。 可现在,瞧着她,完好无损地站在他跟前,不得不说是种慰藉。 即便,她,并不是那一人。 但,他要的,就是她的完好无损,哪怕,触犯再多的禁例,这一回,他都不会顾忌。 包括今日,实是给了他一个契机,带她离宫的契机。 本来,那一日,他就准备待叛乱平定,带她悄悄离开宫闱,未曾想,平定的不是叛乱,还有后宫的太后之位。 而她,竟成了太后身旁的宫女—— 一念至此,却听得殿外传来邓公公尖利的声音: “皇上口谕,召翔王即刻觐见!” 他朝蒹葭走去的步子顿了一顿,稍侧身,看到邓公公饶是在这四月的天里,都奔得满额的汗水,可见,有多急。 毕竟,西陵夙议事的无极殿距离此处,是十分近的。 “本王知晓,你先退下。”说出这句话,他没有停下走向蒹葭的步子。 “是。翔王殿下,您快点,皇上等着呢。”邓公公不死心的说出这句话,略抬起的头,自然看到殿内,蒹葭福身的样子。 这个女子,果真—— 邓公公叹了口气,返身,疾步离开。 殿内,翔王想伸手去扶蒹葭,甫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有些尴尬的缩回,讪讪: “不必多礼。” 蒹葭直起身子,抿了下唇,却是道: “翔王殿下,若没有吩咐,奴婢告退。” 翔王虽救了她,可,方才的事,是没有结束的。 反添上,众目睽睽之下,是翔王抱着她出了暴室。 她试过挣脱,但,确是没用的。 而她亦不能多说什么,毕竟,他是主子。 于是,没有任何上谕,再加了授受不亲之嫌。 难保,不被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只看刚刚,邓公公突然传召就知道,这事,恐怕已生了是非。 她,不希望牵连进翔王。 入宫这一月,她知道如今翔王在众亲王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而她不过是一介卑微的宫女,凡事没有牵扯,才是好的。 今日的事,现在回去,一并也由她去应了就是。 “你忘了,我答应过你什么?”他没有自称本王,只是说出这一句。 她当然没有忘,那一日,他救了她,带她到那处隐蔽的殿宇,突兀地问她,是否想出宫。 在他离开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如果愿意信我,待在这,哪都别去,最多子时,我会带你出宫。” 可,彼时,她等到他来的时候,却已成了太后身旁的宫女。 现在呢? “奴婢没有忘记。但,奴婢并不想出宫。” 这虽然不是全部的实话,也能算一半吧。 不管从前,或者现在,出宫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翔王的眸光随着这句话一暗,接着,声音里都带了涩意: “你现在回去,还能活着出暴室么?”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二章 费思量(6) “无论回去后怎样处置,奴婢不愿牵连翔王殿下。谢翔王殿下两次救命之恩。”蒹葭轻轻说完这句话,复行礼,行礼间,却被翔王的手扣住臂端,不容她再拜。 “既然死都不怕,那,随我来。”翔王只说出这句话,以袖覆手,隔着那不算薄的锦布,牵起她的手,朝殿外步去,但却觉到她明显的一挣,唇边浮起一抹涩意,“难道,你想违背本王的意思么?” 蒹葭的手不再挣扎,她望着翔王执意的背影,有些熟悉,但,似乎,又很陌生。 只是,在他说出那句话后,作为奴婢的她,唯有从命。 甫出殿门,沿着甬道,不过须臾,赫然映现朱紫的宫墙,绕过宫墙,恰是来到了帝王的议事殿——无极殿。 翔王在宫人的参拜声中一路无阻地步进殿宇。 殿门关阖着,内侍省总管太监海公公迎上前,略略打了个尖: “奴才参见翔王殿下。” 他的品级在邓公公之上,也是最得先帝欢心的红人,先帝驾崩后,便继续伺候起新帝来。 得到翔王示意起身,海公公微微一笑,表情颇似狐狸一样: “皇上正在等翔王殿下。” 说罢,只把手中的拂尘一挥,本关阖的殿门徐徐开启。 蒹葭的步子一滞,翔王却是愈紧地牵住她的手,朝里走去。 此时此刻,从他再见她开始,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殿内,没有一名宫人伺候着,书案后的九龙椅也空无一人。 翔王目光微转,已瞧到,毗邻锦鲤溪的栏杆处,一淡蓝的身影长身玉立在那,姿态慵懒地兀自从修长的指尖,洒下星星点点的鱼饵。 “臣弟参见皇上。”翔王几步行到那身影跟前,牵着蒹葭的手一并俯身行礼。 但,这一行礼,却是尴尬的。 源于,蒹葭行的礼和他的礼不同,他这一牵,蒹葭跪不下去,十分尴尬。 而那九五至尊依然专注在掌心的鱼饵,并没有瞧他们,语气淡然: “平身。” “谢皇上。”翔王直起身子的同时,也一并把蒹葭拉直了身子,没有等西陵夙继续开口,抢先道,“皇上,臣弟今日,是向皇上求一道恩旨。” “哦?说来听听。”西陵夙复将鱼饵洒落,语气波澜不惊。 “请皇上将这名宫女赐给臣弟。” 彼时,蒹葭是太后的宫女,如今,她不过是暴室的奴役,自然,也就与太后无关了。 太后的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要到。 但,区区一奴役,他相信,现在的西陵夙该是愿意赐下的。 西陵夙的唇角浮起一抹弧度,轻拍了下手掌,转身,凝向翔王: “这一开口,就要朕为你破两次例?” 翔王眉尖一扬,对上这句话: “这是臣弟唯一想要的恩旨。” 西陵夙唇边的弧度愈深,他踱步行到翔王跟前: “且不说,她是暴室带罪之身,若她不进暴室,这道恩旨也不是你该向朕请的。” 语意很淡,神态很淡,可,言辞里的意思,却是犀利的拒绝。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二章 费思量(7) “皇上,臣弟从来没有向皇上请过恩旨。所以,这一次,还请皇上——”翔王显然没有想到西陵夙会这般就拒了他的请求,一时间话语的底气,却是在不足中,透着急迫。 西陵夙依然在笑,他不再望向二人,返身走回书案: “其他的,朕都可以答应你。唯独她,确是不行的。” 这一语,落进蒹葭耳中,她眉心微微颦起。 “皇上!连区区一名宫女您都不愿舍给臣弟,臣弟怎敢再求皇上其他呢?” 这一语,落进西陵夙耳中,他唇边的弧度愈深。 想不到,这个莽撞的弟弟,竟也懂得了激将法。 是啊,这个弟弟从来不曾求他什么,唯独今日,屡次三番为一名宫女求恩旨,异常中,仿佛透着什么。 只是,他无法应允。 既然,有人要看到这一幕,他如那人所愿。 “她,是太后赐给朕的司寝。所以,你让朕如何赐给你?”悠悠说出这句话,他缓缓坐于龙椅,抬起的眸华,睨向低首不语的蒹葭。 而蒹葭仅是神色肃然,不惊不乍。 反是翔王的手一滞,徐徐松开牵住蒹葭的手。 司寝这两字,在坤朝后宫意味着什么,身为皇子的他自然是知道的。 纵然,西陵夙先前已纳有两房侧妃,但,那时他的身份只是亲王。 按着规矩,在登基为帝,迎娶中宫皇后前,仍需选四名宫女,供其“进御”,这四名宫女分别被冠以:司长、司仪、司寝、司门,为宫内正四品女官。 所谓的“进御”,自是伺候帝王于房帷之事。 哪怕被贬入暴室,这身份,却是不容下赐的。 真是孽缘。 即便,她不是她,这份孽缘,却仍是没有停止。 以前,他阻不了,现在,他还是阻不了。 “皇上,臣弟明白了。”他俯下身,这一礼他施得极慢,极慢。 “今日,朕召你来,是为你纳妃的事。这是礼部呈上的名册,你挑中哪个,朕在明日就会赐予你为王妃。”西陵夙转了语峰,将书案上的金册推给翔王。 翔王今年也已十九,按照规矩,早该纳妃,只是,连年随着他征战,确是连一房侧妃都不曾纳的。 “一切,旦凭皇上做主。”翔王缓缓站直身子,目光深深凝了一眼旁边的蒹葭,收回目光的同时,道,“请容臣弟再求一旨,既然她是皇上的司寝,还请皇上释她出暴室。” “给朕一个你如此保她的理由。”终是问出这句话,西陵夙淡淡的眸底,此时,深邃几许。他对西陵夙,永远都不会说谎。 这,是他曾经的承诺。 所以,现在,他启唇,只是简单的五个字: “因为,臣弟不忍。” 这句话,他没有扯谎。 这一月来,他一直留意着她的一切。 在他获悉她突然被贬入暴室时,是震惊的,毕竟,谁都清楚,暴室意味着什么。 于是,当他不顾身份,赶到彼处,眼前的情形,只让他不忍。 他不忍同样一张脸,遭受任何的折磨,而这种折磨,还是间接由西陵夙赐予的。 孽缘,真的是一场孽缘的继续—— 一语落,西陵夙终是平和地道: “朕准你这次所请,退下罢。” “是。臣弟告退……”翔王复行礼,行礼间,他的目光最后瞧了一眼蒹葭。 他能做的,或许,永远是那么少。 而蒹葭低垂着小脸,神态是平静的。 这份平静,一直到殿内仅剩下她和西陵夙,她仍淡然地躬身立在一旁。 反是西陵夙起身,慢慢踱到她跟前: “朕的司寝就打算这样站下去么?” “回皇上的话,主子没有差遣,奴婢自然不能有所逾矩。”她回答得很是恭谨。 他淡淡一笑,带着哂意: “好,既然朕应允了翔王,自会免去你的暴室之罚。至于差遣——今晚,就由你进御罢。” 他只说出这句话,却看到眼前的女子仍是波澜不惊,仅是福身,按着宫规: “是,奴婢谢主隆恩。” 很乏味的言辞,很乏味的举止。 不过,既然是太后调教出的女子,他倒要看看,这背后图的,究竟是什么。 毕竟,这女子能让翔王出面,岂会如表面一样简单呢? 此刻,殿外伺候的邓公公听得清楚,忙躬身进来,引蒹葭往寝殿做准备。 现在距离帝王就寝,只有两个时辰了。 这两个时辰,为‘进御’需要准备的事情并不少。 首先,就是把蒹葭洗干净,然后抹得喷香。 接着,是由嬷嬷再次检验蒹葭的身子是否真是完璧。 源于,蒹葭当初进宫的身份仅是宫女,在例行的检查后,不会像秀女一样点上娇艳的守宫砂。 而现在,作为皇上的司寝,身子绝对是要干净的。 当嬷嬷满意地结束检查出去禀明邓公公时,蒹葭才缓缓从榻上坐起。 两日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入暴室,出暴室,一切,好似作了一场梦。 只是,她知道,这一切,不是梦。 包括翔王,那莫名其妙对她的好,同样不是梦。 即便,她不清楚为什么,可有些事,其实,并不需要探明所以然。 一如,这宫里,有太多不为人知的地方,若要瞧清楚,恐怕,必是以命做为代价的。 起身间,下体因着方才的检查,犹有些不适,但很快,会有更大的不适需要她去适应。 是的,很快,她就会成为皇上的女人。 这,是太后所要的,更是太后,留下她这条命的目的。 起身,由宫女引着走向寝殿。 在那里,她会成为,这位帝王,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女人……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三章 初承恩(1) 轻纱笼着莹白如玉的胴体,行走间绰绰约约,添了无尽的美态与诱惑。 邓公公送蒹葭到雨露殿内,才要关阖殿门,她只问邓公公讨了两样东西,邓公公略一踌躇后,吩咐宫女呈放于龙榻旁,接着,便悄无声息退下,独留她和这重重叠叠的帷纱。 一层一层揭开帷纱走进去,她将在这里,完成‘进御’。 不论,是否真是太后赐下的司寝品级,既出自帝王之口,自然,不会再有任何转圜。 这位帝王在过去一月中,因守孝是不近女色的。 而明日,即将诞生中宫皇后。 帝后大婚之前,按着祖制,帝王不能宠幸其她嫔妃,于是,她们四位女官便充当了这样一种‘角色’。 这些宫闱秘事,从太后赐下的图册里,她看得明白。 也明白,今晚过后,她会面对的一切—— 待到新选的嫔妃们进宫,各位教引嬷嬷告诫主子的第一桩事宜,如果不出意外,该是她这个奴婢趁这几日空隙的种种媚主行径,让主子们不仅要提防,更要瞧清楚,女子德行败坏,莫过于像她这样。 至于昔日得宠的苏贵姬,此时还在暴室,倘若出来,恐怕,更是添了怨恨。 这些,是他要的吧? 呵,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他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微妙到,让人难以多做揣测。 而她,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中,一步不慎,便会沦落得比今时今日还要糟糕的地步。 算了,不去多想这些了,再想,有什么用呢? 微微拢紧轻纱,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是这样清晰地步入殿来。 轻柔地转身,躬身请安: “奴婢参见皇上。” “免了。”他径直走到她跟前,她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姗姗走近他,纤细的手指有条不紊地替他宽去身上繁琐的龙袍,以及贴身的云纹中衣,当男子精壮的胸膛映现在眼前时,蓦地,她的心,忽然疼痛了一下。 不过,仅是轻微地疼了一下。 她来不及去琢磨为什么会疼,只巧笑嫣然地引他慢慢朝龙榻行去。 这月余的学习,果然是有所裨益的。 譬如,她知道怎样的姿态是最美的,怎样欲拒还迎的娇羞,是让男子,更为怦然心动的。 可,为什么,随着一步步地演绎下去,她的心,开始愈来愈抽疼呢? 眼下,容不得她去顾及这种心疼。 因为,她看得清楚,那男性的象征,没有丝毫的动静,一如,西陵夙只嚼着慵懒的笑意凝着她,再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一个动作。 而她,做为司寝,却是必须要让那男性的象征昂扬起来。 这,是‘进御’的基本。 她没有解开自己身上的轻纱,将露未露时,才是最诱人的。 她也没有覆上帝王的薄唇,因为,她不想回忆起水中的场景。 龙榻旁的几案上,摆着,她让邓公公预备的东西。 现在,她稍侧身,从玉壶中倒了一杯烫烫的水,将樱唇蕴热,随后,打开冰碗,檀口含进一块冰。 做完这简单的步骤,她微俯身,细碎的吻从西陵夙的颈部,一径往下。 那先火后冰的感觉,加上女子柔美细碎的吻,竟让西陵夙自控的神思如遭雷殛……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三章 初承恩(2) 她青丝倾泻,缠绕迤逦在他胸膛,这样的景致,无疑是动人的。 而他,只是静默。 静默中,他清楚,他刻意压制的欲念,在她的撩拨下,渐渐溃退。 有些出乎意料,源于,他自信对房帷之事一直都是有自律力的。 但,这又何妨? 她本就是太后要送上他龙榻的女人。 他何必继续压制呢? 这般想时,她恰抬起小脸,稍睨向他,她笑得妩媚妖娆,却又青涩婉约。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表现同时在她的笑靥里呈现,而那份青涩,让他小腹一阵灼热,再无法静默。 纵这般巧笑嫣然,唯有她知道,此刻的邀恩对她来说,既是第一次,也是极痛苦的一次。 是的,痛苦。 因为,随着她的动作,纵然没有欲念掺杂,心,很痛,很痛。 痛到,好像有一根极细的丝绳从心中勒过,每一勒,都带着窒息的疼,让她的喉口都犯起了腥甜。 贝齿咬紧,将这些疼痛忍住的同时,品得到口中的冰块愈发寒洌起来。 复倾身贴着他伟岸的身躯滑了下去,底下,是绫绸的云裤。 那里,方才平静的象征,如今终是蓄势待发地撑了起来。 指尖微微舒展开,闭上眼睛,却还是没有办法将那云裤从他平实的小腹褪下。 松开紧咬的贝齿,美目流转间,她半倚在他壮健的胸膛,精瓷莹白的脸颊贴在他心房上,指尖在彼处轻柔滑过。 继续取悦着他,那吻,流连于他的肌肤,间或,那冰块,便从她的唇中吐出,和着樱唇的灼烫,在那硕阔胸膛的敏感处,烙下让他酥麻的细密轻吻。 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十分自然,也十分恰到好处,然,心口,终是越来越疼。这种疼,再不是抽疼,而是随着她的密吻,揪紧般难受。 可,她不能停止—— 湿吻丁香一径往下,到达腰间,他闭阖着目,不去瞧她,只感受她带给他的这些愉悦。 即便,曾有过房第之事,却没有一次,让他在前戏时分,就有这些愉悦。 果然,太后的调教不容他小觑。 说到底,他还是陷在了这美人计中,不是么? 她妖娆的身段仿似鱼儿游曳而下,沿途留下一泓水影,最后到达属于他的重地,手怯缩间,仍下定决心,要去挑开绸裤之际,他的身子陡然一震,阖着的双目倏地睁开,眼底是被她燃起的炬焰一片。 他攫握住她的香肩,一个翻转将她压在身下,指尖轻巧地一挑,她身上的薄纱便悉数坠委在榻旁,与此同时,他的绸裤也一并褪去。 她没有挣扎,那些妖娆的举动,终是缓缓停下。 因为,心口疼得,她必须将手捂住那里,这样的动作,却更在这春光旖旎的时候,凭添了一种诱惑的味道。 他抬起她晶莹的美腿,昂扬如雄师兵临城下,她能觉到那处的灼烫,好像要把她燃尽一样,而他的腰重重一沉,顷刻间,以那雷霆万钧之势攻城掠池……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三章 初承恩(3) 他来势之疾,让她捂住心口的手垂落到一侧,抓紧锦被,深深纾出一口气,令自己放松来迎接他。 这,是图册上传授的,也是她半月来观摩得出的经验。 这样的时刻,要不得紧张,否则,会很疼。 而她的心,已经很疼了。 可,虽纾出气,她的身子却依旧紧绷得微微弓起,这一弓起,她的脸离他的愈近。 从没有这样近地看着他。 他纵然是男子,五官确是完美无瑕,带着俾睨天下的傲气天成。 可,为什么,只这么近地凝着,她的心骤然疼到无以复加呢? 喉口的腥甜气愈浓,她仓促地别过脸,抓住锦被的手不自禁地捂住樱唇。 唇里,含着的冰块渐渐融化,那些冰水倒流进喉口,仅将那血腥气带得更为浓郁。 而她这一侧脸,他本预备挺进的昂扬,不知是囿于幽径所限,抑或是注意到她轻蹙的黛眉,却在挺进了稍许后,渐渐缓了下来。 即便只纳入些许,她仍能觉到下身撑胀的疼痛,可,这些疼痛,之于心底的绞疼来说,是不足道的。 是的,心底,如今已演变成绞疼,每一绞,都让她疼得几乎要轻唤出口,她能做的,唯有蹙了黛眉,止不住的是,额际冷汗涔涔。 “你,怎么了?”神思恍惚中,她听到他低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张口想说些什么时,竟是一口血水再掌不住,喷了出来。 混合着冰水的血,颜色不是很深,但,在这淡淡的血色外,是鲜艳的血花溅上明黄的被褥。 意识涣散前,她仅觉到仿似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个怀抱,很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这样抱着她,而她娇嗔地枕在他的臂弯,抬眼望去,是天苍苍,草荫荫的旖旎景致……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永安三十六年,四月初八。 这一天,是碧空如洗的晴霁天。 慈庄太后风初初早早地,就来到今日为西陵夙择选嫔妃的元辉殿。 一个月前,这里,也进行过一场选秀,但,因着先帝突然驾崩,选秀,演变成了殉葬。 那些纵然妩媚,门庭却不显赫的秀女,如今,只成了帝陵中的枯骨。 她呢,即便,她的父亲是当朝太傅,位极人臣,倘若不是那场交易,彼时,无所出的她,也早遵着宫规,成为她们中的一人。 可,那场交易,让她不仅活了下来,还站到了,这后宫中最尊贵的位置。 呵呵,生死、荣衰,不过是一线罢了。 今日,这场择选,待选的女子,仅有六人,这六人的家世,却都是显赫的。 而她们并没有应召一个月前的选秀。 是啊,先帝日益老迈,前朝的重臣,谁会将自个的掌上明珠报上选秀的金册呢? 先帝自然洞悉到这一点,所以,连续十年来,都只让各地州府选送容颜姣好的秀女进宫。 唯独对她,是个例外罢了。 如今,这些贵胄千金,终是等到新帝继位,前朝后宫的制衡,也将从她们入宫开始,进入了新一轮的较量。 风初初在殿内首座旁的一处凤椅坐下,旁边的龙椅兀自空落着。 喜碧扔了个眼色,一旁早有太监近前,附在喜碧耳旁,禀了几句,喜碧听了,方凑近风初初: “太后,皇上还没起呢。” 风初初淡淡扬起眉尖,唇边勾起一抹弧度,并不多言一句。 现在,已是辰时,西陵夙,素来是很守时的人。 看来,昨晚,确是太‘操劳’了罢,一念至此,她眉心轻颦,忙拿了丝绢捂唇,却是一阵泛酸……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三章 初承恩(4) “小姐——”喜碧轻轻唤了一声。 风初初摆了摆手,甫拿帕子拭了唇,却听得有小细步子在殿外响起,抬眼瞧去时,是邓公公躬身立在殿外: “奴才参见太后。” “平身。”风初初语音很淡。 “太后,皇上让奴才过来说一声,今日会稍晚点过来,请太后先行御览。” 邓公公说完这句话,眼神示意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将一本金册呈了上来,喜碧接过,风初初只继续问: “哦,皇上可有事?” 语音是关切的,心里,却仅是嗤笑。 “这——”邓公公似乎有些难以启唇,琢磨了一下,方隐晦地道,“皇上今儿早上起得晚,怕太后等得急了,也怕误了时辰。” 等得急了? 呵,不论什么时候,她从来不会等任何人,等到心里发急。 这个时辰,以如今西陵夙的身份,还怕耽误么? 不过是昨晚,纵情过度罢。 “也好,哀家就先替皇上掌掌眼。”饶是这样想,话语出唇,仍是听不出丝毫端倪的。 邓公公打了个尖,退出殿去时,风初初才从喜碧手里接过金册,其实,礼部呈来的时候,她就看过,如今,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随着金册徐徐翻开,一旁有主持礼仪的太监尖声唱名,殿外,六名应选千金袅娜地拾阶而上。 新帝初登基,皇后之位,真是最具诱惑力的位置呵。 风初初眸华徐徐睨过眼前这些女子,曾几何时,她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和她们一样怀着少女的憧憬。 可现在,她成了太后,坐在这金銮殿的凤椅上,手握太后玺印,反看着她们中的一位,一跃成为中宫之凤。 唇边浮过莫奈何的笑靥,呕吐感倒是止住了,只听着唱名,从眼前这六张绝色的脸上拂过。 是的,绝色。 朝中重臣的千金容貌怎会差呢?毕竟,她们的母亲,亦都是美人。 其中,犹以汝嫣若的姿容最为出众,那初升的旭日仿似在她的身上投下一道光晕,让她恍若谪仙般动人。 当年,她进宫时,汝嫣若才刚满十岁,稚气未脱,如今,确出落得这般惊艳,让她都不仅赞叹了一下。 想来,汝嫣太师虽深藏不露,却也是急躁了,眼见汝嫣若年方十三,就这么着送进了宫。 但,不止汝嫣太师急,其他两品以上的重臣,又有哪个不急呢? 连她的父亲,都那么急吼吼。 风初初阖上金册,眉心却是略略颦了一下。 她的好妹妹风念念,也在名册中,这一个月,父亲屡屡传了说辞给她,让她好歹照拂一下念念。 呵呵,她照拂妹妹?当初,谁又来照拂她呢? 一念至此,礼仪太监已唱完了名,她只将金册置在一侧的几案上,眉心舒展开,脸上的笑靥愈深了起来。 还有四名千金,分别是安太尉的次女安子墨、范太保的长女范挽,胥司空的次女胥雪漫,言尚书令的幺女言妍。 稍敛笑意,在诸女请安后,雍容地道: “不必拘礼,今日皇上尚有要事在议,恐怕还得等上片刻,可巧,殿外苑中的牡丹开得正好,各位不妨移步,在那,边赏花,边恭候圣驾罢。”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四章 牡丹缘(1) 牡丹,群芳之冠。 帝宫元辉殿外,牡丹苑中,更是荟萃了最精华的品种。 那一朵朵,一瓣瓣,都是绽不尽的旖旎,飘不完的馥郁。 在这极美的春日景致中,六名女子,心思,却都是各异,自然,赏花的姿势也各异。 太后风初初端坐在一株名贵的‘魏紫’下,那紫盈盈的硕大花朵,倒是衬得人面牡丹相映姿。 只可惜,属于她的那些华彩早已逝去。哪怕她还年轻,却注定,苦守在这寂寥深宫中。 她的眸华不经意地睨了一下她的妹妹风念念,念念并不在她附近赏花,仅是由嬷嬷陪同,在稍远点的一株‘赵粉’前,轻轻嗅着。 这样望过去,念念的美是一种很干净的恬美,嫡出的优越在念念身上,总是得到最恰当的展现。 是啊,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庶出的长女,父亲真正期待的,始终是念念。 所以,才会那样干脆地把她舍给了先帝。 而她若留到今日,又岂会轮到念念呢? 如今,她用自己的血泪开出的道,在父亲眼中,更该要无私地为了这个好妹妹。 也罢,也罢,她的笑意愈深,这一抹深意,是给那突然漫天飞舞来的彩蝶。 从没有看到这么多的彩蝶,盘旋于牡丹上,确切地说,是盘旋在此时翩翩起舞的女子身旁。 舞因蝶而灿,蝶因人而绚。 好一个,蝶舞蹁跹。 正是言尚书令的千金言妍。 听说她自幼身带异香,每每起舞,倘是春夏二季,便会引来彩蝶纷飞。 想不到,这个听说,原来,倒是真的。 可,殊不知,这体带异香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故弄玄虚呢? 不过,这些,在这宫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姹紫嫣红铺满的甬道上,明黄的华盖却是越来越近了。 西陵夙总算是来了。 足足迟了半个时辰地来了。 风初初收回目光的同时,喜碧早奉上一盏青梅茶。 很酸的茶,恰到好处压住了她又开始泛酸的感觉。 茶才饮到一半,已听得言妍本应娇媚,收尾却很不自然地轻唤: “嗳——臣女参见皇上。” 她似乎避让不及,险些旋转到西陵夙的怀中,可西陵夙身形微动间,只是海公公虚扶了一把言妍,看似虚浮,实际则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将言妍推离开些许,却又稳住她的身子。 所以,这使得言妍说得并不那么自然。可,再不自然,这礼是避不过的,她福身请安,十分得体。 “平身。”西陵夙的声音带了几分慵懒,含笑凝着言妍。 这一笑,连那牡丹都失了颜色。 这一笑,只让其余五名女子纷纷请安,请安间,粉脸娇羞,芳心怦然。 这一笑,风初初欲待缓缓起身,旦听得喜碧惊呼: “太后,不好了!” 云端下,乌压压地飞来一群蜜蜂,本祥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尴尬起来。 紧张的是宫人,生怕护不得主子的周全。 尴尬的是言妍,因为那群蜜蜂的目标是她,而彼时围绕她的那群彩蝶,则被蜜蜂悉数地扰去。 她惊叫一声,再顾不得仪态,只怕那蜜蜂蜇了她如玉容颜。 也在此时,一阵悠扬的箫声响彻云霄……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四章 牡丹缘(2) 箫音悠悠回旋,这一回旋,将此刻有些失控的场面稍稍缓和。 而,蜜蜂显然是不懂音律,一鼓作气地继续围攻着言妍,可听到言妍的惊叫声已变成凄厉的尖叫,一旁,虽有太监拿着拂尘上去驱赶蜜蜂,怎奈,这些蜜蜂根本不忌惮太监的驱赶,更疯了似地盯紧言妍。 恰此时,天际忽然传来鸟鸣声,和上这箫音,紧跟着,鸟鸣声愈近、愈响,直到,牡丹苑的上空,悉数被一群鸟雀盘旋占据,还有更多的鸟雀飞来,景观比先前的蝶舞还要壮观。 因为,其中,竟有一只类似画里凤凰一样有着长长七彩翎羽的鸟儿,兀自飞落,停在那箫音的来处。 音骤,雪色的衣袖纷飞,那人恍若九天玄女一样,站在一簇‘御袍黄’中,更衬得那绝美的容颜都染了明丽的色泽。 现在,她玉臂轻舒,那凤凰般的鸟儿就歇在她的臂上,她嫣然一笑,臂纵,身形动,鸟儿复腾空飞起时,伴着箫音又急又频地再起,径直率着那些鸟儿飞到言妍身旁。 那些蜜蜂被这鸟群一扰,终是顷刻间散去,不过须臾,便还回牡丹苑的静好。 除了言妍外的静好。 此时的她,发髻在挣扎间,零落散乱,粉面则被蜇了不少红红的小包,狼狈不堪。 风初初一直坐在藤椅上,即便蜜蜂狂乱时,都容色不惊,不避不退,现在她只拿眼色示意喜碧,喜碧忙吩咐两名宫女搀着言妍往元辉偏殿而去。 一旁,四名秀女却是神色各异。 风念念离言妍的距离最远,在‘赵粉’的辉映间,眉心颦起,脸色有些苍白。 范挽则是吓得奔近了太后,双手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绞着绶带,美丽的眼睛内,有些雾气萦绕。 安子墨仿似事不关己,除了刚刚请安行礼之外,只立在一株初萌了嫩枝的柳树下,却是离牡丹花不近的。 唯独胥雪漫清脆的声音打破这片寂静: “想不到,汝嫣妹妹的箫,竟是吹得这么好。” 是的,吹箫的,正是汝嫣若。 现在,随着蜜蜂散去,胥雪漫语声起时,她收箫于手,雪裙翩翩间,佳人倾城倾国姿。 而那只似凤凰般的鸟儿又停在她轻抒的玉臂上,发出悦耳的鸣叫,一时间,百鸟环绕着汝嫣若,比蝶舞更见大气,恰似—— “百凤朝凤啊!”害怕稍稍好转的范挽忽然发出这一声。 这一声也是现场即便有人看出,都不会明说的话。 凤,是中宫皇后的象征。 所以,谁会说呢? 除了范挽。 甫出唇,她也意识到失了口,忙用袖子掩住菱唇。 却看到西陵夙薄唇扬起,方才,言妍的失态,他只淡淡地站在一旁,漠然地看着一切。 此刻,他笑得随意,也笑得春光明媚。 他缓缓向汝嫣若行去,伸出修掌,递给她,准确无误地唤出她的名字: “汝嫣——若。”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四章 牡丹缘(3) 蒹葭起身的时候,早有小宫女进殿,伺候她穿上尚服局送来的司寝服饰。 紫纱裙,碧纹履,绾月髻,额际贴上紫色的花钿,铜镜中的她,素雅淡然,承了昨晚一宿的‘君恩雨露’,今日,更见风姿绰约,明眸无双。 是的,后宫,只会知道,她是四位女官中,最早承得君恩的。 即便她媚主,即便今日,她痴缠着君王误了择选嫔妃的时辰。 可,她就是如今,这宫里,连海公公都会礼让有加的司寝。 源于,一个时辰前,西陵夙下榻时,并没有赐她一碗汤药,甚至没有让宫人惊扰她的安睡。 这,意味着,如果她够幸运的话,就能怀上他的子嗣。 榻上,那点点的落红。 昭示着,她成了帝王的女人。 唯有她知道,昨晚,他没有真正让她变成他的女人。 醒来的时候,她独自睡在榻上,心疼却已然消失。 似乎,从来没有疼过一样,也没有吐过血,连周身的不适,都没有。 昨晚发生的痛苦,若不是明黄褥子上,那点点‘落红’的存在,更像是她的梦魇。 而,他只半倚在轩窗前的凉榻上,见她醒了,仿似微微一笑。 直到晨曦微露,他才上得榻来,制造出一夜缱绻的假象。 她不知道,西陵夙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一如,她不知道很多事一样。 她能做的,只是配合地去演绎完这份假象。 包括,在他下榻后,仍佯做沉睡并不起身。 这,是她必须做的。 否则,在今日新晋嫔妃入宫后,不凭着这一点圣恩浓眷的假象,她的境遇是可以预见的。 “司寝,好了呢,您真漂亮。”伺候她更衣的小宫女唤做千湄甜甜地道。 蒹葭并没有应上这句话,在绝大多数时候,她给人的印象就是清冷到不可接近。 但,这又何妨呢? 宫里,并不是越八面玲珑,越能周全的。 如今,她的声名早就‘败坏’了,再多加一条目中无人,未必会更坏。 只会少了很多麻烦。 以及挑衅。 “司寝,您是先用点吃的,还是——” “不必了。”她一点都不饿,只是,朝外走时,被暖风一吹,心口却是有点堵。 淤堵间,她瞧到邓公公手持拂尘向殿内走来: “皇上往牡丹苑去了,你也快过去伺候着,今日选出来的娘娘,你们四位女官,每人都得负责教授一位。” “是。”她微微福身。 这,亦是她们四位女官的职责。 按着规矩,除去皇后以外,其余高位嫔妃侍寝前,会由她们分别教授。 皇后的教授,从来,都是皇上‘亲力亲为’的。 这,就是中宫和嫔妃其中一处的不同。 中宫,要的是端庄稳雅,要的是母仪天下,而绝不是以色侍君。 当然,还有很多不同。 而中宫这个位置,因为这些不同,每朝每代,都会沾染上,不比前朝龙椅更少的鲜血。 领命往牡丹苑去时,却在临近元辉殿的太液池旁,碰到了他。 第三次碰到他。 这一次,他依旧着了戎装,丰神俊朗。 有柳絮不期然地飘过,迷了谁的眼,又进了谁的心呢?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四章 牡丹缘(4) 翔王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讳地凝着蒹葭,她额心贴着的紫色花钿,是进御后的象征。 这么快? 呵,即便这么快,他又能如何呢? “奴婢参见翔王殿下。” 倒是她神色自若地躬身请安,这一躬身,她白皙的颈部若隐若现,莹润无瑕。 他移开目光,不去瞧她。 很奇怪,他的情绪,不该这样的。 “起来吧。” 免了她的礼,他径直就要越过她,快步朝牡丹苑行去。 哪怕,他知道,这一段路,他们该是同行的。 即便,这里已近元辉殿,相去牡丹苑,亦是不远了。 可,或许,他们从来就不该有同行的机会。 只这一起步,忽然听到空中一阵响动,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竟是一群蜜蜂嗡嗡地飞了过来。 这群蜜蜂飞得很急,眨眼便到了跟前,直朝蒹葭身上攻去。 他一惊,回身间,蒹葭没有惊呼,仅是后退几步,想要避过蜜蜂。 但,她的细碎步子,又怎避得过这群来者不善,气势汹汹的蜂群呢? 顷刻,她娇嫩的脸颊,已被一只带头的蜜蜂蜇了一个红红的小包。 不容他再思考,他迅疾行至蒹葭身旁,大手张开披风,一兜,只把蒹葭兜进他的怀中。 披风兜得很紧,紧到几乎不留一点空隙,只把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悉数兜住,而没有兜住的地方,隔着裙裾,自是蜜蜂蜇不到的。 也是这一兜,他才闻到,蒹葭身上,那幽幽的花香,煞是好闻,不止好闻,还让他有些心旷神怡。 怪不得,连蜂群都‘心旷神怡’地飞了过来。 只是,他的这份心旷神怡,还源于他离她这么近,能清晰地看到她有些窘迫,却又不敢立刻挣开披风。 谁想被蜜蜂再蜇一次呢? “别动。”他瞧得懂她的窘迫,也借着披风,稍稍靠近她,接着,他大声吩咐披风外的随从,“替本王速速驱走这些蜜蜂!” “是。”随从的领命间,她能听到,在他们周围,传来人蜂相斗的声音。 不自禁地,她扑哧一笑。 翔王的这个命令,真的很让人为难。 纵然,那些随从个个身怀武艺,用在驱蜂上,无疑是大材小用,也无疑未必能见效果。 他听到她笑,这声音和记忆里那个女子,是相象的。 是的,她和那女子唯一不同的,是她看上去十分清冷,而那女子,是喜欢笑的,常常用笑容感染得她身旁的人,心情都一并好起来。 不过,这一笑,她很快觉到不妥,忙轻声: “翔王殿下,不妨试试用烟熏这蜂群。” “烟——”他略一沉吟,立刻吩咐,“迅速燃烟,熏走蜂群——以免惊扰圣驾。” 这话说得可真冠冕,她其实又想笑,但,硬是将这笑意忍住,借着烟味传来,只稍稍离开他一些距离。 这样的紧拥,虽是为了避免她被蜂蜇到,若被人瞧见,不啻添了翔王的是非。 是的,她无所谓,只是,不想累及翔王的声名再次受损。 可,越是不想累及,事态的发展,却并非是遂她愿的。 因她这一退,竟已退到太液池旁,那里,是一个小陡坡,她丝履一滑,眼见身子踉跄要跌落下去,翔王一惊,不再顾忌地迅速揽住她纤细的嬛腰。 这一揽,本用手兜住的披风落下。 离他们不远的回廊下,却可见明黄的仪仗是那样耀眼夺目,即便隔着些许的浓烟……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四章 牡丹缘(5) 蜜蜂被随从用火折子燃起的烟雾驱走,但,这些烟雾,也引来了明黄仪仗的驻足。 因着方才蜂群惊扰,西陵夙牵着汝嫣若的小手,本要移驾元辉殿,未曾想,却是瞧见太液池畔,烟雾深处,那相拥的身影。 他瞧得清楚,源于翔王身上的戎装在正午的暖阳下,折射出让人不容忽视的光芒。 那件戎装是用玄铁淬炼而成,刀剑不入,整个坤朝唯有这一件。是他当初灭了锦国,凯旋归来时,先帝亲赐予他,而他转赠给了翔王。 因为,翔王虽是他弟弟,性子却颇为冲动,所以,他认为,这件戎装更适合经常随他出征的翔王。 只是,这份适合,看起来,还有其他的方面。 唇边嚼起一抹弧度,一旁海公公在他继续朝元辉殿行去时,已识得眼色,小碎步地朝翔王奔去,请翔王移步元辉殿。 今日除了皇上会择选嫔妃,充盈后宫之外,同样会决定翔王妃的人选。 这些,前朝的重臣都知道。 能入宫伴驾纵然好,可,若不是中宫之位,嫁于翔王为正妃,却是另外一桩不错的选择。 因为翔王手中逐渐掌控的兵权,迟早有一天,会让他成为坤朝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现在,海公公奔到翔王跟前时,他怀里的蒹葭早欠身出来,脸有些晕红,翔王的神色也极不自然。 海公公借着低首,敛去眸底的精光乍现。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四月初八的择选后妃,其实自牡丹苑开始,就不再有任何的悬念。 因为,汝嫣若成功吸引了西陵夙所有注意,并且唯独她一人,是西陵夙亲自携了,步往元辉殿。 在元辉殿,按着规矩,完成例行的才艺展示后,西陵夙当即就将中宫皇后的凤印,授予了汝嫣若。 只是,伴着授予,却是约定,待到两年后,汝嫣若年满十五及笄时,方以中宫之礼迎进。 这,在坤朝是从来没有过的。 也可视为帝王对皇后最大的尊重。 毕竟,及笄之年,才是女子最娇艳绽放的年华,而在这之前,意味着,西陵夙将中宫之位为汝嫣若空悬整整两年。 这道圣旨的颁出,将比即刻迎汝嫣若为后,更让前朝侧目。 那一日的择选,成为翔王正妃的,确是风念念。 这一点,有些意外,却是风念念自个的选择。 是的,当她展示才艺,绘完一幅山水风景图时,分明,是用这山水拼出一个‘翔’字。 于是,在翔王默允下,风念念便指给了翔王。一个月后,五月初五,由西陵夙亲自为其主婚于翔王府。 剩下的四名千金,包括出丑的言妍,均纳入后宫,册以不低的位分—— 安子墨被册为婕妤,赐住翊坤宫。 范挽被册为容华,赐住华阳宫。 胥雪漫被册为婕妤,赐住仪瀛宫。 言妍被册为容华,赐住翦春宫。 四位女官,则从即日起,分别教授四位嫔妃,直到侍寝后,再回乾曌宫当值。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五章 若初见(1) 因是新帝继位第一次册封的嫔妃,按着规矩,每人都会指派宫内一资历较老的嬷嬷伺候着,并按品级,另配有四名近身宫女,两名粗使宫女,并太监四名。 先由嬷嬷指引小主具体宫规两日,然后,则是女官教授侍寝的规矩八日,最后,正式由彤史安排玉碟牌,等待帝王的临幸。 蒹葭负责教授的是范挽,除了其父是官拜太保的范统,门第显赫外,范挽是四名应选入宫嫔妃中,样貌、才艺都不出众,又生性怯懦的一位。 随伺范挽的是徐嬷嬷,虽是宫里资历较老的嬷嬷,但,为人最是刻薄。可见,连尚宫局都势利地瞧出,范挽在这四名新晋的嫔妃中,前程是黯淡的。 蒹葭教授范挽的第一日,眼见着徐嫲嫲的阳奉阴违,范挽却视而不见,只是,蒹葭终看得懂,范挽眉宇间一丝若有似无的忧愁。 在第二日,蒹葭将宫内密授的春宫册呈给范挽览阅后,范挽眉宇间的忧愁倒是愈深。 “容华对这,似乎很不喜欢?” 纵然蒹葭初次为女官,也料想得到,大部分小主看到这类图册的神情该是或羞赧,或专注,但不该是忧愁。 范挽伸手拿过一旁的茶盏,借着掀开盖子,撇去茶沫,语音里果是透出一缕淡淡的忧愁: “不是——只是,我清楚皇上并不喜欢我,如果不是父亲的缘故,恐怕,皇上连选我进宫都是不会的。”范挽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鼻子抽吸了一口,仿似努力抑制着什么,“蒹葭,谢谢你教授我这些,可,我知道,再怎样,都没用的,进宫,只是父亲的意思,我没有选择,总归过一日就耗一日。” 宫内最可怕的,无疑就是遥遥无望的圣恩。 但,对这些世家千金来说,哪怕没有圣恩,也必须要走下去,为了家族,为了前朝的制衡。 “容华为何这般妄自菲薄?择选那日如何,都已经过去了,侍寝以后怎样,却是值得容华期待的。若容华已没了这份期待的心思,那么,反是会错失了机遇。” “可——”范挽欲言又止,沉吟了一下,终是怯生生地问,“蒹葭,你——会吹箫么?” “奴婢不会吹箫。”葭把那本图册阖起来,放置一旁,“容华想学吹箫?” “嗯。”范挽用力点了点头,“蒹葭,我说实话,你别笑我,皇上应该很喜欢听箫曲,而宫里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人敢吹箫了,所以,才会那般中意——” “奴婢明白容华的意思了。”蒹葭打断范挽没有说完的话。 在宫里,有些话是不能肆意说出口的,亦是听不得的。 范挽进宫数日,有些规矩,可以不知,可以初犯,但对于她来说,即便只比范挽多进宫一个月,确是必须兼顾周全。 源于,她仅是名奴婢,命贱,容不得一个疏漏的发生,因为,那,往往是致命的。 而她珍惜自个的命。 “你明白就好,那——你能帮我一个忙么——其实,我知道,她以前是不会吹箫的。但,她既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吹好箫曲,我想,我也是可以的。”范挽有些吞吐地说出这句话,倒是领会了蒹葭方才的提点,不提那人的名字。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五章 若初见(2) “容华,学乐器并非能一蹴而成。”蒹葭却并不应上范挽的话,“既然容华今日无心研习,不妨稍做休息一日罢。” 说完,蒹葭就要躬身行礼退出殿去。 “蒹葭——”范挽一急,竟是站起身来,拉住蒹葭的手腕,有些讪讪地再说了一次,“可以帮我一次么?” “容华,奴婢是奉上谕教授您侍寝的规矩,不知其他还有何吩咐?” “不是吩咐,是请你帮我一次,这宫里,我想,总归是要去信一个人,才是好的。”范挽顿了一顿,眼底终是起了抑制不住的雾气,“虽然,你伴了我不过两日,可,我想去信任你,所以,这件事,我请你帮我。” 蒹葭的樱唇动了一动,仅是沉默。 能信一个人,其实,在这冰冷的宫里,真的是很好的事。 因为,意味着,能有片刻卸下伪装的面具。 她入宫的时间并不长,但,她却知道,自个脸上伪装的面具已经日益厚重起来,再做不到纯粹。 所以,当范挽说出这句话时,本该拒绝的她,竟是说不出拒绝的言辞来。 “我只请蒹葭能跟徐嬷嬷说,每日的戌时,需带我到幽梧苑进行相关的教授,只要你开口,徐嬷嬷一定不会驳了的。” 是,只要她开口,作为嬷嬷,当面是不会驳,因为,教授这一条确实是最好的借口和托辞。 至于那幽梧苑,有着亭台,也有着宫殿,位于帝宫的最北面,除了每日晨扫的宫人,不知何故,是人烟荒芜的。 “你想到那练习箫曲?”蒹葭已然明白范挽的意思。 范挽点了点头,双手绞着裙裾的绶带: “在宫里,难保被人听到,我怕,若练不成,反成了又一个笑柄。” 这般的神态,她是楚楚可怜的。 正是这份楚楚可怜,让蒹葭的眉又是颦紧。 她没有立刻应允,只请范挽容她考虑一晚,在徐嬷嬷奉进晚膳时,告退,出得华阳宫。 甫出华阳宫,从一侧的甬道上,款款走来一位蒹葭并不陌生的人。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蒹葭随喜碧来到关雎宫时,太后正斜倚在湘竹榻上,淡淡地睨了一眼蒹葭,不用启唇,喜碧便识眼色地摒退了正替太后捶腿的两名宫女。 殿门关阖时,蒹葭已接替那两名宫女,半跪在太后腿前,用象牙的捶棒,恰到好处的力度捶打起来。 “呵呵,还是你的手势舒服。”太后赞许道,眸光若有似无地睨了一眼蒹葭,“只可惜,哀家再舍不得,还是要把你送给皇上做司寝。” 原来,是太后的意思: “奴婢谢太后再次救命之恩。若太后不嫌弃,奴婢每日卸职后,仍过来伺候太后。” “难道,哀家救你出来,就为了让你伺候哀家么?”太后语意一转,带着犀利。 其实,成与不成,全看在西陵夙的一念上。 而她只是吩咐尚寝局拟了四名女官的名册,呈给西陵夙罢了。 若他一点不顾念蒹葭,那么,自然,就应了那句,她也唯有弃了蒹葭。 “太后的任何吩咐,奴婢都会去做,但,伺候太后,也是奴婢最为愿意的。” “呵呵,哀家不需要你伺候,哀家只要你好好伺候皇上,极早怀上龙嗣,也就不枉哀家救了你这两回。”太后微微一笑,手随意地搭在蒹葭的手上,再次启唇说出的话,是蒹葭始料未及的。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五章 若初见(3) “哀家知道你的顾虑,可,声名这种东西,在后宫,是可有可无的。”太后扶住她的手腕,缓步行到轩窗前,凭窗望去,好一派姹紫嫣红的景致,“眼见,新册了四嫔,待到你的新鲜劲一过,所谓的媚主就成了笑话。” 一语落,太后斜睨了蒹葭一眼,蒹葭浅浅一笑,乖巧十分: “奴婢谨听太后教诲。” “如今,你负责教授的范挽,虽是太保的女儿,可,谁都知道,太保当时和中书令冯丹来往甚密,碍着这层关系,即便范挽进宫,又能怎样呢?你是聪明人,不需要哀家多做提点,有时候,能踩着主子往上爬,也不失为宫里最好的生存法子。” 纵然蒹葭并不关心朝政,但,对前任中书令的事,总是清楚的。 因为冯丹正是被废太子西陵枫的舅舅。 一个月前,先帝暴毙,太子谋逆逼宫。 却不料,终被当时的皓王西陵夙所擒。 彼时,先帝一道遗诏由匆匆赶回宫中的皇贵妃,也就是今日的太后颁出,再由遗诏指定的新帝西陵夙宣告于前朝,得到太师、太尉当朝一品重臣的确定,先帝早前是有废黜太子之意,源于,太子私下招兵买马,囤积数倍于东宫该有的兵力,让先帝极为不满,并曾召见太师、太尉,不过念在社稷初稳,还是将此事暂且压下,以观后效。 太医院擅长毒理的徐院判则从先帝的遗体中检出身中赤焰蟾的毒,该毒通过每日循序服下,使人日渐衰弱,直到最后暴毙身亡。刑部也很快查出,坤朝仅宿州一地特产赤焰蟾,但在三年前,先帝已下诏剿杀所有的赤焰蟾,当年奉旨剿杀的中将,正是曾教导太子武术的辛追。 如此,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太子洞悉先帝下定废黜之心,改立遗诏,于是,借赤焰蟾毒发作,拥兵逼宫,欲谋逆篡位。 西陵夙顾念手足之情,只将西陵枫废为庶人,发放岭南。 而太子昔日教习辛追在以太师、太尉为首的诸臣谏言下,以教唆之罪处腰斩极刑。 虽按着坤朝典制,不株连母族,冯丹没有直接受到牵连,但,辛追处斩当日,冯丹却自请致仕。不料在离京当日,即在郊野遭山匪劫财,随行家眷、家丁命皆丧于山匪刀下,冯丹则不知所踪。 于是,这始终成了西陵夙的心腹之患。 既如此,对太保来说,献女进宫,不仅是为了家族的荣耀,更为的是投诚自保。 可,这份投诚是否是西陵夙所要? 这份自保又是否能如愿呢? “谢太后教诲,奴婢明白了。” “明白呐,就好。怎样让范挽的侍寝,变成你代她侍寝,从而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位分,是哀家希望看到的。你,不会让哀家失望的,对么?”太后的眼底带了笑意,轻轻拍了一下蒹葭,复道,“苏贵姬刚被太医诊得怀了身孕,已被哀家按着规矩,释出暴室。” 意有所指的这句话,蒹葭听得更是明白。 她若想在宫里站稳脚跟,如今,容不得退,哪怕,踩在别人的身上,都只能上,何况,范挽不过是名前程黯淡的容华。 然而,她真的能做到么?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五章 若初见(4) 那一日,太后除了复赐给蒹葭琼香玉露丸外,另赐了上好的缎颜膏,因为,她脸颊被蜜蜂蜇到的红肿,犹没有褪去。太医对她们这些女官受伤,自不会有多上心。而这缎颜膏是最好的去痕妙方,宫里,也唯有太后这有三盒罢了。 源于,这,是以往和锦国尚交好时,锦国的特贡。 不知是抵不过范挽的再次恳求,抑或是其他,在第二日临近傍晚,蒹葭终是对徐嬷嬷说,接下来六日的戌时,会单独教授荣华于幽梧苑。 当然,蒹葭的品级是在徐嬷嬷之上的,这事,充其量,仅是知会其一声罢了。 于是,这一日的戌时,蒹葭便带着范挽往帝宫最北面的幽梧苑而去。 幽梧苑很是偏远,没有肩辇,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待进入苑内,果是连一个守门的宫人都没有。 门庭冷清、幽冷,苑内,矗立着一棵偌大的梧桐树,倒是应景得紧。 范挽生性胆小,畏畏缩缩地跟在蒹葭的后头,蒹葭瞧了眼漆黑一片的殿宇,虽不是很败落,可,没来由地,还是让人瘆的慌,她止了步子,从袖笼内取出一火折子并一蜡烛,很快点燃,放在梧桐树下的扶栏上: “容华,您就在这练习箫曲罢,奴婢给您到宫门口瞧着去。” “蒹葭,你——你可以陪我么?”范挽拉了下蒹葭的衣袖,轻声问。 蒹葭停住往外行去的步子,凝了范挽一眼,终陪她一并坐了下来。 这里,远离帝宫繁华之处,即便不去守着宫门,应该也罕有人能听到。 范挽见蒹葭留下来陪她,甜甜一笑,从贴身处,解下一柄紫竹箫,然后,再从袖笼中取出箫谱,看来,是范太保的准备,因为宫内,要得到这两件看似寻常的东西,确是颇费周折,且引人注目的。 而宫外,只要有银子,总归是能设法托着各司的采办太监带点东西进来。 范挽翻开箫谱,想是昨晚就已看过,很快就照着谱子所画的那样,摆好吹箫的姿势。 然,纵有姿势,技巧没有,吹出的音,很刺耳。 蒹葭是平静的,并不为这份刺耳觉得难耐,只是静静地听着范挽努力吹出一个一个不连贯、接近啸叫的音来。 大约只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范挽似乎吹得累了,倚在梧桐树的枝干上,竟是沉沉睡去。 此时,蒹葭纤细的手指踌躇了一下,还是从范挽松松的手中接过那柄箫,用丝帕擦干净吹口,借着微弱的烛光,看了一眼箫谱,研习起来。 既然,皇上喜欢箫曲。 既然,范挽在宫里注定无望。 那么,她何不借一把东风呢? 毕竟,苏贵姬怀了子嗣。 毕竟,这也是太后的吩咐。 纵使卑鄙,又如何呢? 思绪间,却是连贯的音律随妙指叠进泻出。 她,明明第一次握箫。 可,指法熟稔,气息有度,竟好似早练了多年一般。 只是,那音律,宛然并非箫谱上所谱的那首,恰是寂寥清冷的。 她一惊,耳畔忽而听到,有箫音和上她的寂寥清冷,那音色温暖,就如煦风微拂,带着丝丝暖意。 循声觅去,那箫音赫然是来自梧桐树后,深邃暗深的殿内。 那一刻,或许是鬼迷心窍,或许是因缘注定,她起身,朝那殿内走去。 殿门虚掩着,莲足轻轻一带,也就开了。 那暗色的殿宇内,分明有一抹,淡淡的青衫现出。 他,长身玉立在彼处,手里执着一柄碧绿的玉箫,暖柔的音色,正是从那里溢出……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五章 若初见(5) 她,没有想到是他。 他,或许已知是她。 而他竟会独自出现在这样荒落的宫苑,显然并不是她最初以为的那一人。 她彼时的‘以为’,终让自个坐实了‘媚主’名号。 此刻,她不知道,在这张没有任何五官,也看不到任何表情的面具后,他的神色。 她只知道,当他映入她眼帘时,她的箫音竟是止住了。 接着,她朝后退了一退,仿似就要退出殿去。 可,来不及退了。 他身形微动,青影已然乍现在她的跟前。 他收了箫,霸道地钳制住她的手臂,不容她拒绝的,带她飞身跃上殿内的衡梁。 这横梁该是有月余没有清理过,落定身子时,微扬起的灰尘让她不仅呛了一下,但,她却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的手旋即捂上了她的唇。 他的手心,有淡淡的檀香味。 这种慈悲的味道在他手心出现时,是不相衬的。 更不相衬的,是现在他和她的姿势。 他就势将她压在横梁下,他垂下的发丝和她的青丝缠绕间,殿外,传来步履声,以及有物什跌到地上的声音。 随后,是女子的悠然启唇: “挽容华,何故在此呢?” 恰是苏贵姬的声音。 接着,是范挽畏缩地道: “嫔妾参见贵姬,嫔妾——嫔妾——” “挽容华,你独自一人出现在这北隅偏僻之地,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让不明就里的人瞧到,还以为私会什么人呢。”苏贵姬这句话说得极为轻巧,蕴意却是重的。 “贵姬容禀,嫔妾绝没有存这样的心。”范挽的语音愈渐颤瑟。 “这心呐,不是你说没存,就没存的,我不过比你高了一个位分,也不好说些什么。但,既然见到了,总不能不回上面,否则,万一传出去,变成是我包庇纵容,反添了我的不是。霞儿——” 随着苏贵姬这一声唤,蒹葭的身子一震。 苏贵姬突然到这,显见事出蹊跷,纵然现在置之不理,看上去是明哲保身的法子。 当然范挽也就再说不清。 一个女子在宫里,可以无宠,但,清名却是不能没有的。一旦失了清名,后果怎样,谁都清楚。 此时,唯有她能证明范挽的清名。 而她即便不下去,这事若传到上面,徐嬷嬷也会咬出她来,到那时,又逞论什么明哲保身呢? 所以,她一定要下去。 虽然横梁很高,但,总归是有下去的法子,她眼波流转间,主意拿定。 压着她的男子好似看穿了她想挣脱,竟是愈紧地钳住她,她眉心一颦,张开樱唇,对着他手心就咬去,这样的姿势,咬得着力点很分散,可,她下口是极重的,觉到齿间有血腥气时,男子骤然撤手,趁这空隙,她恢复自由的手,就势一伸,够到一旁垂落的帷幔,用力拉住帷幔,她的身子借着这力,就要荡下去。 正在这时,忽听到殿外传来略为粗哑的嗓音: “苏贵姬,果然躲着人呢!"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五章 若初见(6) 难道已被察觉? 蒹葭微微一惊,但,殿内漆黑一片,加上,她抓住帷幔借力要去的地方正好有柱子相挡,断没有可能让殿外的人瞧见。 所以,这粗哑嗓子说的显然并非是她。 可,只这一惊,她的身形滞了一滞。 以往在家中,经常爬槐树放置陈年的茶叶,这种攀高落低的事,她算得上敏捷。 然,这份身手敏捷,因她忽略帷幔的陈旧,加上方才的一滞,旦听得‘哗’得一声,帷幔被扯开一条豁口,将断未断之际,她的身子够不到柱子,悬在了半空中。 横梁是挑高的,这么摔下去,不止是疼痛的问题,更无形中,会让人以为她也是那心虚藏匿的人。 而她本意只是顺着柱子爬下,趁人不备,从后殿窗出去,再绕到前面,倘若,那个面具男子也愿意放过她的话。 可现在呢? 她下意识抬起头,隔着那张面具,她仿佛能看到面具后的哂笑,现在,他朝她递出手,递出那只清晰印有她牙印的手。 如果她不想这样下去,唯一的选择,是主动覆上他的手。 他,等着她这么做。 殿外传来些许追逐的声响,在这片声响中,她反咬了一下樱唇,手终是在帷幔快要断裂,殿前传来疾奔的步伐声时,覆上他的手。 他的手心很冷,像冰块一样,带着沁入心脾的严寒。 她下意识的缩手,却被他拽紧,她纤巧的身子须臾便被他提了上去,随之,那本要垂落下去的帷幔被一股掌风一逼,瞬间纹丝不动。 此时,殿门处,踉跄摔爬进一人,那声响很大,及至,有更多细碎的步子迈进殿来。 “还往哪里逃?来人呐,快抓住这个太监!” 那粗哑嗓音口中躲着的人,是名太监? 从蒹葭现在的角度朝下望去,能清晰地看到,两名粗使太监已擒拿住一名慌张失措,被高高的殿宇门槛绊倒的太监。接着,苏贵姬身着粉色的纱裙,缓缓踱步进殿,她的身后,跟着怯懦的范挽。 “你是哪宫的太监,为何鬼鬼祟祟藏在花圃后?”苏贵姬语声咄咄。 那被擒住的太监一句话都不说,倒是押着他的那两名太监突然发力,一脚踹中他的膝盖,迫使他跪下的同时,那太监竟发出了罕见的呼疼声——是明显的男子声音。 所以,只代表了一个可能—— 苏贵姬后退了几步,却并不惊惶,一旁,早有太监架起那人往内殿行去,不过片刻,复出来时,在苏贵姬的身旁低语了几句,苏贵姬冷冷一笑: “看来,今日的人证是齐全了。来呀,将挽容华和假太监先押到审讯司,待我禀明太后,再做发落。” 苏贵姬吩咐出这一句,但听得范挽噗通一声,跪叩在地: “贵姬明鉴,嫔妾来此,只为了研习吹箫,并没有做这等苟且之事!” “哦?方才不说,这会子,倒是说了?若研习吹箫,又何至于独自来此,遣了乐师往华阳宫去,岂不方便?” “贵姬若不信,待嫔妾传司寝一问便知。是司寝陪着嫔妾来此,嫔妾研习累了,倦睡了一会,想是司寝不愿打扰嫔妾歇息,往别处暂去,也未可知。”范挽这次倒是说得很顺。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五章 若初见(7) 范挽终是提及了她。 这也是实情。 范挽没有撒谎。 若她不下去,那么接下来,必然要撒谎的人,是她。 并且为了圆这样一个谎言,或许会不停地用另外的谎言去掩盖。 而她不喜欢这样。 他戴着密不透风的面具,没有任何五官和表情的面具,却仿似能窥透她心底的想法: “想下去?” 很奇怪,她耳边忽然响起他的声音,陌生的声音,带着绵绵的磁性,让人只要听过一次,便是不会忘记。 这,更证明了,他不是西陵夙。 所以,她方才咬他那一口,不算什么逾矩。 尤其在彼时的水下,他那样对她—— 一念至此,她更是不舒服起来,尤其现在,她的姿势颇是暧昧,等于压在他的身上。 哪怕,他的身体没有一丝的反应,但,总归是令人不舒服的姿势。 “即便今日你能保她,以后呢?这么蠢的人,不适合生存在宫内。”他的语气极是轻飘,轻飘中,是置生命于不屑的冷漠,“并且这份担保,你该清楚,是以什么作为代价。” 她清楚苏贵姬不会无缘无故地前来,而苏贵姬要针对的人,或许仅是她。 想压低嗓音说些什么,却觉到他的手在她的腰际轻轻一拂,刹那,她的声音悉数消失在空气中,她一惊,他的声音已再次飘来,却是不存在空气中,直抵她的心底。 也在这时,她发现,他说话除了她之外,该是没有人能听到的。 “别假仁假义了,从刚刚你拿起那柄箫,就说明,你心里也有所图。不是么?” 他说得没错,她原是虚伪的人。 即便,现在下去,是假仁假义。 可,她做不到坐视不理。 但,来不及了。 不仅她的声音消失,随着彼时的轻轻一拂,她连动的力气都不再有。 只能听着下面,苏贵姬冷冷的发落范挽: “挽容华,司寝是四品女官,按着宫规,你该知道,除了太后、皇上,以及尚宫外,连我都是不能逾权相传的,你这般说,究竟是挽容华不记得宫规呢,还是存心想让我也失礼呢?” “苏贵姬,嫔妾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范挽方才的顺溜回话不过是撑了一股气,面对苏贵姬的咄咄,终是再泻了下来,恢复畏畏缩缩的样子。 “来呀,请挽容华移步罢。” 苏贵姬目光流连了一下殿内,挥了一下衣袖,霞儿早上前扶住她朝外走去。 紧跟着,是两名粗使宫女架起范挽,而那名假太监也由两名太监绑了一并带出殿去。 阴暗的殿内又恢复清冷,然,这份清冷还伴着殿门落锁的声音,以及,外面有太监吩咐: “好好守着这,待太后发落,再做开封。” 人去,殿空,一切发生得不算快,她却被他挟持着,动都不能动。 “呵呵,这么蠢的人连做垫脚石都是不配的。所以,我不想你白费力气。”他哂笑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接着,他修长冰冷的指尖轻柔地拂过她尖尖的下颔,“想安然无恙地出去,我能帮你;想让箫音与众不同,我也能帮你;想独得帝宠,我更能帮你。”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五章 若初见(8) 随着他手势极其轻缓地一拂,她又能动了,并且应该也能开口说话。 纵然,她没有开口。 此时此刻,她不想再说什么。 因为,不用她说,他已然继续道: “这些,你都可以得到,但,有一点——你,不可以爱上西陵夙。” 这一语,出乎她的意料。 而,在这宫里,会有爱,能有爱么? “你很自负,可,我不认识你,也不愿信你,更不认为就这个话题有继续的必要。”神色清冷地说出这句话,没有任何犹豫。 “在这宫里,没有西陵夙的宠爱,你根本无法独善其身。下场如何,不用你主子发落,你的命就会没了。信我,是你最好的选择,你是个聪明人,没理由,拒绝能达到目的的捷径,对么?” 说罢这句话,他揽住她的身子,飞身掠起。 突然的动作,她的心,有片刻的悸懵,待到回神时,一道白光闪过,殿顶的天窗已缓缓开启,他带着她掠上屋檐,底下的太监再如何守着殿宇,终是不会想到,他们会从殿顶脱身。 而她也是第一次,站在这极高的殿顶,将整座帝宫俯瞰于脚下,月色如水下,那样巍峨,却也那样,有着最压抑的暗影憧憧。 “只要你愿意,这整座帝宫的女主人,就将会是你。甚至,包括更多——”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回旋,是蛊惑,亦是冶毒,“你在你主子心底的价值,容不得你拒绝我这个交换。记着,我唯一要你做的,就是不能爱上西陵夙,否则,后果,不是你能负担得起的。” 这句话,转到末了,带着晦暗莫名的警告。 只这句莫名其妙的警告,落进蒹葭的耳中,却是似曾相似,可,再去细想,脑海的深处,仅是一片空白。 寻觅不到任何痕迹的空白中,他继续揽紧她的嬛腰,在殿宇间飞身掠去。 这个男子,竟是知道,太后吩咐她做的事? 或许,这个男子,本就是太后的人罢。否则,又怎会进出自如于涤清泉? 先前她以为他是西陵夙,只源于,他能出现在御龙泉,如今想来,以他的身手,悄无声息地从御龙泉返回涤清泉,亦是可能的。 终究,是她猜错了。 思绪甫停,他已带她停在一处僻静的竹林中,恰是宫里的禁地,紫竹林。 “明晚子时,我在这等你,你的箫音还需多加雕琢。”他松开揽住她腰际的手,“至于今晚的事,只要你不认,也就过去了。” 说罢,他身形微动,刹那消失在竹林的深处。 偌大的紫竹林,除了风吹过竹叶发出窸窣的声音,再无一丝动静,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蒹葭拢了下衣袖,从男子方才最后说出那句话中,她晓得,若她不出现,今晚的一切,对她来说,便是场幻觉。 没有人会再将她和今晚的事联系起来,即便范挽咬定,都是没用的。 从禁地紫竹林出去,意料之中,一路无阻,未到华阳宫前,意料之中,果然——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六章 难恻心(1) 华阳宫宫门,已矗守着四名太监,这些太监并不是为了范挽的‘失仪’前来搜寻证据,而是由于华阳宫中出了人命。 宫灯曳红中,另有两名太监从宫里抬出一具尸身,是被水泡了很久的尸身,那些薄弱的灯火映在白色的裹尸布上,只添了滟滟的血色。 纵然,离那还有几步的路。 纵然,那尸身裹在白布中。 可,蒹葭已猜出那人是谁,该是徐嬷嬷。 不早一刻,不晚一刻,徐嫲嫲现在死了,只应上面具男子的那句话,若她不说,今晚这事也就过去了。 因为,没有人能证明,是她陪着范挽去了幽梧苑。 垂于裙裾的手觉到冰冷,才发现,不知何时,她从范挽手中拿来的紫竹箫,已然不见。 那男子果真心细如发,一丝的纰漏都不会留下。 她的手抚上发髻,取下一枝珠簪,旋即,狠狠在臂端一划,顷刻间,鲜血涌出,她执起丝帕,蘸了些许的鲜血,然后方捂住,步子踉跄地朝华阳宫奔去。 范挽的近身宫女碎玉正走出宫来,瞧见她的身影,忙奔到她跟前: “司寝,你总算回来了,主子出了事,喜碧姑姑刚刚着人传你去关雎宫问话呢。” 她说得极快,言辞脉络确是清晰的。 “那是——”蒹葭瞧了一眼抬尸身的太监,轻问。 “是徐嬷嬷,本来,喜碧姑姑还传徐嬷嬷去的,没想到我们找了半晌,在宫里的菡萏池里发现——”碎玉的声音带了些悲凉。 蒹葭没有再说话,不远处,已行来两名关雎宫的宫人。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关雎宫,灯火通明。 蒹葭进去的时候,范挽瑟瑟发抖着跪叩在地。 太后风初初倚在紫檀木扶椅上,喜碧躬身肃立在旁,正禀道: “太后,方才在华阳宫的菡萏池中发现徐嬷嬷的尸身,仵作验了,说是溺毙的。” “哦,是么?”太后淡淡地反问一声,眸光睨向坐在下首的苏贵姬,“看来,今晚可真是不太平呐。贵姬怀了身孕,熬不得夜,还不送贵姬回宫歇息。” 只这一句便打发了苏贵姬,偌大的殿内,蒹葭的手臂早被血浸透,她一步步行进来,和苏贵姬擦身而过时,分明能觉到,苏贵姬眼底的冷光乍现。 而她仅是视若未睹地行到殿中,缓缓跪下: “奴婢参见太后。” “蒹葭——”范挽低低唤出一声,怯怯地转眸望向蒹葭。 范挽眼底带着的希冀光芒,她同样能觉到。 可,即便觉到,又能怎样呢? “蒹葭,今晚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哀家才传你来关雎宫。挽容华说,今晚戌时,是你陪她去了幽梧苑研习吹箫,可有此事?” “回太后的话,虽然挽容华确实曾让奴婢陪她往幽梧苑研习吹箫,但,奴婢并没有去。” 清明的说出这句话,范挽的嘴唇哆嗦: “蒹葭,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骗人!太后,嫔妾——” “放肆!”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六章 难恻心(2) “放肆!”喜碧打断范挽的话,开口斥道,“太后没问挽容华话,挽容华这般开口,莫不是进宫时,嬷嬷没教习得宫规么?” “嫔妾失言了。”范挽这一语出,尾音里带了没有抑制住的哽咽。 被发现独自在幽梧苑,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揪出冒充成太监的男人。 徐嬷嬷突然溺毙,蒹葭不承认陪同她去了幽梧苑。 这条条桩桩加起来,连辩解都不可以,让生性懦委的她除了哭泣外,不知道还能怎样。 而,在宫里,却是不容许恣意流泪的。 是以,她唯能忍住,这一忍,便是那抑制不住的哽咽声断续地传了出来。 所幸,太后并不苛责于她,只将语意指向蒹葭: “既没陪主子往幽梧苑,从戌时到现在,你在哪呢?” 此刻已接近亥时,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她总归是要有所事情耽搁,方延误了喜碧的传唤。 “回太后的话,奴婢因只负责教习挽容华侍寝的规矩,是以,今日忤逆了挽容华的意思,在戌时就卸职出了华阳宫。这一个时辰,奴婢——”蒹葭有些支吾,捂住手臂的帕子稍稍松开,血便一滴一滴从臂端溅落下来,她的眉心一颦,却硬是没有吭出一声。 “太后,蒹葭受了伤呢。”喜碧轻声禀道。 “传太医。”太后吩咐。 “谢太后,奴婢这一个时辰不见,没有人可以证明奴婢去了哪,能证明的人,如能找到,恐怕也就能还挽容华的清名了。” “你的意思,是你一出华阳宫,便被人所迫,险些危及了性命?” “是,太后。奴婢卸职后,总觉得这样一走了之,是不妥的。若容华仍执意前往幽梧苑,恐怕也无人敢拦,于是,奴婢思忖了一番,还是折返华阳宫,半途却碰到徐嬷嬷,她告诉奴婢,容华已独自去了幽梧苑,她阻拦不得,正要去回禀太后,奴婢不想此等小事扰了太后的心,所以应承下来,会即刻带容华回宫,让徐嬷嬷只回宫去候着。” 这些自然是她杜撰出来的,徐嬷嬷即死,这杜撰也就由她说了。 毕竟,徐嬷嬷溺毙在池子之前,碎玉说,找了其半晌,是未见人的,不是么? “而后,奴婢匆匆行至幽梧苑附近,突然被人袭击,奴婢闪躲不过,被那人刺伤,幸有一名禁军经过,相救于奴婢,奴婢方侥幸逃脱。因惦记着手臂的伤势,又十分害怕,奴婢未顾及幽梧苑的挽容华,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曾想,终究是出了事。奴婢愧对太后的托付,请太后责罚。”这一语,恰是双关之意。 “是么?”太后的语意不辨任何情绪。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所欺瞒。”蒹葭躬身跪叩。 “挽容华,哀家且问你,这么晚,你为何要独自去幽梧苑,说是研习吹箫,传乐师往华阳宫教授于你,不是更加方便?” “太后容禀,嫔妾学箫是想让皇上欢喜,但嫔妾不想让很多人知道,以免学不成,反惹了笑话。”范挽楚楚可怜地道,并不再提及其他。 她再愚笨,都该听得出蒹葭言辞里庇护她的意思。 此时,殿外响起太监的通传,西陵夙来了。 宫内发生了嫔妃私通款曲之事,他怎会不来呢?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六章 难恻心(3) 九龙盘云靴映现在蒹葭低垂的眸华前时,太后也从椅上站起,迎向西陵夙: “皇上来得正好,今晚的事,哀家已问得差不多了。” 若无所谓真假,当然是差不多了。 “哦?”西陵夙扫了一眼殿中跪着的二人,略停在蒹葭的臂端,饶是紫色的宫服,那鲜血仍是触目惊心的。 “是有人蓄意要辱没挽容华的清名,才造出这些事端来。”太后语意轻巧,只对着喜碧,“去,带挽容华验下身子。” “是,太后。”喜碧躬身领命,扶起地上的范挽,又使了眼色,除蒹葭外,殿内一众宫人等都退了出去。 “这宫里,注定是平静不了太长时间。”太后意有所指,睨向西陵夙,“皇上,看来,是时候整肃宫闱戒律了。” 西陵夙的意思,她明白。 也知道,他在等着她说。 “太后所言甚是,但,中宫空悬,这整肃之事,还得劳太后代执。”西陵夙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目光看似散漫地落于几案上置着的红润草莓,唇边浮出哂笑,“太后最近倒是喜甜。” “哀家素来都是喜甜,畏酸。”太后的脸色如常,继续道,“明日,哀家会借今晚之事发布昭告,请皇上放宽心,这宫闱的戒律,有哀家在一日,就一日乱不得。” “是么,那,朕就放心了。”西陵夙返身朝殿外行去,“朕还有折子要批,这里,就交给太后。” 来,匆匆。 去,亦匆匆,仿佛避着什么,又仿佛惦着什么。 殿外,矗立着被传唤来的太医,瞧见西陵夙,躬身请安,却仍是不进殿的。 源于,太后未传其进殿。 而殿内,太后微俯身,一手看似搀起蒹葭,实则加重了力道在蒹葭的臂端,蒹葭本捂住伤口的帕子忙松开之际,翡翠金瑁护甲的尖端便狠狠剐进受伤的地方。 那血流得更多,从护甲蜿蜒流下,更衬得那翡翠的碧绿,金瑁的耀眼。 很疼,可,蒹葭依旧一声未吭,也不求饶。 “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不把哀家的话记着了。” 太后冷冷说着,手上一用力,蒹葭顺势起身: “太后,奴婢知错了。可,奴婢心里,永是记着太后的吩咐,从不敢违背的。” “蒹葭,纵然这次你没明着违背哀家的意思,但,若再用言辞欺瞒于哀家,哀家能救你,自然也能杀你。你该识清楚,这宫里,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奴婢谨记太后教诲。”蒹葭俯低脸。 她从来不指望能欺骗过太后,这次的撒谎,不过是变相求了太后,放过范挽。 源于,若面具男子真是太后的人,那无疑,太后是不会逼问她详情的。 不逼问的结果,自然是只能选择信她的话。 当然,正因此,太后却是牵扯了进来。 整顿宫闱戒律,这,不啻是太后不乐意去管的。 毕竟,不论明里暗里,除了立威,添不得任何好,而这威仪,太后如今并不缺。 “记得最好。”太后撤开手,执了丝帕拭去护甲上的鲜血,复道,“你如今受了伤,不宜再去教导容华,从今晚起,就回乾曌宫当差吧。” “是。”蒹葭低眉敛眸,恭顺十分。 可,即便如此,太后的眼底仍是拂过一丝阴霾,看来,对蒹葭,只这救命之恩和那药丸是不够的。 眼见,今日西陵夙的话语里分明带了试探,也带了警示,她不能出一点的岔子。 所以,一切都要万无一失才是……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六章 难恻心(4) 太后传太医进殿替蒹葭包扎完后,蒹葭方回住所歇息。 由于她是四品女官,这一小隅住所是独立的,也正因为独立,她回来时,一室清冷,没有人给她留好饭膳,而现在,膳房早过了开膳的时辰,自然不会另外给她加做。 但,做宫女,挨饿会是种习惯。她只去水房略打了盆水,稍稍洗漱后,坐在铜镜前,看着脸颊上被蜜蜂蛰盯的地方,终是第一次打开太后赐的缎颜膏。 既已回到乾曌宫,有些事,注定是不能忽略的。 乳白色的膏体,散发出一种清幽的香味,对这种香味,明明是初次闻到,却是熟悉的,甚至于,打开盖子的手都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敛回心神,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所以连嗅觉都失灵了,这药膏是锦国特有,她又怎会熟悉呢? 用玉簪挑了一些膏体,涂在蛰伤处,旋即吹灭蜡烛,睡到榻上。 四月的夜,有些冷,尤其今晚,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原因,更觉得冷,她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有些迷迷糊糊,朦胧间,好像有人轻轻叹息,然后受伤的手臂觉到一阵清冷,接着,便再没有知觉。 翌日清晨,太后传出一道懿旨,对昨晚的事,有了发落。 称御膳房的采办混进了假太监,意图不轨,幸被抓获,于午时行凌迟之刑,命阖宫嫔妃、宫人观刑,以儆效尤。 当日值门禁军、御膳房采办都领则各领三十大板,并严令,今后凡宫中各处采办均须凭当日腰牌方能放行,且不准入内廷,在中廷卸下物什后,由内侍省统一送进内廷。 至于范挽私下于偏僻处吹箫,太后只以徐嫲嫲的死,说是范挽管教奴婢有失,罚了三个月的禁足。 对这些发落,苏贵姬自然不能有任何异议,毕竟,那假太监即便临刑,都三缄其口,拒不说出其潜藏入宫究竟为的是什么,如此,便仅能按照意图不轨之罪,处以极刑。 行刑的场面是血腥的,一旁观刑的嫔妃大都以纨扇掩面不去看,惟独郝容华当场晕厥过去,被宫女提前送回扶芳宫。 这一幕落在苏贵姬的眼底,却让她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新晋嫔妃还需六日才会按着规矩由彤史安排侍寝,而四名女官中,除蒹葭外,都尚在其余三名嫔妃中当值,加上苏贵姬怀孕,郝容华自行刑那日后就大病不起,也就意味着,倘若西陵夙要随幸的话,蒹葭无疑是最符合条件的。 即便她手臂受了伤,但,明显,太后并不容许她因此卸值。 然而,当晚,西陵夙在御书房批完折子后,仅往御龙泉沐浴,接着便独自安置了。 由于西陵夙没有召幸任何人,作为司寝的她不需按规矩随伺在帐外,可以自行歇息。 她犹记得面具男子让她在子时到紫竹林,教她练习吹箫。 可,她并不会去。 但,子时的钟漏刚过,随着轩窗被一阵风吹开,那道青色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屋内: “你,失约了……”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六章 难恻心(5) 蒹葭转身凝着他,或者说,凝着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 “我并没有答应你会去,所以,称不上失约。” 说完,她回身,从匣子里取出一丸药,才要就水服下,却被他劈手夺了过去,旋即放在鼻端一嗅,冷声道: “你竟然服用这个?” 果然—— 蒹葭眉尖一挑: “我服用什么,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再见到你,请你立刻离开,否则,只要我喊一声,这里是乾曌宫,你该清楚,后果会怎样。” 面具男子手心一阖,只将那枚药丸捏碎,手势挥动间,连她手上的匣子也被他夺去: “无论怎样,你不能再服这些药丸。” 不容蒹葭拒绝,那匣子连同里面的药丸,都在他掌中化为一地细白的粉末。 做完这一切,他终道: “即便不服,这药也毒不到你。” 断然地说出这句话,却听她道: “你究竟是谁?” 是的,她选择在这个时候服药,只为了试探他究竟是不是太后的人。 一来,若他是太后的人,则紫竹林之约必是先要得到太后的首肯,方能说出。 但,太后先前只让她就此回了乾曌宫,按着常规,她子时,根本是无法去紫竹林的。 二来,今晚,他反阻了她服用太后给她的药。 明显,他并非太后的人。 那他究竟是谁? 能在这帝宫进出自如的男人,并不多。 她听到他浅笑的声音: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知道,我是这宫里,唯一一个值得你去信任的人。” “信任?”她的足尖轻轻涉过那些粉末,行至他的跟前,微抬起脸,“一个连真面目都要隐藏站在面具后的人,能让人信任么?” 离得那么近,她能听到面具后的呼吸不再平静,但,只是呼吸不平静罢了,他依旧平静地将早握在手里的碧玉箫递至她手中: “这,是你自个的选择。唯有这箫,能让他对你真正动心。” 她没有去接,他突然强行把箫朝她手里一送: “记着,你吹箫的气息一直不稳,才导致你的行音每到转折点,总是不够流畅。” 只说完这句,他身形微动,伴着室外轻轻的唤门声响起: “司寝,快开门。” 他,已经不见。 窗,也关阖得完好如初。 仿佛,他从没有来过一样。 可她知道,他来过。 把手上的碧玉箫收起,打开室门,外面是乾曌宫的主事宫女眉雅: “司寝,皇上在御龙泉,传你去伺候。” 不是今晚已经沐浴过一次了么? 但,主子一晚上要沐浴几次,又岂会随奴婢的意思呢? 一如,他唤她伺候,难道,只是伺候么? 而她是他名义上的女人,介于奴婢和嫔妃最尴尬位置的女人。 “是。”她应声,接过眉雅递给她的托盘,上面赫然放着帝王的便袍以及熏香。 一路行至御龙泉,随伺的太监宫女只立在最外面的拱门处。 而眉雅也仅送她到拱门处,便不再进去。 她迈着细碎的步子进得拱门,经过僻静的卵石甬道,可听见,有叮咚的泉水声传来。 转过低垂着帷幔的洞口,骤然眼前淡蓝色身影一晃,她觉到一惊时,已被人抵扣在了洞内的岩壁上。 是西陵夙。 他狭长入鬓的凤眸睨着她,眼底是令人心醉的滟滟光华: “你很不安分……” 薄唇凑近她莹润的樱唇,带着暧昧,说出这句话……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六章 难恻心(6) 这样的姿势,太过暧昧。 这样的言辞,太过暧昧。 这样的目光交错,同样,太过暧昧。 可,暧昧的背后,是疏离,更是冷冽。 是的,冷冽。 对上西陵夙的眸子,虽只刹那,她能读得到这个词。 她有些惶乱地低垂下眸子,手上的托盘,是她和他之间距离的维系,她略略抬了一抬,甫要启唇,他稍一用力,已从她手中,把托盘执了过去,顺势一掷,那托盘便被扔到泛着氤氲白气的温泉池上,除了激起些许水声,再无一丝的声响,他低迥动人的嗓音继续轻柔地在她耳畔拂来: “太后忘了告诉你,朕不喜欢不安分的女子么?” 没有待她回答,他修长的指尖,带着冰冷的温度,捏起她尖尖的下颔,迫使她与他直视,另一只手移到她受伤的臂端,觉到她轻轻颤了一下,只加深他薄唇边的弧度,却并不加重手上的一分力: “朕也从来不喜欢自作聪明,假意做作的女子。” 从他滟滟的眸华中,她看到,自个的神色做不到平静。 “皇上,太后只吩咐奴婢要尽心伺候好皇上。” 多冠冕的言辞,然,现在,她能说的,也唯有这种套辞。 “是么?太后恐怕要你做的,远不止这些罢……”他松开捏住她下颔的手,愈发凑近她,他的唇离她的,很近很近,正是这份近,她能清晰地触到,冰冷席卷过来,让她不自觉地想向后抵住岩壁,却被他用力地扣住,“朕可以遂太后的意思——” 他说出这句话,眸华潋滟间,是迷人的笑意,可这层笑意落进她的眼底,只让她无措起来,而他似乎很满意看到她这种反映: “朕赐你一个机会,十日后,是太后的寿诞,若你在寿宴上,能献出一艺,让朕赞叹,那朕就封你做朕的妃子,如何?” “皇上,奴婢——”她想说什么,只是,她知道,亦是徒劳。 “嗳——”他稍离开她些许距离,指尖点住她的樱唇,不容她说出拒绝的话语,“连朕的皇弟都对你青睐有加,想必,你不会让朕失望的,对么?” 不让他失望?这话背后的丘壑,又有几多呢? 难道,仅仅因为,翔王对她曾屡次出手相救,让他不满? 而,倘若她做不到,藉此,他反能将她彻底撇去,不必再顾及太后了吧。 果然—— “假如你做不到,那么,就休怪朕不怜香惜玉了——” 说完,他骤然收手,看她竟是盈盈拜了下去,在结束对视的刹那,她的语意已恢复平静: “奴婢遵命。” 他喜欢看她惊惶失措的样子,那她就做予他看。 他让她献出一艺,以那样的条件,不管背后几多丘壑,她也必是要去做的。 因为,他是帝。 因为,这是太后的希望。 太后救过她,她是记恩的人……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七章 泣红泪(1) 十日间,西陵夙特恩准蒹葭不必伺候御前,只在宫内乐伎的教授下,于霓裳殿内练习。 看上去,他对她,并不难为。 可,也让她明白,寿诞的献艺,要得到君王的赞叹,恐怕更加不容易。 而五日后,除去范挽,新晋的嫔妃相继得蒙圣恩。 安子墨是最先被翻牌的,随后和第二位被翻牌的胥雪漫同日晋为贵姬。 言妍虽选秀之日出了糗,如不出意外,该是第三位会得蒙圣恩的。 但,这宫里的意外,说发生,也就发生了—— 数日间,郝容华虽病体违和,奇怪的是,她却仍讳疾忌医,并不传太医院的人来瞧。 当然,由于郝容华在王府时就并不得宠,她这一病,自不会惊动太多的人,除了别有用心之人。 关雎宫。 喜碧吩咐宫女撤下早膳,奉上八宝茶: “小姐,总用这么少,身子怎么禁得住呢?” 殿内此时仅有她一人伺候,自然,有些话可以隐晦地说。 太后风初初执过八宝茶,甫开了茶盖,一闻那味,便眉心一颦,执起丝帕捂唇干呕起来。 两个月的时间,想不到,这反映就越来越大了。 “小姐,奴婢还是给您换上梅子茶吧。” “哀家从来不喜用酸的东西,你这一换,难道,要让人察觉不对么?” “可,小姐,这么熬下去,总归是苦了您……”喜碧的神色是焦虑的。 是的,太后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这件事,阖宫中,也唯有她和另一名心腹宫女玉泠知道。 毕竟,太后在先帝驾崩前一个月就与先帝发生争执后,去了行宫,直到先帝驾崩当日才由行宫匆匆返回。 所以,这身孕,断断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皇上。 源于,皇上和太后的关系,微妙了这么多年,也纠缠了这么多年啊。 但,如今,太后的害喜越来越重,又不能用药,作为奴婢的她,真的担心,能掩饰到几时呢? “蒹葭现在怎样?”风初初缓和下干呕,问。 “皇上只命她献艺于小姐的寿诞,这几日都不在御前当差。” “是么?也就是说,皇上仅临幸了她一次?”风初初眉心颦得越紧。 蒹葭的葵水的日子,大抵是月末。 如此,岂不是又错失了一月? “是,彤史记录在册的,仅有这一次。”喜碧顿了一顿,突然大着胆子,轻声,“奴婢愚见,哪怕只临幸一次,也是好的。” “呃?”风初初眉尖一扬。 喜碧咬了一下嘴唇,终是附在风初初耳边,低声说了起来。 风初初颦紧的眉心稍稍抒开时,殿外传来通禀声: “启禀太后,苏贵姬求见。” 风初初唇边漾出一丝笑靥,手抚了一下护甲,淡淡道: “传。” 半个时辰后,太后的凤辇出现在扶芳宫外,随行的还有苏贵姬,以及太医院的王院判。 郝容华仓促起身间,身形纤弱得就如秋日的黄叶,而未加脂粉的脸上,眼眶边犹略略泛红: “嫔妾参见太后。不知太后驾临,嫔妾有失远迎,请太后恕罪。” 太后一手扶起郝容华,带着最和蔼亲切的笑意,郝容华低垂着眼帘,手臂在太后搀起的刹那,却是颤了一颤。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七章 泣红泪(2) “是哀家忽视了容华的身子才是。幸而今日得苏贵姬禀报,哀家方知悉。怎么不唤个太医瞧瞧,可是下人伺候不周?”太后收手,语调虽轻缓,末尾这句却是重的。 “嫔妾谢太后挂念,回太后的话,嫔妾的身子素来如此,歇几日,也就大安了。”郝容华恭敬地回道,蜷缩在广袖下的手却不自禁地开始瑟瑟发抖。 “郝妹妹怎么能这么说,小病也是病,万一有什么好歹,岂不让皇上担忧?”苏贵姬在旁关切地道。 “难为容华这般贤淑,但若有病不找太医诊治,万一有些什么,皇上却是要怪哀家失察的。”太后刻意加重最后两字的发音,只将郝容华搀到床榻旁坐定,语峰一转,唤道,“王院判何在?” “微臣在。”王院判躬身从殿外进来。 “郝容华玉体染恙,你好生替郝容华诊脉,不得有误。”太后不容郝容华推辞,示意一旁宫女将丝帕覆于郝容华的手腕之上。 在王院判诊脉时,郝容华的脸色一片苍白,而王院判的神色在须臾后,也做不到平静。 太后坐于轩椅上,苏贵姬在旁执着纨扇稍稍遮面,掩去唇边难以抑制的一抹冷笑。 诊完,王院判几步行至太后跟前,躬身跪下: “微臣恭喜太后,容华娘娘是喜脉,娘娘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什么?”未待太后说话,倒是苏贵姬惊乍地反问出这两字。 “苏贵姬,如此惊乍,成何体统。”太后淡淡地数落。 “这,怎么可能呢。”苏贵姬欲言又止,眼神却是犀利地扫过郝容华苍白的脸,俯低身子,依在太后耳边,细细道,“在王府时,皇上除了偶尔来嫔妾的房中,却是有大半年,没有去过郝妹妹房中了呢。” 这一语的意味自然是清楚的。 既然在王府时西陵夙未去,入宫后,恰逢守孝之期,更没翻过郝容华的牌子,这身孕从何而来呢。 “不过,或者是皇上召了郝妹妹,没让嫔妾知道,也未可知。”苏贵姬又添了这一句,只将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放肆,皇上做什么,岂是都要让你知道的?”太后斥道,“这事,哀家自会去问皇上。” 太后骤然站起,一字一句道: “今日之事,在没有确定前,谁胆敢乱嚼舌头说了出去,定重惩不怠!” 一室宫女诺声跪下间,苏贵姬纵面露不悦,只能一并俯身。 王院判显然意识到什么,额际渗出豆大的汗珠,才要跪下,旦听得有宫女惊呼一声: “娘娘!” 郝容华身子一瘫,已晕厥在床榻上……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扶芳宫气氛不复祥和,距离不远的霓裳殿却是安静的。 此刻,蒹葭正在这里苦练舞艺。 但,她并没有让乐伎教授,只问乐伎要了舞谱,独自研习。 源于,她选的,是一支宫内很久都未曾再跳的舞蹈,这支舞,大半的乐伎都是不敢去跳的。 而唯有这样,或许,她才能有一点点把握。 可,她亦知道,这样做,不过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 就譬如,又一次,她从不算高的舞柱上跌下,哪怕,下面铺了厚厚的毡毯,这一跌,仍是疼的。 等到真正跳舞那日,舞柱更高,底下也不会铺这么厚的毡毯,所以,更加危险。 此时,听到外面隐隐起了些许不寻常的喧哗声……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七章 泣红泪(3) 她支起身子,并不去关注喧哗声的由来,只揉了下手臂,果然还是受伤的那处手臂使不上力。 而这支舞,不仅需要柔韧,亦是需要臂力的维系。 “何必逞强呢?” 不算陌生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不用循声望去,就知道定是那人。 那个戴着面具,自那一日后,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她眼前的人,在距离献艺还有两日时,终还是出现了。 “箫曲吹得还是可以的。只是这舞,你这样跳,再练一年,都注定是失败的。”他轻飘飘地说完这句话,青色的衫袍映现在她的眼前。 虽然在这殿内,她不分昼夜的苦练,但,确实如他所说。眼看还有两日,这支舞的高潮处,她仍始终旋不过三个圈子,就会跌下。 如此,自然是失败的。 没有等她回话,实际上,他也知道她是不会理他的,他的手突然覆上她的手腕,她一挣,却是徒劳的。 他已带着她往舞柱上飞去: “其实,这舞并非全靠臂力,就如同这丝带看似柔软,若以柔力覆住,它同样能借力给你。”他低声道,手势一挥,垂挂在梁上的丝带其中一条,已然握于他的掌中,他就势一紧,身子恰借着这股力,比女子还要轻盈地往舞柱上飞绕,竟是把她一直无法跳出来的那段巧妙地旋了过去。 “你当然可以。”她嘟囔出这句,纵轻,却是清晰地落进他的耳中,只这一声,让他的身形在空中滞了下。 他回眸凝视她,她脸上的神情不再清冷,带着一抹连她自个都没发现的嗔意,在满殿的烛影曳华间,竟是让他一滞。 或许是他凝视的时间太长,她意识到失言,周身仍是笼起清冷的气息,手只执起最近的一条丝带,照他说的,以柔力缚住丝带,身子轻盈地一跃间,挣脱他的相环。 他身形微动,逼近她: “你若想要两日后成功吸引他,就不要再拒绝我给你的帮助。不然,你该请清楚,你根本不可能在寿诞当日跳出这支凤阙箫舞。” 她执住丝带的手一怔,他,也知道这支舞。 是啊,连她都能查到,他又岂会不知呢。 可,对于这所谓的帮助,她该信么? 他的手执上她的丝带: “相信一个人,并不会太难,你当初不就是因为那个蠢女人说信你,就这样义无反顾去救了她?为什么信我,就这么难呢?如果是由于第一次我的逾矩,我可以道歉。” 她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难道,她真的仍耿耿于怀那一次水下的—— 但,在她以为他是西陵夙时,她并没有对那一幕耿耿于怀呀。 或者该说,她对西陵夙始终是有些不同的。 不,如果是,也仅是源于,她是太后赐给西陵夙的女人,潜意识里,她必须去习惯他罢了。 找到这样合适的借口,她轻轻抒出一口气,手却不自禁地放松那条丝带,意识到不好时,他已揽住她的身子,当他手心的温暖熨帖在她纤细的腰际,她竟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隐隐约约间,仿似有飘渺的声音在低低诉说: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去得到……” 回眸对上那张没有五官和表情的面具,却依旧是看不透任何东西的。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七章 泣红泪(4) 当蒹葭练到香汗涔涔,从霓裳殿出来,早有关雎宫宫人送来滋补的汤膳。 这些汤膳是太后自她开始练舞便命人准备的,只这些许的恩典,终是让她记怀的。 她谢恩用完,准备打水回屋子擦洗时,两名已打好水的乾曌宫小宫女正在树影下窃窃私语。 “你说的是真的?郝容华娘娘怀的不是皇上的孩子?” “嘘,轻点,这事呀,上面压着不许乱说的。”另一名小宫女神神叨叨,又压低了嗓子道,“我亲耳听见,彤史传以前在王府伺候的张嬷嬷问话,证实,皇上这半年来,都没有去郝容华房中呢。” “这不是犯了死罪啊,上面发落了么?” “就等着皇上说个意思,唉,眼看着,一尸两命呐。”那小宫女叹了口气,忽警觉的唤道,“谁!” 随着吊桶哐啷啷地放到井沿下,俩人这才看到,蒹葭站在井池边打水的身影,她们识得蒹葭,吐了下舌头,趁着蒹葭未说话,忙一溜烟地奔离。 在宫里最忌讳的就是背地议论主子的是非,与其被人听去,添了祸端,不如她做一次黑脸。 郝容华郝怜,是西陵夙尚是皓王时的侧妃,父亲只是辅国大将军麾下的副将,家世背景不算显赫,入宫封为容华后,也甚少出扶芳宫,唯一让宫人有印象的,无非是前几日,对那假太监行刑时,晕厥倒地的柔弱样子。 而那一日,被行刑骇到失态的,唯有郝容华一人。 难道—— 四月的井水,是冰冷的,她的手被井绳勒紧,觉到疼痛时,才敛回心神,把桶迅速提了上来,然后,匆匆提着水往屋子走去。 她走得太快,乃至于,转过回廊时,竟是径直撞到一人的身上。 那一桶的水悉数把那人的袍裾濡湿。 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开来,竟是西陵夙。 蒹葭忙跪俯在地: “奴婢罪该万死,惊扰圣驾!” “万死?呵呵。”西陵夙的语音里并没有一丝愠意,只淡淡笑着,“如要万死,也该是你在寿诞之时,让朕失望,方够得上。” “没规矩的奴才,还不起来,伺候皇上更衣!”一旁传来海公公的训斥声。 他伺候西陵夙的时间没有邓公公长,但毕竟是伺候过先帝的太监总管,这点眼色总是有的。眼见皇上并没有要责罚的意思,又在这样的夜晚,让眼前的女子伺候皇上更衣,不啻是个好主意。 西陵夙不置可否,只从回廊的一端往寝殿踱去,蒹葭忙应声起来,紧跟他的步子行去。 这才发现,西陵夙身旁仅跟着海公公一人。 而,他走在前面的身影,是寂寥的。 随着伺立在寝殿门口的宫人纷纷行礼,将这短暂的寂寥碎去,海公公停在殿门口,只让蒹葭一人跟了进去。 她将干净的衣物从云纹橱内取出,西陵夙站在层层纱幔后,已然宽去明黄色的朝服,长身玉立地站在那,烛影的光亮,抵不过同样明黄色的中衣。 只是这份光亮,如今,却不似以往般迫人。 哪怕,西陵夙的薄唇边没有挂上一抹素来有的笑弧。 “皇上,中衣也湿了,奴婢替您更衣。”她轻声禀道。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七章 泣红泪(5) 未待西陵夙颔首,旦听得殿外传来邓公公的声音: “启禀皇上,郝容华娘娘薨了。” 蒹葭的手一震,只听得西陵夙的声音在她头顶徐徐传来: “传朕旨意,按昭仪之礼出殡,另,准郝副将扶灵。” “是,奴才遵旨。” 一切复归平静。 可,分明有什么是无法平静的。 蒹葭抬手,甫替西陵夙宽去中衣,披上干净的衣裳,才要系上盘扣,他却骤然捏住她尖尖的下颔,迫使她抬起头来,直视于他,他的眼底依旧是能颠覆众人生的璀璨眸光。 这一次,他只这么凝着她,却并不说一句话。 这一次,她有些局促,想低首,又低不了的窘迫,让她看起来,少了以往的清冷恭顺,添了妩媚娇柔。 是的,她其实是极妩媚的一名女子,这种妩媚不同于刻意矫饰出来的媚态,只是不经意间的流露,让人不自禁地想要怜惜、呵护。 他的弟弟,翔王,应该就是因为这样,才对这名女子没有任何抵御力的罢? 可,她是太后安排给他的司寝,是太后棋局的一枚棋子。 曾几何时,他和太后风初初的关系,已演变到今日这般田地。 所以,他不能让这枚危险的棋子继续下去,乃至起到离间他和翔王之间的手足情谊。 即便,这一刻的她,看上去,确是让人生怜的。 但,后日寿诞一过,终究,这枚棋子只是盘活了他的棋局。 他的唇边露出一抹弧度,修长的指尖松开她尖尖的下颔,就这样敞开着衣襟,手势一挥: “退下。” “是。”蒹葭的脸上微染了红晕,烫得让她连退下的步子都有些不淡然。 往日所闻,大抵都是这位皇上对郝容华并无多少情意。 但,如今,若真是郝容华私通了那名假太监,他竟还愿意全了郝容华逝后的声名。 当然,以郝容华的家世,即便不全这声名,又何妨呢? 可,他却是全了。 对一位并不心仪的女子,都能这般顾及,他的心,并非表面那般冷冽罢? 是,从初次见他,在他和煦如春风的笑意后,她读得到的,只是这位九五之尊的心,很冷,很冷。 是以,哪怕得了太后的授意,她都刻意地保持和他的距离,生怕被这层冷冽冻结。 如今呢? 在方才,对上他眸华的刹那,她竟有了不合时宜的期待。 期待着,他能说什么—— 摇了摇头,摒去这些思绪,出得寝殿,海公公仍伫立在那,瞧她出来,手中拂尘一扬: “司寝,后日便是太后的寿诞,尚服局已按着司寝的要求,赶制出舞衣。” “有劳海公公了。”蒹葭微微俯身,这一俯身间,看到彤史捧着玉碟盘款款上得台阶。 偌大的红漆盘子上,仅有三块牌子。 而海公公只扫了一眼,便道: “撤了罢。” 隐隐地,隔着那憧憧的宫墙,恍惚,有女子的恸哭声随风传来,天际,却是划过一道闪电,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今年,第一场春雷来得不算很早,可,终究,是来了……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七章 泣红泪(6) “小姐,郝容华去了,很干净。”喜碧俯身在太后的床榻前禀道。 这类事,本就属于宫闱的丑闻。 彤史查证了苏贵姬的说法,回了太后和皇上,自然剩下的,只有处死这一条路。而奸夫是谁,联系先前的种种,已是昭然若揭。 但,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 随着人死,前朝安抚得当,这宫里,缺的从来就不是人命。 只这一次,生生让太后卧于锦被中的身子出了一袭冷汗,她支起身子,喜碧忙掀开纱幔: “小姐,可是要茶?” “哀家,心里堵。”风初初的手抚着胸口的位置,卸去浓妆的脸色是苍白的。 “小姐,您千金贵胄,不论怎样,终是会化险为夷的。再者,皇上表面上那样,对小姐这么多年来,还是眷顾的。” 风初初摇了摇头,手死死地握住胸襟那颗东珠做的盘扣: “他早不是当年的他了。就像哀家也变了,不是么?” “小姐,别多想,不是皇上已赐了蒹葭一个机会,待到后日您寿诞一过,蒹葭正了身份,一切都会好起来。” 风初初闭起眼睛,发了狠地一攥,那东珠便骨碌碌地从她的指缝间滚落了下去: “嗯,哀家不该再多想。这几日,她都按时服下那汤膳?” “是,每日都按时服下了。” 风初初不再说话,仿似很疲惫地再次躺了下去。 喜碧放下纱幔的时候,终是叹了一口气。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苏贵姬抚着尚是平坦的小腹,回到明光宫,烟儿早呈上膳房刚做的夜宵。 纵然,刚目睹了一出处死宫嫔,却还是没有影响她的胃口,在舀了一勺甜羹进口时,不知是这羹甜得让她欢喜,还是今晚,她总算卸下了什么,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 多亏了上月霞儿悄悄回她,说是郝容华连月来心事重重,胃口欠佳,会不会是怀了身孕,她才留意起郝容华的一举一动。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自个怀了身孕,但,西陵夙已有半年没有去过郝容华的房中,怎么可能郝容华会先于她怀上呢? 她只吩咐人细细一查,即查出是郝怜与人有私情,那奸夫竟是王府的一名戏子。 这,总不枉了她数日来吩咐人盯着郝怜得到的收获。 也不枉了那日她虚张声势的驾临扶芳宫,导致那假太监落荒而逃。 她知道,郝怜的身子快要瞒不住了,她也乐得将这消息巧妙地传到奸夫的耳中。 而人一急,往往就会涉险行事,譬如混进宫里,图谋做些什么。 她实则就是要藉此逼出那假太监,即便其后有些波折,甚至险些让这奸妇变成了新晋的挽容华。 最终,仍是让她铲除了郝容华这个贱人。 是啊,真贱。 和她同年被先帝指给皇上为侧妃,便做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以为这样能得到皇上几分的兴趣,终究是打错了算盘。 她嗤鼻哼了一声,才要舀上一勺,霞儿近得前来,只禀了一句,让她竟是生生地连碗都掷摔在青石地上: “娘娘,今晚,是蒹葭伺候皇上更衣歇下。” “贱婢!”她怒极,斥出这句,眼底拂起阴骘一片……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八章 凤阙舞(1) 两日,匆匆而逝。 宫里,并没有因病逝一位容华,添了一丝悲伤的气氛,反是在太后寿诞到来前,阖宫喜庆滔滔。 说是寿诞,可,今年,风初初也不过双十年华罢了。 而因着先帝驾崩,身居太后之尊的她,便当得起这个寿字。 这些,都不是蒹葭关注的,这两日,自她没有拒绝面具男子教授,进展是快的。 不仅吹箫的用气,在他的指点下,她收放自如。 甚至于,凤阙箫舞最难的环旋九天,她都成功了一次。 但,环旋九天的难度,是这舞曲在宫里失跳了十年的其中一个原因。 前一位跳这支舞的,是宫中一位高位嫔妃,也是在跳到环旋九天时,臂力再承不住,从高高的舞柱上摔落…… 可,在寿诞当日,这,是容不得失败的。 “又出神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才发现,箫曲吹到一半,竟是失了一回神。 抬起眸子瞧着他: “今晚我想练通宵,你不必陪我。” “不行,我必须在你身边看你跳最后一次环旋九天。”他坚持。 她放下碧玉箫,笑: “难道,明日寿诞,你也陪在旁边不成?如果是,看来,你的真身是这宫里的人啰。” “你想知道我是谁不难,我的脸就在这面具后。” 语音落,他的手执起她的,放到面具下,只需轻轻一掀,面具后的脸便会出现在她眼前。 她没有想到,对于她的试探,他答的如此直接。 一滞间,只从他掌心抽出手,起身,往垂挂的丝带处行去: “你是谁,对我并不重要。” “得到圣宠,对你才是重要的。”他突兀地说出这句话,却似含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其他什么。 她的手此时已缚上垂挂下的丝带,借力,轻盈地飞起,她的身子娉婷,随着旋舞将裙裾飘洒开来,刹那间,足以迷乱任何人的心。 然,他必须保持着清醒,收回目光,不去瞧那舞姿时,她的声音清亮地传来: “对我来说,只是不想辜负任何事、任何人……” 空中完美的九个回旋,当她的身子轻巧地落在舞柱上时,他才微仰起脸,瞧向她。 那样无双的眸子,熠熠地闪着紫色的辉华,圣洁无暇地让人只能这般仰望。 此刻,这双眸子低徊,对上他没有五官,没有表情的面具: “谢谢。”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出这两个字。 只这两字,不负他特意熬到最后两天,才来找她。 因为,唯有在她屡次练习,不得要领,屡次失败后,或许,方会接受他的帮助。 这些,他知道,她懂。 所以,她会对他说出这两字,却不代表,她对他真的卸下心防。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你成功了。明日过后,你将是他的宠妃。” 简单的一句话,从容地自他口中说出时,他选择回身,朝殿外行去。 即便,她不会看到他面具后的表情,可,在这瞬间,他没有办法面对她。 身影在烛光的背离下,拖得很长很长,浓浓淡淡地洒满霓裳殿的青石砖上,终将明日的寿诞,提前湮出一丝不祥的阴霾来……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八章 凤阙舞(2) 太后寿诞,只邀请了内眷与席。 近支的王爷除了被废黜流放的太子西陵枫、临时有军务去岭南,未及赶回的隆王外,悉数到场,当然,也包括公主。 其实,先帝膝下的子嗣并不多,除西陵夙、西陵枫、翔王西陵垣之外,仅有筱王西陵筱、隆王西陵隆、宝王西陵宝三人,公主也不过八位。 源于,先帝在西陵夙生母康敏皇贵妃逝后,风初初出现之前,没有再专宠过一人,每月宿于嫔妃处的次数也甚少。 如此用情,在坤国历代的帝王中,并不多见。 可,也正因此,使得先帝立下遗诏,传位给西陵夙并不奇怪。 毕竟,先帝曾有意在元后薨后,立康敏皇贵妃为继后,但碍着祖宗的规矩,需待一年的时间,才能另立新后,却不知,当年六月,先帝只携康敏皇贵妃一人于避暑行宫避暑,很快便传来,康敏皇贵妃诞下翔王后,难产逝去。 储君之位从那之后空悬了若干年,后来,直到先帝日益老迈,方听从群臣的谏言,以长为尊,册立惠妃所诞的楠王西陵枫为太子。 而这些前朝的往事,最终只化成手足血染江山争。 如今,虽距离那次厮杀仅过了月余,宫内因着太后的寿诞仍是一派祥和。 寿诞宴饮设在凤汀台。 凤汀台,四面环水,水旁,设立观戏台。 此刻,观戏台早张灯结彩,喜庆非常。 戏开锣前,照例是各位王爷、公主献上寿礼,这些寿礼,比的就是奇,比的就是新。 纵然,太后并非他们的生母,可,太后就是太后,是他们必要尊称一声母后的人。 风初初身着绛红的礼裳,头戴华丽凤冠,微微笑看琳琅满目的寿礼呈上。 除西陵枫之外,包括西陵夙都奉上一颗璀璨至极的南海夜明珠做为寿礼。 入夜时分,这颗夜明珠耀眼夺目地甚至抵过周遭的宫灯熠熠。 当祝寿完毕,歌舞登场时,方把这层耀眼稍稍转弱些许。 蒹葭的凤阙箫舞是作为压轴戏登台的。 当司礼太监报上这名字时,四周一片寂静。 凤阙箫舞是康敏皇贵妃生前最擅跳的。在她薨逝后,曾有一嫔妃试图吸引先帝,复跳,却是不幸摔落,从此,这首箫曲和舞蹈便成了宫闱的禁忌。 如今,要得到西陵夙的赞叹,或许,也唯有这一支舞曲。 是的,只要她跳到最好,哪怕,他不悦她的大胆,终究,在众人跟前,是要赞一声的。 源于,这里,有他生母的痕迹。 凤汀台的宫灯在蒹葭上台后,陷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随着点点烛光亮起,蒹葭蒙着天水碧的面纱,一袭同色的裙衫婷婷站在最高的一根雕刻成金龙翱翔的舞柱上。 四周,垂落无数根雪色的丝带,这些丝带微微随风摇曳间,她宛如谪仙般圣洁美丽。 而,在诸王的位席中,却是站起一人来…… 作者题外话:这几个王爷,合起来就是南翔小笼包了。扑哧,是不是很容易记住呀? 好了,下场就是阳谋登场了……也会有狗血沸腾的场景。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八章 凤阙舞(3) 是翔王。 今日,他没有着戎装,绛色的袍子上,以墨色勾勒出八骏驰骋,倒也洒脱雅致。 此时,他躬身向着西陵夙: “臣弟近来习得剑舞一支,愿和凤阙箫舞,为太后祝寿。” 明眼人都瞧得出,他哪是要和什么舞,分明是怕她在高台上万一出了意外,可以及时援助罢。 而在场,又有谁是糊涂人呢? 蒹葭站在舞柱上,看着翔王微躬的身子,倘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就这样一位坤朝尊贵的王爷,屡次出手救她,其间的种种,她却怕去深想的。 而这一刻,西陵夙没有立刻应允,反是太后璀然一笑: “既然翔王有这份心,哀家自然高兴。皇上,您看呢?” “准。”西陵夙的眉心一蹙,淡淡说出这一字。 蒹葭的手抚上悬于舞柱正上方丝带缚住的碧玉箫,在翔王一道剑影舞出时,一曲凤阙清歌的箫音从她手中执着的碧玉箫中缓缓泻出。 那箫音纵是轻灵、悠远,可,在这一隅空气里弥漫开来时,却似惆意,让心境再抒展不开,幸得翔王的剑舞添了些许的盎然,稍化去淡淡的惆怀。 凤阙箫舞的妙处在于,箫曲和舞姿之间的转接,在箫音将断未断之际,蒹葭持箫的手移开,一手拉住一旁另一条垂挂下的丝带,飞身跃起时,那天水碧的裙摆顺着这一跃,悉数展开,宛如九天泻下的霓虹般绚丽多彩,更如传说中凤凰的翎羽一样璀璨生辉。 随着蒹葭轻盈地于空中飞舞,那凤凰的翎羽便似要醉了人的眼,与舞柱下翔王舞剑的绛光相映添姿。 正是一场—— 帝宫天家,风月无话,一舞盈盈散绮霞。 箫曲剑旋,簌簌沙沙,惊鸿舞罢的喧哗。 一点一落,箫音再现,少了惆意,多了跃然,音徊蹁跹,声叠渐高,却在最高处转了几转,戛然而止,整座凤汀台周遭的闪闪烛光随之一暗,旦见,蒹葭的嬛腰一旋,已是缠上两根丝带,而她的手持下丝带缚住的碧玉箫,凌空一个展跃,恰似凤舞天寰,绕缠着金龙。 裙摆上原是缀满了银光粉,在这样漆黑的台上,衬托出那一团舞影的旖旎。 那旋越转越快,越转越密,和着箫音复起,正是凤阙清舞中最精彩,也最难的环旋九天。 面具男子将这环旋九天做了改动,不是以臂弯缠住丝带,而改以用腰来旋。 这样,虽能避免意外,但,要的,是腰极软极细,对于这两点,蒹葭是符合的。 旋转得缭乱,底下,隐隐传来些许的唏嘘声,台下那团剑舞慢了下来,一个大鹏展翅,翔王立定在台中,仰望着上方那道极其绚丽的凤舞。 箫音不停,旋舞不歇。 随着最后一旋即将完美时,台顶的横梁上忽然寒光一闪,伴着黑影乍现,台下惊呼‘护驾’之声,那道绚丽的身影刹那跌落下来。 翔王顾不得其他,只腾空掠起,抱紧下坠的蒹葭,一并跌落下去……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八章 凤阙舞(4) 其实蒹葭缚住的那丝带是特制的,并没有断,只是为躲避斜刺里劈来的寒光,却是一惊之下,丝带从腰际松开。 寒光的来处是枚暗器,数十名蒙面的黑衣人趁着凤汀台烛光暗去,众人集中精神注目于台上的凤舞之际,横空杀去,刹那,已砍杀了最前面回防的禁军。 翔王抱住下坠的蒹葭,以剑格开那道寒光,复将剑掷向行凶的那人,那被剑射中喉口的黑衣人未吭一声,就直栽栽地摔落于台中。 而,翔王抱着蒹葭坠落的瞬间,情况也很不妙,已有一黑衣人怒斥一声,手中的刀劈向翔王。 如今,抱着蒹葭,即便能腾出手,都再没有兵器相抵,情急中,他抱着蒹葭一转身,就要以背去抵过这一刀。 遭此突然的变故,蒹葭虽没有恢复平静,可却知道翔王的意思,她不想翔王为了她再受伤,见那刀劈来,自己的身子又动弹不得,只下意识地用手中的碧玉箫从翔王的肩膀上伸出,奋力一挡。 以箫抗刀,不过是螳臂当车。 可,眼下,她身上没有任何能用来抵挡的东西,有的,仅是这一柄玉箫。 旦听‘当’地一声,却并非是箫断裂,反是那刀随着箫的一抗,齐刷刷地断成两截。 黑衣男子身手一滞,翔王已抱着蒹葭落到台中,由于落下的速度不算慢,也由于他心有旁骛,落地的刹那,他奋力不想让蒹葭受伤,只听得咯地一声,自己的脚踝却似用力过大被扭到。 现在,显然并非是顾虑脚踝扭到的时候,他反手将蒹葭护在身后,眼疾手快地将地上那具黑衣男子尸身旁的刀夺来,刀影晃过,就将回神的黑衣男子刺杀。 这些男子正是一群亡命的刺客。 而翔王和蒹葭显然并不是他们袭击的重点,除了这两名刺客外,并无再多的刺客近身,而周遭的诸妃、王爷、公主也被掩护散到一侧。 源于,其余的刺客在禁军中撕开一条血路,只步步盯紧他们的目标—— 被围困在中央的西陵夙和太后。 刀光血影间,翔王望向台中,剑眉蹙紧,松开揽住蒹葭的手,就要执刀过去。无奈,脚踝一阵厉痛,不得不以刀驻地,方能勉强维系平衡。 “殿下,你受伤了。”蒹葭轻声道,“不如让奴婢去。” 说罢,蒹葭已然轻巧的爬上舞柱,缚住其中一根尚未割断的丝带,用力一缚,身子已然荡漾过去。 “蒹葭!”翔王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疾喊一声,强撑起来时,天水碧的身影早执起丝带,荡至血杀深处,她翩然回眸,巧笑倩兮,一如那一日,那一人—— “不,蒹葭!”翔王不顾脚踝的厉痛,手臂的撕裂,飞身欲待跃过去,早被几名匆匆赶至的禁军拦住: “翔王殿下,末将等奉皇上的口谕,保护翔王殿下的安危,请翔王殿下莫让皇上忧心!” “滚开!”翔王怒喝,持刀一指领头的那名将士的眉心。 “恕末将不能从命!” 翔王欲待奋力挣脱时,眼前一黑,竟是昏了过去。 他的手臂有一处伤口正汩汩地冒出鲜血来。原来,那枚暗器被剑击中的瞬间,却是能自动分化成两枚,而当时的他只顾保护蒹葭,全然忽略了其他。 此刻,蒹葭已荡至太后的身旁,风初初的神色并没有多大的惊惶,被西陵夙妥善掩护在身后的她仅是有些淡漠地看着被黑衣刺客逼杀,越来越小的包围圈。 蒹葭没有犹豫,立刻跃至包围圈中,只将丝带呈给西陵夙: “皇上,请速带太后离开。”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八章 凤阙舞(5) 西陵夙的手接过那条丝带,他如皓月般皎洁的面容丝毫没有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扰乱,只是,在蒹葭松开丝带的刹那,他的眼底浮过一缕没人看得清的神色。 蒹葭回身护在西陵夙和太后跟前,她最后只看了一眼太后,那一眼里含着些什么,却让太后有些惶乱地避开。 避开间,西陵夙手一紧那丝带,太后会意,扶住西陵夙的手臂,俩人腾空跃过血色包围,西陵夙持剑斩落袭来的暗器,朝一旁越来越多禁军涌进的安全地方掠去。 是的,那些刺客形成了一个极其锋利的包围圈,不止越来越缩小,还用随身沾着毒液的遁甲阻隔了赶来救援的禁军。 虽然这样的包围圈被禁军攻破不过是时间问题,可这些时间,对于完成刺杀任务来说,只要带着毒液的刀锋刺中目标,是足够了。 而,现在,蒹葭突然的举动,彻底粉碎了这层希冀,虽然外围的刺客在做最后一拼,将暗器纷纷射向西陵夙,并立刻往西陵夙离去的方向杀去,但,率先攻进包围圈的刺客怒吼一声,一刀已然劈向蒹葭。 蒹葭不会武功,会的,只是这两日,在面具男子调教下,在丝带上灵活矫健的舞姿。 可,离开丝带,她仍是一届弱女子。 她本以为,刺客的目标离开包围圈后,刺客们丧失了目标,这场血腥的杀戮能很快结束。 但显然,并不是这样。 她用碧玉箫抵过劈来的刀锋,这一次,刀刃虽应声而断,但,另一名刺客已从旁边劈来,她只能下意识往后避去,刀锋划过,她青丝缕缕断下,纷纷扬扬间,下一刀又劈到眼前,身后是九龙金椅,她一咬贝齿,快速地爬上龙椅,再爬到雕花的屏风上,屏风的边沿极窄,她勉强稳住身形,那名刺客也跟着爬上来,阴阴笑出声,反手劈了一个来救蒹葭的禁军,带着新鲜血液的刀刃复劈向蒹葭。 而她,再没有路客退了。 她的手抚着屏风,有些发抖,不过,这条路是她自己要选的。 抬眸朝外面望去,隐约,能瞧见太后安然无恙地被禁军层层保护住,虽看不见西陵夙,但,应该也是无碍的。 终是抒出一口气。 欠太后的恩德,她只能还到这了。 欠翔王的恩情,她也只能还到这了。 闭上眼睛,死亡,离得那么近,这一次,她再怎么怕,都是必须去面对。 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刀劈来的样子,是否,就能不怕了呢? 可,疼痛没有如期而至,相反,却是身子骤然腾空。 她蓦地睁开眸子,臂端萦绕的,除了血腥味,还有淡淡的龙涎香。 竟是他,西陵夙! 不容她质疑的,他一手缚住丝带,一手揽住她的腰际,带她往包围圈外掠去。 一路,寒光闪过,是暗器飞来。 虽然这一次,他没有空出的手能执剑挥出剑光,避过暗器,但,他的身形掠动得是那么快,加上刺客发射暗器的瞬间,也给了禁军最好的攻击时间,纷纷被砍杀。暗器的势头渐弱,他带着她则快要安然飞抵相对安全的地带。 可,也在这刹那,终是一枚破空而至的暗器射了过来。 西陵夙的手揽着蒹葭,除非撤手,否则,饶是避不过去的。 但,同样在这刹那,蒹葭听到耳边有呼呼的风声时,本能地,竟是双手不再避讳地抱住西陵夙。电光火石间,有些什么熟悉的东西似要涌上来,又须臾,觅不得踪迹。 娇小的身子挡到他跟前,天水碧的舞裙垂落下来,仿同无力的凤尾翎羽一样,再绽不出华彩……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九章 波云诡(1) 太后寿诞以刺客袭击作为结束。 帝宫中,又以皇上遇袭受伤,生命垂危做为新一轮波云诡谲的开始。 不止皇上,连翔王都同样生命垂危。 而那晚行刺的刺客眼见失势,悉数咬毒自尽,显见是一批死士。 当然,事情不会因着刺客伏诛所淡化,凡是进宫的两名近支王爷和公主都不得擅自出宫,暂且都歇在了距离乾曌宫不远的奉仁宫中。 宫内的局势,再次呈现出紧张来。 除了太医院的李院正、徐院判能进出乾曌宫外,甚至连太后都是不得擅入的,包括翔王所在的揽月殿也是一派森严。 在这派森严中,蒹葭那日返回乾曌宫后,也不曾出去。 她的身上并没有受伤,最后那枚破空而来的暗器,是西陵夙以手背为她挡去。 那瞬间,看到他的鲜血流出时,她的心,会觉到难耐的疼痛。 可,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诛尽刺客后,昏迷的西陵夙被宫人抬走。 剩下的,唯有她衣襟残留的发黑鲜血。 一场献艺,若不是她也成了袭击目标,或许,连她都和这群刺客亦撇不开关系。 毕竟,刺客是借着她舞至高潮的熄灭灯火,才有机可趁的。 但,退一步讲,纵然袭击了她,她并没有受伤,不是么? 所以,倘说她是同伙,也无可厚非。 而她并不忐忑于这些,忐忑的,只是翔王和西陵夙的伤势究竟怎样。 这份忐忑,在翌日晚上,随着海公公叩响她的屋子,终是有了定数。 “蒹葭,随咱家来。”海公公睨了一眼蒹葭,道。 去的是寝殿,空气弥漫着药汤的味道,除了眉妩端着用过药盏出来,殿内,并无其余人伺候。 “皇上传你。进去罢。”海公公止步在殿门前,只吩咐出这一句。 “是。”蒹葭独自迈步进得殿去。 隔着层层的纱幔,她一层层掀进去,每进一步,她的心便沉一分。 到最后一层时,竟是怕掀开。 怕什么呢? 是怕看到他真的命悬一线罢。 因为,他其实完全不用顾及她的,若要救,也完全能假手禁军来救她。 毕竟,她起初救他,是为了太后,是为了翔王。 可,他却亲自再入血煞的包围圈,带她离开。 所以,她真的怕。 纵然,从海公公让她就这般进去,按着常理,该是他伤势暂无大碍的表现,可,她还是怕。 “杵在那做什么?” 纱幔后传来他的声音,并没有一丝的气虚,反是显得她有些心虚。 也随着这一句,她终是下定决心,掀开那一层纱幔,低垂眸华,进得内殿: “奴婢参见皇上。” “过来。”他唤她,言辞间不辨任何情绪。 “是。”她依言前行,直至榻旁,低垂的目光,看到他修长的手递向她,那只手上包着不算薄的绷带,正是为了她所受伤的地方。 她犹豫了一下,仍是避开那伤处,指尖才轻轻搭上他的,却被他猛地一拉,她的人措不及防,跌到龙榻上去。 龙榻旁是黄梨木雕刻的金龙触须,甫撞上去,说不疼是假的,可她硬是忍着,没有吭一声,只任他拽近: “既然疼,为什么不喊?”他薄唇边勾起一抹哂笑。 “奴婢不疼。”她摇头。 其实,她强忍着疼痛,摇头的样子,是让人想怜惜的。 可,这种楚楚的样子,进了他的眼,却不得不和别有心机联系起来。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九章 波云诡(2) “是么?” 他复用力拉了她一下,她的身子更抵在触须上,和着指尖的捏疼,她颦了一下眉,终是轻声,却并非是为了自个的疼痛: “皇上,您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他这才觉到,因着刚才的用力,白色绷带上有隐隐的血色洇出。 可,只顾着端详她的反应,他竟是忽略了。 “奴婢替您传太医前来。”她谨小慎微地说。 “不必。”他嗤鼻一笑,松开她的手,只把手上的绷带悉数除去,那道伤疤落进她刻意低垂的眼底时,是触目惊心的。 可见,当时,一定很疼吧。 她反咬了下唇,心里,却越来越疼。 是的,是心里,而并非被咯碰到的身子。 “想不到,你倒是搬出凤阙箫舞来。朕之前确实小觑了你。”他甩出这句话,语音里再无一丝笑意。 果然,引不起他对康敏皇贵妃的思怀,便是触了他的逆鳞。 “奴婢只知道,这舞是当年最震惊宫闱的舞,所以,才选了这一支,奴婢知道自己学艺浅薄,领会不到这舞的万分之一精髓,只求能让皇上过眼,也就行了。”这句话,是她早就斟酌好的,断是不会让他寻到差错。 “哦,只求让朕过眼么?还是说,你以为,凭着这一舞,朕就必要容下你了?” “奴婢不敢有非分之想,奴婢的命都是皇上的,奴婢只求皇上先让太医处理了伤口,再对奴婢进行发落。”她蓦地跪伏在地,这一语,她做不到素来的谨言慎行。 那伤口流出的血愈发多了起来,纵是鲜红的颜色,不是染毒的黑色,可,她做不到淡定。 “呵呵,朕记得当初对你说的话。”西陵夙转了语峰,兀自从一旁的几案取过药膏,涂在崩裂出血的地方,“所以,朕不要你的命了,朕会好好遵着太后的意思,册封你为朕的妃子,朕也会让你成为无论前朝,乃至后宫都侧目的宠妃。” 用极其轻柔缓慢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却带着说不出的诡谲。 她跪伏在地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听到他已放下药膏: “承了帝王的恩宠,收稍如何,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哪怕先前的诡谲是模糊的,这一语,分明带了肃杀的意味。 她想,她是明白了。 这所谓的恩宠,代表着什么。 在后宫,集宠于一身,不啻是集怨于一身。 但这怨,不过是来自嫔妃的倾讹。 之于前朝呢? 没有家世背景,又独得圣宠,不仅是媚主的名号,或许,更会成为某些借口需要撑起的理由吧。 这些理由,若被君王加以反利用,牺牲的,只会是她。 她懂。 但,这条路,从开始走的那一天起,就是没有后悔可谈的。 他带着药膏味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她没有闪躲,细瓷一样的肌肤从他的手心传递来柔润的触觉。 “别再让朕看到你和翔王有往来!”他的手用力一紧,捏住她的下颔,警示地说出这句话。 他的警示无关乎男人的醋意,只关乎,他和翔王的手足情深。 而方才,看到他伤势没有大碍,她清楚,翔王受的伤虽然较重,应该也会很快痊愈。 毕竟,刀伤好治,最怕就是刀锋上淬的毒没有解药,然,眼下看来,这毒却是能解的。 只是,她仍做不到释然,可现在,以后,都必须要有的释然。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九章 波云诡(3) 西陵夙的病危传闻足足持续了五日。 五日间,奉仁宫内,王爷、公主都很安分,除了每日都托着海公公,向西陵夙问安,皆无过多的动静。 直到第五日,西陵夙的病情好转,分别传召了二位王爷。 没有人知道,在殿内,西陵夙和他们分别说了什么。 只知道,翌日,二名王爷纷纷上书愿将各自手下统辖的兵力尽数归皇上调遣,以迎击锦国余孽的复苏。 也直到那时,前朝大部分官员才知道,边疆告急。 源于已经灭国的锦国余孽,在五日前,突然打着圣华公主的旗号在岭南以北一带集结兵力,一路杀来。 而,在灭国那日,锦国帝君被一箭穿心在莫高窟,皇后和太子葬身在火海,其余皇室子弟均被坤国的将士斩杀,嫔妃及女眷皆被充做军妓,却独独少了被传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圣华公主,有当年出战的将士称,圣华公主也和锦帝一样被刺杀在莫高窟,可这个传闻,或许只是传闻。 如今当圣华公主再次出现,却已不是彼时柔弱的公主,反是叱咤疆场的一名女将。 有将士说,她着一袭玄色的战袍,长剑过处,无人能抵。 也有将士说,凡是亲眼看到传说中第一美人容貌的,震慑后,都成了黄泉路上的魂魄。 即便,边疆将士间的传闻,一路传进帝都,渐渐带了夸张的色彩。 可,战火肆燃,是不争的事实。 本最堪当出征重任的翔王由于寿诞的受伤,自然不能率军出征。西陵夙将二王的兵力,加上辅国大将军的兵力,命安太尉统率,即日出征岭南。 至于寿诞宴饮伏诛的刺客来历,已经不是前朝乃至后宫的重点。 毕竟,谁都看得出和圣华公主此番的拥兵逼城有关,所以,在任务失败后,纷纷自尽,不留活口。 太医院擅长毒理的徐院判也验出刺客刀尖所淬的毒是北漠特有的毒,如此,更可推出,圣华公主极可能和北漠的霸主觞国达成共盟,方在三年内,能集结这么多兵力对坤国宣战。 但,西陵夙对这一战似乎并不十分紧张,或许是病体未愈,也或许是被嫔妃魅惑了心智—— 这五日间,乾曌宫的寝殿,唯有一名女官日日伺候,哪怕王爷觐见时,该名女官都并不回避。 只垂下纱幔,依偎在西陵夙身旁。 这名女官,正是那日刺客袭击前,以一曲凤阙箫舞技惊全场的女子,并得帝君、翔王不惜以身相护的女子。 而如今帝君称病免朝期间,一连数日,让她待在寝宫,已然违背祖制。 当然,这仅仅是个开始。 永安三十六年四月廿八日,帝君圣旨、太后懿旨,司寝何氏蒹葭,柔嘉成性,淑慎持躬,于寿诞以身护驾,实堪为六宫典范,深得圣意,深得皇太后嘉许,特册以五品承徽,以彰淑德。 坤朝开国迄今,从来没有一位嫔妃晋位能让两宫同时颁下旨意,一时间,蒹葭风光无限。 四月廿九日,帝颁下圣旨,承徽何氏蒹葭职宜佐内、备资四德之贤。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进封为二品妃。 连续两日,两道旨意,将一名区区的女官晋封为新朝第一位妃,不禁令朝野哗然、后宫恻目。 而更使前朝后宫震惊的是—— 四月三十日,帝君圣旨、太后懿旨,妃何氏蒹葭,身怀龙嗣,著晋封为钦圣夫人,以昭恩眷。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十章 惊变数(1) 三日,三道旨意,从小小的司寝,一跃成为坤国的钦圣夫人,如此的显贵,如此的梦幻,就仿似那阙箫舞一样,跃旋至最高潮。 颁下第三道圣旨前,蒹葭正端坐在乾曌宫的寝殿。 众人贺喜的声音刚刚才散去,千湄正喜滋滋地遵着她的吩咐,打发宫人出去熬药,而她只怔怔地坐在榻旁,手上犹覆着院正诊脉时的丝帕。 今日午膳,恰逢太后过殿来,于是,两宫不可避免的同席用膳,而她因着被册为妃后,西陵夙仍留她在内殿,所以,便在旁陪用了午膳。 谁想到,才用过午膳,她突然觉得不适,干呕起来,太后的神色是紧张的,忙吩咐一直候在偏殿的院正前来诊脉,西陵夙甚至让出自个的龙榻给她歇着。 这一诊脉,院正纵露出讶异的神色,仍是躬身贺喜了她,接着,退出纱幔外,贺喜了在外边品茗,边候着的西陵夙和太后。 一时间,四周贺喜的声音叠起,她只看到西陵夙和太后进得殿来,太后抚上她的手,让她好好将养身子,其余的,就都听不真切了。 除了,真切地看到西陵夙薄唇边浮过的一抹弧度,但,他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而她是怔茫的。 怎么可能? 即便,西陵夙是临幸过她一次,但,那一次,分明是没有进行下去的。 甚至,她应该还是处子。 所以,怎么可能会有身孕呢? 可,院正亲自诊脉的结果是容不得她去质疑的。 更何况,紧跟着,主治妇科的王院判也遵着两宫的意思,亲自过来复诊了一次,确定已有了月余的身孕。 她的手紧紧拽着锦被下的丝褥,只觉得,眼前眩晕起来。 直到西陵夙因这喜讯,拟诏暂出得内殿,独留下太后,她觉到手腕一凉,原是喜碧将那方丝帕拿起,太后的手旋即覆在她的腕上: “蒹葭,你果然不负哀家的厚望。” 太后笑得很美,但,这份美却并非纯粹的。 “太后——” “嗳,少说些话,几日前,你才经那场劫难,这身子骨还虚弱,幸好没有损及龙嗣,好生将养为上。” 临到唇边的话,是生生地咽了下去,她第一次没有低头,直视太后,太后笑得愈发灿烂,借着替她掖好锦被,语音低缓: “这宫里,唯有子嗣才是嫔妃最大的依赖。” 这话,她懂。 坤国,历代帝王驾崩,没有所出的嫔妃就会被殉葬于帝陵。 但,她不可能有身孕,而这同样是欺君的大罪! 手心冰冷,然,从太后此刻意味深长的凝视中,以及先前种种暗示的话语中,她想,她该是明白了什么。 只是,在这样的时候,谁,都不能多说什么。 “好了,好好歇着,你也算是关雎宫中出去的人,以后每日的药汤和膳补,让喜碧料理督促着,哀家也放心。”太后说出这句话,起身间,吩咐道,“喜碧,从今日起,你就伺候着娘娘。” “是。奴婢遵命。” 吩咐完这一切,太后转身走出内殿时,正撞到西陵夙不经意飘来的眸光,那眸光,虽仍和煦如春风,但在这后面,却是冷冽的锋芒乍现……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十章 惊变数(2) 这一日,晚膳前,就传来了第三道圣旨,蒹葭被册为钦圣夫人。 位列从一品,仅次于皇后和皇贵妃。 如今,那两个位置是空悬的,也就意味着,她成了目前诸妃中最高位份的一人。 然,哪怕苏贵姬先前也传出喜讯,都没有似她这样,再晋一级。 所以,这般殊荣的背后,有的,只是隐祸的暗埋,而绝非是幸。 西陵夙并没有回内殿,只去往御书房。 一来,太尉即将出征,要忙的事自然还很多。 二来,她腹中究竟有没有子嗣,除了她明白外,西陵夙应该也是清楚的。 虽然暂时免去了她面对西陵夙的窘境。 固然,她知道,迟早都是要面对的。 “娘娘,天色不早,奴婢替您先传晚膳?”喜碧近身,躬身禀道。 太后跟前的掌事姑姑如今成了她近身的宫女,其中的含义,她清楚。 “喜碧姑姑,本宫心慌。”她看似惶乱地握住喜碧的手,轻声。 “娘娘是万福之人,如今只管好好保养玉体,其他的,无需多管。” “可——” “十个月后,娘娘必能诞下皇嗣。”喜碧说出这一句,借着扶蒹葭起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有些话不用奴婢多说,您自个也清楚,眼下,既然太医诊出喜脉,您如今又受了晋封,再怎样,都是必须要做下去的。否则,就不止是欺君这么简单了。” 只这一语,蒹葭不再说一句话。 果然是太后的安排。 太后仅知道她承了那一夜的恩泽,并且,那一夜,西陵夙没有赐下药汤,由彤史记录在案。凭着这,设计出如今的假孕,太后图的是什么,她不清楚。 她清楚的是,如今她无论说什么,太后都不会信的,事已至此,也容不得太后去信。 毕竟,没有人会相信,那一夜的落红,是她吐的鲜血。 而她,彼时不想让太后失望,对于那一夜的意外,并没有去禀。 终是酿成了今日的错上加错。 至于西陵夙,为什么不否认,还用圣旨默认了这名子嗣的存在,这点,才是让她不安的根蒂。 好像有些什么,关于太后和皇上之间的,在呼之欲出。 她不敢去多想。事实,也不容她多想。 因为,随着三呼万岁的声音,那道明黄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纱幔后。 他的气色很好,丝毫没有大伤初愈的感觉。 她也知道,他所受的伤,其实早在她奉诏到乾曌宫那日,就好得差不多了。 但,对外,却只是宣称病危,直到二王觐见后,病危才变成了好转。 这位帝君,纵然年轻,纵然面带微笑,却真正是可怕的。 一如,他瞒下锦国余孽的死灰复燃,再借寿诞刺客行刺一事,不动声色间,便让二位王爷缴了兵权。 此刻,面对这样依旧微笑的他,她生生地觉到手心沁出冷汗来,稍稍握紧,脸上偏是要浮出笑靥: “臣妾参见皇上。” “都退下罢。”他皓月一样明朗俊美的脸上,盈着淡淡的笑,并不见一丝的阴霾。 而这样的他,才是最让她怕的……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十章 惊变数(3) “爱妃已怀了朕的龙嗣,朕准你今后不必对朕行这些虚礼。”笑着说出这句话,西陵夙径直坐到榻旁。 此刻,她闻不到他身上惯用的龙涎香,少了这些许的香,她能清晰感到他的周身笼了一层冷冽。 或许,不是因为少了这香。 “谢皇上。”简单的三个字说出口,是字字忐忑的。 而他轻柔地抚住她的双肩,语意淡淡: “一次临幸,爱妃就给了朕这样大的惊喜,朕真的甚感欣慰。”他的目光是那样温柔,他的笑意是那般和煦,可,她的心,却是攫紧到快要呼吸不过来。 他不拆穿,她唯有配合他说下去。 “能为皇上孕育子嗣,是臣妾的荣幸。” 言不由衷的话,步步惊心的试探,这一切,就是她现在,乃至以后,还有命的时候,必须要去做的。 然,在西陵夙的手离开她的肩膀,抚上她平坦的小腹时,终是轻轻颤了一下。 “爱妃既怀着身孕,朕就暂不另赐宫殿于爱妃。毕竟,阖宫之中没有任何地方比这乾曌宫,更能让朕放心的。”他刻意加重‘放心’二字的语气。 “臣妾谢主隆恩。”她俯低身子,藉此,将身子稍稍避开他的掌心。 她真的很怕,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不止是欺君之罪,而是策划这场‘怀孕’背后的真相,或许是她无力去承受的。 “启禀皇上,翔王求见。”殿外,适时传来眉妩的通禀。 “传。”他只说出这一字,不容她退却的,复把她拥进怀里,拥进的刹那,蒹葭不自觉地避开,让他的眉尖不由轻扬。 “臣弟参见皇上。”翔王并没有让人扶着,蒹葭低垂的眸光仅能瞧到他步如流星地进来,一直牵念着他伤势的心,总算是放下。 但,他并没有向蒹葭请安。 不知是故意,还是遗漏。 “平身。”西陵夙显然没有介意翔王不曾向蒹葭请安。 “谢皇上。”翔王旋即起身,他的目光刻意不去瞧被西陵夙紧圈在怀里的蒹葭,只道,“皇上,听闻岭南边疆有战事滋生——” 岭南? 蒹葭地垂下的脸,反咬了一下嘴唇。 岭南毗邻沧州,而沧州正是她的家乡。战火是否会波及那呢? 即便心里再怎样担忧,面上,她并不能表露出丝毫。 “阿垣,再过五日,是你迎娶王妃进府的大喜日子。朕不希望任何事打扰到这桩喜事。” 西陵夙唤翔王的小名,这也是他登基为帝前的习惯。 只是,配上这句冠冕的措辞,恁谁都听得出实则是西陵夙并不希望翔王出征。 纵然,对于翔王来说,如今是建立军功、树立威信的最好时机。 “皇上,臣弟希望能为皇上分忧。至于迎娶王妃,待臣弟凯旋归来后,也是可以的。” “朕已着太尉及辅国大将军出征此役,你伤势未愈,即便朕有意让你随军前往,可,两军对垒之际,朕不希望,因着将领有任何闪失,殃及全军的士气。”西陵夙拥紧蒹葭,复道,“钦圣夫人有了朕的骨肉,朕也希望你能尽早为皇室开枝散叶。” 翔王的手在袍袖下握紧成拳,再怎样,这或许是命中注定吧。 就权当做是另一种补偿,如此,不必多想背后是否有着种种的刻意,是否就能真能放得下呢?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十章 惊变数(4) 翔王最终遵从西陵夙的安排,于宫内静养到五月初五,举行大婚后,再正式入住翔王府。 那一晚,蒹葭至始至终没有抬头瞧一眼翔王。 那一晚,翔王在临出殿前,却是说了一句,恭喜西陵夙喜得龙嗣。 那一晚,西陵夙依旧歇在蒹葭的旁边。 外人看来,即便有了身孕,她仍圣宠无限。 唯有她知道,这一夜,比起之前的五日,她睡得更是不踏实。 相同的,都是西陵夙和她分衾而睡。 不同的,是如今,她的腹里有了龙嗣,并且,因着担心家里的安危,终是难以入眠。 而陪在君王侧,她不敢辗转反侧,只用锦被捂住大半的脸颊,面朝西陵夙的方向,假寐罢了。 他的呼吸很是均匀,之前的五日,也是他安然入眠,她往往要到晨曦微露前,才在倦意袭来时,稍许的眯一会。 今晚看来还是如此。 她的眉心颦紧,不停地惦记着阿爹阿娘,是无措的。索性微微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若不仔细看,是不会察觉到她眼睛睁开的。 淡黄的烛光透过明黄的蛟纱龙纹帐拂进来,在他的脸上蒙了一层柔和的色彩,这样望去,他的侧脸是俊美无俦的。 可她并不能去求他,毕竟,她的真实身份早该是随那批殉葬的宫女一起埋于帝陵下,如今,是依托着太后赐给她的这个全新身份,方能在宫里活到今日。 对,太后! 眼下,或许,唯有太后能救她全家一次。 再者,她假怀有孕之事,也终是要得太后一个明示的。 明日,她能否趁西陵夙上朝,求见太后呢? 这么想时,她的小腹却骤然绞痛起来,痛得她不禁要咬住贝齿,用手努力按着小腹,方能不让那些呻吟声溢出唇。 算算日子,该是葵水来了。每每只有葵水甫至,小腹才会这般地绞痛。 这也再次证实了,她根本没有怀孕。 可,即便这样,她却不能惊动身边的人。 不论她有没有确定一些事,这么做,无疑不是太后希望看到的。 但,很快,当葵水印到龙榻上,就再也瞒不过了。 必须想个法子,不让葵水沾污了榻褥。 手摸索到绶带,忍着疼,轻轻解开,将绶带才要垫到下面,他的手突然覆上她的腰际。 他,竟是醒了?还是,他根本没有入睡呢? 疼痛加上骤然而至的冷汗,让她的身子在此时动都不敢动。 他却依然不依不饶,手继续往下,顺着她微开的衣襟,执起她的绶带: “怎么,爱妃今晚想要朕——” “不是,皇上,臣妾只是觉得热。”为保持正常的语音,她的指尖已深深掐进掌心,来抵去些许的阵痛。 “哦,是么?”他另一只手掀开锦被,看到她娇小的身子微微蜷缩起来,由于松了绶带,唯有这么蜷缩,方能让衣襟不至于那么敞开。 可,即便这样,终究是有些许的敞开,透过白色的中衣,能看到她莹润的肌肤,一如那一晚,他素来的自持也在她的魅惑下失去了。 这个女子,果真是太后赐给他的一份‘重礼’啊……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十章 惊变数(5) 念及那晚,他不再去瞧她,淡淡道: “这样,可好些了?” “谢皇上,臣妾好多了。”手捂住小腹,能觉到下身有汩汩热流涌出,她试着稍稍腾空离开丝褥,却又不敢动作太大,引起西陵夙的注意。 这样的时间真是难熬,也断断是熬不到天亮的。 终是大着胆子说出一句话: “皇上,能否让喜碧进来,臣妾出了些许汗,想让她伺候着擦一下。” 这句话,以往她是万万不会说的,可眼下,她只能说。 西陵夙并不见怪,悠悠唤道: “眉妩。” “奴婢在。”纱幔外传来眉妩的应声,“皇上有何吩咐?” “传喜碧进来伺候。” “是。”纱幔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蜷缩的身子这才稍稍松开,松开的刹那,底下的丝褥能觉到湿了大半,难道—— 喜碧已掀开纱幔进来,而她竟是不敢起身。 纵然,侍寝一事,西陵夙也是知道实情的,可他并没有揭穿这身孕的事。 或许是没有证据,也或许是忌讳着什么,又或许在等着什么。 如今,万一葵水已把丝褥浸湿,那么,岂不是自己招了吗? 她的手脚冰冷,竟是起不来了。 西陵夙睨着她,轻柔地拥她起身: “让喜碧伺候着擦下身子,瞧你,热出这么多汗。” 温柔的声音,深情的目光。 谁会相信,这一切和真实无关呢? 纵然喜碧察言观色多年,站在榻前,也不禁愣了一下。 而西陵夙已松开拥住蒹葭的手,下榻,道: “伺候娘娘擦洗。朕,突然想起书房还有些折子没批完。” 说罢,径直往纱幔外行去,不一会,便传来殿门复关阖的声音。 “娘娘,您怎么出了这么多虚汗?”喜碧一边说时,一边手看似不经意地抚上蒹葭的腕际,这一覆,她不由得皱了眉。 “你懂医术?”蒹葭缓缓起身间,望了一眼丝褥,幸好,不过是被她的汗意濡湿。 若喜碧是懂医术的,她的医术是否高明到,能把她的脉象也逆转呢?毕竟,太后在她练舞那数日间,每日都有送过滋补汤膳,这些汤膳里含的乾坤,或许,与此是有关的。 “是。”喜碧没有否认,扶蒹葭起来,掀开龙榻旁的珠帘,后面是供皇上更衣的内间。 “我有事求见太后,麻烦姑姑替我安排。”蒹葭没有自称本宫,只在转到帘后时,低声说出这一句。 “太后明日会来探望娘娘。”喜碧手脚麻利地替蒹葭宽去中衣,并拧好毛巾,擦拭蒹葭身上的汗渍,待拭到下面时,蒹葭的手一阻,喜碧笑道,“娘娘,您胎像不稳,有见红现象,不宜再陪着皇上,明日奴婢回了太后,让娘娘到偏殿静养。” 见红?确实是个不错的托辞。 “那,有劳姑姑了。” 喜碧展眉一笑,蒹葭背对着她,并没有看清这抹笑里的深意。 或许,也是她不愿意去看,一如,不愿意去深思太后这般做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意图。 只等着太后亲自告诉她,无论太后说什么,她选择相信。 毕竟,相信一个人,比怀疑一个人,能让自个更为坦然,何况,太后,是她的恩人…… 第一卷 九重凤阙波云诡 第十章 惊变数(6) 喜碧伺候蒹葭更完衣,处理好葵水,西陵夙仍没有回宫。只在第二日下朝后,傅院正回禀蒹葭的脉相不稳,有见红时,下了一道口谕,允准蒹葭暂时迁往偏殿安胎,并从御前宫女中,指了千湄过去伺候。 太医院院正只听命于帝君,医术卓越不用质疑,也断不是那般容易被人收买,尤其这种涉及欺君罔上的罪责。 而在傅院正诊脉前,蒹葭恰好喝下喜碧熬好的一盏冰糖燕窝,加上先前的揣测,更可见,今日的燕窝里该也是加了其他的东西。 一种能改变她脉相的东西。 神思间,傅院正躬身退下,太后风初初徐徐步入殿内,借着开方一并摒去千湄。 “臣妾参见太后。”蒹葭听到环佩声响,忙敛回心神,在榻上俯身请安。 “罢了,皇上都免去你行礼,哀家又岂能不免呢?”太后虚扶她一把,顺势在榻旁坐下。 “谢太后。”她吐出这三个字,喜碧已奉上香茗。 太后端起香茗,慢慢用茶盖子撇去茶沫,眸华掠过她的神色,微微一笑: “哀家知道你在为什么忧烦。” 顿了一顿,见蒹葭愕然地抬眸,她直望进蒹葭那清澈的眸底,目光里带着抚慰、亦带着探究,继续道: “放心,哀家已命人接你爹娘入京。不过,他们毕竟身份有别,恐是不能进宫与你相聚。但,哀家允你,只要你好生将养着身子,待到十月怀胎诞下帝嗣之际,哀家会想法子让你们见面。” “太后,臣妾谢太后……”只这一句,说出唇时,终是有什么梗在喉口,再说不得坦然。 源于,她明白,太后话语背后的意思。 若她不好好配合演这场戏,恐怕,她的阿爹阿娘纵能逃过战火的波及,终是会毙命在帝都。 其实,即便太后不拿这个做威胁,只要是太后让她做的,她还是会去做。 毕竟,太后救过她两次,仅凭着这点,哪怕是愚忠,她都是会好好做的。 可惜,这宫里,容不得真心实意,也没有人相信纯粹。 “好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让喜碧来回哀家,皇上国事繁忙,总有照应不到的地方,哀家也知道每日待在这里,心情难免不舒畅,待过几日,哀家请个恩旨,带你去避暑行宫散心。” 太后的意思,她是会在避暑行宫,诞下这所谓的‘帝嗣’罢。 她的手抚上平坦的腹部,唇边嚼出一抹涩笑: “太后,奴婢斗胆,但,还是想问个清楚,为什么要奴婢这么做?” 换了自称,只以先前的身份,问一个答案。 哪怕,太后并不会告诉她真正的答案。 但,问了,她便不会再有挂心的地方。 太后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起身间,语音悠悠传来: “皇上不是哀家的嫡子,哀家在这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呐。而哀家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所以,哀家只希望你能成为哀家的依傍。退一步讲,眼下,苏贵姬已怀了帝嗣,万一诞下的是帝子,按着我朝的规矩,就是太子,到了那时,以她和你之间的关系,难道,你以为她能容得下你?所以,哀家这么做,为了你,也为了哀家。” 真的是这个原因么? 听上去,无懈可击。因为她没有怀孕,所以,无形中,可以早产,也可以事先安排好胎儿的性别。 然而,她没有怀孕的真正原因,是西陵夙根本没有临幸她,但,西陵夙却选择了默认,这一点,让太后说的话,明显存了差池。 这背后的种种,却是她怕去想的。 “奴婢晓得了……”蒹葭闭上眼睛,眼底有热热的东西要流下,而她,却是要强忍着,“太后救过奴婢两次,奴婢记得,奴婢会按着太后的吩咐去做。” 哪怕,这宫里,人人都有彼此的计较,充斥的不过是冠冕的谎言。 她还是希望保留自己的一点真,即便这份真,并不为任何人所看重……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一章 鸳鸯囍(1) 五月初五,偌大的翔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今日,是翔王迎娶风太傅次女风念念的大好日子。 翔王是当今新帝西陵夙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风念念除了是当朝一品官员太傅的次女,更是太后风初初的妹妹。 这场婚典自是分外引人侧目。 只是,有些尴尬的辈分关系,却让这场婚典添了些许让好事者嚼舌的根由。 翔王府花园甬道中,筱王和宝王正结伴往喜堂去,一众随从和他们二人刻意保持着距离,使得他们可以稍稍自在地说着话。 筱王和翔王同年,生母是一名不得宠的贵姬,先帝崩后,被册为太妃,不过是寥落的晚景。 此刻,筱王摇着手里的折扇,一边走一边嗤笑道: “你说,等今日拜完堂,三皇兄要唤皇上什么呢?” 先帝的六位帝子中,西陵枫为皇长子,紧跟着是西陵夙,翔王是老三,筱王、隆王分列老四、老五,最小的则是宝王。 筱王生得颇具女相,这一笑,更带了几分妩意,他生母本就是绝色的美人,只是,在先帝眼里,这层绝色终是抵不过逝去的康敏皇贵妃,也使筱王并不得先帝的器重。 “管这些做什么,皇上如今释了我们的兵权,这事你倒不烦?”宝王瓮声瓮气地道。 宝王的生母是伺候先帝的一名御前宫女,先帝偶然酒醉临幸,便诞下了他,因着生母卑微,自小由废黜太子西陵枫的母妃惠妃抚养长大,因继承了先帝的容貌,倒也是英挺非常,只是自幼远离生母,在惠妃身旁谨言慎行,性格较为孤僻。 “我有什么好烦的,论兵力,你和我不过都是些亲兵,接下来,真正大伤元气的,是老五。”筱王依旧是笑的。 老五指的自然是隆王西陵隆。 隆王的生母是先帝的淑雅夫人,在诸位帝子中,算是显赫的。可,不过是由于容貌相似康敏皇贵妃,才得了几年的圣恩,随着容貌相似都不能给先帝以慰藉,终究只是深宫梦里人,生下隆王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而或许是眷念旧情,隆王在一众帝子中,总算是器重的,也早早和西陵夙、翔王一样,跟着太尉出去拉练过士兵,如今,除去亲兵外,另掌有二十万的兵权。 早前的刺客事件因隆王身在岭南,没有赶回贺寿,并未波及到他,但随着岭南的战事吃紧,西陵夙却没有命隆王就地准备迎战,而是让其在执行完要务后,即返回帝都,于是,随着隆王抵京,这十万兵权的收回,眼看是早晚的问题。 “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壮。再不济,太尉和五哥的关系还是好的。”宝王压低了声音,带着莫奈何。 “是么?呵呵。”筱王只笑不语,转眼,已步进喜堂。 他们二人来得算是晚的,喜堂内早满满站了前来贺喜的高官望族。 翔王一身红装正恭迎着宾客,看样子,伤势倒是好得利索。也足见,那日的行刺的背后,究竟含着几多乾坤。 “三哥今日真比疆场杀敌还英姿飒爽呢。”宝王率先走近翔王,恭贺道。 翔王只是一笑,笑里含着几分漠然。 “今日三哥成亲,我和六弟也没有什么好送的,只这把灵泉宝剑,就赠予三哥吧。”筱王手势极其潇洒地收起折扇,眼神示意身后跟着的随从将一长方形的紫檀木盒子奉上。 灵泉宝剑乃名闻遐迩的兵器,可,即便这把名器,都没有能让翔王脸上的笑意加深一分。 此时,殿外传来皇上驾到的通禀声。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一章 鸳鸯囍(2) 不止是西陵夙来了,竟是连久居深宫的太后亦一并出席。 在众人纷纷请安间,西陵夙携着太后缓缓步过红毯。 风初初踏着红色的毡毯,亦步亦趋地随西陵夙走进喜堂。她曾经亦向往过头戴红盖,被那一人牵着步入喜堂。 可是——可是! 一切都在三年前的那一夜,化成了虚无! 她的指尖用力地嵌进手心,很疼,但,再怎样,都抵不过心疼。 他本虚握住她的手心,忽然觉到她的用力,终是在袍袖相掩间,掰开她紧握的手,以最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 她略转眸华,只一移,在看到他脸侧时,还是生生地别过头去,不再瞧他,径直走了过去,端坐在喜堂的上座。 此时,风念念也在喜娘的搀扶间,在吉时步进堂来。 所有礼仪遵照着帝皇天家的规矩,繁琐正统。 看着风念念身着红色的喜服时,说不嫉妒,终是假的。 对于她来说,永远不可能有这些仪式,即便先帝再怎样宠她,都不可能给她这些。 面上却还得带着象征性的微笑,和西陵夙一起,在新人款款下跪时,示意新人平身,听着司仪太监颂祝词,翔王和风念念三拜天地,直到礼毕,她的笑也就僵在了唇边。 她的这个妹妹,不论出身,抑或嫁人,始终,就是胜她一筹。 以前还会嫉妒,还会心不甘,如今呢? 她踉跄起身,却禁不住一阵反胃,忙用宽广的袍袖捂住唇,翔王牵着风念念,已行到跟前。 “阿垣,以后要好好待王妃,再不可冲动鲁莽行事。”西陵夙象征性地道。 翔王牵着红绸带,凑近西陵夙,唇边浮起依旧漠然的笑意: “皇上,你答应过的……也要好好待她……” 这一句话,翔王说得极轻,仅西陵夙一人可辨,也只有他一人能听明白。 西陵夙没有说话,只目送翔王在鞠躬行礼后,眸底神色莫辨。 大礼行完,入席前,西陵夙却是携太后在众人跪拜请安间,先行离去。 哪怕给亲兄弟主婚,他出宫的时间,都必须按着规矩控制在一个时辰之内。 而这显然也帮了太后的忙,今晚,她的反应尤其严重,又不能用酸食,更加难受。 走出翔王府,风倒是突然大了起来。 未到凤辇前,她的眉心一蹙,走神间,纵有宫女相扶,丝履还是一滑,险些失态。 西陵夙淡淡睨了邓公公一眼,邓公公立刻会过意来,打了个尖,: “启禀太后,凤辇的轱辘坏了,恐怕修好还要半个时辰。” 风初初努力平息胸口的酸胀,停了步子,果然,有几名太监奔到凤辇前,对其中一个轱辘拨弄着,她的手看似随意地搭紧一名近身宫女玉泠,玉泠忙问。 “那如何是好?” “皇上,宫里再调凤辇来,也颇费时间。”邓公公请示道。 此刻,愈大的风里掺杂进丝丝的细雨来。 “请太后同坐朕的车辇罢。”西陵夙说出这一句,率先登上明黄的帝辇。 帝辇纵宽敞,但,却是连邓公公都不得擅入的,于是,玉泠只能扶着风初初行到脚凳前,便躬身退下……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一章 鸳鸯囍(3) 帝辇铺着厚厚的锦褥,另熏了绵绵的龙涎香。 西陵夙端坐一侧,风初初却是刻意和他保持了些许的距离,只倚靠在悬挂着明黄色绡纱的窗栏旁,饶是如此,气氛却愈渐尴尬。 “太后身子不适?”终是西陵夙淡淡启唇,那眸华若有似无地睨了一眼,纵上了浓浓的妆,气色看上去依旧不佳的风初初。 “谢皇上惦念,哀家只是乏了。”风初初姿态优雅地坐在那,似乎并没有任何不适,只是出宫的舟车劳顿,让她看起来气色不佳罢了。 “是么?”西陵夙唇边勾起一抹笑弧,不再多言。 恰此时,帝辇突然顿了一下,邓公公在外禀道: “皇上,奴才吩咐膳房熬了汤膳,用暖兜一直温着,可驱夜寒露重。” “你这奴才,倒是有心,呈上来罢。” 帝辇稍微停,邓公公躬身奉上两盏汤来: “皇上,这汤啊,是用熟地、当归、白芍、桃仁、红花小火慢慢炖熬成的,最是活血暖胃的呢。”邓公公说者无心,那‘红花’二字落进太后的耳中,却是心低猛地被重重一砸。 “太后方才晕眩,想必也是操劳过度,气血两虚所致。这汤确是适合太后用的。”西陵夙一挥袍袖,端起汤盏,递予风初初。 风初初仍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姿态,唯有她清楚,手伸出去的时候,连指尖都在刹那变得冰凉。 她的手持过汤盏,在触到白瓷盏壁的刹那,她能看到自己的护甲轻微地动了一下,贴着盏壁划过,明明没有声响发出,却在这瞬间,能听到心底发出的撕拉声。 但,再怎样,她总是要端了过来。 “哀家喝不惯烫的。”她平静自若地说出这句话,只把杯盏搁置在旁边的几案上。 用暖兜温着的汤,岂会烫呢?这样说,不啻是在西陵夙跟前露出端倪。然,不管怎样,以她如今的身份做傍,她都不会喝下那碗汤。 源于,那碗汤会生生扼杀她最后的倚赖和珍贵。 “小邓子,取些冰块来。”西陵夙看似漫不经心地边舀起一勺汤,边吩咐道。 “是,皇上。” 邓公公领命,退出帝辇,不一会便端来一小桶冰块,饶是出行,这些,却是应有尽有。 邓公公将冰块放在几案上,复按着西陵夙的眼神示意,将太后那碗汤放到冰桶的隔断处,做完这一切,立刻退了出去。 西陵夙微微一笑: “这样,就不会烫了。” 风初初神色一凛,侧过脸去: “哀家体寒,不能用冰过的东西。” “是不能用,还是不敢用呢?”西陵夙问出这句话,将手上的汤盏放下,“不过,这帝辇能抵风遮雨,不喝这汤,都是无妨的。” 他话语背后的意思,风初初自然听得明白。 他,从来就是自负的人。 当年,她折了他的自负,所以,他才会对她如此罢。 只是,若再重来一次,她的选择,应该还是不会变的。 “皇上,哀家知道帝辇能抵风遮雨。但,除去今晚,哀家日后会坐的,能坐的,只是属于哀家的凤辇。” 截然地说出这句话,她和西陵夙之间的微妙关系终被这风雨飘摇的夜色,摇晃得莫测起来……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一章 鸳鸯囍(4) 翔王是在大醉酩酊时被扶回喜房的。 喜娘按着规矩准备伺候翔王和风念念用子孙饽饽,并唱坐帐歌。却见翔王身子一歪,本端坐在喜榻上的风念念忙起身,翔王已一头栽倒在被褥上。 风念念让旁边的丫鬟帮忙将翔王扶上榻,只听得鼾声响起,颇具震撼效果。 “茉莉,去熬碗醒酒汤来,菡萏,将红包分给大家。” 风念念吩咐着,才要掀开凤冠前的盖头,却听得旁边的一个嬷嬷急急阻止: “王妃,使不得,这盖头一定要王爷来揭,否则,就不吉利。” 风念念的手稍滞了一滞,终是放了下来,隔着红色的盖头,吩咐: “大家忙了一天,也都累了,这里,有我就行了,你们都去歇息罢。” “是,王妃。”那名老嬷嬷带头领了红包便退出喜房。 眼见翔王大醉不醒,她们若陪着,也是不知趣了。 虽然少了那些传统的仪式,既然王妃都不介意,她们做奴才的,自然也不会刻意去提。 在茉莉端来醒酒汤后,喜房的门被彻底关上。 风念念端起醒酒汤,发现翔王的鼾声不止,显然已经睡得很熟,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忍心叫醒他,只替他掖好被子,近身的时候,瞧到纵然酒醉不醒,翔王的样貌依旧是洒脱英挺的,她微微红了脸,别过头去,合衣睡在他的身旁。 只是这一夜,又怎睡得着呢? 当然,睡不着的,不光有她。 还有翔王。 在觉到风念念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时,那震耳欲聋的鼾声慢慢停了下来,背对风念念的翔王睁开眼睛,望着红红的喜帐,思绪是清明的。 方才,其实他很想把自己灌醉,可,一杯一杯下去,除了让胃不舒服以外,竟是没有办法让思绪一并混沌。 他原以为,只有醉了,他才能让自己完成今晚该完成的义务。 他原以为,只有醉了,才能将那个身影真正地驱逐出他的脑海。 可惜,仍是没有用。 他,醉不了。 从那一年,他大醉一场后,他再没有办法让自己陷入沉醉中。 自以为不会动心的他,竟然非要到那个人不在了,当相似她的那一人出现在他眼前,才发现,他逃避了这么久。 手不自觉地握紧,长年习武的关节咯咯有声间,他才意识到,身旁的人好像有了动静。 她,竟也没有睡着。 风念念稍稍起身,蒙着盖头的她,在适应了喜帐内的光线后,很容易就发现,翔王的闭阖的眼睛动了一动。 她只当做没有看见,复将被子替他掖了一掖,却看到翔王蓦地睁开眼睛,直视着她: “还没睡?” “睡了,但,又醒了。”隔着红盖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很细,“王爷,喝碗醒酒汤,您再睡吧,我用暖兜暖着,现在估计还是热的。” “不必麻烦。”翔王脱口说出这句话,又补了一句,“我睡了一会,好多了。” “好。时辰尚早,您再多睡会。”她温柔地继续道。 “你的盖头——” 他的手不禁抚上那红红的盖头,因他的缘故,到现在仍没有取下,必定会不舒服吧,所以,又怎睡得踏实呢?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一章 鸳鸯囍(5) 这时,房门外忽然传来王府管家犹豫的禀告声: “王爷,王爷——” “何事?”他朗声问道。 “隆王殿下回来了,刚到王府,说有急事。” “带他去书房,本王这就过去。” “是。” 隆王,直到开席都没有赶回帝都,却在这个时候充当了不速之客,外人看起来,这样的人若撇去身份地位,是极其讨人嫌的,但,翔王匆匆披了件外袍起来,进得书房,对着一身红色戎装的隆王开朗一笑: “我知道你一定会赶回来的,只是晚来了这么久,该罚三杯!” “是么?”隆王即便是笑着的,可,那笑却进不了他的眼底,“我知道迟了,所以干脆去了醉坊给你取这坛酒!” 隆王说着,披风一掀,桌上,赫然已摆放着一瓮密封好的佳酿。 “白露酿……”翔王沉吟出这句,脸上竟换了一副神色,“难为你还记得。” “那次你说过,如果有一天,到了必须要遗忘一些事的时候,让我记着给你取出这瓮酒来。” 原来,连平时大大咧咧的隆王都发现了,自己终是到了该遗忘的时候,才能继续走下去。 翔王的手覆到瓮盖上: “谢谢。” 说完,略一提力,揭开那盖子,醇美的芬芳便溢满了整间书房。 “果然是好酒!”隆王赞了一声。 “是啊,这世间,白露酿也仅剩下这一瓮了。” “怪不得,你说要遗忘,这是她酿制的吧?喝下后,她留给你最后的东西,也便不在了。”顿了一顿,看翔王取来最大的酒盅,替自己和他分别满上,隆王颇有深意地问,“前几日才受了毒伤,今日宴席上,想必你已饮得多了,为了你的身子,这酒不如改日再饮。” “不碍事。”翔王只回了隆王后一句话,便先干为敬。 既然连那影子都正式成了皇兄的女人,他有什么理由再让自个沉沦下去呢? 毕竟,皇兄答应会好好照顾那影子,他也应允会做一位好丈夫。 所以,不如忘却。 本来就不是属于他的情感,他不该继续执念的。 隆王陪他一盅盅地干尽,一盅盅地满上,在第一缕晨曦透进窗棂时,翔王总算是醉了。 在陷入酣睡的刹那,耳边隐隐又传来清脆的声音: “可别小看这白露酿,一杯两杯是不会醉的,但超过五杯,不论酒量多好,一定会醉哦。” 他仿佛能看到,那身着七彩霓裳的女子手捧着这瓮酒,欲给他,又不舍的样子,她的眸子晶莹剔透,不论什么时候,总是蕴了最明媚的笑意。 直到,那抹笑意被血色渲染,那如血的曼陀罗华尽头,他,永远失去了她。 那一刻,其实,他的心,疼痛到无以复加,只是执拗地以为,不过是因为失去了一位最好的红颜知己,殊不知,在那时,她在他心底的位置就是不同的,就是没有办法替代的。 只是,无论她生,或者死,都不会属于他。 源于,她的心里,他看得清楚,至始至终,仅有那一人的存在。 所以,他从来不敢正视,也从来不敢让自己以为,他喜欢她。 可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这份感情,经过三年的沉淀,早成了他刻入心髓的爱。 哪怕,是她的影子,他都珍视若宝,愿以命相护……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二章 薄凉色(1) 当淡黄色的晨曦光芒透过窗棂折射进偏殿时,蒹葭已然起身。 喜碧听到响动就进得殿来,伺候她洗漱用膳。 其实,伺候惯了人,当有一天,反过来被人伺候的时候,总是有些不习惯的。 可,这些,她都必须要去习惯。 包括,应对那些不速之客的习惯—— 甫在凉榻上用完早膳,便听得殿外传来通传声,苏贵姬求见。 喜碧暗示她可以推脱不见,而她却是准了苏贵姬的求见。 靠在软软的锦垫上,身着天水碧的华服,眉心贴了碧色的花钿,化了淡淡宫妆的她,确与昔日身为宫女时判若俩人。更加明艳倾城,更加华贵清丽,乃至于苏贵姬第一眼瞧到时,声音都蕴了来不及掩去的嫉妒: “嫔妾见过钦圣夫人。” “苏贵姬不必多礼,赐坐。”她只用了一个赐字,却将彼此身份的泾渭划得分明。 倘若说,这宫里,谁对她腹中这胎最感‘兴趣’,无疑,是苏贵姬。 而加上暴室的积怨,哪怕,她并没有存下芥蒂,可,苏贵姬一定是记得的。 郝容华的死,她没有亲眼见到,却是听得真切。 若不是苏贵姬的嫉妒,又何至于一尸两命呢?固然,那个孩子并不是西陵夙的,龙嗣血脉不容混淆,可,终究是太残忍了。 “谢钦圣夫人。想不到短短月余,夫人就真让嫔妾刮目相看呢。这坤朝建国百年间,放眼望去,除了昔日的太后在三日间连晋到皇贵妃,恐怕,就只有夫人能望其项背了。” “本宫蒲柳之姿,幸得皇上垂怜,又怎能与太后母仪天下相比呢?”蒹葭淡淡应上这句。 “夫人真是过谦了呢,夫人仅一次得蒙圣恩,就怀得帝嗣,更是六宫的典范呀。” “那是本宫之幸,相较苏贵姬蒙受帝眷多年,始终不足一提。” 言辞间针锋相对其实是最累人的,而这,却是后宫大部分嫔妃都必须适应的习惯。 薄凉深宫,概莫如此。 蒹葭的语气始终是淡淡的,正是这份淡淡,让苏贵姬在心底更是嗤鼻起来,她稍稍欠过身子,笑呵呵地盯着蒹葭: “夫人真是谦虚,那日,是嫔妾太过跋扈,还望夫人莫记前嫌。” “本宫素来只会往前看,从不顾念着过去发生的事。” “那就好。今日嫔妾实是希望与夫人摒弃前嫌,特给夫人做了些擅长的糕点。”苏贵姬微微笑着示意烟儿,烟儿将一精致的檀木盒呈到桌案上。 虽然那次暴室的事,烟儿是受了主子的唆使,但今日奉上檀木盒时,还是害怕得连盖子都差点掀不稳。 而蒹葭显然并不在意,只睨了一眼烟儿打开的盒盖,里面,摆放着六块晶莹的红樱糕: “有劳苏贵姬了。” “这呀,也是皇上最爱的糕点。嫔妾想着,或许皇上下朝会到夫人这,干脆一并多做了,也算是借夫人的手,让皇上惦念一下这旧滋味。” 难道,真是如此简单么? 蒹葭收回目光,与苏贵姬的眸华对视,含笑打趣道: “原来贵姬的心思是给皇上留的,那本宫怎能夺人所爱呢?喜碧,将糕点盒封上,一会送去御书房,交给海公公。” 既如此,她又何必去用呢? 宫里的吃食,用与不用,其实都是种计较,也是种彼此间的掂量。 只是,这红樱糕,更多的,却是关乎前朝的试探……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二章 薄凉色(2) “嗳,夫人——”苏贵姬却带了女子的娇羞,阻了喜碧上前,半红着脸,道,“皇上现在大概已快下朝了吧,夫人虽怀了身孕,平日也该常出去走动,对身子才更好——” 话语点到这里,蒹葭自然回避不得。 “也好,那就劳烦苏贵姬陪本宫往御书房,将这红樱糕呈予皇上罢。” “嫔妾谨遵夫人口谕。”苏贵姬喜滋滋的站起身子,扶着蒹葭往殿外行去。 喜碧想说什么,但被蒹葭的眼色示意,终是噤了口。 刚出殿门,旦听得甬道上,有宫人往来奔忙的声音,显见西陵夙已去了御书房,而偏殿离御书房并不远,只几步路也就到了。 海公公瞧见蒹葭,忙迎上来: “奴才参见钦圣夫人。” “皇上在御书房么?” “皇上正批阅折子,夫人想求见皇上?”海公公当然懂得蒹葭话语里的意思。后宫的嫔妃要见圣驾并不容易,也唯有妃位以上,能在这样的时辰来求见。 “劳烦公公通禀一声,苏贵姬给皇上预备了些点心。” “好,请娘娘稍候。” 海公公进得殿去没多久,就遵了西陵夙的意思,让蒹葭和苏贵姬进殿。 御书房内拢了提神的醍醐香,蒹葭初次闻这种味道,轻轻呛咳了一下,执起帕子掩唇间,却瞧见坐于御案后的西陵夙正抬眼瞧向她。 他的神色依旧和煦温暖,但,他的眼底,却深幽到让她辨不清。 其实,她何曾辨清过呢? 敛了眸华,遵着规矩,和苏贵姬才要欠身行礼,西陵夙竟已起身,行到她身旁,亲手扶起她: “朕不是说过,在爱妃怀孕期间,不必对朕行礼么?” 这句话,由一个帝王口中说出,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呢? 可,她却清楚,这份幸福,仅带着表面的光华而已。 然,即便是表面的,她还是得心照不宣地去承着。 一承,就承了从册为夫人以来的这些日子,外人眼中,她就是这帝宫被新帝盛宠到极致的钦圣夫人,其宠爱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先帝对太后的恩宠。 不过,当不去计较真假的时候,这份宠爱无疑是会让人觉得幸福甜蜜的。 “皇上,苏贵姬也怀了身孕呢。” 带着娇羞点了这句话,只引来西陵夙悦耳的笑声: “你倒是会替人着想。” 纵是笑着,笑声背后,语意未明。 “皇上,嫔妾给您带了红樱糕呢。皇上可还记得这旧滋味?”苏贵姬趁蒹葭低眉只笑不语,在旁幽幽问。 “佳月的手艺,朕自然记得。”话虽如此说,但籍着转身回到御案后,蒹葭分明瞧见西陵夙眼底拂过一缕莫辩晦涩的神色。 “那皇上,品一块吧?”苏贵姬用银筷夹起红樱糕,递到西陵夙的唇边。 西陵夙依旧笑得倜傥风流,甫要凑唇咬住,突然,蒹葭也凑过莹润的红唇,却是借着那块糕吻上西陵夙的唇。 这一幕,发生得极其突然。 这一幕,让苏贵姬的脸色再做不到平淡。 这一幕,蒹葭的心底犹如小鹿直跳,偏偏还要故作自然地稍环住西陵夙的肩。 这一幕,西陵夙只笑得愈深,唇齿相逗间,那块糕悉数被推入蒹葭的口中……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二章 薄凉色(3) “钦圣夫人,你,你——”苏贵姬一张粉脸转作苍白,连话都说不顺畅起来。 蒹葭将糕点迅速咽下,唇边微微一翘,露出一道俏丽的笑弧,转望向苏贵姬: “怎么,难道,本宫用了贵姬的糕点,贵姬心有不愿么?” “嫔妾,嫔妾当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后宫有后宫的规矩,夫人这样,传了出去,倒是贻笑大方呢。” “哦?”蒹葭稍侧转身,却将大半个身子倚进西陵夙并不拒绝的怀中,“皇上,照贵姬这么说,臣妾可真是失仪,让人见笑了呢。可,这殿里如今并无下人,不知这传出去的人,又是谁呢?” 苏贵姬被这含隐射意味的话弄得一时语塞。 “只要爱妃喜欢,又何尝不可呢?”西陵夙云淡风轻地再执起一块红樱糕,玩味的问,“爱妃可要再用一块?” “其实,臣妾并不爱用这糕,只是皇上用过的,才是臣妾喜欢的。”蒹葭自若地对上这句话,眸华睨向苏贵姬,“贵姬,糕点既然已经送了,皇上还有折子要批,你先跪安吧。” 苏贵姬的神情不由转成愤愤,但,碍着西陵夙也在,并且西陵夙并没有要她留下的表态,她仅能行礼退下。 当殿内仅剩下西陵夙和蒹葭二人时,蒹葭欠身从西陵夙怀里出来,微俯身: “皇上若无吩咐,臣妾也告退了。” “你现在出去,刚才的戏不是白演了?”他淡淡说出这句话,只用紫毫蘸了朱砂,批起折子来。 是,刚刚确实是场戏。 彼时,西陵夙眼底稍纵即逝的神色,分明是不愿用下那红樱糕。 纵然,苏贵姬不会蠢到在这糕点内下毒,可,在这宫里,并非有毒的东西才让人忌讳。有些看上去没毒的东西若一旦带了试探的意味,则比毒更加可怕。 而西陵夙在数日前中过淬毒的刀伤。 若把这当成对西陵夙伤势的一种试探,西陵夙肯定是有什么不愿被苏贵姬或她背后的人洞悉。 退一步讲,即便苏贵姬未必是存心的,但,苏贵姬背后关于前朝盘根错节的势力,必定是极其庞大,方能让她这般颇受圣宠,并怀得帝嗣。 那些势力在有些时候能为帝君所用,有些时候,却也是一种掣肘。 于她,并不介意多让苏贵姬记恨一次,哪怕,只为了配合一场戏。 思绪甫转间,她瞧西陵夙并不再和她说话,如此站着,却是尴尬的。幸好五月的帝都越来越热,她执起纨扇,轻柔地替西陵夙扇起风来。 折子是宣纸裁成,所以,扇扇子的力道尤为讲究:太重了,容易把折子掀飞,太轻了,又没有效果。 可,蒹葭无疑算是聪明的,她只慢慢地在西陵夙身后走动着,那风便随着走动,徐徐地从不同的角度扇到西陵夙的周围,又不至于影响到批阅折子。 只是,慢慢走着,她的小腹忽然又绞疼起来,按着道理,昨日已是葵水最后一天,现下,本不该这么疼痛的。 “回去罢。”悠悠地传来这句话,他并没有回身,却仿似察觉了她的不适。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二章 薄凉色(4) 从殿内退出,喜碧早迎了上来,瞧见蒹葭面色不对,扶住她臂端时,轻问: “娘娘,您没事吧?” 蒹葭却是淡淡道: “只是乏了,扶本宫回偏殿休息。” 从台阶下去时,恰是一着红色戎装男子径直前来,那一瞬,她竟以为是翔王,可今日是翔王大婚的第二日,按着规矩,午后方会携王妃来请安,所以,又怎会是他呢。 她只用扇子遮面,从旁边疾疾走过。 那戎装男子在和蒹葭擦身而过时,却步子稍停了一停,如鹰般锐利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随后,才披风一挥,步进御书房。 远远地传来海公公的行礼声: “奴才见过隆王,皇上正等着您呢。” 原来,他召了隆王,所以才让自己出来,倒是她自以为什么了。 蒹葭回到偏殿中,喜碧已摒退一众宫女,焦虑地问: “娘娘,您是不是用了那红樱糕?” “是。”蒹葭手捂住小腹,并不否认。 “果然如此。”喜碧的眉心皱得更加厉害。 “那红樱糕怎么了?” 怪不得苏贵姬奉上红樱糕时,喜碧的神色就有些异样,只是彼时,她并没有在意,喜碧也不能说。 “娘娘有所不知,这糕虽是宫里常见的一味滋补膏药,但,却并不是任何时候都适宜用的。” “哦?”蒹葭疼得已经说不出太多的话,这种疼逐渐从小腹扩展到浑身各处,但除了香汗涔涔外,她的表情并没有显出一丝的难耐。 “譬如,对擅改脉相的人来说,红樱糕里其中一味红朱是大补的食材,能调理人的经脉不和,所以,必和原来的药力作用相左,娘娘才会疼痛不已。”喜碧知道蒹葭不懂医术,故而简略地道,“娘娘,您还能熬得住么?” 她的喜脉自然是药物制造出来的假象,除非断服一月,方会显出原来的脉相。可偏是碰到这一味药,不仅会让她疼痛难忍,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才真真棘手罢。 “需要熬多长时间?”蒹葭捂住腹部,只问出这一句。 “起码十二个时辰,这十二个时辰内,娘娘的脉相将恢复如常。” 这一句如常的意思,自是只要太医诊脉,定可知道她并没有身孕。 但,显然,从刚才的情形看来,苏贵姬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西陵夙。 难道,西陵夙的脉相也是伪装出来的?答案只有是肯定的,他才对这红樱糕这么敏感。 毕竟自他受伤以来,哪怕已无性命之忧,因着龙体贵重,祖制规矩,每日都定时让三名太医会诊、开方,而若被这存了心试探的人察悉他的佯装,必有所计较。 也就是说,寿诞那日的行刺,根本就是一出策划好的安排,他要的就是看似‘淬毒’的暗器射中他,然后,借龙体病危,观察各处的动静,让各处互相猜忌,再师出有名地让两位亲王为了澄清自个,自愿交出兵权—— 为了这个目的,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手足。 犹记起翔王为她挡刀时的情景,即便,那毒未必是毒,可那刀伤,是实实在在的。 亲情在这帝宫,果然也是薄凉虚无的。 那如今呢? 解了他这围,是不是反将自个陷入了他随时可以处置她的围中呢? “扶本宫到榻上,待会若院判来诊脉,你想法子替本宫应付过去。”蒹葭颦紧黛眉,慢慢移往榻旁。 王院判虽然能暂时抵挡过去,若西陵夙要打着宠爱的名义,亲自问脉的话,无疑,喜碧是根本无计可施的。 可现在,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是。娘娘。”喜碧喏声。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三章 冷彻骨(1) 关雎宫。 “太后,该用午膳了。”玉泠轻声禀道。 随着风初初颔首,一众宫女络绎地将各式佳肴呈到檀木桌上,虽是午膳,仍尽善尽美。 太后稍稍用了些许,就放下筷子: “把那补药给哀家端来吧。” “是。”玉泠应声,早有小宫女端着温度适宜的汤药进得殿来。 太后执起汤药,一饮而尽。 别人看来,这不过是一碗寻常的滋补汤药,只有她知道,实际则是王院判精心开的保胎药。而这药原来的主人,当然不是她,而是蒹葭。 以前,即便是暗自熬保胎药,她都是不能的,源于,若有人疑心,从药渣里总能探出究竟。可现在,因着蒹葭的‘有孕’,她总算能用这些其实对胎儿来说必不可少的汤药。 毕竟,喜碧精通医术,若觉得有些保胎药不适合她,自然会悄悄将那不适合的药材剔去,只在药女煎熬好两处的药后,由心腹玉泠交换一下,那补身子的药便去了蒹葭那,而这些药却是留给了她。 当然,所谓的补身药里,她另外让喜碧把媚机碾碎放了下去。 对于蒹葭,她必须用不同的法子,确保她在将来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否则,对于她来说,不仅是功亏一篑,也是万劫不复。 她慢慢将药喝下,看似不经意地问: “钦圣夫人那的药可送去了?” “回太后,已让医女端给喜碧。”玉泠答得很快,旋即又道,“但,今日,钦圣夫人从御书房回来后,就闭门不见任何人,连王院判都让喜碧阻在了殿外。” 由于只是医女过去,自然,其中发生的事,喜碧没有来得及告诉太后,可,只这点征兆,却也是够了。 “是么。”太后将药盏放到几案上,复道,“一会,你去下钦圣夫人那,替哀家把这尊送子观音送去。”太后指了一尊贡放在七宝架上的白玉观音,吩咐道。 “是。” 而今日,乾曌宫因着翔王、翔王妃的进宫请安,是热闹非凡的。 翔王直到晌午才起了身,匆匆携了王妃进得宫来,见隆王也在御书房,已然交代完此番奉西陵夙之命,押赴废黜太子西陵枫往岭南,并督促城池加固的要务。 见他进来,西陵夙笑盈盈地看新婚的翔王行了礼,见时辰不早,便邀其共进午膳。 午膳后,风念念按着规矩,去往太后处请安,虽是亲姐姐,可自小感情是淡淡的,如今,身份的尴尬,加上风初初不冷不热,翔王又默不作声,更是让风念念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缓和越来越尴尬的气氛,正好这时,玉泠进来请命,预备端着送子观音去乾曌宫偏殿。 “太后,嫔妾还没给钦圣夫人贺喜,不如,让嫔妾随玉泠同去罢?” 风初初微微一笑,睨向翔王: “如此也好,哀家就不留你们了,翔王也同去罢?” 这一尊送子观音,送的何止是子呢? 更是一举两得,借着风念念的同去,不会引人注意,却又能让翔王再次见到蒹葭。 是的,她希望翔王见到蒹葭,毕竟,谁都知道,这世上,对西陵夙来说,如今最重视的人,就是翔王了。 这,也是当初,她留下蒹葭一命,其中一条最主要的原因。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三章 冷彻骨(2) 关雎宫离乾曌宫并不远,可,这一路过去,越走近,翔王的步子却不自觉地放慢。 然而,再慢,总归是有走到的时候,当乾曌宫那金色匾额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的心境远不是刚刚来这觐见西陵夙能比拟的。 说不出来的滋味萦绕在心头,让他需要深深吸进一口气,才能迈上那并不算高的台阶。风念念本跟随在他身后,这时好像察觉到些什么,紧走了几步,到他身旁: “王爷,您还好么?” 那一晚,本属于她和他的洞房花烛,以他匆匆揭开她的盖头,去往书房作为结束。 纵如此,既然她嫁给了他,便要不得任何怨尤。 但,此刻,他却是沉默的,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因为,他的目光悉数被殿内那纱幔后的身影吸引。 呵,很可笑,离开得那么远,又隔着不止一层的纱幔,怎么可能看得真切呢? 只是,他知道,她,定是在那纱幔后,纤细的身影一如往昔一样,柔弱无助。 “喜碧,翔王殿下和王妃尊太后的口谕,送这尊观音于钦圣夫人,烦请代为通禀。”玉泠手捧着观音像,道。 “奴婢参见翔王殿下,翔王妃。”喜碧迎了上来,目光和玉泠在空气中交错间,福身请安。 翔王却依旧没有任何声音,翔王妃只能柔声道: “免礼。” “翔王殿下和王妃请稍候,娘娘方才歇下了,奴婢先去禀告一声。” “本宫身子不适,不见!”未待喜碧返身,隔着纱幔却传来女子倨傲的声音。 是的,倨傲,全然不似以往她语调。 可,他确知道,是她的声音。 当然,她是有资本倨傲的,六宫中,如今位分最高的钦圣夫人,又身怀帝嗣,再怎样,都是不同了。 喜碧有些讪讪,翔王妃轻轻蹙起眉尖,唯独翔王对着那纱幔,道: “那本王就不打扰了。匆匆前来,也没有备上贺礼,劳烦姑姑把这个呈给娘娘。”翔王从袖笼中取出一小巧的天水碧的瓷盒,递予喜碧,便转身,迅速离去,只留下风念念一人。 风念念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纱幔,笑容仍是保持的: “麻烦姑姑了。” “王妃说哪里话,应该的。”喜碧躬身,风念念也转身下得台阶。 虽然,翔王并不能见到蒹葭,可从方才翔王的反应来看,是足够了,她从玉泠手中接过送子观音,回到殿中去,已听到蒹葭低低的声音传来: “替本宫准备一桶冰水。” “娘娘?” “快!” “是。” 没一会,一桶热水便由两名宫女端来放在榻前。待摒去两名宫女,喜碧才将自己准备好的冰块放入热水中,若冒冒然要宫女端来冰水,必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样做,虽费点时间,却是稳妥的。 当热水渐渐冰却,她看到蒹葭支起身子,浑身都因为疼痛在瑟瑟发抖,她想,她知道蒹葭要做什么。 毕竟,冰水,对于经脉的流转确实能起到麻木的作用。 但,眼下,蒹葭葵水刚干净,这样做,对本来就宫寒的蒹葭来说,实是弊端多多,然,眼下,也没有其他法子。 蒹葭的莲足探进冰水中,反咬的樱唇没有一丝的血色,饶是如此,她还是抖索地慢慢地坐入冰桶内……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三章 冷彻骨(3) 不是她不想见翔王,而是,如今,无论药性的作用,还是顾念着翔王妃,她都不能见。 她不能因着恩情,再让翔王妃去误解什么。 此刻,冰水很冷,那种冷是一点点地蚕食神经的冷。可现在,她需要这份冷,才能抵过浑身每一处都在发出的疼痛呻吟。 随着疼痛逐渐被麻痹,她的思绪也陷进混沌中。 混沌里,有一种淡淡的香弥漫开来,耳边好像听到喜碧的声音,让她把汤药喝了,她想睁开眼睛,却还是抵不过混沌的席卷,混沌蓦地炸开,便陷入一片漆黑中。 而一旁,喜碧也趴在冰水桶旁,沉沉睡去,香味旖旎的尽处,青衫的身影乍现。 他无声无息的进来,看着浸泡在冰桶中的蒹葭,面具后的眉心是蹙紧的,没有犹豫,他俯下身,不顾冰水湿身,就把蒹葭抱起。 这个傻女孩,竟用这种方法来抵去红朱的药性,岂不知,冰水对她这种体质是最伤的。 轻轻叹出一口气,原来,他还会叹气,当然,唯有对她,才会有叹气的必要罢。 手熨帖在背后,醇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驱走方才的寒气入侵,做完这一切,他才把她抱到榻上,用锦被裹紧她因为内力的迫进,半干的中衣。 幸好,她没有褪去这层中衣,否则,他哪怕心疼她,终究是不方便进来的。 将她安置好,他转睨了一眼桶边几案上置放的药盏,用修长的指尖沾了一点,便辨出里面含有的媚机。 隔着面具,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有多么狠厉,当然,这份狠厉是给此时人事不知的喜碧,也包括她背后的那位主子。 纵然,媚机对蒹葭来说,不具备任何毒性,可,媚机虽能让女子怀孕,这种怀孕的代价是以紊乱女子身子作为代价的。 长久服用,极有可能在一次怀孕后,导致今后再无法怀孕。 而那个孩子,也未必会是健康的。 他端起那碗药,只将它倒入一旁的盆栽下。在迷香的效用发挥完,他应该有足够时间再准备一碗祛寒的药给蒹葭。 蒹葭,默默念出这两个字,总说过,再不会管她,可,每次,他总是狠不下心,真的不管她。 这世间,能牵绊住他的,或许,也唯有这一人吧。 思绪甫转,突然有步伐声往这里行来,不容他再想什么,在离开前,他没有忘记将那桶冰水用内力化为温水,也没有忘记,将喜碧移到榻前,点了她的睡穴,并在空中洒上银色的粉末,消去迷香的味道。 随后,身形微动间,他消失在殿内。 殿门很快被人推开,西陵夙的身影出现在彼端,殿外的宫人均躬着身,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源于,这是帝君的吩咐。 他独自进入殿内,里面静悄悄的,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但掀开纱幔,看到那桶水,以及伏在榻前睡去的喜碧时,终是证实了他预料中的一部分。 此刻,他的钦圣夫人就蜷缩在锦被中,只消他一唤,无论哪位太医进来,就会结束她的性命……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三章 冷彻骨(4)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只是独自走到床榻前。 毕竟,刚刚的红樱糕是她解了他的围,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这一次,他也放过她。 即便空气里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即便喜碧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仿佛只是在主子睡着后,偷懒打盹。 可,他还是敏锐地觉到些什么。然,他仅是吩咐眉妩进殿,将喜碧搀扶出去。 蒹葭仍蜷缩在床榻上,没有醒来,她半湿的长发有一些垂在锦被外,只留下些许的水渍印子。 他伸手执起一旁的面巾,替她将头发揉干,但,这么一揉,指尖还是触到她中衣的衣领都带着些许的潮意,余光瞥到一旁的木桶,看上去是沐浴完毕,可,如果真是沐浴完毕,为什么,木桶的旁边看不到一块胰子,她的身上也没有任何胰子的味道呢? 宫中嫔妃所用的胰子向来讲究,按着个人的喜好,调配了不同的花香。虽然蒹葭是新晋的嫔妃,但位份尊贵,司饰司早早就选配好最新的胰子送了过来。 如今,显然,这些胰子并没有用,那么也只说明,她并没有沐浴—— 他放下干巾,从一旁的橱里取出干净的中衣,很快替她换上。这是他第一次给女子换衣,可,眼下的情形,再唤宫女进来,是没有必要的。 她睡得很沉,所以,他不用担心她会突然醒来。其实,倘若就这么睡下去,或许对她来说,会更好,至少,不用面对将来,她可能根本无法承受的种种。 许是干净的衣服让她觉得很舒服,饶是在睡梦里,她娇小的身子像小猫一样,寻觅着更多温暖的来处,她下意识地倚在他的胸口,蹭了一蹭,好像在确定是否是她的枕头,然后,她的手放到脸颊旁,抵在他的胸上,安然地继续睡去。 有些啼笑皆非,他迅速把她放回榻上,方要起身,胸前却一紧,才发现她的手指紧紧缠住他的胸襟,丝毫不肯放松。 翔王、隆王虽然都已离宫,但御书房的折子却还是需要他去批的,他当然不能在这里耗费太多的时间,手上稍使了些许的力要去扮她的手指,却见她皱了下眉头,干脆将另外一只手一并圈住他。 他纵然后妃不多,但,也算是有过女人的帝君,其他妃子哪怕在承受雨露时,大多也是娇羞脉脉,双手只垂在身侧,绝不敢有丝毫的逾越,即便是苏贵姬,跟他的年份最长,每每燕好时,也不会把手这样缠绕住他,不过,转念一想,初次临幸蒹葭时,她不也是这么放得开么?让明明不想碰她的他都无法坐怀不乱。 太后,果真擅长调教,赐了他这样一位妖妃! 一念至此,他用力将她的手掰开,却听见她含糊不清的低唤: “疼……” 他不由皱起眉来,终于,只将外袍解了下来,任由她拽着,就这样,穿了中衣步出殿去。 当然,这样的他,哪怕候在殿外的邓公公吩咐小太监匆匆取来袍衫,都不免让其他不小心看到的宫人浮想偏偏……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四章 男儿血(1) 明光宫。 “娘娘,老爷又让李公公给你带了喜欢的胭脂。这呀,可是韶光堂最新研制出来的,保管娘娘用了,与众不同,更加娇艳。”霞儿捧着一精致的小盒子递给苏贵姬。 “行了行了。”苏贵姬闷闷不乐地将那盒子掷到一旁,“使的什么破主意,让我送红樱糕给皇上,说是皇上保管喜欢,会念旧情,结果呢?” “娘娘,老爷不也是为了你好,变着法子为娘娘探听皇上的喜好么?今日,是那钦圣夫人在,搅了娘娘的事,等她不在了,娘娘再送一次给皇上就是了。” “废话!你以为我说送就能送?无诏根本是连觐见皇上都不能,要不然,我为什么还要去沾染她?”苏贵姬怒极,一时又找不到可供发泄的,只将胭脂要往地上拂去。 霞儿眼疾手快,忙将胭脂护住: “娘娘,可使不得,这盒胭脂,是韶光堂特制的。就连尚宫局,入暑前,都准备定这种胭脂给各宫娘娘呢。” “哦?”苏贵姬忽然想到些什么,将那胭脂盒复拿了起来,阴鸷地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还先得了这种胭脂。” “正是呢。” “好,很好。”苏贵姬笑得更加开怀,霞儿也微微笑起来,这位看上去,并不聪明,甚至冲动的娘娘,只需稍稍点拨,就会领悟得很快,是不是这就叫自作聪明呢?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蒹葭起身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斜斜地洒在她的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睛,却被一道更刺眼的光芒吸引过去。 她的手上,竟握着一件明黄色的袍衫,不用看袍衫上绣着的金龙云纹,她也知道,这宫里,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着这样的颜色呢? 可,他的袍衫怎么会到自己的手中?记忆只到浸入冰水,便渐渐消散,她略低了脸,又看到,旁边放着脱换下来的中衣,她的中衣早换成了干净的。难道说—— “喜碧——” 她唤了一声,应声的却是千湄。 “娘娘,喜碧去歇息了,您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也是一样的。” “替本宫把汤药拿去温一下。”不管如何,她总不能这样去问千湄吧,瞥到几案上放着的那一碗澄黑的药,想是喜碧端上来的。 但千湄好似识透了她的心思,只当她沐浴后歇下,不知道皇上来过,俏生生地笑道: “娘娘,您歇下去的时候,皇上来了,然后喜碧才下去歇息的,皇上陪了您好一会呢。这药啊,奴婢这就给您去温。” 果然是他。 有些不自在地红了脸,她竟这样抓着他的袍衫,难道说,当时她的动作很过分么?联想起,往日研习的那些媚术,该不会是她神思恍惚的时候,对他做了什么吧。 这么想时,她更加不自在起来,殿外,却传来承恩铃的声音,想是他翻了谁的牌子。 这里距离雨露殿相去不远,那边有什么动静,自然是听得到的,微微有些出神,手松了那件袍衫,千湄上得前来,将袍衫收了去,预备着宫女浣洗了再送至乾曌宫。 而她的目光恰停留在酸枝木架上的送子观音上,以及,观音像下面,翔王送她的天水碧瓷盒上。 起身,朝那走去,打开盒子时,她没有想到,他给她的,竟会是这样东西……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四章 男儿血(2) 或者该说,不像是他这样征战沙场的王爷该有的东西。 是一个缀着护身符的坠子,她是看不懂那些庇佑经文的,只是在这坠子的上面,用极精巧的穗子打了一朵艳丽妖娆的红色花朵,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第一眼,除了艳丽,便是妖娆。 这样的穗子,若说是女子送给翔王的,倒也说得通,毕竟,太过女气了。 而今,他把它送给她,无疑是希望她在这宫里平平安安的吧。 平安。 嚼过这两个字时,确实,自从怀了所谓的‘帝嗣’,封为钦圣夫人后,她接下来每一步路,都将走得步步惊心,也身不由己。 无非是为了那困束自个的恩情。 无非是在别人的博弈里,寻得一道生存的罅隙, 将护身符戴上,千湄已将温好的药盏送了进来。 “本宫还是有些乏,今晚,不必让太医问脉了。” “是,皇上也吩咐过,不让人打扰娘娘休息呢。”千湄若有似无提了这一句,正对上蒹葭端详她的目光,不由垂下脸,“娘娘先喝药,晚膳已经备好,是稍后就传么?” 蒹葭收回端详她的目光,颔首默允。 同样的晚膳,有人却用得并不舒坦。 翔王和王妃对坐在厅堂内,桌上虽摆满了珍馐,翔王只动了几筷子,便放了下来: “本王还有些军务要处理,就不陪王妃了。” 这句本能说得温馨的话,从翔王口中说出,只带了相敬如宾的意思。 风念念也放下筷子,随翔王一并起身: “夜深露重,王爷多加件衣裳再去书房吧。” “王妃费心了,书房有外袍,王妃早些休息,今晚,不必等本王。” “是,王爷也注意身子,明天还要早朝,早些歇息为好。” “本王自有分寸。”翔王说完,逃也似地避去了书房。 风念念望着他轩昂的背影,心底的滋味唯有自个清楚。 其实,她不该强求什么,比起姐姐在宫中的日子,能嫁得翔王这样的夫君,总归是最大的幸运。 哪怕,他也会纳侧妃,可,至少,她每日,都能看到他,而不是苦守在宫殿的一隅,等待召见或者遗忘。 所以,不该再有介怀了。 她略略再用了些晚膳,方回屋,回屋不久,陪嫁过来的离嬷嬷便笑呵呵地进得房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风念念正对镜摘除发髻上的配饰。 这些事,在太傅府,她就不喜劳烦丫鬟,更多的时候,她性子偏静。 “王妃,听说啊,今年的避暑,皇上会带几位亲王到行宫去过呢。那里,即便是大热天,都不燥热。可真个好地方。王妃头一年嫁给王爷,倒是能去见识一番。” “你又从哪听来的,我今日进宫都没听太后提起。” “太后怎会告诉小姐,她巴不得小姐不去呢。”离嬷嬷从小看风念念长大,对风初初莫名就是敌视的。 “别再说了,被别人听去,就不好了。”风念念打断道。 “老奴没说错,不就是当年趁先帝酒醉,迷惑了先帝,她能有今天?说到底,这始终是风府的耻辱。”离嬷嬷嘴一撇,不甘心地低声嘟囔。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四章 男儿血(3) 风初初迷惑先帝的事,不止风府的人知道,在各大世家也是传遍的事。 可,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风念念仍不喜欢别人在背后议论风初初。 不管,姐妹的情谊怎样凉薄,她始终,还是认她这个姐姐的。哪怕,她们并不是一母所生。 “去,看看燕窝熬好了没有。” “遵命。不过,小姐在王爷那真得上点心,趁现在王爷没有纳侧妃——” “好了,你快去吧。让我上心,我也得有东西去上啊。”风念念噗嗤一笑,只将离嬷嬷推出房去。 “啊,老奴明白了。等着,老奴立刻给小姐端上来。” 是的,这碗燕窝,她是给翔王预备的。眼见着,他晚膳没有用多少,从宫里回来就有些神不守舍,她不会去揣测背后的原因,只知道他是她的夫,他的身子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 当她端着暖暖的燕窝,轻叩书房门时,里面过了半晌,才传来翔王的声音: “进来。” 她进得房去,他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神色疲惫,眉心皱紧,看上去忧心着什么事。 “这是牛乳黄燕,可以祛除疲劳,王爷少许用一点,好么?”风念念轻声慢语,将那盏燕窝放到翔王跟前。 “有劳王妃了,本王稍后会用。若没有其他事,王妃先回房休息罢。”翔王的逐客令下得很是明显。 “那王爷早点休息。” 风念念眼角的余光看到书案上根本没有开启的公文,翔王忧心的,原来并非是公事。或许还有不想和她圆房吧。 对于初为人妇的她来说,夫君不愿和她圆房,传出去,无疑是种耻辱。可,她不会去强求什么,也不会借着太傅府的势力去为自己争取什么。 一如,本来父亲是希望她能嫁给西陵夙的。 可,她却让父亲失望了。 外表看似柔弱的她,一直是很有主见,洞悉一切的女子。 但,大部分时候,她习惯了善意的伪装。 退出室门的刹那,她听到翔王重重起身的声音,他,还是没有用她的心意。 今晚的翔王做不到平静,不止是蒹葭,更是因着那一道征伐锦国余孽诏书的颁下,起了滔滔波澜。 在他养伤乃至大婚期间,西陵夙竟是将这条消息刻意瞒过他,若不是今日开启公文前,看到搁在最上面的那道诏文,他或许还会被继续瞒下去,不过由于三军将帅已定,所以才让他知晓罢。 圣华公主,那圣洁、空灵到不像凡间女子的她,终是出现了么? 带着灭国的仇恨,带着毁灭一切的仇恨,出现了么? 他突然很怕,怕再次失去她,是啊,本来,三年前,在曼陀罗华花海中,他以为永远失去了她,可,她竟还活着,并且终是出现了。 心底涌起欣喜的刹那,他却无法阻止这场战争的发生。 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呢? 手重重地砸进室内的柱子上,鲜血漫出的同时,他的心,缩紧成一团,快要不能呼吸,也在濒临窒息的瞬间,他明白,不管怎样,经历了三年前那场死别后,他不会让战火,再将她带走。 奕翾,他逃避了那么久,这一次,他不会逃避了,哪怕,放弃这至尊的翔王之位,他都不愿失去她……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五章 茯苓粥(1) 随着天气愈渐酷热,后宫各司的采办也开始变得忙碌起来。除了冰块等避暑不可少的物什外,还包括,供嫔妃裁剪夏衫的轻薄绸缎,以及由民间著名的韶光堂进献的特制胭脂。 蒹葭因是夫人之尊,绸缎及胭脂比诸妃更多了选择的余地,司衣司先把各种样款呈给她择了,才挑剩下的送去各宫。 她喜欢绿色,司衣司呈来的料子中,恰好有一匹是天水碧的,她就留了下来。待到司衣司按着她额外的要求,裁剪好衫裙时,恰是极其宽松闲适的款式,穿在身上,更添了出尘的美丽。 这种款式很快随西陵夙继续频繁留宿在偏殿,变成六宫诸妃争相效仿的对象,连太后都赞许有加,特意裁了两件相同的款式,穿上了身。 当然,这裳裙,显而易见,是更适合太后的,毕竟,三个月大的身孕,终是日渐显露了出来。 这一日,甫用罢晚膳,蒹葭靠在美人榻上纳凉。 “娘娘,有了身子的人,理该多用点,丰腴些才更利于腹中的小帝嗣啊。” 纵然这套裙衫宽大得不易察觉该日益渐增的身孕,但也愈加衬出蒹葭的清瘦。 这样,显然是不好的,喜碧不由地在蒹葭又一次用了少许膳食后,提醒道。 “嗯,本宫知道。但,实在没有胃口,或者等晚上,再多加一餐吧。”蒹葭是怕热的,天一热,她不仅人倦倦的,胃口也提不起来。 “好。奴婢会吩咐膳房的。”喜碧让一旁的宫女撤下盘子,另呈上药汤,“娘娘,这药汤趁热喝了吧。” 蒹葭端起药盏,即便是保胎药,也总归是要喝的,虽然,那只是做个样子。 而这药汤里含的玄机,喜碧曾说过,会将琼香玉露丸放在汤药内,一起让她服下。 纵然,这药,是太后彼时用来控制她必须连续服用的‘毒药’,面具男子也说过,停服,并不会让她有任何后果。 可,倘能让太后安心,她愿意这么做。 喝下汤药,她用了些许蜜饯,听得不远处的御书房,传来争执的声音,隔得远远地,她听不真切,喜碧摈息听了一会,皱了眉: “好像是翔王的声音呢。” 翔王? 她下意识地透过轩窗望了出去,御书房的门是紧闭的,这争执的声音能透过室门传出来,可想激烈的程度。 一直以来,西陵夙和翔王亲如手足,什么事能让他们这样呢? 然,她不能明着去多管任何事,哪怕,她并不希望,争执的结果,是西陵夙对翔王加以责罚。 颦眉想了一下,她只问: “嗳,本宫忽然想不起来,皇上昨晚说想用些什么来着?” “皇上想用什么?”喜碧一时没有明白蒹葭的意思。 蒹葭淡淡一笑,眸华流转间,似恍然大悟道: “记起来了,皇上想用茯苓粥,你快让膳房准备些,然后送去御书房。” “是,奴婢遵命。”喜碧虽还是没理解蒹葭的意思,但仍喏声退下。 茯苓粥,是康敏皇贵妃生前最擅长做的一道粥点,纵然并不难做,可御膳房也不会做得惟妙惟肖,源于,做粥人的心意不同,但,这碗粥点终究会让西陵夙念起一些什么来吧。 他是极其念旧的人,从郝容华一事上,她就看得出来。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五章 茯苓粥(2) 御书房。 “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这么对朕说过话。”西陵夙最先平静下来,眯起凤目,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在那方玉玺上拂过。 这块玉玺,在方才他欲待颁下出兵圣旨时,竟是被翔王阻了下来。 从小到大,他这个弟弟,虽然并非细心谨慎之人,可,这样鲁莽的举动却也是没有过的。 翔王站在书房正中,他的神情并不能做到像西陵夙那般淡然,脸胀红着,双手紧握,咯咯作响: “刚才是臣弟失态,但臣弟只是希望皇上网开一面,毕竟,如今皇上刚刚登基,若在此时将大部分兵力悉数压到岭南,臣弟唯恐社稷不稳,人心动荡。” “阿垣,扪心自问,你这么说,究竟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是为了其他呢?”语音甫落,他凝住翔王,分明看到翔王的唇角抽搐了一下。 只一下,就够了。 “皇上,三年前那场战役,已太过残忍血腥,如今,不过是锦国的余孽,岭南又有天堑做护,只须假以守卫,那些余孽断断是威胁不到皇上的锦绣江山。” “三年前,因为朕负伤,才姑息了那帮余孽。斩草不除根,死灰终将复燃。朕不会把坤国的百年江山寄托在所谓的天堑上。今日,这道圣旨,朕是定会下的。翔王,你退下!” 不再唤‘阿垣’,这一声翔王,分明是断不容翔王再做劝阻。 “皇上——”翔王想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还是深深咽了下去,“那,在臣弟告退之前,容许臣弟求皇上一件事。” “准。”西陵夙抬起玉玺,满蘸红红的朱砂。 “请皇上容许臣弟能随军前往岭南,一来,能让臣弟为皇上再建功勋,二来——”翔王顿了一顿,复道,“臣弟希望,如果她一定要死的话,能死在臣弟的剑下。” 倘若说圣华公主还活着是一个意外。 那么翔王属意圣华公主,对他来说,便已不是意外。 “你果然放不下她——”西陵夙淡淡一笑,已将玉玺压盖在明黄的宣纸上,“好,朕准你之请。” 他清楚,若不让翔王去,恐怕以翔王的性子,也是拦不住的,与其那样莽撞行事,不如让太尉沿途好生照拂于翔王。 有些孽缘,必要有终了的一日,才算罢休,而岭南一役,便是最后了结孽缘的时刻。 他执起紫毫,在盖了玉玺的宣纸上,复加上一句: “着翔王为副将军,统领左军,一并出征。” “臣弟谢主隆恩!”翔王俯身谢恩,殿门外传来邓公公的声音: “启禀皇上,钦圣夫人送来一道点心。” “进来。”西陵夙笑得更深。 邓公公喏声进殿,揭开食盒的盖子,里面放着一碗喷香温暖的粥。 对于这粥,西陵夙不会陌生,而翔王却是生疏的,毕竟,康敏皇贵妃诞下翔王后,就薨逝了,自然,翔王没有尝过一口母妃亲自做的茯苓粥。 那女子果然是聪明的,果然熟悉过康敏皇贵妃生前的喜好,也果然是担心着翔王被他责罚。 只是,他纵然欣赏聪明的女子,却从不喜欢自以为能窥得帝王心思的女子。因为,有些心思,不过是表面上的,窥到的,往往是逆鳞。 “阿垣,用一些再出宫吧,此去岭南,路途遥远,朕不能在身边,一切多加小心。” 饶是如此,他仍想让翔王在出征前,能喝一碗茯苓粥,即便是那名女子送来的。 茯苓粥,代表的,曾是圆满。 这是母妃曾经哄他用粥时说过的一句话,彼时,他还小,并不能理解母妃的话,待到他懂了,一切终究是错了……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六章 意绵绵(1) 永隆三十六年五月十五,太尉、辅国大将军率五十万大军出征岭南,大军除中翼外,又分左右两路,翔王统帅左军,隆王统帅右军,挥军北上。 而帝宫并没有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战役影响任何事宜的安排,五月十八,西陵夙仍将按着历代坤帝的惯例,往避暑行宫,消暑至七月再回帝都。 当然,这一次往避暑行宫,除太后外,另带了新入主后宫的诸位嫔妃,惟独范挽由于尚在禁足中,没有同行。 这在先朝是没有过的,先帝每年仅会携最受宠爱的妃子往避暑行宫。不过这样的安排,也使得不用太后安排,蒹葭便一并得以同行。 避暑行宫距离帝都不算太远,大半日的行程也就到了。 蒹葭和苏贵姬因有孕在身,未免路途颠簸,特意备了专用的车辇,底下用很高的架子隔空,另铺了厚厚的垫子,用八匹骏马拉这,以保证在路途中,仍如履平地。 于是,蒹葭和苏贵姬不得不在这段行路途中相伴。 “娘娘脸上的胭脂倒是好看得紧,可是韶华堂这次特意进贡的胭脂?”苏贵姬带着刻意的讨好,问。 “正是那批胭脂。”蒹葭靠在锦垫上,随着车轱辘滚动,却是觉察不到任何的颠簸,她今天的脸上,因为出行的关系,确实上了点胭脂,让苍白的脸色看起来稍微好点。 “娘娘这款好像是特制的呢,真是好看。”苏贵姬赞叹道,“嫔妾那款比起娘娘来,可就颜色突兀得多了,说起来,嫔妾今日匆匆起身,倒是连胭脂都忘记抹了。” “若贵姬不嫌弃,就用本宫的这盒胭脂吧。”蒹葭示意喜碧拿出随带的新胭脂来,递给苏贵姬。 “那多不好意思,但既然是娘娘赐下,嫔妾就谢恩了。”苏贵姬将那胭脂拿过,转身让霞儿取来菱花镜,复上了一层蕊粉后,用勺子在胭脂盒内均匀地抹了一遍,再细细涂在脸颊处。 这款胭脂瞧着颜色好看,涂上去的效果也是出色的,苏贵姬十分满意,拿着镜子照来照去,对胭脂也爱不释手地拿着。 “既然这么喜欢,就送给苏贵姬吧。”蒹葭淡淡地在一旁道。 “嫔妾怎好夺娘娘心爱之物呢。”苏贵姬回身间,宽大的袍袖一扬,伸出藕白的手,将那盒胭脂还给了喜碧。 蒹葭默然,仅是微蹙了眉,将丝帕掩住唇,仿似害喜反映一般。 苏贵姬也不再说话,只继续瞧着菱花镜,此刻,她唇边终是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抵达避暑行宫已是傍晚,夕阳斜斜地挂在高高的宫墙之上,添了迷离的血色残辉。 诸妃下得车辇,早有守在宫门口的小太监,用肩辇将诸妃分别抬至各自的院落中。 避暑行宫的院落呈品字型分布。最上面那一围,风景最是秀丽,除了帝君专用的翱龙院外,另有未央、长乐两处院落。 这一次,太后择了长乐院,剩下的未央院,按着西陵夙的意思,赐住了蒹葭,而其他诸妃分别住在位于下面的两围院中。 诸妃各自在院中用了晚膳后,便纷纷歇息,以养精蓄锐,为了明日的出游。 倒是上面一围的三进院落中,仍亮着烛火——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六章 意绵绵(2) 西陵夙未安置,是源于,辅国大将军连夜兼程,已抵达岭南,前线的军报每日都有呈到行宫。 太后未安置,是源于,心底不静,自然是辗转难眠,如是,干脆挑灯起来,诵念佛经。 蒹葭未安置,是源于,不知道西陵夙是否会传她,也源于,今晚她才从膳房出来不久。 更漏响起,已是亥时。 “娘娘,看来皇上今晚不会传召了,娘娘是否先安置?”喜碧轻禀。 自那日后,西陵夙便没有传过她,也没有传过其余诸妃。 表面看上去,是由于太尉出征,加上避暑行宫行前的准备,让帝王无暇传召任何嫔妃。 “把绿豆粥端上来吧。”蒹葭透过半开的轩窗,瞧到海公公正躬身退出来,缓缓道。 今晚,他还是没传她,而她却是准备了消暑的绿豆粥。 去掉所有的豆壳,加入磨碎的红枣羹,慢慢煨着,让绿豆的香糯和红枣的沁甜都悉数融了进去,才改成小火继续蒸着,直到现在。 “是。” 蒹葭起身,手稍稍握了一下,仿似下定决心,在千湄将绿豆粥端上来时,吩咐千湄陪她往对面行去。 这也是她第一次,主动去见西陵夙。 从那日,她代他食了红樱糕,反使自个的脉象恢复,险些招来灾祸,而他却是放了她那一次。 她没有办法不做到感念。 她知道,那一日,她承不住冰水的噬骨,晕厥过去后,西陵夙定是来过,她身上湿湿的衣裳也是他换的,因为若是喜碧等宫女帮她换下,无疑,女子衣襟里的暗扣是会系妥当的。除非是他,从来没有替女子更过衣的帝王,才会忽略这点。 而那时,他只需籍着她晕睡过去,以她浸了冷水为名义召太医来瞧,一切就将再瞒不得。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别人对自己一点点的好,哪怕,背后未必是纯粹的,她却依然不愿多欠什么,愿以更多的好去回那一份恩情。 一如,今日。 现在,在这上围中,离得这么近,她过去送了这碗粥,应该不比在宫里,会惊动到其他人罢。 哪怕西陵夙的戏就是要宠她到风口浪尖,给所有人看,可,她自个若不是借着今晚这样的环境,却也是不会主动过去的。 姗姗走出未央院,朝翱龙院中去时,海公公从院门中恰巧出来,见她,打了个尖: “参见娘娘。” “免礼。” “夫人是要给皇上送东西?”海公公目光掠过千湄手中端着的托盘。 “正是,公公是要去哪?” “老奴卸职了。不过,既然夫人来了,老奴还是先替夫人通禀了。”海公公说着,一挥拂尘,躬身间,又走了回去。 才一会的功夫,海公公便又走出来: “娘娘一个人进去罢。” “劳烦公公了。”蒹葭转身,从千湄手中端过托盘,轻盈地迈进院落。 院落里,纵是暗夜,因西陵夙不曾安置,仍宫灯燃得亮如白昼。 进到上房,西陵夙着了淡蓝的便袍,手抚在窗栏上,似在沉思,又似眺望着窗下,那一泓湖水中的菡萏。 “臣妾参见皇上。”她按规行礼。 “朕不是早免了你的礼么,是你记不住,还是要让朕以为你恭顺有加?”西陵夙的语音里含了哂笑,“别忘了,朕免你的礼,是因为你怀了朕的子嗣,朕可不希望这子嗣有一丁点的意外。” 这句话里的意味,她听得明白。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六章 意绵绵(3) “回皇上的话,皇上纵免了臣妾行礼,但,臣妾是宫女出身,对宫闱的规矩更不敢擅忘。至于臣妾的身孕,得蒙王院判悉心照料之后,不过是行礼,哪有这么金贵呢?” “好了,这些冠冕的话,朕听着都头疼。”西陵夙说出这句话,连哂笑都不再有。 “皇上日理万机,加上臣妾口拙,听着自会觉得疲劳头疼,请皇上给臣妾一个补拙的机会。”她盈盈笑着,音色温软。 西陵夙没有直接拒绝,可,也没有说话,只稍回了身子,凤眸潋滟地睨着她。 “臣妾吩咐膳房备下了宵夜,还请皇上稍许用一些。”她将托盘高举,道。 明明是她自个做的,却还是借了膳房的名义。只这样,或许,才不会显得刻意,让他又有计较。 “宵夜?”西陵夙念出这两字,回身,径直走到她跟前,她已腾出一手,揭开盖子,赫然是绿豆粥。 “呵呵,又是粥。”西陵夙今日的口气十分不善,全然不似他以往即便骨子里漠然,表面依旧和煦如春风。 “绿豆粥性味甘凉,能消暑解乏,臣妾另加了红枣,能补中益气、养血安神。”蒹葭声音轻柔,摇曳的烛火映着她的绝色的容颜,亦是静好安然的。 “怎么不是茯苓粥?朕的钦圣夫人不是尤其善于模仿前朝的康敏皇贵妃——”看似缓慢地说出这句,却骤然声色转厉,“你且记着,朕最厌烦用康敏皇贵妃来暗示朕的人!” 他斥出这句,袍袖一挥,旦听得哐啷一声,那碗绿豆粥竟是被生生地挥翻,滚烫的粥倾倒在蒹葭的胸口。 她着的是纱衣,只觉得锥心的疼痛席来,面上却没有任何颦眉,仅是跪下: “皇上,臣妾绝没有存这个心思,臣妾只是——” “退下。”西陵夙用力撑住一旁的几案上,因为用力,他手上的青筋隐现。 “是。臣妾以后不会再做这些让皇上不开心的事。” “你不过是想活命,才刻意做出这些八面玲珑的讨好手腕,你放心,朕目前不会杀你,但你要记着自个的本分,揣测朕的心思,是朕最不能容忍,和忌讳的。”西陵夙冷冷甩出这句话,不再瞧向她。 其实,这句话,不过是连他自个都不信的托辞。 她若想活命,那日寿诞之时,不顾性命的所为,又是图的什么呢? 她并不知道,他会折返去救她,因为本来,他就不会在乎她的生死。可,那一次,终究有什么,是连他都看不透,或者说,是怕去看透的。 “是。臣妾告退。”蒹葭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托盘稍移动,将倾翻的碗盏扶正,趁转身间,取出汗巾盖在托盘上,掩去狼狈的粥渍,方走出院内。 在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殿的彼端时,西陵夙一缕目光始终若有似无地凝了她一眼,接着,闭上眼睛。 没有人知道,康敏皇贵妃这五个字,对他意味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他怪她,怪得没有理由,也怪得跋扈了。 可她呢?倒是为他去掩饰他的跋扈。 是的,她并不是为了自个的面子去盖上那条汗巾,在她转身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她眼底对他的怜悯。 或许,从他的口气中,聪明如她,不难猜到些什么。 而他,真的厌烦她这种聪明!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六章 意绵绵(4) 蒹葭回到未央院,只要了一盆洗漱水,摒退诸人,自个宽衣,将那烫灼的地方用水轻轻拭了,再将污浊的衣襟一并搁在水里,那些粥渍化在水里,便再觅不得痕迹。 甫换上中衣,门外传来喜碧的叩门声: “娘娘,皇上有赏赐给娘娘。” “进来。”她系好中衣的带子,半倚到榻上,仿似准备就寝。 喜碧端着一个小小的瓷盒,呈给蒹葭后,遂躬身退出室内。 拿起这个小小的瓷盒,打开,里面是乳白色的膏体,熟悉的香味,正是昔日太后曾赐给她的缎颜膏。 唯一不同的是,太后所赐的缎顔膏包装精美,而这个,仅是用最简单的白瓷盒装了,完全不像是贡品。当然,这也不该是贡品,太后赐下她缎顔膏时,为了让她知道这份贵重,喜碧曾说过,阖宫里也唯有太后得了三盒。 源于,是当年被灭的锦国特贡。 不过,即便不解,她是知道,这缎顔膏极其好用,上次蜜蜂蜇的地方,只涂了两次,就痕迹全无,如今对这胸前的烫伤,功效应该也是不错的。 他用赏赐的名义,赐给她这缎顔膏,是为了弥补方才的失态么? 不去多想,揭开衣裳,将缎顔膏细细抹在胸前,那红肿的地方便迅速消退下去,她没有系紧衣裳,反正宫女都被她摒退,只半开衣襟,睡到榻上。 但,这一次,却是让半夜来访的男子窘迫得匆匆返身离去。 正是那面具男子,他没有想到,这个丫头竟然就这样半开了衣襟睡着,露出那赛雪欺霜的玉肌,让他借着面具的遮挡,都抵不去脸上的滚烫。 哪怕,他和她不是没有过水下的肌肤相亲,可,却还是没有办法直视这样的旖旎。 返身得太匆忙,连跃过窗台如此简单的事,都让他险些失手。 不过,她涂了缎顔膏,那就好。 他不希望她的身上留下一点点的瑕疵,从小,她是这么爱美的女子,瑕疵,无疑是对这份美的亵渎。 窗外,月朗星疏,明日,该是一个大好的天气。 在这个晴朗的日子里,帝君西陵夙将会和诸妃一起往靠近行宫的温莲山浸浴温泉。 一大早,言妍就打扮整齐出得院落,粉嫩嫩的宫装,配上精心打扮的妆容,她带着期待,在外面的花苑里绕来绕去,目光却偷偷瞧着上围的院落何时出来仪仗。 “哟,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言容华啊。”奚落的声音响起,苏贵姬由霞儿扶着从柳荫中走了出来。 “参见贵姬。”言妍忙福身请安。 “言容华其他不早,这,倒是早得很呐。”苏贵姬话中带话地说。 此次入宫的四位世家千金,除了范挽被禁足,不能承恩之外,唯独言荣华没有被翻过牌子,虽然有着些许原因,但,不啻是让言容华至今位分没有被晋外,更让宫中拜高踩低的宫人在她跟前阳奉阴违过。 当然,也添了今日,苏贵姬的话料。 “是呢,嫔妾确实起来得早,贵姬有了身孕,怎么也这么早起来?今日是去温泉,嫔妾听说,怀了身孕,是断断不能下温泉的呢。”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六章 意绵绵(5) 言妍好歹是尚书令的女儿,自幼也是娇生惯养的主,又岂听得了苏贵姬的冷嘲热讽,哪怕,苏贵姬的位分在她之上,今日说得亦是实情。 避暑行宫之所以让诸妃都心怀期待,因为来了这,就意味着可以和帝君有更多的相处机会。 至于温泉浸浴,更是这种期待中最为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源于,整座温莲山山顶仅有一池温泉,这也使得,帝君不会和嫔妃分池而浴。 历代帝王在浸泡温泉时,随幸嫔妃的事亦是时有发生的。 所以,这个对于言妍是契机。 对于苏贵姬,无疑则因着身孕,将失去这份契机。 而苏贵姬先讥讽她,她自然不会忍气吞声。 “是啊,本宫今日确是不方便浸泡温泉呢。多谢容华提醒了。”苏贵姬除了嘴角抽搐了一下,眉眼间没有见一分的愠怒,源于,有另外一件事,会让如今的她,无论碰到多么让昔日的她容不下的事,这会子,都容得下。 即便,稍后,看着西陵夙相携蒹葭出现在甬道的那端,言妍的脚不自禁地轻跺了一下,她仍不露声色的随后面出来的安贵姬、胥贵姬纷纷福身请安。 眼见着,新入宫的,因为侍寝,都被册为和她同级的贵姬,这,对她来说,才是个最警醒的危机。 抬眼瞧去,西陵夙拥着蒹葭,蒹葭小小的脸倚在西陵夙的胸前,笑得甚是娇俏可人,以前这个蒹葭做宫女时,她就知道,会是个威胁,没想到,这么快就就兑现了。 真的好得不灵坏得灵,譬如她有了身孕,满打满算会晋位分,却没有晋。 心下这么想时,只瞧见海公公吩咐太监牵来一匹汗血宝马到西陵夙跟前,西陵夙极其温柔的一笑,欲待让蒹葭上马。 蒹葭有些害怕,抖抖索索不敢上去,西陵夙干脆先行上去,然后一提蒹葭娇小的身子,把她揽于怀内。 “皇上,钦圣夫人怀了身孕,这骑马恐怕是不便的。”太后不知何时也走出院落,在一旁劝道。 “无妨。昨儿个,朕就答应她,带她往这行宫的其他地方转转。毕竟,正因怀了身孕,葭儿是不能浸泡温泉的。”西陵夙话里有话地堵住太后的话。 葭儿,多动听亲昵的称呼啊,于是,蒹葭只嗫嚅地说: “那也是皇上自个说,温泉泡腻了。” 这话带了几分的暧昧,更带了不少的挑衅,对其余诸妃的挑衅。 这,本来就是她该做的。 她眉眼含着娇羞,余光却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已平身的诸妃,当然,亦将诸妃脸上的神色收在眼底。 苏贵姬表面无动于衷,袖笼下的手却看得出,是紧握的。 言妍不假脸色,一张粉嫩嫩的脸被气得撇了嘴。 胥雪漫虽还是笑意盈盈,那笑俨然并非是纯粹的笑。 唯独安子墨没有丝毫的表情,肃然地站在那。 她并没有看太后,所以忽略了太后眼底一丝别样的情愫。 “你个促狭的小东西,还来数落朕的话?”西陵夙一手持着马缰,一手拧了一下蒹葭的鼻子。 本来,完美的演绎,该是蒹葭羞赧地躲到他怀里,可这一拧,却只让蒹葭急忙抽身,执起丝帕,呛咳起来。 虽有些煞风景,但并不影响,西陵夙叱马慢悠悠离去,撇下一众诸妃的‘潇洒’。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七章 情漫漫(1) 随行只带了几名禁军,毕竟这里隶属皇家的行宫,守卫是森严的。 马儿缓缓地走着,一点都不颠簸,倚在他的怀里,也很舒服。 不知道还要走多远,她放松为了配合演戏而紧绷的神经,将脸稍稍离开他的胸襟,不知道他今天熏的是什么香,淡淡的,很是好闻,就着鸟语花香,她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以前在家,她特喜欢在暖融的大太阳下眯眼小憩,今日这般,竟仿似回到了家乡一样。 与其僵硬地坐着,不如打一会瞌睡,反正背对着他,他也不会瞧到,待到了地方,他一下马,她就会知道。 随着马儿的摇曳,她的发髻因着只用一支碧玉簪盘起,此时,垂下些许的发丝飘拂在她洁白的脸颊旁,更添了清丽的秀色。 西陵夙策马朝温莲山底部行去,沿途花草萋萋,芬芳清新。 待到谷底,他准备策身下马时,却发现,怀里女子竟已是小憩了,可,即便这样,她的螓首还固执地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贪睡的女子不少见,可在他怀里却仍能睡得着的,或许,唯有她了。但,睡着仍不忘保持距离的,或许,也唯有她了。 他本可以径直下马,动作一大,她也就醒了,可,瞧着她安然静好的样子,他竟不忍惊醒她。 只任由马在那草坪深处,兀自低头啃食,一众禁军在一旁候着。 极目眺去,这里,依旧和幼时一样,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但似乎,今年才六月,这草,不如往年的翠绿,反倒有些黄萎。 是啊,小时候,他虽然年纪不大,因为其母受宠,得以常随先帝御驾来此避暑的。 那个时候,他会一个人到这处山坳的谷底,看着这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享受难得的,属于自个的时光。 只是如今再来时,他不再是皓王,而是坤朝的帝君。也不能独自享受,身后,必须是要跟那些禁军的。 当然,还有怀里这个,配合她演戏的人。 不止演给前朝看,后宫看,也是演给那一人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人,身后的禁军虽将华盖遮住他的头顶,但仍热气逼人,而怀里的女子终于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慢慢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并非是以往和他独处时,冠冕的言辞,只是嘟囔了一个字: “热。” 原来是被热醒了。 是啊,他怕她睡得太熟,摔下马去,于是,搂得她确是有些紧,这样的温度,加上紧拥,连他都热,更何况是她呢? 但,他好像竟是忽略了这份热。 是由于眼前的景致让他沉迷。 还是—— “皇上?”她突如其来惊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低下目光,正对上她有些惶乱的目光。 是她睡糊涂了,还是他长得像修罗呢? 六宫嫔妃,没有哪个会用这样的目光对着他。 “怎么,朕的爱妃睡舒服了?”这么想时,甫出唇的语气也是不自然的。 “皇上,臣妾——” 听语气,是他对她之前说了什么吗?然后,她真的睡着了,浑然不知? 窘迫,局促,不安,都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她埋怨自个怎么会认为打个瞌睡不会被发现的。 “你是失仪了。”西陵夙松开拥住她的手,“下马。” “是。”她看了一眼马,犹犹豫豫地莲足想踏上马蹬,却碍着他九龙金靴占据着那一边的马蹬,她根本没有地方可踏。 但,就这么跳下去,她也不能。 毕竟,如今,在他跟前,在那些禁军跟前,她是怀了身孕的。 犹豫间,只听得他鼻中冷哼一声,已然翻身下去,不顾她仍在马上,朝前走去。 她总算是可以踏到马蹬,她怯怯地踏上去,然后学着他的样子,转身,但她不是他,这样一转,只让她吓得把手抓住马垫,一足踏在马蹬,一足腾空。 而那马的马鬃被她不小心牵到,嘶鸣一声,眼见要撒腿起来……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七章 情漫漫(2) 她那样的姿势,很笨拙地挂在马上,是十分好笑的,可即便好笑,眼下的形式却十分危急。 西陵夙默许间,已有两名禁军上前,一名拉住受惊的马驹,一名才要去扶蒹葭,却见西陵夙越过他,径直一手提起蒹葭的衣领,把她从垂挂的姿势拉下马来。 当然这一提,他还是稍稍缓了力,让她稳稳地落到地上。 “谢皇上。”她的声音不知是不是被这一望无垠的原野沾染,变得格外清脆。 “在这候着。”他吩咐道。 接着,他往前走去,踩在茸茸的草坪上,感觉是如旧的,只是,有些事,却再回不去。 一如,他再不是当年那个才几岁的孩子,再也不能避开众人,独自享受一段时光。 距离那一年,已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 这二十年间,自康敏皇贵妃薨后,他从没有再到过这里。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禁军得了吩咐,自然只在原地候着,并不敢跟来,他能得的,也仅是在禁军的视线范围内,那一小隅的独处罢了。 前面那一片的树林后,就是这谷底的尽处了,当然,到那之前,先要淌过一泓湖水。 以往,他是会涉水过去的,可,如今,身为帝王,有些事,是做不得了。他停了步子,却不想随着这一停,骤然,后背被撞了一下,纵然只是轻轻地一撞,终究让身后的女子发出了一声: “皇上——” 显然,低首走的她,不提防突然止步的他,一头撞了上来。 她竟一直尾随着他。 “跟着朕做什么?”在独处时,他越来越不对她假以温柔的措辞,纵然,以前无论对谁,看到的,都是他和煦温暖的一面。 先帝曾说,为帝君者,定要以仁爱治天下,所以,他素来都造着去做罢了。 而对她,一场配合演绎的棋子,他突然厌倦了掩饰。 “皇上没让臣妾不能跟啊。” 他只说候着,又没针对她说,她只当是对那些禁军好了。不知为什么,今日的他,忽然让她觉得有些忧郁。这样的忧郁,让她不自觉地跟了上来。 此刻,她站直了身子,透过他高大的身子,去瞧前面清澈的湖水。 说是湖水,只是,由于帝都降水一直很少,这湖水二十年前浅得能见底了。但,今日,这湖水恰满满盈盈的,好似要汪出来一样。 “哦,爱妃倒真是听话呢。”西陵夙淡淡说出这一语,身形微动,已然掠过湖去。 他站在湖水的这端,微微笑睨着她,这条湖,如今这么满盈,确是要涉水来过的。 她既然要跟着他,他倒要看看,她如今是舍弃姿态,涉水过来,还是就站在湖那端,还他一个清净。 而她站在那,天水碧的裙子被风吹得扬起来,很快坐到湖水旁,褪去自己的丝履,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莲足小心翼翼地探下湖去,她的莲足细腻莹白,辉映着湖水粼粼,十分耀眼,眼见她快要踏到底下的鹅卵石,他嗤鼻一笑: “爱妃怀了朕的子嗣,难道不知道,是不能碰冷水的么?” “皇上,这水不冷,不信您试试?”她已经踩入那湖水中。 十分奇怪,虽然是六月,天气开始炎热起来,但这湖水不该是这么温暖的,甚至,还带点烫灼。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七章 情漫漫(3) 再怎样烫,她都是忍得住的,咬了下贝齿,一手提着鞋袜,一手努力保持平衡,从那几块石头连接处,涉水过去。 西陵夙站在那边,并没有走远,见她摇摇晃晃走了过来,那样的神态,莫名,会觉得熟悉。 她走到他跟前,微微躬身: “臣妾失仪了,因为臣妾不会像皇上那样一掠就过了湖,所以只能这样了。” “好,既然你想跟着朕,那朕带你去一处你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薄唇一扬,似笑非笑。 今日,他着的是便袍,她穿的衣裙却也简单随意,瞧了一眼跟随的禁军,也罢,就让他们多待一会。 而穿过这片树林,却有一条极其隐蔽的小道,能通向另外的地方,只这么多年来,那条小道,估计没几人会知道。 她匆匆穿好鞋袜,他已朝林子走去,走过林子,岩壁挡住了去路,他走到其中一面略带红色的岩壁处,拨开密密垂挂下来的藤条,后面,恰是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小缝隙,他很轻易地穿了过去,蒹葭身形本就娇小,自然穿过去也是容易的。 穿过这道岩壁,眼前赫然出现另外一条山道。 虽然她心底,有些不忍那些禁军站在大太阳底下,只是,彼时她以为,很快就能回去,却没有想到,这一去,却并不是马上就能回去的。 沿着那山道往下走去,是一条很开阔的山道,四下寂静,连人影都没有。本来这就是行宫所在地,自然是不容闲杂人等擅进的。而今日,其实他早安排了一件看上去不错的事,只是临时决定,带她同行罢了。 他以为她该走得气喘吁吁,却没有料到,她仍跟得上他的步子,日头正盛时分,她的小脸因紧赶慢赶跟着他,此刻香汗涔涔,她却只拿丝帕拭了,倒不去顾忌那日头会将她粉嫩的小脸晒黑。 其实,这样望过去的她,确添了几分娇憨的姿态,少了在宫里的谨言慎行,许是,她自个都不曾注意到吧。 下意识稍缓了步子,不急不慢地走在她的前面,林间,有鸟儿清脆的鸣叫,空气也十分清新,偶尔有微风拂过,将暑意稍稍散去。 下到山脚,正是一条官道,距离他想去的那处地方还有不算短的一段路,他拦了官道上经过的商旅小车,许了几两银子,便带她一起坐到了车里。 其实,以西陵夙和蒹葭的外貌,纵着的不过是寻常衣裳,在人群里仍是瞩目的,这层瞩目在小车进到市集时,尤为显著。 不时有擦肩而过的人注视着他和她,他斜睨了一眼蒹葭,她虽意识到不妥,低垂着小脸,但,就这么低垂,还是显得太引人注意了。 这点,倒是先前他没有考虑仔细,被别人这么瞧着他的妃子,即便没什么,心里不知怎地,却觉得不舒服起来,遂走到一旁的摊子上,买了一把素白的纨扇,扔给她,她有些懵地接了,忙用纨扇稍遮了脸,依旧紧跟着他往市集深处走去。 这里叫奎镇,是毗邻避暑行宫的一个小镇,纵是小镇,因着靠近帝都,是富饶的,形形色色的商铺,以及络绎不绝的人流,让他不得不下意识地慢行了几步,以免和她走失。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七章 情漫漫(4) 或者说,是怕那些让他不悦的目光在他走太快时,更加肆无忌惮地流连在她身上。 此刻,他有点懊悔不该带她来这里,越这么想时,步子不仅越放慢下来,但,她却随着他的放慢,也缓了自个的步子。 如是,他和她之间便永远保持了一段距离。 终于,他彻底停下步子,这次,她没有撞到他身上,而是谨慎地在他停下时,也急停了步子。 她,犯过一次错后,倒是拎得清。 “跟紧我,别走丢了。”漠然的言辞,他第一次在她跟前用了‘我’这个字,毕竟,这里是宫外。 “是。”她轻轻应了一声,终是跟紧了他几步。 在宫里,没有留意到她的姿容有多么出众,眼下,在这小镇,才意识到,哪怕她用纨扇遮去半面玉容,可她那双倾世的眸子,依然是让人侧目的。 他借着缓下步子,袍袖下的手和她的甫触到,却随着彼此下一步的跨出,须臾,就是错过。 他紧握了手,她稍稍朝前靠了一点,犹豫间,又将手缩进袍袖下。 其实她和他的手,不过隔了一分的距离,便能触到、握到,然,这一分,在如今,仿似咫尺天涯般,终是交错过去。 她略抬了螓首,瞧了一眼他,他却正好顿了一顿步子,目光和她的在空气里对接,她有些窘促地急忙低下脸去,换来他薄唇微扬,旁边有小摊贩推着手推车从人流中挤来,她本走在外侧,见那车直直地推来,只往旁边一避,觉到手背一暖时,他的手借着她的一避,极自然的牵住她的,朝前走去。 四周,熙熙攘攘。 她的心,砰然。 他的心,寂静。 只这样牵着,在小镇错陌的甬道行着,就如同,那百姓夫妻一般。 可,他带她去的地方,却是百姓夫妻不会结伴去的。 那是方圆百里都闻名遐迩的薄欢楼,青楼之地,冠以‘薄欢’倒也贴切,但,这些地方的名字一般都不会取这般贴切的,因为,不啻将本质暴露。 薄欢,薄凉的欢意,说的,岂不就是那买笑生涯? 只这里,却是叫了这名。而里面的姑娘,据说个个都是惊艳绝色,连帝都的客人都慕名而来,当然,这就是西陵夙今日的目的地。 蒹葭没有想到西陵夙会带她进到这种地方,即便以前,她曾奉太后的意思,到帝都最大的青楼里研习媚术,可,也从来不曾从走进过正厅。 而看他的样子,真真是风流倜傥,驾轻就熟地要了一个雅间,她有些尴尬,小脸在纨扇后涨得通红。源于,旁边无论经过的客人还是楼内的姑娘、龟奴,看她的目光更胜过去瞧风姿俊朗的西陵夙,她只把头埋低,在这些莺声燕语里,跟他上到雅间。 今日,好像是这薄欢楼有什么喜事,张灯结彩的,底下的大厅内,人头攒动着,那高高搭起的戏台子上,随着铜锣一敲,一水红身影的女子赫然亮相于台上。 蒹葭坐在西陵夙旁边,看到那女子的容貌时,不由微微咦了一下,西陵夙却是端起香茗,唇角含笑地注视着台下的女子。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七章 情漫漫(5) 台上的女子,样貌竟与当今太后凤初初极为相似,只是,那眉眼间带了风尘女子特有的韵味,没有风初初生在太尉府,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此刻,她玉臂轻抒,反弹琵琶,叠音渐出,引得台下那一众纨绔子弟纷纷叫好。 那雪花似的封赏便往老鸨那飞去,只为求得下一个点曲的头筹。 而西陵夙只是看着、笑着,却并不打赏一次,仿佛,他来,不过是为了喝那一盏香茗。 但,蒹葭却是瞧得出,他的目光始终若有似无地凝在女子身上,这样的专注,是她从来不曾看到过的。 微微的,心里忽然有些许的不舒服。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不舒服。 她看着桌上几盘小点,虽是青楼的东西,倒也做得精致,或许是饿了吧,毕竟将近一天的时间,她几乎没有用过东西,他是男的,自然比她捱得住饿,何况,又是秀色当前。 她执起筷子,慢慢用着最靠近跟前的菜点,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她不想抬起头去瞧他,去瞧下面的盛世浮华。 但,越不想的事,便越容不得她逃避,她听到雅间外有叩门声,接着,老鸨的谄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这位爷,您点的嫣红姑娘到了。嫣红啊,可还是清官人呢,这几日才登台献艺,瞧爷也是第一次来,可真有眼光。” 他点了嫣红? 蒹葭费力地咽下口中的食物,拿起香茗过去喉口间的味道,她真是吃得傻了,连他什么时候点的都不知道。 不过,这关她什么事呢? 仅是个像太后的女子,又不是太后,自然,不是她真正的主子。 可,他对一位像太后的青楼女子都上了心?难道—— 她不愿再想下去,只将那一杯茶悉数地灌了下去,压住心底一些不该有,却不期而至的思绪。 “唱一曲满庭芳罢。”西陵夙悠悠说出这句话,他俊美的容貌,哪怕不经意地一瞥,仍让不慎和他目光在空气中对上的嫣红,晕红了脸,坐在雅间内,轻吟慢唱了一曲满庭芳。 那一晚,西陵夙让嫣红上来,只点了这一曲。 在嫣红唱完后,西陵夙并没有说什么,仅是起身,带蒹葭离开青楼。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除了打赏了不菲的银票。 走在夜灯满上的街道,蒹葭依旧拿着扇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西陵夙,直到,西陵夙停在一间客栈: “今晚不回去了。” 他断然说出这句话,终是把蒹葭神思漂游的状态拉回,几乎没有思考,她脱口而出一个‘皇’字时,已被西陵夙稍回眸,淡极冷极地一笑: “难道,你以为,我会带着你宿夜不归?” 是啊,她是什么,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不过是他用来试探什么的一枚棋子,连在她跟前掩饰都不屑的棋子。 倘若说,以前,还有些许疑惑,今晚,他的举止分明已告诉她确定的答案。 即便刻意回避,都不得不娶面对的答案。 只是这一次,是他第一次在她跟前,没有自称‘朕’。 “夜深了,是该早些回去,也免得家人担心。”她轻柔地对上他的这句话。 月华如水下,他有着比皓月更让人心动的俊逸外表。 可,这样的帝君,是爱不得的。一如,月亮高高在上,却始终太过清冷,没有太阳的灼热。 唯有让自己淡然,心,才不会疼,也不会失……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七章 情漫漫(6) 按着原路折回谷底,一路行去,他没有牵她的手,只是沉默地走在前头,当然,即便她走在身后,他眼角的余光仍是能瞧到她的。 晚上有个好处,就是这小镇民风淳朴,很早,大部分人家就都熄灯歇息了,也使得路上的人并不多,蒹葭借着夜幕遮掩,瞧她的人更是不多了。 一直走出小镇,雇了马车送到离那座山不远的地方,马车夫好心地说了一句,这里入了夜人烟罕至,可得当心着点。 西陵夙笑着付了银子,只戏谑地指着蒹葭,说她其实并非是人。清冷的月光拂在蒹葭本来太过白皙的脸上,加上美得不像凡尘女子该有的眸子,倒是把那车夫骇得接了银子,就驾着马车离开。 西陵夙十分开心,第一次爽朗地笑起来,是的,爽朗。在宫里,他纵然是一直笑的,却总是没有这般真正地笑过,从唇边一直漾进眼底的笑。 她凝着他,发现失态时,方局促地低下脸去。 “好好跟着朕,指不定,这荒郊野外,有什么歹人,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恢复自称‘朕’,率先步上山去。 “是。”她应声,拉起裙裾,才能跟上他渐快的步子。 一路行至山下,竟连驻守的禁军都是没有的。 蒹葭当然不会知道,一切都是西陵夙的安排,她又怎会瞧得到西陵夙嫌碍眼的禁军呢? 山路很黑,树影摇曳间,加上这份寂静,其实,是让她有些胆怯的。 “怕了吗?”他突然沉声问了她这一句,好似洞悉了她的畏缩。 “臣妾……”她想说不怕,但,这两个字在舌尖绕了大半圈,却还是说不出口。 “呵,这世上,哪来什么鬼神,若有,也是你心里臆想了,才会吓到你自个。”他嗤笑了一声,稍缓了步子,让她能紧跟在他身后。 而靠得那么近,或者听了他那句话,她忽然发现,哪怕前面的路再黑,都不那么令人心悸了。 好不容易爬到来时的那条小路,她有些气喘吁吁,他停了一下,还没有开口,她已紧跟着走了过来,接着,是她吃疼的低唤了一声。 就着月光瞧去,是他走错了路,这条路旁,栽种着一些短小的荆棘,他穿着靴,踩下去,不至于有什么,想起她穿的是丝履,待要喊她绕开走时,她倒是跟得紧,一脚就踩了下去。 不过,她唤疼,也是第一次。 回身睨向她,她犹豫地想继续走,但明显那荆棘的刺透过丝履,扎进足底,是疼痛得紧,她走了一步,还是滞在了原地。 “谁让你们出来的,退下。”忽然,他开口斥出这句话,她这才发现,原来,她和他身边一直跟着一队禁军。 想来也是,毕竟他是帝王之尊,怎会独自出去,身旁没跟个人呢。 只是,这队禁军确是隐藏得好。 “坐下,如果不想明日走不了路。”他见那队禁军继续缩回暗处,指着一旁的山石,道。 山石就在她身后,只需往后一坐,便成了。而他却半蹲了身子,扯去她的丝履,就着淡淡的月光,将那足底的一根尖刺拔了出来。 他的手势极快,甚至都不觉得疼,那根刺就出来了,她的脸晕红着,第一次,被男子将足握于手心,始终是有些羞涩,何况,她走了这大半日的路,足底出了些许汗,不知道是否会有些什么其他的味道。 这么想时,他已放下她的莲足,声音里带着哂笑: “爱妃以后记得在履底搁些香料。” 果然—— 她的脸红得愈发厉害,却骤然被他抱起,他手上的伤虽然早就好了,可这么抱着,总是不妥的。 她想说些什么,他却让她噤声,大踏步地朝里行去,待走到小路那,才把她放下,瞧她忍疼侧身走了过去,又接着抱起她。 而她脸上晕红,变得烫灼,她拼命将自个的脸埋底,他一直抱着她,走回谷底。 谷底,除了先前那批禁军外,一切没有任何异常。 然,浸泡温泉的诸妃,却是出了事……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八章 牵念深(1) 温泉不知什么原因,变得分外烫灼,使得诸妃没有浸泡成温泉,意兴阑珊地纷纷回到各自的院内,一直到晚膳,本等着与帝君共进晚膳,因着帝君迟迟不归,变成了诸妃伴着太后草草用了晚膳。 当西陵夙带着蒹葭出现在甬道那端时,即便,诸妃都各自回了院落,却也有徘徊在院内不死心的,譬如言妍就是其中一位。 那样恩爱的场景落进言妍的眼底,无疑是添堵的,她嘴角冷冷勾起,一拂衣袖,便进得室去。 蒹葭低垂着脸,才要请安后,回到自个屋中,突然西陵夙一手揽过她,看似暧昧十分地附在她耳边: “今晚,陪朕罢。” 他暖暖的气息在她的耳边萦绕,可,她却没有像以往那般脸红,只是抬起倾世无双的眸子,眸底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轻声: “是。” 她柔顺地任他拥住,其实,在他说出那句话时,越过他宽广的肩膀,她瞧见,长乐院中,那一抹孑然而离的身影。 是太后。 回身,不再去瞧太后的身影,她不要去想这些了,否则,她怕,她真的没有办法尽好自个的‘本分’。 依在他的怀里,其实,一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带着温暖,带着悸动,却隐隐有些不安。 难道,她真的对他动了感情么? 这个念头浮起时,她在他怀里用力地摇了一下头,这一摇,明显是失态的,而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更快地将她带进翱龙院,隔去外面所有的视线。 太后风初初收回目光,身后是玉泠关切的声音: “小姐,皇上安然回来了,您早些安置吧?” “哀家只是担心蒹葭是否安然。”太后冷冷说出这句话,想转身,却一步都难以迈开。 “是,小姐是担心蒹葭,奴婢说错了。”玉泠也是从小伺候太后的,自然知道主子的秉性,也知道那些过往。 “玉泠,哀家是不是错了?”风初初在回到室内,只剩她和玉泠时,忽然问出这一句。 “小姐没有错,如果有错,也是那些负了小姐的人有错。” 太后闭起眼睛,猛然摇了摇头: “无论他做什么,哀家都不会难过的,都不会。” 话纵是这般说,泪却是掉落下来,一颗一颗溅落在衣襟,犹如断线的珍珠,落地,却终是碎去,再无迹可寻。 “小姐,早些歇息,您如今的身子可是要保重啊。” 太后深深吸进一口气,将眼泪悉数逼退回去,神色恢复傲然,只在唇边勾起弧度: “哀家明白。这太后的位置,只有哀家坐得。其他人即便产得下帝嗣,都是没有命活到那一天的。” 这一语,有着血腥的残忍,而,在不远处的翱龙院,西陵夙甫进室内,就倦倦的瘫坐在榻上,等到宫女进来伺候洗漱,邓公公第一个发现,皇上仿似感染了风寒,额头烫得紧。 一时间,忙传了随行的院正来瞧。 西陵夙从小到大,除了数日前受伤外,一直都甚少染病,也正因此,这一次的发病来势汹汹……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八章 牵念深(2) 院正的诊断,是皇上旧伤方愈,中暑又加上劳累,才导致圣体违躬,开了方子,并吩咐医女熬好汤药呈了上来。 中暑?是因为她不小心在马上睡着,他没有立刻唤醒她,又下意识替她遮去烈日的缘故吗? 她不知道答案,只从医女手中端起汤药,亲自坐在榻旁,用银针试毒,手背拭温后,在邓公公稍稍扶起西陵夙时,亲自慢慢将汤药喂下。 这个时候的他,宛然像一个孩子,没有睁开眼睛,但在尝到苦苦的汤药时,便是死抵着牙关不肯用下去。 她沉思了一下,询问院正,得到允可后,另取了蜂蜜来,舀了一勺汤药后,将蜂蜜涂在调羹的顶端,复递至他的唇边,他尝到蜂蜜的甜味,原以为趁他齿间微开时,能将汤药送下些许,却没有想到,他狭长的凤目微微睁开,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凝着她: “朕不是三岁的孩子。” 只说完这句话,他从她手中,端过那碗药,不用调羹,一气饮下。 他当然不是孩子,而是她的举止未免像是在哄孩子罢了。 因为,她怕不喂下这些药,这病发得更加厉害,而他又明显不是因着病,就会暂停料理政务的君王,如此,病情反复,龙体岂不会拖垮。 她瞧他不再理她,倦倦地复躺了下去,便摒退了一众人等,独自,坐在他的龙榻前。 钦圣夫人这个位分,除了带给她殊荣外,还有能陪伴在他榻前。 药效上来,他呼吸渐渐均匀,她记着太医的吩咐,将两床厚厚的被子替他紧紧盖着,等发一身汗,到第二日也就好了。 可,汗没有发出来,偏是到了后半夜,他的温度越来越高,她瞧了一眼旁边放的水,记得老家时,若她生病,阿娘便会用棉巾蘸满冷水,替她敷在额头。 这个法子应该是切实可行的吧? 她照着做了,但,这温度除了敷上时能觉到额头冷去些许,他的情况是不大好的,睡得甚至不安起来,急唤了院正,也说皇上的病来得突然,但若用药强压下去,恐怕反会让龙体承受不住,还不如用这法子暂时消退些温度。 院正瞧了一眼半宿未阖眼的蒹葭,又道,这些事让医女来做就可以,娘娘千金贵体,可在旁稍作歇息,等皇上醒了再过来不迟。 蒹葭明白院正的意思,如此,皇上即便醒来,看到的也是她在伺候,全然不知是医女所为。 但,她要的,又岂是这些呢? 她越来越清楚,或许,她在他身旁的时间不会很长,假怀子嗣,不管太后图的是什么,她的命在两宫微妙的关系间,终究是悬在一线的。 而她,只想在不多的时间内,能陪着他。 陪着他,看着他或慵懒,或洒脱,或淡淡,或哂意的笑,都是好的。 很奇怪的感觉,她对他或许,真的动了不该动的情…… 她摇了摇头,借着摇头,让院正守在室外,继续将冷水巾替他敷起来。 一块块的冷水巾敷上,敷到晨曦微露时,他的手骤然覆上她的手腕,低低地唤出两字: “奕……翾……” 只是简单的两字,撞进她的耳帘,恍如雷殛……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八章 牵念深(3) 奕翾? 其实,这两个字,她是第一次听到,但,竟让心底仿似被狠狠砸了一下,难受得紧。 她仓促地替他敷上冰冷的棉巾,仍是看到,纵然在高烧不退的情况下,他干裂到有些起皮的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却极浓的微笑。 她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微笑,虽然,她见过他无数种笑。 但,惟独这种,是最纯粹的,带着宠溺,是的,宠溺。仿似他的眼前,有着那一位让他想宠溺的人儿。 所以,奕翾这两个字的发音,该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吧。 没有来由地,她能确定,那是名女子。 可,宫里,没有一位嫔妃唤做奕翾。 接下来,他唇角只含着那抹笑,然,再并没有梦呓一句话。 天际快要亮时,蒹葭唤了医女进来伺候,她则在他即将醒来前,出得室去。 熬了一个晚上,总算他的体温是下来了,不再像昨日那般烫灼。而她并不想被他认为别有用心地伺候他,所以,她识趣地退了出去。 况且,她如今对外宣称的身孕,也不宜让人知晓,她伺候了一晚。 睡在外室的喜碧扶她刚出了翱龙院的院门,对过长乐院的院门在却已是开了,太后风初初披着一件轻薄的披风,正由玉泠扶了出来。 “臣妾参见太后。”她忙行几步,走到太后跟前,福身请安。 “哀家说过,不必多礼。你这丫头,自个身子如今这样,还伺候皇上一整宿,真是让哀家心疼呐。”太后扶起她的身子,语意里满是关切。 “回太后的话,臣妾的身子不碍事。”蒹葭低眉敛眸,十分恭顺。 “好了,哀家知道你心里着急皇上,但以后,切不可再这样了。喜碧,扶娘娘回去好好歇着,若再让娘娘这般操劳,哀家为你是问。” “是,奴婢遵旨。”喜碧忙应声。 太后没有再多客套,才要由玉泠扶着往翱龙院而去,却听得蒹葭在她身后,带着几分期待开口: “太后,臣妾有一事相问。” “何事?”太后停了步子,回身望向蒹葭,却是温柔的。 “臣妾的阿爹阿娘是否安好?” 这几日,岭南那边已经燃起硝烟,无疑,沧州必然会被波及到,这点,让她怎能不忧心呢? 虽然太后愿意去接阿爹阿娘也是另有目的,可,总归是好过如今让她心底放不下罢。 “哀家已让太傅府的家丁去接,这几日就该到帝都了。你大可放心。”太后温柔一笑,宽慰道。 “臣妾谢太后。”蒹葭深深福身,太后已然转身,朝翱龙院行去。 “小姐,这几日,您并没让奴婢去知会老爷这件事啊。”待到离得蒹葭远了,玉泠不解地轻声问,以往太后和太傅传递话,都是由她和喜碧代劳,可,太后应诺蒹葭以来,确是没有吩咐她传过这话。 “呵呵,找到如何?找不到又如何?难道,这帝宫深深,是那些寻常百姓能进来的地方么?”太后虽是带笑说出这话,这笑,却截然并非全是笑的意味。 眼下,岭南那边兵荒马乱,皇上的眼线必定也关注着那,她才不会去贸然做这些傻事。 “太后不是说过——” 是,她是说过,若蒹葭好好的,她会想办法让她们骨肉相见。 然而,这宫里,有几话,是该信的呢? 即便她找不到,只说是找到了,难不成,蒹葭能出宫去见? 所以,无论找到,找不到,只要这话说得像真的,就有和真的一样的效果。 作者题外话:奕翾:yixuan(应部分读者要求,我注一下音,第一声,读宣) 虽然圣华公主率领孽军入侵,可,折子上不会提及公主的名讳,都是以封号相称,所以,蒹葭即便陪在西陵夙身旁时,也不会听到。何况,后宫不得干预朝政,蒹葭这种性子更是不多管滴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八章 牵念深(4) “玉泠,哀家以前说的话,你什么时候这么上心了?”太后语音转冷,道。 “奴婢知错了,请太后恕罪!”玉泠的声音是紧张的。 这几个月来,小姐真的变了很多,变得疑心,变得冷漠,变得——这种改变并非一蹴而成,却终究是变了。 进到翱龙院,院正恰请好脉,太后照例询问了几句,便让院正带着医女下去熬药。 本来,海公公、邓公公也在室内,太后以皇上要清静为由,将他们一并摒退,只留下玉泠陪着她待在室内。 太后在西陵夙的榻旁坐下,看到他昔日神采奕奕的俊颜,如今明显添了几分的病容,这样的他,其实看起来,才不让人那样心生畏惧。 是的,倘若笑容也会让人害怕的话,那这世上,无疑,只有西陵夙能做到。 看着他灿若桃李地笑着,却触不到他真实的想法,他的心计城府之深,从那年大灭锦国,凯旋归来时,已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这样的他,真让人害怕,连她,都不例外。 出神了一会,觉到掩于袖笼下的手一紧时,却是他的手借着袖子的遮挡,牢牢地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心不烫,这说明他的身体渐渐好转了,果然是年轻,底子好,昨晚眼瞅着院正焦灼忙碌,才一夜,竟是好了。 她知道他醒了,她也没有急急将手抽出,仅是吩咐: “玉泠,去看下汤药熬好了没有。” “是。” 等到玉泠的脚步声走远,她方缓缓抽出自个的手,听到他的声音悠悠响起: “是太后,陪了朕一夜?” “皇上以为呢?”她并不否认,只是反问他。 “朕,倒真希望是你陪了朕一夜。”他的手不容她退去,但,这一次的握紧,却是虚浮的,只要她再避离,很容易就能挣出他的手去。 可,这一次,她,果然没有避开。 “倘若是皇上的希望,那就是哀家陪了皇上一夜。”她微微一笑,眸光对上他的。 “多谢太后。”他没有继续这份对视,只略移了目光,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旁边搁置的冷水盆。 昨晚,朦胧中,确实是有人在他身旁照顾着他,但,他知道,那人并不是太后。 那人的手,很冰很冷,并非冷水盆的缘故,是天生就如此的冰冷。而太后的手,永远都是温润暖和的。 蒹葭回到自个的屋子,一宿未睡,她的气色很不好,想来今日白天,那边也用不到她——西陵夙病了,自然不用她配合演戏,不妨趁这个机会好好歇息。 才躺下,就睡得昏昏沉沉,喜碧、千湄知她喜静,只候在帘外,也不进去。 到了晚膳时分,蒹葭才起身,用了些许晚膳,看似漫不经心,循着惯例问了一句: “皇上今日龙体可好些了?” “回娘娘的话,太后照顾了皇上一天,半个时辰前,奴婢去膳房取膳,熬药的医女说,总算是好多了。” “本宫知道了。” 原来太后在那。 那,倒是晚上都不需要她再去了……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九章 迷离夜(1) 蒹葭吩咐喜碧、千湄撤了晚膳,端坐在床榻上。 睡了一天,此时入了夜,自然再也睡不着。 而不睡,又能做些什么呢? 百无聊赖下,她瞅到一旁的女红针线包,遂取了出来,里面恰好有一块上次裁剪舞衣,修改下来的碎布,即便是碎布,其实也是有用处的。 想起,昨晚用绵巾吸了冷水,敷额,固然能降温,但一夜却是要重复几十次,若换了宫女伺候,定会因疲乏而减少次数。 不如—— 思绪甫定,她执起针线,细细缝了起来,这样东西做起来很是简单,作用,应该是大的。 虽然是茶农的女儿,她的针线倒是比采茶更为出色,其实,现在想起来,阿爹阿娘几乎不让她下到地里去采茶,更多时候,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即便这样,当初,也是很少用针线的,此刻,执起针,熟稔地穿针引线,每一针每一线,仿佛蕴的,都是更深的意味。 绣得全神贯注,连身旁站着一个人都不曾察觉,直到不小心在收口时,刺到指腹,她才惊觉,地上有一道黑色的人影,不用抬头,她知道是那面具男子。 “难为你有这份心思。” 面具男子的声音,今晚是阴郁的,夹杂着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蒹葭没有应声,只是抬起脸,淡淡地睨着他。 这,该不是他要说的全部话,虽然,仅见了几次,她也大抵熟悉了他的处事风格。 “你忘记我对你说的话了么?你不可以爱上他!” “我没有答应你什么,何况,你凭什么认定我爱上他了呢?再者,若我爱上他,又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是他的嫔妃。爱上他,或许让我在这宫里,会更有一份寄托。”蒹葭说出这句话,手下的丝线一收,已把一侧缝好。 “寄托——”面具男子几近从齿缝中逼出这两个字,“如果要让一个男人毫无保留地爱上你,最重要,就是你不能比他先动心。尤其是帝王,他并不缺爱,你这样的爱,他会稀罕么?” “我本来就是身份卑微的女子,所以,从来不敢奢望任何稀罕。”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贝齿咬断手上的丝线。 终于好了,只需填上东西,就大功告成。 面具男子凝着她即便在和他说话,依旧专注于手里女红的样子,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不该说的话,滑到唇边,硬是强压下去,只黯然道: “我带你去看一件事,等看完,你再决定付出得值不值得。” “一个人如果对一件事计较值不值得,往往会很不开心。我何必作茧自缚呢?”蒹葭微微笑了,她倾世的眸子柔柔地注视着手上的绣工,连最心肠坚硬的人,在她这种目光下,都会柔软罢。 可,却终究有人,负了她的温柔。 面具男子不再说话,只劈手夺过她的绣工,往地上一掷,旋即,没有等蒹葭反映,指法迅速地点了她身上某处穴位,刹那,她便是身子僵硬得一动不能动,而他带着她径直往室外掠去。 他的身法极快,哪怕携了蒹葭,都快得让人看不清身形移动,若能看清,只怕也仅是一道黑影。 现在,这道黑影就停在翱龙院,西陵夙居住的那间房室的屋顶……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九章 迷离夜(2) 他动作极快极轻地掀开屋顶上的一小块碎裂的瓦片,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房室内的一切是一览无余的。 但下面的人,却不会因为少了一小块瓦而发现被人窥视。 是的,窥视。 称得上窥视的,往往都是被窥视的人不愿意被人瞧见的一面,这一面带着隐私,更带着不可示人的暗处。 蒹葭不想看,哪怕,被他携到屋顶,她只闭上眼睛,不去多瞧。 可,他并没有启唇,他的声音却是空灵地刺进她的耳中: “你若不看,我就把你发髻上的簪子扔下去,若刺中什么,我可不担保。” 她颦眉间,终是睁开眼睛。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只看到,西陵夙倚靠在床榻上,他的衣襟半露,而一名女子,正偎进他的怀里。 倘若不去看女子是谁,这一定是一幕很温馨的场景。 但,即便仅看到女子的背影,她却知道,那女子是谁。 正是太后。 从猜测到确定,到如今成为眼前的事实。 她的心口,为什么会这么酸,这么涩呢? 措不及防的滋味席卷着,却唯独少了本该有的淡然。 “看到了么?他爱的女子有很多,甚至,包括你效力的主子,都是他的爱人。而你呢?你只成了他们彼此暧昧关系的一枚棋子。”面具男子悠悠吐出这句话。 没有任何人听得到,因为,他是用传音入密之法只传于她知。 “有些事,我不该再瞒你,今日索性让你都知道罢。”他徐徐说着,看到眼前的女子肩膀仿似开始瑟瑟发抖,是夜风太凉,还是人心太冷呢? 他想给她温暖,可他也知道,他的温暖,从来都不是她所要的。 无论过去,现在,或许也包括将来。 “你知道,为什么太后要你去得圣宠,希望你能怀上帝嗣?” 这一句话,落进她耳中时,只让她的手努力地撑在屋檐的瓦片上,仿佛这样,她才能有力气撑着听下去。 “假如,她真的想让你有孕,又怎会用媚机控制你?对,她给你的那丸药虽能让你遍体通香,更吸引人,可那也是毒药。你佯装有孕后,每日院判开的方子,是转而给了太后服用,你服用的所谓保胎药里,有的只是媚机!” “太后告诉过我,是毒药,是我自己愿意服。”低低说出这句话,以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 “如若她真想你有孕,又怎会给你毒药呢?如若她真想你得圣宠,她难道真的大度到可以把自己喜欢的男子往外推么?” “这不是我该去知道的。送我回去。”蒹葭咬紧嘴唇,只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句话。 是,有些话说出口是很残忍,但,倘让她继续放任感情,才是最残忍的事。 从昨晚到今天,她所作的一切,都再再表明了,对西陵夙动了心,而他要做的,就是防微杜渐。 这一次,他绝对不允许,她爱上西陵夙。 “因为,是太后有了身孕。”他终于还是说了。 虽然,只说了半句,后半句是什么,不用说,都够了。 蒹葭的眼底,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 很奇怪,她竟然会流泪,在这样的时刻,听到这样的话语。 太后怀孕了,是太后怀孕了!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九章 迷离夜(3) 太后腹中的孩子是谁,不言而喻—— 所以,太后才会这么希望她怀孕。 所以,她才这么容易从殉葬的宫女变成了太后身边的宫女,而他也没有起疑。 所以,他明明有机会拆穿她假孕,却还是容了她。 所以,在三道圣旨,一道懿旨下,她成了后宫最尊贵的钦圣夫人—— 原来,她只是太后的一枚过桥卒。 原来,他并非只需要她配合演戏,仅是,他也需要这枚过桥卒。 是啊,宫内的嫔妃都是世家女子,唯独她,身世背景单薄,无依无靠。 于是,从小小的司寝,荣升得尊崇备至。 实际呢? 应该是给这个孩子的未来铺路罢。 只有母妃的身份尊贵,生下来的帝子,自然也子以母尊。 而她,是等不到母凭子贵的那一日,太后的毒药就该把她毁去吧。 毕竟,世上,只有一种人是不会背叛,永远忠诚的。 那,就是死人。 其实,哪怕太后对她明说,她都不会背叛太后。 她,虽是茶农的女儿,却清楚‘知恩图报’这简单四个字的道理。 可惜,并不是人人都相信这四个字的存在。 她信了,别人不信,亦是徒劳。 心,又开始隐隐疼痛,但这次,她不会再吐血了。 已经流了泪,这么懦委不该的表现,何必用血再去诠释呢? 面具男子没有再说话,只伸手将蒹葭揽进怀里,他的怀里,一直都只为了她敞开,然,她却已是陌生地缩回了身子。 “送我回去。好么?”她低低的说出这句话,除了不停地流泪外,却十分平静。 当他携带她,回到未央院时,她的泪渐渐停止,或者说,是被风吹干: “以后别再来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可,这条路是我选择继续走下去的,我不希望你为了将来的我而伤心,所以,在没有到那一天时,你还是走吧。” “现在还不到说这种话的时候,只要你愿意,借着这事扳倒太后并不是不可能的。只要你不爱上他,我会让你荣宠六宫!至于那些毒药,我早就换了,根本不会伤到你。” 她凝着他,忽然问出一句话: “你没有爱过吧,是不是?” 这句话,他答不上来,爱?这个字,太沉重了,他爱不起,也不敢去爱。 “所以你不会明白你说的话有多可笑。假如我不爱他,要得到他的圣宠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以前,是因为太后的吩咐,也因为太后和他的关系,他必须对我做出宠爱的样子来,那么现在,我更不需要你帮我得到什么圣宠。” 说完这句话,她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那件绣工,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室外突然传来了喜碧的声音: “娘娘,您歇息了么?皇上吩咐人送了宵夜给娘娘,您要现在用点么?” 她并不紧张面具男子在室内的事会被喜碧察觉。 事实也是,面具男子在最后瞧了她一眼后,复从后窗掠走。 在窗户掩上的刹那,她坐回床榻,仿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道: “送进来罢。”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十章 凭君怜(1) 宵夜是上好的茶糕,淡绿的颜色,配上茶香,很是诱人。 她坐在榻上,仔细地把茶糕用完,却终是发现,当茶糕用完后,收口很涩。 想吩咐喜碧取些甜的糖果来,但,还是噤了声。 不管怎样,这戏,她还要演下去,包括喜酸畏甜的戏。 只淡淡吩咐千湄将她赶出来的手工送去翱龙院,并说了使用的法子。 这一夜,她本以为自个睡不着,可,这一夜,有些出乎意料的,她睡得很沉。 待到翌日,是喜碧轻唤,才让她从梦里醒转。 “娘娘,太后今日在菡萏池边设宴,娘娘快起身梳洗吧。” 她有些恍然,喜碧在旁复道: “是家宴,辰时才传的话,午时开宴呢。” 固然是家宴,但这次随西陵夙一并来到行宫的筱王和宝王确是不会与席的,两位王爷更多的时候,只带着侍从在旁边的林子里提前进行冬季狩猎的演练,倒也颇为自得其乐。 她瞧了一眼更漏,现在,距离午时只差一刻,也难怪,喜碧会不顾规矩,进房来唤她。 “伺候本宫更衣。” “是,宫裙都替娘娘预备好了。”喜碧轻击掌,一众宫女便端来宫裙和配饰。 今日的宫裙,并非是她素来喜欢的天水碧,换成了淡粉的颜色,她任由宫女伺候穿上,站在铜镜前,一旁玉泠不由轻声道: “娘娘,不如上点胭脂吧?” 是啊,今天的脸色很是苍白,确实需要上点胭脂来掩一下。用的自然是韶华堂特制的胭脂,扫了层在脸颊,粉粉的,仿似自然的晕红一般。又用了口脂,贴上翠钿,梳了反绾髻,行到菡萏池时,诸妃都已来了。 众妃向她按规行礼,她才免了众妃的礼,众妃又齐齐跪了下去,原来是太后到了。 她回身,按规参拜,太后姗姗从柳荫处走来,着一袭烟霞色的裙装,径直走到早铺了象牙簟的池旁坐下,诸妃随太后示意,方纷纷围着太后一并入坐。 纵是夏初,旦有柳荫遮阳,加上宫女执着偌大的扇子,徐徐拂来凉风,倒也不啻为避暑的好去处。 言妍走得最慢,苏贵姬眼尖,微微一笑: “言容华,怎么还不入坐呢?可是还在等什么人?” 这一语无疑是点中了言妍的痛处,本来谁都以为,皇上虽昨日龙体欠安,今日家宴,总是会出席的,没有想到,早早来了,西陵夙却让邓公公来传话,说圣体违和,便不过来了,于是,白费了自个精心的准备。 当然,她的这份准备还是落进了苏贵姬的眼中,苏贵姬执起纨扇,噗嗤一笑: “咦,言容华可是步步生莲呢。” 诸妃被这句话一提醒,方注意到,言妍走过的地方,借着日光正盛,可清晰看到,一朵妩媚的淡红色莲花形足印。 这,自然不是巧合,也不是言妍的天赋异禀,胥贵姬轻轻一笑,接上苏贵姬的话道: “呵呵,想不到,言妹妹在丝履上都如此讲究,真是有心人呢。” 言妍今日着的丝履明显是高了一截出来,想是丝履上隔了一层,将那淡红色的粉放在隔层内,这样,行走间,粉通过隔层的镂空渗下,便形成了这步步生莲的妙景。 胥雪漫本来与言妍是同日入宫,但,因为她先承了圣恩,如今已晋升为贵姬,这一声妹妹加上奚落的话语,让言妍的脸色一白,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十章 凭君怜(2) “言容华,别在日头下站着了,快入席吧。”蒹葭启唇,替言容华化去这份尴尬。 言妍喏声,只走到末席,躬身坐下,一旁早有宫女送上各色菜肴来,这一席饭倒也用得其乐融融。 太后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眉眼带笑地端坐在上方,听着诸妃讲着趣事。尤其是胥雪漫,口齿伶俐,又会变着法地说些讨好太后的话,更得太后的欢心,临到宴饮结束,甚至得了太后亲赐的珠簪一枝。 “好了,听小邓子说,温泉的温度如今又很适宜,一会啊,你们都往那泡会去。这里的温泉可不比帝宫中的,先帝常说,有独到的疗养功效呢。” “太后,那您和嫔妾等一块去吧。”言妍憋了半日,总算找到一个她可以接的话题,不由声音甜美地抢着说道。 “呵呵,哀家这把老骨头就不和你们去了。你们年纪轻,理该多用温泉,对皮肤也是好的。”太后其实比这些嫔妃大不了几岁,偏是这几句话,故意把自个说得老气横秋。 但,谁都不会知道,太后不去温泉,是另有原因。 以前,她不知道,所以,能坦然地听下去。 如今,她知道了,同样,仅能坦然地听下去。 太后起身,玉泠忙扶着太后,微风轻轻拂过太后的衣襟,由于纱袍宽松,当然,是看不清小腹的隆起,蒹葭随之起身,却见太后睨了她一眼,然后把手搭在她的腕上: “你做的冰枕很好,皇上用了,温度退得很快,今日,皇上已经能起身批阅折子了。但,以后这些劳心的事,就不用亲力亲为了,让奴才们去做,何必自个动手呢?” “是,臣妾只是随手缝的,没有耗费什么心力。” “好好养着身子,你安然诞下帝嗣,如今才是最重要的。”太后点了这一句,复朝前缓缓行去。 但,忽然身后传来苏贵姬的唤疼: “唉哟,好疼啊!” 太后止了步子,回身瞧去时,苏贵姬已然捂着小腹,瘫坐在椅子上,一边紧拽住霞儿的手: “快,传王院判,我腹部好疼!” 一时间,气氛紧张十分,太后颦了下眉,示意宫女忙去抬了肩辇来,速把苏贵姬移往最近的长乐院中。 王院判匆匆赶到,甫一诊脉,额头不由得渗出汗来,忙躬身禀道: “苏贵姬恐怕受了活血之物,胎相不稳。” 自古后宫的胎儿,能平安诞下的很少,因为这些没有出世的胎儿无疑也沦为了后宫倾讹的产物。 而苏贵姬腹中的一胎,引起别有用心的关注,自然,也是正常的。 所以,诸人在惊愕后,大部分却都是恢复平静的。 此刻,苏贵姬已然疼得用手紧紧掐进床沿,不停地哀嚎着,太后镇定地吩咐: “快去开方子,不管怎样,都要替哀家,替皇上,保住苏贵姬的孩子!” 聚在院中的诸妃,随着王院判退出房室,太后冷厉地扫过她们千娇百媚的脸时,均俯下身子不敢妄语。 “今日这事,就哀家和尔等在场,哀家就不信,偏是整肃不了这些暗地里使诡计!”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十章 凭君怜(3) 诸妃随太后来的到长乐院的厅堂中,太后只命擅长毒理的徐院判对今日宴饮的器皿残食进行取验,另吩咐女官按着惯例在诸妃及随行宫女身上先行搜寻。这其实是宫内顾及尊严,极不会使的一种法子,但此事关系着帝嗣,纵然是主子,在这件事上,又谈何尊严呢? 没多久,女官就发现言妍丝履下隔层置放的粉末,是红花粉。 当女官禀告太后时,言妍惊骇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嫔妾,不是嫔妾,之所以要用红花粉,是因为那是红色的,才会有莲花足印,不是嫔妾,真的不是……” 太后冷冷一笑: “若不是你,哀家自然不会冤枉,但若是你真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哀家也一定不会轻饶!” “太后,您一定要相信嫔妾,嫔妾——” “此事,太后定会禀公处置,来人,先请言容华娘娘到侧院歇息。”玉泠瞧得懂太后的眼神示意,发落道。 院内很是安静,安静中,分明有什么是暗流涌动的。 在这些涌动的静寂中,胥贵姬从诸妃中走出,福身行礼: “今日之事,显然是有人对帝嗣起了谋害之心。嫔妾愚见,意图不轨之人,纵然下了那活血之物,但也不会放在身上作为证据。” “那么,依贵姬之见,这件事该如何查出这意图不轨之人呢?” “嫔妾认为,不妨先缩小范围再查,岂不更有的放矢呢?试问,苏贵姬这一胎对谁最有影响,或许,那人就起了这不轨之心,也未可知。”胥贵姬言辞咄咄,自然都是指向静坐一旁的蒹葭。 是啊,今日在场的诸妃,唯有蒹葭怀了身孕,才得以端坐一旁,这份看上去的优渥,如今更成了胥贵姬言辞咄咄的指证。 倘若苏贵姬的帝嗣不保,那么,最有利的,也只有蒹葭。 “太后,不妨命人先从就近的宫殿搜起,说不定另有斩获呢?最善于心计的人,往往都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谋害帝嗣,未必会一次成功,总归,是要留些后路的。”胥贵姬语峰一转,又道。 此刻,未待太后启唇,蒹葭款款站起,由喜碧扶着行到太后跟前: “太后,胥贵姬所言不无道理,未央院离此最近,臣妾愿以身作则,先从嫔妾那开始搜起。” “好,钦圣夫人果然不愧是皇上最宠爱的嫔妾,深明大义得很呐。传哀家口谕,就从未央院开始搜起。”太后刻意说了‘最宠爱这’三个字,接着微微一笑,道,“你如今怀了身子,还是坐在这歇息,等她们来复命罢。喜碧跟过去,别翻乱了你主子的东西。” “是。”喜碧应声,扶着蒹葭坐回一旁,带着尚宫局的女官往未央院而去。 空气里添了肃杀的气氛,谁,都不知道事态会怎样发展,但,属于宫闱的阴谋确永是不会止歇的。 第二卷 胭脂淡淡宫心计 第十章 凭君怜(4) 约莫半个时辰,尚宫局的女官回来复命时,呈上的,恰是一盒韶华堂的特制胭脂。 “启禀太后,根据奴婢的经验,这盒胭脂似乎有异,还请院判核查。” 太后命人召王院判核查,结果是这盒胭脂里含有分量甚重的附子粉,附子粉能在两日内慢慢沁入人的肌肤,从而被人体吸收,只需一次,便足以让胎儿不保。 “太后容禀!”突然,屋内匆匆走出苏贵姬的贴身宫女霞儿,她跪倒在太后跟前时,形容狼狈。 “何事?”太后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太后身旁的玉泠启唇问道。 “这盒胭脂,当日,在来行宫的途中,钦圣夫人——夫人——”霞儿好像鼓足了勇气,才下定决心,一字一句极其清晰地道,“给我家主子用过。” “哦?”太后的眉尖一扬,睨了一眼蒹葭,蒹葭并没有惊惶失色,仅是颦紧了眉心。 “太后,您可要为我家主子做主啊!” 恰此时,奉命查验与宴器皿和残食的徐院判返回,递给了王院判一张便笺。 太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问: “王院判,眼下,可是有两件物证,你怎么看呢?” 王院判自然知道,太后问的是什么,他摸了一把山羊胡须,才说: “按着道理,言容华放置在丝履底部的红花粉,只有通过吃食用度之物让苏贵姬碰到,方能有堕胎的效果。但,徐院判并没有从这些吃食和器皿上查验到异常。” 顿了一顿,他先朝钦圣夫人微躬身: “而从钦圣夫人处查得的胭脂,含有的附子粉确实能使人堕胎的。” 蒹葭依旧没有说话,反是胥贵姬道: “王院判此言差矣,按着王院判这么说,任何怀了身孕的女子沾染到这胭脂就会小产,为何钦圣夫人无恙呢?嫔妾逾矩一问,今日夫人脸上的胭脂应该就是这款韶华堂特制的吧?嫔妾听闻,唯有这一色,是皇上特赐给了夫人,这普天下啊,也只有夫人有呢。” 这一语,表面上是替蒹葭报不平,实际呢? 倘若蒹葭承认用过胭脂,那么,为什么她也怀了身孕,却依旧安然无事呢? 倘若蒹葭不承认用过这胭脂,那么,谋害帝嗣的罪名,是她能担当得么? 承认,等于间接背弃了太后,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不承认,即便怀了这所谓的身孕,能侥幸得以活命,待她诞下子嗣后,这死罪自然是难免的。 这深宫,女人间的争斗,不会见硝烟,却是比男人在战场的厮杀更让人进退两难。 翱龙院,西陵夙把玩着一个简单的冰袋,所谓冰袋,就是在冰块的表面用轻薄的放水油纸包了,再塞进一个布袋中,如此,敷在额际,既不会被冻到,又能降低温度。 而眼前这个冰袋,虽然,醒来时,是太后替他敷上,可,冰袋上这些密密的针脚,他瞧得出来,并不是太后的女红。 是她么? 手微微握紧冰袋,里面刚撤去冰块,握在手上,竟是温暖的。 “皇上,不好了,岭南疾报——翔王——翔王——他——” 耳边传来邓公公大惊失色的声音。 【冷宫薄凉欢色】01 岭南,素有瘴乡之称,常年炎热,且多雨潮湿。 安太尉所率的大军抵达岭南重城归远没几日,军中大半将士就因瘴气,发热头痛、呕吐腹胀,幸得军医和当地的大夫,及时对症开方,才算抑制了军中的疫情蔓延。 而圣华公主集结的五十万大军业已突破坤军在天堑的防守,虽伤亡惨重,但终是逼临岭南边陲要城平洲,一鼓作气,发动猛烈的攻势,平洲守城将士不敌,以三百里快骑向安太尉告急。 安太尉本命辅国将军和隆王率右军先赴平洲解燃眉之急,但,翔王却请命,愿带左军先行前往平洲,虽这样做,有些不妥,可,安太尉思忖片刻,仍是准了翔王的请命。 毕竟,无论从战功,还是率军经验,翔王是远胜隆王的。 但,此去平洲,战况艰险,翔王的周全,也是安太尉务必确保的。是以,安太尉决定和翔王共率左军三十万去往平洲,着辅国将军及隆王率右军二十万驻守在归远。 永安三十六年六月十八,安太尉和翔王彻夜兼程,抵达平洲。 城内刚结束了一场攻守战,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淡淡的药草味。 翔王没有往营账暂做歇息,而是登上城楼,极目远眺,在城外不远的姆勒山下,隐隐跳跃的营火处,是连绵的军营驻扎着,她,应该就在那里吧。 手不自禁地扶上城墙的边沿,砖瓦的棱角十分之硬,咯疼了掌心。可,究竟是掌心的疼痛,还是心,开始在隐隐作疼呢? 很快,他就亲眼见到了她。 然后,他明白,从抵达平洲的那一刻起,是他的心,在柔软疼痛。 这三年,他只当她已经不在了,却没有想到她还活着。 虽然,她戴着一张狰狞的面具,但,当那抹玄色驾驰在马上,当她脚踝的银铃漾进他的心底时,他知道,那就是她,圣华公主——奕翾。 然,他和她再次见面的场景,却是在短兵相接的时刻。 那是他抵达平洲的第二日,拂晓时分,圣华公主的军队便吹响了出战的号角,而他则率领三万精兵出城迎敌。 战鼓擂动,两军厮杀间,是血雨腥风,也是绝情残酷。 在这场战役中,他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抹玄色的身影—— 近了近了,在她驰着战马逼近他的那刻,在她举起手里银闪闪的长剑砍向他的那刻。 他甚至忘记了闪躲,血光溅出,是一名他身边的护军替他挡去了这一剑,代价则是那名护军的手臂被生生地劈断,但,护军吭都没吭一声,只是竭力继续护着在他看来失神的翔王。 翔王被这血雾终是震慑得回过神来,刀格开斜刺里放来直射那名护军的冷箭,接着,将那刀直掷进射冷箭兵卒的右臂,那兵卒吃疼不已,弓箭离手之际,翔王一个漂亮的腾空掠去,只坐到圣华公主的身后,反手夺过她惊慌中刺来的剑,不顾手心的血淌落,只越过她,一手握住马缰,一手用夺来的剑尖一刺马的臀部,马儿嘶鸣一声,四蹄跃开,朝开阔处奔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无论是坤朝的士兵,还是圣华公主麾下的士兵,都纷纷避让,也不敢刀箭相向,生怕误伤各自的主子,如此,很快,他们便绝尘而去。 圣华公主怒极,奋力要挣开他的相拥,但,却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声音附在她耳边,低低说出一句: “奕翾,别再离开我,好么……” 尾音被风吹散,带着一丝不期而至的悲凉,圣华公主随之停止了挣扎,任由他驾着马,绕过军营,顺着山道,来到姆勒山的半山坳中。 这里,很安静,也唯有这里没有被山下持续的血战所渲染,依旧碧草茵茵,山花烂漫。 他松开她的身子,率先下马,注目于她。 纵然,她的脸上戴着面具,可,面具后的眼睛,却是如彼时一样明亮,在骄阳下,湮出淡淡的紫色光芒。 是她,真的是她。 “奕翾——你还活着,太好了。”他的声音带了些哽咽,这些哽咽,让他本来硬朗的脸部线条都瞬间柔软下来。 其实,他也只有在她跟前,会这样,而因为,蒹葭像她,所以,在蒹葭跟前,他也做不到决然。 “你该很失望才是,尊贵的坤国翔王殿下,我没有死,对你们坤国来说,不是噩梦的开始么?”圣华公主冷冷地开口,不复当年的温婉柔顺。 但,当一个柔弱的女子经历了生和死,经历了看似背叛和利用后,谁,都不可能再像当初吧。 对于这些,当初的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甚至回避自个的心意。而值得庆幸的是,上苍给了他一个机会,她没有死,让他有机会对这件事进行弥补。 “奕翾,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弥补当年对你的伤害,好么?”他上前一步,语音是诚恳的。 圣华公主本来只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睥睨着他,待到他说出这一句话时,忽然咯咯笑出了声,旋即,翻身下马,她身着玄色的戎装,玄色的披风迎风飞舞着,再不似当年,她只爱穿雪色裙衫的样子。 “给你一个机会?那当年,谁给过锦国一个机会?连手无寸铁的女子、孩子,你们都不放过,只因为,他们是锦国皇室的人,我真不知道,西陵夙和你的心是怎么长的!”圣华公主愈说愈激动,她的身子禁不住地,在瑟瑟发抖,仿佛,又回忆起,三年前,那充满杀戮和悲痛的一天。 “奕翾,这件事或许不是你想得那样——”翔王想要说些什么,圣华公主却突然走近他,她离得他那么近,他能闻到属于她身上馨香的芷兰气息。 “呵呵,我能怎么想象,你想让我怎么想,我今日这般,还不是拜你们所赐?”圣华公主蓦地伸出手,抱住翔王,这个举动很是突兀,突兀地让翔王被她拥住的身子不由地僵硬起来,或许,这份僵硬还不是源于突兀。 而不容他细想,她已在他耳边低喃: “是不是想忏悔当年所做的一切呢?那,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在说完这句话后,她轻柔地笑了起来,翔王从这句话里惊觉到不对,猛然道: “你——” 即便,他洞察到她要做什么,却没有去避让,其实,以他的身手,是完全可以避让的。 但,他不想避,假如这样能减轻她的恨意,能弥补曾经的伤害,他不会去避。 剩下的话,终是说不出来,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刺进他的背部,匕首上面淬着最剧烈的毒——煞机。 见血封喉,说的,就是这种毒。 翔王的身子快要倒下的刹那,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山脚下出现了军队的影子,还有,那张狰狞的面具上,绽放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其他的,他再也看不到了。 被圣华公主用力一堆,好像推掉一件令她觉得厌恶至极地东西一般,他的身子从半山坳上,坠落了下去…… 归远城虽然临近平洲,倒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除了那些水土不服,被瘴气感染的士兵,常年居住在这的百姓,早就适应了这种湿潮的生活环境。 此刻,隆王换了一身绯色便袍,摒退随行的护军,独自撑伞走进一处门口守卫森严庭院。 这是一座两进的小院落,很是清净,不大的苑子里,布局精巧,碧绿的溪水沿着回廊绕出一小泓池子来,上面除了浮萍,还养着些许的家禽。 在这些后面,隔着雨雾濛濛,一着青衫的男子正站于轩窗前,闲适地在一个纸鸢上描描画画,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他稍转了身子,望向隆王,却没有说话。 “太子殿下,你倒真是沉得住气。”隆王说出这句,收起油纸伞,洒了两下,在本来就潮湿黏腻的地上再添上些许的水渍。 “孤,早已不是太子,只是名废黜的庶人。”青衫男子并不停下手中的豪笔,寥寥几笔,纸鸢上的图案却渐渐勾勒清晰。 图案十分简单,落日斜阳下,有纤细的女子身影,倚着高高的梧桐树眺望远处。 这名青衫男子,显然正是已废太子西陵枫。 “既是废黜的庶人,你不还是习惯了自称孤?”隆王揪出这个字,行到西陵枫身旁,“习惯,有时候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譬如,习惯了对一个人好,渐渐,就容易连自个的命都忽略了。” 西陵枫露出一丝笑意,手中豪笔最后一挥,勾出女子翩飞的裙摆后,将笔径直扔进书案上的笔筒: “平洲那边怎样了?” “还能怎样,翔王放不下那个女子,那个女子自然就能要了他的命。” 西陵枫听完这一语,把手中的纸鸢扔进一旁的炭火盆中,随着咝咝的声音响起,纸鸢顷刻化为灰烬。 将近四个月的时间,他画过十来只纸鸢,但,每一只最后的下场,都是还没有来得及翱翔于苍穹,就落进炭火盆中。 灰飞烟灭的景致,莫过于就是这样罢。 而这炭火盆,也从春初,一直伴他到了如今的盛夏。 “孤记得,你和翔王之间的情谊,是比其他人都要亲厚的。” “亲厚?这帝皇之家,如果亲厚,也是表面上的,如果亲厚,我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却站在这里呢?”隆王说出这句话,收尾的语音里,确做不到干脆,反是隐隐有着些许什么。 “孤如今只是庶人,你到孤这里,除了给你平添在帝君面前的罅隙外,不会再有其他。”西陵枫缓缓踏出步子,这一踏出,俨然,是一瘸一拐的。 “难道我不来,西陵夙就能放过我?你以为,他派本王到这里,目的仅是让本王退去那些亡国的余孽么?这位昔日的二哥,心计城府可是深着呢,借着太后寿诞,演出一幕刺杀,就堂而皇之卸了宝王和筱王的兵力,诸亲王中,除去翔王,就唯有本王还有亲兵,与其被他步步算计,将这些亲兵悉数缴去,还不如反其道攻之。那件事,我替你应了!以你的名义。” 西陵枫听得明白隆王话语背后的意思,可,他的神色依旧无动于衷,只望着窗外的细雨: “你走罢,孤在这很好。” 虽然,眼下,下了这么久的雨,归远离平洲并不远,但,却比平洲更潮湿多雨,也多在春末夏初,蚊虫滋生之际,爆发瘟疫。 但,即便如此,能活着待在这,总归还算是好的。 顿了一顿,他复道: “多加小心。万事退一步,反能海阔天空。” 可,事实上,真能顺利地去退这一步吗?恐怕,并不是自己主观意愿想所能左右的。 譬如,纵然隔了半年,有些事,仍不是他想避,就能避得过的。 毕竟,斩草除根是帝皇天家权势相争后的必然选择…… 没有让宫人通禀,西陵夙步进长乐院时,正听到胥贵姬说完那一句话。 而蒹葭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脸色平静,平静的背后,是她素来的委曲求全。 是啊,曾经,他以为她别有心机,可到了今天,在胥贵姬说出那番话后,依旧不为自个辩白,除了,她本就是愚笨的女子外,唯一的解释,就是她顾及了太多。 哪怕现在,为了自保,鱼死网破的威胁,她都没有用,只安静地坐在那,仿似等着太后的处置,或者,他的发落。 而他发落过她,又何止一次呢? 只是,每一次,她都承受了。 “依胥贵姬之见,既然这盒胭脂是朕赏赐给钦圣夫人,那么,朕都脱不了嫌疑。难道是朕不想要钦圣夫人腹中的子嗣?”西陵夙的声音是和煦如春风的,说出的话,却夹带了森冷的意味。 随着室内众人纷纷行礼参拜,蒹葭这才起身,一并参拜下去,西陵夙却一手提起她的手臂,半带斥责道: “让你无需对朕行礼,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朕许你的特权,你得好生给朕记着!” 说罢,他只携着蒹葭朝上座行去,行到太后身旁,狭长的凤眸威慑地睨了一眼众人。 胥贵姬的脸上一阵泛白,但,仍是嗫嚅地半躬着身子,道: “嫔妾妄言了,请皇上恕罪!” “雪漫何罪之有?雪漫说得倒也是个理,为何这胭脂中含了附子粉,唯独钦圣夫人却无碍呢?” 西陵夙冷声说出这句看似赞许的话,语峰旋即一转: “或许,这附子粉是方才拿过来的人,临时加进去,嫁祸于朕的钦圣夫人,也未可知。” 西陵夙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袍袖下的大手不自禁地将蒹葭冰冷的手渐渐捂暖,可饶是如此,蒹葭的手却并没有反握他的,只是若即若离地在那,以不远、不近的距离。 闻听帝君如此发话的王院判意识到不妙,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明鉴,这胭脂盒虽然是微臣验出含有附子粉,但并非是微臣发现的,是简女官递给微臣的。” 简女官正是尚宫局正四品尚宫,上任这个位置也早有几年了,自然听得懂这一来一往话语间的分量,但,身为尚宫,规矩礼仪,是比常人更胜一筹的,她徐徐跪下,禀道: “是奴婢从妆台上取来这盒胭脂给王院判查验的。但当时在场并不止奴婢一名宫女,奴婢所拿给王院判的,也不单单是这一盒胭脂,请皇上明鉴。” “很好,都让朕明鉴,朕若不明鉴,岂非就是昏君了呢?对,朕是昏君,你们以前怎么斗、怎么闹,朕都可以不计较,但前提是,不要把这些腌臜事搅合到朕的钦圣夫人身上,否则,朕不止会明鉴,还会杀一儆百!” 没有人听过西陵夙用这样一种肃杀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在过去很长的时间中,西陵夙给人的印象,从身为皓王开始,就是温文尔雅,又常带着醉人笑容的。 但,今日,这位新帝终究是彰显出另外一面来,这一面,无疑是为了身旁的女子才有的。 没有等太后开口,西陵夙也不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只冷冷地发落: “来人,将今日负责搜寻未央院的所有宫人、太医、医女都押到囚室去,着内侍省彻查此事!” 内侍省彻查这五个字的份量,让这些被点到的人顷刻间慌了神,谁都清楚,内侍省里逼供的法子,谁也都清楚,只要进了内侍省的囚室,哪怕活着出来,都得脱一层皮。 可,作为奴才的他们,连一声多余的辨解都不能够,就被遵旨进来的太监们撺掇着往外押去。 长乐院看似又恢复平静,可,这份平静里,却是惊涛骇浪席卷后的肃穆。 “皇上,果真是雷厉风行啊。”太后的话语虽是对西陵夙所说,眸华却是睨了一眼默默不语,脸色突然间变得苍白的蒹葭。 西陵夙并没有接上这句话,傅院正恰从内院匆匆行出,躬身行礼后,禀道: “臣已给贵姬娘娘服下汤药,并用金针替娘娘度了穴位,若娘娘能撑过今晚,那么帝嗣还是保得住的。” “院正辛苦了,苏贵姬的身子就交给院正了。”太后淡淡道。 傅院正应声退下,自去煎熬汤药。 “朕还有事要处理,这里就交给太后了。”西陵夙牵起蒹葭的手,径直走出这处让人觉得压抑莫名的院落。 太后的目光顺着西陵夙离开的方向,嗖地转冷,一旁是胥贵姬嗫嚅的声音: “太后,臣妾不是有心要说错话的。” “你说不说错话,和哀家有什么干系?难道是哀家指使你说的不成?” “太后,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不论是或不是,今日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尔等没事,也是万幸,各自回去歇息着罢。”太后数落完,回身朝侧房行去。 胥贵姬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安贵姬走到她身旁,淡然说话,才回过神来: “我们还是走吧。在这宫里,未必说得多,才是好的。” 胥贵姬瞥了她一眼,嗤笑道: “我是言多必失了,也总比有些人总是缩在后头,尽挑现成的好。” 说罢,长袖一拂,显然不屑安贵姬般,朝外走去。 西陵夙牵着蒹葭径直回了翱龙院,甫进室内,眉妩遵着主子的示意,关阖上室门,西陵夙便甩开了蒹葭的手。 他走到书案旁,并不再说一句话,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说。 以她的性子,不止是委曲求全,还习惯为别人求情。刚才在众人跟前,她不能求,现在,就只剩下他和她,他倒要看看,她又准备怎么得寸进尺地去求那些人的命。 而蒹葭只是站在原地,手稍稍握紧,反咬了一下樱唇,第一次,抬起脸来,注视那淡蓝色的背影。 或许,只有面对他着淡蓝的便袍时,她能够有足够的勇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皇上——” “怎么,认为朕的处置有失公允?还是,你准备给朕一个关于那盒胭脂里掺有附子粉的解释?”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选择打断她的话,说出这一句来。 是怕她不知轻重缓节地求情,还是,担心着另外一件事呢?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知道了些什么,可,还是竭力压制着不说。 蒹葭顿了一顿,如果说,先前她不知道为什么胭脂里会混有附子粉,但,在这一刻,心底忽然随着西陵夙的话,一阵清明。 如果说,这附子粉本来的目标就是她呢? 毕竟,在外人眼里,她怀了身孕。 倘若,对苏贵姬腹中胎儿最不利的人是她,那么她腹中的胎儿是否也对苏贵姬不利呢? 记起那日在车辇上,其实,苏贵姬的举止是异常的—— 彼时,胭脂的表面被苏贵姬用勺子均匀地抹开,看上去,是为了让取用的胭脂更加均匀,但,假设,苏贵姬准备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胭脂盒,在里面放上附子粉,再借着涂抹胭脂的瞬间,偷龙转凤,将这掺了附子粉的胭脂盒换给她,加上胭脂盒表面被抹开,自然更难分辨出被替换过。而她若真有身孕,不是此刻,导致身孕不保的该是她么? 她没有证据,即便失了孩子,也不能凭空去控诉苏贵姬什么,源于,西陵夙赐给她的这盒胭脂是韶光堂特制的,普天下,只有这一盒。而韶光堂也根本不会承认,这盒胭脂还有相同的另外一盒。毕竟,倘存在另外一盒,无论从那个方面来说,都是韶光堂犯了欺君之罪。 但,关键在于,只要韶光堂中存着别有用心的人,依法暗中炮制一盒一模一样的胭脂,是完全有可能的。当然,这炮制的胭脂里,远远不单单是普通的胭脂。因为,子嗣之于帝王之家,始终上演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其实,两盒胭脂,不论替换不替换,都是加了附子粉。这点,该是连苏贵姬都不会知晓的。 所以,即便内侍省把那些人打死,除非屈打成招,是没有人会应下放了这附子粉的。 “臣妾没有任何解释。臣妾知道,皇上不忍臣妾被冤枉,但,若因为臣妾的缘故,让其他人被屈打成招,只会玷了皇上的圣明,而臣妾不值得皇上这么去庇护臣妾。” “是么?那你说,朕该怎么处置?”西陵夙从蒹葭的神色里似乎辨到些许什么。 “既然那些人意图陷害臣妾,臣妾自然是容不得的,臣妾巴不得他们都死在内侍省,但,皇上圣明,只把那些宫人逐出宫去便罢。” 他想到她会求,可,没有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求。 然,本来,他就是让她坐实媚主的名号,也成为让太后动气的棋子,不是么? “朕先传太医给你瞧下身子。”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岔开道,“眉妩,传冯太医。” “皇上——”她想说什么,可,她又能怎样? 留她的命,全是他顾念着太后,全是顾念着她如今对他和太后还有价值罢。 她,再怎样不忍那些人的命,有些话,是说不得了。 而她,也曾经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在这帝宫的辉煌中,卑微如蝼蚁一样的命。 所以,她对那些人有这怜惜,可这份怜惜,是眼前这位九五至尊无论如何不会懂的。 “好好做你的钦圣夫人。其余的,朕自有主张。”他,漠然地道,在她由眉妩扶到一旁,等刚顶替王院判给苏贵姬开完药方,匆匆赶来的冯太医诊脉时,才发落出一句,“小邓子,传朕口谕,若苏贵姬无碍,那些宫人仍没有招供,一律作庇护罪,处流放之刑,另,封了韶光堂,将主事的,及制作这批胭脂的人一并流放!” 纵然,那些宫人要在内侍省的囚室熬到苏贵姬的孩子确定无碍,再被流放贫瘠之地,可,终究是得了一条活路。 这件事,也终因着西陵夙的发落,成为了宫里,另一桩没有结案定论的事罢了。 源于,这件事所牵扯到的,恐怕远不止表面那般简单,彻查下去,牵连的人,或许是西陵夙都不愿见到,或者,是目前不能发落的。 “退下罢。” 西陵夙最后说出这三个字,只返身走进内室,里面有个小隔间,是御书房,在进去前,他滞了下步子,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一滞后,却是更快地踱进了书房。 也在这一滞间,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蓦地停跳了一拍,终究是有些不祥的预兆席卷了上来。 可,她仅能躬身退出室去,被日头一照,手心,却只有冷汗沁出。 书房的案几上,还放着刚才邓公公呈上来的折子,寥寥数句,字字揪心。 翔王迎击孽军于姆勒山,结果,被圣华公主刺中,跌下山坳,生死未卜。 由于山坳底部遍布瘴气,又加上,姆勒山是孽军的驻守之地,就连援救都是难上加难。 没有一件事,比这道军报更让他揪心,可,偏巧此时,海公公另外禀了一件事,这件事则是关于蒹葭的。 犹记得,翔王在成亲前,拜托他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是照顾好那名女子。 所以,不管翔王如今怎样,他允过他,就一定会做到。 翔王,是他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亲人。 而他并不会把这当成是翔王最后的嘱托,翔王一定会平安归来,是以,刚才,他没有对蒹葭提起的必要。 哪怕,他隐隐知道,翔王在蒹葭的心底,是重于他的。 那一日的寿诞,蒹葭会冒险过来,一半是为了太后,一半则是为了翔王,是翔王着紧他的安危,才让那个女子这么义无反顾。 他不清楚,翔王和蒹葭之间的感情到底深到什么地步,他只知道,在彼时,他不会容许蒹葭这枚太后的棋子,继续成为离间他和翔王之间的利器。 可,现在呢? 或许,在他所有的决策中,这一条,始终是错了罢。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苏贵姬经太医诊断无碍,被移回自个的屋子,已是傍晚,夕阳如火地映入房内,那一抹似血的光辉是让人惧怕的,而今晚的气温热得反常,哪怕放置着冰块,室内的温度仍是很高。 “我的孩子呢?孩子呢?”当霞儿捧着碗盏呈给苏贵姬时,苏贵姬忽然发疯似地叫道,双手害怕得抚住腹部。 “娘娘,太医说了,您的孩子目前无碍,这是冯太医开的保胎汤药,娘娘趁热喝下吧。”霞儿端着药盏,凑近苏贵姬。 “不,我不要喝,为什么是冯太医?不是王院判么?肯定有问题,我不喝!”苏贵姬歇斯底里地将那药盏掷摔到地上。 霞儿睨了一眼碎成一地的瓷屑,以及她手上被苏贵姬尖利的护甲划出的血痕,声音依旧低柔: “娘娘,如今是冯太医负责料理娘娘的身子了,王院判出了事,现下被皇上着令内侍省彻查呢。” “是王院判对我的孩子下了毒手?”苏贵姬敏锐地察觉出霞儿话里有话。 这怀孕数月来的汤药,都是经过王院判之手,若说是王院判图谋不轨,也是有可能的。 但,王院判,放着大好的太医院前景不要,做出这等诛九族的事来,怎么可能?! “不是,是王院判奉了太后的懿旨,在钦圣夫人的房中,查出钦圣夫人的胭脂里含有附子粉,比言容华履底的红花粉对娘娘更有威胁。据说,那附子粉发作的时间和娘娘见红的时间,是差不多的。但皇上怀疑,是有人借着搜查陷害钦圣夫人,所以,把王院判和一众搜查的宫人都着内侍省彻查。” 苏贵姬忽然不再说话,眼睛怔愣了一会,忽然,厉声吩咐: “快,把那个紫檀木的妆匣给我拿来!” “是。”霞儿很快就捧来一妆匣。 苏贵姬颤抖着手打开,里面,赫然是彼时她偷龙转凤从蒹葭那换来的胭脂盒。 两个一模一样的胭脂盒。 谁说,这样的胭脂盒只有一个呢?即便是特制,她父亲也总有法子让韶华堂的大师傅暗中配了一盒一样的。 只是,如今,这盒里—— 为了以防蒹葭发现胭脂盒被换过,她是特意早在自个的胭脂盒上抚一遍,随后再在这只盒子上抚了一遍,如今,她再顺着抚过地方用力蘸了些许,再在指尖捻开,指腹处现出微不可察的一点白色。 她的手瑟瑟发抖,虽然这盒胭脂盒里也有附子粉,绝对不可能的是情急之中,没有换成两个盒子,这个胭脂盒一定是蒹葭那个。 指尖一个用力,护甲里好不容易蓄长的指甲能听到断裂的声响,一如,她心里某一处地方,忽然就断裂了。 难道说,是蒹葭那个贱人事先也想到和她一样的伎俩,在胭脂盒内下了附子粉,意图加害她? 可,蒹葭又怎知,她会讨用这盒胭脂呢? “霞儿,王院判这样惊扰钦圣夫人,钦圣夫人怎样?” 纵然刚才还疯狂得失措,转瞬,苏贵姬话就说得极其微妙,在王府浸润了这么多年,又设计了郝怜,她的心计城府在这一众嫔妃中,自然不会逊色。 “回娘娘的话,钦圣夫人并无大碍,只是皇上还是大怒呢。” 除非,是这两盒胭脂原本都含了附子粉,如是,不论怎样调转,最终要的,是她和钦圣夫人腹里的孩子都不得保。 可,为什么钦圣夫人腹里的孩子无碍呢?难道说,她根本没有用这盒胭脂,还是,她早识破了这一计,只看着借刀杀人呢? 但,父亲是根本没有道理这么做的,反是霞儿隐含挑拨的话语颇令她计较起来。 “霞儿,把药重新去煮一贴,我喝。”哆嗦着嘴唇,说出这句话。 不管怎样,眼下,她得先保住这个孩子,待到回京,传了口讯给父亲,再做定夺。 纵然霞儿不再可信,但在这样的微妙时刻,倒是暂时安妥的。 毕竟,第一次失败,继续急于一时,是不明智的做法。 霞儿应命,躬身退出去重热药汤时,嘴角浮起极其诡异的笑容。 当然,这一刻,也有人在笑,笑的人,却是太后。 “太后,该喝汤药了,今日发生了这些事,您的汤药都没按时喝。”玉泠端着药盏,只身进入太后的室内。 好不容易,才松了苏贵姬回去,可这每日按时服用汤药的时辰恰是耽搁了。 太后依旧冷笑着,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玉泠知道太后为什么会冷笑,太后从来都是那么矜贵骄傲的人,当发现,一直眼里唯有她的男子,终是为了另一名女子做出那些事,怎么会不难过呢? 是的,以她伺候太后这么多年的经验,太后每每难过的时候,都是会笑,而绝不是眼泪。 “太后,其实,今儿这事这么发落,也好。若让人再查下去,万一对钦圣夫人的身孕起疑,反倒是——” 这句话没有说完,旦听得‘啪’地一声,玉泠脸颊上已是挨了一记耳光。 “什么叫起疑?难道,钦圣夫人的身孕避过了小人陷害,就让人起疑么?”太后斥责道。 这一掌看上去,打下去的力道极重,落在玉泠的脸上,却不过是次警示。 虽然,室内无人,可这里不比帝宫,四下的院子贴得太近,隔墙有耳,终是不能不提防的。 其实,今日,若西陵夙不来,为了她自个,她定是会保下蒹葭的,只是他一来,她不仅没有了保的必要,相反,对蒹葭仅剩反感。 这名看似卑微,恭顺的宫女,即便用毒药控制她,即便用她的父母控制她,她竟是暗渡陈仓,让西陵夙对她倒是越来越重视了。 连日来,西陵夙对她的隆宠,起初,她以为,是他赌气做给她看的。 可,到了今日下午,或许,这不仅仅是赌气,而是戏假成真了吧? 即便,她不会吃醋,但,不代表,她能容得下这种行径。 好,待到蒹葭的价值利用完了,她能救她,便也能毁了她。 事实也是,唯有毁了她,帝嗣会按着祖制,交由后宫中最尊贵的女子抚养,如今,中宫之位空悬,自然,她能顺理接过来抚养。 这,本来就是她的孩子,借着蒹葭诞下罢了。 她的手抚上自己愈渐隆起的小腹,幸好有宽松的衣袍遮住,除了近身伺候的玉泠外,无人会看出端倪,但,这事,必须尽快部署起来。 毕竟,那一日,在西陵夙的寝殿,哪怕,她一时反胃,为了掩饰什么,在他稍稍起身时,只推说头晕,顺势靠近他的怀里,都能觉到,他的冷淡。 他没有用手揽住她,仅是带着素来的微笑,看着她的掩饰。 如果说那一次反成了一场无心的试探,他的冷淡,是让她难受的。 一段感情,或许经不起多少年的挥霍,而他予她,终究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离合中,慢慢消耗了所有的情愫。 不过,又怎样? 既然失去了一些,她总归要为自己得回一些吧? 而,这个世上,唯有权势,是不会背叛自己的…… 西陵夙一直在御书房待到了晚膳时分,其间,除冯太医来回禀,说是钦圣夫人脉象无异之外,他摒去所有的人,独自翻着折子,只在每次批阅完折子的间隙,才会抬起脸,瞧一眼更漏,算着,距离那封军报,有多久,平洲没有消息过来了。 没有坏消息,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好消息,不是吗? 他平静地批阅着折子,可,再多的折子,终是有批完的时候,在传上晚膳后,他紧跟着要履行的义务,不仅仅是做一名前朝指点江山的帝君。 用完晚膳,海公公躬身问: “皇上,今晚可要翻牌子?” 所谓的翻牌子,如今能供他择选的,也不过是安贵姬和言容华二人罢了。 “撤。”他没有任何兴致去翻牌子,事实上,容下蒹葭的另一个原因,也是让他逃避这些帝王之于前朝需做的交代。 对于女色,他并非清心寡欲,只是,当心头压了过多的政务时,无疑女色的吸引,会薄弱很多。 “是。”海公公吩咐彤史撤下牌子,仍是问了句,“皇上,您都未用晚膳,让奴才给您传点宵夜吧?” “不必。”这一日,发生了些许的事,压堵在心口,他觉不到一丝的饥饿。 眸光飘向轩窗外,从院门处,能依稀看见,长乐院、未央院亮着点点的灯火。长乐未央,只这四个字,却是最难得的。 他起步,朝院门外行去,海公公只吩咐两名小太监一并跟着他过去。 长乐院和未央院当中只隔了一条甬道,那条甬道正通向翱龙院,此刻,他就沿着这条甬道,朝前走去,不到尽头,没有一个人,能洞悉,帝王的心思究竟是去哪。 他缓步走到尽头,空气里,蓦地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在这样的夜晚,本该听起来让人心境凄凉的箫声,却竟是带给他一丝暖意。 循着箫音走去,他知是她,她也知道,用这箫音能引来他罢? 只是,纵然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依然仍没有停下箫曲,仅是坐在室内的酸枝木凉榻上,悠缓地吹着。 心里,那些淤堵在这箫音的暖融下,渐渐地平和、渐渐地抒开,终是轻轻地叹出一口气,她的尾音恰好吹完。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回身,他也没有说话。 室内,唯有她和他二人,宫人都退在院外,听着吩咐。 很安静,可,在这安静里,分明有一些东西是在流淌的,一如,当她听到他那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后,回过身来,按规行礼,借着行礼,掩去眼底的忧色。 “这箫曲叫什么名字?” “臣妾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信手吹来,皇上可否赐一个名字。” 这话是真话,她所正式学的箫曲,仅是那一支凤阙箫舞,至于这一支,不过是萦绕在心头许久的一支罢了,一如,第一次握到箫,吹出音时,那般熟稔一样。 她想,或许,她小时候是会**的,然而,三年前那场大病,让她忘记了自己是学过箫的吧。 虽然,一个茶农的女儿,会学箫,是很奇怪的事。 然,现在,她不愿多去深想。 西陵夙没有立刻回她的话,许久,方淡淡道: “就叫失心罢。” 两个字,很简单,却隐约透着些不祥。 “谢皇上恩赐。”随着她这恭敬的一语,室外传来喜碧的声音: “娘娘,奴婢是现在呈上来,还是稍后?” “进来吧。”她吩咐道,喜碧端着托盘躬身进来,将托盘放在几案上,复识趣地退了出去。 “皇上赐下这首曲名,臣妾没有什么谢的,这是臣妾家乡的一道小点,皇上若不嫌弃,就少许用点。” 她放下手中的碧玉箫,揭开青瓷碗盖,下面是用时令的水果调配出的甜羹。看似平平无奇,比起宫中的膳点,甚至可用粗糙来形容,但,他随意地舀起一勺,许是晚膳没有用多少,许是想试一下她所说的家乡味道,甫入口,里面有一种白色的圆果粒,却是入口酥软,收口,更带着些许的甜意。 “这是芡实。”她轻声,仿似知道他嚼到这不同寻常的果粒。 芡实,盛产岭南。 “你家乡在岭南?”他问出这句话,终于明白,为什么,今晚她以箫引他过来。 原来,并不是为了看上去悬而未决的,关于苏贵姬险些小产,累及她的那件事。 也不是为了这演绎出来的圣恩隆宠。 而是,为了此刻在岭南的什么人罢。 “如今岭南滋生战事,钦圣夫人,是在为家人向朕请旨么?” “臣妾相信,皇上的大军所到之处,必是无往不克的,至于臣妾的家人,也定会得到父母官的安置,这些,并不是臣妾该去关心的。” 她能怎么说?以前,她不知道,他和太后的关系,如今,她总是知道了些许。既然,太后都答应已将她父母妥善接进宫来,她若再去请这道恩旨,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再者,今日,从种种他反常的迹象,她隐隐觉得的不祥预兆,是关于翔王的。 可,他不说,她并不能直接去问,但,不问,不代表,她心里放得下。 她担心翔王,不为其他,只为,入宫这短短的三个月,每次危险之时,在她身边的,总是翔王。 随着她的话,他又开始笑,这一笑,带着冷冽的意味,他将勺子复掷扔回碗内,掷扔的刹那,溅起些许的汤液,这些汤液在淡蓝色的袍襟上添上些许不和谐的污渍,她才要拿干巾替他去拭,他却攫紧她的手腕: “朕警告过你的话,不要随便就忘记。用这箫曲,用这心计,装出关心翔王的样子,除了让朕对你厌恶外,不会再有其他,若不是翔王临行前请朕定要护得你周全,今日,朕根本不会管你的事!” 果然是翔王。 他即便出征前,都给她安排好了一切。 可,除了担忧翔王外,不知为什么,当西陵夙说出这番话,她的心,又开始隐隐疼痛起来。 而,他攫紧她的手,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一抹一晃即过的神色时,莫名的,松了手上的力度,只牵着她的手,霸道地往门外走去。 一路行去,有宫人要跟上,可他厉声摒退他们,禁军也不敢违背帝君的心思,只远远地跟着。 他牵着她的手,走得很快,走去的地方,她认识,是昨日,他骑马带她去的山谷。 今晚,月朗星疏,气温热得让人有些难耐,她被他牵着,又走得那么急,很快,就香汗涔涔。可,他依旧没有缓下步子,拖着她,朝那山谷行去。 走到那处湖边,这一次,她不必涉水过去,源于,水位忽然变得很低,她可以踩在鹅卵石上,涉过湖去,但,今晚,这些鹅卵石很是烫灼,她薄薄的丝履底,走过去时,能觉到足心被灼到,随着走上岸堤,足心被灼到的地方,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可她没有吭声。 她以为他要带她去那小镇,可这次他竟是带她从一条极其崎岖的小道,攀上了那处山脉。 登上山脉,站在一小方凸出的山地,俯瞰山谷,月华柔和的拂在他和她的身上,但,此刻的气氛,却没有因着柔和的月华有一丝的缓和。 她清楚他不是单单想来赏月色风景这么简单,直到他的话语徐徐从薄唇中溢出,竟是一句: “知道朕的母妃是怎么死的么?” 她没有应声,纵然,她听宫人提起,似乎是在诞下翔王时,难产薨逝的。 可,或许,这并不是实情。 “朕的母妃是从这里吹着箫曲,跳着那支凤阙,然后,跳下去,摔死的。”从齿间一字一字挤出这句话,她能听得懂他言辞里的悲痛,“朕从那一年,就没有了母妃,在宫里,没有母妃的孩子,要安然地长大,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可朕不仅活着走了过来,还把翔王照顾得好好的。这世上,他是朕唯一的亲人,也是朕唯一的软肋。朕不会容许任何人离间朕和翔王的感情,如果有,朕会亲手杀了那人!” 她没有想到,康敏皇贵妃是这般死的。 她更没有想到,那支凤阙箫舞竟是场绝跳。 然,她曾在他跟前,跳着那样的舞,他又要抑制得多么辛苦,才能抵去那心底再次被唤起的失母之痛? 她的自作聪明,原来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这一点,是她没有想到的。 后半句的警示,她没有听进去,或者说,对她而言,她根本没想过去做他警示里的事。 眼底有朦胧蕴上,她想说些什么,可嘴唇哆嗦,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骤然,他松开她的手腕,第一次,扣紧她的颈部: “若不是阿垣,朕早该杀了你!所以,不要再试探朕的底限,好好地做你的钦圣夫人,好好地生下所谓的帝子!” 或许,不仅仅是翔王的嘱咐吧,还有太后的关系。所以,才不杀她。 媚主、祸害其他妃嫔的子嗣,这些,她都无所谓。 只是,当他在她跟前,说出这句话时,她做不到不计较。 有些话,说开了又何妨呢: “皇上,臣妾对翔王有的,仅是感恩,绝没有存其他的心思。不管皇上信与不信,臣妾这句话,问心无愧。至于这帝子,臣妾会照着圣谕,将他安然诞下。” 后半句话,她分明说得有一丝的酸涩,酸涩中,她觉得到的,是他扣住她颈部的手渐渐松去。 清冷的月华下,他撤开手,背光向她,她看不清楚他的目光究竟是怎样的,但,却觉得到,他身上没有一丝的戾气,有的,只是那无边的悲哀。 “数日前,阿垣也跌下山崖,至今生死未卜。”终是缓缓说出这一句话,月光将他身影拉长,在此刻,更显出寂寥的意味。 她的心,仿似被什么猛砸了一下,翔王,跌下山崖? 她的不祥预感,竟是应验了。 她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该说些什么,或是,她又能说些什么。 樱唇微微一动,他却继续说着,一并阻了她的话语: “既然,你刚刚说,对翔王有的仅是感恩,今日之后,就好生待在你的院里,为他祈福。”他返身,准备下山。 可,没有等她应出一声是,忽然间,只听得巨雷般的一声炸响,接着,是天地色变,他和她足下的山地,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 他下意识将她揽紧,循着声响望去,旦见,不远处的温莲山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岩块飞腾,瞬间,这热气就直逼她和他所站的位置,而他们足下的山谷,很快,便顺着温莲山的山脉,蔓延下一种红红的浆体。 这些浆体滚滚的席卷而来,西陵夙陡然牵住蒹葭的手,止了要下山的步伐,转身往山顶疾奔。 蒹葭虽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从西陵夙紧张的神色来看,这应该是比地动还要可怕的东西,是的,在她有限的学识范围内,她只知道地动,三年前,岭南附近发生过一场不算大的地动,也是在那地动时,她感染了风寒,继而记不起之前的事。 她抓紧他的手,努力跟上他的步子,往山上奔去,可,越往上,山道越是崎岖,哪怕她努力跟着,却始终渐渐成了他的负累。 她往后瞧了一眼,看到,那浆体漫过的地方,草木、湖泊,都不见了,包括,原本远远跟着,守在山谷那的几名禁军,哪怕快速地奔逃着,却在发出凄厉的叫声后,被那浆体吞没。 很可怕的景象,带着残忍的绝对。 她不知道那红色的浆体什么时候会蔓上山来,她知道的是,骤然逼来的炎热温度像是要把人烧烤殆尽一样。 空气开始变得浑浊起来,间或,有飞石掠过,她下意识地,紧贴上他,他和她之间离得那么近,那些呼啸着的飞石,砸在她的腿部、背部靠下的位置是生疼生疼的。 她越来越跑不动,浑身的力气,在慢慢地被抽离,喉口的腥甜却越来越浓郁。 不,不能这样下去,她看得出,即便他同样没有回头,可,他在刻意地放慢速度,等她跟上她的步子,而她的手,抓得他那么紧,他的力气有一部分,会耗尽在拖她奔到山顶中。 她不能这样做。 哪怕,他是不负翔王的托付,才这么对她,但她,只希望他能平安地出去。 即便,她同样不知道,奔到山顶是否有生路,可,纵然只有一线的希望,她都希望,是留给他的。 突然涌出的想法,是自然而然地,眼前紧急的情形,也让她不去辨清背后的意味。 她只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他的手,脚踝重重扭到,身子一个踉跄,跌过一旁的松树,竟向旁边的斜坡滚落下去。 坡度是陡峭的,在她跌滑下去的刹那,她只喊出一句: “不要管我……” 可这句话,太轻,周围的轰然声,太响。 她忘记了自称‘臣妾’。 他也忘记了,自己该有多厌恶她,只是本能的回身,俯身,用力抓住她下滑的手腕。 电光火石的刹那,她的身下,是滚滚的红色浆体,带着吞噬一切的张狂席卷着,可他却仍是紧拽住她的手腕,不惜耗费自己的力气,用力把她提了上来。 其实,风寒过后,他的身体并没有恢复如初,但,在那一刻,突然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着,不能失去她。 这个声音让他骇了一跳,直到她惊惶,愕然的目光与他在空气里交错的时候,他只甩出一句话: “别再让朕耗费力气救你!” 这个女人,难道以为,他带她逃离的路,并不是生路吗?竟想着另寻捷径? 真是愚不可及!再这样来一次,他非被她拖累不可! 他不容她拒绝,猛然抱起她,朝山上奔去。 她挣脱不得,在这崎岖的山道上,如果再挣扎,无疑只会添了他行进的速度,而越过他的肩膀,她能看到,那浆体蔓延的速度是不算慢的。 山的那头是什么,只有到了山顶才会知道。 可,当他终于费尽力气带她到山顶后,山的那头,不再是静谧的林荫小道,而是,红色的浆体正将那片树林迅速的吞噬。 没有去路了。 他把她放下,却是笑了起来: “想不到,这百年都难得一遇的火山熔浆,确是让朕碰到了。你若想走,就走吧。” 他笑得很温和,一如初见他时那样,他也是这般和煦地笑着,入鬂的凤眸狭长、邪魅,眸光在这冲天火光的映照下,依旧那么璀璨,他睨着她,止了步子,干脆闲适地找了块岩石,坐了下来。 她朝他走过去,蹲下身子,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看着眼前的景象,已然忘记生和死。 其实,只要在让自个安心的人身旁,人的勇气往往会超乎自个的想象。 难道,他是能让她安心的人? 倘若,这就是注定的劫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算一个很好的归宿呢? 这个念头突然萌生的一刻,她仿佛能正视自个的心。 他却是讶异的: “你不想走?” 原以为,她一定会在山顶惶乱地再去寻找逃生的路,但没有想到,她竟是这么安静地坐下。 “臣妾愿意跟着皇上。” 原来,刚刚还是他误解了。 或许,他对她,从来就存着偏见,所以,一直都在误解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 “你不怕死?”复问出这句话,带着探究的目光,凝住那双倾世无双的眸子。 “不怕死是假的,但现在,怕也没有用。” 他笑了起来,笑得邪魅,笑得慵懒,在这样的时刻,还能笑的人,也唯有他罢: “好,那就陪着朕一起死。” 他朝她伸出手,这不是第一次,他对她做出这个动作,但却是第一次,她没有任何犹豫、闪躲地,心甘情愿地将手放入他的手心。 她的手很冷,素来,她就是太过清冷的人,他拉过她的身子,顺势抱住她。 在这天地色变,万物俱催的时刻,她竟一点都不怕,只是,放心地,把自己的下颔抵扣在他的肩膀上。 他今天只着了便袍,也没有熏香。 即便没有龙涎香的萦绕,但,这种感觉竟是这样的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这样抱着她,她娇嗔地枕在他的臂弯,抬眼望去,是天苍苍,草荫荫的旖旎景致,而绝非是如今的血光燃天。 电光火石的刹那,她记起,上一次有这种熟悉感,是在第一次侍寝那夜,她心疼吐血前的最后印象,所以,那时,她最后跌入的,是他的怀抱。 只是,这一次,依稀间,那旖旎景致的时光里,她柔声唤他: ‘是你说的,你的心给了我哦……’ 这句话骤然出现的那一刻,她的心又开始疼痛起来,这种疼盖过身上所有的痛,是一点点噬咬的绞痛。 而没有容她多去体味这种痛,他拥住她,附在她耳边,低声: “抱紧朕!” 她的手顺着他的话语伸出,环住他精壮的身体,接着,只觉得他带着她就地一滚,天旋地转间,竟是直坠了下去。 岩石的棱角咯在身上,应该很疼,可,这么翻滚下去,她却是偶然才会觉到一些疼痛。 是他,他护着她,替她承受了滚落中大部分的岩石咯疼。 她闭起眼睛,现下,她再不能为他去挡什么了,因为,他主导着滚落的方向。 而她不知道会滚到何处,哪怕是浆体肆虐的谷底,在这一刻,她都不会怕。 更紧地拥住他,将脸第一次,紧紧熨帖进他的胸怀中。 心,不疼了。 只是,身上某一处地方,却疼得让她再也撑不住。 喉口的腥甜泛上来,她竭力遏制着,思绪终是陷入一片漆黑……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陈设简单的房中,她趴睡在一张榻上,稍稍动了一动身子,背部很疼很疼,她费力地继续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只有她一个人趴在那。 纵然不见他,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她还活着。而她能到这里,他,一定也没有事。 只是,他在哪? 因为,这间屋子,看上去,并不是行宫,也绝对和帝王的行在无关,更像是民间的农舍。 此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想侧过脸,去瞧进来的是否是他,却只听到老妇的声音响起: “夫人,你总算醒了,呵呵,别动,你的背呀受了伤,才给你固定住,这几日,你可是动不得的。” 这一刻,似乎有些失望,淡淡的。 “夫人,来,这呀是我家老头子给你煎熬的一些草药,是我们这的土方子,对这种伤,最是管用。” “谢谢——他——”她接过老妇递来的草药,想问西陵夙,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听老妇喊她夫人,加上这里该是民间的一处屋子,显然西陵夙带她来时,是瞒了身份,而她并不知道,西陵夙自称的名字,是以,有些迟疑。 因为,她并不习惯称他为夫君。 “夫人是在问你相公去哪了吧?老身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没见过这么疼媳妇的相公。你昏迷了足足有两天,你家相公除了陪着我家老头子去采药,每天都守着你。这不,天刚亮,又去前面山上采那种朝颜花。” 相公? 这个词听上去,让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靥。 “他,去了山上?”不知为什么,听到山这个字,她会觉得很怕,毕竟,那场天地色变的红色浆体的涌出,仍那么清晰地在脑海中拂过。 “不要担心,这里啊,没遭殃。老身听你家相公说了,你们是从奎镇逃难来的,也不知怎地,温莲山会爆发红色的岩浆,唉,幸好啊,大部分镇民逃得够快,也幸好,这岩浆没蔓延到我们这穷乡僻壤,否则,可叫我们这把老骨头,怎么办喏。” “那——”她顿了一顿,太后不知道怎样了,毕竟,避暑行宫就在温莲山畔,但,若是这么问眼前的老妇,显然是不妥的,“他快回来了么?” “差不多了。瞧这日头,该是快了。赶紧把这药喝了,老身要出去张罗午饭了。”老妇将手上的碗递给她。 农家的碗,不甚讲究,甚至碗边还有一个豁口,但,却一如人一般的朴实,捧着这样的碗盏,宛如,又回到了家乡,家里的味道,莫过就是这样。 她端起碗,很快喝完,由于是山间的草药,真是涩苦,她苦得不由得吐了下舌头,老妇哈哈笑道: “这么怕苦,以后生了娃,可有得你喝苦的药呢。不过,这般的大灾,夫人的娃娃都没事,以后一定大富大贵!” 孩子?是啊,不论是谁,哪怕宫里的院正,都只当她是喜脉。 可,不过是伪装出来的脉象,即便跌得再重,又怎会影响到脉象呢? 除非,断服喜碧的药一月,这脉象,才会有变化。 老妇瞧她出神,倒也不见怪: “我去张罗午饭了,有事,夫人你喊我,我老是老了,耳朵还好使,对了,还没告诉你叫我什么,就叫我窈娘好了。” 提起窈娘两个字,老妇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扑哧笑了一下,年轻时,自然是配得上这样的名字,只是,如今年华老去,在外人跟前提到这个名字,终究是有些羞赧的。 幸好,院子里传来鸡叫的声音,窈娘站起身来,满布皱纹的脸上却是笑得更开心,包括眼底都满是一种蒹葭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她从来不知道,女子眼底的光芒竟是可以这般的璀璨。 是因为,牵挂的人终是回来了吧。 原来,民间夫妻,能爱这么久,如此的生活,即便归隐山林,也是岁月静好的。 而她,若不是那年大旱,家里迫切需要银子,也不会走上入宫这条路吧。 只是,不入宫,又怎会遇到他呢? 纵然,他予她,永是不会如窈娘和她的夫君一样,可,这几日,他为她做的,她会铭记在心。 思绪间,他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那端,手上拿着新鲜的朝颜,瞧见她醒了,略略有些一怔,一怔的瞬间,她仿似瞧到他狭长的凤眸底溢过一丝笑意,可,她是不敢细瞧的,这里虽不是宫里,然而,规矩总是在那的。 “醒了?”他的语音里带了笑意,一如往日那种和煦如春风的笑。 “是。”她嗫嚅,将脸趴在枕上,枕上绣着很喜庆的花朵,红红绿绿地,但抵不过她脸颊微微的晕红。 他径直走过来,大手将她背部盖着的薄毯掀开,她觉到背部一凉,竟是只着了肚兜,并且,显然并不是她的肚兜,宫里素来都有规矩,嫔妃乃至宫女都仅能着亵衣,肚兜是民间女子才会穿的。 “什么时候被石头砸到的?”他问,手沾着一种冰凉的膏体已涂到她的背上,她被冰凉刺激得一个哆嗦,回过神来,才要对上他的问话,他却嗤鼻,“不过以你那么呆傻的样子,被石头砸到都不知道,也不奇怪。” 从山上那处他小时候无疑中发现的密道滑滚下去,他以为逃出生天之时,却发现她背部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手,那一刻,他是惶张的。 因为怕触及她的伤口,他背着她,足足在山林间奔了将近一夜,才寻到这处隐匿于山林的农家。那时的她,由于失血过多,加上身体底子孱弱,气若游丝地,好像随时就会离去。 幸好,收留他们的张叔识得医术,加上一些土方,总算从鬼门关里抢回了她。 他抱她滚落的时候,是护住她背部的。 那么她背上的这些伤显然是当时,她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身后,替他挡住那些横飞来的石头所致,只是,她一直忍着疼痛,不吭一声。 这个女子,有时隐忍到,真让他不舒服。 难道,他一介堂堂的七尺男儿,需要她来挡什么石块吗? 难道,在他跟前喊一声疼,会那么难么? 其实,这么计较,是计较她总是自以为是地不顾自个周全罢? 可,他不也是在滚落的刹那,竟不由自主地,去护住了她? 思绪甫转,他微微一怔,而她被他的这句话有些噎到,她呆傻?这石头,还不是—— 不过话道唇边,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是,臣妾只顾着逃命,也不知道何时被砸了。” 他要听什么话,她从来都是随着他的心思说。 “臣妾?眼下咱们是在荒山里,可不是皇宫。若不是你受了这伤,我怎么会待在这种地方。”这一句,他不仅嗤鼻,更带着嗤笑。 “其实——”本想称皇上,但临到口,还是立刻转了,“您先回去,然后——我——也会想法子回去的。”好久都没有用这个‘我’字,本来最自然的一个字,说得很是拗口。 原来,入宫虽短短的四个月不到,她已经不习惯很多事了。 “是啊,我回去,留你在这——”他倾过身子,璀璨的目光凝住她窘迫的小脸,微微笑着继续道,“难不成,你以为,这里离岭南很近么?” 他为什么突然说出这句话,她讶异地稍转了眸子,正对上西陵夙有些局促的眼神。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说出刚才那句,自然而然会说出这句话,明显带着其他味道的话。 一念至此,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她的肌肤很是细腻滑润,不同于以往宫中的嫔妃,仿似一匹上好的绸缎,又好似御膳房刚蒸出的白玉豆腐,尤其,她被砸伤的位置趋于背部靠下的位置,更是容易惹人遐思的位置—— 浮过这些联想时,忙胡乱的把药膏替她涂完,以免小腹的灼热很快泄露他的所想。 “好好在这歇着,等你能上路了,就回去。” “谢——谢。”仍是不知该怎样称呼他才好,干脆用了两个谢字,但,收口还是不知死活地嘟囔了一句,“只是,如今发生了天灾,不知道,那里,一切可还安好。” “你倒比我还关心着那?”他又嗤鼻笑了起来,好整以暇地睨着她,“不过,等到过些日子回去,该怎样也就怎样了,也省得我为了这些琐事操心。” 他看似轻松地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这话语背后却是含了几许深意的。 眼前的帝君,心机城府如何,她见识过,以逸待劳,绝非是他的作风。 然,反过来想,能在这宫外待上些许日子,也是好的。 或许,以后回去了,终其一生,都不能再得,她何必庸人自忧地去多想呢? 毕竟,她能暂时容许自个不去多想一些顾忌,来自于太后或者其他的顾忌。 念及此,她安然地趴在枕上,青丝层叠地从她象牙色的肩胛处垂落,就着朝阳的辉华,是迷人的。他回转身走出房去,看到,窈娘拿着面巾正替张叔擦着汗水。 这样的景象,很宁静,很温暖,他看着,微微有些出神。 接下来,在等待蒹葭复原的日子,他和她就在窈娘和张叔家度过。 每晚,他虽和蒹葭挤在一张炕上,但由于农家的炕不比宫里,都十分狭窄,也使得他们之间没有隔了明显的界限,加上山野的夜风很凉快,她在睡梦里会不自觉地贴近他,汲取些许暖意,而她趴着睡的样子,其实,是蛮可爱的,尤其那蝶翼的睫毛,做梦的时候,会扑闪扑闪,让他每每半夜醒转,都会不自禁地凝望许久。 不可否认,她是一个美人儿,或许,也称得上倾国倾城的美,只是,往昔,这份美并不能多吸引他一分,直到如今,他才会不自禁地注意她,无关乎外貌,而只关乎,她那些许率真淳朴的性子。 只是,这样的日子,注定是短暂的,纵然,在这山野里,所有的音讯都与外界几近隔阂,可,有些事,终究是要去面对的。 这半月,是一道缓冲,也是谋划中的一步。 待到第十日的时候,蒹葭背部的伤口总算是愈合,并且能够站起来,稍微地走些许路。而张叔说,要想尽快恢复,就需在愈合后,尽量多走动。于是,在西陵夙陪着张叔出去干些农活时,她总会站起来,在院子里陪着窈娘做些女红。 这一带的山林叫魑魅山,平素是人烟罕至的,零零散散地,只遍布着十来户的农家,每家的壮丁也不出去务工,就靠山吃山地过了一辈又一辈,只是,近几日,似乎来了些许的生面孔,虽是挑着担子的货郎,可,总感觉怪怪的。 而西陵夙对天灾造成的损失,及宫里如今的情形并不多管,反是安然地在这一日复一日地住下去,其实,同样很怪。 他是谁?他是坤朝刚刚继位的新帝,若说为了她耽误回宫的时间,也总该传个信回宫里,似这样,不闻不问,显然不是他的作派。 尤其,今日,这个货郎,围着窈娘的院子转了好几圈,直到窈娘都觉得不太对劲,起身,将院门紧紧关上,阻去了货郎探视的目光方罢。 这一日,西陵夙和张叔是帮着前山的刘婆去修栅栏,一直忙到晚上才回来。 西陵夙进得屋时,显见是喝了酒,如皓月的脸,染上淡薄如霞光的红晕,愈发俊美无俦。 她近前扶住他微微踉跄的身子,他干脆就势就压到她的身上,这一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薄唇熨帖在她小巧的樱唇上,她一惊,下意识要向后避,他却是按住她的脸,不容她避开,吻得温柔而细密,悱恻缠绵,他携着醉风醴雨袭来,却温存得恰似暖春的和风细雨泽被万物,她无措地任由他加深唇齿的掠夺,一个神恍间,他已将她压倒在榻上,将她的双腕反手扣了上去…… 【冷宫薄凉欢色】02 哪怕,就势压她在榻上,他的身体却并没有实实地压在她的身上,而是留了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 是顾忌她的伤势吧。 将养了这半个月,其实,她背部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也能仰躺着,就像现在这样。 可,他还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会伤到她。 经历了温莲山的生死与共,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在魑魅山的这段日子里,终是变得微妙起来。 他每日仍是笑盈盈的,但,那笑的背后,不再有锋芒冷冽。 她在他跟前虽还是拘谨的,可,总是比宫里要舒缓很多。 毕竟,这半月来,村民只当他们是夫妻。 他称她娘子,她偶尔避不过,在人前会唤他相公,在山野村落间演绎恩爱夫妻,竟是比宫里那般演绎,来得更为自然。 然,入夜,却仍是没有任何过于亲密的举止,只今晚,许是因着他醉酒恣情,许是因着她没有推拒,姿势暧昧。 哪怕,不是第一次这般亲密接触,但却是第一次,她的眼睛忘记了闭上,本来亮着一盏油灯的屋内,被他的袍袖一挥,已然灭去,四周顷刻间陷入黑暗,只有纸糊的窗外,隐隐折射进来些许的月光。 由于在山野间,纵然是夏夜,她仍是习惯晚上关阖窗子的,但,今日这一关阖,更让屋内的氛围变得愈加暧昧迷离起来。 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故意的呢? 她睁开的眼睛,在暗夜里,犹如最闪亮的玛瑙,来不及闭,也再闭不上,只被他眼底的璀璨深深吸引住,忘记了一切,只随着他的深吻,渐渐开始有些许笨拙的回应。 譬如,悄悄张开檀口,任由他缠绕住她的丁香。虽然,这样回应,让她的耳根越来越发烫,可,她却渐渐地沉溺进去。 觉到她的反应,他的眼底仿似掠过一丝淡极的笑意,只是一丝,须臾,便觅不得任何踪迹,他渐渐放缓先前的深吻,逐次将她的丁香慢慢引出,直到他的薄唇之上,她发现不对,窘迫地要退开时,却被他玩味的嚼着,她挣不脱,只微微动了一下被他扣住的手,这一动,他没有扣得更紧,而是突然松开,她的手恰好挣进榻后的横格子里,反是动弹不得。 他的薄唇在这时离开她,唇上依稀留着她的芬芳,听得他低声,几乎附在耳边: “想不到,在这山野间待了半月,娘子倒是越来越放肆了……” 这一语说得极低,但却字字清晰地落进她耳中,而,也在此刻,她眼角的余光,恰看到,窗外不知是树影被风摇曳,还是掠过去其他什么,有一道黑影很快的闪离。 “难道,夫君不喜欢么?”她应上这句话,与他相反的是,声音并不算轻,带着些许女子特有的娇媚,引得他爽朗一笑,只拉起一旁的薄毯,将她和他二人一并兜在了毯子底下。 外面看,毯子似乎在动,可,她知道,那,不过是他的一场演绎。 不过,这一次,她是迟钝了半拍,倘若不是他说出那句话,恐怕她仅会沉溺在那个看似缠绵悱恻的吻中。 什么时候开始,她那么不识眼色了呢?毯子下,漆黑一片,除了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却是一点声响都没有的。 甚至于,连他的眼睛,在这片黑暗中,都不可寻。 只知道,他覆身在她的身上。 而在黑暗中,他仍能清晰地瞧到的,是她微微敞开的衣襟处,一抹妖娆的红色隐现,从那日替她脱去沾满血迹的衣裳,他就瞧到了这个坠子,他识得这个坠子,是翔王当初一直挂在身上的护身符,想不到,竟是转送给了她。 这名女子在翔王心底的分量之中,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此刻,她慢慢地将手从横格里缩进毯子,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知了的叫唤,接着,四下复归平静,他这才翻身睡到她的外侧,翻身的刹那,他极是小心翼翼,但,速度却快得很,这一次,是真正的睡熟。 一如这半月一样,他躺倒榻上,每次都很快就能入睡。 这半月,他好像是刻意放自己纵情于山野生活。 每日昼里,他跟着张叔或去采摘草药,或去村民那帮忙,一日下来,总是十分疲惫,她一直担心他素来金贵的身体是否撑得住,可,这些日子,除去略微晒得黑了些,倒是比在宫里时,更见精神矍铄。 她相对来说,就清闲得很,窈娘不许她跟着多做活计,只让她帮忙着做些女红,源于,窈娘唯一的女儿本在镇上做绣娘,却是很快会从镇上回来,嫁给从小指腹为婚的隔壁李大婶家的幺子。 这样的日子,闲适悠然地让人仿似能忘记时间的流逝,可,她却知道,或许,这段日子,不久就会宣告结束了。 日里歇得多了,刚才又这么一折腾,思绪念到这,就更加难以入睡,既然睡不着,她干脆侧了身,像宫里那般,偷偷地看着躺在她身旁的男子。 犹记起那次,他是装睡的,可今晚,怎么看,他都睡得像个孩子一样熟。她稍支起的身子,突然发现,她松下的发丝和他的缠绕在一起,好像结发一样。 以前在家时,老家就有一个传统,刚结婚的夫妻,当晚会把头发结在一起,待到翌日再分开,这样,以后再大的坎,都是会一起熬到白头的。 如今呢? 而这种传统,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无疑是难得的,她不自禁地将那两缕缠着的发丝悄悄地编绕在一起,接着,把它们藏到她的手臂下,她只侧身,维持着这么一个不舒服的姿势,等到天亮,比他先起来,早早放开,就行了。 虽然,每天早上,总是他起身了,她仍睡得迷迷糊糊,可,这一次,她一定会在他起身前醒来,实在不行,大不了今晚不睡好了。 不过一晚的结发,竟让她微微的欣喜起来,这种突如其来的欣喜让她有些惶张起来,于是,她告诉自己,仅是因为这一辈子,无论怎样,他总归是她名义上的夫君,所以,她刚才的行径,不算是么吧,和其他的都没有关系,也不是,她心里想让他记着她。 如是反复在脑海里碎碎念着,她竟沉沉的睡了过去。 直到大清早的鸡鸣,才把她从睡梦里喊醒,乍一醒来,她下意识地立刻伸手去摸那缕缠在一起的发丝,却发现,塌上根本空无一物,睁开眼睛,何止空无一物,连她身旁的人也早不见了。 那,头发? 她抚过自个的青丝,如瀑的青丝上,没有缠绕任何其他的东西,手顺着青丝一滑而下,心也在瞬间滑落到了低点。 直到,院子里传来些许熙熙攘攘的声音,好像有年轻女子银铃一般的笑声。 她披衣起来,就着旁边的冷水洗了下脸,其实,也并不是冷水,每天早上,盆里总是会放好干净的清水,由于是山里的泉水,水温很是适宜,不凉也不烫,她晓得,这水是他每日早早起了,替她打来的。 而她没有拒绝这份好,只是默默地用了,另外,再打一盆,等他回来时用。 彼此心照不宣,确在她的心底,漾进同这山泉水一般的暖融。 洗漱完,她将青丝绾了一个最简单的髻,再拿窈娘送她的铜簪子固定,走出门去。 院子里,张叔今天一早竟是没有上山,除了窈娘外,还有一穿着杏绿色衣裙的少女,说不上如何惊艳绝色,但,却像这魑魅山一样,有着难得的钟灵秀气,此刻,她绕着窈娘的手臂,小脸笑得十分灿烂。 “露儿,这就是我家的女儿玲珑。”窈娘拉过少女,朝蒹葭介绍着。 相处的这些日子里,蒹葭知道当时西陵夙自称叫虞皓,因陪着她往奎镇附近游玩,没想到碰到百年难得一遇的岩浆爆发,这份说辞自然是完美,加上本来他和她那夜都穿了便袍,瞧不出身份,而窈娘、张叔无疑是热心的人,立刻收留了他们,并加以救治。 于是,蒹葭只说自己小名叫露儿,毕竟,‘蒹葭’这个名字是太后赐的,进宫的时候,那名册上的,才是她的本名——明露。 很简单的两个字,喊起来,也是比蒹葭要响亮,可,确是不能再用了,能叫的,也只是如今‘露儿’这两个字。 没有避讳西陵夙,他对她的身份,或许也是清楚的。 于是,窈娘不再夫人夫人的唤,只开始叫她露儿。 玲珑冲她甜甜一笑,才要说话,突然听到院门口传来些许动静,玲珑下意识地回头,恰是西陵夙从附近的山上砍了些许柴回来。 每隔三天,他都会独自去砍些柴给窈娘生炉子,只是,看上去很寻常的事,但,蒹葭却是觉得有些异常,源于,他修长的掌心,没有留下丝毫握斧该留下的印记。 然而,她哪怕注意到了这些,始终不会去多想。 有些时候,令自个能忽视一些事情,往往会比较快乐。 一如现在,她刻意忽视,玲珑见到西陵夙时,眼底流露出的那种目光,这种目光,是一名情窦初开的女子,见到心仪之人时的目光。 是啊,西陵夙生得如此丰神俊朗,除去他手握的权势外,若论样貌才学,其实,同样是颇让人心动的。 “玲珑,这是露儿的相公,你可以叫他皓哥哥。”窈娘笑着继续说道。 玲珑脸微微一红: “才不要呢,也不见得比我大多少。我去帮忙生炉子。” 她径直走到西陵夙旁边,去拿那堆才放下来的木头,手碰到木头时,却‘哎哟’地唤了一声。 “你这丫头,怎么毛毛躁躁的。”窈娘一边说着,一边心疼的走到玲珑身旁,该是木桩刺到了她的指腹,但蒹葭清楚,窈娘做女红已经看不太清楚,更何况,要从指腹里挑出这根刺呢? 果然,窈娘对着初升的太阳照了半天,都照不出那根刺在哪,玲珑稍稍上扬的眼梢偷偷地继续觑着西陵夙,是想让他帮忙取刺吗? 蒹葭瞧着这一幕,想起那晚在山上,他帮自己足底取刺的情景,抿了下唇,从一旁的桩子上端起一碗凉好的茶,径直走到西陵夙身旁。 而西陵夙却没有理会玲珑,只走到水缸才要舀起一勺水喝,却被蒹葭递来的一碗茶拦住: “水太凉了,伤胃,喝这个吧,昨儿个才采的一些嫩尖,虽不是好茶,却是能祛暑气的。”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十分轻缓,西陵夙接过茶碗时,她抿嘴笑了一笑,嘴角竟是隐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以前,他倒从来没发现,她笑起来,在嘴角那,竟是有这般动人的酒窝。 怔了一怔,她已走到窈娘身旁: “我来吧。” 她很熟络地执起玲珑的指腹,拿细针眼明手快地一挑,那根桩刺就被挑了出来,玲珑皱了一下眉头,好像竭力忍着疼,见刺挑了出来,方展开眉头,甜甜笑道: “露儿手真巧。谢谢你帮我挑了刺,这个送你。” 从腰间取出一个随身系着的荷包,径直塞给蒹葭,旁边传来窈娘碎碎的声音: “这丫头,别忘记,一会要去你李婶家,给你李哥绣的荷包,可记得带上。” “放心,忘不了。”玲珑说出这句话,眼睛却越过所有人,去寻着西陵夙的身影,而西陵夙早已回了屋子,不在院落中。 这一日下午,张叔、窈娘便带着玲珑按照习俗去李家,商量儿女的婚事,晚饭自然也不会回来,窈娘本要给他们预备一些吃食,西陵夙却是一口回绝,说是今晚,不必费心他们的事。 所谓的不必费心,是西陵夙破天荒地躺在榻上,睡了一个下午,待到月上柳梢的时候,他才起来,瞧见蒹葭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就着油灯给他补出宫时的那件淡蓝袍子。 袍子已经洗干净了,但,先前她养伤的时候,窈娘执意不许她动女红,如今,她稍稍好了,却只想着补他的这件袍子。 其实,对于已经损坏的东西,他从来是弃之不要的。 然,这样的角度望过去,是岁月静好的景象。 可,属于他和她短暂的静好,在今晚,就该结束了。 “还补这个做什么?”他起身,走到她的身后。 她一惊,下意识收手,那针正好刺进垫在后面的指尖,真疼,可,脸上偏还是淡淡笑着: “呃——补好——补好了,如果您不要,给张叔也好。”有些结巴地说出这句话,难道真是她的本意么? 不过,西陵夙的便袍,材质自然是上乘的,而且,并不像其他帝王一样,哪怕是便袍,都要在暗纹处彰显身份贵胄,所以,没有云纹和龙腾的淡蓝色袍子,假如送给张叔,也是可以的。 不知是油灯太红,还是她脸上发烫,她嗫嚅着,将袍子要收回去,却被他按住半边袍子: “我不要的东西,也不给别人。” 这句话,半带着赌气,其实,却是拉开袍子,故作漫不经心地执起她的指尖,上面殷红的一点,早已沁干,他将那枚针收了去: “女红果然不行,连手都会刺到。” 她的指尖被他捏着,收手不得,他却顺势牵起她的手,朝外走去: “饿了么,带你出去吃。” 那袍子散落在桌上,其实,还有几针就补完了,但今晚,显然,他并不想让她继续补下去。 院子外,有些清冷,连一丝风都没有,知了好像又开始不停地叫。 他牵着她的手,朝后山走去,走到那儿,她才发现,地上搭了一个简易的木架子,下面摆着一些柴火,他取出火折子,将柴火点燃,接着,变戏法般从一旁拿出一块厚实的土块来。 她颦了下眉,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做这些事。 “以前常做,这几年才没机会做,今天早上弄的,不知道味道进去了没有。”他把土块放在火上烧烤着,动作闲适,手法是熟稔的。 早上若出来砍柴,又怎会有时间做这个呢? 她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可,她不愿多去想这些,不过是帝王的谋略,多想,无益,还不如单纯地享受眼前这顿美食。 烤了好一会,可以闻到有喷香的滋味从土块里溢出,很独特的香味,说不清到底属于哪一种,似乎除了肉香外,还掺杂着其他的味道。她的鼻子轻轻一嗅,不过细小的一个动作,却是落进他的眼底,他的薄唇扬起好看的弧度,略略扇起风,那香味便更直接地冲击着她的嗅觉。 她抿了抿唇,干脆将手托起香腮,以此遏制自个不太端庄的姿势。 他再烤了一会,方把那土块用树枝拨出来,拨开外面层层泥土,里面赫然是裹着一层荷叶,待到将荷叶拨开,里面竟是一只鸡。 荷叶剥尽的刹那,只闻得香味四溢,鲜美扑鼻,鸡肉的色泽棕红,油润光亮。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烤法,更逞论吃过这种鸡肉。而,能将分鸡肉都分得极其优雅的人,也或许只有西陵夙。 纵然,他穿着粗布的农家短装。 纵然,他的发丝没有绾得一丝不苟。 可,就着月华的淡淡,他分开那只喷香的鸡,递到她跟前时,她竟有一瞬是失神的。 直到他故意把鸡肉的油腻蹭到她的鼻端,她才回过神来,局促地去拿那只鸡腿,却与他的指尖不经意地相触,这一触,她没有像以往那般避开,反是低下脸去,等他松手,他滞了一下,终是撤手,当他修长的指尖离开她视线范围时,她的手不自禁地握住鸡腿,仿佛,那里还残留他的温度。 而刚烤好的鸡腿,很暖和,足以温暖她冰冷的指尖。 其实,素来,她不太喜欢用油腻的食物,可今晚,她却慢慢嚼着整只鸡腿,没有一点拘束,鸡肉烤烘得很是酥嫩,加上荷叶的清香,丝丝入扣的味道,加上,是他亲手烘烤的,这只鸡,不啻成为了一道难忘的美点。 难忘的,究竟是鸡肉,还是其他呢? 脑海里蓦地闯进这个念头,她已将鸡腿吃得很干净,甫吃完,另外一只鸡腿却又递到了她跟前: “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能吃。算了,这也给你吧。” “不,我吃饱了,还是——” 西陵夙笑得很是慵懒迷人,不容她拒绝,就把鸡腿放进她的唇中,由于她的樱唇实在很小,他估摸着是塞不进的,只是,这象征地一放,她自然是推脱不得了。 今晚,要做一些事,这些事,需要的,往往就是体力。 她这次吃得很是磨蹭,仿佛是为了告诉他,她真的很饱了,也仿佛这只吃完,今晚的佳肴就结束了。 因为,他把剩下那些部分在他细嚼第一只鸡腿时,已然消灭得很干净,而显然,这只鸡腿是他刻意留给她的。 一如,以前在家时,阿爹阿娘也总会把鸡腿一只留给她,一只给她弟弟。 一念起时,心底是唏嘘的,离宫这么久,她不知道那场天灾对行宫造成了多大影响,太后是否安好,以及阿爹阿娘到了帝都,又是否安好。 “给,喝点水。”他看她吃得突然慢起来,从身后解下一只水囊,递给她。 她哪里是渴了呢,只是,他递给她,她还是接过,喝了一口。 水是井水,在夏夜喝来,十分沁凉,她递回给他的时候,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接着,好困好困,难道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么? 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倒去,他轻柔地接着她,把她娇小的身子拥在怀里。 她沉沉睡去的样子很恬静,温温柔柔地倚在他的臂弯,一如,这半月来,她时常在半夜,浅浅入睡后会有的动作。 只是,她并不会知道。 而他知道,若她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在他跟前有这样一面,定是晚上会辗转着不敢睡去。 所以,每日,他都在她之前起身,起身的时候,他往往需要很小心,才能不惊醒臂弯中的人儿。 每每,那样的她,让他的心,有一丝的柔软。 因着这一丝的柔软,今晚,他才临时改变了谋划。 山风不知何时开始吹起来,远处,训练有素的步履声急急地行在山林间,接着,是凌厉的肃杀氛围铺天盖地的席来…… 蒹葭醒来的时,已经躺在一部疾驰的马车上,车下铺着厚厚的锦褥,所以她并不会觉得十分颠簸,可,饶是如此,她还是在头痛欲裂的状态下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海公公那张如同面团一样白腻的脸。 而他不仅是内侍省总管,也是帝君身边最信赖的太监,此刻,就伺候在她的跟前。 “娘娘,您醒了?” 这一问,倘若不是在马车内,她竟有种恍然的错觉,好像,她仍在宫里,关于那日的天灾不过是一场梦。 只是,当她目光朝车内环顾了一下,海公公的声音已然又在她耳畔响起: “娘娘,皇上吩咐老奴带娘娘离开魑魅山。请娘娘稍作歇息,很快,便到帝都了。” 那么美的一座山,如今从海公公口中再次听到‘魑魅’二字,只让她觉得,心底一沉。 “海公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几乎是哆嗦着问出这句话,她的预感往往是很灵验的,可这一次,她宁愿这份预感并不灵验。 “娘娘,温莲山爆发岩浆,殃及奎镇,镇民死伤无数,幸好,皇上和娘娘吉人天相,免于灾劫。”海公公波澜不惊,用尖细地嗓子回道。 多年的宫廷历练,再没有什么事能让这位内侍省总管的脸上有过多的表情,哪怕卑躬屈膝的奴颜,都渐渐淡去。 “皇上在哪?”她的手紧紧抓住锦褥,借着这些许的力量,她才能在海公公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继续问出她要的答案。 “有叛党趁着皇上和娘娘流落魑魅山,欲行不轨,老奴虽着内侍省好不容易找到皇上和娘娘的下落,但皇上和娘娘已身陷囹圄,皇上命老奴护得娘娘安全,圣驾——”海公公略略叹了口气,“圣驾带着百余名禁军,去引开了那群叛党。” “荒谬!海公公,你竟敢欺骗本宫?一来,皇上是九五之尊,即便皇上让你护本宫周全,难道,你就置皇上的周全于不顾么?二来,内侍省统管禁军,纵然是叛党,难道以我坤朝的禁军都需忌惮三分么?”硬撑住一口气,她抓着锦褥的手已然瑟瑟发抖。 “娘娘,老奴说的话都是真话,娘娘若不信,老奴也没有法子,皇上是什么样的性情,娘娘比老奴更清楚,试问,谁敢违了皇上的意思呢?即便禁军众多,但,因着温莲山的劫难,大半禁军已被派去安抚难民,可供老奴差遣的数量实属有限,还请娘娘息怒,皇上吉人天相,自会平安无事。” 这一席话,海公公说的言之凿凿,倒像是蒹葭在无理取闹。 是,她怎么可能不无理取闹呢? 若这事搁在先前,她想到的,只是西陵夙在魑魅山待了这些许日子,或许仅是为了筹谋什么,而绝非是为她的背上的伤势耽搁。 而对于这些筹谋,他定是能全身而退。 然,现在,她只知道,自个计较的,唯有,假如西陵夙真的有什么意外,她该怎么办? 那并不是亏欠就能说清的。 “娘娘,您醒了,老奴也就安心了。您再歇会,有事唤老奴一声。” 她是该醒了,已经睡了那么久,终是醒得太迟了。那水囊里,该是被他用了一点**,是以,才会昏睡至今。 只是即便不醒,他也不会让她留在那的。 曾经,他把她化作筹谋中的一部分,现在,他把她从筹谋中撇出去,是她计较的源头。 她宁愿她仍是他筹谋里的一部分,也好过如今这样。 假设,他带她故意在山野吸引那些别有用心人的袭击,那么,为了她的安全,掩护她离开,无疑会让这个部署变得十分危险。 当然,危险的归结处,只在他一个人罢了。 所以,这样,让她觉得难受,那种难受,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便在得知翔王出事的那瞬,不过是悲伤,绝非这种,好像看不到希冀,仅是黑暗,每想一分,就会窒息的难受。 她的手拽紧车帘,猛然拉开,纵然是暗夜,外面的街景却告诉她,已然抵达帝都。 平安地抵达了帝都。 除了等待他平安归来,她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车辇驶进帝宫,漆红色的宫门,在此刻,只是一片黑黝黝的色泽,她瞧到不远处,有宫灯依次亮起,接着,是宫人跪拜的声音。 是太后。 海公公掀开帘子,早有喜碧迎上前,扶着蒹葭下辇。 “臣妾参见太后。”按规行拜,身子俯低,心底,也被俯到一片空落。 “免礼,半个月未见,哀家还以为——”太后执起丝帕稍稍拭了下眼角,晨曦将露前的她,没有着平素的浓妆,只是站在那,一袭素色的纱袍,人却是见了几分的丰腴,“好了,回来就好,经逢大难,足以见钦圣夫人是大福之人。” 太后虚扶了一下蒹葭,眼神若有所思地睨了一眼宫门外,那里,并没有再多一人的身影。 有的,只是数十名禁军,护着蒹葭这部车辇。 他,真的能为了一名女子,不顾自己的安危么? 这点,真是出人意料,也是这份出人意料,使得这件事,或许将有所波折。 但,很快,就会解决了。 “喜碧,扶夫人回宫歇息,另外,传傅院正给夫人瞧一下。”太后吩咐完这句,姗姗地由宫人扶着坐到肩辇上。 蒹葭是从一品夫人,自然,也是有专用的肩辇,翠羽装饰的肩辇,比太后的都要华丽,可,这份华丽下,空落的心,却是愈渐苍白起来。 肩辇没有送她回到乾曌宫,按着规矩,夫人的宫殿是延续前朝所设的三处宫殿,太后从中择了兰陵宫赐她做为寝宫,一来,兰陵宫离关雎宫很近,距离乾曌宫也不远,二来,这宫封了有些年月,太后借着此次天灾,重新开了宫殿,意味驱除坤朝的晦气。 兰陵宫纵然里外布置一新,只是,这宫殿,许是长久没有人住的原因,总觉得有些阴冷,即便,宫女因着蒹葭返宫,络绎不绝地往来忙碌着,仍是抵不去那份阴冷。 喜碧先奉了一碗茶予她,她默契地用下,院正方拎着药箱到来,诊完脉,在喜碧陪院正去开方子时,千湄进得殿来,一边伺候着她更衣洗漱,一边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她离开大半月间发生的事。 温莲山爆发岩浆时,由于正逢半夜,诸妃和王爷们撤离得并不算快,只是匆匆披了衣裳,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就坐着马车仓惶逃离。 而,跟着西陵夙的禁军,以及其后被派去寻找西陵夙的禁军都没有回来,该是被岩浆吞没。 虽然,诸妃和王爷是逃出生天,可马车的速度太快,加上抄得又是近道小路,颠簸下,连安贵姬、言容华都眩晕呕吐不止,更何况是怀了身孕,又差点小产,没有恢复过来的苏贵姬呢? 在甫逃至相对安全的地方时,苏贵姬已然血崩不止,一个已成形的胎儿小产了下来,据太医回禀,还是个男孩。 那时太后也被车颠得呕吐不止,脸色苍白,听着苏贵姬尖哭的声音,只让太医想法子让她安静,这一安静,自是用了药物让苏贵姬昏昏睡去,可,等到回宫后,苏贵姬仍是哭闹不休,被太后下令暂禁足宫中,另传了口谕给苏贵姬的父亲,如实说了苏贵姬的小产,但,以苏贵姬情绪不稳为由,并不让中书令进宫探视,只说产后抑郁,需要调理,待大安后,再传中书令进宫。 当然,前朝并不知皇上失踪,太后一并把这件事压了下来,仅称皇上体恤灾民,于奎镇安抚灾民,因着圣驾身处奎镇,前朝的折子照例由门下省递交,中书省审过,再挑重要的呈给帝君,其余折子则由太师和太保酌情批复,而太傅则往奎镇伴驾。 但,这样做,是瞒不过多长时间的,毕竟,折子倘若压了太久,都没有批复,前朝定会生疑,可,在如今岭南边关战事因翔王出事,吃紧之际,西陵夙失踪的事一旦传开,更为不利。 蒹葭并不知道太后对此有什么应对之策,毕竟,作为一介妇人,此时需要的,不仅是智谋,或许,还有胆识。 可,以太后之位,仍瞒天过海,孕育子嗣,并使出偷龙转凤之策的太后,无疑,是具备这智谋和胆识的。 只是,如今这一切,都不是她关心和在意的。 无论怎样,偷龙转凤也罢,瞒天过海也好,都没有关系,她只要西陵夙好好地出现在她跟前,她愿意配合地完成这一切,没有任何怨尤。 即便,西陵夙那般做,或许,也是为了太后,才护得她的周全,可,都没有关系。 心里,有两处位置,悬着放不下来。 一处,是翔王的,她深信,他不会有事,没有坏消息,其实就是最好的消息。 一处,是西陵夙,这一处,她做不到深信,源于,她甚至不敢多想,每多想一次,那种窒息的难受就能轻易地让她没有办法控制自个的眼泪。 而,现在,在这到处都是眼线的宫里,她不能哭。 很快,天已大亮,喜碧见她没有睡,吩咐宫女端来早膳以及汤药。 早膳她用得不多,汤药还是喝得干净,宫女才撤下托盘,却听到外面的甬道传来,尖利的笑声,那种声音在安静的帝宫中响起时,无疑是骇人的。 蒹葭起身,千湄扶着她走到殿门口,可瞧见,一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宫门那端,守门的宫人本要上前去拦,却只是做做样子,并不敢就这么拦上去。 毕竟,那女子是苏贵姬,虽然没有帝嗣,虽然看似疯癫,可,依旧是这宫里的主子。 苏贵姬看到蒹葭站在殿门口,忽然停止了尖笑,用手稍稍将散乱的头发勾到耳后,一如初见蒹葭时那般,盛气凌人地睨着她: “呵呵,想不到啊,你竟然还能平安回来,皇上被你勾得不知道去了哪,你倒是还回来了?” 其实,太后不让苏贵姬的父亲进宫探视,何尝不是担心苏贵姬会胡言乱语中,透露了西陵夙的去向呢。 虽然,在西陵夙尚为皓王时,曾依靠迎娶苏贵姬,在前朝倚赖于中书令,这也是像他这样的帝子,在最早,想得到帝王更多重视和机会必做的选择。 只是,如今,他已成了帝王,对于前朝,就不再是仅靠笼络。毕竟,外戚专权的现象,是无论哪一带自诩要成为明君的人所不愿见到的。 是以,在其后,他对苏贵姬,并非如传闻中那样的宠爱,只是,曾陷入过帝王宠爱中的女子往往会不自知,往往在失去宠爱后很久,才发现,自个终是逃不脱宫里的老路—— 红颜未老恩先断的老路。 “苏贵姬,本宫能体会到你失去子嗣的痛苦,可,即便失去子嗣,在这宫里,有些话却是说不得的。其中的利害关系,不用本宫再多说一遍,本宫念在你心情悲伤,不予追究,还请苏贵姬好自为之。”即便,苏贵姬口里的皇上不知道去了哪,重重砸在她的心头,她仍是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哈,那我还要多谢娘娘的宽恕了?”苏贵姬近前几步,喜碧、千湄下意识地拦到她和蒹葭的中间,生怕她行出什么过分的举止来,但苏贵姬却仅是笑着站在那,目光逼视着蒹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的什么勾当,呵呵,你们以为,囚住我,就能让前朝听你们的话么?你们以为,又能发动一次宫变?我今天能走到这里,就说明,不仅你们困不住我的人,连消息都是困不住的。坤朝啊,怎么乱,就乱在你们这些个妖孽的手里!” 说罢这句,她的眼睛下移,直勾勾地盯着蒹葭的小腹: “你以为住在兰陵宫,就一定能圣恩浓眷么?呵,很快,你的孩子,也会下去陪我的孩子。” 苏贵姬压低声音说出这句话,接着哈哈大笑一声,她身边的宫女烟儿已带着一众宫人奔了来,急唤她: “娘娘,快回去吧。” 自苏贵姬失了孩子,整个人便时清醒,时糊涂,说的话,也怪异得很。 方才,苏贵姬在殿里哭闹不休,霞儿吩咐她去熬点汤药,提前给娘娘服下,没想到,不过走开一会子,霞儿就匆匆来喊她,说娘娘不见了,让她一同去找。一路寻来,竟在兰陵宫看到了娘娘,她生怕娘娘有个闪失,也生怕娘娘得罪了钦圣夫人,再顾不得什么,只死命用她的蛮力拉着苏贵姬往回走去。 此刻,晨曦初散,刺目的阳光普照在兰陵宫的琉璃瓦上,琉璃瓦隔去些许热气,愈渐使这座宫殿变得阴冷起来。 蒹葭看着苏贵姬被烟儿拽走,不过半月,苏贵姬却是变得如此,这深宫,果真就是噬人的地方。 按着规矩,她是该去太后那请安,有些事,也唯有太后那,能有个音讯。 可,才吩咐喜碧去备肩辇,喜碧却说,太后念她舟车劳顿,暂且免去请安事宜。 其实,不止是免了她的请安,阖宫中,其余诸妃的请安,太后也早早一并免去,理由是逃离行宫那日,受了惊吓,凤体违和。 除了蒹葭抵达帝宫那晚,太后坐了肩辇出来,大部分时间,却是一直待在关雎宫中,卧床不起。 当然,这些,除了近身宫女玉泠外,关雎宫的宫女都是不清楚的。 玉泠按着时辰端上熬好的汤药,奉于太后: “小姐,汤药熬好了。” 风初初不耐地将碗盏一推: “都喝了大半月了,还是见红不止,你们是不是在诓哀家?” 那一日,纵然,太后的状况要比苏贵姬好,可连夜逃离,终究是对胎儿影响慎大,自那夜以后,便屡屡见红,哪怕喜碧再顾不得被人察觉,偷偷托了人从宫外带来药草,也见效甚微。 固然,喜碧的医术造诣不比院正差,对太后这一胎,保得犹为吃力,源于,怀孕之人切忌耗费心力,可,如今宫内宫外的形式,却让太后不得不耗费这一层心力。 “小姐,奴婢们怎敢欺瞒小姐呢?我们自幼都跟随小姐,小姐难道还不相信奴婢和喜碧么?” “是么?”风初初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泠声,“除了媚机,哀家真的再无法相信任何人。” 玉泠脸色一变。这三年间,小姐其实变了太多,若不是媚机本就是喜碧的师傅所专门研制给小姐,她和喜碧关系又最好,恐怕,这枚媚机,小姐也会赏给她一颗。 以前的小姐是从来不会这么多疑,待她们也极好,甚至,她的命当初都是小姐救的,只是入了宫,真的,会改变很多。 “小姐,不管你信与不信,这药是喜碧才开的,您用了,一定很快就会好的。”玉泠半蹲在地,继续奉上那碗汤药。 风初初的手抚上小腹,黛眉一颦,终是执起药碗,一饮而尽。 不管怎样,这个孩子对她是最重要的,她要好好地保住这孩子,如今,她怕的是这孩子是否能保得住,而至于前朝那些因着西陵夙圣驾未明,蠢蠢欲动的势力,却也不容她回避。 手抚上紫檀木椅,泠声吩咐道: “取纸笔来。” 玉泠奉上纸笔,很快,风初初便写了寥寥数语,这种笔墨是特制的,加了明矾,旁人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白纸,用水一蘸,方会显出字来。 如此写完,她将宣纸再用蜡封上,让玉泠秘密送予太傅。 挑了蜡封上时,那蜡油恰好有一滴溅落,红殷殷地,仿似未干涸的血一般,触目惊心…… 永安三十六年六月廿六,圣华公主突以火炮远攻平洲,坤兵伤亡惨重,太尉紧急率右军从平洲撤回归远。 翌日,平洲失守,圣华公主率军占领平洲当日,便在城墙上扬起已被覆灭三年的锦国旗帜。 同月廿八,太尉退守归远,归远城内却突然爆发瘟疫,自此,归远城再无一封军报传回帝都。 七月初八,隆王突率二十万左军出现在帝都城外,声称受西陵夙密函,帝称,温莲山天灾,实属上苍示警,帝自感愧对坤朝列祖,遂愿在奎镇附近的虚谷寺为民祈福,特命隆王返京代执政务。 同日,太师命归德将军出城,请帝密函,却被隆王扣留,声称,此密函须亲自公诸于泰然殿。 泰然殿为历代帝王早朝的殿宇,与帝宫仅一墙之隔,隆王此意,不言自喻。 太师命守城将领云麾将军拒不开启城门,另让内侍省暂调度帝宫的禁军一同把守四门,并请内侍省副总管英公公请太后口谕,同时召集朝中重臣齐集泰然殿。 然,未等到太后口谕,不日前,往奎镇安抚灾民,日前才归来的太傅却称,帝君西陵夙确是表示要顺应天意,以身祈福一年,一年内,需清净斋戒,远离俗世,着近支王爷中隆王主持朝务,三师、三公协理。 此语一出,立刻遭到司空的质疑,既然帝君西陵夙有祈福之意,为何不往供奉先祖的庙宇,却选择远在奎镇的小寺,并拒见任何人? 其二,平洲失守,军务吃紧,缘何隆王在此刻搬兵回朝?纵朝廷和太尉失去联系,不知所以,但,隆王此举确是居心叵测。 可,太傅却说,若司空不信,大可往虚谷寺亲去询问帝君,但,帝君见或不见,恼或不恼,就全看司空自个的造化了。 这一语极尽奚落之意,一些重臣自然也分为两派,争论不休之际,却听得有太监尖声通禀: “太后驾到。” 太后由玉泠扶着,气色甚佳的出现在殿外,在众臣跪伏请安之际,淡淡道: “众卿家又何苦为这纷争不休呢?若是为皇上如今究竟在何处争论,那,大可不必。皇上宅心仁厚,此番祈福之所以选择在虚谷寺,全是心系灾民的缘故,纵然帝王祈福,历来都会往祖庙,可,对眼下的情形来讲,若再舍近求远,往祖庙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皇上的这番心,难道,众卿家都不明白么?何况,皇上已调了数百名禁军往虚谷寺随伺,圣驾自然是安妥的。” 顿了一顿,太后缓缓踱到龙案旁,手抚过金灿灿的龙案,继续道: “众卿家都知道,归远因着瘴气,爆发了瘟疫。古来兵家对爆发瘟疫的城镇都需敬而远之,哪怕对方又火炮,都不宜再用,以免使城内之人惊惶逃出,更扩大了瘟疫的传播。而事实上,隆王此举不过是表面上麻痹孽军,让孽军以为,我朝不止添了外患,又出了内忧,实际,隆王只率了五万精兵回朝,剩余的十五万精兵都驻守在该驻守的地方。这,同样是皇上的安排。退一步讲,眼下,前朝也是需要隆王这样的近支王爷在皇上暂时离京之际,担当大任。” 太后徐徐说完这番话,美眸扫了一眼台下,除了有部分本就是拥簇太傅的臣子唯唯诺诺之外,太师并不发一言,只在太后询问了一句: “不知哀家这一番话,太师可听懂了么?” 太师方躬身,道: “老臣听得甚是明白。” “那,还请太师下令,打开城门,为隆王的兵士洗尘罢。” “是。”太师应声,这一应,听不出是否有几分不情愿,素来,汝嫣太师就是自负极高的人,往日,在先帝跟前,也是这个不愠不火的脾气,是以,太后并不见怪,只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和姿态,在诸臣复参拜下,朝殿外行去。 自古,内宫不得干涉政务,可,她偏是走出了这一步。不止是干涉,并且,她还会真正亲临这历代仅有帝王方能驾临的殿宇。 源于,不用所谓的祈福满一年,等到借着隆王的兵力,太傅的支持,平定前朝的异己后,虚谷寺会付之一炬,剩下的,只是寺庙里面目全非的尸身。 接着,后宫最尊贵的钦圣夫人会诞下帝嗣,这名唯一的帝嗣,自然会成为新帝。 三年来,逼得她不得不为自己去筹谋,这一番筹谋,历经坎坷,终于,快要成功了。 念及此,她的手不自禁地抚上腹部,孩子,你可千万要好好地撑着,所有的一切,你母后都会给你最好的。 她笃定,这一胎,必定会是帝子。小的时候,那位名震坤国的相士在第一眼见到她,就说她生有妙骨,必诞人中之龙,这简单的五个字,意味着什么,她很是清楚,她也总以为,她嫁的就是人中之龙。 只有龙才能生龙,可,到了最后,她是嫁了真龙天子,但,却是所嫁非人。 罢,罢,罢,不去想,再多想,只会徒添自个的难受,若不是翔王出了事,她的父亲,风太傅,不是还指望着她妹妹风念念作为翔王妃更能光宗耀祖么? 不过很可惜,翔王是凶多吉少,注定,嫁过去没几天就守寡的风念念让父亲失望了,才只能依赖于她,配合她完成这次完美的说辞。 毕竟,箭到弦上,不得不发,利害关系摆在了跟前,她若事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即便是逼,她也逼得父亲不得不与她共谋,或者说,是与隆王共谋。 慢慢走下台阶,太后眯起眼睛,七月的天,太晒了,很快,等到这一切都尘埃落定,她才能定定心心地在关雎宫养胎,而不必为了这一胎,再破费周折。 因为,能够威胁她的人——西陵夙,是不会再存在了。 她不想走到这一步的,若不是他逼得她没有退路,若不是他这么薄凉,她何至于,要如此心狠手辣呢? 狠狠握紧护甲,她由玉泠扶着,上得肩辇,往关雎宫行去。 自从蒹葭回宫后,她因着身子不适,倒是未去探望过她,今日,她想,她该去瞧瞧这位钦圣夫人,也是她腹中孩子名义上的生母,当然,这,得在她按着时辰服完保胎药后。 回关雎宫按时服了药,太后便折往兰陵宫。 行到兰陵宫,她没有让宫人通禀,便径直走了进去,喜碧远远瞧见是她,忙识趣地指了一下蒹葭的所在。 蒹葭并没有坐在纳凉的通风处,只是在殿内的书案后,用剪子剪着什么东西。 太后从轩窗那绕过去,本以为不过是女红之类的玩意,待走近了,方瞧到,她竟是在剪一个个小小的福字。 太后心里一沉,所谓的西陵夙在虚谷寺祈福之说,她并没有告诉蒹葭,缘何,她竟在剪这个字呢? 只见蒹葭剪完手上的这个福字,仔细地用镇纸把它压到一旁,镇纸下,竟已累了厚厚的一摞,她似乎觉到疲累,揉了下眼睛,才发现太后站在窗外凝了她很久,忙起身行礼间,太后转过轩窗,步进殿内。 “在做什么呢?”太后免了她的礼,手随意地将那些福字拿了起来,“剪得倒挺好,贴窗花么?” “是为奎镇的百姓祈福。”蒹葭语意依旧是恭敬的,可这份恭敬,和先前比,却明显少了些什么,疏离得很。 “你有这份心就好,这些事,让喜碧她们去做就成了。”太后在案旁坐下,柔柔和和地睨着眼前的女子。 西陵夙如此短的时间内这么宠她,作为一名从普通宫女直接晋升为夫人的女子来说,无疑是该受宠若惊,无疑也会清楚,这份宠爱,对她来说多么重要。 而这份宠爱的源头,只和那一人有关,那人在,才能维系住这份宠爱。 即便,先前,这女子曾一再表示会效忠于她,可,面对帝王的宠爱,谁又能做到不动心呢? 除非,已经没有心了。可显然,蒹葭还有着心,有心方会剪这种可笑的‘福’字。 所以,太后在等,等蒹葭开口问西陵夙的下落。 因为,据喜碧回禀,蒹葭仅在回宫时,问过一次奎镇的情形,接下来的时间,喜碧不说,却是也不问的。 她不信蒹葭能做到和以前一样不在意,唯一的可能就是,蒹葭很聪明,或许,已经察觉出来什么也未可知。 一如,那日寿诞献舞,只有聪明的女子才会不顾自个的安危,把生的机会留给她和西陵夙。 这份不顾带着刻意,更带着心计。 因为,很明显,刺客的目标是西陵夙,看似不顾安危,实际只需够大的胆子,和够深的心计。 所以,蒹葭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坐到了这个位置,而她,充其量,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先前,她一直很担心,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是否能安然为她所用到十月怀胎的那日,假设被蒹葭察觉到她怀了身孕,会不会临场变卦,反陷她于危险的境地呢? 只是,现在,她无须顾忌那么多,如今的后宫,即便是把蒹葭软禁起来,又有谁会知道呢? 此刻,她仅是在为这个决心增一份推力: “皇上如今在虚谷寺祈福,也不知道何时能圣驾返回。若不是你又身怀有孕,哀家理该让你也过去伴驾才好。毕竟,若能常伴在皇上身旁,才不枉费了哀家的期许。” 蒹葭低眉敛眸,语音淡然: “太后,佛门自古是清净的地方,即便臣妾没有身孕,都不能在那常伴皇上。皇上心忧苍生社稷,是万民之福,臣妾只在这宫里,剪好这些福字,也算是聊表臣妾的一番心意了。”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稳妥,听不出有丝毫的波澜,太后微微一笑: “你这孩子果然是识大体的,如今皇上没回宫,这宫里虽然冷清了些,却是最适合你将养身子的。有什么需要,只管让喜碧去尚宫局支取。刚做了这些女红,想必你也乏了,不妨再歇息会子,哀家就不陪你说话了。” “臣妾本来一直想去给太后请安,喜碧姑姑说太后自行宫回来,就身子不适,所以才没有过去,如今倒让太后来瞧嫔妾,嫔妾甚感愧意。”蒹葭走出几案,行到太后跟前,伸手扶住太后,“如此,就让臣妾送太后一程。” “也好。” 太后默允,由得蒹葭扶着她,缓缓朝殿外行去。这一行去,没有人注意得到蒹葭的指尖微微震了一下。 送太后到宫门,直到目送太后的肩辇远去,蒹葭方才由千湄扶着进得宫门。 甫进宫门,她竟是连抬起莲足,跨过门槛,都险些被绊了一下,源于心神不宁。 刚刚,她的指尖故作不经意地扣到太后的腕上,证实,太后是怀了身孕的。 她不懂医术,这几日,不过强行记下自己的脉息,今日触及太后的脉息,果然是一样的——滑动如珠的脉。 纵然,喜碧能转换脉息,那也仅针对于她罢了,对太后而言,没有必要转换脉息,若身怀有孕,自然是不宜过多用药干扰脉相,所以今日,太后的脉相是清楚明白的。 也就是说,面具男子至少说对了一半,太后是怀孕了,是想借她的假孕完成偷龙转凤。 只是,太后和西陵夙之间,或许并非是一场合谋。 那晚,海公公告诉她的,是西陵夙为了她,只身引开叛党。可,刚刚太后却是说西陵夙是往虚谷寺祈福。 而眼下前朝的情形,方才,趁喜碧去端汤药,千湄已隐晦地告诉她。 千湄是西陵夙跟前的御前宫女,虽然平日里叽叽喳喳,但不会说不相关的话,今日却将才发布的昭告诉予她听,仅说明了,西陵夙的情况不妙——西陵夙并非相信神佛之人,又怎会去寺庙祈福呢? 一如刚才,太后瞧她剪这个福字,该是讶异的吧,所以,会在话语里对她试探。 加上这几日,连海公公都见不到,说是染了风寒,内侍省全由副总管英公公在料理。 或许,连海公公都被软禁了。 虽然,她仅经历过一次宫变,可眼下的情形,联系起苏贵姬莫名其妙说的话,只带着和一样的危险味道。 假如说,西陵夙已遭不测,那么,太后必是最可能知晓这事的人,但,她宁愿相信,叛党是和太后无关,太后所做的,只是为了稳定军心或民心,也为了太后今后在后宫的位置,才会发出这道昭告。 待到十月怀胎期满,她的‘孩子’诞下,倘是帝子,若再传来西陵夙于寺庙驾崩的噩耗,这个‘孩子’不就名正言顺地以唯一的帝子身份,登基了么? 以前,倘若说太后的筹划只是给孩子正名,如今这样的筹划,却是从此,能给这个孩子一个最尊贵的身份,也给太后一个真正凤临天下的身份。 这样的契机,显然,是太后不惜冒险,也会去争取的。 她的手紧紧握起,现在,她该怎么办?在这宫里,还有谁可以信任? 或者说,谁能帮她去查寻西陵夙真正的下落,如果,西陵夙目前还活着,想必处境堪虞。 他对她不止是恩,她对他,或许还有情,她更不能不顾。 情?骤然浮现出这一个字,让她的心分明漏跳了一拍。 眼下,却终是到了两难的地步。 “千湄,本宫今晚想放孔明灯。”心里饶是百转,甫启唇,仍是平静淡然的。 “娘娘,今晚风大,您这身子可是着不得凉啊。” “无妨,风大,才好放孔明灯。本宫想为灾民祈福,一会,你就去司饰司,替本宫找一只孔明灯来,本宫要把这些福字一并放上天。” “是,娘娘。”千湄应声退下,恰好喜碧端了药盏从宫外徐徐进来。 蒹葭若有所思地睨了一眼喜碧,只慢慢走进殿去。 今晚,注定,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宫外,诸臣象征性地给甫入帝都的隆王接风洗尘。 宫内,只是看上去很是安静。 放孔明灯,自然要在开阔的地方,虽然需要俩人同放,但蒹葭却摒退所有的宫人,只独自坐在后宫一处草坪上,慢慢贴上福字,才做完这一切,那青色的袍子已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不用抬头,她知道,是他来了。 本来,她只是想用放孔明灯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在见到后,能来找她。 但,应该说,她有这私心,她希望,他能在看到她放孔明灯时就出现,因为如今,她不知道,多熬一刻,是不是西陵夙的危险就会多一分。 而她无法安然地坐在宫里,等着他来。 第一次,她意识到,如今的宫里,或许只有他,才是她能信赖的。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以手示意她抱起孔明灯,接着,他的袍袖一挥,孔明灯下就燃上一团火焰,待到她觉到手中的孔明灯有上升之感,他终是低声对她说了一句: “放手。” 简单的两个字,似乎带着一语双关的意思。 但,听的人,却当是没有听懂。 她的手只顺着他说的放开,她是第一次放,先前,仅听千湄教了一下,该如何去放,当那孔明灯从她的手里徐徐升空时,红红的福字就着蜡烛映红了彼此的脸,然,他戴着面具,她看不清他的神色,自然也错过了他眼底稍纵即逝地一抹异色。 “有事?” 待到孔明灯完全离开草坪,他问出这句话,草坪的周围环绕着一圈树林,算是天然的屏障,加上她吩咐千湄率宫人在外守着,想是不会有人冒失地进来,只是,这样见面,始终是危险的。 她缓缓往草坪旁的假山走去,他也跟她过去,借着假山的遮挡,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问: “是不是我求你什么,你都会帮我?” “我只会做一切和你有关的事,包括你的周全。”他纠正她的话,语意里没有一丝的松口。 “那如果我说,求你帮我救一个人,你帮不帮呢?”她用出这个‘求’字,却让面具男子的手蓦地握紧。 终究,她还是为了西陵夙来求他? “你认为呢?”他的语音第一次这么冰冷,冰冷到足够让任何人都畏惧去说下一句话,“他目前是还活着,可,我不认为我该去救他。” 但,她却是没有畏缩: “我求你……” 只是,这一句说得极其艰涩。 “我说过,你不可以爱上他。”冰冷转为森寒,这层森寒的后面,是杀意骤现。 她的唇哆嗦了一下,眼底起了些许的雾气,然,仅是盈在那,不坠: “他救了我,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这句话,回得明显有些避重就轻。 “你能发誓,对他没有一点动情么?你该知道,若救了他,那么太后,或许只有死路一条,太后也是你的恩人,为了他,你忍心看她死?”一字一字说出这句话,语意是分明的。 可,眼下,她没有更多的选择,太后是她的恩人,她不会忘恩负义,这世上的事,其实若非那么顶针相对,未必结局都是坏的。 “假如,让他知道,是太后不忍呢?” 救他,却让他知道,是太后不忍,所以临时收手,放他出来。 等到他回来,太后眼见势败,以太后的个性,该不会去做鱼死网破之争,而他也会念着旧情,饶过太后。 很完美的设想,可说出口,却那么涩,那么苦,那么酸。 “我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他决然的返身,她的手却拉住他衣袖的一角,这个动作,曾经,不止一次,有一个女孩对他做过,每每,他都没有办法拒绝,这一次,同样,他停了才要踏出的步子。 “如果你愿意救他的前提,是我不爱他,那么,这样做,应该够了吧?一个爱上他的女子,是不会舍得把这份恩情让出去的,可,将这份恩情给太后,却是两全。” 她说得很认真,却也很坚定。 是的,这就是两全。 但,这种两全,只意味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已经发生了。 唯有一种感情,能让女子做出这样的牺牲。 他看得懂,瞧得明白,更能预见到,这样发展下去的局面,连他都无法控制,而他,并不能一直陪她下去。 眼下,明显,这个局面已经开始失控了。 转身,凝住月华下,那张忧心忡忡的小脸: “西陵夙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现在,我要带你离开。” “不——”她断然拂开他欲待揽住她的手。 “留在这,已经不适合你。我不想让你继续错下去。也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他说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她听不懂,可却听出了,他语意里的悲伤。 “更不想让你丧身在这里。不论这个坤朝,经过这一场的谋算,由谁当政,对你,都不会是好的!” 说完这句,他不容她拒绝,伸手就要强行带她走。 远处,依稀可以听到,嘈杂的声音传来,接着,是树林外,千湄的声音近乎急促的喊道: “娘娘,您能快点出来么?娘娘!” 面具男子揽住她的手愈加用力,她根本抵不过他的力气,却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一拉衣带,褪去外面那层纱袍。 如此,她娇小的身子顺势,便躲过了他的相揽。 而,纱衣里面,她仅着了中衣,纵然没有不雅,可,他握着手里的纱衣,却知道,她的倔强,始终是他没有办法说服的。 将纱衣掷仍给她,一并掷给她一面令牌: “好,你不跟我走,我不勉强你。什么时候,你想出宫,凭着这块令牌就可以畅通无阻。而我,看来已没有必要留在你的身边了,今晚,就是场劫数,你,好自为之!” 这一次,他是决绝的离开。 因为,他怕自己继续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最后,只会让自己疼痛。 这一次,她目睹他的身形掠飞起,在夜幕中,那青影很快就消逝不见,仿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但,她知道,他来过。 手里的令牌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是一枚,只在初进宫,习规矩时,在掌事嬷嬷口中,才得悉的令牌,当然,能有这面令牌的人并不会很多,拥有者,不论在哪一朝都可以自由畅行于坤国的帝宫。 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或许,并不是那么重要,可,谁又能预见,将来如何呢? 随着她应声,千湄急匆匆从林中奔进,焦灼地道: “娘娘,快跟奴婢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何事这般惊惶?”蒹葭刚把纱衣穿得妥帖,收起令牌,却是第一次看到千湄慌张的样子。 “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宣华门快要守不住了,前面的禁军只急传了话进来,让后宫女眷从西华门出去。” 宣华门为帝宫的正门,其后再按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另设四道内门,西华门最是偏远,平素人烟罕至,源于直通郊外的帝陵。 “娘娘,事不宜迟,奴婢已让蝶舞回宫去取些细软之物,娘娘是否还有要带的呢?” “没,本宫没有。”蒹葭的眉心颦紧。 “娘娘,那就从这去往西华门罢,快。”千湄一边说着,一边扶着蒹葭穿过树林,朝西面奔去。 “太后和各宫娘娘如何?” 月光透过密密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些斑驳的光影让一些事在蒹葭的脑海中,有瞬间清明。 “奴婢不知,只知道喜碧得了这音讯,便是急着往关雎宫去了。” 蒹葭没有再问下去,大难临头,不过都是自顾自的,方才的令牌在倾宫之时不啻是场讽刺。 而她想,她终是明白了,面具男子话里的意思—— 不管这场宫变的缔造者是谁,或许,仅是场局中局。 出了树林,外面并没有候着来时的那些宫女太监,想是得了讯,都自顾逃命去了。 四个月前那场宫变尤历历在目,那次,不过是殉葬了一批秀女和宫女,这一次呢? 毕竟,谁都不能确定,帝宫外集结的军队是谁的,可,从连绵不断的火炮声,能断定,来者必是不善。 沿着甬道往西,没有奔出几步,却听到凄厉的的喊杀声、惨叫声距离越来越近地传来,难道,西华门已经失守? 蒹葭停了步子,千湄也意识到不妙,跟着停下步子时,只见,甬道上骤然仓惶地逃来好多宫人,他们身后,隐隐可见,无数玄色铁甲的兵士潮水一般涌入,箭矢射来,纷落如雨。 逃命的宫人惊叫着四散奔逃,然,却无济于事,许多宫人都被身后疾风骤雨般的箭矢射中,凄惨地尖叫着,倒在地上,一阵箭矢过后,宫女太监的尸体遍布在甬道之上,剩下的,那些劫后余生的宫人仍盲目地逃窜着。 在西华门失守,成为修罗地狱之后,他们已然失去了方向,奔跑,只是为了在这血腥的杀戮中得到苟延残喘的机会。 而,玄色铁甲的士兵砍杀的极其快,手起刀落,血溅甬道,那些血雨腥风之中,蒹葭的指尖冰冷,心底却强迫自个做到镇静。 眼前的情景和一个月前的宫变重叠起来,那一次,她逃出惊慌失措的殉葬宫女群,得到了翔王的掩护,太后的庇护,从而拣了一条命。 一个月后,翔王不在,太后恐怕也自身难保之时,能倚赖的,便只有她自个了。 是的,这场宫变和太后,或许是无关的。 太后已然把持大局,没有必要再去发起这样一场血腥的变故。 “千湄,走。”蒹葭猫低身子,只穿进甬道旁的灌木丛中,即便,这些灌木丛极其刺人,但却是避过箭簇的最好掩护。 她不顾手臂被刺伤,奋力地从灌木丛里穿过: “千湄,帝宫里最冷清的地方是哪里?” “是——冷宫。”千湄很快答道,一边担心着替蒹葭,拨开又一根差点刺到她的灌木枝条,“娘娘,我知道有条近路可以过去。” “好。” 帝宫里最冷清的地方是冷宫,最安全的地方,也往往是冷宫。 源于,那是一处进去了,就暗无天日的地方,因为暗无天日,所以容易被人忽视。 纵然她不知道这些士兵究竟是谁统帅的,但,显然,无论是谁,对冷宫,该是不会有多大兴趣的。 而在冷宫中的女子,大部分不是蠢了,就是疯了,形容猥琐同样是种掩饰。 这是她第一次试图去那处冷宫,那处,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改变她这一生的地方。 从灌木丛中避开那阵纷乱的剑雨,在经过一座殿宇后,虽偶尔仍能见到几名疯狂逃窜的宫人,空气里的血腥气却是淡了不少。 “娘娘,快到了,这里好像人是少了些呢。”从刚刚的紧绷气氛中稍稍放松,千湄的语音舒缓了些许。 “嗯。”蒹葭只是低低应声,忽然,她止了步子,手才要拉住千湄,却已然来不及,一枝破空而来的箭簇深深刺入走在前面的千湄体内,她能听到箭簇破肤而入的刹那,发出轻微的骨骼碰撞声。 这种声音,对她来说应该是陌生的,毕竟,四个月前的那场宫变,都是以刀解决,可,很奇怪,她不仅对箭簇射入体内的声音熟悉,甚至于,对那种疼痛也很熟悉。 是骤然的冷冽后,有尖锐的东西刺入最柔软地方的疼痛。 那种疼痛比不上一刀劈中的绝对,不啻是种慢慢的折磨。 手扶住千湄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的目光越过千湄的发髻,看到,前面的树荫处,有玄色盔甲映现,为首的,却竟然是他! 或许,她该想到是他。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弓箭,弓箭上的箭,却已离弦而去。 这一幕,让她的心口忽然很疼很疼起来。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幕的发生,带着鲜血,带着悲凉,更带着心死的灰飞烟灭…… 他的身后跟着无数的士兵,士兵的手中并没有握弓箭,只持着明晃晃的刀枪,每一柄刀枪上都沾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对她璀然一笑,这一笑的背后,是彻骨的严寒…… 【冷宫薄凉欢色】03 红色的戎装在夜色里湮出一道华彩,如果说,男子也能将红色穿得极其出挑,那么,唯有眼前这一人。 那日,在御书房前,匆匆只见过一面的——隆王。 此刻,本应在众臣为他接风洗尘宴上的隆王,却俨然正是这一场宫变的主角。 此刻,他就站在那,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一双炯炯有神的瞳眸凝定蒹葭,他的瞳眸不同于任何一人,微微带着点琥珀色的光芒,脸部的线条也似刀削般的深刻: “劳烦钦圣夫人跟本王走一趟吧。” 隆王手势一挥,早有两名士兵上得前来,就要架开倚在蒹葭怀里,兀自流血不止的千湄。 “本宫可以和你走,但,这名宫女必须和本宫一起。”蒹葭并不松手,只依旧扶住千湄。 “她的伤不会有事,但,本王要的,只是你跟本王走。”隆王说罢,不容拒绝的转身,转身前,扔下一句话,“假如你不想她身上再多一箭,最好别再说不,因为,本王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蒹葭颦紧眉,终是松手,任由那两名士兵架着千湄朝最近的宫殿走去,而她随着隆王,沿着甬道,往一处宫殿走去。 那处宫殿并不陌生,是乾曌殿。 她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日子,也是她最初和西陵夙相处的日子。 即便,那不过是一场配合的演绎,如今回想起来,或许就在演绎中,渐渐的,她陷入戏里,真假不分了罢。 沿途可以看到横七竖八躺着宫人的尸身,但并不是很多,似乎只有当宫人想要逃窜出宫,才会遭到杀戮,当然,这其中的意义并非是防止宫人逃出宫后,将隆王夺宫的讯息传递出去,事实上,这也根本是藏不住的,那样巨大的攻击声,早将帝都百姓从平静的夜里惊醒。 所以,更多的,该是一种立威,也是一种预备改朝换代的征兆。 隆王将她带进乾曌宫,里面早候着一位大夫打扮的男子,面生得很,该不是宫里的太医。 瞧见她进来,大夫朝隆王躬身行礼,便已朝她走近: “还请娘娘容在下诊一下脉。” “隆王,你想做什么?”蒹葭意识到些什么,身子稍稍后退,却发现,殿门已然被紧紧关阖。 “钦圣夫人不必担心,只是普通的诊下脉,本王不会伤及你的性命,但如果夫人不配合,那么本王不担保,会做出让夫人受伤的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清楚么? 无非是确认她是否怀有帝嗣吧? 隆王果真是意在篡位,篡位之人,自然是要有最好的借口和理由,包括,西陵夙的帝嗣又怎能放过呢? 她避不开,退不得。 纵然,没有身孕,可当那名大夫的手隔着袖口碰到她手腕时,她还是不可遏制的瑟瑟发抖起来。 源于,她知道,大夫能把出的脉相,除了喜脉之外,再无其他。 而这,是让她担心的根本。 果然,大夫在仔细诊脉后,朝隆王躬身禀道: “回殿下,钦圣夫人确实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只是夫人身子孱弱,故而还不见形。” 隆王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边似笑非笑,只说了一句: “外面太过不安全,夫人还是在这殿内歇息,本王会派士兵保护夫人的周全。” 说罢,隆王率先走出殿外,那名大夫紧跟着走了出去时,蒹葭却拦了一下: “隆王,麻烦您让这位大夫先去瞧一下千湄。她的箭伤若耽搁了,恐怕——” 事已至此,她能做的,仅是让伤害减到更低,或许,还有拖延隆王命令大夫下手的时间。 只是,再拖延又能如何?眼下的宫里,她只有靠自个,而终究抵不过强权的逼迫。 “本王知道。”隆王应出这一声,便径直走了出去。 殿外,漆黑一片,本来彻夜不熄的宫灯都因着这场变故,或掉落在地,或烛火灭去。所以,除了那被乌云遮盖得若隐若现的月亮之外,她的视线,再到达不了更多的地方。 更漏声响起,不觉已是二更。 在这二更的更漏响起时,殿门复被推开,方才那名大夫亲自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殿来。 “夫人,这是在下为夫人熬的汤药,还请夫人趁热用了吧。” 大夫的声音很是恭谨,端至蒹葭跟前时,又道: “那名宫女的箭伤,在下已做了包扎,只是失血过多,不会有事,请夫人宽心。” 她自然该宽心,因为这碗药是什么药,她很清楚。 只要喝下去,她就不必担负着西陵夙唯一帝嗣的生母这个名号继续活着。 以前,如果说,等到帝嗣诞下,太后未必会容得下她,那么现在,在这宫倾之时,这名帝嗣,明显会让她更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 堕去这名所谓的帝嗣,留下她的命,这莫过于对她是种恩泽。 可,她能喝么? 她若喝了,太后就将失去依傍! 很可笑的想法,在这样的时刻,她竟还是顾念着太后,哪怕,太后对她做的,都有着目的,都是利用,但,她无法做到释然地去忘记过去的恩德。 原来,欠了别人的恩德,还不了,才是她这样的女子最不能接受的事。 真真是冥顽不灵。 “夫人,别让在下为难,避不过的,您早点喝了吧。”大夫见蒹葭并不接过,再催了一句。 随着这一句,隆王红色的身影已出现在殿外,他仍是凝着她,道: “钦圣夫人最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本王受人嘱托,才会护你周全,留下你这条命,可,你腹中的子嗣却是留不得的。” “隆王,假若,您认为处置了我腹中的子嗣,这江山就坐得稳,那无疑是大错特错。且不说,今晚的逼宫,根本瞒不过去,我若在今晚失去子嗣,最大的嫌疑,也是您的别有用心所致。坤朝历代以孝仁治天下,试问,即便您能暂时得了这宝座,又是否能坐得稳呢?且不论,皇上或许还活着。”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心,抽搐的疼痛,纵然,不过是句试探的话,说出口,却是如此疼痛。 毕竟,很快,她就会从隆王口中知道西陵夙的下落。 哪怕面具男子说西陵夙还活着,但,她终是担心的。 因为,隆王能在这时发起宫变,显然瞅准了确凿的时机。这个时机,或许仅是—— “这些是前朝的事,自然不劳夫人挂心,只要夫人服下这碗药,日后,本王依旧会保证夫人的锦衣玉食,绝不为难夫人。”然,隆王的口风甚是严密,丝毫没有泄露出半点关于西陵夙的消息。 他虽是一届武将,心思细腻,并不逊于任何文臣,毕竟,从小,没有生母的庇护,在这宫闱里逐渐成为先帝器重的帝子之一,凭的,不仅是先帝顾念的几分旧情,更多的,是依靠自个的察言观色,讨得先帝的欢心的缘故。 当然,一开始,他并不懂得伪装,只知道说话行事都谨小慎微,却不知道,这样做,是远远不够的,直到有一次差点丧了命,多亏那一人救了他,他才能活下来。所以,这份恩情,他还。 为的,只是再不欠任何东西。 本来,他以为,还会欠很久,可没想到,这么快,那一人就提出了要他做的事。 “谢谢你留下我的命,或许,我该谢的是翔王。”蒹葭声音很低的说出这句话,他终是身子震了一震。 这名女子不算太笨,或者该说,是他的言辞里,第一次透露了太多的口风给她。 是,那一人是翔王。 昔日,他没有母妃,在宫里处处受气,他清楚,唯有讨得先帝的开心,才能让自个被人重视,但,还没得到先帝的欢心,却是招来别人的嫉恨。 彼时,筱王的生母殷婕妤借着他为了在先帝天长节献出别出心裁的寿礼,特意研制出的金龙烟花,设计让太监换了引线,导致烟花发生爆炸。纵然,不至于危及先帝的安全,殷贵姬却刻意指责他别有用心,意图不轨。 那时的他是百口莫辩的,他没有母妃,也没有兄弟,就等于在这宫里孤掌难鸣。 而先帝的天长节被扰,自然怒气无比,眼见着对他的发落是不会轻的,甚至极有可能在殷婕妤的怂恿下,将他按着意图不轨的罪责发落,那样的话,他的命也就没了。 纵然,先帝的子嗣不多,可他清楚,先帝心底真正在意和喜欢的,总归只有皓王和翔王罢了。 可,那一次,正是翔王站了出来,说那导线是他觉得好玩,不小心沾了水,才导致烟火受潮燃不上,放的太监怕担责任,加大了火力,却是不慎引爆了内里的芯子。 这番话说得很是轻巧,但,由于是翔王说的,先帝即便再有怒意,也只罚了翔王面壁思过半个月,并罚抄了孙子兵法。 这种处罚显然是轻的,源于,那是翔王。 可,倘若翔王不站出来,也是正常的,却偏偏是让他受了他这一份恩情。 他曾问过翔王,为什么当日会代他受过,翔王只是笑了一笑,说: “因为我知道,当时你一定希望能有一个人为你求情,既然没有人站出来,那么,我站出来是一样的。至少,我还有同胞的哥哥,而你,除了在父皇跟前会表现得开心外,每次都独来独往。我不能改变什么,只希望,唯一能让你开心的父皇不要厌烦你就好。” 哪怕隔了那么长时间,这句话,他仍记得很是清楚。 而他最后在即将出征前,拜托他的事,他也记得清楚: “倘若这次出征,我有什么意外,帮我尽量照顾好一个人。” 那人就是蒹葭,虽然她在宫里,他作为王爷,进宫的机会都不会很多,并且会和翔王一同出征,可翔王却仍是托付了这件事。 或许,早在那时,翔王对于出征,就抱着必死的信念了。 他没有目睹翔王坠落山谷的情景,仅听说,翔王是被那名圣华公主一剑刺中的,坠落的刹那,甚至还带着笑容。 思绪甫停,他不愿再多想下去,只用眼神示意大夫复将药碗端给蒹葭,蒹葭的手一挥,娇小的身子向后避去,他却好似早有预料到,一手不避嫌得攫住蒹葭瘦削的肩膀,一手捏开她的樱唇,不容她任何抗拒,大夫便将那碗堕胎药灌下。 她本抵住的齿关,终究是熬不住他手上的力道,被迫张开,任由那药汁顺着唇齿,溢进喉口,药汁很苦,很涩,她说不出话,只是在所有的药汁悉数被灌入腹中时,眼角竟是莹润了起来。 其实本不该有泪意的,毕竟,她没有孩子。 这眼泪,为什么要掉呢? 只有她心底清楚,不仅是源于她不能再为太后腹中的身孕再做什么,更源于,她隐隐还是从隆王的神态中,察觉到,翔王或许真的已经遭遇了不测! 所以,隆王才会容得下她这条命。 灌完药汤的刹那,有宫内的产婆奉命进得殿中,看样子都怕得紧,抖抖索索地站在殿门口,直到大夫吩咐产婆扶着蒹葭入内殿。 明黄的帐幔放下,这里,似乎还隐隐有着西陵夙的气息,可不多一会,便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她的葵水,因着连日的奔波,延后了几日,恰恰被那一碗活血的药物所催,终是来了,看上去,和小产很像吧? 小腹抽搐地疼痛间,源源不断的血水从身子里冲出,产婆用金盆接了,却不仅没有瞧见胚胎,更不见血水有止的样子,不由惊呼: “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好像血崩不止了呢!” 尖叫的声音传出帐幔外,大夫一惊,却是不敢立刻掀开帐幔进去,毕竟里面的女子身份非比寻常,即便血崩,他都是不能破了规矩。 隆王自然也是知道这点,只听得产婆越来越无措地,从尖叫变成了急唤: “娘娘,娘娘,您醒醒啊,您快醒醒!” 在黎明即将到来之际,夜的深沉终是被撕破,而乾曌宫外的纷乱,却早已尘埃落定…… 这一夜,有很多人都不曾入眠,一如此刻,太后端坐在关雎宫中,她的下首,坐着宫里除苏贵姬外的所有嫔妃,也包括,禁足期内的范挽。 其实,再过几日,范挽的禁足就该满期了,却是在这之前,发生了这般惊天的变化。 而,她们看得到的,都是表面的宫变,对于太后来说,却是出乎意料的宫变。 她算中了开端,终没有算准结束。 因为没有算准,所以,必将付出代价。 “各位也都倦了罢?”沉默了半宿后,还是由太后打破了这份沉默。 关雎宫外,遍布着帝宫中剩余的禁军,虽看上去里三层外三层的守着,但,并不代表关雎宫就固若金汤。毕竟,外面包围着的,是隆王麾下不知几倍于禁军的兵力。 虽按着部署,也出于顾忌,她只让隆王携带五万士兵回京,既然能率兵这般堂而皇之地于洗尘宴变成逼宫,可见,远远不止五万,正是隆王手中的二十万精兵。哪怕,当时入城的只有五万,但她始终忽略了一点,兵不厌诈,或许,她的忽略,仅是太信任那一人了,以为,那一人对她的要求总是百依百顺。 但,这天底下,除了自个,真的没有一个人是值得信任的。 如今,禁军统归内侍省副总管英公公所能调遣的禁兵实属有限,而海公公早在护送蒹葭回宫之际,就被她以护驾不力的罪责囚于内侍省的囚室,帝都仅五万禁军能用,可谓实力悬殊。 这,步步筹谋,看似离成功只有一步,却不过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她闭上眼睛,这一次,时隔四个月的宫变,她做不到和往昔那样的镇静,因为这次,攸关的,不止她自个的性命。 “太后,嫔妾等都不倦。”率先开口的是安子墨,也唯有她此刻是和太后一样镇静的,其实,按道理,她该比在座的诸妃,心情都要起伏,毕竟,她的父亲安太尉此去岭南,在爆发瘟疫的归远断了讯息。 可,将门之女,总归是沉得住气的。 “不困也都到偏殿去歇歇吧。眼见着,天快亮了,外面倒也安静了。”太后徐徐说出这句话,尾音里却俨然带着叹息的味道。 昨晚,在禁军报称,隆王突率军逼宫,宫门即将不保,请太后并诸妃速从西华门逃离时,她没有走,只是召集各宫的妃子到这关雎宫,不仅由于这里汇集了宫内最后的禁军,也由于,破宫之时,看起来安全的宫门往往却是最危险的,而对于这些嫔妃来说,贞洁无疑是最重要的,她们都是重臣之女,不管怎样,也是她最后需要顾及的砝码。 除了苏贵姬疯癫着不肯来关雎宫,说是怕太后加害于她外,安贵姬、胥贵姬、言容华、范容华悉数都赶到了关雎宫,在火炮隆隆中,一等就等到现在。 期间,或许会忐忑,或许会害怕,但,除了等待,别无其他的法子。 哪怕,她们等的并不是援兵,等的,仅是隆王的一个处置。 在第一道曙光即将出现时,天际终究是告别了黑暗,只是,太后心底的黑暗,恰是越来越浓郁。 一晚上,隆王都没有动静,显然,并不是隆王忽略了她们,她十分清楚。 “安姐姐,我想太后陪我们熬了一宿,也该是累了,我们到偏殿去罢。”胥贵姬启唇,听上去也很镇定,但显然是强作的镇定。 虽同样是将门之后,始终是有差别的。 “那,太后您也稍作歇息,嫔妾等暂且告退。”安贵姬率先起身,福身告退,其余三名嫔妃也纷纷福身,朝殿外行去。 恰此时,忽然一支火箭破空席来,能听到宫门外的禁军发出阵阵紧张的军令声,接着,是更多的火箭破空席来,按照这射程,显然是隆王特意等到天明,方才进行火攻。 是的,火攻,唯有在天明时分,借着夏夜晨起的风,会发挥到最大的效力。 也会让等了一夜的她们,心底的恐惧爆发到极致。 言容华看到箭簇破空来,射在红漆的凤柱上时,旋即发出一声尖叫,胥贵姬和范容华的脸色也不好,只有安贵姬镇定地将言容华牵住,复一起退进殿来。 太后却在这时,缓缓起身,如今的形式,已然清楚。 隆王是故意等到天亮,在用火攻之前,让害怕慢慢蚕食她的心,一如,现在外面没有响起厮杀声,只有禁军愈渐紧张,严阵以待的声音传来。 最有经验的猎人逮到猎物时,一般不会立刻杀死猎物,反而会很享受折磨猎物的过程,而隆王无疑就是这样一名深谙捕猎之道的猎人。 在先帝的诸帝子中,其实每位帝子都是容不得忽视的,在权利跟前,所有的歃血为盟也都可以是假的。 “不用慌张。你们留在这。”说完这句,不顾一旁喜碧、玉泠的劝阻,太后已然踏步朝殿外走去。 刚才的火箭带来的火已被太监颤抖着用水扑灭,可,如果她不出去,将会有更多的火箭射进来,完成所谓的火攻。 所以,不用再多一支箭,她选择出去。 走至宫门,外面的禁军瞧见是她,明显是惊愕的,而太后只是做了一个散开的手势,禁军顿时在英公公的默允下,分列两旁。 距离关雎宫不远的地方就是乾曌宫,此刻,乾曌宫的宫顶,能依稀看到手持弓箭的兵卒,而风初初就朝那走去,每一步,走得不急不缓,走得平静自若。 事已至此,露出胆怯,既然没用,那又何必胆怯呢? 在她独自走到乾曌宫门口时,一袭红色戎装的隆王已然出现,他在笑,笑得无比阴鸷,目光如鹰地盯住她: “坤国最尊贵的太后,别来无恙?” “即便熬了这一晚上,哀家仍好得很,只是隆王的心,未免太大了。” “是么?本王的心素来就很大,容得下这江山社稷!”隆王一挥同样红色的披风,“太后独自到此,想必知道,本王要的是什么了?” “无论你要什么,哀家都没有。皇上离宫的时候,玉玺是随身带着的,并不在哀家这。” “太后素来聪明,怎么今日说的话倒是笨了呢?本王并不是乱臣责贼子,这点,还请太后慎言。真正有野心颠覆社稷的人,是太后,而并非本王,本王只是奉皇上之命急急赶回帝都救驾,却未料,始终是晚了一步!” “你——”隆王的这句话不短,言辞里的意思自然是明白的。 宫变的目的,不啻是这帝王宝座,但,要安稳地坐上去,不论对史册,还是对天下百姓,总归是要有个最好的交代,而她就成了这份交代的托辞。 托辞里,该是她意图不轨,借着出宫遭遇天灾,趁机害了皇上,再伙同太傅,把持朝政。 “呵呵,哀家只是一介女流,即便如隆王所说,有这野心颠覆社稷,难不成,还能自立为帝不成?隆王,你要找托辞,至少也得寻个令天下万民信服的托辞才是。”只一个‘你’字,她没有控制住自个的情绪,很快,她的声音一转,甚至还带着笑意继续说道。 “那,钦圣夫人腹中的帝嗣,不知道算不算呢?”隆王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复又道,“不过不管算不算,钦圣夫人昨晚因着受惊,已然小产了。” 这话落进太后的耳中,无疑是晴天霹雳,他难道洞悉了蒹葭假孕么? 然,表面上却还得继续平静着。 即便洞悉,他也顶多猜到,她欲借蒹葭的‘孩子’,易于操纵,稳坐太后的尊位,扩大风家自此后的地位,却不会想到,她实际的偷龙转凤。 只是,眼下,也顾不得其他了,这个男子,不仅再不值得相信,更是十分危险。 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相信,是那一人临时背叛了她,她愿意信的,只是隆王一个人的意图不轨。 “隆王原来是这个目的,可再怎样粉饰,终究是司马昭之心——” 隆王逼近她,笑得更是冷冽森寒: “彼此彼此,当初你背叛枫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这个下场,可惜,西陵夙并不领你的情,到头来,你还是不得不为自个另谋一条出路。” 背叛枫? 这,他竟然都知道? 所以,眼下的一幕,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么? “哦?那你如今的作为,难道就对得起他么?”即便你心里再怎样的震惊,太后仍抿紧唇,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这句话。 “本王就是不想再看着枫继续为你付出,而你,根本不值得他付出。所以,干脆让本王结束这一切。” 假如说,翔王的恩情,他只愿做到两不相欠,那么,对于西陵枫,他宁愿就这样欠下去。 这一辈子,永远都不还清地,欠下去。 “他说,你是值得哀家信的人,却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口口声声为了他的人,背叛了他。”说出这句话,她才能让自个心里舒坦些。 “背叛他的,只有你,四个月前,为了尊位,背叛了他,四个月后,同样为了你的野心,背叛了他。”隆王冷冷说出这句话,仿似不愿再多说,手势一挥,一旁早有士兵上前欲待把风初初带下。 “不要碰哀家,哀家自个会走。”风初初掷出这句话,朝士兵所引的方向走去。 那里是冷宫的位置。 想不到,她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去到冷宫。 如今大势已去,其他的,她都保不住,也保不得了。 离去的刹那,听到有士兵请示: “殿下,关雎宫内的那些嫔妃如何处置?” “暂且押着,都是重臣的千金,自然,还是要好生对待。”隆王扔出这句话,返身行回乾曌宫。 如今,整个坤朝的天下,终是在他的掌握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在现实中上演时,其实也是一出不错的戏码。 昨晚那场接风宴,接的不止是风,还有人心。 除了顽固不化的太师,以及不可能收服的太傅之外,其余的人心,都可为他所用,毕竟,初涉朝政,若将一干重臣悉数换去,显然,是并不可取的。 他玩味地朝宫里走去,算算时间,差不多,该让西陵夙的尸体出现了。 只有西陵夙的尸体出现,那么,太后才能好好替他担下这个大不韪的罪名,然后处死了太后,西陵枫即便会怪他,也是值得的。 怪一个人,是怪不了一辈子,却能解开这一辈子都解不掉的心结。 进得宫内,在正殿前停了步子,大夫见是他,神色疲惫地行了礼: “殿下,夫人的血虽然止住了,但,恐怕胎儿还没有坠下,如果再用药,在下怕夫人的性命会有危险。” 隆王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殿内,只有一名产婆在伺候着,蒹葭仍昏迷不醒。 “殿下——”大夫复问了一声。 “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今日内必须将这胎儿堕下,但,钦圣夫人若有差池,你的命也一并没了。” 说完,他兀自朝偏殿行去,不顾那名大夫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纵然,这名大夫,是名闻天下的妇科名手,对于这般的命令,却是觉到压力甚大。 而,殿宇的顶端,俨然有青色的影子拂过,那身形极快,饶是乾曌宫士兵众多,都未曾察觉。 隆王召集诸臣是在翌日的早朝。 那一夜的接风宴,实际与宴的重臣,仅有太傅、太师、司徒、司空四人,也借着那一夜,将这四位当朝一品重臣,暂扣于了隆王府。 这次的暂扣,在内宫尘埃落定的第二日,只有司空一人出现在了朝堂之上,接着,苏侍中宣读了太后勾结太傅,借太尉、翔王出征岭南,温莲山天劫,意图不轨,将帝谋害,并制造出帝于虚谷寺祈福的假象,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的告书。 昭告方念完,很快有尚书省仆射站出: “苏侍中说言,纰漏太多,太后膝下并无子嗣,费心做出这等叛逆之事,臣认为,实属匪夷所思。” “仆射此言差矣,就臣所知,皇上执政后,决议要有番做为,但这般做为,势必是得罪了某些重臣的私利,其中之一,就是风太傅欲让国库出资,在杭京兴建又一处行宫,却被皇上将这笔费用挪做了军需。” 众所周知,杭京是风太傅的故乡,若在杭京修建行宫,不啻是劳民伤财的举动,但却能让杭京因着帝王的行宫修建,成为一处福地,其后带来的钱财自然是不可估量的。 说这番话的,是苏侍中,接着,苏侍中继续旁敲侧击,不难让在场的诸臣确认了以下的‘阴谋’: 当初先帝的遗诏,太后是不得已颁出,毕竟,太后无所出,无论身份多尊贵,是会被殉葬帝陵的,唯有遵着遗诏,才能得一线生机,但没有想到,西陵夙登基后,一步一步的英明作为却是损害了太后的利益,终使得在太傅的鼓吹下,选择这等大逆不道,瞒天过海的做法。而西陵夙如今唯有钦圣夫人腹中的一名子嗣,不管这名子嗣是男是女,若太后愿意,大可以偷梁换柱,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为帝,自然也亦于控制,更何况,钦圣夫人只是宫女出身,在前朝没有任何依傍靠山,即便借难产除去她,也断不会有任何问题。 而太师一直在留意太傅的异常举动,太傅唯恐阴谋为太师察觉,遂命刺客予接风宴,欲将太师刺杀,一并除去政见不和的司徒、司空。 没有想到,此次隆王的返京城正是西陵夙意识到不妙时,以密函急诏。并对太后的示好,假意投诚。 可,虽早有准备,但,那批刺客仍是重伤了太师及司徒,只有司空一人侥幸受了轻伤。 于是,在宫内的太后意识到不妙,欲待调动驻扎在宫外的禁军,幸而被隆王的士兵堵截在宫内,才免去酿成真正的宫变。 待诸臣议论纷纷时,隆王轻击掌下,殿外四名士兵抬进一具盖着白布的担架,随着这具担架的抬进,殿内骤然变得鸦雀无声。 因为,在场的,恁谁都意识到了,白布后的是什么。 果然—— 隆王面露悲痛,亲自上前掀开白布,下面是一具尸体,确切地说,是帝君西陵夙的尸体,旋即,隆王重重跪叩在地: “皇上,臣弟对不住您,不仅救驾失败,为了将您的遗诏顺利宣出,还不得不假意顺从太后,颠倒是非黑白。” 假如说,先前对帝君祈福有所异议,因着太后的言辞必得将这份异议压下的话,如今,无疑只让众人,更确信了太后意图不轨,谋逆弑君的罪名。 他们的帝君,西陵夙,早在温莲山天灾后便已驾崩,且不论这驾崩是否真起于一场谋弑,眼前,众人皆看到的,是太后隐瞒了西陵夙的驾崩。 想必是要将这驾崩的消息封锁到钦圣夫人诞下所谓的帝子才会公布,源于,有这样一个把持朝政的机会,无论太后或者太傅,都定是不愿将皇位再传给先帝留下的帝子,那样,无疑,太后的处境会更差,毕竟除了翔王、隆王之外,宝王和筱王的母妃尚在人世,而,翔王生死未卜,隆王看上去是太后最适合合作的对象,于是,才有了隆王的假意投诚,实际是要将西陵夙被谋害的真相宣告于诸人眼前。 费尽心机,冒着风险做出这些事,又岂会给他人做嫁衣裳呢? 不知是谁先干嚎了一声,紧跟着,诸臣都开始干嚎起来,或许,不仅是为了他们的帝王,而是为了即将面临又一次改朝换代时,对自个前途未明的担忧。 殿上的嚎哭分外热闹,在这阵嚎哭中,司空谏言,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然如今岭南战况吃紧,无疑会使坤国处在不利的境地。 此言一出,立刻有拎得清的臣子附和,说新帝理该在先帝的子嗣中产生,而在剩余的诸近支王爷中,无论从军功还是资历,隆王都是出众的。 接着,嚎哭中嘎然止住,越来越多的臣子附议,隆王堪当此任。 隆王没有立刻应允,只称平定了这场内乱后,还是会即刻赶赴岭南,协同太尉作战。但在这之前,命苏侍中继续昭告一件事,苏侍中得令,即刻取出一道明黄的诏书,上面赫然加盖了玉玺金印,足可见西陵夙在遇希前,已将玉玺金印密托给隆王: ‘太傅谋逆,其罪当诛连九族,明日日执行,太后同罪,但念及为先帝遗孀,特赐白绫七尺,同日行刑。’ 这一道诏下,纵然不算应允,却也是间接默认了什么。 毕竟,除去帝王外,谁有资格决断一品大臣和太后的生死呢? 而,诸臣仅是顺着这道旨意,并没有任何人提出一点的异议。 此刻,乾曌宫的正殿内,大夫端着一碗新煎熬好的药,慢慢走到蒹葭的榻旁,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好不容易止了血,意识甚至还没有恢复,可,隆王的命令若是违背,大夫也很清楚自个的下场会是怎样。 这一碗药,他尽量做了温和的处理,只是,不知道是否有效,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导致血崩。 纵然,以他多年行医的经验,却是明白,无论怎样温和的处理,这碗药下去,或许就是一尸两命。 可,如果不把药喂下去,那么,就是他的命立刻就会没了。 至少,喂了下去,若这位夫人福大的话,该是能熬得过吧? 他命产婆扶起蒹葭,将药丸凑到蒹葭的唇边,就要将药汁灌下。 蒹葭忽然低低呻吟了一声,眼眸睁了开来,这一睁,大夫手里的药盏停了一停,耳畔恰好听到外面传来肃穆的钟声。 这钟声,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记得初进宫的那日,也是听到这钟声,代表着先帝驾崩。 如今呢? 难道说—— “夫人,您节哀顺变,太后协同太傅谋害了皇上,如今隆王已经控制了这场谋逆,稍晚点,就会将一干人等尽数处置,还请夫人为了自个的玉体,先把这药喝下。” 她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一般,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推开扶着的产婆,下得榻去。 耳边,是大夫和产婆惊呼的声音,好像是劝阻她不能这样,她的身子还没有恢复等等,而她置若罔闻,只是,一步一步,走出殿去,走得很快,平素里,身子没有大恙时,她走得都不会这么快。 可,才走到殿门,一道红若朝阳的身影阻去了她的路: “把药先喝了,再出去。” 她的步子停了一下,抬起苍白的小脸,本来倾世的眼眸中,黯淡无光: “不用喝了,我本来就没有身孕。” 用甚是微弱的声音说出这句话,今时今日,太后被隆王用这种法子处置,她瞒或不瞒都没有意义了。 不过是一场谋权的尔虞我诈。 “什么?”隆王的声音做不到平静,显然是震惊的。 对于蒹葭的小产,他早想好对前朝的措辞,只说是钦圣夫人听闻元恒帝驾崩,悲伤过度,惊动了胎气,导致帝嗣不保。 可,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没有怀孕? “我根本没有怀孕,为了得到更多的圣恩,我才欺瞒了皇上。这所谓的脉相,不过是得到高人指点,用了改变脉相的药物。” 这不啻是一半真,一般假的话,却是事到如今不得不说的话。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她继续道: “所以,现在,能让我出去了么?” 她不能再喝那碗所谓的药,她剩下的时间或许已经不多,而她想再看一眼西陵夙,如果说,生命的尽头,能为自己活一次,她想看他一眼。 纵然,她一直想报答那些恩情,可到头来,翔王,不在了,太后,或许—— 而这些,到了如今,都是以她之力没有办法转圜的。 既然这样,唯一的转圜,或许就是—— “你想见西陵夙?” “请隆王恩准。”她躬身,低眉敛眸没有丝毫的异样。 隆王不愧是隆王,只是刹那震惊后,眉尖一扬,目光射向那名大夫,大夫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终是对他颔首,默认了世上确实可能有草药能改变脉相。但,这样的草药,需要医术极其精湛的人,方能调配出来,本身,也是秘方的一种。而他,是不知的,所以,先前也不会往这上面去想。 “可以。但,眼下,诸位大臣都在寿极殿为元恒帝守灵,你只能在灵堂后拜祭。不过你大可放心,即便先帝崩了,本王都不会让尔等无所出的嫔妃殉葬,这道陋习从本王这开始,将会被废除。” 元恒帝,已经是元恒帝,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称为先帝吧。 “谢隆王。”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身形看起来也孱弱无比,这样的女子,其实很能吸引男人的保护欲和爱恋,然,对他是例外。 两名嬷嬷扶着蒹葭来到了寿极殿,那里,有着梵音的哼唱,也有着最悲哀的氛围。 漫天的缟素,仅隔了四个月,便再次出现在了寿极殿。 只是,如今送的,是继位不过四个月的元恒帝西陵夙,连这年号都未及用上,便驾崩的西陵夙。 灵枢是摆在前殿的,前殿上,跪伏着朝中的诸臣,而近支王爷中的筱王、隆王却称病没有出现,事实也是,自温莲山岩浆爆发后,这两位王爷便借异口同声借着生病,避朝不现。 而蒹葭是嫔妃,此时仅也能站在后殿,在这属于嫔妃拜祭的后殿,去化那些锡箔元宝。 先帝驾崩,后宫那些有所出,不用殉葬的嫔妃才能够拜祭。 如今,废除了那道陋习,西陵夙的那些嫔妃也得以在这里拜祭,除了苏贵姬不在,大多神色恍惚,仿似不相信这已成了事实,接下来的如花般的年华就要虚度在空芜的深宫中。 蒹葭走进去的时候,只有安贵姬抬了眼,朝她略微福身。 言容华的脸上满是泪水,却不知道是在哭西陵夙,还是在哭着自个。 胥贵姬的手紧紧握着,指关节因着紧握都发了白,一如她苍白的脸色,当然,这种苍白并非蒹葭失血过多的惨白。 范容华的脸始终是低垂的,默默地烧着锡箔元宝,偶尔,有一滴清泪坠落在跟前的火盆里,发出些许轻微的咝咝声,却觅不得痕迹。 而蒹葭只是步进去,从一旁宫女手中接过三支长香,一步一步走到垂挂着白色纱幔的灵枢前,按着规矩,却再过不去。 毕竟,过了灵枢,和外臣守灵的地方,便仅隔了一道纱幔。 “娘娘,请上香。”蒹葭身旁跟着老嬷嬷见蒹葭拜了三拜,却停在那处,并不再动,不由提点道。 “劳烦嬷嬷,让本宫再瞧一眼皇上。” “这——隆王殿下吩咐,为着娘娘的玉体着想,还请娘娘在这拜拜就算尽了心,也请娘娘不要为难奴婢。” “就让本宫瞧最后一眼,只瞧了这一眼,本宫就立刻回去。”蒹葭语音低柔,楚楚可怜。 “这——”老嬷嬷犹豫间,蒹葭已然手持着三根长香,步进纱幔后。 明黄的灵枢,用一整块汉白玉雕成,里面,躺着一人,那人,纵是眼睛闭合,姿容都比天上的皓月更皎洁。 只是,这双眼睛不会再睁开,少了凤眸的潋滟,也少了流转间的魅惑苍生。 是啊,魅惑苍生,连她,也在这数月的相处中,在这数月看似演戏的配合中,将心也一并失落在了他眼眸的深处。 现在,她就这样看着他,以最近,亦最远的距离。 近,因为就在咫尺,伸手可及。 远,因为生死相隔,碧落黄泉。 不过,很快,就不会再那么远了。 很快…… 她没有握香的手扶住灵枢的边沿,指尖轻微颤抖,却终是不能由得自个将手探入灵枢中,她的手指很是冰冷,她不想去比较,他的身子是否比她的指尖还要冰冷。 没有生气的冰冷。 深深吸进一口气,活着的滋味,再容她最后恣意的享受一下。 演了太久的戏,久到,他不在了,她仍陷在戏里面,出不来。久到,明明动了心,却还固执得让自个在戏外去回避。 这样的她,真的很可笑,入了宫的女子,其实,又有哪一个不可笑呢? 握紧三根香,紧紧地握着,忽然将香朝两边的嬷嬷一挥,趁嬷嬷惊唤、避闪间,她用最后的力气迅速地掀开前面的纱幔,奔到诸臣的跟前。 可,她纵然奔得快,却没有想到,外面,除了诸臣外,还有隆王,隆王换了黑色的素服,站在殿的中央,仿似早料到她会出来,笑得诡秘莫测,手势一挥,早有宫女拥上: “钦圣夫人悲痛过度,导致小产,既然拜祭了先帝,还请夫人回宫静养。” 直到现在,隆王才公布了蒹葭小产的讯息,因为直到现在,西陵夙驾崩的消息才被公布于众,而悲痛过度,导致小产,这不啻是最好的措辞,也换来众臣脸上一阵不知是附和还是佯装出来的欷歔。 蒹葭的身子朝后退了一退,她身上的力气因失血过多,渐渐在流逝,若这些宫女强行,她没有力气去抗拒,只躲避着,尽量拖延时间,能让自个把该说的话说完。 是的,她奔到这里,就是为了说完所有该说的话。 而,纱幔后传来些许的响动,接着,她的身前疾速地现出一白色的身影,替她几下便将上得前来的宫女捋翻。 竟是安子墨。 太尉之女安子墨,身手如此矫健,果真是虎父无犬女。 “夫人,有什么话,您尽管说,这里,嫔妾暂为您挡得一时,是一时。” “谢谢。”蒹葭说出这两字,殿内的情形因着安子墨的出现,起了明显的变化,那些臣子的脸上有迷惑,有讶异,更多的,却是在瞧着隆王的脸色。 纵然,她说了,都不能改变什么,可,至少,在这里能救一个人,救一个她必须要救的人。 哪怕那一人先前也隐瞒了西陵夙的下落,但,她宁愿相信,是为定军心不得已所做,至于其他,也都是出于为自个打算的本能。 “是,本宫是小产了,但却不是伤心过度,本宫小产的原因正是拜隆王所赐。”她徐徐说出这句话,目光只凝住隆王,而隆王的脸上并无一丝波澜,只是带着冷笑听着她继续往下说,“本宫腹中,是皇上最后的子嗣,只要本宫小产,那么,隆王您必能达成夙愿,不是么?” 眼下的脉相虽仍是喜脉,她不担心隆王会让太医替她把脉,因为,隆王已经说她小产在先,又岂会自相矛盾呢? 话语只挑到这个份上,众臣自然是听得懂的,可即便听得懂,又怎样? 她不指望他们怎样,在很多时候,明哲保身的人才能在官场步步高升,活得更久。 可,正因为这个劣根性,会让隆王投鼠忌器,也会让诸臣体味到另外一种意味。 “太后洞悉这一层,一直护着本宫,可惜,太后的庇护最后反是落得一个谋逆的处置。而本宫腹里的孩子,最后还是没有保住。诸位,尔等都是坤国的臣子,不管是先帝,还是皇上,都对各位寄予过厚望,诸位方能如今站在这个位置,但,时至今日,本宫不指望各位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毕竟,在强权跟前,没有人会想死,本宫在各位跟前,说出这些,只是求各位能凭着最后一点良知,别让这场野心的宫变,搭进更多的性命。何况,今日,本宫将这些不该说的,都告诉了各位,各位知道得越多,或许并不是好的,可,本宫还是说了——” 末了的一句话意味是深长的,蒹葭的手抚上今日梳的发髻,简单的反绾髻,以素净的银簪别住,她的手抚过银簪的纹路,只淡淡说了最后一句: “一根筷子容易被拗断,但,若许多根筷子抱在一起,却是很难被拗断的。道理很浅显,各位都是学识渊博之士,自然比本宫清楚。” 语音落,她瞧到隆王脸上的笑意愈盛: “钦圣夫人果然伤心过度,疯了。来人,都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带钦圣夫人下去。” 终是握紧银簪: “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本宫没有疯,只是,知道太多事的人,隆王是不会容她活得长久的,本宫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与其落得和太后一样的下场,本宫还不如求个痛快,反正,本宫的夫君,孩子都不在了,本宫留在世上,又有何趣呢?” 她闭上眼睛,迅速拔下银簪,青丝飘扬间,对准胸口,甫要用劲刺入,安贵姬却在先前已听出她话语里的不对劲,返身,就要徒手阻了她的簪子,可,蒹葭显见在说出这番话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她死,殿内的诸位大臣必将忐忑自个的性命,对于深谙为官之道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秘密比死人更安全,毕竟,攸关的是西陵夙余下的最后一脉子息被隆王所害的秘密,不论这个秘密是真是假,她以死明志,加上,表面看来,恰是因着这个秘密,连太后都难善其身,诛连太傅一族。以上种种迹象,都足以对这批臣子起到警示的作用。 纵然,隆王目前不取他们的性命,因为根基尚不稳,如若一旦稳固之时,恐怕也是各个击破之时。所以,为了自保,诸臣定有所措施,这些自保自然不再是随波逐流、忍气吞声。相反,则是抱成一团,提出和隆王不同的政见,在气势上不占据下风,让隆王迫于压力,不得不对这些联成一气的诸臣采取退让、安抚的法子。直到在朝野上自然而然,不再是帝君独大,方能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 而这不同的政见,目前来说,没有一件事比替太傅一家请命更适合——从轻发落太傅一族。 太傅乃二朝的元老,若不死,隆王目前的精力定会全数放在太傅身上,于他们来说,也得了时间,再去想更好的法子来周全自个的官途乃至性命。 这,是放在大处的意思。 出于私心,她希望能最后救得了太后,哪怕,不过是以命换命,至少,她没有负过太后,哪怕太后的目的并不纯粹,可,都不重要了。 犹记起,初进宫,恰逢殉葬,她是怕死的。 可,今日,他不在了,倘要留着,也是清冷度日罢?如此,死,何惧? 她欠太后,以命去还。 她欠翔王的,再无可还,若有来世,恐怕才能全了这一还。 欠他的呢?用死后的相陪去还,是否可以? 思绪甫定,她轻巧地避开安贵姬的手,眼见着簪尖就要刺入胸口,却听得‘礑’地一声,一枚班指破空迅疾地席来,她手里的簪子被这班指的力道一震,脱手掉落。 “本王不管你受了何人的唆使,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念在你是先帝生前最宠爱的嫔妃份上,本王不治你的罪。都杵在那做什么,还不请钦圣夫人回宫。” 这次上来的不再是柔弱的宫女,而是隆王身后的士兵,饶是安贵姬身手了得,又怎可能抵挡住呢? 恰此时,那些士兵忽然掉转枪头对转隆王,情势在这刹那陡然反转,接着,是一低迥动人的笑声徐徐传来。 这声笑,是那么熟悉。 这声笑,却是那样恍如隔世。 蒹葭想回身,可,这一次,回身的脚步竟然那么重。 而,下一刻,她已回不了身,隆王在听到这一声笑时,骤然出剑,剑光过处,那些士兵纷纷身首异处,接着,他的身形微动,旦见红光和着血光一并从众人眼前掠过时,蒹葭纤细的玉颈已然被冰冷的锋刃抵住。 呼吸陡然变得困难起来,她的耳边,不用回身,都能听到那慵懒的熟悉声音响起: “想不到,朕的皇弟费尽心思安排的戏,这么快就演完了?” “你——没死?”这一语,隆王显然是失言了。 他的声音里是不可置信,更是一种隐晦的惧意。 作为百战沙场的王,他从来不会怕任何事,只这一次,在意外的失算后,接着,是从未有过的惧意。 犹记起,那一日,西陵枫说过的话,原来,并非是西陵枫失去了斗志,而是,西陵夙实在太可怕,太可怕! 他不知道在这一刻,为什么要牵制住蒹葭,对这样一个可怕的男子来说,蒹葭或许也是微不足道的,只是下意识地将剑抵在她的颈部,剑下,是女子细腻柔润的肌肤。 只需再稍稍用力,那肌肤就会被割破,当然,现在,他并不会将锋刃多进一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伤她分毫,可,这,并不能让西陵夙察觉,因为,这是他如今最后的生机。 “看来,隆王是笃定了,朕已驾崩。不知,这驾崩,是不是也与隆王有关呢?”西陵夙缓缓从灵枢中站起,风姿依旧,他只站在那,用天生的王者气势睥睨着殿内那些愕然,却纷纷下跪的臣子。 隆王的剑颤了一颤,但,却是将蒹葭的身子一转,带着她朝殿外退去,他是没有想到西陵夙还活着。 那一日,在魑魅山的绝杀,看似是村民遭了盗匪的袭击,其实,主攻的目标就是西陵夙,而西陵夙虽有赶来的禁军相护,但无奈势力寡弱,节节败退,直至退入他早就设好的包围圈中。其后,死在乱箭之下,也因着死于乱箭之下,所以,西陵夙的尸身运回时,刻意用寒冰护着,又密封了灵枢,只在前日,他公布了西陵夙被太傅谋弑,布置了灵堂,方把灵枢开启,哪怕是活人,在冰块和缺少空气的灵枢内待了将近数日,也早变成死人。何况那身上密密麻麻的箭孔是他亲自验证的。 可,现在,西陵夙确实活生生地站在那,温暖和煦的笑容溢在唇边,说出的话,却是冷冽的: “怎么,隆王是打算用朕的钦圣夫人来让朕放你离开么?” 西陵夙没有等隆王开口,又启唇,语意淡然。 “你若想让她活着,最好如此。” 这些士兵以往皆是他的亲兵,但,回想起来,从西陵夙遣他护送废黜太子西陵枫往岭南去的那段日子,帝都就该有了变化。 这些亲兵,不啻在那时已混进了西陵夙的亲信,是以,如今才会反戈向他。 而他在岭南期间,恰逢圣华公主的叛军起义,西陵夙却并不着他就地迎战,只让他依旧按着归程回到帝都,他本以为,那次返回帝都,西陵夙必将他的二十万亲兵悉数收回,是以,在那时,他就准备趁西陵夙巡行至避暑行宫时,和太后里应外合,行谋逆之事。只是没有想到,西陵夙反是将这部分亲兵编进左军中,再让他率领后,同太尉、翔王一起出征岭南。 如此,却是给了他自以为最大的契机,利用人不在帝都内,暗中布下杀手在行宫,但,那一次,又因着天灾被延改,直到,西陵夙和蒹葭失踪,他暗中命死士终寻到西陵夙因着蒹葭的伤势,暂时滞留在离温莲山不算太远的魑魅山中,于是,那一次,正好借着天灾失踪的源头,将西陵夙除去,再由太后稳定前朝的人心,最后将太后一并除去。 只是,看似成功了,殊不知,自己辛苦盘算的一切,今日还是败了。 不过,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呢? 他还有死士,这些死士虽见不得人,但,眼下,就在殿外隐匿着,只需他退出去,凭借这批死士,他都能逃出生天。 这般想着,他握住剑的手,又添了几分的力,他本骁勇于沙场的王爷,即便暂时败了,又如何呢? 何况,西陵夙确确实实曾为了蒹葭滞留在魑魅山,由此可见,他对这女子是在意的。 但—— 联系眼前的情形,假如说,从魑魅山开始,就是西陵夙识破他计谋后,一出铤而走险的布局呢? 一念至此,生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呵呵,看来,隆王是借着这一胁迫,承认了自个谋逆弑君的罪责啰?”西陵夙缓缓走出灵枢,依旧笑着,眼底的目光却是冰冷漠然的,这份冰冷漠然正对上蒹葭的眼睛,她的眼底,却再做不到平静,有着瞬息的惊讶,接着,是淡淡的雾气湮上。 隆王的那一转,她终是见到了西陵夙,是他,他没有死,如果,刚刚,她的手伸进灵枢,是不是就能提前触到,他并不是冰冷的尸身,而带着暖融的体温呢? 只是,当时没有做,现在再想,不过是臆想罢了。 她看得懂他眼底的冷冽—— 温莲山岩浆崩融时的生死与共,魑魅山的平静相处,那晚遭袭前到的护全,点点滴滴,烙进她的心底,却始终,抵不过他眼底的冷冽。 与其让她听到他的选择,是弃她的命于不顾,她何不自己做个了断呢? 她不怕死,怕的,是听到残忍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 好像,隐隐约约中,也有这样一幕残酷景象发生,但,她要再去细想,脑海里,只有一片空茫。 又是臆想罢? 反正,她刚刚就准备死了,虽然,此刻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皇上,叛臣贼子,岂能姑息呢?”她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到,隆王意识到不妙,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忍伤她的,手中的锋刃纵往后挪了分毫,她的颈部恰是自动的凑了上来。若不是这分毫,凑上的力度足以割断她的咽喉,可,饶是这样,她的喉口依旧有鲜血喷溅而出。 喉口,疼痛,那种疼痛,让她有理由闭上眼睛,旁边,似乎开始嘈杂,她的身子却被人掳紧,往外掠去,足离地的感觉,好像灵魂都出去一般,很漂浮,也很轻松。 只是,身体越来越冰冷…… 永安三十六年七月初八,隆王意图谋逆,被帝识破,以计相回,于群臣跟前,揭穿隆王谋逆的面目,隆王情急之下,挟持帝之宠妃,负伤逃出帝宫,不知所踪。 三十六年七月初九,帝颁旨,苏侍中为隆王叛党余孽,按罪当诛九族,但念及曾有功于社稷,只将其一人行腰斩之刑,府中家眷悉数充作官奴,胥司空被隆王蒙蔽,导致险些助纣为孽,着其于府中思过一月。 钦天监刻意瞒去奎镇长官早前就观测到温莲山异样,恐有岩浆爆发预兆的折子,处斩刑。 同日,被隆王讹称受刺重伤的,实则囚禁的汝嫣太师由帝亲自接出,封汝嫣太师一品国公的殊荣,同被囚禁的海公公、司徒也得到嘉奖,赏良田百亩。 这位看上去初登大典,羽翼未分的帝君城府心计确是深的,既不动声色地铲除异己,又对其余诸臣以警示,这警示无非就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不仅是亡,更是一败涂地。 另,和帝都暂时失去联络的归远再次恢复联络时,却传来捷报,原来,安太尉借着散步瘟疫的谣言,令圣华公主的孽军不敢大举进攻归远,趁其犹豫不前时,绕到其身后,截断其粮草,圣华公主觉到上当时,立刻大举进攻归远,却未料,此时的归远早布满了瘴气,圣华公主的锦军甫进城,便纷纷倒下,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只戴着特制的阻去瘴气的面具,安太尉生擒圣华公主,破了锦国的孽军,不日即凯旋,班师回朝。 风初初立在关雎宫的中庭,玉泠正向她禀告完前朝的变化。对于太傅,显然并不是西陵夙忘了发落,而是,另有缘由罢。 若说隆王、附和的苏侍中谋逆,那最早宣称西陵夙在虚谷寺为民祈福的太傅,又当处什么罪呢? 她涩涩地一笑,手抚上已经隆起的小腹,时至今日,蒹葭的身孕当着诸臣的跟前,被隆王言称小产,那么,不管蒹葭如今是生是死,即便被救了回来,于她都没有用了。 而这宫里,再没有人可以成为偷龙转凤的代孕之身。 谋了这么多,策了这么多,没有想到,却是功亏一篑,甚至是,溃败到再无翻身之日。 全在西陵夙的一念间罢了。 “皇上驾到!”宫门口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她的身子微微一震,仍保持着仪态万千的样子转身,朝向宫门外。 西陵夙只着了烟水蓝的便袍走了进来,入鬓的凤眸凝着她,在夕阳的余晖下,更见璀璨耀目。 犹记起,初见他时,他也的凤眸有片刻,是让她失神的。 面对如此丰神俊朗的男子,谁又能不失神呢? 只是,片刻的失神,不过是片刻罢了。 “皇上到哀家这,是来传达对哀家的处置,还是对风家的处置呢?”她悠悠启唇,姿态娴雅,仿似全然不在意,只眼神示意周遭的宫人都退到两尺开外候着。 西陵夙的唇边没有惯常的笑意,这样的他,其实是她不熟悉的,她宁愿看着他笑不由心的样子,都怕看到这样神色漠然的他。 因为这样的他,任何的情绪都窥不得。 现在的他,就是这样,站在她的跟前,第一次让她觉到,她和他之间的距离终究是隔了经年般的远。 “处置?按着太傅在前朝的言辞,若称之为欺君罔上,倒也不为过,若朕的遇险,本就和太傅有关,那就是谋逆弑君的罪。”西陵夙薄唇轻启,语意冰冷。 是啊,即便他宣了隆王的谋逆,对于风家也是不会放过的。 毕竟,对于他来说,隆王和风家皆是一丘之貉。 “那皇上,是要赐风家一个满门抄斩,还是诛及九族呢?”风初初淡淡地说出这一句,眸华流转,一字一句,复道,“若是诛及九族,想必连翔王妃也算在内,只不知,皇上是否真的要大义灭亲呢?” 简单的话语,却是带出翔王来,虽然,翔王如今生死未卜,可,这世上,若还有西陵夙真正在意的人,或许就是翔王了。 曾几何时,她连说出的话都变得这般了呢——自个不快活,也要别人不快活。 “朕只知道,若有人愿意担下这罪责,风府才能保,否则,为平那攸攸众心,朕会大义灭亲。”西陵夙的这句话,带着犀利说出,确是出乎太后的意料。 她凝定他,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她是何其聪明的女子,自然已明了西陵夙的意思,她的唇颤抖着哆嗦了片刻,指尖用力握紧,护甲深深刺进手心,却似不觉到疼痛一般,直到片刻后,才缓缓启唇: “太傅如此,哀家也甚感心痛,但,此事,哀家久居深宫,也全然是被太傅所蒙蔽,方在前朝说出那样的话。” 同样简单的话,说出来却是不容易的,毕竟,太傅是她的父亲,可,即便是父亲又怎样? 他何时倚重过她这个庶出的女儿? 甚至,若不是他,她何至于被先帝—— 轻轻地‘咯’地一声,是她的指甲生生地被折断在护甲内。 即便眼下看起来,没有退路了,可她相信,总会有船到桥头自然直。 西陵夙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眼眸深邃地凝着太后,有多久,他没有这么望着她,似乎,从三年前凯旋归来后,他就不能再这样凝着她了,今日,应该也是最后一次这般望进她的眼底吧。那里,在说出这样一句话后,有的只是坦然,有的只是镇定,以及刻意躲避他凝视的闪烁,却没有一丝的悲痛。 她的心,果然,变了。 变了,也好。 薄唇微微扬起,他淡淡地笑着,只说了一句话: “那,还请太后随朕一并去往御书房,朕颁这道旨的时候,希望太后能在旁看着。” 这个要求自然风初初是拒不得的,源于,这道圣旨颁下去的时刻,就是太傅命断之时,太傅是她的父亲,今日,是她的言辞,送她父亲上了路。 “好。”颔首,随西陵夙往乾曌宫而去,这一次,她和他都没有坐辇,一步步地走着,依稀,仿似又回到很多年前,她也这样跟着他,一步步走在这皇宫的甬道中。 只是,那个时候,他不会知道,她每每跟着他,心底,却是瞧着另一个人。 是的,心底。 进了宫,眼睛是不能乱瞧的,唯有在心里,把那人描摹了无数遍,一遍遍把那人,烙进心底。 然而,终究,全变了。 一如,这乾曌宫的主人,也变了。 步进御书房,西陵夙立刻吩咐人关阖房门,气氛有些讶异,更透着些许的不寻常,她颦了眉,西陵夙只轻轻击掌,旦见御书房后,用珠帘隔开的休憩室内,海公公引出一名女子来。 太后在见到那名女子时,不由得莲足一滞,目光更是一紧。 那女子的脸,竟是和她一模一样,孪生双胎,也莫过如此罢? 可,她知道,她是没有孪生姐妹的,母亲这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女儿。 然,西陵夙,却是找了和她一个一模一样的女子来,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若是让这女子以她的身份出现在前朝,岂不是,西陵夙要女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毕竟,这女子长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不,脸纵然一样,声音总归是不同的,可这一念甫起,随着女子轻柔启唇,风初初的心不啻跌到了谷底: “皇上,今日倒是下朝得早啊。” 单单这一句,无论是语调和音色,和她都是一般无二。 风初初呆怔在原地,只看到那名女子冲她笑得极其妩媚。 这是一处很幽静的宅邸,外面看起来,和一般的大户人家无异,但,里面,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在最深处的一座院落里,除去一身红色戎装的隆王,正站在轩窗前。 屋子内仍弥漫着刺鼻的药膏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这些味道来自于床榻上的蒹葭,也是蒹葭,才让他得以借着死士的拼死相护,逃出帝宫,安然地来到了这处。 或者该说,是西陵夙没有让士兵穷追不舍,才让他安然脱逃到了这处。 当然,这一切,都该是和床上躺着的蒹葭有关。 旁人可以忽略,但他却没有忽略,当蒹葭决然地抵住剑的锋刃,割破自己的喉口时,西陵夙眼底的一抹疼痛,这抹疼痛纵然消逝得很快,或许连西陵夙自个都没察觉,他却是看得分明。 想不到,像西陵夙这样一个可怕的帝王,还会有疼痛的一刻,所以他至少揣测对了一件事,西陵夙在意蒹葭! 他紧急封了蒹葭的要穴,继续以她为人质,朝殿外撤去。 西陵夙,因为在意,所以害怕士兵的穷追,除了让蒹葭的伤势更加恶化外,或许还会让他狗急跳墙地毁去蒹葭,是以,只有少量的禁军追出了城郊,就被死士阻隔,再难追上他骑上骏马,杀出城去。 而他带着蒹葭,一直行到了此处,离帝都并不远的熙沪城,这里,一直有他暗中的一个死士站,外表是钱庄,实际里面豢养的都是死士。 目前来说,还算是一处安全的歇脚点,其实,随着岭南战役的平定,坤国于他来说,或许,已没有安全的地方,唯一的去处,便是远在北漠的霸主觞国。 “殿下,这几日城里的官兵有些异常,若再耽搁在这里,我怕会误了殿下的大事,如今殿下既然已经脱逃出了帝都,这名女子留着始终是个负累,再则她若醒来,知道了这处暗点,终究是不好的,不如——” 一旁,他的亲信韩剑低声道。 韩剑的意思他懂,眼下,蒹葭的利用价值显然比不上她的存在对他是种拖累,所以,杀了蒹葭,无疑是个最佳的选择。 不过是名女子,不过是名如今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子,虽是受了翔王托付,但,他毕竟是费力留了她的命,此刻,只需他停止让大夫对她的治疗,她若死了,也全是伤重而亡的咎由自取,与他无关…… 【冷宫薄凉欢色】04 思绪间,内屋有人步出,原是负责治疗蒹葭伤势的大夫。 “殿下,在下已给夫人换了伤药。”大夫在他身后恭敬地回禀。 早前宫里那名妇科大夫自然是没能跟他逃出宫来,此刻,该是早被西陵夙赐死了罢,这名大夫是先前跟他多年的军医,对这类刀伤纵然经验丰富,可连日来,对蒹葭的伤势恢复,却也都三缄其口,并不愿多说什么,唯一说的,便是会尽力救治。 毕竟,由于逃离,蒹葭失血过多,哪怕颈部伤口不深,整个人都处在极其危险的边缘。 现在,随着大夫的话,他转过身去,看着床上的人,冷声问: “她还要多长时间才能醒来?” “这——在下只能尽力。”大夫仍是没有松口地回道。 “殿下,此事不宜耽搁,还请殿下早作决断!”韩剑又催了一遍。 “殿下,恕在下直言,夫人的伤势并不乐观。”这一次,大夫竟顺着韩剑的话,一并说道。 隆王知道这些下属为的都是他好,耽搁在熙沪,远非是他的志向所在。 而时至今日,他终究是败了,偌大的坤国已然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殿下,觞国既然发来密函,眼下,投靠觞国,总好比在这这束手就擒的好。”韩剑见隆王没有应声,复道。 是的,除了那批死士悉数尽忠外,他的二十万兵力中的部分在宫变前,就被西陵夙偷梁换柱,在宫变时毅然倒戈,剩下的那批士兵,在那部分倒戈的士兵煽动下,眼见他成了叛臣贼子,若继续效忠,难免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纷纷投诚西陵夙,已被拆分编入到云麾将军、归德将军的帐下。 继续留在这,以区区的死士相抗,不啻是束手就擒。 其实,他滞留在这,一方面是为了蒹葭的伤势,最重要的,始终还是在等西陵枫的口讯,可,自从那一日后,即便,他谋逆的罪名被昭告天下,西陵枫却是一个口讯都没有给他。 然,这处联络点,西陵枫是知晓的。 或许,自己对西陵枫来说,根本是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世上,对西陵枫来说,本就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倘若说,西陵夙是看上去薄凉,那么,西陵枫的薄凉则是深刻进骨髓中的。 而他,可以负尽天下人,唯一不能负的,也唯有西陵枫。 “替我回密函,本王接受觞帝的提议。” “是。”韩剑这一应声带了明显的振奋,他们的王爷总算是要重新开始了。 床上的蒹葭依旧浑浑噩噩地睡着,直到隆王集合死士,离开这处宅子,她的情况仍没有好转,当然,隆王没有要她的命,虽然离开,还是留下大夫悉心照料于她。 十日后,她终是醒了过来,可,喉口疼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夫人,您总算醒了。醒了就好,别说话,您的喉口受了重创,暂时发不出声音,您若想要什么,用笔写给在下就好。” 隆王并没有瞒住她的身份,虽然皇室碍于颜面,没有张贴告示,可,对于隆王的行动,身为军医的他是知晓的。 蒹葭很平静,也没有要纸笔,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很安静地喝下他端来的药。 大夫见蒹葭喝了汤药,复递上一用布包起来的物什: “隆王殿下吩咐在下待夫人醒来,将这交予夫人,说是夫人的旧物。” 她接过物什,打开一看,原是面具男子最后留给她的令牌。不知隆王是何时从她这拿了去,最后,却是把这留给了她。 失血过多,使她没有任何力气,也使她整个人的气色看起来十分糟糕,不想多问什么,仅看了一眼周围,便是确定了,她不在宫里。 也就是说,那一日,在她自求一死后,西陵夙还是放了隆王。 这样,是不是说,西陵夙对她,终究不算绝情呢? 但,不管怎样,如今,她已不在宫里,或许,将来,也再是回不去了。 回去又如何呢?她连扮假孕都不可能,对太后来说,早没了价值,对西陵夙来说,也不再有配合演戏的必要了。 他放了她,或许,不过是一时的恻隐罢。她只能这么想,不敢去想其他,怕自个的心会迷失得寻不回来。 而如今的她,终是洗去了铅华,复回到民间,假设太后放了她的阿爹阿娘,她应该能在民间重新开始生活吧? 毕竟,隆王还让大夫医治她,显见是要留她一命的。 只是,真能放下么? 在她醒来后的第三日晚上,院子里便传来了响动,接着,是整齐划一的步履声奔进院来,然,只停在房外,并不入内,而一直照顾着她的大夫却是不见了。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随着室门被推开,千湄出现在门外。灯火散漫地凝于她的脸上,她的眼底,有着不可忽略的欣喜。 “娘娘,奴婢参见娘娘!” 千湄的箭伤由于不深,这大半月下来,已然恢复得不错,这一次,听闻了蒹葭的下落,执意和海公公说了,要跟过来。因为,那一日,她清楚,蒹葭为了她,在隆王跟前顺从过什么。 蒹葭没有声音,实际也是她说不出任何话,看来,隆王不止救了她,还让大夫在她醒来后,将讯息递到了宫里。 连隆王都看出来她不敢正视的心思,还是连隆王都察悉,她不再适合宫外了呢? 千湄的身后跟着院正,院正极其仔细地诊了她的伤势,遂说,目前不适宜移动,还需再过几日方能上路。 这个意思,千湄让一名禁军传了出去,传去的地方,自然是帝宫。 接下来的数日,是千湄伺候蒹葭的起居,千湄是不喜欢安静的宫女,在她的絮絮叨叨下,不用蒹葭问,也知道,那一日,宫变后,是西陵夙吩咐士兵,以防有诈,无须紧追,并且,连下了数道旨,包括对一应涉及官员的处置。 后宫中,苏贵姬因其父获罪,终受波及,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胥司空虽亦受了惩处,但所幸没有殃及宫里的胥贵姬。而太后,除了受到些许惊吓,缠绵病榻外,还是周全的。 对她,是在昨日有密信递至内侍省,海公公看了信上提及的关于她的下落,禀于西陵夙,西陵夙才让千湄和一名禁军副将带了不多的精兵连夜赶到这,果然,是真的。 她越来越清楚,西陵夙这样的男子,城府心计,实是太深太深,一步一步,或许,每一步都在他的筹谋之内。 可,这一次,哪怕她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仍不愿放她就此离宫,还她自由。 难道是因为,她灵前的自刎,不在他的筹谋内,让他觉得例外,所以,不放? 唯有让自己这么想,才能遏制心底那不该有的东西蔓延。因为,有些东西,即便看上去,近在咫尺,就能够到,可,最后,始终是她不能拥有的。 既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知道差距的悬殊,不去动那份不该有的心思。 千湄见她神思,在旁轻轻笑着道: “夫人,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可别生气。” 不待蒹葭启唇,千湄已呱呱地继续道: “先前奴婢还以为皇上对夫人的好,不过是皇上对那些嫔妃不满,又不能悖了前朝的意思,所以让夫人做了遮挡,可自从夫人被隆王掳走,皇上看上去没什么,却是连笑意都没了。奴婢伺候了皇上这些年,再如何,皇上都是喜欢笑的一个人。” 千湄在西陵夙尚为皓王时,不过是名小宫女,虽不似眉妩那般近身,有些却还是瞧的分明的。 蒹葭抿了抿唇,眸光只凝向苍穹中,那半弯皎洁的明月。 他不笑了? 从初见他到现在,她确实见过他无数的笑,或慵懒,或闲适,或暧昧,或疏离,仿佛,他薄唇边的弧度已然成为他唯一的标志,却没有想到,在又一次平息宫变,剪除异己,奠定自己的帝威之后,他有什么不继续笑的理由。 可她不会真的以为,他不笑是为了她。 即便,这样想,会让自个的心底,洇出一丝丝的甜蜜来,但,她不能真的这么去以为。 原来,她连去想一下的胆量都是没有的……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喉口的伤势终渐渐地好转,纵不能说话,但,院正说能启程回京了。 这一次的回京,香车宝马,有着浩荡荡的队列,以最隆重的仪式迎她进了宣华门。 当初进宫的时候,身为宫女的她,走的只是东华侧门,如今,是她第一次,从宣华门入内,玄色的宫门次第开,凝重的颜色,和那深深的,瞧不见底的甬道相映着,是属于她今后的一围天。 只是,她的车队没有立刻进入宣华门,而是退到甬道旁,稍做了停留。 源于,太尉凯旋的大军正由西陵夙亲自相迎到了宣华门,稍稍掀开窗幔,一旁是千湄抱怨的声音: “都怪院正,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些个时间,现在,倒要让娘娘等太尉进去了,才能进呢。娘娘,您如果累,靠着歇会。” 沿路,院正担心她的伤口,时不时要求放慢速度,于是,比预计的行程足足晚到了一日,也因着晚到一日,撞上了凯旋的太尉。 她沉默,手抚在喉口的绷带处,千湄瞧她这样,又道: “娘娘,您看到皇上了么?” 她本掀着窗幔的手,有些滞怔,方才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难道,连千湄都瞧出来,她是想瞧那一人么? 只是,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到的,仅是坤国士兵的身影,至于西陵夙,该是在这簇拥的中央,以她车辇的高度,终是瞧不清的。 此时,士兵群中,突然传来些许的声音,不响,听上去,仿似看到什么令人惊讶的景象,千湄好奇地也凑到窗口处去瞧,但瞧了半晌,却什么都看不到,恰这时,正看到邓公公巴巴地奔了过来: “奴才参见娘娘!” “起来吧,娘娘还不能说话,邓公公,是皇上让你来的?”千湄在旁快嘴地问。 “正是皇上吩咐奴才请娘娘下车辇,换上肩辇过去。” 蒹葭的小手紧紧的握了一下窗棂,适才,她掀开窗幔朝外张望的样子是被邓公公瞧到了罢,真是不妥。如今,邓公公的笑得愈发让她有些窘迫起来,稍低了脸,耳根微微发烫间,千湄早扶起她,往车辇下去。 肩辇旁挂着雪色的纱幔,迎风吹舞起来,让她娇小的身子掩在层层的雪色纱幔后,她原以为,这肩辇会抬她从东华侧门进去,毕竟,宣华门那,太尉的仪仗还没有散去。 可,邓公公走在前头,恰是引着肩辇往宣华门去。 站在甬道两侧的士兵随邓公公到来,自动让开一条路,隔着雪色纱幔,她能看见,那道明黄的身影正站在彼端,她不敢再抬头,只把脸低下去,不知为什么,这当口,忽然是怕见他的。 而,肩辇没有停,只是,跟着他转身上了的帝辇一并从宣华门进去。 耳边,响起的是士兵的恭祝声,恭祝的,竟然是她: “钦圣夫人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有些惊愕,难道,是刚刚她神思恍惚中,错过听了什么? 只是这一刻,她没有错过,千湄在她肩辇外的轻语: “娘娘,早前皇上便发诏称娘娘大义,不惜牺牲自个呢,佯做顺服,潜于隆王的身旁,将隆王的下落告诸朝廷,证实隆王私通觞国呢。如今,这些人可把娘娘视做巾帼呢。” 这,根本她不曾做过,只是他给她找的理由,毕竟,待在隆王身旁这些许日子,若没有这些理由,恐怕背地里说的话,便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哪怕,她被隆王掳走前,以死明志,都是抵不过清名受损的。 只是,如今即便这么多,虽难杜绝攸攸诸口,总归,耳不听,心就不烦。 而今日,他特意等她从宣华门进去,这份恩荣,确是真的。 她的手扶在肩辇旁,这般长的甬道,若可以,她宁愿不要停下,就这样,以最近,或许也是最远的距离跟着他。 但,宣华门进去,很快就到了内宫,帝辇停下,她的肩辇也稍停了一停,从这往左,是他的乾曌宫,从这往右,则是她的兰陵宫。 虽并非太远,终究左右分开。 远远地,听到他的声音传来: “送钦圣夫人回兰陵宫。” 她想说些什么,可喉口能发出的,只是沙哑的声音,倒是千湄识得她的意思,手覆上她的,声音稍大: “钦圣夫人谢主隆恩。” 顿了一顿,复低声: “娘娘,皇上知道娘娘的意思,您呀,就好好歇息,奴婢给您梳个漂亮的发髻,皇上今晚定会来兰陵宫瞧娘娘的。” 千湄甜甜地笑着,而她只是低了脸,心下的百转,却是说不出,也是说不得的。 兰陵宫显见已装饰一新,不复昔日的阴冷。从里到外,都换上了天水碧纱幔,到处都摆放着最鲜艳的花朵。 千湄扶着她,往宫里行去时,却见到一名宫女迎了上来,宫女的脸,她并不陌生,却是惊讶的,竟是魑魅山的玲珑。 此刻,玲珑微福礼: “奴婢玲珑参见娘娘。” 玲珑的神色不似当日在山里活泼可爱,反是添了些许的惆怅,这丝惆怅在她抬手免了她的礼,伸手扶住她时,更见玲珑手心的颤瑟。 魑魅山那晚后究竟怎样,从海公公口中,加上时间有限,她知道不了很多,及至回宫后,再见不到海公公,太后又只称西陵夙往虚谷寺祈福,她自更不能多问,但总隐隐知道,魑魅山的那群质朴的山民恐怕已凶多吉少,而后宫闱突变,直到如今见到这样的玲珑,让她在惊讶后,没有欣喜,仅是莫名的悲凉。 “娘娘——”玲珑想要再说些什么,终是别过脸去,难受得说不出一句话。 倒是跟着来的邓公公在旁叹了一口气,尖着嗓子说: “娘娘,那日,隆王派死士在魑魅山围攻皇上,皇上虽得禁军相护,可,因着要护娘娘逃离,始终还是寡不敌众,那山民生性淳朴,想为皇上抵过死士的追杀,可,却是纷纷惨死在那批死士手下,这名姑娘,是后来,咱家奉隆王的意思带人清理现场时,发现在一老妇身下,残活下来的。眼见着无亲无故,才把她带进了宫来,想娘娘也认识,就安排在娘娘这了,真是可怜呐。” 隆王要成全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部署,将真正的西陵夙尸体运进宫来,又需要避过太后的眼线,宫里必然是需要一个真正接应的人,而邓公公无疑就是最佳的人选。 自然,取得隆王的信任,是要费些苦肉计的,譬如,任自己唯一的亲人,在宫外的母亲被隆王的死士控制。最终,母亲也死在了隆王兵败的当日。可,隆王不会知道,作为西陵夙身旁的太监,从西陵夙尚是王爷开始,他身边一切东西都是伪造出来的,包括,他的母亲。 而所谓的清理现场,实际是西陵夙的替身被隆王的死士射杀后,真正的西陵夙就藏匿在魑魅山的某处暗道,等邓公公去清理时,再偷偷混在其中,进得宫里,如此,只等在朝臣前揭穿隆王的真面目,也一并铲除前朝暗中附和隆王的势力。 这些,是蒹葭从邓公公口中得知的,当时西陵夙部署的真相。 只是,终究是以那些无辜百姓的命作为代价。 原来,他每每利用去山里砍柴,实则该是熟悉山野地形,并和宫里保持联络吧?所以,那些柴该是早有人砍好,放在他必经过的地方,如是,成全魑魅山的那场谋算。 帝王天家的权术之斗,这些,都是最正常的,西陵夙若不部署,只会死在隆王的野心下。 这一步步的帝王路,他走得极其艰难,也没有是非对错可分。 她能做的,就是在今后,尽可能地对玲珑好,作为一种对窈娘、张叔亏欠的弥补也罢,一种没有办法去挽回的救赎也好。 她反手覆上玲珑扶着她的手,玲珑抬起早是泪眼朦胧的眸子,试图对她笑,却还是眼泪先于笑,坠了下来。 她艰难的张了张唇,除了嘶哑的声音外,还是说不出任何话来,而千湄早识得她的心思,在旁道: “玲珑,以后娘娘会好好待你的,你就放心跟着娘娘罢。” “娘娘,玲珑不难受,玲珑以后会好好伺候娘娘的。”玲珑楚楚可怜地说出这句话,只扶着蒹葭往殿内行去。 今晚,西陵夙将在延禧殿替太尉设下庆功宴,这宴饮将摆足三日,举朝同贺。 远远地,能听到鼓乐声声,整座略显清冷的宫闱,都笼罩在喜庆的氛围中,千湄早早伺候蒹葭用了膳点、汤药,替她精心梳了邀月髻,本要将司衣司新送来的纱罗衣给她换上,蒹葭却是觉得衣裙太过轻薄,只要了最普通的一件天水碧色的锦裙,再用同色的绸带系在颈部,遮去绷带的痕迹。 更漏声响,一声一声,昭示着夜已深,可直到喜乐停了很久,宫门那端都没有传来动静。 连千湄都从开始的期盼,渐渐到失望,她望了一眼兀自坐在案前,诵念心经的蒹葭,本来以蒹葭的身子早该上榻歇息,可,因着她说皇上会来,蒹葭却也不能歇息,只是诵着这经,许是为了魑魅山那枉死的山民。 蒹葭默默的诵念着,如玉一样的皓腕翻着下面的经书,即便,她出不了声,可这些经文,都是字字映入她的心中,对窈娘和张叔,以及那些山民,如今,她能做的,也唯有这些。 至于西陵夙是否会来,念了这经文,她的心底,便不再有多余的间隙去想。 只是,再不去想,当那人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时,仿似,心有感应吧,她会停了默念,抬起小脸,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已然将她围绕,还有淡淡的酒醉醺意。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紧经文,却不知是该站起身迎驾,还是等他说话。 犹豫间,他的手覆到她纤瘦的肩上,不过月余,她竟是瘦到这样,宽大的掌心下,能抚到的,是形销骨立的孱弱。 “怎么,爱妃离宫数日,连规矩都忘了?”甫启唇时,竟是这句。 言辞里,是听得出的漠然。 他能觉到她的身子轻微地一颤,在他的手下,她轻柔地转身,倘若说日间,隔着纱幔,他隐约瞧到的,是她又清瘦了十分,那么现在,这么近地看着她,不止瘦,她的脸色都是苍白的。 连那本来红润的樱唇都失去了色泽,微微蠕动间,随着福身行礼,她欲待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有喉间嘶哑的声音。 “罢了,既然伤了喉口,就不必再说。”他的手从她的肩膀往上,抚到她的喉口,那上面用天水碧的绸带遮掩着彼时的伤口,可,再如何遮掩,伤口始终是在那的。 一如,再怎样故作漠然,有些情愫的萌生,却是抵不过的。 她没有避开他的指尖,他低迥动人的语音缓缓响起,带着些许喟叹: “为什么要伤自个?是对朕没把握,还是你真的想寻死,呃?” 他的手继续往上,抚到她的唇畔,狭长的凤眸内有潋滟的泽华,此刻,亦胶着在那张淡然无华,却依旧让人心动的小脸上: “你的命,是朕的,除了朕让你死,连你自个都不能再寻短见,你可听明白了?” 他徐徐说出这句话,俯低身子,不自禁地吻住那苍白,甚至带着冰冷的唇。 以吻封缄,抑或,是他想用这个吻逃避些什么,温暖些什么呢? 他不知道,只知道,就这样随着性子,吻了上去,移开的手轻柔地揽住她纤细的腰际,在缠绵辗转的吻中,她还是没有避让,也没有回应,竟是生涩地任他吻着。 犹记起,初侍寝的那夜,她在**上的娴熟是让他都自控不了,今时今日,或许,才是真正的她,不再是太后棋子的她罢? 如果说,隆王的谋逆中,有一件事,是他乐于见到的,便是,将她的假孕彻底的毁去,纵然那一次,连他都没有料到,会让她因此血崩,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从那时开始,他没有沉住气,让隆王背后的黑手都一一浮现出来,就亟不可待的在灵堂第一日,便现身拆穿了阴谋。 而按着原本的筹谋,停灵十日后,正式出殡,待到侍中、司空等拥立真正的主子为帝时,他才会现身,将这股实力一并清除。 只是现在,他仅能暂时容下司空,再做打算。是的,处死苏侍中并不是他最终的目的,整个试探的环节中,苏侍中不过是胥司空的一步棋,包括红樱糕,也包括胭脂,这背后的主使,该是胥司空,至于,谁是胥司空真正的主子,或许并不仅仅是隆王,他等的,就是这个主子的现身。 可,眼前的女子,让他终究没有等到最后,便迫不及待地收了网。 是怕失去她么? 不知为什么,当获悉她血崩时,他很怕。 当看到她自刎时,他更是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其实,失去一名女子,在帝王的江山社稷跟前,不是算不得什么? 素来,他的性子便是薄凉如斯的啊。 却是现在,竟想去温暖些什么。 此刻,她本来冰凉的唇在他的辗转下,慢慢地有了些许温度,唇齿间的缠绵,让所有要说的话,说不出的话,都一并地敛去,只余下,这一室久违的温暖。 直到她被他吻到呼吸不过来,他方松开她的唇,苍白的唇在他的吻下,有了些许的血色,他打横把她抱起,轻柔地放到榻上,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而她从他开始吻她时,闭上的眼睛,终是慢慢睁开,眼底有些许的雾气萦绕,这样的时刻,本不该如此,她却是蓦地觉到些许的酸涩,不知道为什么的酸涩,好像,只要用力吸吸一口气,她的这些雾气就会溃散坠落。 源于,她的周围,满满地都是龙涎香的味道,这种香消逝的那些日子,她的心,其实跌落到了最最黑暗的谷底。 他的指尖抚上她的眼脸,有些许的凉意便沁入指腹,是他刚才说的话,做出的动作,吓到她了吗? 这个女子,有着倔强、聪明的一面,却也有着如同琉璃般易碎的一面。 “还疼么?”稍稍缓下嗓子,问出这句话,他的手再次触到她喉口的伤处,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摇头间,将坠未坠的泪珠子还是掉了下来,她试着说话,可声音嘶哑让她颦了眉,知道,他不可能听得出她想说的话。 其实,不用她说出来,他也都明白她要说什么。 只是,不说,还是好的。 “好好地养好身子,朕的戏还需要你配合演下去。”薄唇轻启,淡淡地道,不止是提醒她,也提醒自己,该有的分寸。 自古,要成就大业的帝王,最要不得的就是儿女情长,这一点,哪怕,从前的他不明白,经历了那些事后,终是能看情,所谓的情爱,或许真真是世间最可笑的事。 至始至终,他没有提关于她小产的一个字,那,本就是戏里的戏,不提,才是好的。 她颔首,愈低下脸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蝶翼的睫毛下,那些晶莹闪过。 “时辰不早了,朕困了,歇在你这。”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她终于主动朝榻里挪去,并将锦被铺到他的那面。 由于事先他并没有说要留宿,自然,锦被只有一床,他睨了一眼,兀自睡了进去,再将被子朝她那扔了一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睡到了被子中。 甫睡了进去,他却缠上了她的身子。 虽然她和他之间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可以往每一次,都恪守着演戏的本分,从来不会有这般的逾越。 虽然她和他之间也曾有过亲密接触,甚至于彼时,她是主动的,可这一次,她的身子却十分僵硬,仿似一块木头。 他只俯将脸俯在她的肩胛处,那里,有少女淡淡的馨香,他的手环住她的身子,这样的夜,唯有在她这,他能让心境平和,而她的僵硬终是在他的紧拥下,渐渐松弛下去,他不知道她睡了没有,只知道,这一晚,他会睡得很好,将是这大半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滚出去,哀家不喝!” 关雎宫被火箭殃及较轻,如今修葺一新的偏殿中,太后近乎歇斯底里的斥道,玉泠的手哆嗦地端着一红漆的托盘,里面,盛放着一碗墨黑的汤药。 “太后,这是皇上的吩咐,还请太后早早用完了汤药,咱家也好回去复命。”邓公公尖细的嗓子在殿外响起,没有丝毫的波澜。 西陵夙刻意将对太傅府的审讯延到了太尉凯旋回京—— 其一,不啻是为了在朝中多一份绝对支持的势力,而不至于在处置太傅乃至她时,有诸多的磕绊,一并借此,逼她就范。 其二,无疑是让这些许的时间蚕食她意志,在死亡边缘徘徊后,自愿做出舍弃的妥协。 “哀家要见皇上!”太后厉声说出这句话,却只换来邓公公柔柔的一笑: “皇上眼下已在兰陵宫安置了,奴才可不敢这个时候去惊扰圣驾!” 兰陵宫?! 对啊,今日是蒹葭回宫的第一晚,他就在那歇下了! 蒹葭? 蒹葭! 真真是可笑,她亲自找来的一枚代孕棋子,如今却是真正成了帝王心坎上的人,她本以为,他是借着宠蒹葭,来让她吃味,让她妥协,没有想到,如今的一切只是她的自作多情! 或者该说,是他刻意让她在这枚棋子回来时,失去一切。 “太后,请早些用汤药吧。”邓公公沉不住气,再催了一次。 不管怎样,今晚的汤药,他必是要让太后喝下,才能回去复命的。 这宫里,哪怕太后这个位置,本该是十分尊崇的,但,如今的太后并不是西陵夙的生母,所以,自然也随着帝王的态度,这位置的尊崇程度相应会起变化。 “太后——”玉泠难受地唤了一声。 “如果太后不用,那奴才只能这么着回去复命了。”邓公公再催了一次。 太后的手紧紧的掐进床沿,这一句复命的意思,她清楚得很,如今,她的命,乃至太傅府的命都操控在西陵夙的手里。 纵然,她不在意太傅府的那些命,可对自个的命,她确是珍视的。 源于,只有真正面临过死亡,才会知道活着的重要。 而在那一天,当西陵夙带她瞧到那张一模一样,连神态语调都像她的女子时,她是觉到威胁的。 因为,这不仅意味着西陵夙能用这名女子替换掉她,更可怕的是,假如借着这女子冒充她,从而在前朝对罪名供认不讳,就此将她除去,都是完全可能的。 毕竟之前,他说过一句话,若有人愿意担下这罪责,风府便能保下。保下风府,无疑保下了风初初,也保下了翔王,在万不得已时,是他会做的抉择。 那一刻,她的眼底定满满都是恐惧,她瞧到他的薄唇扬起,旋即,吩咐那名女子退下。 接着,他给了她一条生路,不止她能生,太傅府都能生的路—— 只要说这名女子是隆王培养的死士,目的就是冒充她,传命太傅,使出这谋逆之事来,而真正的她,早被囚禁在一处密室,备受折磨。如此,不止她能生,风府也能安然无恙。 听起来,确实是她唯一能选的生路,靠着他恩赏的生路。 只是,这条生路到如今,却是要用一碗汤药断送她腹中的骨血。 如果她拒绝,她清楚,那么,不止是这骨血依旧保不住,甚至连她的命都会一并赔上。 不过,都在西陵夙的一念之间罢了。 横竖都是保不住,何必,赔上一条命呢? 补药,这真是对被‘囚禁密室’,导致身子孱弱的她,最好的补药! 她的手颤抖地伸出,玉泠忍住哽咽的抽泣声,将碗盏递到她的手上,递上的时候,玉泠压低了声音: “要不,奴婢去兰陵宫,求下夫人?” 这一声,很轻很轻,几乎是听不到的,玉泠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只是一名宫女,有些什么她看不清楚,她能看清的只是这孩子对太后很重要,那么,求如今圣宠的钦圣夫人是否会有用呢?毕竟皇上今晚也歇在了那。 太后的手接过药碗,另一只手抚了下玉泠的额发,轻柔地说: “在这宫里,求别人,永远都是没有用的。” 蒹葭离宫这数十天,没有服用媚机都安然地回来,仅说明了两种可能: 媚机从第一次开始,蒹葭就没有真正服下。那么,蒹葭的恭顺,其实都是假的,为的,只是借着她的力,真正迷惑上帝君。 或者,有人替蒹葭解了媚机的毒。即便,这毒连她都没有解药,可,若是西陵夙喜欢上了蒹葭,对擅长攻心谋略的西陵夙来说,寻到解药,也许,亦并非那么难罢。 从头至尾,一个看似秉性温良,听话乖巧的宫女;一个看似对她旧情难忘,手腕狠辣的帝王,其实,早暗生了情愫,惟独她,不自知,还自以为是地导演了那一幕幕,只有她入了幕的独角戏。 唇边浮起苦涩的笑意,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八个字的意思,她想,她是懂了。 西陵夙要的不仅是这帝位,更是前朝乃至后宫一切对他形成掣肘的势力都会被他所剿灭。他要的,是坤朝更开明的王图霸业,要的是不受任何人左右的盛世春秋。 这一切,虽是她最初希望看到的样子,可,站在他身旁睥睨天下的女子,却不再是她。 罢,罢,罢,就喝下这碗药,今日,她失去的,来日,她必将双倍地讨还。 毕竟,她还是这帝宫的太后,还是这坤朝后宫看似身份最显赫的女子,不是么? 端起碗盏,毅然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药,很苦,很涩,随着药汁入喉,她的身体里,没有立刻席来疼痛,她只是木然地坐在那,看着邓公公笑呵呵地跪安出殿,看着玉泠眼泪扑簌簌地留下,以及,在殿门口,盯着她喝下这碗药,神情莫测的喜碧。 哪怕失去了所有,她至少还有两名忠心不二的宫女,这些,就是她东山再起的后盾。 随着一阵撕心的疼痛席来,她的手抚上那早已见形的小腹,额际冷汗涔涔,她,终于快要失去这个孩子,她最宝贵的孩子,好,从今以后,她活着,不止是为了权势,更为的,就是恨……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这一日,是唯一一次蒹葭先醒来,她记不清自个是在什么时候睡去,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沉沉的一片,四周很是安静,帐幔外两盏蛟烛还亮着星星点点的光,透过轻薄的帐幔,轻柔地洒于她放在丝毯外的手腕上。 耳边是他均匀的呼吸声,而他的手腕此刻正环在她的腰际,随着她每一下呼吸,熨帖地圈着,她小心翼翼地欠了下身,才发现,昨晚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竟是睡在了他的怀里,眼下,她能瞧到的,是合盖的丝毯只到他的腋下。 她本就身形娇小,加上蜷缩在他的怀里,自然那毯子便无法盖到他的肩部,不然,等于是把她的脸闷在毯子里。他必是顾及到这点,方只盖了一半的毯子。 可,现在,虽是七月的炎热天气,室内却镇放着冰块,终是会受凉罢? 这么想时,她的手拉过丝毯,小心翼翼地往上拉了些许,与其将自个的身子挪上去,定然会惊醒他,还不如把丝毯拉上去,即便盖住她的小脸,但至少,他不会着凉。 这么想时,她的手已把丝毯拉过了头顶,纵然是上好的桑蚕丝织就的毯子,这么把脸埋下去,终究是闷的。 但,他至少不会受凉。 小心翼翼地做完这个简单步骤,睡在一旁的他,呼吸依然均匀,即便是恬睡中,他揽住她的手,其实揽得不算松,是环绕紧她的腰际,是怕她欠身离开吗? 小脑袋转过这个念头,忽然,头顶响起他低低的声音: “不闷?”许是刚刚醒来,还带着一丝低沉。 接着,她拉过头顶的丝毯被掀开,清新空气透进来的这一刻,他潋滟的眸光已凝向她。 她说不出话,只下意识地缩了下脸,他却用力把她的身子一提,提到和他平肩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一会朕去上朝,你乖乖待在这,任何人求见,你都别见,晚上,有一场宴席,若你身子撑得住,就随朕一起去。”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即便能出声,都是沙哑难听的,他却是执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指放到他的手心: “不能说话就别说,朕也不喜欢你那嘶哑的嗓子,会写字么?” 她的指尖微微动了一动,是啊,她会写字,虽然出生茶农家,可,她竟是识得字的,可是,这不是在纸上就着笔墨写字,他能知道,她写的是什吗? 虽这般想,她的指尖还是仔仔细细地在他的手心写下简单的四个字: “臣妾明白。” 中规中矩的四个字,她每一笔都写得很慢,每一个字之间也刻意用停顿区别开来,直到费力写完,他的手却是一收,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薄唇轻启: “臣妾——不去?” 果然还是不清楚的,她何时写过不去?但,心里一急,思绪却骤然清明,‘不去’和‘明白’虽然都是两个字,可笔画确是相差甚远,分明是西陵夙故意说的。 如此,她的手只是安然地蜷在他的掌心,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待到他松开手时,她只在他掌心复写道: “臣妾不打扰皇上雅兴。” 这次足足有九个字,笔画也繁复得多,可他依旧是明白的,毕竟,那看似繁复的一笔一划,他都在自己的心里复写了一遍。 他有意再逗她一逗: “臣妾在宫里等皇上回……” 这句话甫说完,他只抓着她的手,再不松开,微俯下脸,凑近她的鼻端: “想不到,爱妃是这个心思……” 这一语,带了几分暧昧,更带了几分挑逗,只缠绵地将那些不久前关于生离死别的疏冷都化去,她的耳根子发烫般的红,分不清,现在,究竟是演戏,还是真的。 只是,殿内就她和他二人,连守帐的女官都被摒退,又哪有演戏的必要呢? 不知何时,她竟是抬起了眸子,而他柔软的目光正望进她的眼底,从来没有过这般的对视,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场合,更忘记了时间,直到他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琼鼻: “若不去,就在宫里等着朕……” 说罢,殿外已然传来海公公不算识趣的禀告声: “皇上,时辰到了。” 每日的卯时,都是上朝的时辰,除了每十日一次的免朝,以及除夕的封笔六日,这一年四季,即便是在行宫,帝王都是需在卯时起身,没有一日例外,除非是昏庸的帝王,才会眷恋床第之间。 西陵夙当然并非昏庸的帝王,甚至于在临幸嫔妃一事上,他都算是清心寡欲的一位,只是今日,在海公公禀报时,他并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俯望着她,而她却是将被他握于手心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想要抽离。 他陡然再次紧握,将她方才抽离出去的指尖悉数都握于掌心,她一惊,小脸又红了几分,偏是说不出话来,只瞧着层层纱幔外,海公公躬着的身子,窘迫起来。 他只俯低身子,薄唇几近贴着她的耳坠: “朕今日觉得很累,你替朕担上媚主的名号,朕免朝一日如何?” 她本染上红晕的脸微微有些泛白,是她多想了,他本就还是要借她去演戏,她是怎么了?竟然忘记了本分,偏是羞涩起来了呢? 竭力让方才被他的举止挠到**的心绪平静,她不再将手抽出来,只是顺从地依进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她的动作,让他不由有些哑然失笑,不论要她做什么,她似乎永不会拒绝,也是这样一种习惯,其实在这宫里却是要不得的。 以往,他可以让她坐实媚主的名号,替他去阻挡前朝乃至后宫的纷争,可每每临到头,他发现,是他不忍。 源于,对一个其实没有任何心计城府,只一味愚忠的女子来说,他始终无法做到心狠。 是啊,经过这么多,他才真正确认了,她没有半点心计城府,若说有,也仅是保住她想要保住的人,甚至,连对自个的安危,有时候,都没有顾全。 手轻轻揽了她一下,再怎样,他终是要起身了,太尉凯旋,前朝不安的势力逐一翦除,看上去,呈现出一片久违的祥和,只是,他知道,越是平静的表面,越是要留心,否则,一不小心,便会被隐在暗处的噬骨暗涛吞没。 隆王此刻,想必已和觞国的帝君结成了盟约,而觞国帝君素来只安于漠北,如今愿收留没剩多少兵力的隆王,怕正是对漠北以南开始虎视眈眈。 而圣华公主那一役败得确太过容易和简单,他本以为,哪怕太尉使了调虎离山之计,总归还需经过连场血战方能剿灭圣华公主的孽军,或许背后还隐含了些许什么。 念及此,他的眸光一紧,手松开她的: “你再歇会,朕上朝了。” 旋即掀开丝毯,盖到她的身上,下得榻去。 有宫女进殿伺候他洗漱,因在兰陵宫,除了眉妩近身伺候帝君外,蒹葭的近身宫女千湄和玲珑也一并在旁伺候着,只是玲珑不知怎地,好端端地替西陵夙竖好的发髻绾上玉簪子时,却不慎将那簪子刺进了西陵夙的头部,西陵夙眉心一蹙,眉妩已然斥道: “没用的东西,竟伤了皇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皇上饶命!”玲珑忙将玉簪子拽在手心,那簪尖上,赫然见了些许的血渍。 “算了,下去罢。”西陵夙余光已然瞧到纱幔内,蒹葭听到玲珑求饶,欲待起身的样子。 而他这一语,让蒹葭再没有理由没有下榻,哪怕,她下榻,不仅为了替玲珑求情,亦是为了,能亲自送他出殿。 因为,随着他起身,莫名的,丝毯内一阵清冷,她的手下意识地抚过他睡过的那处,那些余温,在她的手心熨帖着,可,再怎样,当他由宫女伺候梳洗完毕,步出殿内时,她手心的温度也全然转冷,剩下的,唯有象牙席的冰凉。 他离开了,她突然不想起身,只把脸埋在丝毯下,直到旭日的光芒代替烛火拂了进来,千湄在帐幔外躬身候着,她才缓缓掀开帐幔坐了起来。 千湄、玲珑伺候她洗漱,玲珑的眼眶红红的,想是受了方才的惊吓,蒹葭心下不忍,让千湄出去传膳,待到殿里只剩玲珑时,她用手蘸了洗漱的水,写道: “这宫里,以后你就只伺候着本宫,方才的斥责,别往心里去,没事的。” “谢谢娘娘……”玲珑是识字的,她伸手抹了下又掉落的眼泪。 蒹葭又宽慰了她几句,千湄已传了早膳进来,甫用到一半,却听得外面的庭院里传来些许声音,她不用说话,只拿眼神示意千湄,千湄会意走到外头,却见是喜碧。 自那日宫变,喜碧便回了关雎宫,眼下,喜碧见了千湄,只不顾宫女的相阻,走到殿门外: “我要求见钦圣夫人!” “夫人才刚起来,姑姑有什么事,若能由我转述,我自会替姑姑传达。” “我有事要面见钦圣夫人。”喜碧复添了一句,声音却是加大了些许。 蒹葭虽坐在殿里,却也听得清喜碧的说话,犹记起,西陵夙今日说的话,让她不要见任何人,这句话当时听来有些怪怪的,此刻,联系起喜碧在外的唤声,却是让她有一丝的清明。 只是,即便听得清明,她真能清明地去做么? 【冷宫薄凉欢色】05 葭轻轻叩了一下榻沿,用手势示意旁边的宫女出去,让喜碧进来。 千湄在外头听宫女这般说,回了身,望向她,她只颔首,千湄无法,仅能让喜碧进去。 “奴婢参见娘娘。”喜碧躬身行礼,神色却是惶惶然。 蒹葭说不出话,只抬手让喜碧平身。 “娘娘,奴婢有几句话,要单独对娘娘说,还请娘娘摒退左右。” 千湄听了这句,眉头一皱,冷冷道: “姑姑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伙的面说呢?娘娘如今不能开口说话,恐怕更不方便让姑姑单独觐见娘娘。” 蒹葭微微一笑,眼神示意千湄带着一众宫人退下,千湄纵心有不愿,可,在宫里,做为奴才,服从是本分,只得应声退下,殿门却并不关上,她只站在门口,远远睨着殿内的动静。 喜碧倒也不计较这些,仅是靠近蒹葭,未待启唇,先是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求娘娘,救救太后罢!” 这一跪,确是骇了蒹葭一跳,她伸手去扶喜碧,喜碧却反抓住她的手,哭着道: “娘娘,如今只有你能救太后,奴婢知道,娘娘是记恩的人,所以,娘娘一定会救太后的,是不是?” 蒹葭想说话,可,喉口的伤势根本容不得她说话,她只能用手蘸了茶盏里的水,在桌上写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蘸水写出的字,很快便消失,但,却也有足够的时间让喜碧看清楚: “娘娘是知道的,皇上并非太后的嫡子,眼下,皇上借着隆王叛逆,一并想铲除太傅的势力,当然,这些是前朝的事,咱们管不了,可,太后和太傅毕竟是休戚与共的啊,所以,太后如今也岌岌可危。昨晚,皇上赐下一碗补药,太后喝了,就顿感不适,眼瞅着折腾了大半夜,只怕待会皇上下朝,会再赐一碗药,太后的命就没了!娘娘,这宫里,有些补药是能要人命的呀!” 喜碧的话,让蒹葭是愕然的,不管前朝之事怎样,不管太傅是否真的存了谋逆的心思,这些,都不是她该去多问多管的。 她只隐隐猜出,这所谓的补药,恐怕虽然不是补药,却也不会是毒药,莫非是堕胎药? 那时,面具男子带她去瞧了那一幕,她总以为这孩子和西陵夙是关的,正因为有关,所以西陵夙才容了太后这般的偷龙转凤,才对外给她假意的恩宠。 可,虎毒尚不食子,西陵夙难道竟比虎都要狠厉吗? 而此刻,纵然很多事可以伪装,但喜碧眼底那抹焦虑的神色,却是最难伪装的。 “娘娘,念在太后以前对娘娘有恩,请娘娘这次,无论如何要救救太后啊!”喜碧不顾身份尊卑,紧紧抓住蒹葭滞怔在桌上的手,催道。 “好。带我去关雎宫。”蒹葭的手在她的紧握下,在案上写下这七个字。 或许唯有到了那,她才能明白这件事的原委。 西陵夙交代的话,在这一刻,她知道是违背了。 或许,为了救太后,她还会继续去做一些违背他的事。 这样的她,算不上持宠而娇,因为,她本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宠,只是,却即将作出,让他不悦的事。 可,她做不到,弃太后不顾。 也或许,只是为了不让西陵夙在日后,有所后悔。 毕竟,这小产药,要的,恐怕不止那腹中的孩子,还有母体的命。 哪怕她没有身孕,彼时都被一碗小产药折磨得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太后的命,显然并非是西陵夙想要的。 只是,与其说喜碧没有看穿,倒不如说,是太后想保下这个孩子,才会有喜碧的这一求。 起身,由喜碧扶着走出殿时,千湄在旁边才要说什么,被她的眼神制止,仅能替她唤来肩辇,送她去关雎宫。 关雎宫距离兰陵宫并不远,而她伤势初愈,千湄一路过去,伺候得格外当心。 可,这一次,千湄只能陪蒹葭到关雎宫偏殿前,就被喜碧拦了: “太后要单独和夫人相见。” 千湄要说什么,却还是被蒹葭止了,只能看蒹葭独自一人步进殿中。 由于,正殿当日被火箭所焚,如今还没有修葺完善,太后一直都歇在偏殿中,此时,殿内弥漫着血腥气和中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不似以往簇拥着众多宫女,在层层垂下来的纱幔后,仅有玉泠一人伺候着,或许,现在的太后,也不需要她伺候,只是面若金纸地卧在榻上,虽换了干净的衣裙,可,仍能见锦褥的一角残余着血水。 “太后,钦圣夫人来瞧您了。”玉泠见喜碧带蒹葭进来,轻声在太后的耳畔细语。 太后的身子稍稍动了一动,玉泠忙扶起太后,太后虚弱无力地将大半个身子靠在玉泠的肩上,眼眸缓缓睁开,甫启唇,却是气若游丝: “你来了……果然……是好孩子。” 其实,太后不比蒹葭大多少,只是,辈分让不过双十年华的她过早地,便以长辈自居了。 当然,此时的这一声‘好孩子’更多的,也是让蒹葭觉到一阵辛酸。 曾经,她阿娘也是最爱唤她一声‘好孩子’,这般听来,恍恍惚惚地,竟似阿娘一般。 伸手,捧住太后伸来的手,能觉到太后素来温润的手心一片冰冷。 太后的眼神示意,玉泠欠了身起来,蒹葭顺势让太后靠在了她的肩上,靠上的刹那,太后的目光凝注到蒹葭喉口的绷带: “这么重的伤,真是傻孩子,值得么?现在,可好点了?不用说话,你只需点头摇头,哀家就知道了。” 太后将身子微微坐起,这样不至于会碰到那处伤口,蒹葭的眼底因着太后关切的话语,终是浮上些许的雾气,她摇了摇头,表示伤口已好很多。 这一次见面,是在那宫变之后,彼时,她担忧着太后的安危,比如今更甚。 因为,彼时的隆王是不会留任何情面。 现在呢? 西陵夙,她相信是念旧情的。 太后仍叹出一口气,对喜碧和玉泠道: “你们先下去罢,哀家一时半会,死不了,哀家有些话,要和夫人说。” “是,太后。”喜碧、玉泠异口同声道,话语里有着明显的担忧,可,依然遵着口谕,退出殿去。 殿内仅剩蒹葭和太后二人,蒹葭不能说话,只能低垂着脸,其实,眼底的雾气低下脸,反而是不好的,可,如今,唯有这样,不去瞧太后憔悴的面色,她方能让自个好过些。 “哀家说你傻,你真的傻,没想到,你竟然对皇上动了心,别说话,哀家看得出来,一个女子若不是真正爱那个男子,是不会为他甘愿一死的,这,不是第一次,寿诞那日,哀家就瞧出来了。” 太后徐徐启唇,觉到蒹葭的身子随她这一句话,蓦地变得很僵硬,她只是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继续道: “其实啊,这宫里的男人虽然只有皇上一个,你能依赖的男人,虽然也只有皇上一个,可,做嫔妃的,却是最不能对皇上动心的。原本,哀家寄希望你能得到帝嗣,继而圣宠不衰,来稳固哀家的位置,这些,都是哀家为自个考虑,因为,除了这些,还有件事,哀家是瞒了你的——” 太后深深吸口气,她的声音依旧很轻,身子也依旧软软地没有力气,仿似将所有的力气都蓄积着,将要说的话说完: “哀家不止是要保住自个的位置,更要保住腹里的子嗣……” 这一句话,对蒹葭来说,并不算意外,可如今,却是太后亲口承认,她的手在袖子下微微握紧,但,再不似那日初闻时那般跌宕。 “呵呵,是不是很奇怪,哀家怎么会有子嗣,是啊,这件事说出去,谁都会以为哀家品行失德,所以哀家说不得,可,这个孩子,确确实实是先帝的,外人只知道,哀家和先帝大吵一架,去了行宫,直到先帝驾崩,哀家才匆匆赶了回来,可却不知道,先帝当中曾借阅兵去过行宫,也在那时,哀家有了子嗣。但,当时,哀家还是没有放开身段,也因此,那次,先帝仍是带着愠怒离开行宫的,那档事自然就没有记下来。” 蒹葭的心一紧,这个孩子,果然是先帝的。 可,纵然从太后口中知悉这个答案,她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是不是想问哀家,既然是先帝的孩子,哀家还有什么可隐藏的?呵呵,哀家当时并不知道怀了子嗣,毕竟哀家也是第一次怀孕,直到先帝驾崩,哀家为了自保,依附如今的皇上之后,才发现自个怀了身孕。但,那时,哀家没有路可退了。倘若让皇上知道哀家有了孩子,定是会用秽乱宫闱的罪责处置哀家,因为,哀家若有了子嗣,那么,也就意味着,诞下的,若真是皇子,则必定在前朝的根基会优渥于他,而他继承这个帝位,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说到这,太后顿了一顿,只把手抚紧蒹葭的: “有些话,哀家只能说到这,这些话背后的涵义,你是个聪明孩子,不用说破,都会明白。所以,当这次所谓的宫变发生,哀家就知道,他会借着这不容错过的机会去处置掉一些事,包括哀家的孩子,他是个城府和心计都极深的男子,哪怕,哀家尽量去隐藏,都被他察觉了。” 蒹葭没有说话,说西陵夙城府心计深,她是相信的。 但,西陵夙再怎样,难道会对太后下手。 倘若要下手,又何必迟迟悬而未决押到了现在呢? 心思甫转,骤然清明—— 太后所说的西陵夙以为,若反过来看,不啻正是太后曾经的以为,并曾经试图去做的。 如此,这个孩子留下,太后和太傅的那些心思就一直会生着,才迫使西陵夙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 “皇上是一个得不到的东西,宁愿毁灭的人……”太后仿似觉察到什么,悠悠说出这句话,“昨晚,借着哀家被隆王所囚,身子一直违和,邓公公就端给哀家一碗补药,若不是喜碧在其后竭力救治,恐怕,哀家的孩子现在就没了,只是,即便现在这孩子还在哀家的腹中,又能撑过几时呢?” 蒹葭的攫紧着,她的手颤了一下,眼角撇到旁边有用过的茶,她伸出手去,蘸着茶水,在案上写道: “太后,无论怎样,奴婢不会让您喝下这碗药。” 太后的身子一震,她坐起身子,回转,凝向蒹葭: “哀家本不愿让她们去找你,毕竟,哀家知道,皇上的心思不是任何人能驳得的,纵然在灵堂前,你那一举,或许触动了皇上,可说到底,他首先是个帝王,其次,才是男子,才是你的夫君啊。是哀家害了你,早知道,当初救你之后,让你做些杂事,也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的苦,而哀家,竟是连你的父母都没能保住……” 这最后一句话,让蒹葭本紧攫的心骤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父母? 她的阿爹阿娘又怎么了? “哀家是派人去接你父母,可到了那,却见不到一个人,你邻里住的婆婆说,早几日便突然不知所踪。哀家怕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暗中再托了父亲寻找你父母的下落……”太后刻意说出这一句。 此时此刻,她怕蒹葭藉此提出一些要求,譬如,要先见一见她的父母作为交换条件,那样的话,对她之前所费心做的事来说,却是弄巧成拙了。 而蒹葭只是脸上浮过一丝的失落,旋即蘸了水,在案上一笔一划写道: “太后且放宽心,奴婢自会想法求得周全。” 自古,原本忠孝难以两全,她称不上忠,于孝道,一直也是有亏欠的,只是,人活这一辈子,总归有些自己的坚持罢。虽然太后一时找不到她父母,可她却不能用这个为理由,不去尽这一份忠。 太后的心底抒出一口气,眼底,却仅是不忍,然这份不忍,自是会更坚定蒹葭的信念。 而,殿外,邓公公恰好奉旨前来,见蒹葭在殿内,略一迟疑,仍是在行了礼后,皮笑肉不笑地道: “太后身子太过虚弱,为了太后的凤体安康,还得再多服一碗药。” 昨日深夜,好不容易让太后喝下了那碗药,却不料,整整耗了一夜都没见有所动静,可这种事,显然是张扬不得的,皇上下了这个命令给他,他唯有仔仔细细,战战兢兢地办好,于是,在今日皇上起身上朝时,他请示了皇上,有了这第二碗药。 这一碗下去,但愿这孩子能下来,太后就不必遭罪了,自然,殿外候着急救的太医,可这太医的命,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留不得,这种事,得了吩咐,他自知,自个的命都悬在了一线,但,却是违不得的,唯有尽心办好,让主子满意,或许,还能念着他口紧忠心,留下一条命来。 说罢,亲手奉上一碗浓黑的药来。 这种药,蒹葭并不陌生,曾经,隆王以为她有了身孕,就是用这类似的药,让她疼痛得不己,血崩不止,短时间内,太后若再服下一碗,后果怎样,是可想而知的。 她虽然不能说话,但,有时候不用说话,动作更加直接,只伸手接过邓公公手里的药碗,邓公公一愣,可,蒹葭的身份在那,他并不能使力不给,手一松,蒹葭把碗里的药悉数倾倒在一旁的瓷盂内,神色淡然地凝着邓公公。 “娘娘,您这么做,让奴才怎么回皇上的话呀?” 蒹葭蘸了水,在邓公公目可及范围内,只写了简单一句: “本宫会回皇上。” “娘娘,那眼见着皇上就快下朝了,估计得问起这事,还请娘娘随奴才走一趟吧。” 蒹葭小心地将太后扶到榻上,起身,却是觉得头有些晕眩,许是做了这么久的缘故,也许是她本来身子还未大好,邓公公眼尖,忙用手搭了蒹葭一把,躬身扶着蒹葭出得殿去。 殿外的阳光晒得很是厉害,纵然肩辇有华盖遮着,到了乾曌宫,都让她更是晕眩。 甫下辇,瞧见御书房前,早有臣子恭候着,想是早朝的事还在继续,邓公公扶她暂往偏殿稍坐,待皇上得了闲,再去通禀,期间,千湄送来汤药,她喝下,头晕才稍稍好转,千湄担心地替她擦着额上的汗: “娘娘,您自个身子还没有大安,这日头正盛,还赶来赶去,万一中暑了,就是奴婢伺候不周,娘娘也不心疼下奴婢……” 蒹葭知道,千湄的意思并不是如此,话里这么说,其实不过是希望她不去求皇上。 千湄毕竟曾经伺候过西陵夙,对他的脾性,总归知道一二。 可,她却是不得不去的。 去了,或许,不仅没有任何效果,反会牵连她。 然,不去,她的心难以放下,并将一直惴惴不安,甚至愧疚。 终于,西陵夙传她过去陪膳,海公公亲自传来这道口谕时,已是午时。 起身时,才觉得确是饿了,可这一次,恰是第一次,她正式陪他用膳。 以往,再怎样演绎恩爱,总归用膳时,他和她是分开的,因为,用膳的时刻,是无需对外人有所交代,自然不用演绎。 步进膳厅,铺着明黄色锦缎的长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佳肴,他已换了淡蓝的便袍坐在上首,她按规坐到下首,隔着长长的桌子,比起家宴来,说句话恐怕都是困难的。 一旁有太监伺候着,她知道,在这样的场合,是不适宜谈其他的,况且,离那么远,若要蘸了水写字,也是不能的。 默默地用着膳,她大多是低垂着螓首,直到,前面的瓷碟,菜式越堆越多,她才觉到有些不对劲,她手中的筷子一滞,听他轻笑出声: “看不出,朕的爱妃,用起膳来,倒是不忌口。” 脸颊有些烫,确实,她根本心思不在这上面,但凡太监夹来试过的菜,便立刻用了,却不曾想,太监夹的菜越来越多,如今,听他这般笑,顿时明白过来,恰是他‘指使’的。 这么想时,不禁呛了一下,禁不住拿丝帕捂住唇,轻轻咳起来,她不过轻微的咳嗽,早有太医进得殿来,正是傅院正。 傅院正自然是遵着某人的眼神,匆忙进殿,所幸,娘娘不过是呛咳了一下,并无大碍。 但,似乎有大碍的另有其人,可,作为资深的院正,他懂得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譬如,现在,他只躬身朝那‘有碍’的人道: “皇上,娘娘只略微呛咳,对喉口的伤势并无影响,但,娘娘的喉口刚恢复,还是以细软的饮食为好。” 哪怕说出这句话的代价,或许是被这‘有碍’的皇上斥责,总好比,皇上再这么塞下去,让娘娘伤口再裂开要好。 毕竟,到了那时,皇上不会承认自个‘有碍’,第一个开刀的绝对是他们这些首当其中的下人。 “是么?小邓子,你是怎么布菜的?”西陵夙慵懒笑着,睨向邓公公,这一语发落让邓公公噗通一声跪在地,支吾了半天,只一句: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总不能说,是看着皇上眼神示意,布的这菜罢?如果说出这话,那估计就真的该死了,他还是口头说该死比较好。 “好了,都撤了罢,没一个会伺候的,也没一个省心的。”前半句话,听起来象是对那些宫人说的,这后半句,蒹葭却是听得明白,该是对她而言。 她想要起身,他却已走到她跟前,看似在笑,言辞里的意思,却分明是没有一丝笑意的: “爱妃,可用好了?” 她颔首,他一手已握住她的手,带她起身,不是第一次被他牵着手,可,这是唯一一次称得上‘牵’,不大不小的力度,他的大手把她的小手包笼在掌心,也把她的冰冷一并温暖。 “爱妃,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再有第二次,朕要处置任何事、任何人,你若求,也是白求,除了搭上自个,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她不用说,她今日做的事,他已知道。 是啊,这宫里,哪一处,不是他眼线所及的范围呢? 顿了一顿,他收紧她微颤的指尖,又道: “你的父母,朕已命人安置在帝都的一处院落中,等到你身子好些,朕准你出宫探望。” 她的父母,竟然是被西陵夙接走,如今,他是用她父母的周全,来让她噤口么? 他竟是一早洞悉了一切,也算到了每一步,并将每一步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忠义、孝道,终是难两全。 她努力张了下口,艰难地,让那嘶哑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刺耳地,顺着他牵住的手,跪拜在地: “皇上……臣妾……不敢……妄求……只求……皇上……” 他显是没有想到她这般费力地说出这句话,陡然回身,凤眸凝定她,眸底没有潋滟的眸光,有的,只是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 许是她怕看懂。 “够了!”他截然喝断她的恳求,手一撤,看似疾疾,却始是敛去力,并未将她一并掀翻在地,只凝定她,“有些事,不是你该来求的,朕对你说的话,你忘得太快,也罢,今日,朕就让你代朕将这碗补药再送予太后。” 说罢,他径直朝殿外行去。 “皇上……”这两字后,喉口的腥气终是明显起来,伴着奔进来的千湄,急唤: “院正快来,娘娘的伤口崩开……” 一顿本是很好的午膳,因着他的拂袖离开告罢,接下来,是院正焦灼地替她重新包扎伤口,并叮嘱,在伤势未痊愈前,万不可再费力开口说话,否则,恐怕日后连发音都会成问题。 而蒹葭仅是默然,脸上的神色,是让人不忍多看的楚楚。 半个时辰后,当千湄扶着她,回兰陵宫时,甬道那端,才奔来邓公公的身影,手上捧着一碗浓稠的汤药: “皇上口谕,着钦圣夫人将此补药奉予太后服下,钦此。” 触及他逆鳞,果然,他终是用这法子来让她明白该效诚于谁。 若选错了,恐怕,在这宫里,她的路也就到尽头了。 然,又如何? 千湄接过药,轻轻叹了口气,转望向她: “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只怕,夫人的好,却是没人能领情的。” 蒹葭淡淡一笑,她不求有人懂,她求的,从来仅是无愧于心。 翔王,她这辈子,或许再没有机会去报答,剩下的,这些情债,她希望能还了,而不是,继续亏欠下去。 只是,终不知道,何时才能还清。 在她步出乾曌宫时,甬道那端,却是走来一队禁军,禁军中央,走着一身着玄衣的女子,那女子,戴着极其狰狞的面具,一步一步走来,能听到她足畔的铃铛清脆。 而这铃铛,一声声地,竟似熟悉无比,蒹葭停了步子,在上肩辇前,抬眸朝那女子望去。 却听得邓公公尖利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圣华公主,到!” 那一声‘到’拖得极长,极长。 圣华公主在走过蒹葭身旁时,也停了一停,狰狞的面具后,没有人看得清她脸上的神色,能看到的,只有她浑身覆盖的杀戮气息。 是的,杀戮。 即便远离了战场,即便结束战役良久,她浑身都是这种死寂的气息。 这一路到帝都,但凡坤朝的士兵见了她,都被这种气息所骇,惟独才走出来的蒹葭,却是淡淡地,仿似根本没有觉到什么,仅是上了肩辇,眸光都没有因她停留片刻。 而她也不能停留,只径直走进乾曌宫内,巍峨的乾曌宫,是坤国帝君的所在,也是亡她国,弑她亲人的仇敌所在。 只可惜,她功亏一篑,以她的名义,最后召集起来的二十万大军,终是败在太尉的诈阵中。其实,这场战败的根蒂是由于,觞国帝王突然派遣来所谓的援助士兵,使得她不得不孤注一掷,前往归远,最终被太尉借助瘴气一举击破。 她恨恨地咬了咬牙,起初对觞帝,她是不信的,可当他在她万般无助之际伸出援手,由不得她不信,毕竟,带着锦国最后的希望,这三年来的韬光养晦,她必是得为自个的国家做点什么。而觞帝的援助,无疑将更增加这份希望,或许,选择相信,还带着些其他的企盼。 其实呢?不过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吧。 毕竟,加上觞帝承诺的三十万大军,她才有那号称五十万的兵力。 可,那三十万的觞兵,在她率兵抵达天堑时没有按约出现,而彼时的形式,已容不得她退却。于是,奋力越过天堑时,是她耗费了将近一万的兵卒。 其后,在她夺取平洲时,觞兵却突然赶到,并驻扎在天堑附近,这一举,不啻是把她的士兵当成了马前卒,损的是锦兵,却铺平了觞兵的道路,在她踌躇不前时,却传来归远瘟疫的军报,紧跟着,是被太尉派兵断了她的粮草,此时,她手下的将士称,太尉既然能派兵断其粮草,可见,归远瘟疫或许不过是个幌子。或许,那坤兵早和觞兵联手,目的是将他们剩余的兵力诱出,再围困于平洲,等士气低落时,悉数歼灭,永绝后患。 于是,逼于无奈下,她只能背水一战,夺取归远,因为,一旦粮草断尽,恐怕,得益的还是身后的觞兵。而只有越过归远,才能抵达边境的鱼米城镇,取得供给。 为防万一,她还是命军医给全军将士服下抵制瘟疫的汤药,却没有想到,迎接她们的是瘴气,却绝非是瘟疫。 但,现在,还不能说她输了,她还没到最后输的地步。 走进御书房,偌大的殿室内,熏着龙涎香,这是坤国帝君最爱用的香,属于年轻气盛的香,她的父皇,曾经的锦国帝君,最爱用的,只是檀香,或许,这种温和的香气,注定,锦国日益缺少锋利的士气,最终,亡国那日来得那么快。 不,不止是这样,真正害锦国亡国的,是那可耻的背叛,可耻地以感情为名义的背叛! 她不能再执迷下去了,眼前的事实已经够清楚了,她太傻,太蠢了! 圣华公主恨恨地把手握紧,那温润的声音恰从御案后响起: “圣华公主,现在,总可以告诉朕,翔王的下落了吧?” 透过面具望出去,那男子唇边微微漾起一丝薄凉的笑意,潋滟的眸光底部是不可探究的深邃。 她轻启唇,声音不同于面具的狰狞,悦耳动听: “看来,皇上是笃定我知道翔王的下落,也确定翔王没有死?” “似乎公主健忘,是公主告诉太尉,你知道翔王的下落,但这下落,唯有亲见了朕方会说。” “哈,那如果我告诉皇上,这一切不过是荆轲刺秦王那样的套数呢?皇上不觉得现在只让我一人进殿,你很危险,或者说,皇上还在这殿内暗设了高手,所以不怕?” 西陵夙仍是淡淡笑着,他凝住那张狰狞的面具,笑得和煦,也笑得连外面的艳阳都黯然失色: “倘若公主有信心能刺伤得了朕,那大可一试,但,公主麾下那数十万亲兵,目前尚在辅国将军的监控中。” 太尉已然回朝,辅国将军却因故仍驻守在平洲,并没有返回帝都。 “可惜啊,我从来不认为那些亲兵的命值得我去珍惜,所以,皇上用这个来做挟持的条件,未免是算错了。”圣华公主顿了一顿,走近西陵夙,近到她和他之间只隔了御案,近到,她能更看清这张脸,“现在的我,和你一样冷血无情,所以,你怎么能指望,我还留着翔王的命呢?” 她徐徐说完这句话,伸出手,慢慢地揭开面具,刹那,在西陵夙微微收紧的瞳眸里,她能瞧见自个无双的容貌,也能瞧见这绝色姿颜上笼着的一层寒魄。 而这些,却让西陵夙的瞳眸收得更紧,他不自禁地唤出两字: “奕翾……”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他唇边的笑意却收敛了去,只剩下,眸底莫辨的情愫。 果然如她所料,圣华公主开始笑起来,她手一挥,将那面具掷扔到身后的青砖地上,面具落地发出的清脆声和着她的笑音,在这偌大的殿内有须臾的回音闪现,不过须臾,复归平静。 她不是决绝的女子,有时候,她更懂得聪明的迂回。 可,现在,她却想选择一种玉碎瓦不全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因为,她不知道,坚持下去的力气在哪里。 在这平静里,她的手缓缓越过御案,覆上他的肩膀,她的中指和食指间忽然显出一枚极细的银针,才要趁西陵夙不备,刺进他的胸口,却不料西陵夙即便神色依旧恍惚,却仍是反手将那枚银针劈手夺去,径直射入一旁的盆栽,眨眼间,那盆栽便枯萎至死,再不复生气。 这个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在这样的时刻,仍能保持着警醒,或者说,那根本不是警醒,而是多年来面对危险时的本能。 现在,她是不是该庆幸,那枚银针并没有射进她的喉口呢? 回神的时候,她的手已然被他紧紧握住,他的声音依旧和煦,眸光凝注在她的脸上,仿似要将她的样子深深烙进心底一般: “朕的忍耐会有限度,在朕没有失去这个耐心前,你最好把翔王的下落告诉朕,否则,朕可以担保,你的父皇一定会死在翔王的前面。” “父皇!”圣华公主显然没有料到西陵夙会说出这番话。 世人皆知的,只是锦帝被一箭穿心在莫高窟,而她比别人更多知道的,也是她的父皇,早死在了三年前。 可,如今,难道说,父皇没有死? 这一点,是让她震惊的,更让她忘记把手从西陵夙的手里抽出,而西陵夙紧握住她的手,也全然没有放开的意思,只淡淡地道: “自古成王败寇,作为帝君,厉兵秣马也罢,对垒沙场也好,无非只为扩境强国,只为彪炳春秋。这些本无可厚非,换做是你父皇,何尝不也在早年,灭过肇国和辛国呢?甚至于,坤锦之战的起因,该是你父皇对坤国觊觎许久,最终按捺不住的缘故吧?而朕没有杀你的父皇,仅是灭了锦国,你又何必偏要做这样决绝的打算?” 这一语,听似薄凉,其实,说的却是实情,想三年前,父皇也是在多年沉寂后,突然对坤国蠢蠢欲动,毕竟,那时,坤国恰逢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于是,父皇认为是一个出兵的良机。 坤国和锦国,同为南面的霸主,又边境接壤,是永不会这般并存下去,若说能,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这三年来的卧薪尝胆,为的又是什么? 犹记起,那些仇恨,是从亡国那日起,觞国帝君循循在她耳边灌输着这些仇恨,如今想来,觞帝的盘算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她偏偏还是信他! 倘还要什么证明的话,以她的名义号召锦国最后的兵卒,行这一役,若不是太尉的诈计,恐怕,恰是那所谓的觞国援兵,坐收渔翁之利。 手更紧地握住,与虎谋皮,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吧。其实,谁又知晓,她这么做的原因,终究是带了私心,也是这私心,再一次的连累了锦兵。 “你先让我见到父皇,我自会告诉你翔王的下落,倘若,我父皇好好的,我保证,翔王也会很好地回到你身边。” “哦,公主终于承认,翔王安好,并且在公主手中?”西陵夙松开她的手,唇边又浮出和煦的笑意,这一笑,是动人心魄的,可落进圣华公主眼中,却是发现,被这个男子于不经意间,就轻轻巧巧地,套出了话。 “是。”圣华公主反咬了一下唇,凌厉地瞪了他一眼,美人瞪目,其实也是妩媚动人的。 “那劳烦公主尽快将翔王护送进帝都,在翔王安然抵达的同时,朕会让公主知道你父皇的下落。”西陵夙悠悠说出这句话,目光再次深深凝了圣华公主一眼,复添了一句,“这是朕的底限,还请公主与其想着法子和朕来辩驳,不如留下这心力,想想怎样安然,又避过朕的耳目,将翔王送进帝都吧。” 这个男子,不仅仅是帝王,更像是一个恶魔,看似轻巧的话语,句句却都是狠辣的。 她,在这场帝王心术的谋略间,终是太稚嫩了,哪怕,区区三年,她就能在疆场奋勇杀敌,可,这,不过是蛮力罢了。 敛起浑身的戾气,圣华公主只站在午后阳光的暖融下,金的光芒透过茜纱窗照拂进来,在他和她的身上,都镀了一层光晕,这层光晕慢慢地移转,此时的关雎宫内,悉数垂挂下的纱幔,恰是把整座殿宇都遮得密不透光。 蒹葭进殿时,太后躺在榻上,见是她来,喜碧忙迎上前来,却瞧见千湄端着的汤药。 “你——”喜碧愠怒,指着那碗汤药,“端出去,太后不会再用这碗东西。” “如果不用,那就是抗旨。” 千湄说得很是清楚明白,而蒹葭只是返身,从千湄的托盘里,端过那碗药,一步一步行到太后的榻前,将碗盏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指尖蘸了水,在檀木的案面上写道: “太后,这碗补药,还请您尽快用了,也免得皇上挂心。” 太后的手甫要端起那碗药,却瞧到蒹葭已先她一步端起碗盏,蒹葭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意,将那碗药看似端进太后的唇畔,实际,则是悉数倾翻到瓷盂内。 整个动作她做得很快,也很流畅,接着,起身,将空落的碗盏放到千湄的托盘中,用手蘸了碗盏内剩下的汤药,写道: “太后已然服下补药,但凤体仍是虚弱不堪,请禀明皇上,容太后出宫静养。” 寥寥数语,写得清晰明白,这样,太后的孩子就再正不了声名,而在民间其实反倒能安然地长大。 仅是一个还未成形的孩子,倘若,帝王的宝座,注定要以牺牲这些作为代价,方能长治久安,是她不能理解的。 如此,总算是一个两全的折中罢。 千湄看完,唇微微哆嗦,喜碧却是惊了一惊。 而蒹葭只是回身,朝太后福下一礼,再慢慢走出殿内。 她能做的,只是到这了,这么做,她知道,西陵夙对她有的,必是失望。毕竟,虽然是两全,可,她却是明着忤逆了他的意思。 帝君的逆鳞,她再次触了,而在这后宫,没有帝王的眷顾,会有什么下场,她在进关雎宫前,就想得很是清楚。 反正一开始就没指望什么,以她的身份也不能去指望什么,她以为她能放得干脆,强迫自个去放,或许今后不会为了这疼痛。 然,慢慢走出殿室,在触到阳光的炽热时,她的心口,突然间,还是空了一般。 深深吸进口气,千湄已扶着她行到肩辇上,忍不住轻声抱怨: “奴婢还以为娘娘想通了,没想到,娘娘还是个认死理的,再怎样,娘娘也该为今后在宫里的路着想,皇上对娘娘好不容易起了一点的心,就又被娘娘给折了,奴婢真替娘娘不值,也不明白娘娘是怎么想的。” 她默然,原来,要做到无愧我心,无负于人,才是世上最难的事。她执意地去做,却并非所有人都会理解。 可,千湄的这些不理解,也全然是为她好。 她拍了拍千湄的手,仍笑得温柔淡然。 当日继续为安太尉庆功的宴饮前,西陵夙才颁下迟迟不曾昭告的圣旨,大意,无非是叛逃的隆王暗中训练了一名貌似太后的女子,并将真太后囚禁起来,让该名女子冒充太后,教唆太傅行出那些大逆之事,如今,证据确凿,虽冒充太后实属大罪,但念在其是受隆王迫使,只将冒充太后的女子,处以流放之刑。太傅不辨真伪,险些铸成大错,特罚去一年的俸禄,分发给在这次宫变中不幸罹难的内侍宫人。 另,太后因囚禁数日,致使凤体违和,准至俪景行宫静养。 俪景行宫不比避暑行宫,虽也建在风景秀丽之地,但在这些年来,却甚少有帝君巡临,是以,宫闱失修简陋,连守宫的宫人也不过二十人罢了。 对于素来养尊处优的太后来说,固然是简易了许多,可,却也不失为安然诞下腹中子嗣的一个好去处。 至于,这子嗣诞下后,又该何去何处,不是她再能转圜的。 西陵夙对她的些许怜惜,在这一次,她用尽了。 也总算,不负了太后,当日留她一命。 也总算,不让他,会有任何后悔的可能。 兰陵宫,摆了冰块的殿内,尤是冷清,千湄一直在殿外张望着,可直到晚膳过了,乐曲起时,都没有人来传话。 而蒹葭借着伤口疼痛不舒服,也不传膳,洗漱了,就睡到榻上。 千湄徘徊在殿门口,直到月色渐浓,终是叹了口气,吩咐宫人退下,自个在寝殿值夜。 隔着纱幔,榻上的蒹葭睡得很安稳,没有任何翻身,好像早已睡熟,她蹲在那,子时,听到宫门口传来些动静,好像有人走进,却有刻意不让别人发声的动静,猛一激灵,她忙轻手轻脚走到殿门旁,打开殿门时,门外,却只是邓公公,她急走几步下了台阶: “可是皇上要来?”如今宴饮早已结束,自然不会再指望邓公公传旨让娘娘与宴了。 只是,不顾分寸地问出这句话,她自个都是惊了一下,在宫里浸润这么多年,在以往,饶是怎样,她都不会这般说话的,如今是怎么了,难道跟着一个傻愚的主子,也影响她的机敏了么? 邓公公撇了下嘴,拂尘一扫: “才出去多久,就这么不灵光,这话,也是你该问的?” 千湄自也是当过差的大宫女,没有被这话噎到,旋即利索地道: “那我不问,你且说,这么晚,到这是为何?” “咱家来呀,还不是为了送这盒药膏。”邓公公拂尘拿开,手心赫然放着一四方的瓷盒。 “我家娘娘早上过药了。”千湄瞧了一眼,“是皇上让你送来的?” “别一直皇上皇上的,皇上日理万机,哪得空想到赏这个。”邓公公否认。 “刚才不是歌舞升平么。”千湄和邓公公的关系匪浅,也不忌讳地赌气说出这句话。 “罢了,这是傅院正才想起来的,说是祖传的秘方,对喉口的伤痕最是有用。”邓公公说罢,把这药膏往千湄手里一放,“你若不要,就扔了,咱家反正是送到了。” “嗳——”千湄欲言又止,终是下定决心,还是问了一句,“皇上今晚没问起娘娘?” “没有,方才散了宴,翻了胥贵姬的牌,这会子,早是歇下了。”邓公公两手一摊,拂尘从千湄的眼下拂过,只拂起千湄的蹙眉。 他没有再停留,只匆匆地朝宫门走去。这药,他是带到了,可主子不让说什么,他就不能说什么。 自古帝王之情多是薄凉,如今哪怕心里还惦记着,恐怕,红颜未来恩先断的日子也快了,而他,只伺候着该伺候的主子,对于其他的,都是谨言慎行,以求有朝一日,在海公公卸任后,他能荣登到那个位置,才算用断子绝孙代价换来光耀门楣。 是的,太监,说穿了,没发传宗接代,他邓家的门楣,就只能靠为奴来光耀。 而入了这宫里的,谁又是称着心,如着意呢? 蒹葭睡得昏昏沉沉,她不想睡的,可她怕等着,更让她难耐,所以不如睡去,睡梦里,仿似谁走到她身旁,温润的手抚过她尖尖的小脸,她的身子颤了一颤,却是没有避开,只任由那手轻柔地抚蹭着,汲取着,手心的温暖。 是他么? 是他终究还是来瞧她了? 她不敢睁开眼睛,宁愿这仅是一场梦,一场,只有在梦里,她才能不逃避的温暖。 将脸熨帖在他的手心,她原本攫紧的心都渐渐平息,连喉口的伤处隐隐作着的碎疼,也不再有了。 静寂,安好。 陷入越深,分开时会越疼,所以,就当这是一场梦吧,梦醒,便了无痕。 在她真正陷入梦境时,他俯低身,在她苍白的唇上,淡淡地烙下浅吻……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蒹葭起来时,千湄仍俯在纱幔外,睡得正甜。 其实,并不是千湄失职,只是她醒得太早,瞧了眼更漏,不过是四更天的光景,她便醒了,下意识地环顾房内,孑然一人罢了。 果然是场梦。 心底,有些柔软疼痛,但,总比,还留着些许的希冀,日后失落要好罢? “娘娘,您醒了?”蒹葭仅是把莲足汲进丝履,千湄便惊醒,掀开纱幔,走了进来。 蒹葭点点头,千湄从一旁拿过那瓶的黑盒子药膏,笑着道: “娘娘,您看,这呀,是皇上昨晚命人赏下的呢,娘娘正好睡了,奴婢就没来禀您。” 善意的谎言,有时候往往也是好的。 蒹葭略歪了螓首,瞧向那黑盒子,真的,是他赐下的药膏么? 不论答案是什么,她的脸上漫开淡淡的笑靥,伸手接过黑盒子的药膏,却听到,本该安静的四更天里,传来一些响动。 她下意识地起身,蒹葭忙拿了件轻薄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娘娘,您要去哪?” 她只凝神听着,千湄也细细听了下,终道: “是太后启程了呢,虽然俪景行宫不远,却也得耗费一日的路程,早些启程,入夜前抵达,行在山路上,也安全些。” 果然,是太后启程了,她的手扶紧千湄,千湄识得她的心思,复轻声: “娘娘,昨日您那么做,皇上不可能没有计较,眼下,您若再去,一来,在皇上跟前,再添多一条不是,二来,反而也让太后的行踪,更引起六宫的揣测。” 她怎么不知道其间的利害关系,可,太后的身孕不稳,这般赶路,只不知,对那胎儿的影响是否会很大。而她能做的,或许也不过是送这宫里的一程。 “娘娘,好吧,奴婢可以扶着您在西门瞧上一眼,但您要答应奴婢,瞧一眼,就回来继续歇息,好么?”千湄咬了下唇,终是下定决心做出让步,道。 这样的主仆对话,其实有些啼笑皆非的,可蒹葭竟还是点了点头。 蒹葭伺候他迅速换了套淡粉的绸裙,披上丝披,便扶着她从兰陵宫的西门口去,打开那侧门,走出门后的芍药苑,跟前的甬道,正是从关雎宫出宫的必经之路。 她站在那,看着太后的凤辇早徐徐过去,有引路的宫灯照亮本不算暗沉的甬道,太后半倚在凤辇上,层层的纱幔后,只隐约瞧到一个背影。 但愿,太后安然无恙,但愿,胎儿安好。 蒹葭双手合十,默默许出这个心愿,却不料,抬起的眼,正对上一双潋滟的凤眸,此刻,那凤眸后,隐隐含着的,还有愠意。 是西陵夙! 从芍药苑往外,不仅能瞧到那处甬道,和乾曌宫,其实也不过隔了那条甬道。 而西陵夙,不是一个人,他的身旁,还有胥贵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拥着胥贵姬,由几名近身宫人簇拥着,颇为闲适地从那甬道旁的鹅卵路走来。 “皇上,您说,宫里新栽的奇花在哪呢?”胥贵姬不知是没瞧到蒹葭,还是故意视而不见,只娇柔地问着,身子半倚半偎在西陵夙的怀里。 是了,明日是西陵夙免朝的日子,按着规矩,他不用在卯时起身,可,现在,还在御花园中闲游,显然,也是一反常态的。 而,太后的仪仗刚刚离开,他终究是不舍太后离宫,还是对太后腹里的胎儿,仍是有着计较呢? 这些,都不是她该去想的,眼下,她该想的,是西陵夙眼底有着明显的愠意,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名帝君眸底染上愠意。 是因为她么? 他让她莫要理会任何事,她理了。 他让她莫要擅自出宫,她偏是出了。 冥顽不灵的她,只想着送太后一程,不顾太医说的,她的身子需要静养,夜深露重,寒气侵体,更是不适宜出来的。 如此,他岂能没有愠意,件件桩桩,她回宫不过两日,便都是触了他的逆鳞。 “呀,是钦圣夫人呢,这么晚,夫人站在那么偏僻的苑子是做什么?皇上,您不是昨儿个才说,夫人在宫外受了苦,身子违和,让嫔妾等都不要去打扰夫人,怎么——”胥贵姬嗫嚅着,瞧到西陵夙脸色不悦,立刻噤了声。 “是啊,朕只当爱妃身子不适,却不知朕的爱妃是好得很。”西陵夙薄唇浮起一抹笑意,那笑意极冷,极寒,“爱妃,既然身子已然大安了,太后如今又离宫静养,明日开始,这六宫的凤印就交爱妃代执罢。” 代执? 是啊,要发落她,总得师出有名,在代执凤印的时候,若出了差池,自然,也就得了罪名。 走到这一步,是她自个选的,怨不得任何人。 她仅是颔首,俯身,才要行礼谢恩,千湄终是在一旁轻声禀道: “皇上,奴婢僭越,娘娘如今嗓子还没有大好,若是代执六宫事务,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奴婢恳请皇上——” “真是放肆了,没见过主子说话,宫女插话的。呵呵,想来,钦圣夫人身旁的宫女,都是让人大开眼界呐。”胥贵姬菱唇翘起,言辞锋芒地道。 哪怕,胥司空闭门思过,可显然,并不影响胥贵姬再后宫的地位,而她今晚能这么说,自然也是察言观色,知道西陵夙不会动怒,也知道,唯有这么说,更合了帝君的心思。 只苦了千湄,闻言,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奴婢该死,奴婢枉言了,请皇上降罪。” “知道犯错是好事,但,说的这话又是不通的,皇上哪来的功夫,管这后宫的琐事,”胥贵姬顿了一顿,转望向西陵夙,“皇上,既然才将这后宫事务交给夫人,如今这宫女又是夫人宫内的,理该让夫人做个处置才是。” “雪漫所言甚是,这名宫女就交给爱妃发落吧。”西陵夙的言语极淡,越是淡,其实,越是让人害怕的。 只这一句话,千湄不再哀求,仅是跪转到蒹葭跟前: “娘娘,奴婢失言逾上,还请娘娘按着宫规,罚奴婢往暴室劳做一月。” 千湄本为乾曌宫宫女,对宫规自然记得熟悉,这罪,是胥贵姬挑开了说的,这相应的罚,便是宫规上记的。 而今晚之事,与其让蒹葭再去说什么,说不定非但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让皇上更为恼怒,到时候,罚的,恐怕更重。 千湄这般跪叩,蒹葭的手去扶她,却分明瞧到西陵夙眼底的冷冽愈浓,她的指尖在触到千湄的衣襟时,微微缩了下,收手间,她再次启唇,嘶哑的声音在这暗夜听起来,真是不和谐,而她依然一字一字说着,尤为费力: “是臣妾管教失职……臣妾愿自罚……” “好,好,好。”西陵夙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一个好字,语调很轻,却在收尾透着肃杀的气氛,“爱妃如此体恤宫人,真让朕甚感意外,既然爱妃自请处罚,那,就罚扣三个月俸禄之外,代执宫闱事务罢。” 本来,代执六宫事务,该是一道恩谕,可,在千湄僭越地说出那番话,再加上西陵夙这一句,显然,却带了其他的用意,假如说,先前,西陵夙并没有这份用意,此时,却是分明的。 翌日,六宫皆知的,只是钦圣夫人代执了事务,并不需要其余诸妃每日的请安。 而那一晚,西陵夙在发落完这句后,便径直拥着胥贵姬朝苑子深处行去。 那一晚,据说,苑子里确是盛开了一种极其美艳动人,比昙花一现都让人赞叹的花,那花盛开在一处新建的宫殿外,而先前,众人只当那处围起来的地方是预备借着重修关雎宫,一并着了工匠修葺整顿罢了,却没有想到,实是重建了一座殿宇。 那宫有一个极美的名字——曼殊宫。 那一晚,胥贵姬原以为,西陵夙是将这宫赐予她居住,喜不胜收,最后,却只是,让她居于曼殊的偏殿,正殿之位仍是悬空的。 于是,阖宫纷纷猜测,那正殿必是西陵夙为最宠爱的妃子预留的,而这最宠爱的妃子,显然已不是钦圣夫人。 因为,自从钦圣夫人代执阖宫事务以来,哪怕身子日渐康复,西陵夙都没有再翻钦圣夫人的牌子。 每日,西陵夙翻的牌子,除了胥贵姬略微多些之外,可谓是雨露均泽,尚未蒙过圣恩的言容华都得承了一次恩,按着规矩,晋为婕妤。包括范容华也承了一次恩,但唯独那一次,是没有晋位的。当然,范挽在宫内,素来被人所忽视,她的晋位与否,当然也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众人只纷纷揣测,入住那曼殊宫的究竟是谁,毕竟,皇后汝嫣若要待到两年后,方会入宫,这曼殊宫的主位,或许,会在这两年内,独占帝心。 而,昔日盛宠一时的钦圣夫人终是如昨日黄花,不复风光。 源于,自钦圣夫人回宫后,便有流言四起,说是钦圣夫人流落在宫外的这几日,实是隆王见色起意,才掳走了夫人,但,终究在隆王玩腻后,被弃于熙沪,再差人告诉西陵夙,以此还报当初败于西陵夙谋略下的耻辱。西陵夙虽碍着面子,勉强接其回宫,正以声名,却因其失贞,再不复昔日对其的盛宠。 这些谣言经宫闱各处绘声绘色地传来传去,逐渐成为了钦圣夫人失宠的真实原因。 后宫的流言,让千湄气得发落了几个嚼舌根的小宫女,却依然止不住流言的势头,而,蒹葭却仿似毫不在意,只在宫里安然地处理着各局报上来的琐事。 “娘娘,这是尚宫局各司为中秋准备的各项器物,请娘娘过目。”千湄奉上一叠厚厚的单册,虽然距离八月十五还有大半月的时间,但各项准备事宜却早已展开。 今年是新帝继位来的第一次中秋,加上又恰逢平定了内忧外患,自然更受瞩目,必得好生操办。 蒹葭只淡淡地翻看单册,如今的她虽然已能开口说话,可嗓音却再恢复不到昔日的圆润动人,沙哑得很: “各宫预备献的才艺也要早早报上来。” “是,各宫娘娘的才艺明日就会呈给娘娘。但,刚尚宫局来说,此次的中秋献艺要额外多加一出,至于是哪出,却又不肯说,只说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的意思? 蒹葭仍是淡然地翻阅册子: “那就把这预留的一出排到最后。” “娘娘,您准备了什么才艺?”千湄终是忍不住问道,眼见其他各宫娘娘早迫不及待的开始准备,惟独娘娘却似乎是压根没有预备要献艺。 “本宫嗓子坏了,身子也大不如以前,要献舞恐怕也不能了,倒不如,把这机会让给其他娘娘吧。” “但,娘娘可以**啊,娘娘吹的箫可比汝嫣小姐都好呢。”千湄絮絮地说。 “你呀,又说了不该说的。”蒹葭温婉地一笑,“好了,这些册子本宫审过了,分发给各局吧。今日晚膳不必多传,照着昨日的就好。” “娘娘,您再用这么少,身子怎么好得快呢?您总该为将来打算一下,难道,就这样在这宫里过一辈子?” “那本宫该怎样过呢?”蒹葭将册子叠好,若有所思地随口问道。 “如果娘娘不在意圣宠,总得为自个留条后路,这宫里,娘娘唯有怀得帝嗣,以后,哪怕没有圣宠,都能安然终老。”千湄低声说出这句话,这种话,若搁到以前,再怎样,她都不会说的。 “对了,太后在俪景行宫还好么?眼见着中秋到了,这次司膳司新制的月饼,着人送一盒过去。” 月饼是司膳司今年特意用碾细的茶粉制作而成,早先曾送了一只给她试用,味道倒是不错的。 可这些月饼显见是不会顾及到宫外的,至多宫里除皇上外,品级高的娘娘会各发一些。 “娘娘,这些自有尚食局操心,您又何必费这个神呢?”千湄嘟嘴,道。 “这宫里,那个地方不是看着风向办事,俪景行宫废落多年,太后在那,终究比不得宫里,你且照本宫吩咐去做,也算是尽了份心。” “唉,您的心呐,都尽在不该尽的地方了。”千湄如今和蒹葭说话,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出口,事实也是如此,“这些奴婢会吩咐宫人去做,但,奴婢刚刚说的话,还请娘娘也费心想一下才好。” 蒹葭的笑意却有些凝在唇边,孩子?或许,她是该要一个孩子,这样,在这寂寥的宫里,也是种慰藉罢。 可,要个孩子,岂是她想要,就会有的呢? 从前,西陵夙的翻她的牌不过是演戏的需要。 如今,西陵夙更是根本不会翻她的牌。 徐徐起身,殿外,夕阳如血,这一晚,西陵夙翻了胥贵姬的牌子,晚膳后,兰陵宫,却是来了一位稀客,说是稀客,是她从来没有来过兰陵宫,也没有向其他诸妃一样,彼此间会有所走动。自她解了禁足后,每日都待在自个的宫里,并不出去,而西陵夙除了例行翻过一次牌以外,似乎也将她忘在了脑后。 她,就是范挽,范容华,唯一一个,侍寝后没有晋位的嫔妃。 她进殿的时候,蒹葭刚沐浴完毕,着了宽大的纱袍,长裙迤逦地拖延在玉石地上,出尘脱俗…… 【冷宫薄凉欢色】06 范挽望着这样的蒹葭稍稍有些出神,不过数月未见,这位曾经教导过她的司寝却是变得太不同了。 说不出这不同的地方在哪里,人还是那个人,妆容甚至也没有因贵为夫人有所变化,但,看上去,就是不再一样,若她是男子,或许也会为这样的女子心动,淡淡的烛光洒在蒹葭的身上,让人觉得淡然、美好。 可,如今呢? 即便这样美好,也不过盛宠了数月,被皇上明着推到风口浪尖的位置后,随着一切波动看似尘埃落定,终究是被冷落了。 “嫔妾参见夫人。”也是这数月,她和蒹葭的身份,却是泾渭分明,直到现在,她仍需要向蒹葭行礼请安,源于,再怎样,名义上,蒹葭是后宫最尊贵的女子。 “快起来。”蒹葭起身,亲手扶住范挽。 那一晚的研习**,其后导致的种种,即便,她曾竭力去保范挽,却依旧没能转圜什么,只让范挽,被禁足了三月,而这三月,恰恰是新选嫔妃进宫,最易得圣宠的契机。 虽然范挽的禁足,和她没有直接关系,可,她的心底,终究是不好受的。 什么时候,她的心能变得硬一些,或许才更适合这宫闱的生活。 “谢娘娘。”范挽顺势起来,犹犹豫豫地望着蒹葭,欲言又止。 还是以前那样的性格,这样的性格,其实真的很好,只是,在这宫里,或迟或早,都会改变罢。 “千湄,上茶。”蒹葭摒去殿内唯一的宫女千湄,执起范挽的手,一并在凉椅上入坐,遂道,“数月不见,容华清瘦了不少。” “娘娘的嗓子——”范挽吞吞吐吐说了半句话,咬了咬唇,还是没有说全。 “不碍事,只是沙哑些罢了。”蒹葭淡淡一笑,问,“加上这几日,一直忙着张罗中秋家宴,嗓子才更见不好,对了,不知容华准备了什么才艺?” 范挽是那种有所求,脸上就一定看得出来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适合后宫的,可,因为是世家女子,所以哪怕不适合,都必须得在后宫中,艰难的生存下去,而圣恩,是唯一期许的东西。 既然,范挽犹豫着,不如还是由她先问。 果然—— “夫人,嫔妾正是不知道该准备什么样的才艺,所以为难呢。” “容华的箫学得怎样了?”蒹葭问出这句。 “在禁足期间,一直有练,可,还是不尽如人意,嫔妾或许——真的太笨了。”范挽语调踌躇了一下,有些沮丧地低垂下脸。 “其实,未必要技惊四座才吸引人。”蒹葭淡淡地笑着,千湄已然奉上香茗,蒹葭伸手端起,掀开盏盖,“就如同,哪怕只是为皇上沏一壶好茶。” “沏茶?”范挽有些怔然。 蒹葭颔首: “是,沏茶,不知容华是否有兴趣,在本宫这研习几日沏茶呢?” “那,嫔妾先谢过娘娘。”范挽虽仍不明就里,但却立刻起身,福了一礼。 蒹葭端着茶盏,她本来就是茶农的女儿,虽然三年前的病,让她记不起过去太多的事,可三年内的耳濡目染,她终究对茶算是了解的。 一如她方才所说,有时候真的不需要太多的刻意,太过刻意了,少了的,就是不可或缺的心意。 而在许多刻意中,只那份心意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接下来的数日,每日晚膳后,范挽都过来研习沏茶,千湄一日比一日眉心蹙紧,直到中秋前夜,范挽研习结束,送走范挽后,千湄终是忍不住嘀咕: “娘娘不为自个打算也就罢了,偏偏还——” 蒹葭正收拾茶具,听她又说了半调子的话,不由抿嘴笑着,执起今日泡的最后一盅茶: “这是百合茶,最适合你用,清心消燥热。” “对啊对啊,还补中益气呢。”蒹葭教授沏茶时,千湄一直待在一旁,偏巧范挽又是悟性不高的,这几句话,她好不容易记下来,千湄倒也记得混熟。 “孺子可教。”蒹葭将茶递给千湄,旋即收手,明晚,团圆之夜,只是,注定她在这宫里,是形单影只的。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微拢了纱袍,不知觉中,秋意已用它固有的萧瑟代替了夏日的暑气。 明晚如何,但看范挽的造化了,毕竟,西陵夙单单留了一出才艺,恐怕迎的正是曼殊宫真正的主人罢。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中秋家宴设在宫内的逍遥殿中,这殿是赏月最好的地方,临水,且倚山。 早早地,诸妃便都精心打扮了,坐于殿中,蒹葭到时,一眼望去,端的是百花争艳的美景。 她虽不愿刻意出彩,但今日,却也不愿落人口舌,择了夫人尊位可着的玫红色锦裙,按品大妆,步进殿内,加上她本身就姝丽的姿容,自是艳压群芳的。 千湄很满意娘娘今晚在打扮上总算争了口气,扶蒹葭进殿时,能清楚地觉到,诸妃的神色各异。 胥贵姬仅是细细瞄了一眼蒹葭,粉脸漾起一抹笑意。 安贵姬神色自若,只是恭敬地率先起身,请安。 言婕妤不屑地撇了下嘴,理了下鬓边新制的珠花,那指甲上,也染了最鲜艳的丹蔻。 范容华仍是萎缩的神情,今**着了一件特制的纱裙,白色的底子,上面撒墨般的绘了节节的碧竹,却是颇有意境的,只是,此刻,这份意境,反让她有些扭捏不定,连起身请安都是笨拙的。 蒹葭淡淡一扫,只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免了她们的礼后,款款步入席中。她的位置是在西陵夙的旁边,这个位置,本来该属于中宫皇后,但如今皇后之位空悬,便由她暂坐了。 甫坐下不久,西陵夙的仪仗也到了殿前,她携诸妃起身行礼,西陵夙温润和煦地笑着,径直步到正中坐下。 今晚算起来,其实该是她自那晚后,第一次见到他,虽然距离很近,可,却是疏离的,甚至于,她有些拘谨地坐在他的身侧,闻着他身上幽雅的龙涎香,那香,仿似化做一只小爪子,在她的心口挠啊挠的,微微让她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是许久没有见他的缘故吗? 她的手蜷在宽大的袖笼下,十指交错着,能握到一手的冰凉。 所幸,待帝君坐定后,司膳司开始奉膳,而精心准备的夜宴以极其清雅的一曲高山流水开场,在骤然云雾袅绕的台中央,一丽影袅娜的映现,远远望去,恰如九天仙子。 隔着云雾,没有人瞧得清那人的面容,唯有蒹葭知道,那仙子,正是曾经看上去不起眼范容华。 可,现在,范容华一改往日怯懦的样子,高雅镇定地坐在云雾中,皓腕轻抒,伴着高山流水的乐音,缓缓按着蒹葭教授的茶艺进行着。 是的,茶艺。 若将沏茶美化,那无疑是赏心悦目的,一如,现在的范容华一样,姿态娴雅、神态祥和,欣赏着她的沏茶,或许,不用品到那茶,便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而待到那茶一一沏好,由身着翠绿衣裙的宫女奉上来时,更是令人惊艳的。 源于,每盏茶都不尽相同,却都是以花为料,用花烹之。 “今晚是中秋夜宴,开宴前,饮以花茶,最是裨益的。”范挽的声音温温柔柔地响起,淡定,从容。 随后,这些茶按着顺序,先一一奉到各位娘娘手中。 胥贵姬的是一雕着玫瑰的琉璃杯,里面的茶汤也泛着贵瑰红的色泽。 “这是用玫瑰加苹果花烹制的茶,能让娘娘肌肤白皙,滋补气血。”范挽在云雾后,莺声细语地道。 胥贵姬肤色不白,每每都要用大量的蕊粉遮挡,这样的茶自然是得当的。 胥贵姬微微一笑,抬起那茶: “那本宫就先尝了。” 浅抿一口,果然齿颊留香,带点玫瑰的馥郁,又有苹果的清新。 安贵姬的是一雕着淡黄色小花的琉璃杯,里面的茶汤颜色较深。 “这是用桂花,加上菩提子花烹制而成,能让娘娘脾胃调和,身心舒畅。” 安贵姬平素一直肠胃不好,每每都让太医开了方子,调理肠胃,这样的茶也是配她的。 安贵姬执起茶盏,先闻一闻,旋即只道: “多谢。” 便豪迈地一饮而尽。 言容华的是一碧绿色的茶盏,最是小巧可爱,里面的茶汤颜色也十分清新。 “这是薄荷、金盏花烹制的茶汤,能让娘娘清爽提神,解热下火。” 言婕妤个性冲动,火气自然也大,一个夏日,脸上总是偶有生疮,为这个没私下多觅方子,如今听说这茶有这般功效,喜滋滋地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 “还挺好喝的呢,凉凉的。” 最后,宫女端着一盏洁白晶莹的茶盏行至蒹葭处,蒹葭没有想到,她也会有。毕竟,她只告诉了范挽,各宫娘娘适宜相配的茶。 而惟独她的这道茶,她没有将自个的喜好告诉范挽,显然是范挽自个领悟后配的。 “这是柑橙花苞,配上茉莉烹制而成的茶,晚上饮用,可让娘娘一夜安枕。” 蒹葭执起那茶盏,难道,她睡眠欠安,连范挽都瞧了出来,执起的刹那,能觉到旁边有一束犀利的眸光朝她睨来,这眸光让她执盏的手微微颤了一颤,她强作镇定,颔首一笑: “有劳范容华了。” 接着,轻啜慢饮,借着饮茶,掩去她神色间的一丝窘迫。 宫女手中的茶奉完,范容华才姗姗站起,从云雾深处走来,其实,早在方才上茶时,众人已断定是范挽,想不到,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女子,如今,为了赢得圣意,都出奇斗巧。 现在,范挽一袭雪色长裙曳地,娉婷地行至西陵夙跟前,她皓白似雪的手上,托着一雕成九龙腾飞的金色茶盏,里面的茶汤颜色也是金色的: “嫔妾参见皇上。” 她施施然跪腹于地,将茶盏奉置额心: “皇上,这是用贡菊、枸杞、甘草烹制的茶汤,能清肝明目,最适合皇上日理万机后饮用。” 西陵夙慵懒地笑着,从她的手上,执起那盏茶,轻抿一口,这一口内,除了贡菊的清新、枸杞的柔美、甘草的香甜浸和在一起,应该还有一缕淡淡,沁入心脾的百花香。 因为,这是采集了夏夜百花蕊上的露水做的茶汤,自然会带有这股味道。 而这百花露水的采撷,是蒹葭先前,每每晚上不用陪他演戏时,散步御花园时,吩咐宫女一并收集的,总想着,能有泡茶的一日,毕竟百花露水为烹茶之水,比那无根水更是纯净,却没有想到,兜了一圈,恰还是给他用的。 心下百转,已听得西陵夙笑赞了一句: “想不到范容华心思这么细腻,熟谙宫内每个人的喜好,真是值得嘉许啊。” 这话里背后的意思,只让坐在他身侧的她,起了些许的冷汗。 犹记起,那日用茯苓粥缓解他和翔王的矛盾,他对她的警告之言仍历历在耳,今晚,她又僭越了,还是借着范容华的手。 想来,他对她必存了更深的计较。 是的,这宫里,只有她出身卑微,是茶农的女儿,会这些茶艺,是自然的,教授了范挽,来吸引君恩,落进他的眼中,便是场计较。 可,她亦知道,这些许的计较并不能折损范挽今晚出色的表现,不管压轴的那出是谁,范挽今晚第一个出场所占的先机,必能让其今后少许得些帝恩,而这些许,对于范挽来说,已是足够了罢。 思绪纷纷,手中的茶已然凉却,千湄擅作主张,替她收了,其余诸妃终是纷纷献艺台前。 或歌,或舞,或弹筝,无非都是宫闱里常见的才艺,却也是不可或缺的才艺。 因为常见,所以不算怎么出彩。 因为不可或缺,所以皆得了赏赐。 眼见着诸妃都献完才艺,襄助中秋的雅兴,惟独蒹葭只端坐在台侧,丝毫没有上去献艺的准备,当然,西陵夙从尚宫局呈上来的单子上,也知道,她没有准备。 他仅是在等待最后一出压轴戏上台时,薄唇含笑,将蒹葭默然低首的样子悉数收进眼底,她就这么坐在旁边,着了一袭从来没有着过的盛妆。 是的,以往按着坤国的典制,册封夫人金印,会有隆重繁琐的仪式,可,她的册封,却只是一道两宫颁下的诏书,至于仪式,他当时并没有给她,因为,彼时,她不过是他和太后之间制衡的一步棋,一步不能忽略,但,又被不屑的棋子。 余光睨去,她尖尖的下巴,似乎比回宫时更见清瘦,包括司衣司定制的锦裙,穿在身上,因太过合身的缘故,都显得她太瘦太瘦。 这大半月,他刻意的冷落,伴随后宫有关她失贞宫外的传闻迭起时,她仍能静默地撑到现在,甚至还在这样一场本能引起他注意的宴席,将机会让给别人,她到底是怎样想的,只让他愈渐不耐起来。 仿似察觉到他的眸光,她的手在捧起酒盏时,微微滞了一下,上了红色唇脂的樱唇凑到盏边,轻轻抿了一口,却是呛咳了起来,纵然她很小心翼翼,但,分心的缘故,还是让她引起了下面诸妃的留意。 不过,诸妃的留意很快便被台上吸引,那临水的花汀上,骤然,被一圈红色的宫灯所燃映,那花汀上,恰盛开了,朵朵绯艳的鲜花。 众妃中,除了胥贵姬,没有人见过这种花,那样妖娆,也那样绝美,连牡丹都无法比拟,却鲜艳似血。 胥贵姬知道,这花本该是雪色的花瓣,因着那宫灯的照拂,才会现出血般的色泽来,可,这样的色泽,加上这样的花印进蒹葭眼中时,她的心,好像被一根极细极细的丝线缠过,随着每一次呼吸,这缠绕便更深地勒紧她的心房,直到透不过气来。 她的手因太过用力,青铜的盏壁在她的手心发出轻微的呻吟声,一如,她的心,疼痛到,也开始呻吟。 闭上眼睛,她竭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疼痛,听到有极轻柔的箫声响起,那么空灵,那么悠扬,熟悉的旋律,如同清泉涤过她的心扉,也将那缠紧的丝线渐渐松去。 箫,又是箫,睁开眼睛,那血色的花海里,却端坐着一名身着玄衣的女子,女子的侧面是美极的,让人讶叹上苍竟会如此不吝啬地将一切美好都赋予这张侧脸上。 女子没有梳任何的发髻,只将那如缎的黑发披着,用一根同色的丝带束起,只衬得她玉肌生雪,与那绝对的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不是那些红,在中秋之夜,着这样的素色献艺,明显是逾矩的,只是因着那红,这素黑,便也添了分外的浮华。 一首萧曲,静静地吹着,在场的众妃听不出是什么曲目,仅知道让人的心境都恢复平和,倘若说,汝嫣若的箫音,能让百鸟朝凰,光霁齐开,蒹葭的箫音带着轻灵悠远,带了些许的惆意,那这玄衣女子的箫音则更多了一份沉淀,让人听来,在心境平和之余,有幽幽的思情弥漫。 没有人会想到,压轴的才艺,不过是一曲朴实无华的箫曲,可当这箫曲吹响的刹那,时间,仿似就停滞了流动。 蒹葭的心不再疼痛,这首箫曲很熟悉,可她一点都记不起来,在什么时候听过,待到几个回旋,叠音乍现时,眸底有不可遏制的雾气浮现,她借着低头品酒,只将这滴泪坠落在酒盏中。 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在今晚,却做不到淡然。 箫曲总有吹完的一刻,余音袅袅间,那女子方从花丛里站起,侧面的她已是美极,转身,不卑不亢的抬起螓首时,她的容貌更是让众妃惊艳的。 没有什么词可以形容眼前的女子,能形容的,仅是她很美很美。 莫非,她就是圣华公主? 而她只是施施然地行礼,甫启唇,语音也是平淡的: “参见皇上。” “公主的箫曲果然是赏心悦目。”西陵夙微微笑着说出这句话。 听箫,却用上赏心悦目四个字,其意不言而喻。 而这公主二字,自然更印证了诸妃的揣测。 西陵夙缓缓起身,步至台阶下,伸手,将奕翾从花汀搀入殿内。那淡淡的月华,映着红红的宫灯,照在他和她的周身,却是让人只联想起神仙眷侣四个字。 一个俊美无俦,一个娇艳无双,只这景,配这俪人双双,都是合了月圆人圆的意思。 当然,没有人在这时能揣测出,为什么,不过半月间,圣华公主就从锦国余辇起兵的率领人,变成了帝君的宴上客,甚至于,还极有可能纳入后宫,而那圣华公主,面对灭国仇人,竟愿献艺宴前,没有丝毫的戾气,也是十分匪夷所思的事。 但眼见着,帝君携起圣华公主的手,走回上席,蒹葭欲待起身,准备退到一旁,让出自个的位置,但西陵夙却是冷冷地睨了她一眼,让她不由得起也不是,坐也不是,两难间,西陵夙已牵着圣华公主的手,径直坐到他那一席,并且圣华公主的位置恰好在西陵夙和蒹葭的当中。 这个举止,落进诸妃的眼中,神色各异。 胥贵姬只是笑盈盈地率先在帝君入坐后,举盏相贺。 安贵姬见坐在她身旁的胥贵姬起身,也只得站起,一并相贺,但却脸带几分酒意,醉意醺醺。 言婕妤见两位贵姬都站起来,也忙跟着一并举盏相祝。 范挽自从献完艺,一直有些神不守舍,眼见着西陵夙牵起公主的手,脸色更是苍白,此刻,恢复怯懦的样子,执了盏,起身祝酒。 台下,四妃起祝,蒹葭在侧位,自然也该起身,她是最晚起身的,端起酒盏,只俯低脸,说着那些冠冕的套话。 西陵夙带笑饮下祝酒,圣华公主却是漠然地坐在西陵夙的身侧,不说话,也不喝酒,好像一切与她无关,甚是傲慢。 酒祝完,最后是司膳司奉来的月饼。菱形的饼身,颜色却不似往年般千篇一律,而是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司膳介绍着各款月饼,原来都是以花汁入料,所以色彩纷呈。 待到司膳介绍完月饼,伺候在帝君侧的邓公公突然开口,说出的话,显然是出人意料的: “今日,彤史将一枚玉佩放在其中一块月饼中。哪位娘娘有幸用到那块月饼,今晚,自然就是哪位娘娘得蒙圣恩。” 这句话,在出人意料之外,更是让人惊喜的。 按照坤朝祖制,但凡佳节,帝君都会歇于皇后的凤仪宫,然,如今,中宫要在两年后方会入宫,这就使得这些佳节,不再成为其他嫔妃的冷落日,尤其今晚,本以为谁的才艺出众,方能得到帝君的临幸,没有想到,竟是这个法子。 而,司膳让宫女端来的月饼,只有五块。看来,最具威胁的圣华公主显然还并不是帝君准备临幸的女人。 那五块月饼的颜色,分别是粉、明黄、黄、蓝、红、白。到底那块里面有玉佩,就着外面看,却是看不出的。 宫女率先端去给蒹葭择选,毕竟她的位分最高,先行择选,也无可厚非,蒹葭淡淡一笑,却道: “让诸位妹妹先选吧。” 这语一出,听上去,可真是贤良淑德,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认为她贤良淑德,恐怕,更多的是,是以为她‘失贞’在先,即便中了玉佩,也不得皇上待见,倒不如,博个贤名。 而,这半月,她在这宫里,也实是这么做的。 胥贵姬谦让了一番,最终还是比安贵姬率先拿了一块黄色的月饼,那明晃晃的颜色,看上去就很醒目,再者,帝君的龙袍不也是这种颜色么?虽然,为了避嫌,这月饼的黄做得还是淡了些许。 安贵姬酒意最浓,只随便挑了一个离她最近的红色,顺手放在一旁也不以为意。 言婕妤看着剩下的三色月饼,蹙眉想了一下,方决定选那块蓝色的,谁都知道西陵夙除了明黄的正袍外,最喜着的不就是淡蓝的便袍么? 转到范容华这,只剩下粉和白两色,范容华想了一下,躬身朝向蒹葭: “还请娘娘先选,嫔妾看过去,倒是哪个色都好呢。” 她口拙,说的话却更显得诚意,但,蒹葭仅是笑道: “本宫既然说了,容华若不先选,倒是本宫言而无信了。” 范挽这才勉为其难地挑了一个粉色,剩下的那白色月饼自然便是奉给了蒹葭。 待各位娘娘选完,司膳另外呈了一款透明的月饼予西陵夙,西陵夙吩咐眉妩切开,与圣华公主竟是一人一半。 这个暧昧的举止,至少让言容华食月饼而不知味,只把那月饼吭哧吭哧几口吃完,才发现,里面除了馅料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胥贵姬用得很是斯文,亲自将月饼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切得很细,直到切完最后一块,都没有硬物的阻力,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她本来用得就少,如此,只象征性地用了一块,再没有兴致用完剩下的。 范挽用得很慢,但,再慢,她都清楚,这个月饼里并没有那块玉佩,只是,有些木然地吃着,连那味道都辨不出来。 安贵姬只醉心那一杯杯佳酿上,她本将门虎女,自然对酒随了安太尉的样子,然而,平素在宫里,是得不到这样畅饮机会的,是以,倒是忽略了本就不怎么喜欢的月饼。 蒹葭看着那块月饼,她的胃口最近很是清减,只咬了一口,本来还在想怎么用完,却突然发现,贝齿好像被什么硬物咯到,凭着齿间的感觉,竟是玉佩。 她极慢地咬下这一口,一边思绪纷纷,显见,西陵夙对她很是冷漠,若今晚玉佩在她这,固然,碍着方才宣布的规矩,西陵夙不得不翻她的牌,可,这恐怕只会成为她的不是,倒不如—— 她环顾台下,将诸妃的神色收入眼底,旋即有了主意,她不动声色地将玉佩一并咬下,借着喝茶,将玉佩放进杯盏内,随后在宫女上前添茶时,故作不小心,只将茶盏碰翻到地上。 地上铺着极软的毡毯,自然玉佩是不会碎的,也不会发出一丁点的声响,不过是让她得以自然地在宫女上前收拾杯盏前,将玉佩掩入裙裾底。 做这一切时,西陵夙并没有睨向她,毕竟她和他的当中隔了一位圣华公主。 这,倒也好。 接着,继续默默地用完月饼: “看来,今日的玉佩是在诸位妹妹那了。”她温和的说出这句话,望向台下的诸妃。 “嫔妾没有福分,玉佩不在嫔妾这呢。”胥贵姬得体的先行开口。 “也不在嫔妾这。”言婕妤接着道,复瞧了一眼旁边的范挽,又道,“看来,容华妹妹也没有呢。” 这般说下来,众人都凝注于安贵姬桌上那唯一一个没有动过的月饼上。 “如此,倒是安妹妹中的了呢。”蒹葭未待安贵姬开口,抢先道,“恭喜皇上,如此中秋佳节,月圆,人圆。” 昔日,在灵堂之上,她记得独独安贵姬站了出来,相助于她,不管安贵姬这么做,是单纯想帮她,还是太尉一门忠心的缘故,并且自那之后,俩人也没有过多来往,可,她记着安贵姬的好。 纵然今日,将玉佩之说给安贵姬,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份好。 而,西陵夙随着她这一语,隔了圣华公主,仍笑得妖孽无比,那潋滟的眸光,抵过中秋的圆月。 他缓缓起身,行到蒹葭身旁,蒹葭有些愕然,忙要退让,却发现足下踩着玉佩,竟是退让不得的。 西陵夙笑得愈发灿若桃李,他唇红齿白地笑睨着蒹葭: “爱妃足下不知是什么?” 下面诸妃隔着几案,看不清蒹葭的足下,但凭借这一语,也隐约猜出了什么。 “看来爱妃甚是粗心,竟是连玉佩掉落,都没有察觉。”西陵夙淡淡一语,只叫蒹葭进退不得。 她仅能移步,挪开裙裾,下面,赫然是一块晶莹圆润的玉佩。邓公公紧走几步,赶紧把那玉佩拾起: “恭喜夫人,这玉佩原是在夫人这呢。” “是啊,本宫真是糊涂。”蒹葭讪讪地道,她窘迫的神色悉数收进西陵夙眼底,而台下诸妃皆识趣地起身行礼,意味着宴席的尾声。 蒹葭不知道是怎么出得宴厅,似乎是被西陵夙拥住出得宴厅,并登上他的帝辇,晚风隔着帐幔一吹,她的思绪才稍稍归拢,诸妃早各自回宫,圣华公主不知去了哪,但,有一点肯定的是,并没有随西陵夙的帝辇而走,眼下,惟独她和西陵夙坐在了一起,并且坐得很近,西陵夙的手一直若有似无的揽住她,惟独他的唇边没有丝毫的笑意,冷月在他俊美的脸上罩了一层薄霜,一如他的手心,哪怕隔着锦裙,似乎都是冰凉的。 帝辇一直行到乾曌宫,方才停下,她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在宫人的跪拜间,步进这座不算陌生的殿宇,再随他来到寝殿。 是的,是寝殿,而并非嫔妃承恩的雨露殿。 跟在他身后,她甚至不敢抬起脸来,但,这一次,她同样不会再撞到他,在他停下步子时,她也很得体地停了下来。 殿内很安静,源于,所有宫女太监在他进殿时,都被摒退,连彤史都不得进殿。 只余他和她,就着点点儿臂粗的蛟龙烛,还有空气里熏的龙涎香萦绕,丝丝缕缕间,仿似他的气息包围般,让她愈发低下脸去。 “爱妃似乎连侍寝的规矩都快忘了……”悠悠启唇,话语是含笑的,那笑俨然不过是嗤笑。 “皇上恕罪。” 是啊,不过才几个月,半年都没到,她怎么把太后昔日教诲她学的都忘得干净,忙近身上前,纤手才覆上他的盘龙扣,却未料他的手却就势覆在她的手上: “恕罪?爱妃要朕恕的是爱妃忘了规矩的罪,还是自作主张的罪?”倘若说,前两字,他还说得云淡风轻,那后半句恰是带了锋芒的意味。 她自然清楚,这锋芒意指什么,她确是自作主张了。 传授范挽茶艺,意为博得圣宠,此为一。 将玉佩藏而不报,反转予安贵姬,此为二。 这两桩都是她自作了主张,自以为凭此便能让圣恩临幸于她人,而这,却也是帝王的忌讳。 这些,她都清楚,可,她又能如何? 难道,明知道他厌烦着她,她还眼巴巴地凑上前去么? 再如何卑微,她总有最后的自尊想要留下。 可,如今,显见,是让他对她更起了罅隙。 此刻,他的手覆着她的,她挣不脱,却也是不能沉默的: “皇上,臣妾只是想龙心大悦,并无其他不该有的念头,还请皇上明鉴。” “如此说来,爱妃倒是全为了朕着想?”他凑近她,薄唇几乎就要贴到她的琼鼻上,那一低首的温柔,说的,概莫就是这样吧? 只这么近地瞧着,她静好的样子,是让人迷醉的。 而,在这步步为局中,能要这份迷醉么? “是。”她低声应出这句话,觉到他的手微松了一松,得以继续将他的盘龙扣解开。当褪去那白色的云纹中衣,他精壮的胸膛映进她低垂的眸底时,不期然地,她的心,如同那一次一样,又开始隐隐作疼。 但,眼下,容不得她去细想为什么会疼痛,再想,或许都是没有用的。 云纱坠地,是她身上的纱裙落下,她的身子,比起四月份,更见瘦弱,肌肤却白得好像冬日的皎雪般,泛着荧光,即便隔着亵衣,仍可见嬛腰盈盈一握。 他的眸底却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情欲掺杂,只是抬起她的下颔,迫使她直视他: “宁愿让朕临幸其他嫔妃,都要避着朕,是为什么?莫非,真如宫中传言一般,爱妃心系了旁人?” 假如她能真的抬眼望进他的眼底,便能看见,那里其实并没有一丝的怀疑。 可,她并没有胆子去瞧他的眼睛,只是将目光落在低于他凤眸之下,在他一语落时,强让自个镇定地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八个字,圣明如皇上,定当比臣妾更明白其中的涵义。”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过多的解释,没有更多的表白,她只是说了这一句话。 她和隆王之事虽然是空穴来风,可传出这话的人,居心却是险恶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本来无中生有的事传得六宫皆知,前朝也有所流言,这些,绝对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可,她辨不得,再怎样辨,西陵夙身为帝君,质疑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对周围人说的,尚且不会全信,何况她呢? 倒还不如不辨,毕竟,她的清白是可以验明的,不是吗? 她话语的镇定,让他抬起她下颔的手旋即收回,薄唇微扬: “歇了这大半月,爱妃的身子想必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朕不懂什么叫积毁销骨,只相信,眼见为实。” 他的手顺着她的下颔一径往下,这具美丽的**,该还是处子之身,他并没有侵占过的完璧。 那些宫里的流言,实是让他不悦的,毕竟没有一个男人能大度到对于自己女人的贞洁无视,何况这个男人还是一国之帝。 可,他也知道,她的清白,是仍能验证的。这一点,他清楚得很。 今晚,他突然想要她,如果一定要找个要她的理由,或许,验证,就是一个不错的理由,也是借口。 随着身子打横被西陵夙抱起,蒹葭的心底的疼痛开始加剧,为什么每次和他肌肤相亲时,就会如此呢? 可,此刻,显然她是想不出所以然来的。不像初次那样,对着他,她心里还能想着教诲的东西。 有些什么,在这些日子的蹉跎里,已经开始变化了。 身子被他压在龙榻上,她能看见,榻顶雕着栩栩如生的金龙腾云,那龙的爪牙、铜睛狰狞地盘旋在那,让人心悸。 其实,龙,之所以为帝王的象征,是否,就因为这样的表象呢? 永是那么高高在上,带着让人害怕的绝对威仪。 她试图让自个分散思绪,这样,心疼或许就会慢慢消失。但,不过是事与愿违。 她的僵硬,她的神思恍惚,她的迷离落进西陵夙的眼底,他的眸光只一紧,看似,她对他有情,不惜以命相换,可,临到头,或许,她对任何人都是好的,仅要许她恩情的人,她都愿用两分的诚挚去还一分的恩情。 不过如此尔尔。 俯低身,不去吻她莹润的樱唇,只将吻附在她的耳坠,这样,他就不用去看她的失神落魄,离开太后授命以后的失神落魄。 犹记起,初次侍寝的那夜,她极尽妩媚,在他动情时,她却口吐鲜血,继而晕厥,彼时,他只当她是欲擒故纵,只当她是别有用心。 所以,他许她看似无上的恩宠,实则除了把她推到风口浪尖,用她挡去后宫那些他并不喜欢,却不得不雨露均泽给前朝看的嫔妃,也是反利用太后的部署,对太后加以试探,看太后究竟当初是否真的用过情。 只是,这一场试探,最终试探清的,又是谁的心呢? 不管太后有没有用过情,低太后来说,为了权力,情都是可以假装出来的罢。 现在,她被他压在身下,她的肌肤除了腻滑柔软外,他能觉到,她的瑟瑟发抖,他的手贴到她纤细的腰际,稍稍抬高,甫要褪去她的亵裤,却发现她瑟瑟发抖得更是厉害,他停止吻她,这才看到,她连双手都紧紧抓住锦铺的两侧,因着紧抓,指关节都泛起白来。 这,是装不出来的。然而,在那一次,他偏是以为她是装的,连那口血都以为是她故意服了活血的药所致。 如今想来,他是对她有成见在先,所以,把她的一切都看成是别有用心罢。 “蒹葭……” 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她本来闭紧的眼睛,连忙睁开,慌不迭地说: “臣妾……失仪。”她沙哑的声音在此刻听来,更带了无措。 只说着,她松开紧抓住锦褥的手,便要去褪那亵裤,可,她的脸色是极其不好的,越来越苍白,额头隐隐现出汗意来,好像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他阻了她去褪亵裤的手,凝定她: “你怎么了?” 在这样的时刻,他没有一点情欲,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十分痛苦,而这些痛苦,在初次侍寝那夜,他亦是寻不到根由的。 究竟,这是真的,还是刻意的呢? 她摇头,停止了进一步的动作,心痛开始渐渐缓和,果然,她的心痛,是因为和他肌肤相亲才引起的。可,作为帝王的嫔妃,又怎可能没有肌肤相亲呢? 她也知道,这月余来,宫里那些传言,虽然,她是清白的,但,传来传去,即便是清白,或许,也都变了味道,这些味道的意义仅在于,高高在上的帝王,终究会起疑罢。 然,在彤史的记录上,她被他临幸过,所以,自不能让宫里的嬷嬷来验身。 但,如若她要证明清白,其实很简单,只要他临幸了她,那些传言在他跟前就会失去意义。 而只要帝王不起疑,其他的,在宫里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 再者,她确实也想要一个孩子,在君恩薄凉后,能够依赖的孩子。 今晚,月圆,或许,也能圆了她这个心愿。 思绪至此,借着缓和的心痛,她的手覆上他的双肩,微微起身,细密的吻,从他的喉口慢慢地往下,照着以前学的,一一地再次重复。 隔了这么久,虽是生疏,但,她却是要做的。 这一次,和太后的吩咐无关,只是,取悦帝王,是她要做的。 可,心,又开始渐渐痛起来,若再这样吻下去,恐怕,不用多久,又会回到上次一样,吐血晕厥吧? 那样的话,无疑更让他厌恶。毕竟,如今,再不是昔日,他无须用她再演任何恩爱的戏,这后宫中,能代替她的很多,譬如,今晚出现的那位公主。 而他显然也察觉到她动作的迟疑: “罢了,既然心有不愿,何必勉强?” 漠然地说出这句话,他的手将她从他的身前推离。 “皇上——” “不用说了,你是太后安排给朕的,昔日,太后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事到如今,太后都不在宫里了,你何必再演下去呢?” 她无言以对,纵然,不再肌肤相亲,心疼就会缓和,可,为什么,听到他这番话后,心的疼痛,反是频促起来了呢? 算了,不说,不说也罢,因为,她竟是不知该如何去说了。 魑魅山的点滴,在回宫,复出宫,再回宫后,仿似,渐渐淡去,或者说,归于虚无。 初秋的夜晚是清冷的,但,他和她之间的氛围更是清冷,随着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这份清冷,只将谁的心冻去: “今晚,陪朕出席的是圣华公主奕翾,朕要纳她为妃,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她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并且,说得如此决绝。 她更没有想到,奕翾,原来就是圣华公主。 奕翾,这个字,即便在过去只听过一次,她却是记得清楚。 西陵夙在梦里唤过的女子,身份,竟是圣华公主——是曾被坤国灭去的锦国余孽,并且,曾率五十万大军挥兵岭南,导致翔王下落不明的女子。 按道理,奕翾于西陵夙来说,是会导致江山不稳的因素。 而西陵夙于奕翾来说,是灭国弑亲的仇人。 他和她本该是不能有交集,也不该有交集的,但,此刻,西陵夙竟是说出了这一句话。 所谓,君无戏言! “你只需替朕操持完这一次的册妃大典,从此以后,你就不用再费心陪朕演戏了。” 费心? 原来,曾经种种,只换来这两字。 是啊,不论容貌,还是其他,她怎比得上圣华公主奕翾呢?退一步讲,说是纳妃,以西陵夙的城府心思来说,恐怕并非那般简单。或许—— 她不再想下去,再想,她怕,自个的心,会乱。 “皇上,但,臣妾以为,若皇上要册封公主,前朝那关总归要过的,不如,让臣妾献美,也算是杜了前朝的口,压了后宫的心。” 圣华公主,毕竟对前朝来说,是谋逆之人,要顺利入宫为妃,终是要师出有名,大典上的诏书也好写。 她本来就是前朝乃至后宫,魅惑帝王的女子,眼见失宠,献美也是可能的,至于,为什么要献圣华公主,只需再加一套冠冕的说辞即可。 说出这句话,心疼骤然麻木。 她仅是不敢瞧他,唯有将脸深深低下,看到,苍白的双手无力的握住自己褪落到一半的亵衣。 “好,很好,果然是朕的钦圣夫人,从此以后,你便可以安然在兰陵宫,朕许你那一隅的自由。” 说完这句话,室内的气氛从清冷演变成决绝。 而,殿外却响起不合时宜的细碎步子声,隔了好一会,确定纱幔内没有正进行什么事,海公公的声音才响起在层层的纱幔外: “皇上,有禀——” “说。”西陵夙的声音里带着不耐。 “俪景行宫来报,服下宫中送去的月饼后,太后凤体违和。” 这话没有挑明,但,言辞后的意味分明。 挑这个时候来禀,除非大事,否则,海公公不会如此唐突。 而宫中送去的月饼——难道说,是她送的? “宫中何处送去的?”西陵夙紧跟着,语意淡淡地问道。 “司膳司送去的,太后嫌腻,未曾用。用的是钦圣夫人一同送去的茶式月饼。” 果然是她送的,那这违和,显然是太后的孩子不保了吧?! 偏偏是她送去的月饼出了问题。 太后之所以会用,该是对司膳司的月饼哪怕经过试毒,都不会真正放心,但,她无疑是可信的人。 然,也正是这可信人的月饼内,却被下了,连喜碧都能瞒过的东西。 知道太后怀了孩子,却最终不下的人,难道真的是——她浑身骤然冰冷,慢慢抬起脸,正对上西陵夙漠然的眸光。 是他! 是他? 不,西陵夙若要动手,又怎会借着她的名义? 又怎会拖到行宫再去做呢? 西陵夙对太后的不忍,她一直都看的清楚分明。 毕竟,当初,那一碗药,哪怕她做了转圜,西陵夙若执意不放的话,太后的胎儿亦是保不得的。 又何必拖了这月余,留到行宫去解决呢? 不,不会是他! 而眼下,当惊闻这个噩耗的时候,她做不到淡然镇定: “海公公,太后如今怎样?” 既然不是他,那么,她的嫌疑在他心里或许就是最大的。 即便让太后出宫的折中法子是她想的,可,若是她为了博贤明,刻意做的呢? 然,现在,她不去为自己辩解,仅是问了这一声。 “回娘娘的话,行宫有太医在,太后的病情该能稳定下来。只是,照着规矩,需禀于皇上知晓。”海公公自若地回上这句话。 若真稳定,又何至于在这当口来禀呢? 话语背后的意味,莫不过是让主子知晓,这事已然办妥罢,若太后挺不过去,那么,只需在翌日做个发落罢。 “下去罢,若有事再来禀。”西陵夙语意仍是淡淡的,海公公喏声后,消失在殿内。 “你担心了?”西陵夙的眸光似箭从她的脸上刺过,仿似,要将她的心一并的刺穿,“是不是怪朕无情?” 无情? 如果说无情,那么太后所做的,比西陵夙所做的,更称得上这两个字罢。 西陵夙,他何尝真的看透彻她的心呢? 不过,看不懂,或许,更好。 “臣妾不敢。太后在宫外,确实是最适宜静养的。”听起来很平静的话语,其实,她并不能掩饰到最好。 “你该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 难道—— 呵,原来,他想的,她也没有看透。 “皇上不是太医,自然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西陵夙并不能做什么,哪怕不忍,却连查都是不能的。 太后小产,正是这样的后果,确是根本查不得的。 本以为,太后出了宫,便能得一隅的周全,谁又知,始终还是让人‘记挂’了。 这一‘记挂’,竟是连精通医理的喜碧都没有发现。 而现在,他本想说什么,可,却被她这样一句话,生生的堵了,不再说任何话,仅是用更薄凉的语气道: “很好,你最好记着自个的本份。毕竟,是你送去的月饼有异,让太后的凤体违和。” 他分明就是曲解了她言语里的意思吧? 毕竟,在他心里,她曾经只对太后一人效忠罢了,而刚刚那些举止,无疑,更只让彼此有了罅隙。 自然,她无论说什么,他听起来,都带了别样的意思。 而她呢?她为何,也并不能全然听懂他的话呢? 是关心则乱的缘故,还是,奕翾的事让她心乱,太后的事让她心焦呢? “臣妾谨记皇上的教诲,这一次的月饼,确是臣妾的失查,臣妾愿受处罚。”她躬身跪叩在床榻。 “你既然为朕献美,不过让太后凤体违和,朕又怎舍得罚你呢?”西陵夙带了哂笑,刺心地说出这句话,顺手,将她拖落到一半的亵衣拉起,指尖能触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是一片冰冷,或许,她的心,并不比这肌肤暖和多少。 可,今晚,他只能这么说,也只能这么做。 纵然,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他突然,很不舒服,但,这份不舒服,在他决然把手离开她的衣襟时,仅化作语意淡淡: “安置罢。” “是……”强自让心里麻木,却只化作雾气腾升上眼底,在应出这一个字时,一颗泪仍是坠落在了手上。 他回身,眼角的余光,能瞥到晶莹一闪,可,他仍是毅然回过身去。 “小姐,小姐,你醒醒,小姐!”玉泠哭着跪在床榻旁。 榻上的太后面若金纸,气若游丝。 殿里的宫女都被喜碧摒到外面,那些不中用的太医在诊了脉后,也只退出去,开所谓的药方。 眼下,这里很静,只有玉泠的哭声给这静到死寂的殿里添了些生气。 “玉泠,哭什么?哭有用么?还不快去打盆水来!”喜碧是镇静的,她已拿来一套药箱,里面有她多年都不曾用过的银针。 眼下,将近六个月的孩子堕下,太后已然血崩,若再不用银针止血,那才是最危险的。 这行宫,说是有随行的太医,可见着太后这样大的血崩,只吓得去开方子,竟是连银针都不去使。 是啊,若太后死在施针下,那他们定脱不了干系。 而那方子,自然见效甚微,只按着常规出血症去开,因为,若按着小产血崩去开,明眼人都知道,太后小产是一道禁忌,而不让禁忌被传开的唯一法子,就是在事后处置掉知情的所有人。 所以,干脆方子开得中庸,即便太后出了事,也就看皇上的发落了。 喜碧愤愤的想着,执起一根最长的银针,若是师傅在,一切就好办多了。可,师傅不会在这,她清楚。 “好好。”玉泠迭声应着,忙奔出去,唤两名小宫女速去准备热水,而她依旧哭得没有办法停止。 唯独喜碧摒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在那几处可以止血的穴位上逐一施下针去。 这些穴位同时亦是要穴,稍有不慎,反会出大差池,她即便医术不逊于那些太医,此时下针,却也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万一有点什么,太后就没了。 她不怕死,她怕的,只是太后会死。 这世上除了师傅对她好之外,唯有太后,是待她好的,哪怕,这些好当中,会有些许的利用,可,她仍是记着恩,而曾经,那个和她一样记着恩的蒹葭,却是恩将仇报! 今晚,太后没有用宫里传下来的月饼,蒹葭送的那些茶制月饼,看上去倒是清新翠绿的,十分诱人,于是在她做了例行的试毒后,便稍许用了些,没有想到,只那几口月饼,竟成了催命的利符。 哪怕说,没有人会蠢得在自个的月饼里下毒,但,正是看上去无害的月饼,或许和某些东西中和,便是剧毒。 而关于毒理,她始终还是没有学到师父那样精深。 她竭力让自己稳住翻腾的心绪,努力将这些针施完,眼见着,浸湿半面的锦褥上,随着她施完针,总算不见有更新鲜的颜色染上,该是逐渐止住血了吧? 此时,玉泠亲自端着热水一直站在床榻后,见喜碧收针,忙问: “小姐好些了吗?” “替小姐擦下身子,应该暂时止了血,我去端下药。”喜碧擦了下额上的汗,才要走出殿去,忽然听到榻上呻吟一声,忙转身,风初初悠悠回转过一口气来。 “小姐,您醒了?”喜碧躬身到榻前,玉泠更是开心地不住擦眼泪。 “孩子——孩子——!”风初初的眼神很是散乱,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已然平坦。 她死死地抚在那处,牙齿咬紧,发出咯咯的声音来。 “小姐,眼下您的身子最重要,其他的,都不重要。”喜碧努力压下难受,劝慰道。 “孩子没了?”风初初说出这四个字,脸色的神情在瞬间绝望后,竟浮出了一朵妖媚的笑靥。 这笑靥让玉泠骇得忙拉住太后的手: “小姐,您怎么了?小姐!” “哀家没事。”即便,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即便,下腹残留着坠痛,她仍是让自个的语调保持平和,没有断续。 “小姐,是奴婢的错,没有验出那月饼有异。”喜碧怅然跪在地上,请罪道。 “小姐,您别怪喜碧,喜碧是全心为了您的,谁能想到,那贱人这么心狠!”玉泠忙求情道。 “哀家知道,不是你的错,是哀家太过信任那一人了……”太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是啊,看上去,是蒹葭从中斡旋,才让她得以保下这胎,避出宫去。可实际呢?若蒹葭早与西陵夙有约在先,在宫外,将她的孩子除去,岂不比在宫里更加干净利落,又不留痕迹呢? 而蒹葭借着这,给自己铺的,或许就是平步青云的路吧。 毕竟,到了夫人的尊位,一个人的野心定会变得十分之大,会学着去争取更多。 灵堂前的那一幕,谁说不是一场高明的戏呢? 隆王、西陵夙都被骗得团团转的戏。 这个茶农的女儿纵然出身卑贱,但这些人性的本能却不会少一分一毫。 毕竟,她赐给蒹葭的媚机已然失效,蒹葭不笨,知道她必是对她起了戒心,所以,假意投诚,实则另做盘算,这一招,真是狠、厉、绝! 不过,她是谁,她是风初初,是从不言败,在最悲惨、绝望下都能活下来的风初初。 她不会败的,不会! 既然蒹葭背叛她,那么,她会让蒹葭知道,背叛的下场是什么。 哪怕西陵夙会爱上蒹葭,她都会把这份爱变成彻彻底底的恨。 因为,蒹葭毁去的,是她最珍贵的东西,那么,她会让蒹葭尝到的,是另一种痛不欲生。 让一个人痛不欲生,莫过于给她想要的一切,给她最荣宠的一切,接着,让她从云端跌落,万劫不复! 风初初凌厉的笑出声来,笑声里,她的眸光变得深幽阴暗。 而翌日,从宫里传来的消息,不啻更是证实了蒹葭是个颇有城府,并且为了如今的地位,不惜遂帝王的心思,献上帝王中意的美人。 这位美人,就是为坤国前朝所不容的圣华公主奕翾。 前朝纵不容,可,西陵夙却是借着蒹葭的献美,将奕翾册封为皇贵妃,赐号柔嘉。 这一道诏书甫下,前朝便有臣子谏言,称圣华公主本亡国之公主,又曾率兵欲对坤国行不义之师,岂能册为帝君之妃? 但,西陵夙却说,奕翾对坤国起师,全然是受唆使,并且,奕翾纵起兵,却还救了翔王,眼下,翔王已抵达帝宫,若论这一桩,理该嘉赏。 这时,竟是才复职上朝的胥司空参本,说纳亡国皇室之女为妃,古而有之,若圣华公主是真心归顺,倒也不失为一则佳话。 司空既然参本,加上汝嫣太师、安太尉并无异议,诸臣也顶多私下颇有微词,表面上,不敢多言。 而西陵夙旋即单独召见三师三公,直指唆使锦国余孽再行不义之师的,正是觞国帝君,源于,三年前那一役,众人皆传,锦帝是被一箭穿心于莫高窟,实则是锦帝在破城当日,便已逃逸,这三年来,音讯全无。 而觞帝却借着传言,让圣华公主相信锦帝是命丧在西陵夙之手,并称,西陵夙此役,并非是全然受命于先帝,更是为了锦国的国财,在破宫当日,就悉数将大半收入囊中,作为这三年来,蓄积自己兵力的后盾。 如此,在这样的唆使下,圣华公主决然召集剩余的锦兵,直挥岭南。 实际,锦帝当年未死,曾秘密往有姻亲关系的觞国求助,没有想到,反被觞国扣押,又生出这些谣传来。 如此,岭南一役,若非太尉的巧妙安排,恐怕即便能赢了圣华公主,坤兵也会死伤大半,加上朝内隆王的动乱,坤国必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劫难。而,觞国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岂会甘心只在北漠荒芜地带称王呢? 眼下,隆王虽势败,投奔的,也是觞帝,可见,隆王昔日的宫变,也与觞帝有关。 并据圣华公主,以及辅国将军证实,觞帝集结兵力,占据在岭南天堑一带,狼子野心顿现。 是以,与其坐以待毙,何不借此,发兵北漠,给觞国以有力一击? 安太尉对西陵夙的提议,是蹙眉的。 如今的帝王年轻气盛,擅长谋略,在沙场上所向披靡了这么多年,存了一统天下之心,固然是好的,可,自古,兵家的胜败,除了谋略外,更多的,还有其他因素。 太尉的踌躇间,胥司空是附和的,并称若圣华公主愿将锦国的余孽收编进坤国大军,不啻是改过自新之举,自然是堪当坤国的皇贵妃。 所谓的锦国余孽,眼下,都被辅国大将军囚在归远,倘若能收编进辅国大将军麾下,对于加固边防的实力,自然是好的。 对此提议,太尉仍是没有附议,只请命容他一些时间,探听得觞帝的兵力,再做部署。 西陵夙显然并不在意太尉的踌躇,凤眸潋滟中,是称霸天下的傲气。 是的,三年前灭亡锦国后,这天下,唯有觞国可与坤国相争,若觞国一灭,放眼天下,那些小国,定会纷纷归顺,如此,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这,也是坤朝建国百年,所没有达到过的开元盛世。 只是,开元盛世的远景纵然令人迷醉,期中的艰辛,却是坎坷重重。 但,他相信,他一定能实现这片远景,成为坤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帝王。 十日后就是封妃大典,待到那日过后,蒹葭手中代执的凤印或许就可以交给新的主人。 对于代执后宫事务,她从来并不觉得有多在意,交出去,其实也是好的。 才吩咐完尚宫局,协同各局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册妃大典进行完善,各处掌事宫女应声退下,千湄就气嘟嘟地道: “娘娘,奴婢真的不明白您是怎么想的,眼见着自个的圣宠不保,您倒好,还献上一名美人给皇上,您——” “傻丫头,难道本宫不献,皇上就不会册皇贵妃?”蒹葭淡淡笑着将那些册子阖上,事到如今,再怎样,她都是要笑着去面对。 因为,就如同她话里说的一样,既然不论怎样,都不能改变什么,那么,不妨让自己多笑笑,指不定,心境也就舒畅了。 “娘娘,奴婢也劝不了您什么,只是,在这宫里,娘娘多为自己着想一下,您人好,奴婢知道,可您最要紧的,不是让奴婢知道,是要让皇上明白呀。” “好了,本宫自有分寸,让你去打听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太后安好,凤体渐渐好转了许多,听着传话的太监说,或许不日,太后调养好身子了,就要回宫。至于翔王殿下,今日已经抵达帝都了。但没有回王府,听说皇上直接把翔王接进宫来,仍是住在以前的地方。” “翔王——”蒹葭的手不自禁地按在册子上。 翔王没事,果然没有坏消息,其实就是好消息。 “是,翔王平安归来了,听说,还是战场上,被圣华公主所救,娘娘,您说奇怪不奇怪,竟然,明明是对阵的双方,听说,还是圣华公主刺了翔王那一剑,结果,最后又救了翔王,自个还进了宫,甘愿成为皇上的妃子,虽然后宫奇怪的事多了去,这次,可真让奴婢看不清楚呢。” 看不清楚的人,因为本来就在这些事之外,虽俗话说,旁观者清,但也不尽然,有些事,不仅迷的是当局人,旁观者都是更看不透的。 “千湄,替本宫准备——”思绪甫转,蒹葭想说些什么,却还是生生收了口,只道,“去看看,午膳可准备好了。” 本是想让千湄预备些滋补的药膳,瞅空给翔王送去,但转念一想,且不说翔王的殿宇离西陵夙议事的无极殿很近,她哪怕吩咐宫女送去药膳,传到西陵夙耳中,怕又是她的不是了。 再者,翔王被西陵夙特意接进宫,自有太医和司膳司的调理,她送药膳,不啻是多此一举。 “好。奴婢这就去。”千湄喜滋滋应了一声,转身朝外行去。 每日里,除了千湄、玲珑之外,她没有让其他宫女近身伺候,今日,玲珑一早便遵了她的吩咐,往御花园去折几枝新鲜的桂花,是以,此刻殿内更见清冷。 以往,每每她独处时,那人便会出现,哪怕他的面容笼在面具之后,可她知道,他待她是极好的。只是,自宫变那日后,他决然离去,果然再没有出现。 微微出神,曾几何时,会突然想起那一人呢? 是因为,自此后,再无法去还这份恩情么? 罢,怎么好好地又想起还不还?或许,千湄说得没错,有些事,她自认为是好的,可,别人未必赞许,失态的发展,也全然不似她所想的那样。 譬如,想还太后,最终,她保不了太后。 譬如,想还翔王,最终,他负伤归来。 譬如,想还西陵夙,最终,彼此只剩嫌隙。 “娘娘!”耳边传来宫女蝶舞的惊呼声,这名宫女才被尚宫局调来兰陵宫没几日,平素倒也乖巧,不知今日怎么惊乍地就站在殿外唤她,许是她出神了许久罢。 “何事?”并不见怪蝶舞的惊乍,只淡淡问。 “娘娘,您快去太液池吧,玲珑姐姐正被胥贵姬怪责呢!看样子,就要掌嘴了。”蝶舞急急地道。 看蝶舞并没有疾赶回来的样子,想是别宫有见不过去的,偷偷捎了口信也未可知。 只是,胥贵姬竟敢责打玲珑,难道,真是连她都不放在眼里么?毕竟玲珑是兰陵宫的人,即便进宫时日不长,总归各宫都是晓得的。 除非是玲珑说了什么大逆的话,才给了胥贵姬责打的理由。 “娘娘!”蝶舞见蒹葭蹙眉,忙再唤了一句。 蒹葭眉心舒展开,她再怎样避事,都是没用的,浪欲静而风不止,说的概莫如此。 起身,由蝶舞扶着,没有传肩辇便往御花园行去。哪怕,她行去,不过是让胥贵姬找了因由发话,但,玲珑出事,她怎能不管? 天际的云层越发地压低,这一年,自入了暑,先是岩浆天灾,再就是雨水少得可怜,今日,倒像是有一场大雨将至,风却是静肃起来,空气闷闷得,没有一点初秋的凉意…… “殿下,您醒了。”伺候翔王的太监小德子躬身上前,瞧见翔王已然从床榻上起身。 不过数月,翔王变得十分清瘦、憔悴,下巴处的青色胡渣都没有清理干净,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 小德子是自幼伺候翔王的,因着翔王大婚,他本跟翔王一并出了宫,没想到其后发生了翔王遇难的事,幸好,只是有惊无险,现在,他瞧翔王并不说话,忙又说了一句: “殿下,您想用点什么,奴才吩咐膳房去做。” “她在哪?”翔王只是问出这三个字。 “殿下,您说谁?”小德子有些不解。翔王被送回来正好是晚上,直接就伺候翔王歇下了,没想到,一醒来,问的话语都是怪怪的,但,看样子又不像是问王妃。 “圣华公主。”他只说出三个字。 那一日,虽然圣华公主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可他的戎甲却是玄铁淬炼而成,刀枪不入,是以,那匕首并没有刺进去,只是,受那冲力的影响,他反是跌下山崖,其后的一切,只在醒来时,发现置身在锦军的营账内,由于山崖太高,他摔下去,又是失神的当口,没有做任何防护,所以伤势是重的,足足歇了一个多月,才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期间,他没有见过圣华公主,纵然她想杀他,可他却仍是那么想见她。 其实,她对他起了杀念也无可厚非,昔日,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不能帮她,甚至,连锦国被灭的那一日,他都眼睁睁地看着她绝然逝去,却做不了任何事。 所以,若以他的命,能消去她的恨,他愿意。 只是,上苍显然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 伤势稍稍好转时,突然他便被架上车辇,接着,竟是一路行船,抵达了帝都。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照顾他的军医,对方也是三缄其口。 而他最担心的,是圣华公主是否出了事,才使得他被送回。 但,小德子的回话,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回殿下,奴才只知道,皇上新近册封了一位皇贵妃,好像就是殿下说的圣华公主!” “什么?!”他大惊,翻身下了床,不顾小德子劝阻,只问,“那皇贵妃现在在哪?” “殿下,皇贵妃的册封典礼在九日后,眼下,已迁进了曼殊宫。”小德子有些被翔王的举止吓到,忙哆嗦着道。 此刻,殿外突然传来女子的唤声: “娘娘,您慢点,娘娘!”那声音俨然离殿宇越来越近。 翔王身子猛地一震,旋即就朝殿外行去。 出殿不远,便是太液池,阴阴地云层压着,将一切都笼上了一片阴霾,而,在这片阴霾中,他瞧见,池边正远远走来一宫装丽人,高盘的宫髻,明晃晃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走动摇曳生姿。 纵隔了一段距离,可那张倾城绝色的面容,他不会认错,奕翾! 只是,她还是要成为西陵夙的女人吗? 不,不可以! 他一步一步急朝那女子走去,近了近了,他看到她瞧见他时,有些讶异,然后是欣喜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他不会陌生。 “奕翾!”他唤出这个字,一把拂开小德子的相扶,走近那她,紧紧地把她纳入怀里,纳得那么紧,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她一般地紧,“跟我走,奕翾!” 他在她的耳边说出这句话,能觉到她的震瑟,也能越过她的肩膀,瞧到,不远处,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是他,西陵夙。 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旁陪着一宫装美人,此刻,正瞧向他们。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怯缩,不管如何,他要带她离开这宫里,他的奕翾不适合这宫廷,更不适合西陵夙! 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可他听不清,因为,倾盆大雨没有任何预兆地直泻了下来,阻隔了视线,也阻隔了她的低语。 【冷宫薄凉欢色】07 雨很大,敲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小德子虽然很快就让宫人取来了伞,撑开在翔王的头顶,可,那倾盆的大雨却已把他和她的周身淋湿。 而翔王只是拥住她,好像根本听不到,或者说不予理会她在说什么。她想挣开,但透过翔王的外袍,仍能觉到,他身上还是包扎着很多绷带。她怕用力的挣扎会让他的伤口崩开,可如果不用力挣扎,她显然是没有办法挣脱他的禁锢。 这样的翔王,让她陌生,以往,翔王再怎样冲动,始终不会这样。 “翔王,放开,翔王!我不是奕翾!”她的嗓子受过伤,从此沙哑,再大声是喊不出来了。 此时,他却骤然低下脸来,目光凝注在她脸上,他的手也放开拥紧她的身子,双手捧住她的脸: “奕翾,你可以再杀我一次,但却不能阻止我带你离开,这里不适合你,他也不适合你,留在这,只会让你受伤……”这句话,他说得极其大声,他看到怀里的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不想听,他怕听到她的拒绝,更怕,他连她的拒绝都没有办法承受。 下意识地,他的唇覆上那张莹润的樱唇,将她来不及说出唇的话一并堵了回去。 她的唇,上了口脂,有着百花的馥郁,也有着沁人的香甜。 这,是他第一次吻女子,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生涩,而她显然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她是惊慌的,更是局促的,她想避开他的吻,可他却用手捧住她的脸,丝毫不容她退避。 他轻柔地辗转在她的唇瓣,仿似只是浅尝辄止般的轻柔,可他的动作,却是惊骇到了身旁的小德子。 “殿下,殿下,皇上驾到了,殿下!” 小德子的尖细嗓子在愈大的雨声里很好辨认,只是,落进翔王的耳中,却并没有任何顾忌,更是加深加浓这一吻。 他,要定了她。 “殿下……”一声娇柔的女子声音透过雨丝飘来,很轻很轻,是翔王妃风念念。 或许,她不该现在来。 昨晚她才得知翔王抵达了帝都,但,旋即被西陵夙接进宫中,想来翔王的伤势并不轻,所以,西陵夙方回这般地紧张。 她本想连夜进宫,偏是宫门早已关上,无谕是不得擅入的。好容易熬到早上,催了丫鬟伺候更衣,甫走到太液池,就碰上这场大雨,可,即便雨这么大,几乎迷糊了视线,她都不能让自己假装没有看到,雨中相拥的俩人,假装没有看到,翔王竟然就这样吻上那名女子的唇。 那女子,正是钦圣夫人,而此刻,越过拥吻的二人,她能看到,皇上恰站在那一端,明黄的华盖下,西陵夙的神色是莫辨的,因为,没有人敢直视当今的圣上。 然,眼前这一幕,西陵夙的神色哪怕依旧平静,心底又怎会没有计较呢? 风念念只能稍稍上前,将身子试图去阻隔帝君的视线,轻唤翔王,希望翔王能立刻停止这种大逆的行为。 只是,她的轻唤一如她的人一样,显然是被翔王忽略的。 “想不到,翔王对皇上的嫔妃倒是眷念得很,坤国的国风真真让我大开眼界。”圣华公主站在西陵夙的身旁,冷嘲热讽道。 即便为了父皇,她和西陵夙不得不暂时达成某种协议,可,不代表,她就不恨眼前这个男子。 那种在三年间慢慢蓄积起来的恨,是不会少一分一毫的。哪怕,如今为了父皇,她不得不暂时压下她复仇的行径。 是的,她没有想到,父皇竟然还活着,更没有想到,其实父皇这三年来,一直被觞帝所囚禁。 若不是西陵夙让她见到父皇身旁伺候的老人连公公,恐怕,她根本不会相信。但,连公公是伺候两代锦帝的老人,说的话,又岂会有假呢? 便是这连公公,这三年来,也东躲西藏地避开觞兵的搜捕,源于,他是唯一一名知悉父皇真正下落的人,可,即便知道,却是说不得的,因为审时度势无疑是他们这类人最擅长的,倘冒冒失失说出去,只会殃及锦帝,或许在说之前,他自个的命都保不住。 而,这三年来,她秘密集结士兵,都是暗中进行,和觞帝的往来,也大都是通过书函,连公公又怎会知道呢? 当看到她起兵时,连公公终于意识到不妙,不顾危险,想来寻她,未曾想,兵变迅疾,匆匆赶来的连公公,反被太尉所擒。 只这一擒,连公公本誓死不肯说出父皇的下落,毕竟,坤国乃灭国的仇人。 没有想到,西陵夙诡计多端,竟猜出连公公急寻她,必和锦帝有关,借着带她去见连公公,暗中步下密哨,终是得悉了锦帝被觞帝所囚。 所谓的联姻之帝,不过是落井下石之人。而父皇身上,显然有着觞帝感兴趣的东西,这样东西,她知道得并不清楚,只知道,是值得有野心的帝君去筹谋的。 不管父皇先前怎样对她,对她来说,父皇是不可或缺的重要。 她很想笑,笑这个薄凉的人世,可如今,除了和西陵夙合作,尽快将父皇解救出来,以她的这些兵力,显然是没有办法和觞帝一较长短的。 但,她没有想到西陵夙的定力那么强,不过,再怎样强,终究,目前来说,西陵夙不舍得杀她,并且还迫不及待地立她为妃,这点,对她来说,也算够了。 至少,凭着这一层,哪怕不光明磊落,也是她手头仅剩的资本。 而翔王,她再扣着,显见是没有任何意义了,不曾想,才将翔王安然送达帝都的第二日,就发生了这样一幕。 她能觉到身边男子隐藏起来的愠意,虽然,表面上,他看起来,仍是云淡风轻。 他和那一人不同,任何时候,哪怕越愤怒的时候,他都会用笑来掩饰一切。 对于那名钦圣夫人,说不出来,她有种熟悉感,不过,既然是坤国的女子,她是不该熟悉的,全是臆想罢了。 但,看得出,这钦圣夫人似乎对西陵夙来说,是很特别的一名女子。 能将这样一名不喜形于色,将锋芒掩藏在和煦笑意背后的帝王激怒,怎会不特别呢? 此刻,她不介意再火上添油,瞧瞧这出热闹的好戏。 西陵夙没有说话,只是缓步朝翔王行去,每走一步,都让他更看得很清楚,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在初回宫就送了他这样一份惊喜。 但,翔王毕竟是他的亲兄弟,至于女人,不过是随手可弃的东西,更何况,还是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女人呢? 先前,他担心太后利用蒹葭离间他和翔王的关系,而蒹葭是太后的人,所以,他不能就此赐给翔王,因为,他清楚太后的手腕。 如今,太后一脉已然被他所翦除势力,对于太后留下的棋子,若安分,他能留,若不安分,弃之,又何妨呢? 即便,这枚棋子,曾经单纯地为了他,做过很多‘蠢’事。 “翔王。”他走到翔王身旁,沉声唤道。 紧跟着,是翔王周遭的众人等跪下请安的声音。 随蒹葭前来的小宫女蝶舞更是颤抖地连请安都快说不清楚,看上去,她很怕,怕得只把头拼命地埋低,并跪着往蒹葭的身边挪移,似乎是寻求蒹葭的庇护。 翔王这才结束他的拥吻,揽着蒹葭,转向西陵夙: “参见皇上。” 而蒹葭终是满脸愤红,用手隔着袖子,将翔王的手掰开,才要避过,翔王眼见揽不住她,却干脆拦住她的去路。 “平身。” “皇上,臣弟有不请之请。” “说。” “请皇上将圣华公主赐给臣弟。”义无反顾地说出这句话,翔王躬身。 “如果朕没记错,这是翔王第二次问朕要人,第一次,是朕的司寝,第二次,是朕才册的皇贵妃。翔王,你一次着实比一次逾矩,倘若这次,朕不允,你又待如何?”这一语,言辞锋利,语音却是平和的。 也唯有西陵夙,对自己的脾气能受控自如。 “若皇上不准,臣弟宁愿堕入空门。”翔王说出这句话,毅然决然。 “也罢,既然你如此执着,只不知圣华公主意下如何呢?”西陵夙语意悠悠,只问向圣华公主。 奕翾在他身旁微微一笑,看来,今日不说一句明确的话,这个翔王,倒真真是痴心妄想了,她不过是见他死在她手上,都没有一丝动容,起了恻隐之心,方救下他一条命,更重要是为了翔王毕竟是西陵夙最重视的亲王,与其死了,倒不如活着为她所胁。没有想到,竟会招来翔王的请婚。 以往倒也罢了,只是,而今,他拥着西陵夙的嫔妃,又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莫非是在挑战西陵夙的底限? 看来,外界传闻,西陵夙尤其重视疼爱这个弟弟,所言非虚,只是,翔王未免有些跋扈了,竟仗着西陵夙的疼爱,这般的出言不逊。 “我和翔王殿下似乎从没有过瓜葛,所以,我当然不愿意委身翔王殿下。而翔王殿下今日的举动,真让我大开眼界。”奕翾说出这番话,却看到翔王本欲让身边女子启唇的动作,怔了一怔。 “你是圣华公主?”翔王只说出这句话,再复瞧了一眼身旁的女子,愕然地问,“你是蒹葭?” “正是本宫。”蒹葭的嗓音沙哑,却趁着翔王的愕然,朝一旁退去,终是离开了他禁锢的范围。 “怎么可能!”翔王怅然地说出这句话,凝着西陵夙身边的女子,纵然美艳,纵然绝色,可,她怎么会是圣华公主奕翾?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容。 然,那女子的口吻却是不容置疑的。 转眼凝向蒹葭,她的唇际还有被他撷取的痕迹,今日,他竟然对她难以自控! 但,方才抱着她的时候,他只以为她是奕翾,刹那的熟悉感,一如从前。只忽略了,这宫里,曾有一名女子,让他误以为是奕翾,想不到,这一次,仍是他错把蒹葭当成了奕翾,那真正的圣华公主,他却是陌生的。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不知道,只知道,这一次,他或许连累了蒹葭,他瞧得懂西陵夙眼底的神色,那里,绝非是和煦温暖,反是蕴了千年的冰魄,此刻,正盯着他身旁的蒹葭。 “看来,圣华公主并无意于翔王。”西陵夙淡淡说完这句话,眸子一扫蒹葭身旁跪伏的宫女,语意转冷,“明知钦圣夫人病体违和,还引着夫人来此处,这般无用的奴才留着做甚么。” 只说了半句,剩下的自然有邓公公揣得圣意,跟着发落: “来呀,还不把这不中用的奴才拖下去,杖刑伺候!” 蝶舞骇得忘记了哭喊求饶,只在旁边虎狼似的太监押她下去时,急急地拖住身旁蒹葭的裙畔: “娘娘救奴婢,娘娘——” 蒹葭的手去拉住她的,可那群太监却是发了狠地把蝶舞拖出去,一旁邓公公劝着: “娘娘,您病体违和,若再有些什么,恐怕就不止这一个奴才要遭殃了,娘娘,快撤了手吧。” 她知道杖刑在宫里意味着是什么,若没有说个数字,就是生生地把人打死方罢。 她不想看着蝶舞死,只是,她能做什么? 方才的举动,已经触怒了西陵夙,他压着,只发落个宫女,就是给她警示,她自个的清名都受了损,更逞论其他? 毕竟,外人看起来,翔王才回宫,她就迫不及待的赶了过来,若不是她过来,翔王又怎会拥住她呢? 她可以去解释,说是为了玲珑,可,天下的巧合的事有很多桩,但不是每件巧合的事都有人愿意去信,巧合得多了,只让人想到别有用心的安排。 心里这么想时,手却还是下意识地紧抓住蝶舞求救的手,直到,西陵夙疾步行到她身旁,用力将她的手拉开,手腕生疼生疼地,她的人被拉到西陵夙的身旁,她的身子却随着蝶舞哭喊着被拖下去,僵滞了一下,无论是太监的伞,或是西陵夙的明黄华盖自然都没能顾及到她,暴雨打在她的身上,只让本就淋湿的衣襟更添了入秋的寒意。 “皇上!”翔王忽然唤出这两字,只擒过太监手里的伞,替蒹葭遮去头顶的雨丝,接着,凝了一眼,蒹葭被钳制到发红的手腕,一字一句,生涩地道,“是臣弟病糊涂了,冲撞了夫人,还请皇上责罚臣弟。” 他忘记了,眼前的帝君虽然是他的兄长,也是皇上。 而,此刻,如醍醐灌顶的他,看得清,蒹葭眼底的悲伤,只是悲伤,却不是惧怕。 所以,只说明,在他离开京城的这两个月中,皇上没有待薄蒹葭,不管他曾经担忧发生什么,如今看来,似乎,不过是他的杞人忧天。 除去那些他的担忧不谈,蒹葭若能只以现在的身份成为皇上的女人,应该是幸福的,他,怎么可以去摧毁这种幸福呢? “皇上,此事和王爷无关。是嫔妾错了。”风念念在此时,忽然跪伏于地,“嫔妾自那日入宫后,一直瞻仰夫人的优雅,是以,每每在府中,便学着夫人的妆扮,而此次王爷刚刚大病初愈,又听说嫔妾今早会进宫,隔着这么大的雨,却是将夫人误当成了嫔妾。都是嫔妾的错,请皇上责罚嫔妾。” 大雨磅礴下,风念念跪在泥泞的甬道上,任雨水将她浑身打湿,都只俯跪在地。 翔王本撑着伞给蒹葭,此刻,眼底闪过一丝不忍,蒹葭瞧着翔王妃,莫名,她心底,对风念念的是羡慕的,她可以为自己所中意的男子做任何事,而她呢?回神间,她松下自己的僵持,西陵夙复用力一拉,她的身子已被拉到明黄的华盖下,而翔王终是把伞移转到风念念的头顶。 “翔王有这样的贤妻,以后可莫要再糊涂了。”奕翾只在旁边哂笑着说出这句,“我不打扰皇上和夫人了,告退。” 说罢,奕翾笑盈盈地率先离开。对于接下来西陵夙的处置,她不感兴趣,因为最精彩的片段已经看到了,结果如何,不再重要。 “看来,是翔王病得糊涂了,王妃扶翔王回殿歇息去吧。”西陵夙淡淡发落出这句,只紧拽着蒹葭的手,朝元辉殿行去。 甫进殿,他摒退一众宫人,殿门关阖的刹那,便撤开拽着她的手。 殿内,拢了苏合香,蒹葭的水渍滴答滴答地掉落在厚厚的毡毯上,现出不和谐的一抹深色。 从殿外走到殿内,不算短的时间,可,一杖杖打下去,蝶舞又能承受住多久呢? 然,眼下,她却是求了都没用。 只站在殿门那端,头很疼,好像有些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那,连心绪都抒展不开。 “不求朕?”他径直朝里踱去,话语声悠悠地飘了过来。 “臣妾求皇上,皇上会应允么?”说出这句话,浑身好像都在发冷,只是头却是更沉了。 “你若要说什么,朕也愿意信。”出乎意料地,他却是说了这一句话,紧跟着,他的手上拿了一件袍子,转身,凝定她,“先把湿的衣裙换下。” 她接过袍子,是他贯穿的。其实,他本可以传宫女替她去取衣物来,但来回一去,或许,这寒气就入侵了。 她知道这个理,也知道,今日翔王的突兀,或许,让彼此不得不去面对一些事。 一些,自他回宫开始,就因着种种,开始回避的事。 殿门是关阖的,殿内也只有他一人,她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只是,在换下这件衣裳时,她仍是说了一句: “皇上是否还记得臣妾在温莲山说过的话,那句话,是真话,臣妾没有骗过皇上,若因着臣妾的缘故,连累到无辜的人,是臣妾不愿的,还请皇上明鉴,饶了蝶舞一命。” 彼时,她曾说过,她对翔王有的,仅是感恩,绝没有存其他的心思。不管他信与不信,她这句话,问心无愧。 他从没有怀疑过这句话,他也记得这句话。 只是,他无法控制的,仅是越来越深陷的翔王。若说太后有什么部署,是至今他仍没有办法破去的,便是在翔王和他之间安插下蒹葭这一人。 既让他碍着翔王,无法毁去蒹葭,又在必要的时刻,加以挑拨,便能成为他和翔王之间的一道罅隙。 翔王从来没有这般钟情于一名女子,或者说,在翔王过去二十载的生命力,除了行军打战,就再无其他。 而钟情于一名女子,注定会成为最大的软肋,他也无法当时赐下蒹葭于翔王,否则,太后达不成自个的目的,蒹葭待在翔王身旁,或许只会威胁到翔王,毕竟那时,他不能确定蒹葭的本质。 所以,纵然,他清楚地看透太后的部署,却最后没有能化去她的这道部署。 此刻,听她启唇,她的声音是沙哑的,不复昔日的动听,每一字说过,便似极钝的刀在心上划过: “若不是那名宫女引你往太液池,又怎会发生后来的事?”西陵夙淡淡启唇,“这宫里,不是你为别人着想,别人就会记得你的好。” 这一句话,说得虽然低沉,但,却是字字清晰的印进蒹葭的耳中。 难道说,蝶舞口中所说的玲珑被罚不过是个托词?目的就是引她往太液池那边,源于翔王的殿宇离太液池恰是近的。 可,蝶舞怎么能确定翔王在那个时间会跑出来呢?对了,她记起,在离太液池很近时,蝶舞曾有些莫名地大声唤了她一声,所以,只将翔王引了出来,如此,病中的翔王才会做出那般逾矩的动作。 可她竟是没有瞧透,她果真是愚钝的。 这宫里,到处都是噬人的陷阱,且不去管蝶舞背后唆使的人是谁,既能唆使出这样的事,显见就有九成的把握,包括那蝶舞,即便被察觉谎报,在宫规里,也仅是小的惩处,哪怕牵涉到这种事,疑心其有诈,严刑审问下,怕都是不会说什么的,承认了,自然落不到好下场,不承认,只说是听错了传言,或许还能仪仗她怜惜下人,代为求情,却没有想到,西陵夙这般决绝地就发落了蝶舞。 而这剩下的一成,便是翔王会不会听到这一声,就奔出来,或者说,翔王在那个时间段是否正好是清醒的,当然,这些若让伺候翔王的人加以配合,也全然是可能的。 倘不是西陵夙提了这一句,倘不是西陵夙洞悉这些诡计,这一次,她不仅辨无可辨,不啻更会离间了西陵夙和翔王的关系。 唆使蝶舞的那人,要看到的,无疑正是这一点吧? 毕竟,假如目的只是要西陵夙废去她,何必破费周折设计这一出的铤而走险呢? 此刻,他不再说话,转身,步出殿去。 殿内,仅剩她一人,褪下湿冷的衣裳,是否心里就不会寒冷了呢? 这宫里,即便做一件事会赔上自个的命,却还是有人会去做,譬如蝶舞,一个平素不起眼的小宫女,竟是安插在她身边的危险眼线。 为的,是什么呢? 每个人总有自己的坚持,而事到如今,她已不知道,她的那些所谓坚持,是否还有意义。 换上干净的袍子,是他的便袍,淡蓝的色泽,上面没有任何繁琐的底纹,她穿着是显大的,系紧了腰封,方勉强能走动,只走了一步,殿外便响起小宫女的声音: “娘娘,奴婢给您送姜汤来了。” “进来。”她说出这两字,这里,是西陵夙的议事殿,里面除去几案龙椅外,倒是比御书房都要干净。 在这样清冷的殿内,喝一碗姜汤,确是能驱除身体里的寒气,她接过姜汤,慢慢地喝着,那名小宫女复禀道: “娘娘,您先在这歇会,稍后兰陵宫就会送来娘娘替换的裙装。” 蒹葭颔首,小宫女见蒹葭喝完姜汤,便躬身退了出去。 宫女推开殿门的刹那,可瞧见外面的雨下得很大,连成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清稍远点的景物,而在这大雨中,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却是玲珑淋得很湿,送来一套用几层油布包着的衣裙,正是她的裙装。 她瞧了一眼玲珑,除了浑身淋得很湿,似乎并无大碍,玲珑擦了下脸上的雨水,道: “娘娘,奴婢给您送衣裙来了,您赶紧换上吧。” “玲珑,今日你去折桂花,可有碰到什么事?” 玲珑的脸一红,半晌,吞吞吐吐地道: “奴婢折了桂花,没曾想看到了胥贵姬豢养的小狗跑了过去,那狗极不听话,胥贵姬让几名宫人去追都追不住,奴婢一时手痒,就帮着去捉,才耽误了娘娘交代的事。娘娘,你不怪奴婢吧?” “本宫怎么会怪那你。只是你不回来,本宫担心罢了。”蒹葭淡淡地道。 果然蝶舞是撒了谎,也就是说,从撒谎的那刻开始,蝶舞便是没有准备全身而退的吧。 不曾想,最终的代价却是舍了一条命,还没能换来意想的结果。 人的命,在这宫里,只如草芥。 “啊,但奴婢让路过的采心回去捎话给娘娘,才去捉小狗的呀。”玲珑有些不解。 “哦,本宫正好出宫,许是采心没有碰上罢。” “娘娘,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不必,你浑身也湿了,先去擦一下,本宫瞧这雨还要下一会,等快停的时候再换吧。”蒹葭的声音本就沙哑,所以,现在也听不出来,她语音里的疲惫。 “好。那娘娘稍坐,奴婢去偏殿拾掇一下。”玲珑俏声说着,只朝外走去。 蒹葭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头越来越重,她下意识抱紧那堆衣物,将脸抵在衣物上,不知觉,竟是沉沉地半梦半醒。 朦胧中,好像有细碎的脚步声奔来,接着,在这些细碎的脚步声后,是谁的步声这么沉稳,又是谁的怀抱这么温暖呢? 她只觉到沉重的身子被人抱起,她倚在那温暖的怀抱里,浑身却是更冷了起来,直到有暖和的东西盖到身上,她终是昏昏的睡去。 而这一睡,她睡得很不安稳,傅院正进得乾曌宫时,已然发现蒹葭受了风寒,由于她体质孱弱,加上内因纠结,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傅院正即便开了方子,熬好汤药,但昏睡中的蒹葭却齿关紧闭,大半汤药都喂不进去,悉数流了出来。 “把药盏给朕。”始终站在一旁的西陵夙突然说道,接过眉妩手中的药碗,然后示意眉妩将蒹葭扶着,亲自舀了一勺汤药喂到她的唇边,可,即便他喂得再慢,汤药仍是大半都流了出来,弄得淡蓝的袍襟染上斑斑点点。 西陵夙没有迟疑,继续舀了一勺,这一勺却是自己含进口中,俯身,以唇熨帖,将汤药缓缓度进蒹葭的口中,虽然她的齿关仍紧闭着,显然,抵不过唇间的吸力,可,这汤药喂下去的同时,她反射性的将脸一别,口中喃喃: “翔王,放开,翔王!我不是奕翾……放开!” 即便这是梦呓,她仍是眉心颦紧着,唇瑟瑟地发着抖。 奕翾?翔王把她当成了奕翾? 西陵夙的眸光一紧,只是继续照着刚才的方式,趁她梦呓时,将那些汤药悉数的度了进去。一旁的傅院正想要阻止,可,话到嘴边,瞧见西陵夙的脸色,还是咽了下去。 纵然这样的举动,无疑会让龙体违和,但,以多年伺候帝王的经验看来,这位新帝是不会停止的。 一如,先帝一样,曾经为了康敏皇贵妃染上风寒,同样用这种方法,不顾龙体,以唇度药。 最后,康敏皇贵妃痊愈了,先帝却是缠绵了病榻数十日,即便如此,还笑着对康敏皇贵妃说,幸好有他度药,才把这病也度了过去。 从没有见过,先帝这样宠一名嫔妃,哪怕后来有了太后,那种宠爱始终和对康敏皇贵妃是不一样的。 先帝宠康敏皇贵妃,更多的程度上,是夫君对妻子的宠溺。 对太后,顶多只是男人对女人的宠爱罢了。 而从刚刚新帝听闻宫女禀告,说钦圣夫人在元辉殿昏了过去,立刻放下手上批阅的折子,复去往元辉殿,着紧地把钦圣夫人抱起,并动用了帝辇,以保证夫人不被雨淋湿地至乾曌宫来看,或许这位新帝的用情不比先帝对康敏皇贵妃少。 神思间,傅院正另开了一贴方子,着医女去煎熬了,其后给西陵夙服下。 接着,他们奉谕退出寝殿。 盖了两床厚厚的锦被,可她仍是没有发汗,只是额头的温度越来越烫,人却是好象很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锦被内,他睡到她的身旁,龙榻很是宽敞,可她如在魑魅山时一样,下意识地朝他靠来,汲取他的热度。 那段日子,虽然有谋划,却是他过得很舒心的一段日子,而他和她之间,也仿佛民间夫妻一样,每日里,过得平淡,又充实,甚至,他和她的关系在那段日子里,是最自然的。 而不像如今这样。 他闭上眼睛,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熨帖在他的臂弯,慢慢停止了瑟瑟发抖,均匀的呼吸声里,间或还是有一两句的梦呓,却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只是,半夜,突然被一阵哭声惊醒,他睁开眸子时,发现,她蜷缩在那,小脸上满是泪水,从没有见过她这么哭过,即便是流泪,也顶多是一颗一颗的坠落,但泪流满面,是第一次,虽然,这时的她,神智没有完全清醒,显是刚从梦魇里醒来。 “葭儿……”他坐起身,轻唤她,却又不敢太大声,眼前的她,好像琉璃般,一碰或许就碎了。 听到他的唤声,她慢慢地抬脸,眼底还是泪水再溢出,他想替她拭去这些泪水,指尖动了一动,还是没有伸出,只是垂落在锦被上。 而她茫然的看着他,眼底漾过一种他不熟悉的神色,但只是一瞬,她的嗓音沙哑: “皇上……” 他本垂落的手终是再次伸出,分不清,是他将她揽入怀里,还是她自个将脸埋进他怀里,或者说,她和他的动作本发生在同时,也就不必区分谁先谁后。 她的眼泪似乎渐渐止住,只是,刚从梦魇里醒来的身子,倒是发了一身冷汗,他拿被子继续裹住她,估计待到明日早上,风寒终是会好一些。 没有试过这么抱一名女子,只抱着,什么都不做,她身上甚至还有些许黏腻的汗意,他都没有计较,就这么抱着,听着更漏声响,而她竟渐渐地在他怀里睡去。 他没有问她是否做了噩梦,因为,大部分噩梦醒来时,除了恐惧,和惊吓出一身冷汗之外,或许,是不会留下其他任何痕迹的。 是的,在康敏皇贵妃薨后的数年里,他一直会坐噩梦,每每从梦里醒来,却只有他独自一人,他懂得那种悸怕,更懂得在那时,能有一个怀抱倚靠,那该有多好。 可惜,父皇的怀抱,似乎从母妃薨逝那一年开始,就再不属于他。 哪怕,人前,他仍是最受父皇器重的二皇子。 但,他却是知道,有些什么,从母妃薨逝的那一天起,就不再一样了。所谓的人前,不过是表面罢了。 记忆似泉一样的骤然涌现,他只把下颔抵在她的发丝上,闭上眼睛,靠在明黄的褥垫上,这一晚,就这样抱着她到了天明。 卯时,海公公在纱幔外请起时,仅听得西陵夙淡淡的一语,于是,当日,竟是新帝继位以来,第一次称病免朝。 而,西陵夙昨晚喂下蒹葭汤药后,复喝了院正给他另开的汤药外,并没有不适,只是,他想放自己一天,一如,在魑魅山,他放了自己半个月。 可,即便放了自己,即便她蜷缩在他怀里,但,总归是回不到魑魅山那样纯粹的氛围中。 是的,至少,在有一段时间,那是一段最纯粹的氛围。 然,今日,纵然免朝,却是注定要被一件事所打断。 将近正午时,安太尉有事急奏。 但凡不是要事,安太尉哪怕有先帝御赐的腰牌,都不会无谕进宫,这点,西陵夙自然是晓得的。 是以,哪怕蒹葭仍睡在他的怀里,他只能稍欠身,将她轻轻放到锦褥上。 此刻的她,除了嘴唇干燥,脸色绯红之外,额际的温度都退了许多,早上的汤药,不用他喂,自个都能咽下,只是汤药里加了镇定的成分,当然睡得沉沉。 眉妩见他起身,忙掀开帘子,尽量放低步子,伺候他更衣完毕,西陵夙却是出了寝殿,往偏殿去洗漱。 她是昔日在王府就近身伺候西陵夙的丫鬟,这么多年,倒是从没见过西陵夙这么顾念一名女子。 宫里皆传闻,钦圣夫人被隆王掳去后,身子不洁,所以失了圣宠,却没有想到,似乎并不是这样,纵然,先前皇上对钦圣夫人确是冷淡了些许。 洗漱完毕,甫传了午膳,安太尉已然觐见。 “太尉,有何急事?”西陵夙用了些许粥,放下勺子,拭了拭唇,问道。 既然称病,自然从用食上都得做到天衣无缝,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从康敏皇贵妃薨后,粥成了他最不爱用的。 “皇上,岭南八百里快递呈来觞帝一封密函。”安太尉将手上的折子递予海公公,海公公复将折子呈给西陵夙。 从岭南递过来的密函,难道说,觞帝已然准备先行发兵越过天堑,直挥岭南? 果然,安太尉瞧西陵夙眉尖一扬,复道: “皇上,觞帝已召集百万精锐之师,抵赴岭南天堑。” 岭南天堑,易守难攻,圣华公主一役,死伤惨重,方得以度过天堑,但,觞帝既然集结了百万大军,可见是势在必得。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觞国此次竟会动有百万的军力! 西陵夙拆开那封密函,里面竟只是一幅宣画,画上只是一巧笑嫣然的女子。 他没有想到,觞帝的密函会是这个,更没有想到密函上不过寥寥数语,为的却是名女子: “呵,想不到,觞帝竟先问朕讨要人来了。如若不依,则必定兵戎相见!” 安太尉听出西陵夙语意里的冷冽,抬眼一看,那画上的女子竟然是—— 【冷宫薄凉欢色】08 风念念扶着翔王回到殿内,俩人浑身都已湿透。那雨水顺着发梢、衣襟一滴接着一滴地坠落,不仅让地上的毡毯染上一抹难堪的色泽,也在谁的心底,添了几许的阴霾。 有太监宫女迎上来,奉上绵巾,还有干爽的袍衫。 当然,这里,也只有翔王的袍衫。 翔王没有纳过侧妃,出宫前的殿内自然不会有女人的衣物。 但,稍后就会有王府的丫鬟送来风念念的衣裙。 “扶王妃去梳洗。”翔王吩咐迎上来的宫女翠环。 翠环喏声,上前来扶风念念,风念念却在转身往一旁的更衣室去时,瞧了一眼翔王,但只一眼,仍是回身离开。 纵然太傅曾试图对她隐瞒过翔王在岭南出事的讯息,可,她却还是在太后一次刻意赐赏出宫时,知悉了这条对她来说,不啻是噩耗的消息。 她清楚太后的意思,或许看到她难受伤心,就是太后所想要的吧,自太后入宫以后,有些本来隐藏起来的东西,便不加掩饰地显露了出来。 而她,确实在获悉翔王噩耗后,做不到淡然。 这月余,她每日都跪在佛前苦苦祈祷,只盼着老天不要这么残忍,若让翔王化险为夷,哪怕折去她的寿命十年都是无憾的。 其实,想想真是可悲,大婚前,她几乎从没见过翔王,只是,奉诏大婚后,自幼的家教礼法,让她恪守着,当他是她的所有,是以,竟会祈出那样的话来。 哪怕,她或许对翔王,还谈不上任何的爱。 只是,嫁了,便认了,这一认,对她来说,是一辈子。 迂腐,也是桎梏。 太后自是也深谙这一点。 可,她没有后悔,这,毕竟是她当初的决定。 然,纵这般,今日,在雨中,看到他抱着钦圣夫人,看到那样张狂不羁的样子,却以最深情的凝视展现出来时,她的心底,好像被什么砸了一下,于是,有一块地方发出清脆的崩裂声。 倘若说,以前,只是隐隐有些揣测翔王和那一人,那么今日,终是眼见了翔王对那人的情意,这份情意带给翔王的,是触怒天颜,也是带给太傅府一触即发的祸端。 是的,虽然她是不理世事的太傅府二小姐,可,前段日子,父亲和太后之间那些事,她总是有些察觉的,只是,她同样无心去理,源于,她要的很简单,只是翔王的安稳,只是自个这一生的安稳。可,随着事态发生急变,她知道,她要的安稳,终将因着彼时太后的野心、父亲的决定,有所变化。 太傅府即便表面仍波澜不惊,暗中,却已是成为帝君心底的一根刺,不过碍着些什么,才没有动手罢了。 幸好,翔王平安归来。 所以,今日,她这般对翔王,是不是退一步讲,亦是为了不让最后的依傍一并被帝君所弃呢? 毕竟,在那之后,太后称病往俪景行宫,是真的病了,还是势败被遣呢? 而太傅府是她的家,不管怎样,她要保得太傅府阖府平安,翔王妃这个身份,不啻是种保障。 这般想时,她才能让自个对刚才的举止释怀。 换完干净的衣裳,他的袍衫,每一处都熏着淡淡的香味,这些香味环绕着她,就好像被他包围一般,走出更衣间时,早有太医替他换去受潮的绷带,他半裸着精干的上身,这样望去,战争留给他的疤痕却是触目惊心的,纵横在那,好像,把什么都分裂得不再完整一样。 翔王没有瞧她,太医好不容易解开绷带,可看见,有些伤口因为绷带浸了水,再撕开,导致有些牵连,再怎样小心翼翼,总归会迸开,细细的血丝从那迸**溢出,该是很疼吧? 她不自禁地朝前走去,从医女手中接过棉球,学着医女刚才做的,将那些细细的血丝在太医的伤药上来前,先行试去。 从现在开始,不管怎样,她会更做好自个的本分,而不是,在夫君的心另有所属时,继续选择蛰伏。因为,那样,无疑,只会让夫君的心越走越远,她将会彻底失去他。 她能做到不计较,没有怨尤,可,她是个女人,她做不到放纵,而不去努力。 “疼么?”柔声问出这句话,甫问出,却觉到鼻端微痒,许是刚才受了凉,而翔王这由于半裸着胸膛进行治疗,拢了碳盆,一冷一热,果然起了反映,但,眼下,她只能忍着。 翔王摇了下头,仿佛这才看到她的存在: “本王无碍,汪太医,稍后开一贴驱寒的方子给王妃。” 吩咐出这句话,带着相敬如宾的意味。 也带着,心如死灰的沉闷。 是的,从翔王的话语里,她只品到了这两种意味。 是为了钦圣夫人么? “也给王爷开一贴方子来。”她复添了一句,在外人眼里,除去刚才雨中那一幕,谁能说她和翔王不恩爱呢? 帝王世家,从来都是这样的相敬如宾吧。 只是,这样的宾如冰,很冷,很冷。 思绪甫转到这一个冷字,她终是骤然收手,急执起丝帕,掩去不期而至的喷嚏。 这样的动作无疑是不雅的,可翔王并不在意,只藉此转了身子: “你来替本王擦拭。” 他一指那名医女,医女复执了棉球蹲俯身擦拭时,她站在那,倒像是多余的,可,她还是站在那,直到太医包扎完毕,奉上汤药,她先奉给翔王用下,自个才用。 殿内的人在用完汤药后,终是退出去一些,除了近身伺候翔王的小德子和翠环外,再无他人。 “王妃,待雨稍微停,你先回王府,本王不日也会回去。”翔王漠然地说出这句话,下了明显的逐客令。 若非殿外的雨下得如斯大,恐怕现在,她就该离开了吧。 “你们先退下。”她依旧声音轻柔地对那两名宫人道。 小德子和翠环看了一眼翔王的脸色,方喏声退出殿去,关阖殿门。 风念念缓缓走到翔王跟前,让他的目光不能避开她的,接着,她蹲到地上,手覆上他的放在膝盖上的手,覆上的刹那,她能觉到他不明显的闪躲,只是,她是那么坚定的覆上,丝毫不容许他的退却: “王爷,有些话,嫔妾知道不该讲,可,却是不能不讲,因为,这不仅事关王爷,也攸关着嫔妾,更攸关着——” 她顿了一顿,缓慢却清晰地说出剩下的两字: “娘娘。” 语音甫落,她紧紧凝着翔王的目光,分明看到翔王的眼底拂过一丝的痛楚,他真的那么爱钦圣夫人吗? 是的,即便她不曾爱过,却能分辨出,翔王的这抹痛楚,是因为爱。 只有爱,才能让一个叱咤疆场的王,这般痛苦,却又无奈。 手心发凉,这种凉意顺着她的手腕,一点一滴地沁了上去,直抵心口的柔软。 “王爷,嫔妾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喜欢娘娘,但,眼见着,皇上对娘娘也是好的,既然如此,您的这份喜欢对娘娘来说,就是灾难。可娘娘从入宫的那日起,今后的一切,便都是帝王的,再由不得娘娘,所以,不管娘娘对您怎样,您对娘娘如何,您都是不能,也不可以继续这份喜欢的。嫔妾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很轻巧,可真要去做,确是难的。但,如若王爷想娘娘从此以后过得好,还请王爷收起这份心,为了娘娘,也为了嫔妾,嫔妾当初选择王爷,就是希望能和王爷白头偕老,哪怕王爷现在不喜欢嫔妾,没有关系,嫔妾愿意等,只求王爷给一个念想于嫔妾,嫔妾就甘之如饴了。” 这一番话,她以最温柔的语意,最坦然的目光说出,覆着翔王的手,也用了些许的力,可翔王的目光并没有因此有一丝凝聚在她的脸上,仍是散漫地,没有任何焦点。而她却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等,等翔王一个答复,也等这一个念想。 半晌,翔王才缓缓地启唇: “本王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这件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本王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久,而这份喜欢没有办法转移。本王娶你,是奉召,本王会努力尽到作为夫君的责任,可,感情,是没有办法勉强的。本王希望你能明白。至于钦圣夫人——” 翔王提到那四个字时,滞了一滞。 犹记起,那一日,他救她于殉葬,发现她不会上马时,便在彼时,先入为主地排除了她是圣华公主。 源于,第一次见到圣华公主,她就骑在一匹马上,犹如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一样的,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她的笑声和她脚踝上的银铃一样,都是清脆脆的。 所以,哪怕,蒹葭的眸子和圣华公主一样,容貌也一样,他只当她是一个影子,从没想到过,蒹葭就是圣华公主。 毕竟,除了眸子、容貌外,个性和声音都是不同的。 只是,今日,在雨中,他却还是把她当成了她,冲动地抱住她的感觉是那般熟悉,回忆起来,那日在姆勒山上,在他抱住那‘圣华公主’时,反倒没有这么熟悉。 然,当那‘圣华公主’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膛,心底的哀鸣让他忽视了一切。 而今日,在西陵夙身旁的‘圣华公主’显然容貌是陌生的,根本不是三年前,他所见到的圣华公主。 西陵夙认不出来,情有可原,但,他却是记得深的。 难道,蒹葭真的是圣华公主? 这个念头刺进心里时,让他更加的难耐起来。如果真的是,那么,不管怎样,他还是要带她离开,一如,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希望能带她出宫,哪怕是影子,他都有所担忧地想带她离开。 可,那一日,当他平定太子造反的余孽后,返回那处藏着蒹葭的殿内,只看到,太后将蒹葭认做了宫女。 迟了一刻,一切便以另外一种形式开始进行下去,一步步,看蒹葭从司寝成为西陵夙的宠妃,他只能在心里祈愿,蒹葭并不是圣华公主,如此,或许,就不会是最糟糕的。 但,最糟糕的情况,恐怕已经发生。 如若,蒹葭真的是圣华公主,并且,是她蓄意隐瞒的呢? 这个念头拂过时,心底不由一凉,话却还是要继续说下去: “本王也知道,钦圣夫人是皇上的嫔妃。这点,不需王妃提醒。” 说出这句话,虽然残忍,可,是实话。他不能勉强自己去给风念念希望,明明知道这种希望,或许根本不会发生。 因为,他错过圣华公主的这三年,已经成为他一生都没有办法淡忘的烙印。 风念念的脸色随着他这番话,一阵发白,但,却没有失态,只是覆在他手上的手,微微颤抖,低下眸光,不去瞧他的漠然,唯有这样,她才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王爷有王爷的坚持,嫔妾自嫁给王爷那一日起,也有嫔妾自个的坚持。不管怎样,一年,两年,乃至这一辈子,只要王爷愿意回头,嫔妾总会站在王爷的身后,一直等下去,不论王爷给不给希望。” 真是个倔强的女子,想当初,奕翾何尝不也太倔强了呢? 如果,只是说如果,他没有先于风念念之前,邂逅了奕翾,他或许对这样的女子,会心动吧? 只是,现实容不得‘如果’,他的心,被那一人占得满满的,再容不下其他的存在。 他闭上眼睛,手从风念念的手心中抽出,随后起身,朝殿内行去: “王妃自便,本王倦了。” 风念念仍保持这蹲伏的姿势,没有人会看到,在翔王起身离开的刹那,一颗清泪坠落,因为,她很快就拭去眼角的泪水,眼泪是软弱的象征,她不要软弱。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西陵夙再回到寝殿时,蒹葭仍卧在龙榻上,伺候在帐外的眉妩轻声: “皇上,方才院正来瞧过了,娘娘的风寒在好转,又开了新的方子,一会医女熬好会端上来。” 他没有说话,只在眉妩掀开纱帐时,步进殿去,径直走到龙榻旁,即便在睡梦里,她的眉心还是颦紧的,是昨晚的梦魇还没有纾解么? 药效加上锦被的捂紧,使得她半副如玉般莹润的臂膀搁在了锦被外,他想把这被子替她盖好,却是看到,微微敞开的亵衣里,那垂挂的坠子。 一个缀着护身符的坠子,上面还用丝线编了一朵妖娆的红色花朵。 看似普通的坠子,却不曾想,这竟是觞帝的信物。 是那封函文里,提及的信物。 将她的手臂放回锦被中,他执起这枚坠子,泪滴型的坠子上刻满了护身符,但,若仔细瞧,却可看到,这些护身符勾勒出了一条蛇形,正是觞帝的御用标记,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瞧得懂这个标记,他也是今日,从密函的启印上,第一次见到这枚标记。 果然,是觞帝的东西。 而她还戴在颈部。 不是没有查过她的出身,包括先于太后一步找到她的父母,就是早前查询的结果,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不希望太后再用其他的法子去控制她,尤其,这种法子还带着人性的泯灭。 或者说,从彼时,他就不希望她的亲人出事。 纵然,他早已知晓,她并非是太后从行宫带回的宫女蒹葭,真实身份是先帝驾崩那日,应选入宫,本该随着先帝驾崩被殉葬的宫女明露。 其实,在魑魅山时,她已对窈娘自称明露,不知是她以为他不知,还是从那时开始,她就不想瞒他了呢?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些,根本不是她最终的真实身份,她的真实身份,竟然极有可能是当年锦国的白露公主奕茗,本来联姻觞国,最终逃婚的白露公主。 也是那场逃婚,使得锦、觞两国多年的友好关系岌岌可危。 白露公主,在锦国的皇室记载里,几乎是被人忽略的一个封号,对于这位公主的记载少之又少,他命人将当时破国当日得到的锦国皇室名册拿来,才在角落里找到,关于白露公主的寥寥数笔。 是锦帝巡行民间时带回来的,当时年仅十岁,其生母没有被记入皇室的名册,关于这位公主的记载也是很少,没有提及锦帝是否宠爱这位公主,也没有提及这位公主和觞帝有联姻,关于她的记载,不过是和圣华公主同年,在四年前,突然在宫闱中失去踪迹。 对于一名在灭国前就不知所踪的,无关重要的公主,自然是引不起他更多的注意。 然,现在看来,这个身份,牵涉到的,或许,还不是表面那般简单。 否则,觞帝不会这般明确地要他归还她,并且不惜为此,将百万大军压到岭南天堑。 百万大军,这样的兵力,是他没有想到的,谁都不会想到,这么多年,远在漠北的觞帝韬光养晦地,竟有百万兵力之多。 而坤国,如今在边境,除了圣华公主的二十万不到兵力,再加辅国将军的兵力,至多勉强凑齐四十万。 虽国内还有部分兵力,可,隆王那些亲兵,纵然此刻归降,编入云麾将军、归德将军麾下,可,若往边境去和觞国一战,万一觞帝让隆王率兵,这部分的兵力实则就成了很不稳定的因素。 坤国除此之外,另能派出的兵力,实属有限,并且,恐怕未等跋山涉水行军到岭南,那战事一触即发之下,显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至于觞帝这举,究竟是意图在坤国的万里河山之上,还是,本身,白露公主对觞帝来说更为重要呢? 名册即便找不到答案,但,倘蒹葭真是白露公主,无疑,圣华公主该是识得她的,关于白露公主的种种,圣华公主不啻也是该清楚一二的。 或许,也包括为什么,蒹葭会出现在坤宫,除了,她是太后安排给他的部署之外,他竟没看穿,她这个隐在暗处的身份。 这个身份,是她蓄意隐瞒,还是另有原因呢? 神思间,修长的手指不自禁地微微收紧,却不想,那收紧的护身坠子竟是将她勒得咳喘起来,这一咳喘,让她难受得从睡梦里醒来。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神,忙松手,坠子已在她白皙娇嫩的颈部勒上淡淡的一道红色印子。幸好,她之前的伤口没有因着他无意识的所为再次裂开,其实,那伤口早已慢慢愈合,只剩下颈部尚未褪去的绷带,再再昭示着是当日灵堂,她为了他,所受的伤。 不管她是谁,她在他身边,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醒了?”这一次,不待她启唇,他的声音很是轻柔,连那笑都是和煦的。 “嗯,咳咳。”她还是呛咳着,好不容易缓下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很昏沉,好像睡梦里不停地做着噩梦,然后哭了很久很久,眼角很干涩,或许,真的哭过吧。 现在,只拿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借此垂下眸光,不去看他。 他只在她身旁坐了,仿佛没有发生今日的事般,淡淡道: “朕已命人明天带你父母进宫,见上一面,你这病,或许也好得快些。” 真的? 这一句话,让她是愕然的,接着是欣喜,她这一病,他确是让她能见阿爹阿娘? 因她不可置信地抬起眸子,他将她欣喜的目光尽收眼底,这样的眼神,是佯装不了的,他看得清楚。 不管怎样,一切,姑且等到明日,再说吧。 “谢皇上。”她在龙榻上俯低身子,话语里满是感激。 “雨还在下,今日,就歇在这罢。”他的声音仍是淡然的。 其实,雨早停了,她若仔细听,便能听到,外面偶尔传来的鸟鸣声,可,这一刻,她突然愿意只当做雨还没有停。 这样,是否就是一个给自己留在这寝殿的最好理由呢? 至于,六宫会怎么看,那不是她现在该去顾及的了。 毕竟,这样的事,以前,她十分配合地做了一次又一次,然,这一次,终究是她藏了些许的私心。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医女送来了汤药,她用下不久,便到了晚膳时分,因着她病体未愈,司膳司只送来稀松的粥,而西陵夙则是往偏殿用膳。 用完膳,她有些忐忑,西陵夙或许今晚未必会回到寝殿,毕竟,若他翻牌子,歇在雨露殿亦是有可能的。 其实,她不喜欢这样忐忑的感觉,为了一名男子的若即若离,让自个也若有所失,可,时至今日,她想,她真的骗不过自己的心。 也回避不了自个的心。 更无法强迫自己去放下那颗心。 从雨中,翔王抱紧她,结果,被西陵夙撞到,那一刻,她真的羞愤难以,直到西陵夙口中轻飘飘一句相信她,竟是让她有了如释重负,甚至感铭于心的体味,那时起,她终知道,她逃不过他给她无形中下的牢。 爱上帝王的女子,是最幸福,也是最不幸的,莫名,她的心头涌上了这句话,似曾相似的话。 抬眼瞧了眼殿外,除了眉妩伺立的身影,再没有其他,也罢,不去等,不去想,毕竟,她的风寒还没有痊愈,他若过来,歇在这里,万一感染到他,岂不是她的罪了。 他是帝君,龙体染恙,耽搁的,便是朝政大事。 这般想时,她安静地躺下,将脸埋进锦被中,强迫自己尽快入睡,这样,无疑是两全的法子,不会因为他不来而失望,也不会因他来了,感染风寒而内疚。 殿里拢的苏合香无疑是有很好的安神作用,他进得殿时,眉妩已轻声禀告说,钦圣夫人歇下了。 隔着一层纱幔,他没有进去,只透过那层明黄瞧着,她睡得很安然。 他不知道明日之后,他会做什么样的抉择。 因为,临近傍晚时觞帝又发了一封密函,若他愿将白露公主护送回觞国,那么,觞帝愿将漠北毗邻岭南的三座城镇划给坤国作为谢礼。 这座谢礼之大,实是他没有想到的。 战,或是和,竟全系在一名女子的身上,这名女子,还是他的嫔妃。 觞帝的谋算,他愈发看不懂,也愈发觉到事态的发展,渐渐棘手起来。 以一名女子换三座城池,又熄了战火,这种决断,是任何一名帝王都该会做的。 他毅然回身,不再去瞧纱幔后那娇弱的身影,何况,这名女子并非他心仪的女子,送予觞帝,觞帝都不计较她曾经是他的嫔妃,他又怎会舍不得呢? 一步一步走出殿去,眉妩微皱了下眉,伺候西陵夙这么些年,她从没有瞧到西陵夙这般神色,紧绷的俊颜上,竟有一丝落寞浮过。 她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一下纱幔后的龙榻,还是固守本职,顿坐在纱幔外,值起夜来。 翌日,卯时还没到,蒹葭就醒了过来,没有睁眼,只把小手下意识地稍挪了一下,便知道,身侧是空无一人的。 睁开眼睛,殿内亮着一盏烛火,烛影摇曳间,那些阴影投射在明黄的纱幔外,满是清冷。 “娘娘,您醒了?”听到一点动静,眉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嗯。”她应了一声。 “皇上昨晚歇在雨露殿了,”眉妩若有似无地提了一句,“奴婢伺候娘娘洗漱?” 蒹葭颔首应了,今日,阿爹阿娘就会进宫,她理该早早准备了才是。 辰时不到,一切也就准备停当。由于刚发过风寒,她只能卧在龙榻上,等着太监传召阿爹阿娘,虽然昨晚西陵夙没有告诉她何时会召她父母入宫,但,眉妩在早上却是告诉她,午膳前,便会传进来,用过午膳,再出宫。 果然,她用完早膳没一会,殿外便传来太监小碎步的声音,接着是邓公公行至殿前: “娘娘,老爷夫人觐见。” 只一声很平常的通禀,却让她的眼底微微地朦胧起来,瞧向殿门口,半年多未见,阿爹和阿娘其实变化不大,仅由于进宫,换了一套体面的衣服,而不再是往日的茶农装束。 阿爹阿娘相搀扶着步进殿来,显然是早有人教了规矩,一进殿就在小宫女摆上的蒲团上,跪叩请安,三呼娘娘千岁。 她不想受这礼,可,除了尽快说出平身这两个字外,其他的,都是不能说,也不能做的。 眉妩让小宫女抬了两张椅子放在明黄的纱幔外,按着规矩,即便是她父母都只能隔着纱幔说话。 “你们先退下。”她吩咐出这一句,虽然有些宫规不能免,可至少有些,却是她能免的。 “奴婢遵旨,请娘娘好生顾念着玉体。太医说了,不可太过激动。”眉妩禀出这句后,便退出殿去,一会,千湄就该来了,她自然不用再伺候跟前。 待到殿门关阖,殿内没有旁人时,蒹葭想先开口,可,喉口的沙哑,以及眼底的热气,让她害怕一开口反而将这情绪沾染得悲伤起来,幸好,阿娘总是最能懂她的心,已然先说起了话: “露儿,在这宫里还好么?” 阿娘没有用客套的称谓,这让她是开心的,可是,这句话,却说得不妥。 “你个老婆子,女儿现在是娘娘了,怎么还唤乳名?”阿爹忙拉扯住阿娘,小声提醒。 对于蒹葭在宫里的种种,宫人早有邓公公在接他们入宫前,就大致地说了一遍,自然,都是拣紧要的说,包括,如今蒹葭的身份,以及叫什么,都一一嘱咐仔细了,让两位老人言谈时不可出任何的纰漏。 这,自然是西陵夙的交代,他知道她的底细,太后也将她的身份作过妥善的处置。 也正因此,这宫里,其他人都未必是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阿爹的当心是不无道理的。 “我很好,你们也看到了,能伴着皇上住在这里,这样的日子,怎么会不好呢?”蒹葭笑着说,可,为什么脸上能笑,心里的滋味却是那么难受呢? 不过,眼泪,倒是随着她的仰起头,慢慢都倒流回心里。 心里好像在下雨,却不会有人看到。 “露——你的嗓子怎么了?”阿娘差点又说错话,忙收了口,毕竟做娘的细心,听出蒹葭嗓子不再似以往一样清脆悦耳。 “没事,前几日染了风寒,嗓子咳哑了。”她下意识摸了一下喉口,那里还缠着绷带,幸好,有着明黄的纱幔相隔,外面是看不真切的。 “你呀,放心吧,女儿如今肯定好得很,也多亏了女儿,我们才能从战乱的地方迁到这里。对了,得多谢皇上,是皇上派人把我们一路把我们护送到这,还给我们置了在帝都的宅子,如今,我和你阿娘过得很好,也不必每日都起早摸黑的采茶。”阿爹爽朗的声音将突然变得有些悲伤的气氛带动起来。 “是啊,看我,怎么去说这些呢,只是突然闲下来,倒是我们有些不适应。”阿娘笑呵呵着说,接着,蒹葭听到衣袖的窸窣声,想是阿娘从贴身的地方取了什么东西出来,“这是娘给你做的烙饼,可宫里的规矩,不让我们带,所以只能这样偷偷捎进来。” “娘——”她唤出这一声,却是说不出话,只看见阿娘有些犹豫,却还是没有掀开纱幔,仅将那饼从纱幔下塞了进来,并尽量地靠近她的榻前。 是用好几层的油纸包住的烙饼,也是她每每生病最爱吃的,因为很甜很甜,而生病的时候,味觉却是会变苦,只有这和了上好砂糖的烙饼,能将她唇齿间的涩苦淡化。 她稍移了身子,从榻上站起,躬身拿起那烙饼,想说些什么,却怕自个的泪水再控制不住,仅能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是阿娘在纱幔外继续叮咛着一些话,这些话进宫前其实听过一遍了,再听一遍却仍是好的。 显然,阿爹阿娘并不知道她怀了身孕,又失掉孩子的事,否则,倒是要让他们白白担心伤心,毕竟属于宫闱内的私事,不到子嗣诞下的那日,是不用向天下昭告的。 她坐回床榻,磨蹭着油纸包裹下的烙饼,油纸还是温热的,是阿娘的体温,但,这样静好的时光,总是流逝得太快。 当千湄叩响殿门,说时辰到了,请老爷夫人往偏殿用午膳时,她知道,意味着今日见面的结束。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即便是皇后的家眷进宫探望,也不过两个时辰,所以,她该知足了。 况且,还得了额外的恩旨,用了午膳,才出宫,即便,这午膳并不能陪她共用。 相见时的欣喜越深,无疑离别时的难受越多,瞧着父母的身影消失在殿门那出,她知道,自个的眼泪打湿了油纸,本来温暖的烙饼在她的掌心里,也渐渐冷却。 第一次,在千湄等宫女出去传膳的间隙,能够这样没有顾忌的流泪,长久以来愈渐窒息的心,往往会舒坦很多。 打开油纸,她轻轻掰下一小块的烙饼,放进唇中,真的很甜,即便院正说,她这几日要忌口,可她不想连这份心意都不能用,而阿娘明显也考虑到了她的身子,今天的烙饼烙得十分松软,她慢慢地咽下去,在准备掰第二块时,忽然发现,手上那一整张烙饼在她没掰前,就少了一块。 当然,她没有错过,正掰下一小块烙饼的修长手指,不用顺着手指朝上望去,她知道是他。 “看上去很不错。”他的声音悠悠从她头顶传来,她没有请安,仅是低声: “皇上喜欢,可以让司膳司照着做。” 这句话出口,难道,她竟小气到连一块烙饼都不舍得给他共用? 神思间,他已在榻旁坐下,将手上的烙饼用下: “以前,朕的母妃也会做这些烙饼,可朕只用过一次,唯一一的一次——”他突然没有说下去,虽然唇边还是含着素来慵懒的笑意,只是在此时,这份笑意,只让她品到落寞。 她把手中的烙饼朝他移了一移: “我还不能多用,这个给你吧。” 话语甫出口,才意识到自个忘记了分寸,竟然只唤他一个‘你’字。 他却丝毫不介意,伸手从她手里接过烙饼,一分为二,再递回给她一半: “想是谷物做的,对你的身体应该无碍。” 金碧辉煌的寝殿,俩人对坐着分享完一块烙饼,在这帝宫里,是很奇怪的场景,但,却在每一口烙饼用下时,能觉到除了甜蜜之外的温暖,那种温暖通过齿间,一点一点地溢满唇齿,及至,漫到心房,让那里,也暖融起来。 她慢慢用下最后一口烙饼,他也刚好用完,瞧她用完,用手替她轻轻拂去唇边残留的一小块饼屑,这个动作自然而然的发生,却在其后,让她和他都有了一丝局促。 她不是第一次在他跟前局促。 而他却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窘迫。 指尖随她有些懵然的目光,滞留在她的唇角,指下的肌肤细腻美好,一如她的眸光,也给他美好的感觉。 可,方才下朝后,在御书房内,安太尉的话犹在耳,这次,觞帝似是势在必得,在天堑的百万大军已经悉数压上,只待一个号令,便将攻击归远。 归远的守兵应对此次觞帝的突然侵犯,不啻是寡不敌众。 谁,能相信,素来安定于漠北的觞国竟会兵行这般神速呢? 谁,又能相信,觞国此举,只是为了一名女子? 他的眉心蹙起,凝着眼前的女子。 若硬碰这一仗,无疑,坤国边境的兵力是处于弱势的。哪怕坤国如今将举国大半兵力聚集,奔赴岭南,在时间上已处于弱势。 但,若退一步讲,按太尉的意思,是不如将钦圣夫人舍于觞国,看觞国接下来如何部署,而这一举,日后也能成为坤国师出有名的依托。 哪怕,觞帝的密函措辞严谨,只说画上的公主逃婚至坤国,万望他代其寻到,并送还觞国,并没有提这公主已成为他的嫔妃。 可,日后反说是觞帝见钦圣夫人画像起了歹意,于暗中劫走夫人,同样是不错的说辞,并且,隆王据报即已投诚了觞国,也为这份说辞套上一个最冠冕的理由。 太尉的建议,不得不说是上好的,也是作为明君该会采纳的谏言。 毕竟,天下的民心是根本,若让民心只当帝王为了女子失德,这战,没有开打前,就已输了士气。 他能么? 不能的话,后果,显而易见…… 【冷宫薄凉欢色】09 可是,他能吗? 他若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引来觞国的铁骑,倘再被觞帝宣告天下,是他夺了与觞帝有婚约在先的公主,而那公主竟是另一位曾被坤国所灭的锦国公主。 先前,他盛宠蒹葭,早令朝野、后宫恻目,如今,加上这层关系,只让人以为是他隐瞒了蒹葭的真实身份,再算上迎圣华公主为皇贵妃,不论前朝后宫,只想坤国的百姓会怎么看待他呢?或许,到那时,民心向背,也是覆舟之时。 除去这些冠冕上的意义,扪心自问,将她拱手送给觞帝,他是否真能做到若无其事呢? 留她,难。 舍她,能么? 直到蒹葭微微动了一下,西陵夙才发现,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唇角,竟是有了一段时间,收手,她的脸色不知道是因为高烧不退,还是因他方才的举止,晕了一层浅浅的红晕,她略低了螓首,执起丝帕轻轻咳了一下,唤回他依旧有些出神的目光。 其实,今日唤她父母进宫,无非是试探,蒹葭是否是这对茶农的女儿,哪怕,看上去,亲情暖融得无懈可击,但,总归是露了纰漏。 那对夫妻看上去和一般的茶农无异,然而,在离开殿宇时,男的眼底透出的神色,有那么一瞬并非是依依不舍,仿似夹杂了其他,譬如说,担心。 真是普通的茶农,是根本不该流露出这种神色,毕竟,蒹葭‘小产’的消息并没有事先让他们知道,隔了一段纱幔,他们也无法洞悉蒹葭的颈部受了伤,在他们的眼里,能看到的,不过是眼下蒹葭盛宠无限的样子。 所以,对于一对老实巴交的茶农来说,出现担心的眼神,是不该的。 而,从蒹葭慢慢用那张饼的样子来看,再次确定了,她并没有做戏,一个人演戏,不可能演到这样。 演戏的,或许只是那对茶农夫妇。 她若真是白露公主,那么,她似乎并不记得先前的一切,记得的,仅是入宫前明露那个身份。 他凝着她,而她却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上,太尉和镇国大将军在书房等着您呢。”海公公在纱幔外的话语,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下朝后没有决定的事,始终要有个定夺,毕竟,眼下这事,虽暂时没有让前朝获悉,也是瞒不过去多久的。 “朕稍后就去。”他应出这一声,从龙榻上起身,眉妩带着一众宫女伺立在纱幔外,伺候他洗漱,更换便袍。 今日的午膳虽没有传,他却是觉得没有一次,用得比今日更加充实。 因为,温暖的味道。 起身,才要步出殿去时,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身上,她只低着脸,将那油纸放到一旁的几案上。 终是在他回身的刹那,她的唇张了一张,可,声音却是消失在空气里。 直到他离开,她仍是没有问出一句话。 她能瞧出他的心事憧憧,可,要问什么,恰是问不得的。 一如,她知道,他最后的视线落在她颈上的坠子,似乎,要问什么,也没有问出。 即便,他说过信她,可,她仍将翔王给的坠子戴在颈部,终究是不好的。 取下坠子时,听到殿外传来千湄的通禀声: “娘娘,翔王妃求见。” 翔王妃? 这一求见,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昨日发生了那件事,作为翔王妃的风念念既会说出那样转圜的话,说明,她是在意翔王,所以,该来。 意料之外,是以风念念淡然的性子,宁愿做翔王妃都不愿入宫为妃,她没有想到她会来见她,但,或许也足见,翔王在她心底分量之重。 而她,对于太后始终有着愧疚,要保太后,最终不仅保不住,反是连真正伤害太后的人都查不到。所以,要见太后唯一的胞妹风念念,让她的心底更不会好受。 客,即便这样,她还是让千湄请风念念进殿。 风念念随千湄引着,进得殿来时,才要按着规矩,行礼问安。蒹葭却是先抬眼瞧向风念念时,唇边带笑道: “王妃不必多礼,看座。” 风念念的身份是王妃,这个身份使得她是可以进入内殿,觐见蒹葭,而没有等风念念请安,她便说出这句话,一旁千湄的脸色有些不自在,只拿了靠垫垫在她的身后,让她坐在床上不至于那么累,加了一句: “娘娘,您身子还未大安,院正说了,让你多注意着歇息。” “本宫知道。看茶。” 待小宫女端上茶盏,退出殿时,风念念借着举盏,方启唇: “娘娘,嫔妾今日来见娘娘,确是唐突的。可,有些事,嫔妾憋着,心里总不痛快,所以,不如来见娘娘。” “千湄,你也退下。”蒹葭瞧了一眼伺候在旁的千湄吩咐道,待千湄不太情愿地退出殿去时,才微微笑着凝向风念念,“若本宫没有猜错,王妃此来是为了王爷?” 有些话,确实很难启唇,尤其站在风念念的角度,今日能来这里,实属不易,所以,这句话,不如让她来提。 因为,她清楚自个的身子,从上午到现在,已经撑到了极限,尽快说开些许事,她也好蓄点力。 风念念是极擅察言观色的女子,当然,这也是世家女子基本都会的: “是,嫔妾是为了这件事,来找娘娘,也知道娘娘今日玉体违和,可嫔妾不能不来。” 蒹葭没有说话,只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嫔妾的夫君是王爷,而昨日,王爷做出那样的举止,是对娘娘的不敬,可娘娘也该清楚,王爷心底对娘娘有的,不会是不敬,相反是其他要不得的感情。嫔妾昨晚试着去劝王爷,但,王爷却仍执迷不悟,嫔妾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嫔妾也不愿意去做那争风吃醋的事,但凡王爷要纳侧妃,嫔妾都不会拦,可娘娘毕竟是娘娘,若为了这个,让皇上和王爷有了罅隙,就是王府的劫数,嫔妾不能不理。” 风念念的性格真的和太后有太多的不同,直来直去,却又带着得体的距离。 “本宫清楚王妃的顾虑,但,本宫和王爷之间以前不会有什么,今后同样也不会有什么。本宫只把王爷当做救命的恩人,除了这份恩情,不会再有其他,本宫相信王爷并非是糊涂之人,哪怕一时因病做出种种不理智的事来,也很快就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顿了一顿,她将手里的坠子递予她: “王妃,请将这转交给王爷,王爷就明白了。” 这坠子应是能起到护身的作用,有了它,她才能在这其后的数场变故中安然到现在吧。 而翔王离了它,确是波折不断。 如今,还了这坠子,不仅能让西陵夙不再记怀,也但愿翔王就此否极泰来。 至于她和翔王之间的种种,本来就谈不上开始,如此,更是干净,除了,欠下的恩情以外,都干净了。 其实,有时候,强求着自己去还每一份恩情,到头,可能是适得其反,不如随缘,也好。 一如现在,若再牵念着恩情,只会让翔王更加难舍,这一份牵念到头,该仅是换来四个人的牵缠,不过是痴、愠、怨。 翔王的痴,哪怕她以前看不清楚,经历了昨日的种种,难道还不清楚吗?而翔王对她的种种,恐怕未必是对她,或许,是另外一个女子,一个,她形似的女子。如此下去,她虽是影子,只让翔王更难抽离。 西陵夙的愠,翔王是西陵夙最器重疼爱的弟弟,她不能做他们关系转冷、乃至疏远的归结。 风念念的怨,哪怕现在不怨,可假以时日,人非圣贤,谁又能做到不计较呢?有了计较,即会有怨。女子一旦有怨,做出的事,说出的话,便不再是先前的样子,到了那时,反会是翔王的不幸。 这场牵扯不清的事,由她开始,就该由她结束。 风念念起身,半躬身到蒹葭的榻前,双手接过那坠子,红艳艳的花,映进眼底,却是说不清的诡异。 “谢娘娘。”将坠子握入手心的刹那,她低低说出这句话。 “王妃,该谢的是你自个,本宫相信,你会让王爷走出困扰的那个圈。” 是的,她对翔王来说,不过是个困扰,这个圈,迟早得有人引着,方能走出。 风念念抿唇,微微一笑,那笑容是美的。 这样美的笑容,翔王终有一天会心动吧。 蒹葭在风念念离开后,便由千湄伺候着,用了汤药,复躺下歇息。 只是,这一日,待到下午时,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帝都本是少雨的地方,连续两日的倾盆大雨,倒是让有些地方蓄水多了起来,西陵夙在御书房会见太尉时,让镇国将军带了禁军,协同帝都的官兵,往城中各处水区巡视,若有堤坝不足的地方,紧急加固,以提前消去这大雨带来的隐患。 如此安排,待到镇国将军领命去了,太尉候在一旁,才上前,禀道: “皇上,眼下岭南的形式刻不容缓,臣虽已尽量召集了各军能用的将士,但加上圣华公主的二十万大军,也至多只有四十万,况且,帝都距离岭南路途遥远,即便尽力赶过去,恐怕士气上也远不及觞军。” 毕竟此事尚属机密,连数位将军都是不得而知的,只知道,岭南一线因着觞兵的集结,形式严峻。 “所以,太尉的意思,是朕该舍了钦圣夫人给觞帝?” “眼下,这是万全之策。况且,若钦圣夫人的身份被觞帝宣告出来,恐怕,反会累及皇上的圣名。” “但,她毕竟是朕的妃子,若弃之予觞帝,天下百姓也会笑朕连一个身边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他说出这句话,心里清楚,不过是句托辞,太尉又岂会听不明白呢? “待时机成熟,皇上可以对外说钦圣夫人是被觞帝所掳,那么也就不涉及皇上的颜面了。而这也将成为最好的出兵理由。” “那朕对圣华公主又如何交代?” 他和圣华公主有盟在先,只是这场盟约,显然因为觞帝突然聚集百万大师压进,而变得被动起来。 “皇上对公主不必有任何交代,公主能明白皇上的苦心。再者,公主若知道自己的妹妹也被那觞帝夺去,想必更加会坚定和皇上同盟的决心。” 此时,殿外传来邓公公的禀告声: “皇上,圣华公主请皇上往曼殊宫一去。” 纵然他没有告诉奕翾这一事,但看来,奕翾已然察悉了。 他拂袖示意邓公公退下,复对太尉,道: “朕知道该如何做,请太尉放心。” 安太尉自然是放心的,这位帝王,他几乎从小就看他长大,也在很小的时候,就不顾艰辛,随他一并拉练士兵,他清楚西陵夙,或许远胜于先帝,也因此,他把他掌上明珠安子墨送进了宫,不为其他,只为了,西陵夙是值得女子交托终生之人,哪怕,他是帝王,子墨不会是他唯一的妃嫔,可,他确是能给子墨最好的一切,而子墨素来要的,也是足够强大的男子,除了西陵夙,这坤国天下,不再做第二人想。 安太尉俯身退出殿去的同时,忽然右眼跳了一下,这一跳,让他有些不安,岭南那一役,都不曾让他这般不安过。 西陵夙行到曼殊宫时,圣华公主刚好吩咐宫女摆上了晚膳。即便到了坤国,她还遵着昔日的一些旧习,譬如,由于锦国靠近南面,每日里的晚膳时辰都比坤国要提前一个时辰。 当然,晚膳所用的,也不似坤国,大多是素食,并且主菜一定是一道褒得极浓的汤。 她用膳不习惯宫人伺候,早早摒退众人,殿内仅他和她二人。 “皇上,一起用膳么?”圣华公主着了稍厚的锦裙,领口绣着繁复的花纹,愈加把她的小脸衬托得绝色惊艳。 西陵夙凝着她,莫名地,看到她会有片刻的心安,以及,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颔首,在她身旁坐下,圣华公主虽然依旧在笑着,可笑意的背后,却是带刺的言辞: “听闻,觞帝已先发制人,将百万大军压到边境?” 觞帝竟会出动百万大军,这点,是让她意外的。 但,如若是要坤国的江山,为何又只屯兵在天堑不前呢? “公主看来居于深宫,也消息灵通。”这一语,无非是指圣华公主并不安分。 而她本来就不会为了区区皇贵妃的虚名安分。 “如果我安分了,岂不是就错过了这一出好戏?不知道,这一场戏,皇上准备怎么往下唱呢?”圣华公主亲自执起碗盏,替西陵夙舀上一碗汤。 对帝王用一个‘唱’不啻是大不敬,可,她确是说了。一如,她现在还并不自称臣妾。 “公主以为呢?”西陵夙接过她递来的汤。 “若皇上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然当以一敌百,亲自率兵前往岭南,难道,以坤国的兵力,还怕那区区一百万的觞兵?加上有岭南的瘴气做掩,再多的觞兵都是抵不过罢?”圣华公主话里有话地提了这句。 那次,她若不是中了瘴气,又岂会让太尉兵不血刃地擒获呢? 那瘴气,俨然是太尉佯装归远爆发瘟疫,暗地里借着连日潮湿阴雨,所做的谋划。 她吃了这一亏,女孩家的心性,让她始终是计较的。 “但,觞帝此次所求的,并非是战,而是和。”西陵夙舀了一勺汤,慢慢用下,只说道。 “和?” 果然,觞帝停而不前,是另有所图。 只是,她竟是不知道,坤国还有什么是值得让觞帝要和的。 “朕有一事要问公主,不知公主是否有一位妹妹,封号为白露的?”西陵夙淡淡问道。 圣华公主的脸色一变,旋即泠声道: “当然有,她是父皇在宫外所生,带回宫后,因为生性野蛮,自幼并不在宫里养大。不知皇上突然提她,所为何事?” 话里这么问,心下,却是有一丝清明。 “觞帝这次要的,就是令妹白露公主。朕还有一事想请问公主,觞帝和白露公主是否有婚约在先?” “哈哈,他竟然还要她?”圣华公主突然大笑出声,竟然,那名男子还要她!!! 她本以为,是由于奕茗的逃婚,方让觞帝记恨在心,在国破时,见死不救,没有想到,哪怕隔了这么长时间,觞帝竟然还要她! 而如今,父皇还在觞帝的手里。 西陵夙从圣华公主瞬间做不到镇定的脸上仿佛洞悉到些许什么,然,他只不说话,静待圣华公主继续说下去。 “我这个妹妹奕茗,确实是父皇当初做主,联姻给了觞帝,父皇还为此颁了旨,其后,觞帝更亲自到帝京迎娶奕茗,但,在践行宴席时,奕茗突然不见了,却是擅拿了我的宫牌,逃离出宫,父皇为此大怒,第二日,觞帝就不悦地返了觞国。想不到,隔了三年,他竟然向皇上要人,难不成,当初奕茗失踪的事,皇上也有份?这算不算离间呢?”圣华公主的语音冷,放下手里的筷子,问。 锦宫上下,唯有她的宫牌能畅通无阻,奕茗也瞅准了这点,偷了她的宫牌出得宫去,还让父皇为此对她有所迁怒。 对此,她做不到不计较。 “是,觞帝向朕要人,朕也颇感惊讶。既然白露公主是公主的妹妹,想必公主最是熟悉,只不知朕的身边,是否有相似之人,才引得觞帝突然朝朕要人呢?” “难道皇上是怀疑我和觞帝说,奕茗在皇上这,才招来觞帝的兵戎相见么?”圣华公主的语意一转,复执起勺子,道,“只是,或许连皇上都不相信,从白露公主被父皇带回宫开始,我就没见过她的样子,包括整座锦宫,恐怕除了父皇外,也没人见过她的样子。听说是为了辟邪,一直在脸上戴了个狰狞面具,所以,即便她在我跟前,我都是认不出她来的。因为,她还不爱说话,连声音,我都记不清。” 圣华公主继续给自己舀了一勺汤,可,这一舀,汤汁却是有些许因着手势不稳,晃了出来。 汤汁溅入碗底的刹那,有些过往就一一浮现,仿似,就发生在昨日。 从白露公主回宫以后,她的所有风采就都被这个戴着狰狞面具的女子盖过了,谁都说,锦国的圣华公主,是和坤国太尉之女风初初并列天下的美人,可,这份殊荣,最后,在父皇眼里,还抵不过一个从民间带回来的女儿,更让联姻觞国这样的事,落在了她的身上。 哪怕,觞帝在传言里并非那样尽善尽美,她也只以为,父皇是疼惜她,才不舍把她嫁予那觞帝。 可,在她亲眼见到前来迎娶奕茗的觞帝时,从不认输的她,在那时,却不得不认输,再怎样好强,都比不过,父皇那轻飘飘的一纸诏书。 在父皇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这个白露公主奕茗。 而狰狞的面具,其后在她叱咤疆场时,为了掩去女儿红妆,便也戴了。也在那一刻,她知道,女子即便有倾世的容貌,又如何呢?战场杀敌,比的,仅是谁最心冷铁血。 将那勺汤干脆放回碗盏内,收回思绪,睨向西陵夙。 西陵夙的眉心一蹙,竟是连圣华公主都没有见过白露公主,可,觞帝却是有惟妙惟肖的画像,这只能说明,若非是觞帝讹传,那,蒹葭或许正是白露公主,只是在逃出皇宫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才会辗转到了坤国。 无疑,对于这些,茶农夫妇该是清楚一二的——究竟是巧合,还是一场谋算。 一念甫起,不自禁地,他握勺的手稍稍紧了一紧,这么细小的动作,却都落到了圣华公主的眼底,她不等西陵夙开口,复道: “看皇上这样难以取舍的样子,难道,白露公主不仅是在皇上身边,还是皇上所爱的人?” 这一语说得极轻,哪怕,他们身旁并没有闲杂人等。 也正是这么轻,语调里含了试探,更含了讥讽。 西陵夙素来自若的神色随着这一语,微微一变,圣华公主凑近西陵夙,巧笑嫣然: “看来,似乎,我的好妹妹,或许正是皇上的——钦圣夫人。” 毕竟先前的那句话,让西陵夙的神色微变,只说明她无疑是猜对了,而西陵夙嫔妃不多,从她的角度看去,唯一上心的,仅是那钦圣夫人。 假如说,说出后面这句话,刚开始是带着试探。 那么,从西陵夙骤然一紧的眸光里,已然断定了她的话。 竟,真的是钦圣夫人。 犹记起,那名女子,温温柔柔的,一点都不似奕茗的任性刁蛮。何况,奕茗的声音很是清脆,钦圣夫人的声音却是沙哑的。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认出来。但想不到,果真是她? “觞帝见过白露公主?”西陵夙只沉声问出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有些难耐的感觉。 甚至于,有些想知道,白露公主和觞帝之间到底关系到了何种地步,哪怕,她曾经逃婚,但,在那之前呢? “这个中的详情臣妾着实不知,只知道,觞帝该有一张奕茗的画像,是下定的时候,前来送喜礼的觞国国师所画,后来,自然是呈回给了觞帝。”圣华公主眯眼一笑,“所以,皇上不用怀疑,若真是觞帝提了名字朝你讨要人,那么,一定不会有误的。” “朕只是确定罢了。”今日的他,确实是太失态了,竟然连圣华公主都能抓住他话语里落下的把柄。 曾几何时,他的心绪如此烦乱到不能自控呢? “现在既然皇上已经确定,我倒认为这同样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圣华公主笑得愈发明媚,“皇上何不借着亲送公主,邀觞帝到两国的边境一会呢?” 这话语背后的意味分明,自古帝君会晤极少,除非是会盟,或者迎主遣女。利用会晤能做的事很多,只要善于谋划,很多时候,不用兵戎相向,都有不错的收获。 这,他自然清楚。 可,他真能这么做吗? “皇上,你答应过,会为我救回父皇,既然,觞帝能提出这个要求,那么,让觞帝将我父皇一并放了,应该不难罢?毕竟,奕茗的事,觞帝对皇上也是直截了当的,再退一步讲,这件事,本来就因奕茗而起。”圣华公主的眸子盯紧了西陵夙。 是的,他是允她救回她的父皇。 至于昔日的锦帝因灭国之仇,对他的恨意直到如今或许都不会减少,他并不计较,因为,问心无愧。 源于,当日的事,锦国起兵在先,他也不过是奉先帝之命行事罢了。 所以,彼时,他会应允她,一方面,他本以为能让这圣华公主的二十万兵力为己所用,另一方面,在她凝着他,恳求得说出这句话时,他做不到拒绝。 一如此刻,她凝向他,他莫名会觉得心中一阵悸动,当初,第一眼见到脱下面具的圣华公主,他也有过这样的心悸。 很奇怪,对圣华公主,他的这份心悸不同于以往看见任何一名女子,只知道,他想她留在他身旁。 现在,他亦无法拒绝她的话语。 只是,他又该怎样去和蒹葭说呢? 这一切的一切,倘若蒹葭真的记不起以往的事,该让她如何接受? 他又如何启齿,要把她送进另一个男子的怀抱,哪怕,只是—— “皇上,奕茗是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圣华公主忽然问出这句话,仿似瞧透了他的心思。 若钦圣夫人真的是奕茗,显然,奕茗对她的出现,也是平静置之的,甚至于,似乎并没有多少的讶异。 如果不是奕茗遗忘了过去,那就是奕茗真的很擅长伪装。源于,昔日,在锦宫里,她就很精于此道,不是吗? 他收回目光,不待启唇,圣华公主已接着道: “那是有可能的,她看上去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任何她不愿意想起来的人或者事,她都会假装忘记。这是她的本事。” “钦圣夫人如何,不用公主来说。”西陵夙说出这句话,才发现,竟是脱口而出的。 “那最好。不如等我贵妃礼册完后,就陪皇上一同送钦圣夫人去会觞帝吧,到那时,究竟是真的忘记,还是假装的遗忘,岂不是就试了出来?说不定,不用到那时,皇上就会知道了是真是假的。” “公主一番美意,朕会好好斟酌。”西陵夙放下筷子,今晚这一餐,对着清淡的菜肴,却更是用不下去了,那汤也只觉腻人得很。 或许,仅是心绪乱了罢……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蒹葭端坐在殿内,晚膳刚传了上来,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筷子,眼角却不时瞧一眼殿外,只是殿外,除了渐起的宫灯,却没有任何仪仗的声音传来,当然,除了伺候的宫人外,不会再有其他人。 “娘娘,这晚膳是清淡了点,可娘娘的风寒还没好利索,所以,娘娘只能暂时委屈一下了。”千湄见她并不动筷子,不由道。 “只是觉得没胃口,撤了罢。”她干脆直说,也不去勉强自己的味觉。 “娘娘,好歹您用点,奴婢才能交差啊。”千湄嘟囔着,蒹葭却忽然瞧到殿外匆匆行来一人,还有些许细碎的步子紧跟着。 西陵夙回来了? 方才她起身时,她瞧到他从御书房出去,上了帝辇,在宫里,只有稍远点的宫殿,需用到帝辇。 而后,千湄瞧得懂她的若有所思,干脆告诉她,西陵夙是去了曼殊宫。 曼殊宫,虽住着两位主子,可,显然,西陵夙该是去瞧圣华公主的。 于是,她有片刻失神,直到用晚膳,才稍拢了心神,现在,殿外,那人倒是走得愈发近了,殿门口有宫女拦住: “翔王殿下,您不能进去。” 是翔王。 她坐在榻上,隔着重重的纱幔,宫女的声音确实清晰地传了进来。 “滚!”翔王的声音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她只瞧到,他用力推开那名宫女,大踏步冲了进来。 以往,翔王虽然也有莽撞的一面,可却从来不会像今日这般。 毕竟,这里是乾曌宫。 是西陵夙的寝宫。 千湄忙着急地掀开纱幔出去,要拦住翔王: “殿下,皇上吩咐了,娘娘需要静养,还请殿下回避。” 想是拦不住,千湄正声道: “殿下这么闯进来,不为自个想,也请为娘娘的清名着想!” “滚开!” 翔王用力将千湄阻他的手一推,掀开纱幔已然大踏步冲进内殿。 而蒹葭用这点时间,已披上外衣,这样,使她看起来,终究不至于太过的失仪。 起身,勉强站在榻下,她看着翔王,翔王的手里拿着她托风念念带回去的坠子: “你又还给我了?呵呵,我早该想到,你就是奕翾!你瞒得我好苦,奕翾!” 奕翾? 蒹葭颦了下眉,她的手撑着几案方有点力气,语意却是尽量做到镇定: “翔王,这坠子本是您赠给本宫,可,这既然是您的护身坠子,本宫没有理由留在身边,当初留下,带来的结果,是殿下您差点在岭南出事,所以,今日完璧归赵,是理所应当的,本宫是皇上的嫔妃,翔王,有些事,不管为了谁,请翔王明白本宫的心。” 翔王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接着,他的唇边浮起苦笑,人却陡然上前,双手不容蒹葭反抗地钳住她的肩膀: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隐瞒自己的身份,以宫女的身份入宫,要的是什么,其实,差点,你连我都瞒过了,可,有一件事,是你再怎样掩饰,都没有办法改变的,就是我这样拥着你,我清楚,你就是奕翾。只有她才能给你这样的感觉,只有你!” 是的,那日在姆勒山,当所谓的圣华公主拥住他时,他有片刻的出神,是因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原来,少的,就是这种铭刻在心底的熟悉。 唯有,拥着眼前的女子,这种熟悉会油然升起,纵然以前,他曾抱过她,可彼时,由于第一次见她,见她不会骑马,再加上茫然陌生的眼神,他只真的当她是蒹葭,而不是奕翾。 先入为主的认为,竟让他错过了这么多。 现在,他不能再继续错下去,让奕翾继续错下去。 “奕翾,跟我走,离开这里,这里不适合你,你想要的,这里也不会有。奕翾,跟我走!”他用力地拥住她,只反复说着这句话。 虽然蒹葭的病体根本没有康复,可此刻,并不是她能示软的时候: “本宫不是奕翾。圣华公主现在在曼殊宫,本宫叫蒹葭,进宫以前的名字告诉翔王也无妨,是明露!” 时至今日,告诉翔王,又如何呢? “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要骗我?这个坠子就是你送给我的,说我戴了,会保佑我平安,难道连这你都不记得了?若你真的不记得,为什么又让她把它还给我?因为你知道,当初是你送给我的,见我在岭南出了事,你心里不安,所以才还给我。我也在那次酒醉后说过,这是我最珍视的东西!奕翾,别再骗我了,跟我走,我不想看到你错下去!” “我没有骗你,我把坠子还你,就是想让你好好珍惜着眼前的人,我是皇上的嫔妃,跟你走才是错,并且是大错!翔王殿下,我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我欠你的恩情——” “别和我提什么恩情!我要的,不是你还什么恩情,我只是不希望你做出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的事!”翔王说出这句,让蒹葭更加迷惑起来。 可,她想说的,并不是要还什么恩情,只是,如果这辈子,继续纠缠着恩情不还,让彼此都不能快乐的话,何不相忘呢? 但,眼下,似乎,什么话都没有说的必要了。 他拽着她,就朝殿外走去,她用力睁开他的手,挣开的刹那,反冲力使她的虚弱的身子朝后跌去,撞翻了几案,上面的碗盏碎了一地,而她,就重重地压在那些碗盏上。 “翔王,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意思?我没有想伤害任何人,哪怕先前,我确实为了报答和活命,遵着别人的意思去做一些事,可至始至终,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现在只想好好地做皇上的嫔妃,我求你,别再这样,这样下去,不止把我,会把你也拖进不复的地步。皇上对你的器重,你该清楚,可你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触犯帝王的逆鳞,结果是什么?是让皇上心痛、失望,在处置和不处置之间备受折磨!” “我怕的,正是你伤害他!奕翾,你敢说,你不恨他么?你敢说吗?!” 哪怕没有点明名字,她却知道他指的是西陵夙。 “恨?我为什么要恨他?我不恨他,一点都不。”话里虽这么说着,可,心,忽然好疼好疼,这种疼,和每次和西陵夙肌肤相亲时是一样的。 而这次更加不同的地方在于,好像隐隐间,有些什么支离破碎的东西在逐渐的拼凑完整。 心,越来越疼,这种疼已然抵过背后的疼,那些咯在碎瓷上的疼,她的手下意识捂住心口,上面淋漓的鲜血终让翔王的眸光一紧,他想近前,扶起她,却被她下意识地一个挥手,那手上满是鲜血,可,她却是倔强得没有一滴眼泪: “我不恨他,我爱他,是,我爱他,你要的答案,我给你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吗?我爱他,一如王妃爱你一样!现在,你这样做,只会让大家都痛苦!” 她突然很怕心底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拼凑起来,因为,或许那样的疼痛,是她无法抵住的。 而现在,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视线越过翔王,却看到,正掀开纱幔的千湄,在她的身后,西陵夙长身玉立在那,他的凤眸凝住她,他的唇边没有惯有的笑意,只是,微微地抿紧。 不知为什么,在和他目光对接的刹那,她仓促的低下脸,满是血的手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脸,因为,眼角还是有一颗眼泪藏不住地掉落,她不想让他看到。 “你又为他哭了?”翔王说出这一句,语意悲涩。 “阿垣,到底有什么,是你知道,朕却是不知道的?”西陵夙的声音在翔王身后低沉地响起。 翔王的身子怔了一怔,但却没有回身,只是,让那悲涩的语意继续蔓延: “皇上,如果我说,蒹葭真实的身份并不是茶农的女儿呢?”翔王闭上眼睛,这一切,终究演变成了今日这样…… 【冷宫薄凉欢色】10 “真精彩!”没有等翔王继续说出下一句话,随着清脆的击掌声,圣华公主悠悠从殿门外步进,“皇上,看来,我今日来的也不是时候呢。” “你——”翔王冷声说出这一个字。 直到今天,她才隐隐知道了为什么当时在姆勒山上,翔王对她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看来,她的这位好妹妹,还和翔王有过一段情,不过,似乎是借着她的名义。 所以,翔王才会说出那些肺腑的话,而她根本从来不记得认识翔王。 而此刻,再联系那日翔王说什么弥补当时的伤害,不难推出,这位好妹妹极有可能和当初坤国的来袭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毕竟,在奕茗失踪的一年后,坤国便攻势如虹地破了都城。 这句所谓的伤害,往好处一点想,是奕茗只被翔王利用了,当初,翔王不正是率领坤军的将领之一吗? 往坏处一点想,恐怕恰是一场交易,交易结束后,翔王并没有兑现彼时的承诺罢了。 但整件事,应该西陵夙并不知情,源于,奕茗根本是以另外一个身份入的宫,如此颇费周折,以前,倘若说还让人看不明白,在太液池的那一幕,岂不正说明了一点,奕茗的报复成功了吗? 成功地让翔王失态,毕竟,对男人来说,轻易得到的不会珍惜,得不到的,方会用心。 不过是劣根性罢了。 也正因此,翔王方没有再说下去。只有这种事,俨然才是忌讳让帝君知道的。 所以,也在这一刻,她断定了,奕茗是佯装的,没有什么比佯装更能让奕茗哪怕被识破,都能巧妙地扮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来度身事外。 至于为什么借着她的名义,无论是名号,抑或从其他角度来说,都是远远胜过白露公主,当然,还有最关键一点,她的这位妹妹既然自幼喜欢以面具遮脸,对自个的真实身份加以隐瞒,又有什么奇怪呢?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 思绪甫至转,只说明她这个妹妹心计深沉。可,偏是轻信了传闻里的话,放弃了觞帝,去招惹这坤国的王爷。 但,眼下,确实,在这坤国,翔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点,她这个妹妹总算是没看走眼。当然,也没错过成为帝王女人的机会。 她的唇边勾起一抹极其冷冽的笑意,倘若锦国被灭真的是和奕茗脱不了干系,那别怪她心狠,不顾念任何情分。 “是我,你刚才不是说钦圣夫人真实身份不是茶农的女儿吗?难不成,钦圣夫人的真实身份是位公主?”圣华公主越过西陵夙,缓缓走近蒹葭: “真可怜,又弄到自己一身是伤。” 她直视蒹葭的眼睛,那里,却是一片澄净,蒹葭只是下意识地扶着几案站起,却听到圣华公主继续道: “钦圣夫人,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看上去,明明不在意什么,却懂得在最佳的时间说出最佳的话。” 这句话意有所指的,自然是蒹葭刚才说的那一句——‘她爱他’。 蒹葭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看到本一直站在殿外的西陵夙,终究是跨进了殿去。 那一刻,她看到这位帝王的情绪又一次外露,为了那个手上都是鲜血,流泪跌坐在地的女子。 也在那一刻,她才认定了,她就是奕茗。 只有奕茗,方会每次都看似无辜,看似楚楚可怜,实则嚣张跋扈地夺去别人的东西。 奕茗啊奕茗,这一次,竟是装得连她一开始都没有认出来。 她盯着这张精致的小脸,真想不到,隐藏在狰狞面具后的脸是这般娇俏,也难怪,觞帝会念念不忘,或许,还曾经试图从她身上知晓奕茗的下落,只可惜,她从来不会去关心这位白露公主。 天知道是不是父皇的女儿,却是一回宫,就深得父皇的宠爱。 也打破了她的唯一。 念及此,她对这张脸,厌烦到了极点。 “都别说了,如果阿垣你没有要对朕说的话,那么现在,你和圣华公主一起出去。”西陵夙看似语气极淡地说出这句话,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 翔王只盯着蒹葭,虽然那位‘圣华公主’的话语很是刺耳,可,看到蒹葭落泪的眼睛,他承认,他做不到继续说出那些话。 因为,那些,或许不仅对蒹葭是种伤害,对西陵夙也是种伤害。 毕竟,在这一刻,他不能断定,蒹葭是否是假装忘记自个的身份,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蒹葭正是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圣华公主,至于眼前所谓的圣华公主,应该不过是锦国余孽起兵一个冒充的幌子。 只是,西陵夙却对这一个幌子情有独钟,这一点,是他看不透的,难道说,西陵夙他—— 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他相信,西陵夙的洞悉和决断能力。 “皇上,臣弟确实有话要说,蒹葭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相较于某些事,对皇上而言并非那么重要,臣弟只请皇上对锦国的余孽需提防为上,尤其是圣华公主。”翔王生生地咽下本来想要说的话。 他终于知道,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件事,是他最不愿看到的,那么,就是奕翾的鲜血和眼泪。 而这些鲜血和眼泪,都是因为他所落下的。 刺进他的眼底,烙进他的心房,让他顿时清明过来。 他怎么会去相信,那样纯真烂漫的奕翾会有所图呢?将成为皇兄身边的最危险的存在呢? 他怎么可以这样去怀疑她,不可以! 一切都只是他的私心作祟吧,一味地寻找借口想带走奕翾,因为,他对她的爱,积埋了这么久,久到快要将他自己逼疯了。 所以,他为什么不让自己相信,奕翾也不记得过往的一切,她和西陵夙再次走到一起,或许,真是上苍注定的缘分呢? 更何况,她爱着西陵夙,西陵夙看起来,也对她渐渐动心,不然对他的话语里不会含了隐隐压制的愠意。 而他要的,不是从来就是她幸福吗? 语罢,仓促的告退出殿,他怕再多待一会,都没有办法忍受心底的煎熬。 今日,他来错了,真的来错了。 “皇上,那我也告退了。既然连翔王都说让皇上需提防着我,我还是识趣一点罢。”圣华公主微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倘若说,先前,她答应做西陵夙夫人的另一个条件,是得到更多杀他的机会。 那么,今晚之后,她想到了一个更加精彩的法子。 西陵夙,她恨!恨他侵占她的故土,杀戮她的亲人。 奕茗,她也恨!恨她夺取父皇的宠爱,恨她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夺去别人本来拥有的一切。 虽然,很快,或许奕茗将不得不被送去觞国,可,连她都不确定,西陵夙是否真的愿意放手。 所以,既如此,当两个她恨的人,看上去彼此有一些暧昧莫名的感情时,加入第三个人,是不是,注定,会将这份莫名的感情,变成痛苦呢? 是的,不管奕茗对西陵夙是什么感情,但她瞧得出,西陵夙的压制,所以,她决定好好地做那第三个人,让他们也尝一尝痛苦的滋味。 至少,奕茗没有得到一件东西时,以她的性格,一定会很难受的。因为,越是卑贱出生的人,在一跃成皇室之人后,总会想方设法得到更多,来填补她们以往空白的灵魂。 这般想时,她突然觉得很开心,这种开心,是她不得不假装委身于西陵夙,以此求得他出兵从觞帝手中救回父皇所没有的开心。 而殿内,在翔王和圣华公主都退出去后,西陵夙只唤来医女取来一些药膏,并让千湄奉上干净的锦衣,再拢上一盆炭火。 千湄伺候蒹葭换下锦衣后,西陵夙将医女、千湄都一并摒退,只让把炭火拢在纱幔外。 “皇上,臣妾自己可以。”待西陵夙拿了药膏回到内殿时,蒹葭已用丝帕擦干净手上的血,躬身说出这句话。 “坐下,背对朕。”他淡淡说出这句话,其实气氛是尴尬的,在她说出那句话后,觉到尴尬的人,竟是他。 蒹葭抿了抿唇,仍是坐到一旁的紫檀椅上,稍稍背对他,受伤的地方除了手部,其实还有背部。 纵然穿了入秋的锦衣,可顶多隔去那些瓷屑,背部还是被割出了好几道的血痕。也因着锦衣的相隔,那些血迹便没有受伤显得那般触目惊心。 纱幔外炭火的温度很是适宜,他让她褪去半边的锦裙,替她慢慢上着药,将她后背的伤口先处理妥当。 他的手势极其轻柔,熟稔,毕竟,他曾经是靠军功为先帝赞许的王爷,行兵打仗在外,受了小伤,大部分都是靠自己就地解决,而并非是依靠本来军中人手就紧张的军医。 只是,替女子处理伤势,是第一次。 她的肌肤是接近透明一样的白,此刻,那些血痕触目惊心地在那,是让可怖的,好不容易上完了背部的伤口,替她拢上衣襟,他才发现,受伤最重的地方,实是她的手。 手上的伤口由于没有锦裙的遮挡,那些瓷的碎屑是嵌进了肉里,而她刚刚用丝帕拭去血痕,使得手上的伤势被他忽略了过去。 若不是上好背部的药,他越过她瘦削的肩膀瞧到她用手抓紧自个的绶带,恐怕,也不会发现那些伤口。 踌躇了一下,他行到她的跟前,一只手执起她的手,执起的刹那,他能觉到,她的手震颤了一下,接着,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慢慢抒开,柔软的手心,果然伤口更加触目惊心,显见是撑在地上所致。 他仔细地将那些瓷屑剔除,接着,将药膏均匀地涂遍那些伤口,甫上好伤药,他的手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指尖,只这么盈盈握着。 他,不松开。 她,没有避。 或许,松开了、避过了,再要握上,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罢。 只是,总归是要松开的,他眼角的余光,瞧到,那堆碎瓷碗盏上,一条沾染上她鲜血的坠子尤为显眼,正是,那条觞帝的坠子。 “这条坠子是翔王赠予你的?”他终是问出这句话,一并松开她的指尖。 “是当时殿下出征前所赠,希望能保佑嫔妾的护身符。”蒹葭低声应道。 直到现在,她隐隐觉到,问题的关键,或许并不在这条坠子上。 而是,翔王口中隐晦地说,她的真实身份并不是茶农的女儿。 而是,圣华公主那些话语背后,究竟隐藏的是什么,她能觉到圣华公主的敌意,但对于素昧平生的人来说,这层敌意显然是突兀的。 “倘若朕说,这条坠子,很有可能之前就是你的呢?” 之前就是她的? 从混沌的思绪中,她记起,翔王当时也这么说过,说本来就是她送给他的,可,为什么她对这一切,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自己有这个吊坠。”她轻轻说出这句话,“你,信我么?” 她没有称‘您’,只是一个‘你’字,有些红肿的眼睛第一次无助地凝着他,没有退缩。 “朕信你。但,朕想知道,你能记得的事究竟有多少?”他脱口而出‘朕信你’三个字,没有任何的思忖。 “听阿娘说,三年前,岭南附近发生过一场不算大的地动,也是在那地动时,嫔妾随阿娘阿爹逃亡途中,感染了风寒,继而记不起之前的事了。可——”她想说什么,还是噤了声。 她想说,阿爹阿娘一定是她的父母,但,如今细细回想起来,有些感觉却是很微妙的,譬如,她醒来后,对于周遭的一切是陌生的,包括连最基本的采茶都忘得一干二净。 却同时,又对一些事很是熟稔,譬如**,譬如起舞。 甚至,对一些其他的事有着莫名的恐惧,例如骑马,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马时,她都会很怕。 “或许朕该传你父母再进宫,那这一切,应该就会很清楚了。”他沉声说出这句话。 纵然,今日他召蒹葭的父母进宫,不过就是一次试探。只是,彼时的试探,是对蒹葭的。 “您其实已经知道了,我所谓的‘真实身份’,是么?”她轻轻问出这句话,心底,却很怕。 她怕的,不是这所谓的真实身份是否能接受。 而是,她怕,一切到头,又是一场谁的谋算。 他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也因为听得懂,让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作为帝王,那步谋算他在确定后,不得不做。 而作为另一个身份,他不知道,是否还能毅然决然地去做。 “皇上,您想做什么,就做吧。臣妾愿意配合皇上做一切事。这本来就是皇上册封臣妾为钦圣夫人的用心,不是么?” 哪怕不知道是什么谋算,她只轻声说出这句话。原来,她真的陷了进去。 “你愿意信朕吗?”他问出这句话,也是随心去问。 用心?是啊,这是他的初衷,却是真的用了心。 “臣妾不论什么时候,都愿意信皇上。”话语出唇,她的心猛然被砸了一下,生疼生疼,她确定,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可,为什么,却是那么熟悉,也那么让人疼痛呢?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地说,“请皇上,传臣妾的父母觐见罢。” 他略低的眸子没有注意到她脸上刹那变化的神色,只牵起她的指尖,吩咐: “小邓子,把画像取来,宣钦圣夫人父母觐见。” “是。”恭候在殿外的邓公公应声道。 画像很快就被取来,而蒹葭的父母因出了宫,一时还没有带到。 千湄将画像展开,垂挂在殿内的横柱上,复退出殿去。 画像上的女子栩栩如生,任何人只要一眼,便能发现,这女子俨然正是蒹葭,只是画像上的她,着了骑装,却梳着垂髻,明眸善睐,巧笑嫣然。 而现在的她,却是比画像上的自个,少了几分洒脱,多了几分成熟;褪去几分青涩,添了几分妩媚。 她不自禁地走近画像,仿似想从画像中寻觅到些许什么,她的手抚过画像,脑海里,却仍是一片空茫。 “这是觞帝给朕的画像,让朕把画像中的女子交还予他。”西陵夙徐徐说出这句话,每一字的说出,他的语音就缓一拍,蒹葭抚过画像的手就滞一次。 “画像中的女子是圣华公主的妹妹,白露公主奕茗——也是和觞帝有婚约的女子。” 只是,再如何,这句话都是要说完的。 “所以,皇上要把臣妾弃予觞帝?”她的声音轻柔,但一个‘弃’字分明泄露了她的心思,只是,下一句,她却又将心思悉数地藏了起来,一如初进宫时那般,“不论怎样,皇上决定的事,臣妾都愿意去做。” 身上开始发冷,她知道,风寒没有退尽,再经过这样的折腾,又怎会好起来呢? 可现在,她不能让那个自己的难受显现出来,包括心里的难受都不能。 她的手骤然收回,转身,凝向西陵夙: “臣妾不记得从前的事,但即便臣妾是这所谓的白露公主,臣妾认的夫君,也只有一位。永远都不会变。”缓缓说出这句话,唯有这样,她才能让自个心里的难受稍稍好点,这样,才能继续撑下去。 西陵夙只是沉默。他能说什么? 其实,这一次,不止是为了帝王的千古基业,更是为了那些子民,都不容他去回避这一件事。 也是第一次,这件事,让他不能淡然处之。 “皇上,何老爷和夫人到了。”殿外,传来邓公公的声音。 蒹葭的手在袖笼下微微收紧,她反咬了一下唇,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距离真相或许只有一步,竟是让她这么怕。 “宣。”西陵夙仅是说出这一字。 邓公公识趣地出去宣蒹葭的父母,自个在蒹葭父母进殿后,却是关阖上殿门,并不入内。 蒹葭的父母此刻明显是有些许战兢的,跪叩行礼,平身起来时,西陵夙已然问道: “朕有一事想请教二老,朕听闻,三年前,岭南地动,导致钦圣夫人感染重病,病愈后,钦圣夫人就记不起先前的任何事,是这样吗?” 这一句话,从帝王口中说出来,是极其客气的。 “是。事实正是这样,那场地动后,由于急于逃命,娘娘自幼体质又孱弱,感染了一场风寒,又延误了治疗,后来,找了大夫,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救回时,娘娘就……” “这件事,朕还是今日晚膳,才从夫人这得悉。只不知,岭南地动的时,二老居于哪?当日岭南地动,平洲以西的小城受到波及最甚,大多百姓被埋于地下,不知二老是否正是那里人士?” 这点,本来,他调卷宗后,就已清楚,但,彼时,却没有想更多。 或许,对她,他真的有些什么地方,是对别人不一样的罢。 “正是,奴家随夫君那时正在兴州经营小本买卖,没曾想,就遭到了那样的地动。幸好,苍天有眼,仍让奴家一家四口逃了出来。” 这样的措辞是无懈可击的,毕竟,地动后,大部分镇民悉数被埋,活下来的,又迁徙往其余的地方,本来知府衙门里存着该城百姓的名册,也由于地动,使得名册都悉数毁于一旦。 对于那部分的百姓身世和下落,无疑就成了一笔永远难以算清的糊涂账。 果然,是完美的。 可,百密终有一疏。 “朕听闻,兴洲那边有着独特的民风,但凡妇人皆是三寸金莲,可,朕的钦圣夫人,却并非三寸金莲,只不知是二老当时疼惜夫人的缘故,还是其他呢?” 西陵夙在笑,笑着问出这句话,语意却是肃杀的。 蒹葭的阿爹唇角抽搐了一下,才要答些什么,却是蒹葭的阿娘开了口: “回皇上的话,奴家只是寻常百姓人家,自然比不得大官大户的,女孩子都得是要下地干活,若缠了那金莲,恐怕是不适宜的。” 听上去,这话回得很妙,可,蒹葭的阿爹却从西陵夙薄唇微扬起,心知不妙。但,已然来不及了。 果然—— “是吗?但,朕的夫人还有一事颇是奇怪,既然要下地干活,朕的夫人十指纤纤,倒似从来没有干过任何活计。”西陵夙顺势牵起蒹葭的手,手背向外,能瞧到手心伤痕的,唯有他一人。 而只瞧手背,这双手,柔腻无骨,哪怕是世家小姐的手都没有保养得如此好。 方才那一句话里的纰漏可见是大了。 “这——”蒹葭的阿娘一时语塞,额上有明显的汗意渗出。 而蒹葭在旁总是不忍的,她的指尖在西陵夙的掌心微微颤抖,西陵夙终是停止了旁敲侧击: “念在二老这三年的养育之恩上,若二老愿意说出当年的实情,朕不仅对这份欺瞒既往不咎,二老也能以钦圣夫人双亲的资格继续安享晚年。但,倘二老再刻意隐瞒,那,便是欺君之罪,罪当诛。” 西陵夙语意转厉地说出这句,饶是殿内没有其他人,都生生地让蒹葭的阿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爹,还是——说了吧。” 蒹葭的阿爹双手握拳,一双眼睛倒是炯炯生光的。 蒹葭再不忍看下去,稍别过脸,其实不用再看再听,她的身世已是昭然若揭的,只是,先前,她总渴望简单的日子,不去多想,多问。 只念着阿爹、阿娘对她的好,以为,那就是全部。 “皇上,是奴家欺瞒了娘娘的身世,可,奴家等并非是有意的,就连奴家,都不清楚娘娘到底是哪的人,只知道,那一年,奴家的夫君想和奴家带着儿子一同往平洲讨生活,不想正碰到那场地动,因奴家和夫君走在城外,所幸没有殃及,可城内那时,早已房舍尽塌,奴家的夫君听到断墙残骸下有人呼救,便同那幸存的人,一同去救被压在下面的人。而奴家带着孩子,却在一处角落发现了娘娘,当时娘娘的头部受到重创,血流不止,奴家心有不忍,替娘娘简易处理伤口后,娘娘便是醒了,可,这一醒,娘娘俨然已不记得任何事,奴家见娘娘姿容出众,若独自一人留在这样的地方,恐怕总归是不妥的,遂起了恻隐之心,将娘娘认做了女儿,从此,在兴洲附近的沧州住了下来,以期有一日,娘娘的亲人能找到娘娘。”终是蒹葭的阿娘启唇说出这番原委来。 “朕说过,欺君之罪,罪当诛,这诛不仅是自个,还会殃及家人。”西陵夙微微笑着,只再提了这一句。 “可,我们若告诉你,恐怕也没有命继续活下去!”蒹葭的阿爹终于忍不住,吼出声来。 “哦?让朕来猜猜,是有人胁迫你们,并且将夫人交给你们,安排好了,三年后,由你们借故送夫人进宫,是么?”西陵夙缓缓说出这句话,见到蒹葭的阿爹脸色终是一变。 脸色一变的原因,显然是他猜对了。 不仅猜对了这一层,附带也猜对了,蒹葭是被人刻意安排,掩饰去以前的身份,送进了宫。 当然,按着新的身份该是茶农的女儿明露。没有想到,恰碰到先帝驾崩,宫女一律需得殉葬,如此,才引发了太后认了她,另赐给新的身份,蒹葭。 至于太后为什么要认蒹葭,未必是和那刻意的安排有所关联,只不过,彼时的太后,该是瞧到了翔王对蒹葭的特别,而碍着翔王,即便他再如何,都不会为难蒹葭,包括,这枚棋子,在适当的时候,也能起到离间的作用,不是么? 而那刻意安排的人,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他不得而知,但,若是要用藉此引发坤国和觞国的纷扰,其实,眼下,却是完全能避免的。 只要,他舍得了…… 蒹葭咬紧的唇松开,她从西陵夙的掌心抽出手来,走到阿娘的身旁,借着袍袖的遮挡,掩去手上的伤势,并扶起阿娘: “阿娘,不管怎样,你和阿爹都是我的亲人。只是如今女儿不孝,不能伺候在阿爹阿娘身旁,以后阿爹阿娘自个要好好保重身子。” 这一句话的意味又岂止表面那般呢? 若,她的身份真是白露公主,那,或许,在坤国的日子屈指可数了,更何况,即便能再回来,身为后宫嫔妃,同样是不易见到家眷的。 而这一句话,分明也是求着西陵夙不要再问下去。 有些事,未必是挑开了,才好。 既洞悉了些许,已足够。 “露儿……”阿娘反手握上她的手,然隔着袍袖,自然是瞧不到她手心的伤势,“阿娘为了尘儿不得不这样做,可阿娘和你阿爹这三年来,确实把你当自个的闺女照顾着。” 原来,是有人用阿爹阿娘的儿子明尘胁迫他们。 “我知道。”蒹葭的另一只手覆在阿娘的手背。 “那人,我和你阿爹都见不到脸,他戴着面具。”阿娘轻声地对她说出这句话,让她覆紧阿娘的手终究一紧。 面具? 难道是他? 可,即便是他,自隆王宫变那日后,他便不再出现了。或许,再出现时,不用她问,一切就将明了罢。 只现在,不管怎样,哪怕,她和阿爹阿娘不过是三年的亲情,都足以让她铭记,因为,这三年中,他们待她视如己出,弟弟有的她也有,甚至于,弟弟要采茶、晒茶,而她呢,稍重点的活,阿爹阿娘都不许她做,包括爬槐树放置陈年的茶叶,也是偷偷去做。 这些好,总是真的,不是么? “阿娘,好好保重。”她的手松开阿娘的手,却被阿娘反手握住: “娘娘的手心怎么这么烫?这——” 这一握,越过衣袖,是握住了蒹葭的手。 也因着这一握,蒹葭手心的伤口再无处藏匿。 这一语的声音很大,其实不啻是失礼的,可,这份失礼却同样是关切的缘故。 “不碍事,受了些凉罢了。”她迅速从阿娘的手中抽出手来,本来不想让阿娘担心,却还是—— 说起来,若非是西陵夙传来阿爹阿娘,当面证实她的身份,她也不能走出纱幔,这般近地看着亲人。 “皇上,夜深露重,恳请皇上让臣妾的父母早些回去吧。”复转身,请道。 “小邓子,安排车辇,送钦圣夫人的父母出宫。”西陵夙吩咐道。 “是。”邓公公在殿外应声。 蒹葭复转身,深深凝了一眼父母,盈盈笑着,鞠下一躬,却不再说任何话,千言万语,如今,也只付在这一鞠躬中,从此,再见,有期,或许,也是无期。 当殿内只有她和他二人时,她掀起纱幔,凝了一眼那幅画像,再俯下身子,将碎瓷上的坠子捡起,虽然,这坠子原本或许就是她的,但,她对这坠子,连刹那的熟悉感都没有。 只在第一次,翔王给她时,知道必是女子之物,想不到,那女子竟是自个。 “皇上,夜深了,您也早点安置。无论您让臣妾做什么,臣妾都愿意。” 她的语气极淡,极柔,可,落进西陵夙的耳中,莫名地,让他的心好似被剜去一刀般疼痛,或许,心口被剜去的一块并非是现在,仿似,很久之前,那块便已失去。 只是,再去细想,却是一片苍茫,触碰不到任何。 “若你是白露公主,朕是灭你故国的元凶。你——”顿了一顿,方问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却是从刚刚开始,就想问的话,“不恨朕?” 原来,他最担心的,是这个。 竟是,他一直都认为问心无愧的事。 可,在她跟前,他却是—— 蒹葭仍是盈盈笑着: “臣妾不记得过去的一切,哪怕记起了,臣妾为什么要恨呢?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都是这样,更何况,皇上当年只是皓王,遵着先帝的旨意去征伐的锦国,不是吗?” 她走近西陵夙,将坠子放进他的手心: “如果可以,臣妾不愿意想起过去的一切,臣妾只愿意做蒹葭,而不是什么白露公主奕茗。那样的背负或许很重,臣妾不想变得和圣华公主一样,再不能率心的笑。” 这坠子,既然是以前白露公主所有,那么,现在对他,定也是有用的。 可,她的眉心却在把坠子交还时,不经意地颦起,这么说着话,听上去坦然,恰显露了她的胆怯。 其实,她宁愿像这样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 因为,待到记起时,她不知道,自个是否会和圣华公主一样,哪怕笑意盈盈着,眼底都隐着深深的恨意。 一如,她开始害怕去了解更多的,关于当年锦国灭亡的经过。 源于,她怕,怕那场经过,是她不能承受的。 心底深处油然而起的惧意,让她试着说出这种话,逃避着什么。 西陵夙只轻轻喟叹出声,手里握紧那枚吊坠,接着,指尖微微颤瑟,瞧了一眼她憔悴的小脸: “这,是觞帝当年的信物。” 顿了一顿,方道: “朕传院正给你瞧一下,一切,等你风寒好了,再做打算。” 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哪怕以前对于这种演戏,他很擅长,可,一旦离了戏,他发现,他开始口拙起来……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夜色浓,树影憧,翔王从乾曌宫行出,即便,他的殿宇离乾曌宫并不远,可,当靴子跨出乾曌宫高高的门槛时,每走一步,腿里似乎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身后有随从太监细碎的步子,但很快,在这些细碎的步声中,响起一阵铃铛清脆,接着,是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尊贵的翔王殿下,适才为什么话只说一半呢?” 圣华公主笑着走到翔王身旁,一个轻旋,拦在翔王的跟前: “王爷何必走得这么急呢?有些话说开了不好么?” “让开!”翔王的声音很冷,目光更是比冰刀更迫人。 “让开?既然我是你口中让皇上需要提防的人,只让我让开,未免是便宜我了呢。”圣华公主虽还是笑着,语峰却一转,道,“我倒真是不知道,何以,在战场初见时,殿下宁愿死在我的手上,来弥补当年的伤害,怎么,再见时,却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本王再说一遍,让开!”翔王的声音不再仅仅是寒冷,更带了肃杀。 “殿下不听我说完,一定会后悔。就如同,当时我救了你,现在也后悔了一样。”圣华公主笑得更加灿烂,“唯一的可能,是殿下以为,我是假的圣华公主,殿下当时在战场上的话,是对你以为真的圣华公主说的。对不对?所以,才会这样地翻脸不认人。” 翔王俊眉一扬,只冷冷地睨了她一眼,接着,便拂袖绕她而去。 “呵呵,殿下,你真是太心急了,好吧,我不兜圈子了,我确实是圣华公主,而你眼中的那位,她的真实身份是锦国的白露公主奕茗,锦国的皇室血统素来讲究的是纯正,所以,每位帝子公主都有相应的纹身,你若不信,我不介意给你看我的纹身,只是,她却可能是没有纹身的,源于,她本来就是父皇从宫外带回,来历不明的公主。” 翔王的步子一停,圣华公主轻盈地走到他面前,玉手将广袖一拉,那手臂上端,纹着一朵极其艳丽的凤纹,正是锦国的皇室的标识。 那花蕊中心,赫然是守宫砂,而,在守宫砂的旁边,纹着极小的两字:圣华。 这种纹身,他是瞧见过的,彼时,锦国覆灭后,在斩杀的皇室子弟胳膊上,是有这种纹身的,由于,男子纹着极其艳丽,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纵然不知道蒹葭手臂是否有纹身,只看她的这纹身,或许,已经足够了。 “呵呵,唉,想不到,堂堂的翔王,还是被我妹妹骗到了现在,我不知道我妹妹怎么会认识殿下的,但有一件事,应该是殿下不知道的,我妹妹当年逃出宫,是由于不想嫁给觞帝,可如今呀,觞帝对她仍是念念不忘,特意修了国函,让皇上将我妹妹送还予他,并且不计较我妹妹以身伺过皇上呢。起初我倒是想不明白,觞帝怎会对我妹妹这般长情,可看到殿下为了她都不惜和皇上反目,我想,我是明白了,我妹妹果真是擅长魅惑男子,怪不得,父皇当年好端端地偏要让她戴个面具,想是有先见之明了。” 圣华公主说完这番话,在看到翔王的太阳穴青筋乍现时,继续笑着,踩着银铃微响,朝宫闱深处走去。 而翔王只站在原地,月华将他的脸拂上一片阴影,没有人能看清他眼底的神色,一如,没有人能看清,未来的一切。 永安三十六年八月廿五,坤帝西陵夙修国书,邀觞帝九月十六于岭南以西的洛州会晤。 八月廿六,坤帝西陵夙册圣华公主奕翾为皇贵妃,授金册,封号柔嘉。 【冷宫薄凉欢色】11 兰陵宫。 自身子稍好,蒹葭便回了自个的宫。 现在,她身着天水碧的宫裙,发髻高盘,她的姿容在菱花镜里是无双的,半个月前,她也是这样盛装,看西陵夙纳了圣华公主为皇贵妃。 从那天起,后宫最高位分的女子,便是昔日的圣华公主,如今的柔嘉皇贵妃奕翾。 也从那天起,本来就鲜少翻牌的西陵夙,竟是至此流连在了曼殊宫。 是的,曼殊宫。 坤国帝宫规矩,唯有夫人以上的品级,方能让帝君留宿,其余诸妃,只能待帝君翻牌后往雨露殿伴驾。 纵然,曾经西陵夙也留宿过她的兰陵宫,可彼时,不过是一场配合的演绎罢了。 如今呢? 她清楚西陵夙对奕翾的感情,从西陵夙高烧不退那晚开始,就清楚。 现在,终是要启程往洛州了。 对外,是西陵夙此次的帝君会盟将携两名嫔妃,一名是她,一名自然是皇贵妃。 看似殊荣,蕴含的意味,却是自知。 而大部分朝臣,知道的,也仅是两国帝君会在洛州商榷有关边境贸易互通的事宜。 昔日,觞国和锦国经常会有这类的互通,如今锦国已然被坤国所灭,也就等于坤国的边境与觞国接壤增多,是以,有这类的会晤并不足为奇。 但,他们不会知道,在这场会盟的背后,是百万大军的一触即发。 这些,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不是西陵夙告诉她,却是在奕翾成为皇贵妃的翌日,她去请安时,奕翾亲口对她所言。 犹记得,那一日,奕翾身着水红的宫裙,愈发美艳动人,她只半倚在贵妃榻上,在诸妃请安后,独独留下她,笑得倾城妩媚: “钦圣夫人带病替本宫操办典礼,已让本宫深感愧意,难为钦圣夫人今日还这么早过来请安,只是,皇上并未让本宫代执六宫事务,终是要劳烦夫人辛苦一些了。” “臣妾给娘娘请安,是臣妾的本分。” “本宫也早听说,钦圣夫人素来都是谨记自个本分的。但愿钦圣夫人永远都谨记才好——譬如,为皇上分忧。”奕翾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手势一挥,摒退四周的宫人,“当然,本宫既然为皇上的嫔妃,也会为皇上分忧,可是,哪怕算上本宫的二十万大军,恐怕,都难抵觞国的百万雄师。” 说到这里,奕翾刻意顿了一顿,而蒹葭却并没有像她预料得那般愕然,只是平静地道: “娘娘,臣妾对前朝之事一无所知,这也是臣妾的本分所在,后宫不得干预朝政。” 百万大军? 这,她是不知道的,虽然心里惊愕,语气里,仍是平静如常,曾几何时,她的掩饰功夫如此精进了呢? 用平静的语气抬出这句话来,只让奕翾不悦起来,可再不悦,表面上,她不会显露分毫: “钦圣夫人果然懂得在最合适的时间,说最合适的话呢。” 奕翾又提了那晚对蒹葭说的这一句话,只是,语气不同,意味也不同: “本宫也不兜开圈子和钦圣夫人说了,虽然夫人甚好此道。” 停了一下,奕翾起身,慢慢走近蒹葭,眉眼带笑地凝着她: “眼下这里没有别人,本宫也就不和妹妹说那些冠冕的话了,觞帝本就是你惹来的事端,且不说锦国是否因你的缘故被灭,难道,你想看坤国也被灭?不过,如果你这么想,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是坤国灭了锦国。只是,本宫知道,这些对你来说,根本是无所谓的,国仇家恨,又怎抵得过你现在在意的东西呢,呃?” 一边说时,一边她的目光凝注在蒹葭的脸上,可,蒹葭的神色仍是平静如常的。 她说得愈发轻柔,手也顺势抚上蒹葭尖尖的下巴,然后,指尖用力: “不过,如今,眼见着皇上喜欢的是本宫,你留在这,也讨不到什么好,就此去了觞国,倒是好的。” 说罢,她松开蒹葭的下巴,她是习武的女子,自然手上的力道是不轻的,满意地看着蒹葭尖尖的下巴被捏到通红,她微微侧过脸去,颈部往下的位置,有一点点的青色瘀痕。 这淤恒正撞进蒹葭因着她的这番话,措不及防抬起头的眸光里。 哪怕,她并没有真正经历过燕好之事,可,初次侍寝那次,西陵夙曾在她身上留下过这样一点痕迹,只是,没有这么深罢了。 她不清楚西陵夙和奕翾之间有些什么,可,她确清楚,奕翾定是知道她的身份,毕竟,奕翾是锦国的公主,如若她真是奕茗,无疑,这个身份,或许也是奕翾告诉西陵夙的。 “好了,别装着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本宫的好妹妹,你瞒得过别人,总是瞒过本宫的,本宫早看烦了你这种样子,若要装,还不如留到觞帝跟前去装,说不定,还能让觞帝念在你忘记过去的份上,不计较你伺候过皇上。”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可,蒹葭却不气,只璀然一笑: “臣妾确实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但,娘娘既然记得,为什么却甘愿委身灭国的仇人呢?” “本宫委身,自然是为了——”话语差点出口,奕翾生生咽下去,这一咽,只咬到了舌尖,不过幸好,差点中了她的激将法,忍住舌尖的疼痛,“本宫就是要让你尝尝失去的滋味。谁让你以前,这么喜欢夺别人的东西呢?” “看来臣妾确实是个不讨娘娘的人,臣妾继续留在这,只会徒增娘娘的不开心。如此,想必圣宠娘娘的皇上也不愿见到,娘娘才教诲臣妾要为皇上分忧,臣妾怎能反让皇上忧心呢?是以,请娘娘容臣妾告退。” 蒹葭盈盈躬身,一番话说得既得体,却又让奕翾的脸一阵发白,只冷冷说出三个字: “跪安吧。” 也从那一日后,西陵夙下了一道口谕,她继续代执六宫事务,但不必再去给皇贵妃请安,六宫其余嫔妃仍需按着礼数,每日往曼殊宫请安。 是西陵夙不希望她再冲撞了皇贵妃吧? 说来奇怪,她本是隐忍的性子,那日的言行如今回想起来,倒真真不像是她说的。 而直到今日,西陵夙都没有来过兰陵宫,在这数日中,西陵夙将前朝的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并在离开帝都的这段日子里,由太师、太尉处理。 本来,前朝的事务让翔王相辅,是好的,可,在那一晚后,翔王便大病不起。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当中,唯一偶尔的梦呓,也仅是那两个字。 因着这偶尔的梦呓,殿内,只由翔王妃风念念陪伺着,一众宫人仅在奉膳、奉药时方得允进入。 西陵夙每日都会去翔王殿内瞧翔王,翔王却都病得昏昏沉沉。太医说是重伤不曾愈合,又加上动了肝火之气,才会如此,但,只需稍加调理,必会无碍。 而翔王有风念念在旁照顾着,也比旁人来得妥帖。 是以,总算,这一次的帝驾出行不必延误。 这一次的离开,显然和上次往行宫有着本质的区别,因为,前朝事务交付的,都是西陵夙平素最亲信的臣子。 启程的那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太师和太尉中间,率领诸臣,一直送到帝都城门外的护城河口岸。 洛州乃两面环海的水城,一面是和坤国的泯江相连,剩下的一面便是直接和觞国的濠江相连,如此,虽是坤国的边境城镇,也是适宜两国帝君会盟的。 由于,船只能载运的士兵有限,水城的地形决定了,两国帝君都不会携带过多的士兵入内。 而此去洛州相距千里,无疑走水路,是最好的选择。 即便参加会盟,走水路亦不算轻车简行,沿途,仍有浩浩荡荡的数千扈从,一路上的驿馆、跸路,统统要勘察布置,还要安排跸警,以防有别有用心者,再次利用帝驾在外,起不轨的意图。 帝君西陵夙与饯行的文武百官辞别后,内宫嫔妃早从一旁,由两顶软桥抬到其中两座楼船下,宫女簇拥着两位后妃上得楼船,当然,帝君出行,携带嫔妃并非是稀罕事。 半个时辰后,繁琐的饯行仪式终告结束,西陵夙登船,船队才这从上苑码头起锚。 无数锦帆楼船,舟楫相接,其中不仅西陵夙、奕翾、蒹葭各一艘楼船,还有云麾将军率领的禁军护卫船只,迤逦十数里,缓缓沿着护城河顺流而下,颇是壮观。 入秋的水势,虽不如夏日饱满,但,河道也甚是宽阔,船行得十分平稳。 蒹葭的楼船位于奕翾的楼船之后,与西陵夙的楼船更隔开了两艘楼船,此时,她掀开舱窗上的绡纱帘幕,向窗外眺望,袖口微微露出纤细的指尖,指甲上凤仙花染的红痕衬着天水碧,十分淡雅。 她很少染甲色,只是这一次,忽然想悉心的修饰每一处,因为,或许,再过数日,便没有修饰的必要了。纵然,染了这颜色,却也不知道悦的是谁—— 舱窗外,可瞧见两面是依次而下的楼船,无数幅斜欹锦帆迎着朝阳,绚丽夺目。堤岸如蜿蜒的翡翠衣带,缓缓从眼前往后退却,望得久了,便分不清究竟是船在动,还是堤岸在动,抑或,本身只是湖水在动罢了。 一如,之于宫中,变得不单是自个的人心。 此次的跸道十二里为一站,每站都预备有打尖的地方,每隔五十里,又设一座驿馆,今日偏巧不是顺风,风势又极大,加上饯行的时间过长,天黑前怕是未必赶得及到俪景驻跸。 即便紧赶了一日,果然,晚间是来不及赶到俪景,各船泊下,首尾相联倒也安妥,宫眷们皆是宿在船上。 天色渐渐晦暗下来,起首的领船率先降了帆,在桅上升挂起一串明灯,吹起号角来,是下锚泊宿的讯息。 声音极闷,但可达数里,跟着后面一艘船亦吹起号角来,这样一声递一声往后传去,便有禁军划着小舟向后方去照应。 蒹葭是不喜这种声音,不知怎地,会觉得心口堵得厉害,她干脆将舱窗推开。愈大的风吹入舱室,心口的堵闷却是好多了。 而外面无数铁索扔了出去,船首的铁索套住前船船尾的柱销,再搭上跳板,每条船就这样被联在一起。 不过半个时辰,各船上舱中的灯火渐次明亮起来,像一条璀璨巨龙,静静卧在水面上。 楼船里灯火通明,俨然如剔透的琼楼玉宇一般,有宫女内官提着灯笼,端着托盘从跳板上姗姗而过,宫灯于湖面的倒影似一颗嘎然划过苍穹的流星,风吹来,便碎成粼粼星子,在波浪尖上璀璨地直泻了下去。 此时,堤岸上同样有无数点星光散开去,仿似是湖里的星子跃到了岸上,便也蜿蜒成一条璀璨的长龙,她知道,那是往来跸道传讯禁军,驾驰着骏马,马蹄声在旷野静夜中听得格外分明。 同样分明的,还有千湄的声音带着嗔怪在她耳后响起,这才方发现,这一日的时间,她竟是醉在了舱窗外的景致里。 而这醉,不过是外人瞧到的,实际是,她的心绪纷扰到没有办法静下来,唯有望着外面,才能让自个少许的转移些注意力。 “娘娘,您对着舱窗外看了这么久,若是要赏风景,上前面的甲板上去不是更好?娘娘的玉体,太医说了,见点风也无碍的。” 往前面的甲板上去,自是会看到皇贵妃的楼船,只这一日,听着有丝竹乐声传来,想是皇贵妃伴着皇上在前面的楼船上赏舞。 越是艰险的前路,西陵夙就越会粉饰太平,这点,她早就晓得。 可,如今的粉饰太平,不用谁再陪谁演戏,也不用担心人戏部分,迷了眼,失了心。 他有着那一人陪,无论怎样,都是带着真意的。 纵然,他和她之间明显有着罅隙,因为,毕竟是西陵夙带兵灭了锦国,虽,这只是奉了先帝的旨意。 她能瞧出奕翾隐含的恨意,但,再怎样恨,不也成了西陵夙的皇贵妃? 终究是有爱的吧。 而她呢? 曾经最奢侈的愿望,无非是想要一个他的孩子,只是,随着时过境迁,这个愿望,不仅奢侈,也变得不切实际起来。 “娘娘,奴婢和您说话呢。”千湄见她仍在出神,不由略加大了嗓音,唤了一句。 相处时间长了,在蒹葭跟前,千湄倒没有很多顾忌起来。 “呃,传膳罢。”她回过神,吩咐出这句话。 “娘娘,您真在自个舱船上用膳?”千湄眉心拧了起来,本来还指望娘娘能到膳船上去,指不定,皇上瞧见了,也会留娘娘一同用膳。 是的,这艘船队,在西陵夙和皇贵妃的船间,另牵了一艘膳船,帝王用膳,哪怕是行在水路,都有单独的舱船,可见优渥尊崇。 “不必了,本宫有些晕船,怕水。”她淡淡说出这句话,放下绡纱帘幕,丝软的绡纱从指间滑过,愈衬得指尖冰凉一片。 “是。”千湄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还是让玲珑去传了膳点来。瞧着风渐大,想了想,还是稍关上了点窗。 甲板纵然也风大,可,至少那风吹得还有点意义。 现在,却是没有必要再让娘娘着凉了。 “嗳——”蒹葭轻唤了一声,“再替本宫暖一壶酒来。” “娘娘要喝酒?”玲珑率直地问道,难得出宫,她本是山野间的女子,这一日,蒹葭又摒退了她们不必伺候,自在舱船的转角,避过众人,偷偷嬉水,眼见着上灯,才回了舱船内,小脸红扑扑地,没反应过来,就不顾规矩,脱口问道。 “嗯,突然想喝一些酒,问下膳房有没有性温点的。”蒹葭不以为然玲珑的失礼。 玲珑应声下去,不一会,便有小宫女奉来晚膳,并一壶酒: “这是宫闱的特酿,梨花白。听司膳说,最是温和的。” 玲珑轻快地在一旁张罗着膳点,千湄瞧了今日的膳点倒是独特,不由问: “这碟是什么?” “啊,这啊,是司膳特意给娘娘做的呢,说是先用温水漂洗干净新鲜的白菊花瓣,然后沥净,再配上这些特制的鸡汤,味道又好,用后,还能清心去秋燥呢。” “呵,偏是花如今也能用来做菜式了。娘娘,既然是司膳的心意,您先尝一下这个罢。”千湄执起银筷,试毒后,替蒹葭布在碟内。 “你们也都下去用膳吧,不必伺候本宫。” “娘娘是想对着这湖景独酹?”千湄收了银筷,问。 “嗯。”蒹葭颔首。 千湄眉心又拧了一下,耳听得前面的舱船开始敲起了锣鼓,想是皇上今晚确是在皇贵妃的舱船上用晚膳了。 幸好,娘娘没去膳船,否则,也是添堵,不过眼下,估计娘娘心里也不见得好受,毕竟,以往在宫里,兰陵宫离曼殊宫有些距离,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亲耳听着别人的恩爱罢。 既如此,自然不希望她们这些宫女陪着,看着。 “那奴婢先告退了。”千湄福身,一扯仿似犹在发愣的玲珑,出得舱船。 蒹葭唇边浮出一朵笑靥,终是入秋了,荷花开尽,换上这素白的菊花,执起一片菊花瓣,蘸上汤料,却是味道清新又可口的。只是,抵不上梨花白的醇厚,甫入口,在醇厚之外,能品到梨花的清冽之香,萦绕在唇齿,全然不似一般的酒味冲人。 她浅斟慢饮,听着锣鼓渐响后,嘎然停止,接着是女子的声音响起,俨然是一出好戏开台,那唱腔迂回三折,听起来,倒是不错,只是,皆是台上的戏说罢了。 她不想喝醉,因为醉了其实并不能真正让自己舒服,反而会在醒来后,头疼的厉害,很奇怪,记忆里,她没有醉酒的经历,却是知道醉酒后的难受。 或许,这些是白露公主奕茗的记忆吧,呵,她竟也开始以为,她就是奕茗了,那个只在画像里见过,容貌似她的女子。 不知觉,一壶酒饮下半壶,再怎样,她都不能喝了,不然恐怕真的会醉,耳边那唱戏的声音仿似也渐停了,万籁俱静,只从舱窗的缝隙瞧出去,湖水泛起粼粼波光,照得人眼睛有些晕眩。 快醉了吧? 她起身,宽大的水袖垂坠在地,有些脚步不稳地朝楼上走去。 楼上是寝室,她想现在喝到有几分薄醉,睡下去才是最舒服的,当然她没有唤千湄她们进来伺候,否则,洗漱一下,恐怕,这几分薄醉便是要醒了。 而她喜欢薄醉微凉的感觉。 扶着楼梯栏杆,那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檀木搁在手心,她一步一步走得极其小心,可,没曾想,待走到了最上面的一阶,她发现垂落的绶带缠住了裙裾,她不由松开扶住栏杆的手,去提那绶带,只是,这一提,绶带倒是被提了出来,她的重心却不稳,向后一个踉跄,眼见着要滚落楼梯。 纵这楼梯不过十来层,可这样滚下去,滋味也不会好受。 但,不是她不想,就可以不跌落的,然而,这一跌,没有如期而至的疼痛,反是坠入温软的怀里。 广袖洒开,那鎏金的天水碧的锦缎后,隐现的是淡蓝的袍袖。 而梨花白醇香后,隐含的是幽幽的龙涎香。 是他—— 不用回转螓首,她知是他。 也唯有他是无须通禀就能进入,并且还能让候在门外的千湄、玲珑不会出任何声音。 只是,他竟从皇贵妃那过来,是出乎她意料的。 或许,在奕翾被册为皇贵妃那日之前,她就开始适应起被冷淡的日子,所以,今日,他过来,倒让她有些无措。 无措中,突然很想就这样娇柔无力地倚在他的怀里,而不是每回都淡然镇静地不示弱。 但,可以吗? 心绪千转,她能觉到他的平静呼吸声在她头顶传来,平静得反衬出她的不平静来。 她的心跳得太快,这份快,不知是醉意使然,还是刚才差点跌落楼梯使然。 不过,都不重要了,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只让砰然的心平复下来。 他没有说话,扶着她上到最后一层台阶,上面,是她的寝室,纱幔层层的悬挂着,正中,靠着偌大舱船位置,是绮罗铺就的软榻。 纵不在宫中,纵不是盛宠,一应的布置仍是精致的。 依旧是沉默,但,总有人要打破这个沉默吧。无疑,这个人该是她。 稍欠身,才要回转,却听到他在她的头顶,语音沉沉地响起: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回皇上的话,臣妾畏寒,想用酒驱下寒意。”她按着规矩答话,值得庆幸的是,因着薄醉,她的话语还是清晰的。 他的手随着她这一语,下意识的穿过她纤细的腰际,握住她的素手,即便喝了这么些酒,她的手还是凉的,正是这双冰冷的小手,在行宫,他突染风寒的那夜,陪了他一夜罢。 那一夜,他起初是睡得极不安稳,直到这双冰冷的手无数次从他额际抚过,才慢慢让他平静下来。 只是,后来,他却仍平静了太久,一直平静到如今,或者该说,三年前,他的心就开始平静得再难起波澜。 “嗯。”他淡漠地应了一声,这样的他,是疏离的。 其实,她和他现在的姿势是温暖的,看上去,似她倚在他的怀里,而他的手与她的交握,没有关阖的二层舱窗外,是一笼明月,在湖面洒满清辉。 可,再怎样温暖的姿势,随着船猛然一个颠簸,终是要分开,她借着这颠簸,恰到好处地抽回她的手,从他的怀里欠身出来,微笑: “好像起风了呢。” 风,在这一日,一直都是有的,只是,入了夜,渐大了起来。 而谁的情愫,其实也一直都在那,只是,借了这夜色,也渐渐映现出来罢了。 她莲足轻移,行到舱船旁,这样的举止,在帝君跟前,无疑是失礼的,但,她怕再多一刻停留在他怀里,有些东西,就无法再掩饰自然。 哪怕她不想离开,可,有时候,并不是她不愿不想,事情就不会发生的。 因着刚刚的一旋,她的发髻有些许的松开,散开的青丝被风吹开,添了几许迷离,而这风也将她宽大的袍袖鼓起,她只站在偌大的舱窗前,就着月华的辉映,周身便笼了一身晶莹的光泽,船在此时,被渐大的风卷着浪头,颠得又是一个晃动,她整个人便似要归去一样的飘逸。 她不敢再回眸去瞧他。 他却行到她的身后,修长的手将那舱窗关拢,也隔去外面的景致。 “既然畏寒,怎么还站在风口处?” 这句话带着关切的味道,算起来,他很少对她说这般话,更多的时候,她以为握住了些许温暖,却总是被他接下来薄凉的话意驱散。 所以,这一次,她不会自以为又握住什么温暖。 源于,她的心迹早在那一日便不经意地表露分明了,而他的心意,她总是看不透,也怕去看透。 “方才喝了些许酒,现在不觉得冷了。”她依然笑着,却不得不回身朝向他,“皇上,可要臣妾吩咐千湄上点宵夜?” 这句话是宫里的套话,眼下在有些尴尬的环境说出来,倒也不错。 “不必,朕才从皇贵妃那用过晚膳,不想再用其他的了。” “是。”她恭谨地说出这句话,只低下脸,瞧着他淡蓝的袍子下,那绣着的云纹。 这句套话,被她说得倒是有些无趣了。 “朕想听你**。”他突然说出这句,她有些愕然,他想听她**? “皇上想听哪支?”她回身,从一旁的挂柱上,取下那支碧玉箫,那日火山岩浆爆发,千湄在危急的时刻,竟还记着她的东西,倒是一件不落地给带回了宫。 这丫头看上去大大咧咧,碎碎嘴,其实,人却是细心的。 而她,是这次启程前,千湄才问起,是否要带这支碧玉箫,路上也好有个解闷的东西,她方看到,碧玉箫一直挂在殿内的一角,她却是没有再去拿过。 是故意忽略什么吗? “就失心吧。”他说出这两个字。 ‘失心’? 好,‘失心’,或许只有失了心,才能忘去情,这样,心才不会疼,不会冷。 她的手抚过碧玉箫,凑到樱唇边,却并没有坐下,只是步子一个轻旋,那宽大的广袖似花一样的旋开,起舞弄箫音,何似与君共。 只这曼妙舞姿,只这无双的箫音,能落入谁的心,进了谁的心呢? 她不知道,可,就着那薄醉的酒意,她却是想这样边舞边吹,固然,这样的难度很高,因为气息不稳,箫音就会偏移,但,若酝了心意在里面,浑然忘却这些牵绊,终是成全了这一支‘失心’。 箫音迭高,舞旋碧影。 曲骤,舞尽,终有期。 唯有那缠绕在心底的情愫,无期续。 当最后一个音律吹完,她收箫,原地二十个旋转,只愿,旋后,人便能醉去,可,越转,一些关于她和他之间的过往就愈渐清晰的浮现上来,一片一片的聚拢拼合,原来,感情的萌芽,纵并非在一朝一夕之间,可蓄积起来,却真真让人难舍。 然,再不舍,又能如何? 洛川之行,对她意味的是什么,她即便信他,却对那觞帝是无法去信的。 或者,更不能信的,是自个! “很美。” 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在突然又变得寂静的室内,她抬起眼,却是明媚一笑: “皇上,以后会永远记得吗?” 这种话,若搁从前,她断然是不会问的,只是,随着离洛川越来越近,她想在某些时候,由着自个的性子。 他的凤眸里蕴着最璀璨的光芒,随着她的这一问,那些璀璨的光芒深处,仿似有她的身姿存在,她很想去看清,那光芒深处,是否真的有她,可,却又怕去瞧。 只别过脸去,借此将碧玉箫悬于原来的地方: “不管怎样,臣妾希望皇上能记得今晚这一曲箫舞,这支箫舞是臣妾为皇上跳的,也只有皇上一人能赏到。” 把想说的说出来,心里忽然就很明朗,再没有一点的淤堵,哪怕,船还是不时摇晃得厉害,都不再让她的心漂浮无倚。 “你为朕做过的每一件事,朕都会记得。”他说出这句话,明黄的龙靴缓缓上前,他的心底,翻腾得一如舱船外的波浪。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风寒那日,她守了他一夜,其后又做的那个冰套。 她明明瞧出些他和太后间关系,却又宁愿去做那牺牲。怕只是不想让他日后悔恨。 温莲山岩浆爆发时,她紧随着他,用她娇小的身子为他尽可能多的挡去飞石催砸。 到后来,灵堂之上,那三尺剑刃或许隔开的不止她的颈,还有,他的心。 是以,明明知道隆王和她没有什么,在听到宫里四起的讹传时,仍仿似锋芒刺心一样的难耐。 而她若即若离,淡然从容的样子,分明是让彼时的他更加没法保持淡定。 及至,翔王雨中拥吻住她,及至,她在翔王的逼问前,竟说出‘爱’那个字。 这些种种,他怎会不记得? 或许,从魑魅山开始,有些东西,就注定长久地会渗入彼此的心扉中,再难以抛却。 纵是这锦绣江山如画,都难以抵过她的一颦一笑罢。 其实,于他来说,从幼年皇上宠溺的皇子,到独当一面的皓王,乃至现在的元恒帝,这些过往,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条残忍的河流,看似波光粼粼的灿烂表面,却仅是掩去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锐的往事,冷血坚硬,可,总有不期而然的温软一刻,一如现在,她盈盈地跳完这支舞,说出这样简单却让他动容的话。 这种温软,带着他曾经期盼的幸福,曾经,他那样在意,洒尽热血,却终是得不到的幸福。 以为,永不会再来了。 可,此刻,这种幸福,却又是不期而至。 然,或许—— “皇上记得就好。”她展颜一笑,回身,“天色不早了,皇上该安置了,臣妾就不叨扰皇上了。” 她只把这说成‘叨扰’,其间的酸涩,唯有自品。 “今晚,朕歇在这。”他淡淡说出这一语。 她怔了一怔,才道: “是。” 这才唤了千湄、玲珑进来伺候洗漱,千湄笑得很眉眼弯弯,她本是伺候西陵夙的宫女,对西陵夙的喜好自然清楚,很快便伺候完西陵夙洗漱,抬眼却瞧见,蒹葭只着了一袭素白的寝裙,由玲珑扶着从寝室另外一侧洗漱完了走出来。 她不由皱了下眉,眼神示意玲珑扶主子再去换一件,伺候西陵夙多年,自然清楚当年的苏佳月就凭借着每晚鲜艳的打扮,比郝怜更得西陵夙的青睐。 只是,玲珑没有看懂她的眼神示意,倒是西陵夙开了口: “都退下罢。” “是。”千湄只得躬身应命,走下楼梯时,不忘没好气地瞪了玲珑一眼,玲珑自然更是摸不着头脑。毕竟,蒹葭的洗漱都是亲力亲为,从来都不需她伺候,她只陪在一旁,没曾想,这也会招来千湄的不悦吗? 蒹葭见西陵夙摒退宫女,只转身,在香炉里拢了些许的苏合香,这是宁神的香,也是西陵夙的殿宇内除了龙涎香之外,惯会拢的香。 其实,她一开始并不喜欢这种香料,一个人的心绪倘若本就十分宁静,再闻这种香,便是会让心如死灰一样的寂然。 只是,这是他常用的香,她学着习惯了。 拢上香料,她转身,行到西陵夙跟前,照先前伺候他时一样,素手抬起,解开那云纹的盘扣,一颗一颗地解开,褪去外袍,她并不再解开中衣,毕竟,现在的天气凉了: “皇上,请安置。” 说出这句话,在西陵夙转身,欲待牵她的手时,她的手却抬了起来,和他的指尖错过的同时,她轻轻一拉寝裙上的带子,那素白的寝裙便委落到地上,而她莹白无暇的**就这般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披散的长发,乌黑的垂落在白皙的胸前,更添了几分诱惑的味道,可这一次,她并没有向从前那样主动承欢,只是,站在那,抬起翦水秋眸,凝向西陵夙: “臣妾——”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咬了一下樱唇,双手有些拘束地放在修长的腿侧,方道: “想成为皇上真正的女人。” 虽然,这句话,在帝宫,其实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对她来说,确是要蓄积多少的勇气才能说出口。 因为,她毕竟并非是主动的性子,以往的主动,基于演戏,倒是能收放自如,可这一刻,却不是演戏。 此去洛州,前途未卜。 她不明白帝王的乾坤,只知道,她完完整整的身子,希冀能交给最早让她心动的男子,而不是一并作为某种筹码,献了出去。 虽然,他让她信他,但,她怕,到最后,她不信的人,只会是自个。 隐隐的,随着洛州的接近,心里,愈发的不安。 只是,说出这句话,不安的心,却归于一片静谧。 静谧中,她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是那么明显,可,他没有说话,只是,眸光或许凝着她,或许没有。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继续站着,还是主动上前,在这一刻,她甚至希望舱船能再次颠簸起来,这样,让她借着颠簸,有理由上前。 可,这一刻,在经历了方才的屡次大风后,船舱倒是平稳的。 她觉到身子微微有些发冷时,他终是朝她走近,她鼓足勇气,再次抬起眼睛,望进他潋滟的凤眸,在那里,她清晰地看到,只有她一人…… 书友上传VIP目录 【冷宫薄凉欢色】12 西陵夙的手抚过蒹葭裸露在外的肩膀,接着,他收手,把自己的中衣解开,褪下后,旋即披在她的身上: “等到回来时,再把自个交给朕。” 她的神情随着他这一句话,有明显的一怔。 而他的思绪又飘回了今晚,听着大戏,奕翾带着醉意在他身旁说出的话—— 彼时,他并没有一丝醉意,纵然奕翾频频劝酒,他却仅是沾了几滴酒便不再用。 酒至酣浓,舞至**时,邓公公却是急急上来禀道: “皇上,刚得了消息,今晚恐怕会起大风,还请皇上、娘娘避风。” 这次出行,西陵夙随行仅带了邓公公、眉妩两名近身伺候的宫人,另带了傅院正。 海公公因着是内侍省的总管,是留在帝都的,邓公公伺候着帝君,也自然更为卖力。 而戏台搭在楼船最高的一层,虽然视野开阔,不过由于四周没有遮挡,若起风,是最易受寒的。 可,今日本来就一直风势不减,所以哪怕在戏台听戏,除了正对戏台的那面,其余几面都用厚厚的帐幔来遮去风势。而,现在邓公公特意来禀,显见稍晚会的风该是会更大。 然,西陵夙并没有立刻应话,只是若有所思的,用眼角余光瞧了一眼身后的楼船,依稀可见,楼船二层,有茜纱窗幔的被风吹得扬起,可见,她是没有关阖窗户的。 哪怕,这些事,自有宫女费心,但,他知道她的脾气,喜静的时候,会摒退所有宫女,自然这窗,若她不掩,便也无人会去掩。 而她虽然素来是怕冷的。 如此一想,倒是挂了心,许是面上也露出了些许端倪,即便奕翾带了醉意,都窥得清楚他的心思: “皇上,怎么看上去心不在焉?是这戏不好听,还是担心起风吹着了什么?” 奕翾多喝了几杯酒,眼下更是脸色艳若桃李,她眸波流转,复加了一句: “皇上,终究是要放手的人,再这么念念不忘,又有什么用呢?” “奕翾,你醉了。”他语意虽淡,却陡然起身,戏台上的大戏也顿时随着他的袍袖一挥戛然而止。 “臣妾没醉,是皇上,看上去没醉,心里却是醉了很久。”奕翾随之起身,一并摒平台上的宫人,她走近西陵夙,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胸前划过,语声低迷,“皇上,明明惦着钦圣夫人,但,偏是要做出冷落的样子,让臣妾猜猜,是为了什么?” 自被册为皇贵妃以来,她开始按着宫里的规矩自称‘臣妾’,这两个字,虽然听上去的意味是臣服的妾室,实际,唯有她自个懂得,是以退为进的步步为营。 西陵夙并不回答,只是眸光深邃,让人没有办法看清,这一刻,他在想些什么,而她不需要看清: “皇上,还记得,臣妾主张送钦圣夫人去会觞帝时说过,到那时,究竟钦圣夫人是真的忘记,还是假装的忘记,就会试出来么?有些话臣妾当时并不能挑明了说,如今,既然臣妾已经是皇上的嫔妃,自然,不管为了父皇,还是为了后半生的荣辱也都系在皇上一人的身上,有些事却是再隐不得的——” 奕翾的语调是悠缓的,这层悠缓只让她此时说出的话语更带了几分的回忆的意味: “其实,当初奕茗在进宫前,该是和觞帝应该是有过一段情意的,只是,由于奕茗使小性子,和觞帝起了争执,又在践行的宴饮前不辞而别,导致觞帝动怒,骤然离宫。退一步讲,若不是爱之深,痛之切,区区的一场拌嘴,又岂会让觞国在坤国攻破锦国都城时,依旧袖手旁观?虽然,往大处说,可以说是觞帝的面子搁不下来,但,往私里说,不正是奕茗把觞帝气到无以复加,失去了理智,不愿再理锦国的一切?” 在大部分时候,帝王的决定,总会顾及很多方面,且不论,觞帝愿涉险进入坤国国都,只在公主逃婚后,便立刻离开坤国国都,可见,这位公主在他心底的份量,或许是可以和联盟媲及的。 而,俩人不过初初认识,若是一厢情愿,以觞帝之尊,做出这般行径显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只有爱,方能让人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举止。 也唯有深爱,方能让人在受伤后,失去理智。 是以,哪怕,一番话是由假话构成,只要其中的理由听上去像真的,那么这些假话无疑就成为一种令人信以为真的最好佐证。 面上不动声色,奕翾却知道,西陵夙的心底定起了计较,没有一名男子能不计较自己的女人先前有过别人吧? 尤其这名男子还是帝王。 她愈发妖娆地笑: “再说这一次,仅凭那条坠子,就让觞帝应约到洛州,可见,即便奕茗曾是皇上的嫔妃,素来对女子贞洁尤为重视的觞帝不仅不计较,更甘愿以身犯险。若非是对当年所为的悔恨,觞帝岂会大度到如此呢?皇上,臣妾这么说,您可是明白了?不过,这一去,臣妾或许亦能见到父皇,一切说起来,还是托了奕茗的福。” 她不忘在言辞后,继续提了这一句,好让西陵夙记着,他允诺的事。 纵然,国函里,始终还是没有提,可,帝王之言,自是该一诺千金的。 西陵夙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看来确实是要起大风了,爱妃早些安置,朕还有几本折子要批,今晚就不陪爱妃了。” 对眼前的女子,在初见到她的容貌时,他的心底竟会油然生出一种一定要得到她的念头,其实,这些年,即便再美的女子在他的眼里也不过尔尔,偏偏碰到奕翾时,会不一样,这种不一样,还体现在每次念起她的名字时,心里总会有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 可,今晚,他突然不想再面对这样一张让他怦然心动的脸,不想再去听她唇中说出的看似柔情万千,实则锋芒暗藏的话语。 缓步走下楼船,步子却不由自主地朝蒹葭的楼船走去,邓公公眼尖,忙将两艘楼船间的船板扑了红红的毡毯,踩上去,那毡毯软软地于靴底,在那一刻,触动了心底深处的柔软。 所以,在此时,当蒹葭说出,想成为他的女人,他只是选择把自个的中衣披在她裸露的身上。 觞国是注重贞洁的国度,这点,他早有耳闻,在觞国,女子若是不贞,便会处以骑木驴的刑罚,直到气绝身亡。所以,假若蒹葭真的对觞帝有情,觞帝对蒹葭也留着几分意的话,他不希望,蒹葭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曾几何时,他竟这样在意起一名女子,甚至于,倘若她心之所属的是觞帝,他便愿意成全呢? 哪怕,一开始,洛州会盟,只是为了成全不得不去做的部署。 所以,此刻,这样说着,连他都不知道,是否会有带她回来的一日。 “皇上——”她的小脸上,忽然在一怔后浮上一朵笑靥,他说,会带她回来? 这句话,她在先前是从来不敢奢望的,哪怕,心里酸涩,可,他要她怎样,她便愿意去做。 身上拢着他的中衣,很暖很暖,可他却没有衣物穿着,外面在短暂的沉寂后,终是渐起了大风,舱船摇晃间,那些风也顺着舱窗的缝隙吹了进来,这样下去,他该会着凉吧? 她将披在身上的衣物拉开,晕红着脸,依进他的怀里,她的手拉住袖口的两端,环住他的后背,熨帖的那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他宽广的胸膛内,心跳声是那样的不平静,一如她的。 在这样的时刻,说什么都不再重要,只这样拥着,便是种幸福。 他的薄唇微微的下移,吻在她的青丝上……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这一晚,风势越来越大,半夜里,邓公公不算平静的声音在帐幔外响起时,西陵夙和蒹葭刚刚歇下: “皇上,娘娘容禀。” “说……”西陵夙的声音沉沉地传来,似是晓梦处醒。 彼时,因着那相拥,俩个人竟是傻傻地忘记了时间,直到,更漏声响,那风渐大,晃得相拥都站不稳时,方才同时想说安置,结果,俩人合揽着一件中衣,挪回榻上,也真是颇费功夫。 而,她褪下的衣物一直就在足旁,却,谁都没有想到,或者说,没有去拿。 纵然才歇下,仿似睡得倒是沉的,唇边,也不自禁地,在这无人瞧见的一刻,都嚼起淡淡的笑弧。 “这风越刮越大了,看样子还得刮一会,云麾将军和各禁军头领商议,或者这就靠岸,然后用马车送皇上和娘娘们往俪景行宫暂住,待到风停,从行宫那下船,也是方便的。只是,这连夜赶路,马车许是会颠簸些。” 邓公公这个时候来急禀,自是风势恐怕会更大,船停泊在湖畔旁,随着大风或将带来的暴雨,都不是十分安全。 就像现在,楼船明显晃动得厉害,可,偏巧他竟还是睡得很熟。 “起驾俪景行宫。”西陵夙踌躇了下,方吩咐出这句话,略低下目光,蜷在他怀里的蒹葭倒仍睡得香甜。 记得以往她睡在他身旁,总是带着警醒,甚至于大半夜都是睡不着的。 只今晚,哪怕碰上舱船的颠簸,邓公公的轻禀,却都不易惊醒了,是她心底再没有把他只当做那帝君,更当做是夫君了吗? 一如,在魑魅山时,她其实,睡得也是这般的踏实。 有些不忍心把她喊醒,本想起身抱她下楼,却没有想到,他的身子才坐起来,她竟是醒了: “皇上——” 话语带着惺忪的睡意,却是支起身子,将散乱的发髻稍稍拢了一下。 “风太大了,看来咱们现在得往俪景行宫去。” “是。”她应出这个字,他已下得榻去。 帐幔外的宫女见主子起身了,忙进来伺候洗漱,不过半盏茶功夫,一切便准备停当,出得舱船时,船柱上都吊起了长明灯,照得甲板亮如白昼。 天际随风飘起了细雨,濛濛洒洒地,俨然如细密的珠帘一样,他扶着她走下舱船,奕翾也早拢了稍厚的披风,等在两船的相连处。 在瞧到奕翾时,她不动声色地从他的相扶中欠身出来,朝奕翾按着规矩福身请安,奕翾微微一笑,只朝西陵夙走过去: “皇上,天雨路滑,臣妾扶着您。” 顺势扶上西陵夙的臂端,而蒹葭仅是低垂螓首,神色莫辨。 邓公公一共安排了三部马车,奕翾扶着西陵夙,自然一起上了帝王的车辇,蒹葭只慢慢走在后面,由千湄扶着上了第三部车,当中空出了一部车,邓公公请示了云麾将军,也不拉开,依旧跟在西陵夙的车辇后,以备不时之需。 一路过去,风雨开始交加的官道上,虽不至泥泞不堪,却也是行得极不容易,很是颠簸。驾车的马夫不停地斥马,方在三更天前赶到俪景行宫。 行宫内因着圣驾到来,早有先行的宫人张罗起来,悬挂着明晃晃的灯笼,并铺了红红的毡毯。 奕翾扶着西陵夙下车辇时,宫门口除了恭候的宫人身影外,并不见对外宣称在此‘调理’凤体的太后,行宫管事的姑姑上前福身请安,道: “太后这几日凤体违和,早早便歇下了,还请皇上见谅。” “无妨。”西陵夙的薄唇边仍是勾起浅浅的弧度,只蒹葭甫下车,听到这一句话时,却是做不到淡然。 “送夫人回房休息。”西陵夙将蒹葭的神色尽收眼底,吩咐出这一句话。 蒹葭躬身行礼后,便由邓公公亲自引着,往行宫内另一处院落走去,而奕翾依然是陪着西陵夙随海公公歇往正院。 俪景行宫年久失修,哪怕是帝王专属的正院都带着一股子霉味,虽然海公公早吩咐宫人前来用龙涎香熏过,可,这味道确是掩不去的。 正院尚且如此,何况太后居住的听竹院,以及蒹葭暂且入住的湘水院。 只是,再怎样,面对大风骤雨,这行宫始终是要远远好于楼船。 一切忙碌停当,歇下时,已是快四更天,仅歇了一个时辰,便到了黎明初晓时分。 千湄伺候蒹葭起身时,却发现蒹葭的眼脸下有着明显的黑晕,显见是连夜赶路,使得没有歇好。 “娘娘,今日风还是挺大的,估计一时半会也启不了程,娘娘要不再歇会?” 蒹葭摇首,如今距离太后这么近,可,再近又如何呢? 太后是用了她吩咐司膳司送去的月饼小产,哪怕她如何解释,无疑都是徒劳的。 罢,罢,罢,不去多想,她用力摇了摇头,毕竟,事到如今,确实验证了她对人好,到头都落不得一个好。 真是个不祥的人。 “娘娘,您怎么了?”千湄瞧蒹葭猛然摇头,不由担心地问,“是不是吹了风,头疼得紧啊?” 蒹葭的脸微微涨红: “没,只是觉得睡得头有些晕。” “那奴婢先给娘娘传膳?外面风大,娘娘也别去膳殿用了。”千湄嘟起嘴,说出这句话。 这么说,显见是膳厅另有千湄都不想让她看到的场景吧。 她心下明白,只颔首。 细雨如网,将整座俪景行宫都笼了起来,而此时的膳殿,西陵夙早在上首坐了,奕翾陪坐在下首位置,纵是早膳,在这行宫倒也尽善尽美。 只是,席却未开,仿似还在等着什么人。 此刻,回廊上响起宫女细碎的脚步声,似是簇拥着一人前来,回廊的雕花栏处,可见,来的恰是一女子,还是一风姿无双的女子。 当今世上两大美人悉数出现在一座殿内,在以往来说,是可求而难遇的,然,如今,却真真是出现在了一座殿内,并且还是膳殿。 风初初只挽了一个最普通的环月髻,髻上只插上一根玉簪,着的是月白锦裙,从殿外行进时,若不是宫人齐声下跪,请安: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或许,奕翾只当她是被安置在行宫中的一介嫔妃。竟没有想到,她就是名闻天下的,和她起名的另一美人,坤朝最年轻的太后风初初。 是啊,若不是凤初初,谁能美得连她都稍稍惊了一惊呢? 缓缓起身,以最优美的姿态: “臣妾参见太后。” 言辞是恭谨的,语音却带着倨傲。 “皇贵妃不必多礼。”风初初的眸光根本没有有一丝在奕翾身上驻留,仅是似睨非睨地瞧向西陵夙: “若非这风儿留驾,皇上也不会驾临这寥落的行宫罢。”话里有话,只看谁人愿去听懂。 她的脸色纵是苍白的,没有多施脂粉,可这样子的她,却是西陵夙并不陌生的。 当年初见时,她便是梳这样的髻,着这样的裙子,只可惜,即便再相似当年,有些,却是回不去了。 西陵夙薄唇微扬,淡淡一笑: “朕以为太后在宫外不过调养凤体数日,便会回去,岂料太后似对这行宫的寥落更情有独钟。” “是吗?哀家在这住了这些日子,倒确是喜静。只是,待在这种地方久了,人却好似老了几岁罢了。”太后款款在西陵夙的另外一侧坐下,笑语盈盈,仿似全然没有发生过以前的种种,“皇上有心了,今日的早膳都是哀家以前爱用的。” “那太后可要多用些才好啊,也不枉费了皇上的一番孝心。”奕翾也笑,刻意加重那个‘孝’字,并主动用银筷替太后布起菜来。 “皇上,钦圣夫人差了宫女来回话,今日早膳在苑里用了。”邓公公见西陵夙没有动筷,恰到好处地禀了一声。 西陵夙并没有说话,只让眉妩替他盛了一小碗汤,他早膳素来是不用粥的,这点,眉妩自然清楚,挑那刚熬好的燕窝西米羹舀了一碗,奉予西陵夙。 “皇上,以前你最爱用的是南翔小笼包,这里的小笼包,确是做得比帝都要好。”太后柔声说出这句话,只用眼神示意玉泠,将一只小笼包蘸了调料,用小碟盛了,放到西陵夙跟前。 以前? 是啊,以前他最爱用的,确实是这小笼包,因为这种点心吃起来是最简单的,哪怕拉练士兵在外,都能随身当干粮携带着,可后来呢? 他跟着军里的一名老火头兵,学会了荷叶鸡的做法,自那以后发现,并不是简单的东西,就越好,用心去做的东西,相反,才是最美味的,因为其中的过程。 可,这些,太后并不知道。 他也没有机会和她分享过一只他亲自做的荷叶鸡,况且,若搁以前,即便他亲自做了,想必太后也是不屑去尝的。 毕竟是粗陋的食物。 “臣妾怎么不知道皇上爱用这种包子?”奕翾在旁见西陵夙迟迟不动筷,相反拿起勺子去舀燕窝羹,不由笑意微微地问。 “朕小的时候,确觉得这小笼包味道是不错的。”西陵夙姿态优雅地用下一勺燕窝羹,虽然很甜,可,这份甜,却没有那一夜,她给他做的甜羹可口。 不知怎地,竟是忽然想起那平淡无奇的甜羹来,犹记得,里面加了一种东西,叫做芡实,是她家乡的果实。 一如她一般,虽没有刻意雕饰,只要品过,那味道终究是不同的。 “啊,想不到,太后连皇上小时候的爱好都是熟知呢,待太后回宫,臣妾可是要叨扰太后,好好和太后请教皇上昔日的喜好,即便,如今皇上君临天下后,喜好有所改变,可臣妾作为皇上的嫔妃,却仍是知道得愈多,愈好。”说罢,奕翾亲自夹了一只小笼包,蘸上酱料,用小碟盛了,放到太后跟前。 这一句话,分明暗讽了太后年老,也暗示了她才是西陵夙的妃子。 凭女人的第六感直觉,从太后暗藏锋芒,却又对西陵夙刻意提及旧事的言语里,她只敏锐地觉察出,太后和西陵夙的感情并不一般。 何况,作为太后,风初初确实年轻了点,不是吗? “一切都随你。”西陵夙搁下碗,只拿绵巾试了下唇,睨了一眼小笼包,“这小笼包终究是太腻了,朕小时候倒是爱用。” 旋即起身: “朕还有些折子要处理,太后慢用。” 说罢,他径直朝外行去,早有邓公公吩咐宫人撑起华盖,朝书房行去。 行宫本来屋舍不高,这华盖高高扬起,愈发显得压抑起来,而西陵夙离开后,膳殿内的气氛,其实也很是压抑: “皇贵妃给哀家布了这么些菜,哀家可真是受用不起。”太后瞧西陵夙离开,语意一转,虽是笑着说出,却带了几分的冷漠。 “呵呵,太后受用不起,臣妾倒不知还有谁能受用了,若不是这风大留人,想来臣妾也没有机缘拜见太后,而既然见了太后,孝顺太后自然是晚辈该做的。”奕翾笑得妩媚,笑语里,依旧带刺。 “皇贵妃不愧是昔日锦国的公主,能言会道。哀家自愧弗如,也难怪皇上这次不仅带了钦圣夫人,还带了皇贵妃。哀家原以为,皇上的心里,只有一人呢。”太后放下筷子,执起一旁的茶盏,微微用了些许茶。 “哦,是么?臣妾刚入宫,对以前的事并不是太熟悉,以后还请太后提点一二了。至于臣妾对皇上,确是敬仰得很,再则,皇上更愿意为了臣妾,赴洛州会盟,这点,臣妾始终是感恩铭记的,至于锦国被灭,其实,不过是顺应天理,强者为王罢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是巧妙,点到即止,却又不说破。 也是看上去的实话,不是吗? “想不到,坤觞两国帝君的会盟,却是为了皇贵妃。”太后话里有话的说出这句话,放下茶盏,道,“哀家不比你们,只用了几口,倒也用不下了,皇贵妃慢用。” 奕翾却是跟着太后起了身: “太后是要去瞧钦圣夫人么?臣妾听闻,昔日钦圣夫人进宫时,只是太后身旁的宫女呢。” 这,也是最近,她才从此后自己的宫女口中知道蒹葭进宫时的身份,想不到,她的好妹妹是换了身份的,也是洞悉了这一身份,才更证实了她先前的想法。 蒹葭刻意调换身份,或许正与锦国被灭有关,而蒹葭凭着这个新身份,才能在最初避过翔王的注意,魅惑上西陵夙后,从而让翔王痛苦,当然,嫁了帝王,荣华富贵,也是会有的。 这点,她希望从太后口中再次得到证实。 “是啊,是哀家身旁的宫女,皇上喜欢,哀家就给了皇上。” “那看来是太后教诲有方。”奕翾不动声色地说出这一句,想得到的证实已然得到,“臣妾就不打扰太后了,先行告退。” 她款款施礼,接着步出殿外,抬起螓首,略望向苍穹,她的唇边只有锐利的弧度,假如坤国的灭亡,真的和奕茗有关,那就休怪她不念任何情分了。 太后端坐在殿内,瞧着奕翾离开,才站起身来,一旁玉泠忙扶住太后: “太后,您真要去瞧那个贱人?” 太后的手轻轻抚过发丝,粉脸含笑: “为什么不呢?” 这一笑,一直笑到蒹葭的院落门口,她仍保持着,虽然是清扫出来的苑子,可,年久失修,自是比不得宫里,蒹葭只坐在靠窗的椅上,随手绣着一个小的香囊。 记得,在隆王宫变之前,瞧她的时候,却是在剪福字,每每,这些女儿家的举动,都是和西陵夙有关吧? 呵呵,想到这里,她只怨自己,千防万防,始终,还是没有防过表面看上去无害的人。 “太后——”千湄正从殿内出来,瞧见站在回廊上的太后,忙躬身请安,“奴婢参见太后。” 室内的蒹葭忙将香囊收起,起身迎向太后,甫启唇,却是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先遵着常规行礼: “臣妾参见太后。” “何须多礼呢?哀家说过的话,只隔了些许日子,你都不记得了?”太后亲手搀起她,展颜一笑,没有任何的芥蒂。 “是。” “唉,哀家这一出宫调理身子,倒却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瞧到你了,好像,你又瘦了许多,皇上并不喜欢太过瘦削的女子,凡事可别适得其反呐。”太后也并不进室,只牵起她的手,走到回廊下,“俪景行宫这多风,多雨,在这待久了,总觉得湿气很重。你们年纪轻,稍许住一晚上,或许还不觉得,住长了,再在回廊上绣东西,必定手臂酸疼得紧。” “臣妾确是不觉得,但,太后身子孱弱,既然这里又潮湿,还请太后早些回宫吧。”她顺着太后的话,说出这一句,却瞧到太后的目光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 这笑的背后,俨然并非是纯粹的笑。 “哀家也想早些回宫,只是,如今皇上去了洛州,或许要等皇上平安回来,哀家方能回宫。” 太后小产的事,不管怎样,太后或许已经认定,她脱不了干系。 而她不能去解释,因为找不到真凶,无从解释。也因为,若她说不是她,那么,是要引太后去恨西陵夙吗? 这,是她最不愿意的。 呵,她真的很愚,愚到连她自个都发现了。 甚至于,连这种牺牲,都肯做,仅为了,西陵夙对太后曾有旧情,她就不希望去破坏这份美好?不希望西陵夙有悔吗? 哪怕,心里每每想起,在难受之外,都会酸、涩。 “太后,现在皇上也在行宫,若您觉得凤体康复得差不多,和皇上提一下,哪怕皇上不在宫内,也定会安排妥当太后回宫的事宜。” “是吗?”太后掠了下额前被风吹散的头发,“呵呵,其实,风府对皇上来说,已是被弃的了,若非念念是翔王妃,恐怕,父亲的发落也不会这么简单。包括对哀家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对太傅的发落,蒹葭是有所耳闻,包括那名顶替太后的女子,也是在薄欢楼里见过的,本来,她却是没有去多想,今日太后悠悠一提,以前不确定,亦都是确定了。 西陵夙真要治太傅的罪,又何必费尽心机去寻这样一个借口。 而太傅和太后,确实在那宫变中,为自己做过筹谋,而由始至终,西陵夙是不忍的。 一如,太后在一开始并不知道她没有得蒙圣恩,让喜碧用了转换脉相的药物一事,也可看做,西陵夙事先并不知情,其后,西陵夙的配合,更多的是不忍。 当然,他的不忍,是源于不希望太后受到任何伤害。 哪怕,不得不做一些决断时,还是顾念着太后。 是以,藉着她的‘忤逆’,让太后得避行宫,作为一位帝王,他在暗处做的,已经够多了。 而太后现在言辞里的咄咄,显见始终对西陵夙是存了恨意,或许,还有她。 果然,一心为人的,别人却是未必见好,自个也是无从去说的。 说,能说什么呢? 有些事,真的说不得,说了,对方也未必会信。还不如—— “太后,皇上对太傅始终是念旧的,太后大可放心。”心里想着什么,口里还是说了出来,哪怕,她并不指望能化去太后话语里隐隐透出的怨意。 “呵呵,从那次宫里赐下的月饼,哀家就是太放心了,好孩子,哀家知道,这件事和你无关,所以哀家不怪你,怪就怪哀家太相信皇上会网开一面。”太后借着蒹葭的言辞,语峰一转,果然是提起了那件事,“这宫里御赐的东西,加了封条,谁又敢动手脚呢?呵呵,哀家,真是看透了。” 况且,其后,院判在那用过的茶式月饼里也没有查出不妥来,经过喜碧查验的东西,又怎会不妥呢? 这一次,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原因在哪,只能说,这宫里,她浸润了三年,却始终还是不够的。 “太后,那件事,臣妾也听说了,可,臣妾相信,真的与皇上是无关的……” 太后的目光转冷,只睨向她: “那,难道真的和你有关?” 这一语出,她从太后的眼底流转的眼波里,能看到,其实,只有不信任。 今日,不啻是太后的又一场试探,试探,她是否心虚,试探,她和那件事是否有关。 “好了,你也不用说了,哀家心里清楚,过去就过去吧。”顿了一顿,复道,“如今你也是皇上的宠妃,不如在皇上跟前为哀家说说话,让哀家能早日回宫,也就好了。” 即便身为太后,如今回不回宫,都要皇上的一道口谕,院正方会说,她凤体痊愈,可以回宫了。 这,就是最不能为外人道的地方。 哪怕一名区区的院正,都可以限制尊贵太后,但,却不得不忍。 虽然她早不会信蒹葭,但她不想就在这行宫再耗下去,一切若要从长计议,总归是要回宫方能做打算。 而,今日早膳,西陵夙的不冷不热,让她根本不想开口提此事,如此,还不如让这个看上去还有几分愧疚,或者不过是一场演戏的蒹葭替她去说罢。 蒹葭要继续演戏,她便成全她! “是,臣妾会和皇上提这件事。”蒹葭躬身,却眼角的余光却是瞧见,回廊那端,奕翾牵着西陵夙的手,正好从书房走了出来。 奕翾笑意盈盈地说些什么,隔着雨雾她听不清,倒是太后微笑着离开她的身旁,径直朝回廊另一端走去。 只剩她一人,站在这室外,其实无论朝那里瞧都是不得好的。是以,干脆借着雨雾,转身,回了室内。 翌日下午,西陵夙吩咐傅院正替太后诊脉,并在傅院正说太后凤体康复得甚好时,传了口谕,说是入秋后,俪景行宫潮气湿冷,既然太后已然康复,不如回宫继续调理。 这道口谕下达之前,蒹葭没有见到西陵夙,自然也无从去请这个口谕。 可,西陵夙确是下达了这道口谕,看上去十分巧合的一道口谕,终究,并非是巧合两个字所能概括的。 也在当晚,风势稍停,西陵夙便起驾,从俪景行宫附近的湖里上得楼船,继续往洛州行去。 这一路,倒是顺风顺水,出了泯江后,不过六日,楼船便抵达了洛州。 由于两国帝君会晤,洛州沿途更是接驾紧密,而觞帝的楼船是从觞国的濠江直接过来,竟是和西陵夙同日抵达了洛州的渡口。 洛州与其说是城镇,不如说是一处独立于陆地的小岛,其两面环海,一面被泯江围绕,一面接壤濠江,两江绕着洛州半圈,再一并汇入大海中。 景致壮观,又地处边境,确实是一座最适宜会盟的岛城。 而行宫,在这城镇里,有独立的一个码头,上去,便可瞧见巍峨地傍山而建的行宫。 西陵夙携奕翾先行下到甲板上,蒹葭独自由千湄、玲珑扶着跟在后面,眼见着奕翾被西陵夙一搀,俏丽地跳下甲板,蒹葭的丝履甫踩到搭起的桥板时,却起了些许的风,她的锦裙被风吹起,千湄忙扶住看起来只需轻轻一吹,便会跌落的蒹葭,蒹葭借着她的力,稍稍正了下身子。 抬眼间,可瞧到,不远处,一艘雕龙的楼船正徐徐驶来,那旌旗遮日,在楼船的顶端,隐约瞧见,有男子颀长挺拔的身影。 确切说,是两名男子。 一名身着雪色的袍子,隔得很远,看不清面容。 另一名着青色的袍子,纵隔得一样远,但,他的面容,却是让蒹葭一震,险些就从甲板上晃悠下去,幸得千湄惊呼扶住,她才稳了身子。 那是一张不需要看清面容的脸,因为事实上,那张脸也没有任何的五官,只是一张面具,一张,她不会陌生的面具。 竟然是他—— 作者题外话:哇哈哈,面具男出现鸟,真是神出鬼没哦,好了洛州,让天雷来得更猛烈些吧,重口味,小心,慎入! 骑木驴:先在一根木头上竖起一根木柱,把受刑的女子吊起来,放在木柱顶端,使木柱戳入下体内,然後放开,让该女身体下坠,直至木柱“自口鼻穿出,常数日方气绝”。很残酷很血腥。 书友上传VIP目录 【冷宫薄凉欢色】13 是自那日宫变后,便再没有出现的面具男子。 他,竟不是坤国人? 可,眼前的情景,是毋庸置疑的。 那,是觞国的楼船,他身旁的,那雪衣男子,俨然是觞帝,是以,他又怎会是坤国人呢? 此刻,随着楼船的渐近,蒹葭的微微失神,终让千湄低低在她耳边唤了一声: “娘娘,快下船罢。” 这一语纵轻,可,语音是急促的,蒹葭下意识地移转目光,能看到不远处,西陵夙的背影,而这个背影,却好像是刚刚才转了过去。 在觞帝的仪驾到来前,他竟是先行离去。 是西陵夙忘记了礼仪,抑或是她的失仪所导致的呢? 这些,在此刻来说,或许,已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面具男子再次出现的这一刻,她的心没有办法平静。 除去从阿娘口中说的,有关面具男子就是将她托付给阿爹阿娘的人,早在先前,她亦能觉到,面具男子对她,是熟悉的。 虽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在隆王宫变的那一晚,若非熟悉,又岂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阿娘的话,不过是更加验证罢了。 现在,在面具男子的身份昭然若揭的时刻,且不论他何以潜伏在坤国,对她来说,白露公主奕茗的身份,却是再不容回避的真实。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觞帝身旁的人会陪她待在坤宫。 但,为什么,面具男子除了不许她爱上西陵夙外,包括让她荣宠后宫,都是愿意去做的呢? 倘若,她真的和觞帝有婚约在先,这一点,却是说不通了。 头开始疼痛起来,有些什么在呼之欲出,而这,或许,是让她无法承受的。 “娘娘,您怎么了?”千湄瞧到蒹葭的脸色发白,扶住她的手也变得冰凉冰凉,不由关切地问。 “本宫无碍。对了,千湄,你去瞧瞧舱船内,一应的东西是否都带了,可别遗漏什么。” 不能想,再想下去,她突然很怕。而,她也不想让细心的千湄瞧出什么端倪来。 千湄应声去了,她由玲珑扶着,只匆匆下得船板,西陵夙淡蓝的身影,却是在前面的帝辇前驻足。 她行上前去,听得奕翾悦耳的声音响起: “皇上,那臣妾和夫人,就先到行宫去了。” 西陵夙似是低低应了一声,奕翾已然牵起蒹葭的手: “皇上和觞帝初次会晤,少不了现在就得开始应酬,我们姐妹先到行宫去等着罢。” 一句‘姐妹’,只让蒹葭的脸色更加苍白。 而这抹苍白落在奕翾的眼底,让奕翾笑得越是妩媚动人。 到了今日,她一点都不急,因为,真相很快就要大白了。 这一次,只要能见到父皇,还活着的父皇,一切都会大白。 不管怎样,她终是想见到平安无事的父皇。 只是,现在,她必须要忍。 忍了三年,又何妨多忍这一回呢? “走吧。”她执起蒹葭的手,径直往行宫走去。 这座行宫,恐怕是坤国乃至天下都罕见的行宫了。 整座行宫建在岛上唯一一座青山上,青山下,海水相绕。山后才是洛州城,所以,这行宫占尽了绝佳景致,又远离尘世的喧嚣。 沿着不算短的山道上去,巍峨的行宫便掩映在葱郁的树荫下。 乍进去,和避暑行宫没有多大区别,因为同建于山间,和城镇也是隔着一座山。 若硬要从外观上说什么不同,那么,这座行宫,全是用木头建成的,包括回廊的地上,铺的也是深褐色的条木。 可,只要推开任意一座殿门,就能看到的景致是盎然,令人震叹的,绝对连避暑行宫都无法媲及。 那殿除了寝室,有墙壁隔开,四面,恰都是凸出去的观景台,雪色的纱幔随着山风飘浮着,那些葱葱郁郁的山景,映着下面浩瀚的江景,以及蔚蓝的苍穹,合成了一幅最曼妙的景观。 由于两江在这里汇合后,汇入大海,这里的温度一年四季更是入春,得以尽情的享受这美好的天公造物。 是啊,也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坤朝帝君,竟是想到建造这样一座行宫,美,到极致,更灵透到了极致。 “哇,好漂亮啊,真比魑魅山都漂亮。”玲珑率先发出一声惊呼,也不顾规矩,只几步走进殿内。 “娘娘,这儿可真是美呢。快看,这里还放着浴盆,这个角度既能看江,赏景,外人要瞧却都是瞧不到的隐蔽呢。”刚刚进殿,素来在宫人跟前镇定的千湄也禁不住语意里带了赞叹。 顺着千湄的手望去,殿外最大的凸景平台处,略高出的地方,正放置着一沐浴用的木桶,那样的位置,除了江景山景外,只有悬崖峭壁,自然,不会有人攀爬到那,再加上沐浴时,大可将楟柱上的雪色纱幔放下,何况整座山的外围都有层层禁军把守着。 而这样的沐浴,无疑是最让人心旷神怡的。 殿内却是悉心地摆放好具有洛州特色的沐浴用品,更让人眼前一亮。 “娘娘,趁眼下有些时间,不如您先沐浴一番?人也精神点。”玲珑提出这个建议。 “是啊,娘娘,奴婢看您精神不济,这样倒是最解乏的。哦,对了,奴婢刚去看了,娘娘的用度之物,宫人都清点好,带了出来,该是不会有遗漏。” 这个建议是不错的,现下,她又不能去其他地方,离晚上还有好几个时辰,若沐浴一番,或许,也不会再胡思乱想。 不能去其他地方,只源于刚刚,奕翾甫将她们带到行宫的回廊处,偏是有宫人来禀,说是皇上昨晚才赐的琉璃瓶被一名小宫女搬下船来时,磕破了,来请奕翾处理。奕翾的脸色一变,与其说是心疼那琉璃瓶,不如说是西陵夙方给的赏赐就被损坏,明显是不好的。而蒹葭瞧她脸色不定,便说,自个能回寝室,奕翾思忖了一下,便道,再往俪走,到分岔的地方,往右最里那间就是蒹葭的殿室,又说今晚或许会有晚宴,让蒹葭只待在这莫要到处走动。交代完,旋即由宫人扶着往外面行去,看那琉璃瓶是否还有挽救的法子。 而玲珑扶着她一路行来,除了在行宫门口有禁军守着,行宫内仅有一些宫女伺立着,却是连禁军的影子都不见。不过,既然是两国帝君都会下榻在此,自然放哪国的禁军都是不妥的,所以,禁军只能守在宫门口。 遂颔首,由千湄、玲珑去张罗沐浴。 千湄吩咐随带的衣物放进柜橱内,玲珑则让小宫女去取水来,接着,玲珑只到另外一些日常的用于之物里似是在找什么,翻了一会子,却道: “千湄,好像还有东西拉了,没带下船呢。” “什么?”千湄才放好衣物。 “娘娘的熏香没带下来。”玲珑让小宫女又找了一遍,确定地道。 若晚上有夜宴,熏香显然是必会要用到的东西。 “千湄,不如你回船上去取一次?”玲珑有些为难地问。 毕竟,玲珑是新进宫的宫女,纵然是蒹葭的近身宫女,论资历,显然禁军更识得千湄。而眼下,无论行宫门口,抑或是舱船上,都该是禁军在守着,若是面生的宫女出去,一路出示腰牌,却是颇为不便。 “也好。”千湄颔首,只往外走去。 这边,玲珑手脚麻利地替蒹葭放好沐浴水,蒹葭喜静,摒退她们后,才慢慢步进木桶。 水温很适宜,四周的纱幔放下,天地间,仿佛只剩她一人。 倘真只剩她一人,是否会更好呢? 不,不会。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将半张小脸都浸入木桶,这样,才能让眼底的热气哪怕流下,都不会留下痕迹。 不知为什么,哪怕,他对她说信他,可,临到洛州,她真的很怕,怕自己真的就是奕茗,也怕,她最终的结果,仅能随觞帝去往那不可知的国度。 不,不,不! 她不是奕茗,她不是! 温水在脸颊漾过,有点滴的东西,便也溅落进温水内,须臾,除了她的手用力抱住膝盖,再无迹可寻。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木质的回廊外,响起轻轻的步子声,因为是木制的,是以,即便脚步再轻,这声音都很清晰。 一袭雪色的袍子径直让随行的宫人,候在殿门外,随后,步入殿内,宫人在他入内后,复关阖上殿门。 坤国准备的殿宇,一应物什自然是齐全的,而他素来,对日常的用度并无挑剔,对于殿宇的安全,就目前来说,显然也是能放心的。 步入殿内,目可及处,在雪色纱幔的那端,能瞧见有沐浴的木桶,还有袅袅的白色蒸汽,以及外面放置得叠放整齐的雪色中衣,显见宫人已然准备好了香汤沐浴。 于是,他径直朝木桶走去。 想不到,坤国宫人果然是设想得周到。 连日来的水路,确实让人累得紧,若有温水解乏是不错的。 只将外面的纱袍褪去,掀开重重纱幔,雪样的纱幔在他的指尖纷纷飘落,再掩不去平台上的旖旎景致,掩不去天地一色的浩瀚,也掩不去木桶内那一抹莹白的**—— 他一惊,脚步下意识的一滞,木桶内的人儿仿佛也觉察到什么,茫然地抬起本来半浸在水里的粉脸,接着,她那双倾世眸子里的神情是惊愕,乃至愠意的。 是她。 竟然是她! 想不到,坤帝倒是慷慨得很,虽没有在行宫前相候,却在尚未议定任何条约前,就将她送了过来。 而刚刚,坤国的一名自称邓公公的管事太监,除了引他来这,还说一切都布置好了,希望他能满意。 何止满意,简直是惊讶。 毕竟,两国邦交,他不能先命宫人进殿查看周详,只能由坤宫的邓公公引着来到这。 想不到,她却早在里面,并且,宽衣解带地,在这木桶内。 眉心蹙紧,他没有启唇,源于瞧得清楚她眼底不可忽略的愠意,难道是说,坤帝没有得到她的允许,便做出这样的事? 这抹愠意突然让他很不悦起来。 “你——出去!”她显然是受了惊吓,不仅简单的三个字说得断断续续,本来苍白的小脸更见惨白,她的手从膝盖上反捂住自个的肩膀,嘴唇哆嗦着,眼睛里除了愠意,更有戒备。 “奕茗,朕会出去,但在这之前,朕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他终是问出这句。 听他的自称,蒹葭忽然意识到,他是谁。 是觞帝? 她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觞帝。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他,难道说,是奕翾把她引到这来? 奕翾? 但万一,这是西陵夙的意思呢? 呵,这个自问,很蠢。 她来这,本就是按着觞帝的要求,让西陵夙将她还过去,既然觞帝抵达,西陵夙将她一早送了过来也无可厚非。 西陵夙口中的‘信’或许,并不是她领会的那样。 而西陵夙身为一国帝君,怎会亲自下这种口谕,那奕翾不啻就是最好的假手之人。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她身边的宫女理该在殿外候着,却是让觞帝这般地进来,都无通禀,除非是都被遣走的缘故。 所以,让她怎么回答他呢? 心,骤然攫紧,闷得难受,唇边泛过苦笑,觞帝问出这句话,已然得体地回过身去,等着她的答案。 “觞帝?那我可以先问您,为什么要修那封国书吗?” 既如此,还不如这么问,假若说,她真是奕茗,为何隔了三年,觞帝才会想到要来寻她。 过往的一切,她都不知道,而现在开始,这趟洛州之行,除了所谓的帝君会盟,隐含的,还有她的真正的身世罢。 “朕做不到再让你陌上花开,缓缓归。”觞帝轻启唇,只这一句话,悠远地传来。 这句词原来的出处无疑是关于情感最温馨的衬托,可放在觞帝的唇中,俨然生出另外种意味。 说完这句话,觞帝径直掀开一侧的雪色纱幔,将外面置放的干净衣物朝后一掷,不偏不倚地就落在木桶的旁边。 那些中衣叠着,毕竟不是外袍,确是分不清男女的。 “奕茗,朕给了你三年的时间,现在,该是你回到朕的身边了,只是,朕没有想到,坤帝竟然就这样子把你送了回来,奕茗,你那样为他,究竟值得不值得呢?” 她迅速将衣物拿过来,对上他的那句话: “如果我是你口中的奕茗,为什么我连一点的印象都没有呢?对于这样一件我从来没有印象的事,我没有办法说值得不值得,我能说的,仅是,我待在他身边,很好。” “呵,很好?”觞帝轻轻一笑,“从四月份到现在,短短的几个月,你受了多少次伤?又为他流了几次泪呢?” “原来,你让戴面具的那个人陪在我边,就是为了将我的一举一动告诉你?”顿了一顿,复道,“怪不得,戴面具的那人一直警告我,让我不可以爱上坤帝,但,又说会帮助我宠冠后宫,这本来看似矛盾的一句话,现在,我想我是明白了——” 她咬了咬牙,继续把话说完: “问题的关键并非我是不是奕茗,该是我能否迷惑住坤帝,乃至殃及前朝,成就一祸国妖孽的‘佳话’罢。只是,现在,明显,我还没有达到你们的期望,这般修国函,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怕我动了感情,再想起什么,反会对你们不利吗?那,我没有任何记忆,是不是也和你们有关呢?不过,如果我真是奕茗,我会觉得,自己从认识你那天开始应该就没有愉快的回忆,所以遗忘,对我才是好的。” 这,就是她目前看到的,听到的,说能联想起来的事。 哪怕,其中有些许的细节,却是似是而非的。 “奕茗,你是这么看待我,和看待你师父的?”觞帝的话语里没有因她的言辞激起一丝的怒气,只是平静地反问出这一句话。 师父? 面具男子是她的师父? 接下来的话,谁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因为,恰在此刻,殿门外,传来宫人请安的声音: “参见坤帝。” 西陵夙? 蒹葭心中一惊,再顾不得其他,哪怕觞帝没有离开纱幔,她都必须要擦干身体,赶紧换上衣裙,否则,这样的情形,算什么呢? 而觞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走出雪色的纱幔,但却并不出殿。 隔着殿门,外面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到。 “皇上,这里是觞帝下榻的地方,要不,问下觞帝?”奕翾的声音从殿外清晰地传来。 而西陵夙却未置可否,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是一会,殿外死寂般的沉默,接着才是宫人齐声下跪: “恭送坤帝。” 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问觞帝,问什么呢,是问她的下落吗? 心底却是一松,那,显而易见,送她到这里的,并非是西陵夙,若是他,何必再来演这样一出戏呢? 奕翾? 真的是她么? 看来,若她真是奕茗,之前一定很令人生厌的罢。 思绪蹁跹,出得木桶,很快擦干净身体,换上衣裙,走出纱幔,觞帝却是站在凭栏的地方,仿似瞧着外面的景致。 “虽然你不记得任何事,可没有关系,只要人回来了就好。” 对于这句话里的意味,现在,她不想再去探究背后的蕴涵。 “可,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 说完这句话,她毅然走到殿门前,却突然想起什么,踌躇了一下,只这一下,觞帝不知何时,人已站到她的身后: “都先退下。” 这句话俨然是对外面的人说的。 “现在你可以走了,这次会盟,朕会等你心甘情愿地回到朕身边。因为,你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并非是朕给你的……” 觞帝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亲手为她拉开门。 原来,方才,她不愿去探究的原因,只是为了怕听到不想听到的话,而这句话,无疑正是她不仅不想听到,也是听到后,让自个极其不舒服的话。 她匆匆往门外行去,带着逃避的味道。 即便说了这番话,她连觞帝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或许,也是她根本没去看觞帝到的样子。 对于她来说,觞帝不啻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并且,因着他的出现,只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逃。 可,当她走出觞帝的寝室,没有走几步路时,就发现,如果真有一个逃的机会,她宁愿用在此刻。 因为,此刻,就在回廊的那端,隔着一株不知名的花树,西陵夙就站在那里,他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只是很平静地望着。 而在他的跟前,跪伏着两名宫女,一名是千湄,一名是玲珑。 她不用走过去,都能听到千湄的声音传来: “奴婢——” “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认错了路,竟是把娘娘带错了寝室,请皇上罚奴婢就好。” 抢断千湄的话,不停叩首的,恰是玲珑。 “你这丫头,本宫不是告诉你们,是往右最后一间吗?怎么偏偏走到左面去了呢?”奕翾在旁责怪道,复又对西陵夙,“皇上,这事臣妾也有责任,没有亲自送钦圣夫人回去寝室。” 人若站的位置是面对面得,那左右两边,自然就会相反。 而这,究竟是不小心的纰漏,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毕竟,伺立在回廊外的宫人因帝君驾临,都俯躬着身子。 也因为那是觞帝的殿宇,殿外不会伺立坤国的宫人。 西陵夙仍是沉默的,蒹葭只犹豫了片刻,便朝他走去,行到他跟前时,她知道,再怎样,头发的潮湿,是掩饰不了的事实。 走错了寝室,还在走错的寝室里沐浴,而,觞帝也在。 这样无可辩的事情,再去怨谁陷害,没有用。要怪,仅是自己又大意了。 她才要说什么,却听得西陵夙淡淡地道: “明知自个有偏头疼的毛病,怎么头发都不擦干就下了舱船。” 说罢,他走过来,想牵起蒹葭的手时,却顾及到什么,终是收回了手,只道: “竟然连主子去了哪都说不上来,要你们这些宫人何用呢?” “皇上,奴婢知错了,请皇上处罚。”千湄躬身跪在那,不做任何的解释。 “皇上,奴婢也错了,请皇上责罚”玲珑也跪在一旁附和地说道。 而蒹葭只站在那,并没有去求情。 纵然心底不忍,可,这一次,她求不得。 “皇上,依臣妾看,虽然这两名宫女犯的错不可饶恕,但,眼下,本来人手就紧缺,即便处置了她们,总还得调人来伺候钦圣夫人,不是伺候惯的,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就更不好了。不如让她们将功抵过,也算是皇上的仁慈。”奕翾在旁边启唇,却似代求了这一情。 只是,这求,真是因为恻隐吗? 西陵夙不置可否,邓公公却是识趣地奔到西陵夙身旁: “奴才给皇上准备了温汤,可是现在解个乏?” 西陵夙颔首,随邓公公引着往回廊后行去。 奕翾没有跟着去,笑意盈盈地睨向蒹葭: “唉,也是本宫的不是,白指了条路,倒还是让妹妹走错了寝室,早知道,该吩咐一名熟悉的宫女送妹妹过去,实是本宫考虑不周了。偏巧妹妹的寝室原本就挨着皇上,本来,皇上仪驾过去也就过去了,倒是本宫提了妹妹今日脸色不好,皇上关心妹妹,没有想到,宫人竟说妹妹不在殿室中,本宫这才察悉,却是本宫的路指得不明了。” 蒹葭没有应上这句话,只微微欠身: “若娘娘无事,臣妾先回房了。” “妹妹请便,来人,替本宫送钦圣夫人回房。”奕翾见蒹葭转身,又加了一句,“妹妹的青丝早点理干,若真的犯了头风,恐怕皇上会更不愉快呢。” 蒹葭没有说话,只让千湄、玲珑起身,随宫人相引,回到属于她自个的寝室,甫入寝室,千湄替她拿来干干的绵巾,才要替她拭干头发,却听蒹葭轻声: “千湄,你带着其他宫人先下去,不必在殿外候着,你们也累了,歇会再来当差。玲珑,你留下。” “是。”千湄应声,走出殿去。 蒹葭缓缓走到椅旁,解下自己腰佩上那个用绶带系着的荷包,她拿在手上,手抚过上面的绣图,语音幽幽: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替你挑了刺,你送我的。而那一日后来发生的事,却是我连累了你们一家,所以,我对你是有着愧意,我总想,做点什么来补偿这份愧意,可现在看来,玲珑,你始终还是在怪我,恨我,对不对?” “奴婢的荷包只是给当时的露儿,并非是娘娘,这点,娘娘似乎记错了。”玲珑嗤鼻一笑,并不否认,“难道,发生了那些事以后,娘娘真以为奴婢没心没肺到能什么都不计较,反而还能好好伺候娘娘吗?奴婢对娘娘,说不上怪,也说不上恨,只是,不想娘娘踩着别人的鲜血,凡事都过得那么舒心罢了。今日的事,是我做的,娘娘要怪、要罚,悉听尊便。既然娘娘捅开了,也免得我再掩饰得那么辛苦。” 蒹葭的容色依旧平静,哪怕这些话听起来如此刺耳,她都是平静的: “我不会罚你,这荷包,你收回去罢。我会给你一笔银子,安排你出宫,留在这,对你既然是种煎熬,何必呢?你的命是窈娘舍身救来的,再怎样,我希望你好好珍惜着,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唆使,置自己的安危不顾。” 玲珑是山野长大,本性纯良,若非有人唆使,她怎会在今日做出这样的事呢? 而唆使她的那人,不用去猜,其实已然明白。 蒹葭走近玲珑,将手里的荷包放到玲珑的手心,玲珑拽过这个荷包,只冷笑一声: “这东西,你既然戴过,我怎么还会要呢?还要谢谢娘娘给我安排了这样好的出路,只不知,是否是娘娘准备在宫外解决我呢,呃?” 玲珑忽然目露凶光,突然伸手将那荷包的长长绶带勒住蒹葭的颈部,她的力气极大,蒹葭单薄的身子根本经不住这一勒,下意识地朝后退去,没几步,已然抵在了栏杆前,而后边,青山的峭壁下,是滔滔的海水,她的手反握住栏杆,藉此撑住身子的失重: “这世界真的很不公平,我爹娘为人老实,救了你们,却是引狼入室,连累阖村的百姓都死于非命,呵呵,而你,不仅一点事都没有,还好好地活到了现在。皇上真的很爱你,那么一个优秀的男人爱着你,你多幸福啊,我本来会有的幸福,却是折在了你的手里,入宫为奴,就是对我的恩赏,我真的不甘心,可,穷人家的命,不甘心又能怎样呢?今日的事,没有人唆使,我也会做的!既然,皇上那么爱你,如果皇上看到你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房间里,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我不会再得到幸福了,既然你说愧意,那这,就是补偿了。可惜啊,现在,补偿都不能够,反是让你再赏我出宫,我知道,宫里的招数,无非是把在宫里不方便解决的人,弄到宫外再处置了,这样,就人不知鬼不觉,也不必担心,我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其实啊,你和隆王那点子事,我虽没看到,却也想得出来,只是皇上,始终不信罢了。若当初,皇上在魑魅山不去救你,把你留在山上,你说,隆王会不会就网开一面呢?呵呵,只是,你根本不会留下,男人间的争斗,和你没有关系,你要的,只是做那个最强男人的女人,我算是看明白了!” “玲珑,放手!你不要再错下去了!你现在杀了我,难道窈娘张叔就会回来吗?除了赔上你一条命,还能有什么?窈娘辛苦留下你的命,就是让你这么白白牺牲的吗?” 她和隆王的事,清白自在人心,又何必多做无谓解释呢? “你再能言善辩都没用,我知道你怕死,你的命多贵重,自然怕死得很呢。不过我无所谓了,什么都没有,死,我才不怕呢。”玲珑的手下用力,只借力狠狠地把蒹葭往栏杆外推去。 蒹葭的身子可以动,但,如果继续朝后面避,她整个人就快要跌出栏杆去,可如果不避,玲珑手上的力道显见越收越紧,或许很快她的空气就会被她彻底掐断。 那些看似柔软的丝带,韧劲也是最足的,死死地勒紧蒹葭颈部的肌肤,又恰好在数月前伤口的位置,那些本来愈合的伤口部位自然是脆弱的,很快,就沁出血来…… “玲……珑……”她呛咳起来,发音已经不完整,她的手下意识去推玲珑,但玲珑看上去娇柔,推上去却是纹丝不动的。 她难受极了,眼前开始眩黑,连呛咳的声音都再发不出来。 “很难受吧,很快就好了。”玲珑笑着说出这句,在蒹葭的意识快要涣散的时刻,她的语音喃喃,“其实,若不是你霸着他的视线,他一定会注意到我的!所以,你早该死了,在魑魅山该死的,是你!” 他? 哪怕思绪开始漂移,这句话,始终落进蒹葭的耳中,玲珑喜欢西陵夙? 在魑魅山初见时的那娇羞,原是从那时便喜欢上了。 而眼下,她快要死了吧,意识是那么清醒,没有晕厥过去,能觉到生命一点一滴的流逝。 无疑,这样的死是最痛苦的。 她的脚用力抵住的时候,忽然失力一滑,整个人差点要跌出栏杆,然,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将她拥住,随后,一道银光从她的脸颊边飞过,旦听得玲珑吃疼地喊了一声,她颈部的绶带突然就松开,一股清新的空气席来,让她呛了一下,终于回过气来。 那双有力的手臂顺势将她再往里带去,玲珑骤然恶狠狠地伸手推她,她措不及防,可身子却是很轻巧地被身后的力带着朝旁边避开,而玲珑收手不及,径直冲向栏杆,整个人仿似被什么无形的力道一推,竟就这样拦腰跌过栏杆。 跌出的刹那,她尖叫: “救命!” 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都会出于本能地求救,哪怕先前视死如归,可,一旦到了那时,只要不是万念俱灰,都仍会有求生的念头。 蒹葭的身子一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陡然转身,手够出去,电闪火石的一刹,正好抓住玲珑的手。 玲珑长长的指甲在她的手背抓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可蒹葭的手仍是静静拽住她的,玲珑再娇小,份量总归是在那的,蒹葭的手用力抓住她,半个身子眼见也要跌出栏杆。 “放手!”耳畔是男子低沉的声音,不用去看,她都知道是他。 面具男子,觞帝口中,她的师父。 “帮我拉住她!”蒹葭的额头沁出汗来,面具男子又不能强行拉开她,但,对任何伤害她的人,他都不愿意去帮,哪怕这次她又开口求他。 “帮我!”蒹葭快要拉不住。 “我不会救任何伤害你的人,你清楚了吗?你,不要再愚不可及,侮辱自个的智商,也侮辱我——”后半句话,他再是说不下去。 不止是不想说,也是眼下的情形突然起了翻天的变化。 许是他的断然拒绝。 许是蒹葭的力气渐逝。 那玲珑眼见蒹葭快要拉不住她,眼底突然浮过一丝诡异的光芒,接着她轻笑出声: “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说出这句话,玲珑在半空里用力将蒹葭往下一拽,他顿觉不好,再不顾其他,返手去拉蒹葭,但,只拉住蒹葭的裙裾。 可却在此刻,横空里飞来一枚红光,恰好射进他的臂端,饶是如此,他仍死死抓住那半幅裙裾。 两个人的分量对他来说虽然不算重,但,就在他要再提一次真气,将蒹葭拉上来时,只听地‘撕拉’一声,那半幅裙裾竟是决绝地断去。 他手里抓到的,仅是那片裙裾,而蒹葭的人和玲珑只急坠入那山崖下的海水里。 “茗儿!”他低吼一声,不顾什么,飞身跃出栏杆。 他不能再失去她一次! 不能! 滔滔的海水冲击着岩石,也吞噬着一切,不过须臾,除了浪涛声,一切复归平静,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有栏杆下,挂着的那半幅裙裾,昭示着彼时发生的一起都是真的。 而,隔了不久,奕翾盈盈地出现在另一边的栏杆外,她的足轻掂,人已落在寝室内。 寝室内,只有一抹雪色的身影,此刻,那抹身影哪怕听到她的响动,都没有回头。 “好久不见,皇甫漠。” 她唤出这三个字,这三个并不陌生的字。 “奕翾,别来无恙。”觞帝皇甫漠略转身,只这一转,那容貌,足令世间最美的女子都会黯然失色,包括她,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奕翾,都抵不过皇甫漠的姿容。 一个男子,美到这个地步,不啻是妖孽。 是啊,若不是妖孽,又怎会让她受尽蛊惑,去行这螳臂当车的一役呢? “你希望我无恙吗?呵呵,皇甫漠,事到如今,何必再惺惺作态呢?若不是用那坠子引你来,恐怕,你也不会到这吧。” 虽语音在笑,可,为什么她的眼底却嚼上雾气? “你希望是朕来到这,还是希望,见到你父皇呢?”皇甫漠没有笑,在他那绝世的容貌上,如果说,有一样东西是缺少的,那便是笑容。 或许,上苍对自己造出这样一名男子,觉到太过美好,反而不像是凡间该有的,所以,收去了他的笑容。 而,因为没有笑意,也使得他哪怕目光柔和,却仍是让对方有无形的压力。 譬如,奕翾现在就是这样,听他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她的后脊背开始泛上一阵寒意…… 作者题外话:陌生花开,可缓缓归矣,本意是田间阡陌上的花开了,你可以慢慢赏花,不必急着回来。 历史典故是,吴越王钱镠的原配夫人戴妃去了郎碧娘家。钱镠在杭州料理政事,一日走出宫门,却见西湖堤岸已是桃红柳绿,想到与戴氏夫人已是多日不见,不免生出几分思念。回到宫中,便提笔写上一封书信,其中有这么一句话,短短九个字,让戴妃当即落下两行珠泪 书友上传VIP目录 【冷宫薄凉欢色】14 海浪滔滔,一望无垠的海水中,矗立着一块孤独的岩石。 这里的海比起深海来说,尚算浅的。 一如,这块岩石,该是千万年前的山峰,因着沧海桑田的变幻无常,被海水淹没后,只留下耸立出水面的山峰一块。 不大的一隅地方,却成了他和她的活命之所。 他抱着她,躺在岩石的一侧。他半边手臂上血迹斑斑,煞是触目惊心,而,岩石上蜿蜒的血却明显比他手臂的血更多,那些血并非是来自他的,恰是来自她身体里的血,坠落下峭壁,在海浪席卷过来的刹那,她的头部却是撞到了一块岩石,即便他竭尽所能追上她的速度,也只阻缓了她撞上岩石的力道,但没能彻底阻住她额头的撞上。 鲜血在岩石上溅开成一朵最鲜艳的花,这朵花,只如同血色的昙花乍现后,便被翻腾的浪头冲走。 他紧紧抱着她,几近嵌进身体的抱住,才使得他和她没有被那海水冲得失散开,待到海浪稍缓,他和她已然被冲出了很大一段距离,海天一色中,因为看不到太阳,他不知道方位是怎样的,只本能地一手反揽住她,一手划水,尽量地朝一个方向划去。 虽然他不知道,那个方向距离最近的陆地有多远,可,总比浮在海中央,茫然地等待要好。 可,当看到不算远的海面上,浮现出一小块黑影,看到希望的同时,噩运却也随之而来。 他和她的血洒在海水中,引来了海里最凶残的动物——鲛鲨。 纵然他有盖世的武功,在这水里,施展出来的幅度也有限,更何况他还要护她的周全。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厮杀,若不是随身携带了一些虫蛊,没有被海水冲走,加上,海中央竟有这样一小块岩石,或许,他和她便会丧生在鲛鲨的口中。 可,现在,哪怕他带着她爬上岩石,他本来受伤的手臂还是被一头凶狠的鲛鲨咬住,急急洒上最后的虫蛊,鲛鲨吃疼松口,方没有最终成了残废。 其实,即便成了残废,又如何呢? 他根本不会去在意这些的,在意的,只是她——他唯一的徒弟。 然,这师徒之情,终究,在那些岁月的朝夕共处中,在其后的思念里,变了味道吧? 幸好,只有一只手臂受伤,所以他还有力气将她拖到岩石上。 他取出那枚红色暗器,是一个菱形的暗器,乍一看,眼生得很,但意图不轨的人,又怎会用他熟悉的暗器呢?只将暗器放到一旁,撕开自己的袖子,用内力逼干上面的潮湿,并将袖子上产生的白色结晶盛进绶带上系着的瓷瓶中。 那本是他的药瓶,但,眼下,用来存放这些对他们来说必不可少的白色结晶体,也算得当。 而除了些许虫蛊,放在袖笼里其他常备物却是在海浪波涛间,被吞噬去了。所以,眼下,他没有药膏,只能做最简单的包扎,并封住她的几处要穴。 做完这一切,他才打量了一下四周,他并不知道被海浪卷到何处,只能估计离洛州并不会太远,若是西陵夙察觉,派搜救的船只过来,顶多一个时辰之内也就该到了。 可,问题在于,西陵夙是否能这么快发现他不见了呢?纵然,在栏杆上,他留下了那半幅裙裾。 但,暗算他的那人倘一定要蒹葭死,把那半幅裙裾毁去,亦是全然有可能的。毕竟,搜救越晚一刻,在海上,纵使能找到岩石倚靠,生还的希望就越渺茫一分。 虽然,他来不及看清那暗器是谁发出的,却清楚地知道那人的目标,不是他,也不是玲珑,只是蒹葭! 当然,现在,并不是去细想,那人究竟是谁,眼下的处境才是堪舆的。 若西陵夙不能及时发现,觞帝恐怕亦不会那么快发现他不见了。 一进行宫,他只漠然回了自己的寝室,为了瞧一眼她是否安好,他摒退了所有人。 按着往日的规矩,他不唤人时,一应的吃食用度只会由随跟他的人去取来,但,那些人也不会擅自打扰他,除非有紧要的事情禀报。 而他本来携带以备不时之需用的信号弹,因浸了海水,自然再没有了用处。 或许,伺候蒹葭的宫人在晚膳时会发现她不知所踪,可,西陵夙如今和她的关系显见因着今日的事,又变得十分微妙,缺了那半幅裙裾的警示,会紧张到立刻去搜寻她吗? 不再去想,继续想下去,只让蚕食自个的信念。 愈是绝境,愈不能缺的,就是信念。 因着信念,再艰难的情形,他都撑得住,可她呢? 犹记起,那明眸善睐的女子,着了翠绿的衫儿跟在他的身后: “师父,还要采多久啊,你看脸都晒得和朱砂差不多了。” 她的声音是娇俏的,一边拿个手绢扇着风,一边拖着步子老大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做为他的徒弟,必须是要通识药理的,而通过采摘,最能辨清一些属性,但,纵如此,他却是从来不会在天晒的时候带她上山采药,只在天气凉快的时候带她采摘草药。 是以,现在的太阳是不大的,而她的嗔怨,也并非真的受不住这苦——这个徒弟,对医理药术都不怎么感兴趣,反是喜欢缠着他教她吹授箫曲。 她对于乐理方面的兴趣是卓然的,可惜,身为他的徒弟,又怎能不通医术呢? 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会停了步子,找个树荫处,让她歇着,再取出随身的碧玉箫,吹奏一曲给她,她一边听着,一边乖巧地用小手绢给他扇着风。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是最纯粹的。 可,一切,从她被锦帝带回锦国开始,就再回不去了。 而现在,不是适合回忆的时候,那群鲛鲨仍旧锲而不舍地围绕在岩石的四周,等待着好不容易到口,却被逃离的食物。 空气的血腥气和着海风的腥味,更刺激了这群贪婪的海洋霸主,守株待兔,则是它们平素觅食的擅长。 眼下的情形不妙。 她的情形更不妙。 失血过多,加上重创头部,使她的意识涣散,陷入了昏迷中,没有药物,再是圣手神医,都无济于事。 他的手紧拥住她,继续用内力逼去她衣物的潮气。 湿冷在他的手心下慢慢地变得干燥,在这样的时刻,用这样的法子,他的内力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如果没有救援,哪怕抵得过一时,没有葬身鱼腹,也会渴死,饿死。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精疲力竭。 不知何时,原本蔚蓝的天际乌沉沉地压了云层,山雨欲来之势,很快就卷起更高的浪头,将昏迷的他打醒。 这雨太大,他没有多加思索,就将身上的外袍拖了下去,然后抱起她,用这件袍子将她娇小的身子遮了起来。 平日里,海边的气温总是适宜的,可此刻,只让人觉到冰窟一般的寒冷。 他能觉到她的身体开始变冷,失血过多,加上寒雨侵袭,他担心让她的情况变得更糟糕。 可,即便这样,他没有忘记眼下还应该做的事,海水太咸,根本不能食用,所以,这雨倒也算是有一个好处。 只可惜,眼下他们并没有可以盛雨的容器,所以,他只能将面具脱下,弯成一个弧度,去盛雨水,所幸,这面具没有任何的缝隙,又能任意弯出想要的弧度保持定型,确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器皿’。 当面具里盛满雨水,他复用了些许内力把冰冷的雨水温热了,再小心翼翼地放到她的唇边,她的齿冠紧闭着,他很费力,才灌下一些水。 可这些水,却引了一阵呛咳,咳出来的,不是纯粹的雨水,甚至带了血丝。 她,伤得很重。 他越发焦灼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只将那面具放到手可够到的地方。 随后,一手抱着她,绕过她的肩膀,用中指在另外一手的手腕处用力一划,指如箭,须臾隔开肌肤,那血却如丝一样,他复拿起她的手腕,如法炮制,也割开极细的一条口子,将那口子和他的手腕贴合,只用内力运转,将血度过去。 这是密经里所记载得另一种忌讳的法子,想不到,他又用在了她的身上。 可,只要她好好的,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满足。 她想要的一切,他都会给她。 只可惜,这样,她还是没有幸福。 犹记得,那一年的七夕,在槐树底下,她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对他说: “真的有这样一种蛊术吗?好神奇啊——”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只是把脸枕在他的膝盖上,像从前一样,喃喃道: “师父,我想研习蛊术了,你教我吧。” 思绪至此,他的目光猛然变冷。 接着,是他怀里的她低低的呻吟了一声,他中止了鲜血的度入,那细细的切口,很快便停止了渗血,只是这样做,是最耗费内力的,他清楚自己身体里,已经所剩不多的内力,都快要耗费殆尽了。 而她低低呻吟出这一声后,便再没有声音发出,可这一次,不再是昏迷,她的意志该是有所恢复了。 他的血不仅能让她失血过多的情况好转,更能让她的伤势稍稍稳定。 一如,他手臂的失血早开始结上口子,不再流出。 稍稍放下心来,抱着她,在大雨磅礴里,竟是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都快忘记还有苏醒的本能,久到觉得很渴很渴,接着,有冰冷的东西在濡湿他干燥的唇部,费力地睁开眼睛,第一次,睁开眼睛对他来说,能用上‘费力’两个字。 眼前,能看到仍浮着些许阴霾的天际,雨已经停了,但,海水好像又涨了些许,该是涨潮时分,不过幸好,并没有将这块岩石吞没。 目光稍稍流转,他看到,她已经苏醒,手上端着那个面具,此刻,正将里面盛满的水,摸索着将那水喂给他喝。 是他在睡梦里,梦呓出什么吗? 但,下一刻,他便发现,她动作十分滞缓,甚至于,刚才那水只喂在他的唇边,现在,她伸手又开始摸索着什么,源于,她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他的手试着在她的眼前挥了一下,她却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只专注着摸索到他的唇边,将水在顿了一顿后,继续喂他用下。 一下子用水显然是会呛咳的,所以这样做,却是得当。 可,这样做,更让他确定了一件事,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额头的撞伤如果有淤血,是会导致失明的现象,这种现象,虽然并非会是长久性的,却是人力不可及的,只能用一些药物来化瘀。 除了这个,现在,即便她撑着坐起,给他喂水,他能看到,她的身子仍是很虚弱。 瞧了下天际,晨曦微露,竟是一晚上过去了,哪怕有雨水,没有食物,能撑的时间也是有限的。 稍稍起身,他握住她的手: “不用了。” 她的手一震,旋即将面具小心地收回去,放在一旁。 这一握,能感到她素来冰冷的手是滚烫灼热的,哪怕他再小心呵护,她还是受了风寒? 他这才发现,他原来的那件衣服已经盖到他的身上,而她身上没有多少淋湿,想来虽是在雨停才醒的,却执拗地把衣物还给了他。 这样,又怎能不受凉呢? 眼下,没有药物,只有找到食物,对她的身体才能有所帮助。 经过这一晚的蓄力,他的情况总算是比昨日要好了些许,周边的海水里还有些鲛鲨不死心地围着,瞧着那些鲛鲨,忽然,便有了主意。 虽然,很是冒险。 他从自己颈部脱下一个小小的坠子,这坠子如果蒹葭能看到的话,定会发现,和以前翔王送她的坠子是极其相似的,所不同的是,这个坠子上没有用穗子打了妖娆的花。 只是一个护身的坠子,然,却在他的手势变幻间,有些许的白色粉末洒下,他将这些粉末涂昨日伤他的暗器上,手势一挥,旦见白光闪过,那枚暗器割去最近一尾鲛鲨露在海水上的背鳍尖,鲜血刹那涌出,染红了这一片海域。而暗器一个漂亮的回旋,复回到他的手中。 其余那些鲛鲨是嗜血的,哪怕这是它们同类的血,都迅速地攻击那只受伤的同类。 海水被它们绞杀得不停地翻滚着,翻滚的,都是越来越浓的血水。 这场厮杀无疑是残忍的,但,她看不到。 这倒是好的。 只有空气里的血腥味,闻得到罢了。 他看到她不知是虚弱,还是闻到这血腥味让她不舒服起来,用手抱着膝盖,蜷缩在一旁,唇色发白。 而很快,那些因为撕咬翻腾的海水开始逐渐的平息下来,海面上,能见到,几只撕咬得最凶的蛟鲨无力地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 此时,他毅然起身,朝那下面走去,随后运起一股内力,人轻轻掠过海边,迅速用手里的暗器将那浮在海面上的蛟鲨肉割下一大块,再一个旋转回身,朝岩石上掠去。 掠去的刹那,突然从海底蹿起一只白色的蛟鲨,它通体雪白,体形硕大,跃出海面的同时,血盆大口直朝他咬去。 他没有想到,那些迷粉竟然对这只白蛟鲨没有用。 应该是它的体积太过庞大,再加上,显然是闻到血腥味才又游来的罢。毕竟,显然它和之前的蛟鲨并不是同一群。 他本担心,有没有被迷倒的蛟鲨,看来,这次的担心,还是应验了。 在空中的身形,由于内力耗去大半,自然不如往日般敏捷,那白蛟鲨来势凶猛,眼见就要咬住他的腿部,他蕴了最后一分力在掌心,结出一个血印,朝后陡然轰去,旦听得水花四溅声气,接着是那只白蛟鲨沉入海底。 这一片海水,已然被浓郁的鲜血浸染。 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掠过岩石上,足下一软,人已怅然地跌倒在地,许是听到他摔倒的声音,她的手朝他摸索来: “你,还好么?” “没事。”竭力压住喉口的血气,他的语音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而她没有再问,手也缩了回去,静默地坐在一旁。 其实,从她苏醒到现在,就一直很安静,安静地有些过头。 没有问他为什么出现。 纵然他的及时出现,不啻承认了,他放不下她,仍暗中守护着她。 也没有问何时会有人来救他们。 即便她看不到,可听着身边的海浪声,联系坠落前最后的印象,都不难揣测,他们被孤立在了海中央的某处岩石上。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好现象,难道说是—— 他克制住这个念头,虽然是他的血,但,怎么可能呢。 他将自个的靴子脱下,接着,将那枚暗器射入一旁的岩石,力道精准,激起一小串的火星,火星四起时,燃着了他掷扔过去的靴子。他平素里只穿布靴,在这样的时刻,布靴确是起了不小的作用,那团火势渐大,他迅速将那蛟鲨肉以手拿住在火上熏烤,昨晚那些被收集在瓷瓶里的白色晶体白晶顺势洒在肉上,这,不啻是唯一的调料——海盐。 蛟鲨的肉很老,佐料又有限,他只能尽量将肉在火势熄灭前烤熟,这样,她才会有继续活下去的生机。 在这样的时刻,他能想的,竟仅是要她活。 作为师父,他对唯一的徒弟,终是起了最不该有的念头。 自嘲地一笑,他只将那蛟鲨肉在火势熄灭前,均匀地烤熟,接着,拿到她跟前: “先用点这个。” 她的鼻子微微嗅了一嗅,手摸索到那块肉,指尖不经意间,和他触到,仍是滚烫的,可眼下,除了用食物增加些许的力气,其他的,他即便妙手神医,都束手无策。 记忆里,她是挑食的女孩,对肉类总是不喜欢,每日,都变着法子让他小厨房的厨子做一些用素食调制的吃食,对于她的这种爱好,过了这么多年,他记得都是清楚的。 现在,她只摸索了一下肉,接着收回手去,在他以为她又不想吃时,却瞧见她摸索到自己的耳坠旁,那里,垂挂着小小的耳坠,是宫里夫人品级特有的首饰。 她取下那枚耳坠,用后面尖尖的部分,用力地分开那块蛟鲨肉,她很用力,他的手却在明白她的用意后,接过她手中的耳坠,替她将蛟鲨肉切开。 接着,把稍小的一块递给她,她的手摸索了一下这块蛟鲨肉,方接过去: “剩下的,你用吧。” 沙哑的嗓音说出清冷的话语,然后,她用手拿着那块肉,慢慢地咬了下去。 即便他烘烤得很用心,这肉还是涩老得难以下咽,第一口,仿佛还能品到一股血腥味,只不知,这血腥味是空气中萦绕的,还是这鲨鱼肉始终没有烤透的缘故。 她勉强咽下一口,突然引起一阵反胃,捂住口,忍不住地想吐出来,可,眼下的情形,浪费一块肉,显然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她用力将那块肉咽下去,一直坐在旁边瞧着她的他,能看到,因为勉强,她眼角有些许的泪光渗出。 只是,他没有说任何话,仅是把那剩下的肉小心地放在那件外袍上,刚刚被白鲛鲨希冀,已经耗费了他不少内力,以他现在的内力,估计根本不可能再去切一次蛟鲨肉,所以这些食物该是等待救援到来前,最后的食物了。 当然,即便那**对蛟鲨都能起作用,对她却是不会有任何效力的。 而救援仍迟迟没有到。 这一天,她没有再用任何东西,只是昏昏地从下午就开始睡去,他守在她的身旁,复脱下里面的袍子,盖到她的身上,她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最终没有拒绝他的袍子。体温那么高的她,半夜却开始发冷,这袍子哪怕只能带给她一点暖意,终究是她会要的。 他仅着了中衣坐在一旁,晚起的风很凉,这股凉意让此刻内力全无的他,更难以抵御,只是再怎样,他都必须让自个抵御过去。 又一日清晨到来时,却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也正因为是艳阳天,他们只剩下面具里的一点水。 由于,昨日谁都没有去用,这水在阳光下很快便会蒸发。 他端起那张面具,递到她的唇边: “喝了它吧。” 她刚刚醒过来,除了脸色苍白外,双颊却不似昨日那样泛着不正常的燥红。 她摇了摇头,哪怕她的唇部干燥得起皮,她都拒绝用这口水,只是闭上眼睛,好像疲倦地又要睡去。 他看了一下这水,她是刻意让给他用吗? 可,他是男人,在体力撑到极限的时候,自然比她要抗得过去。 “我还储备了一些水,你把它喝了,我才好去盛新的水。”他说出这句话。 她依旧闭着眼镜,但没有继续沉默: “我不想喝水。” 他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把水放到一旁,趁着现在阳光还不算刺眼,他起身,眼前的海水里,那片昏迷过去的蛟鲨显然在退朝时分已然被海水冲走,眼前的海水是清澈干净的。 他走到岩石的一旁,涨潮时分,海水除了会让岩石看起来岌岌可危之外,却也带来了一些惊喜。 譬如,有一些小小的贝壳,就被海水冲得到了岩石的缝隙里,而这些寄生的贝壳很快便适应了这个新的环境,他弯下身子将这些小的贝壳取了起来,接着走回原来的位置,贝壳的味道无疑会比蛟鲨肉好很多,哪怕没有调料。 他照着昨晚的法子,再生了一次火,这一次,是把另外一只靴子都燃尽了,将这些许的贝壳放入火中,在火势熄灭的时候,贝壳特有的清香便溢满在周围的空气里,他并不急着将贝壳取出来,直到火势灭去很久,贝壳的温度差不多不再那么高时,方把那贝壳拿到她跟前: “先吃吧。” 她没有睁开眼睛,因为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或许已没有任何区别。 只像昨日一样,用手摸索着那贝壳,依旧,只取了一小半,小心翼翼地用手剥开,吃下这些来之不易的食物。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她,是让他觉到一种隐隐的不安,哪怕她的神态这样的安静。 他这次,还是将贝壳肉都放回到外袍里,但,却是用她的耳坠割下一小块的蛟鲨肉,冰冷的蛟鲨肉吃起来味道更是难以下咽,可,他对于食物确实从来不挑剔的,匆匆吃完,他需要力气的维系。 因为,眼下,救援更变得遥遥无期。 他不放心在她之前就倒了下去,留下她一个人孤独地在这座岩石上。 “师父,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会陪着我的,对不对?”记忆里,在那竹屋的屋顶,就着漫天的星光,她亦曾问出这句话。 那时的她,娇小可爱,梳着长长的辫子,却因为闲书里的故事,非缠着他,带她看鹊桥。 其实,哪有什么真的鹊桥呢? 只是,她想看,他便带她上了屋顶,关于鹊桥美丽动人的传说,是不是也在那一夜,不知觉地烙进了他的心底? 而那一夜的结束,最后却是在暴雨滂沱中,她淋得湿湿的,不停打着喷嚏,仍执意坚信着,鹊桥会在雨中出现。 当然,最后,是以她生了两天病作为鹊桥事件的结束。 那个时候的她,真的很率性,也很喜欢笑,可现在,确是变得俨然不再像以前的她了。 这,其实也是归结在他的缘故吧。 将思绪从记忆力收回,她已用完了贝壳,沉默地坐在那。他不知道现在她的身体状况如何了,虽然他度给她血,又输了内力给她,但愿,能撑过这一日,许是到了傍晚,就会有搜寻的船只寻来。 可,浩瀚的大海上,如今,一片空芜,连那些鲛鲨的踪影,都是不见了。 这么坐下去,不啻是坐以待毙。 但,他没有任何可以求援的东西。 眉心蹙得很紧,除了等待之外,也唯有等待。 这一日,中午的时候,他们分食了剩下的贝壳。 食物只剩下一些鲛鲨肉,若明天再没有救援到来,那么,哪怕能再找到一些贝壳,却再没有火可以生,除非,把他们用来御寒的衣物都去引燃火星。 但,那样,显然在饥寒交迫的情况下,也并不能支撑更久。 接近黄昏的时分,从一望无垠的大海那端,驶来一黑色的船影,那船拉着大帆,在夕阳的余晖下,看得分外鲜明。 他想起身示意,可却在起身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什么,并没有挥手示意,反是下意识地朝后走去,蒹葭本来正倚在岩石上,他低低地唤她: “我们需要躲一下。” 她本来没有睡着,听着他的口气,俨然含了一些不安的情愫,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他的手已牵住她的: “跟我来。” 不算大的岩石,根本没有可以避身的地方,唯一的办法,是人绕到船只驶来的视线看不到的那面去,或许,还能避过。 她的手臂在他的掌心微微挣了一下,他觉察到她的疑惑,遂轻声: “不是坤帝。可能是——” 他噤了声,那船驶来的速度显见是快的。 他隐隐察觉到,为什么会引来这艘船,看来昨晚那些昏迷被海水冲走的鲛鲨是真正的缘由,鲛鲨的肉可以入药,皮则是上好的制品,价格不菲,但一般猎捕,往往要耗费不少人力,且未必能捕获鲛鲨。 而若非他的独门**,又怎会让这些鲛鲨陷入昏迷呢? 毕竟,一般的蒙汗药对于这海洋的霸主,是根本无济于事的。 是的,他不喜欢伤人,随身携带的**,只是为了防备面临危险时的需要。他研制的为了脱离危险的**,药性自然是霸道的。 所以,若这群昏迷的鲛鲨被别有用心的人不费吹之力的捕获到,自然会顺着这片海域寻来,以期待能有更多的发现。 这艘船的目的无疑正是如此,是以,这艘船并不是普通的渔船,普通的渔船绝对不会转下那些鲛鲨之后,仍贪心地一路寻来。 隔着些许距离,他终是看清,船杆上迎风飘扬的骷髅标志——正是这一片海域,海盗的旗帜。 遇上海盗的下场,他同样清楚。 他并不怕死,怕的只是,护不得她周全。 以他如今之力,根本无法护她周全。源于他的内力耗费得差不多了,即便是最普通的海盗,只要围攻,他都没有一点赢的胜算。 可,即便这样护着她躲到了岩石的另一侧,那海盗船却还是放下一艘小船来,绕着岩石兜了一圈,当然,便发现了他们。 为首的那个瞅了一眼,旋即吹了一声尖哨,那艘大船闻听得这尖哨声,立刻绕了过来,这样的情形下,只有放手一搏。 她虽瞧不见,也意识到不妙,眉心颦了起来。 他却是看得清楚,那吹尖哨的海盗全然是没有安好心的。 即便蒹葭的样子憔悴,可,她的容貌在那,只稍瞅上一眼,便会引起这群海盗的兴趣。 他手上握着的那枚红色暗器迅速飞了出去,船上的两名海盗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被旋转的暗器割破喉咙,径直栽倒到海里。 可,那枚暗器来不及收回,已被船上的一名海盗用弓箭**下来,发出‘当’地一声清脆。 暗器被射落的声音,加上彼时的那声尖哨,蒹葭哪怕看不见,都已然隐隐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下意识地朝他靠去,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这样地靠去,她的身子正半挡在他的身前,而船上的那名海盗,眼见着蒹葭靠过去,一时倒也收了箭,只呼喝着,让船靠近岩石,接着,一条长长的绳索就势抛了过来,将蒹葭拦腰一捆,顺势便要俘到船上去。 蒹葭的手却在这时,主动的抓住他的,他想把蒹葭顺势抱住,可,那绳索后是数名海盗同时拽着,对于内力全无的他来说,又怎抵得过那数名海盗的合力呢? 只是,就这样被拖到船上去,却是比他一人留在岩石上,任他们绞杀要好得多。 也在这一刻,他仿佛清明了些什么,她在救他? 难道说—— 可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他和她已然被狠狠地拽上船,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冰冷的甲板上,可以看见还有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是鲛鲨留下的血迹。旁边,垂挂下的好几张鲛鲨皮便是最好的证明。 她趴在甲板上,很快就起身,反手相拉住他的手。 “嘿,还真是个漂亮的小娘子,来,把那个男人给我拉开。”一个粗犷的声音在甲板的上方响起,那里是船上的一个瞭望台,此时,站着一彪悍的男子,俨然是海盗首领的样子。 “不,别……”蒹葭沙哑的声音响起,她环住他的手又开始发烫,这一环,不禁是掩护他,实际亦是不让他有所动作,“他是我哥哥……别伤害他……” 他的身子一震,曾几何时,他却是要她来保护他了呢? 可,他清楚,在眼下的时刻,或许,这是上策。 只是,这上策若是要以牺牲她的什么东西来保全,他宁可不要。 他的手握紧成拳,却听到上面的海盗头领哈哈一笑,接着道: “你好好听我话,我也是最讲义气的,当然不会伤害你哥哥。” 只说出这一句,海盗首领从那瞭望台上直走了下来,行到蒹葭的跟前,蒹葭的手还是按住他的,不让他有任何动作。 “大王,您真有眼光,只是,好像这标志的小娘子是个瞎子呢。不如您玩上一晚后,还是把她卖给南洋那个货主吧。”一旁一个长相猥琐的海盗喽啰打哈哈道。 那名喽啰口里买卖,深谙这行的人都知道,是借着海盗打劫船只,再将上面的良家妇女卖到外面的勾当。像蒹葭这样的,虽然有残缺,可这容貌是上乘的,卖的银子自然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那强盗首领却好像对蒹葭十分感兴趣,他肥腻的大手才要掐起蒹葭的下颔,将她半低垂的小脸抬起来,但,蒹葭旁边的男子,那锋芒的目光,却让他的手生生地停顿了一下。 海盗首领不喜欢这样的目光,也看得清楚,若不是这女子将那男子的手环住,或许会发生些什么事也不一定。 只是,如果真的发生了,倒让他好发落这个男的了,懂武之人都看得出,这男的,应该受了重伤,并且内力也紊乱得很。 他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忽然笑眯眯地道: “小美人,你到我身边来,我不会为难你哥哥和你,只要你过来,你不想做什么,我同样也不会为难你。” 这话听上去很真诚,可,对于一群穷凶记恨的海盗来说,有什么是真诚的呢? “别去!”他觉察到她的手松开他时,说出这一句话,在手上已然要结出一个手印。 不管怎样,哪怕拼尽最后的力气,他都不能让她在他的眼前受侮辱。 她却是淡淡一笑,手仿似无意地握了他一下,迫得他不得不将那手印散去,接着她骤然起身,走到那海盗首领的身旁,在她才走到海盗首领身旁时,突然,身后有劲风传来,她意识到不对劲,有温润的鲜血溅到她怅然回首的脸上。 两道黑色的抓手狠狠地穿过他的琵琶骨,而他的手上本欲再次结出的手印骤然散去。 他整个人被那抓手一扯,向后拉去,那铁链瞬间,就把他悬挂在旗杆上,而那上面正由两名小喽啰满脸贼笑地提着铁链。 虽然很快就有一条铁链从他的腰部将他捆在旗杆上,可那抓手刺进琵琶骨该是多疼啊。 哪怕她看不到,那温热的鲜血,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 轻轻抹开脸上的血,那名海盗首领只说出一句话: “小美人,你是自己心甘情愿和我回房呢?还是看着你哥哥的皮那蛟鲨一样也被剥下来?”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摸索着,顺着话语的方向,走近他。 “我说过不勉强你,你考虑清楚了再回答我。”海盗首领志在必得地复加了一句。 书友上传VIP目录 【冷宫薄凉欢色】15 怎么样,小美人?”海盗首领见她没有说话,伸手抓住她摸索的白腻小手。 “不要答应他!”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身后决绝地传来。 呵,不答应这个海盗,难道,她就能全身而退? 不答应这个海盗,难道非要看着他继续流血? 男人有时候不是笨,只是太过在意,才会这样吧。 在意,其实,被人在意的感觉很好,只是,她要的,是他的在意吗? 很想自嘲地笑,在这一刻,然,这份哂笑,仅能压进心底。 心?还有心吗? 神思间,她听到后面有沉闷的声音传来,这群海盗又对他用了什么折磨的法子? 但,她不能回头,回头,也没有用。 胸腔的里面,有什么东西攫紧着难受,原来,她还有心。 她没有挣脱海盗首领的手,相反,唯有这样,才能让她顺势走近海盗的身边,她的声音瑟瑟地发抖: “放了我哥哥,别这样,他受伤了……” “哦,放了他可以,你知道,该做什么吗?” “我……我知道……” 她不想再听到有任何折磨他的声音传来,也不想再听到他阻止她的话语。 源于,让一个本来身怀绝技的人,遭受这种海盗的耻辱,该是多么折损尊严的一件事呢? 她不要。 在很多人的眼前,他都是那么顶天立地,也是那么骄傲到清冷的人。 她不要他在她的跟前,为了她,连尊严都荡然无存。或者为了所谓的尊严,用血去做验证。 “那,我们就回房休息一下,这里,你哥哥,他们会好好照顾他,并给他一点食物……”首领见蒹葭自愿的走进他,一揽手,将蒹葭抱进怀里。 他嘴里呵出的一种带着鱼腥味的臭气,让人作呕,而蒹葭只是默默地蜷缩在他的怀里,轻轻柔柔地说出一句话: “我想,我哥哥不仅需要一点食物,还需要……” 她的声音更轻,听起来更为楚楚可怜的,在海盗首领下意识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俯低下头来时,骤然,一极其锋利地针尖抵住他的喉口: “呵呵,我想,我哥哥需要被放下来,再好好地用一顿食物,以及得到一些伤药。”一抵间,她的语声纵然还轻,却透着冷冽。 “你——” “别乱动,这可不是一般的针尖,上面淬了什么,你清楚得很,那些鲛鲨为什么会浮在海上,难道,真的因为,是你们的运气吗?” 蒹葭声音虽然沙哑,但说得很是温柔,只是这温柔的背后,让这海盗首领都不禁生生地骇出一身汗来。 他好像能觉到,那针尖刺进喉口时的疼痛,以及见血封喉。 他将那些蛟鲨迫不及待地捕获上来,就迫不及待的开膛破肚,自然不知道这些蛟鲨只是被迷昏过去,源于,能将这么一大群的蛟鲨都迷昏的**,是他们所没有见过的。 如今,配上蒹葭的说辞,他自然只当做这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连蛟鲨都难逃一死,更何况他呢? 哪怕他会武功,可,恐怕不等他擒拿住这看似娇弱的瞎美人,这针尖就刺破他的喉口,到了那时,他和这被剥了皮的死鲨也就一样了。 “好说好说,小美人你要怎样,都好说。” 不如暂且先稳住这个瞎眼美人,他不信,就凭一个瞎子,还能翻出他的手掌心去。 “先放下我哥,一切就好商量。”她的针尖抵住他的喉口,复加了一句,“我看不见,但我听得清楚,如果你要耍什么花招,那么,我不能担保,为了去听清我哥是否安全,这针偏移了几分,就不能怪我了。” “来,快放下他!”海盗首领嘴里这么说,却是偷偷使了一个眼色,这个眼色,他以为蒹葭没有看到,但,在那些喽啰准备偷偷绕到蒹葭后头,再行偷袭时,忽然,蒹葭的针用力往里以刺,这一刺,几乎再差分毫,恐怕就要见血。 “看来,首领你一定要逼我……” “不,不,快,快放了!”海盗首领浑身惊起一身冷汗,这小美人究竟是瞎子么? 那双漂亮的紫眸,看上去是瞎了,但他的这些细微动作,难道,都能听到? 当面具男子从船杆上被放下,他衣襟前的血已然浸湿了白色的中衣,而他的口中刚刚被强行塞入一块破布,此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眸光深邃地睨着蒹葭。 此刻的蒹葭,俨然似变了一个人。 不似三年前的她,那时的她,天真烂漫,任性娇媚。 不复这月余的她,这月余的她,谨慎小心,温柔沉稳。 而,这一刻的她,话语是娇媚的,动作是沉稳的,可,在这背后,隐隐有些寒冷溢出。 难道说—— 没有等他继续想下去,蒹葭的声音复响起: “好,把我哥扶过来,然后,把你们的旗帜给我烧了。” “小美人,我这旗子可没有碍到你呀……” “难道说碍到我的才能烧?那么最该烧的,倒真的不是旗帜哦。”她的语音带了几分戏谑,戏谑背后的冷冽,让海盗首领只浑身起了疙瘩起来,所幸,很快,她再次反问,“你做还是不做呢?” “当然,当然做……” 随着海盗首领下令,那偌大的旗帜被焚烧殆尽。 “哥哥,你现在还好吗?”她问,语意里,听不出其他,仿似只是极寻常的一声问候。 “还好。”随着嘴上的布条被一旁的小喽啰掀开,他说出这句话,却没有让身上的痛楚流露出半分,而也从她的这句看似不经意地问话,他领会到她的用意。 蒹葭用力把那针尖再往海盗首领的脖子里刺了一刺,“让你的手下拿些药给我哥,快。” 海盗的船上自然是备有金疮药的,而面具男子本身就精通医理,要辨别金疮药里是否添了其他不该有的东西,自然也不难。 但,他没有拔出抓手,因为,现在,不仅他没有力气拔,更重要是,拔出后,即便能止住血,恐怕在一段时间内,人也会昏厥。 而此刻,他不能昏厥。 “小美人,可以挪开你的东西了么?你这样刺着,也累,是不是?”海盗首领舔着脸说。 “好啊,我确实觉得累了,所以呢,只要你接下来让我开心,我就放了你,好么?” 这话说的语音说得极其纯真,仿似,她就是个没有长大的女娃,而,只看她的身形,谁又能说她长大了呢? 事实也是,她今年不过十七岁。 “好,好,你要怎么开心?” “既然你的手下这么欺负哥哥,总不能便宜了他们,可,他们毕竟是你的手下,这么坏,也与你有关,但,瞧你这么怕死,所以,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他们把衣服都脱了。” “这——好,好,你爱看,让他们都脱,快,还不脱!” 海盗首领虽然对她无厘头的话啼笑皆非,但,那针尖又好像往里刺了一点,他是懂的。 那群喽啰更不明就里,只纷纷脱去外袍子,堆了一地。 “把这些衣服都烧了。”蒹葭说出这句话。 “姑奶奶,原来,你今天是要把我的船烧了啊?” “我不烧船,但如果你不做,后果是什么,不用我再重复吧?” “好,好,烧,烧!” 今日的海风不算小,没有雨的天空十分微蓝澄净,这些燃烧东西的烟雾,若真的有人在海上行船,方圆数十里,却是不难看到的。 眼下,她和他明显是不可能就这样全身从海盗的船而退。 除非,洛州行宫的帝王已然发现她或他不见了,派人出来搜寻,才可能有一线的生路。但,海域辽阔,要找到,谈何容易? 这些烟雾不啻是一种警示信号,但,烧完旗帜和衣物,她并不能要求再多烧东西,否则一而再再而三,肯定会引起海盗的怀疑。 此刻,海盗首领却是未曾怀疑的,源于寻常,海上也偶有浓烟升起,一般是船只触礁的征兆,并不稀罕。 可,若多燃,则不啻是求救的信号。 所以,她再不能再提这相似的要求。鱼死网破,是她不想看到的。 “姑奶奶,你开心了吧?”海盗首领瞧着那群喽啰光着身子站在那,这还真是个整人的好法子。 “准备一艘小船,放我哥走。不许暗地里派人跟着他哦,然后,等我哥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放了你。”蒹葭说出这句话,带着不容拒绝的口气。 她的眼睛只摸索地望向面具男子应该站的地方,示意他快走。 哪怕这浓烟能引起注意,终究是需要人去引来的,现在,与其俩个人都在这条船上坐以待毙,能走一个自然是好的。 面具男子的眉心蹙紧,可这一次,他没有坚持。 其实,哪怕上一次在坤宫宫变时,他固然决绝地离开,最终,还是隐在殿宇间,默默地看着她是否安全。 直到她被隆王带走,他以为总不会太糟糕,却没有想到,隆王竟是对她灌下那碗红花汤。他惊觉不对,所能做的,只是暗中换了那名大夫的草药,复添了自己研制的止血药丸,以此,才总算是从鬼门关里,捡回了她的命。 这一次呢? 他一定不会再像上次一样,他会尽快回来,带她离开。 眼下,倘他要留在这,只会真成了玉碎瓦不全! 他不想看她有任何事。 籍着浓烟,无论哪位帝君派了禁军在海上搜寻,应该是能看到,只要他往洛州方向过去,说不定就能碰到那些船只。 迅速的跃身往海盗首领命令喽啰准备的一艘小船上,强自用不多的力气划着。 铁爪牵扯着琵琶骨,加上手臂先前受过伤,这样划,是常人根本无法做到的,可,他能! 他本来的修为,就凌驾在常人之上,不是吗? 现在,他,必须赶在蒹葭安全前回来。 而蒹葭看着他的身影离去,纾出一口气。 她相信,他不会抛下她不管的,只是,她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手中的针复用了点力,往海盗首领的喉口刺进去些许: “外面好晒哦,我们进去。” 听似轻描淡写的话,海盗首领自然知道她手中那针的分量,忙随她推着,朝一旁的舱室走去。 在行到舱室前时,蒹葭先让海盗首领让舱室内的人都出来,然后,才用针抵住海盗首领的颈部,进得舱室去。 只是,这一次,她终究是抵不上老谋深算的海盗首领,才进舱室,海盗首领的眼底泛过一缕绿油油的光芒,他骤然一闪,接着,蒹葭忽然一脚踩空,她的身子已然重重地摔落下去,手中握着的针样物什在身体失重间,劈手被海盗首领夺去,竟不过是一枚女子的耳坠,只是耳坠的弯口被掰直,刺在颈部便好像是针尖一样。 这样的物什上,又怎可能淬有什么剧毒呢? 他狞笑一声,将那耳坠掷扔到她的脸上: “哈哈,小美人,和我玩花样,你还嫩了点!” 现在她就跌落在陷阱里,这种每艘海盗船都会有的陷阱。 为了防止不速之客,也为了,驯服一些不听话的良家妇女。 此刻,他继续狞笑着,道: “小美人,别那样瞪着我啊,你不是瞎子吗?难道又看得见了?可惜啊,你再这样瞪着我,都看不到你哥了,忘了告诉你,那艘船虽然能下海,可惜,船的底板不太牢,不知道你哥现在是不是还好好的,哈哈哈哈。” 什么? 蒹葭怔住了片刻,手紧紧地握起,她真的太天真了,对于这样的海盗,她怎么竟去相信,会真给一艘船,放走面具男子呢? “小美人,是不是很难受啊,不过再难受都没用,我还是怜香惜玉的,只要你求我,我就放你出来,怎么样?” “你认为呢?”蒹葭冷冷地反问出这句话,现在,还需要演戏吗? “我认为你最好求我,对了,你看不到,不过可以听得到吧?”随着海盗首领手势一挥,四周有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这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是从陷阱四周的角落里,蜿蜒涌出的蛇。 这种蛇虽然没有很强烈的毒性,却最终,能把人噬咬至死,任何女子都会对这种滑腻的冷血动物有着惧怕。 但,怕,在这种时候,没有任何的用处,只会让自己失去信念。 蛇越涌越多,伴随着海盗首领得意的笑声: “哈哈,是蛇,你听到的声音是蛇,这些蛇会爬满你的身上,然后,一点一点咬噬你娇嫩的肌肤,我的小美人,你怕了吗?怕就求我,我会放你出来的。但这一次,换你把自己的衣服先在下面脱光了。” 海盗首领的笑声仿似枭叫一般在蒹葭的耳边回旋……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奕翾站在皇甫漠的寝室内,听着他问出那句话,没有笑意的脸上,好像永远蕴的,只是那千年冰霜。 “呵呵,我父皇至少对我还有一份心是真的,所以,我当然是为了我父皇,才请尊贵的觞帝陛下来到这里。” “你竟然这么笃定你父皇还健在,也笃定朕会将你父皇带来?”觞帝淡漠地说出这一句话,他的俊颜,平静地一如此刻垂拂不动的纱幔。 “我父皇健在,事到如今,你还想继续瞒吗?不妨告诉觞帝,这次,我带连公公到了行宫,不过,奕茗还不知道。除非,觞帝对奕茗的感情也是假的,否则,为了奕茗能回到你的身边,你该不会让她恨你吧,毕竟奕茗和父皇的感情甚是深厚的。”奕翾说出这句话,半带着试探的意味。 当年,锦国被灭那天,她只从匆匆奔回宫里的太监口中,得悉,父皇被坤军围困住,射死在了莫高窟。 但,其后,她不顾安危,率了部分禁军奔到莫高窟时,那里,除了被鲜血染红的曼陀罗花之外,以及数以千计的坤军尸身,和少数锦兵的尸身外,根本没有她父皇的踪影。 这么多坤军死在莫高窟,唯独不见父皇,或许只说明了父皇还是安然无恙的,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她没有回宫,因为宫里,在国破家亡的那一刻,没有任何值得她牵挂的人,她只担心着父皇是否安好。 于是,率着那群禁军一路避开坤兵,往父皇可能会藏匿的一处偏僻地方去寻父皇。 那处地方,父皇在最疼爱她母妃的时候,曾带她和母妃来过,是位于京城郊外的一处农家庄园。倘父皇还活着,恐怕也受了伤,需要一个落脚地休整吧? 这么想时,她好不容易来到农家庄园,却满目苍夷,那样惨烈的景象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到处都是断肢残骸,这里必定是经过一场极其惨状的打斗,而这些残骸如今却都是被火灼烧过一般,都分不清谁是谁的。 她疯了一样,不顾害怕,不顾恶心,在那堆残骸上寻找,试图辨认出些什么,终在其中一只被烧焦的手臂上,发现了四个手指头,其中的拇指上,赫然戴着玉石扳指。 那一刻,她没有流泪,仅是觉得,四下都黑了一样,父皇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而这枚玉石扳指,是父皇最钟爱的,从来不会离身。 父皇,真的去了?不是死在那莫高窟上,却是在这庄园里,被火灼得面目全被,或者应该说是炸。 难道说,这里,就藏着父皇一直以来所潜心研制的东西吗? 最后关头,父皇想借助这,来对付坤兵,然后因为不小心触及了什么,才会引发这场浩劫? 她不清楚,只知道,在而后的三年内,在锦国被灭的三年内,有人成功燃了她的恨意,让这股恨意,最终成全了他的马前卒。 所以,她暗示西陵夙利用奕茗,将皇甫漠引来此处,表面上是边贸互通的商榷,实则成全帝王的江山谋算,也无可厚非。 可,他竟是来了。 为了奕茗,他竟是不顾安危地来了这,让她怎能不妒呢? 她本以为,他会断然拒绝,那样,西陵夙就有理由在前朝,哪怕兵力悬殊,都去应上这背水一战。 毕竟,即便皇甫漠在岭南天堑盘踞了重兵,可由于没涉过天堑,就不算是侵到坤国的疆土,以岭南为理由出兵,其实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对于国函发送,表达友好边贸往来的意愿,若遭到拒绝,却不啻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因为,这将不仅仅涉及到无法互通边贸,更多的,是牵涉到一国的尊严。基于一国之尊出兵,却是顺应了民心。 她乐得看他们两败俱伤,更希望能通过这一役,让她得以借机救回父皇。 说到底,她不愿去相信,他真的为了奕茗可以让三军停发。 然,他却是应允了,只说明他再如何地虚假,对奕茗的感情恰是真的。 试探出这一句,他果然没有否认,仅是道: “朕自然不会让奕茗恨朕,只是,你父皇,即便还健在,或许,你见了,也仅有失望。” “什么意思?” “意思,在朕将奕茗正式接回觞国时,你自然会懂。” 话里行间,皇甫漠洞悉到一些事,包括,证实了先前那件事却是应该不是西陵夙所为。 女子的嫉妒,有时候才是最可怕的,尤其是隐在暗处的嫉妒。 而奕翾,这名女子没有想象中那么愚笨,只是,有时候,色令智昏罢了。 “呵呵,看来觞帝的口风真是紧得很啊。”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还请皇贵妃离开这里,毕竟,若让坤帝知道,显然是不利于皇贵妃在坤宫的位置。” 这一句话,犹如尖刀一样剜进她的心口,让她觉到一阵疼痛。 他是在提醒她,她的身份吗? 也在提醒她,她和他如今的泾渭分明? 她的唇微微颤抖了一下,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她留在这,都没必要,反正,该瞧见的,他不会再瞧见,而她,也自然不会让西陵夙察觉到什么。 原来,哪怕是骨肉血缘,哪怕,眼见着奕茗被玲珑拉着,就快要坠入悬崖,她都可以落井下石。 是的,刚刚,在奕茗拉着玲珑的手,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时,她恰好准备从后面的峭壁,来到这儿。 而那一幕,让她缓了步子,她看到坤朝那位戴着面具的国师也在奕茗的身后,本是要阻止奕茗相救玲珑,但,其后随着玲珑的狠拽奕茗,国师终是返身去拉住奕茗的裙裾,也在这一刻,她突然不悦起来,也在那一刻,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她的思绪。 假如说,奕茗和国师—— 没有任何犹豫,她的指缝间一道红光闪过,直刺国师的手臂,可饶如此,他却还是死死拉着奕茗的裙裾,直到裙裾吃不住俩个人的分量,决绝地断去,眼见,奕茗和玲珑一起跌入悬崖底部。 令她惊讶的是,那名国师竟不顾自个,也纵身跃进悬崖。 这名国师当年曾随皇甫漠到锦国迎亲,但看样子,并没有和奕茗有多少热络啊,或许,只是尽忠皇甫漠吧。 此刻,倘若不是那国师这一跃,恐怕,奕茗的头部就会撞到岩石,撞得灰飞烟灭。 因为,她看得清楚,玲珑在被海浪席卷走时,仍狠狠地用手将奕茗的头部推撞到岩石,玲珑对奕茗的恨,真真是超乎想象的呢。 还有奕茗看来真的是装的,装傻装纯,否则,又怎么那么快就识破了玲珑,显见是逼得玲珑走投无路,才选择同归于尽吧。 看着那三个身影逐次被海浪卷走,她才掠飞到那栏杆上,将残留的半幅裙裾一并掷扔到海浪中。 做完这一切,她不担心会被人察觉,因为西陵夙的殿宇朝向恰好是在转角那边,是根本无法看到这里的,而觞帝的在另外一端,除了主子以外,没有哪位宫人会在这样的时刻走到殿宇的观景台前瞭望。 而本身,她就换了一套将自己包裹得严密的衣服,即便被看到,恐怕也根本认不出她是谁。 只是,甫到这,皇甫漠没有转身,却还是认出她来。 是否能说,他对她是熟悉的呢? 呵呵,都到了这个地步,她竟还是痴心妄想了。 “好吧,既然要等到那时,才能见到父皇,那我不介意继续等下去,反正都等了这三年。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转告你,这三年,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变的。譬如奕茗,这三年,她的变化,或许是你也未必能接受的。”奕翾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皇甫漠并没有接上这句话,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地站在那。 直到奕翾继续说出下一句话,一句,他不用开口,都会说下去的话: “奕茗爱上了西陵夙,爱得很深,或许,三年前锦国遭到覆灭,一半的原因是你,一半的原因却是她。” 奕翾轻柔地说出这句话,旋即别过脸去,语音转厉: “皇甫漠,父皇原来真的在你手上。你却还在这三年鼓吹我对坤国的仇恨,让我兴起大军,说什么父皇若在,看到了,也必会以我为欣慰。呵呵,我真是太傻了,会相信你的话,还好,我的兵力没有真正成为那敢死的马前卒。” “你能这般听朕的话,退一步讲,不是你的私心作祟吗,包括现在委身于坤帝,难道真的全为了得到和朕谈判的资本,从朕的手上将你父皇接回去?即便朕看着奕茗的份上,会答应,你莫非以为,坤帝就容得下你父皇吗?” “这,就不劳您操心了,你囚着我父皇,为的是什么,就不需我在这点穿了吧?”奕翾说完这句,径直走到栏杆那处,“今日我到这里,只想奉劝你一句,自以为能算计到所有人,哪怕,你能得到天下,最终,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因为,奕茗根本就不会再属于你。” 说完这句,她飞身掠出栏杆,被海浪卷走,能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再加上,她将那半幅裙裾拿走,至多,只会让人以为奕茗忽然失踪。 反正,她先前也逃过一次婚,又何妨再加上这一次呢?只是,这一次的意味截然不同。 而从刚才的试探中,显然,哪怕接回奕茗,恐怕皇甫漠并不准备让她见到父皇。 源于,父皇牵涉到的,是一件皇甫漠若然察悉,则必感兴趣的东西,她不认为,在没得到这东西前,皇甫漠会交出父皇,可,万一皇甫漠已然得到,恐怕,接下来,要的,只是父皇的命! 而父皇毕竟也曾是一国之帝,又怎会不清楚皇甫漠的心思呢? 只要一天不交出,一天,才是安全的,是以,方囚了三年。 哪怕从连公公口里,仅能确定,那一日在山庄,父皇是被觞帝派来的一批暗士所劫走,随后再制造出那幕惨烈的现场,而连公公彼时因奉着父皇的口谕,往京城方向去打探消息,迟迟回来时,只看到父皇被人带走的情形。由于藏匿得及时,幸好没有被那批暗士发现。 至于这三年间究竟怎样,连公公无从知晓,只说,觞帝念着白露公主,都未必会难为父皇。 但,连公公也只是说山庄内的惨烈现场是刻意制造出的,并不愿多说其他什么,她相信,连公公,知道的,绝对不止这么些,仅是,那个秘密,素来只由父皇一人把持着,连她都是自己偶然间察觉到的。 事关重大,这件事,连公公没有父皇的允可,当然是不会告诉她的。 眼下,从皇甫漠的口中不啻再次确定了父皇还安然活着。 可,他那一句,即便见了,也会失望,其间隐含的意味,只怕是在这三年内,父皇受尽了折磨吧? 所以,要救回父皇,或许,仅有一条路,借着奕茗失踪,引起两国帝君的不和,让这所谓的洛州会盟,变成一场决裂。 源于,若被西陵夙察觉到坤国的国师不见,无疑只会和奕茗的失踪联系起来。哪怕,觞帝刻意瞒去国师的失踪,但,毕竟国师的身份显赫,又能瞒多久呢? 加上先前抵达的时候,虽没有目睹,却始终察觉到什么的西陵夙,在这一次,必会孰可忍孰不可忍。 而,皇甫漠寻不到国师,也不会咽下这个哑巴亏,反过来,只以为是西陵夙的倒打一耙,如此,就更加精彩了。 那样,待到他们两败俱伤,她或许才能从中有所谋算,有救回父皇的一线生机。 为了父皇,唯有让她这个妹妹做出点牺牲,假如命好,又假如那国师拼死相救,可能,还是有一线生机的罢。 此刻,她决然地跃飞出去,回到自己的寝殿,里面拢了淡淡的苏和香,宫女都被她摒去室外。 换上往日的宫装,发髻因着脱去巾帽微微松散,站在菱花镜前,倒真像是梦初醒的样子,她仔细的上了一层妆,心里,却在描画远山黛眉的时分,难受得紧。 人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她容给谁看呢? 往日里,尊崇备至的她,总以为凭着那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加上锦国公主之尊,必能得到如意的佳婿。 但,最后呢? 即便,她成了坤国帝王的妃子,却并不尽如她意。 皇甫漠,皇甫漠! 他的心是怎么长的,真的和名字一样冷漠无情吗? 传言里,都只道他后宫佳丽无数,可,却是没有几人,能活过一个月。 他一夜能御数女,哪怕***愉,第二日换来的,或许就是红颜薄命。 这样狠辣绝情,又有着特殊怪嗜好的帝君,她本以为,谁若嫁了,必会后悔。 所以,当父皇将奕茗联姻觞国时,虽然曾嫉妒过,毕竟,觞国乃北漠的强国,可,她也安慰自个,这种帝君必是个嚣张乖戾的暴君,父皇是疼她,才不让她去联姻。 也直到那一年,皇甫漠亲自到觞国迎亲,她终是由不得自个不被他所吸引。 起初动心的,是他的容貌。 男子的容貌竟能不比她的,逊色一分一毫,让她的目光没有办法不为他所流连。 其次动心的,是他的学识。 在国宴时,寥寥数语,便将几个平素酷爱炫耀的学士老匹夫驳得哑口无言。 最后动心的,是他的细致。 那一日,国宴结束,她按着规矩离席,往殿外去观赏喜庆的焰火,许是心境不复平和,好端端地往前走去,都会没有注意到一侧摆放的插花,差点要将那插花撞落时,明明和奕茗走在前面的他,却略滞了步子,袍袖一挥间,便将那插花不动声色的归回了原处。 其实,说到底,这所谓的动心,皆是那电光火石一刹那使然。 说不清为什么,她就让皇甫漠雪色的身影,自那一日起,深驻进了心底。 可,这一辈子,终究,是不能了。 “来人。”她理完妆容,将发髻一并整理妥当,唤道。 “娘娘有何吩咐?”殿外,立刻传来贴身宫女雅云的声音。 “替本宫准备点心。本宫要去皇上那。” “是。”雅云应声,不一会,就吩咐宫女端来几样精致的小点,随她往西陵夙的寝殿而去。 邓公公伺候在寝殿的门口,见她来了,通传进去,西陵夙便允她入内。 她将这点心摆放在帝君跟前,瞧他折子果然批得差不多,此刻到晚宴还有段时间,这段时间拖过去了,晚宴结束,也就好说了。 毕竟,先前蒹葭出了那件事,晚宴,既然要面对觞帝,试问,西陵夙难道真能大度到仍带她过去吗? 所以,只需在这段时间内,别让西陵夙想起奕茗就成了,至于跟前伺候奕茗的宫女,眼见着奕茗和玲珑在殿内,摒退了她们,若没有皇上相传,即便是千湄,都不敢造次地进去。 待到后来发现奕茗不见了,夜色深沉下,定是不方便寻找,如此,最好的救援时间也就过了。 海水是最能毁灭一一切的东西,不留任何痕迹。 而坤国的钦圣夫人和觞国的国师一并失踪,连伺候夫人的宫女都不见了,又说明什么呢? 她所想看到的,也就很快会看到,而不是在两国帝君的虚意逢迎间错过。 “皇上,这是臣妾为您准备的小点,尝尝看。”自称为皇贵妃后,她对西陵夙极为温柔,毕竟,他是她如今的一个依傍,不是吗? 西陵夙瞧了一眼点心,却似没有任何食欲,她看见书案的一旁摆着一副棋局,不由走了过去,她是懂对弈的,瞧得出,这幅残局颇为精妙,双方似陷入势均力敌的局面,但其中黑子显然暗藏了杀机,只要走动一步,整个局势就会截然反转过来,她的指尖才要去动那一步棋,却听得他悠悠道: “小邓子,把这些点心给钦圣夫人拿去,再看下夫人,可准备好出席晚宴了。” 语音落,她的指尖已触到棋子上,上好的玉石棋子,冰冷坚硬。 他,竟还是要带她去? 是对皇甫漠的百万大军心存忌讳吗?所以,带着奕茗过去,也是一种不必挑明的表态。 是啊,先前明发国函,不做任何允诺,都能把觞帝引来,此刻晚宴,只需一点诚意的表态,倒真的会演变成一场不错的会盟呢! 西陵夙难道,真的没有任何野心吗? 可这道棋局,却分明诠释了,他是有的。 “皇上,真的很关心妹妹。”她嫣然一笑,复道,“但从前妹妹素不喜这些甜腻的点心,而膳房偏巧今日做的都是这些口味,所以臣妾倒是没有给妹妹送去。” 若有似无地提了一句,西陵夙果然在邓公公上前时,简单地道: “罢了,别送去,只去让她准备着出席晚宴。” “是。” 她这么说,他都执意如此。 她不再说话,哪怕步骤出乎她的意料,可,未必,她所想的,就会落空。 邓公公屁颠颠地奔了去,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惊慌失措地奔了回来,道: “皇上,夫人不见了!” 西陵夙的眉尖一扬,不自禁地从软座上站起: “什么?” “奴才去了夫人的寝殿,千湄姑娘禀了几声都没有回应,才推开殿门进去一瞧,殿里并无夫人啊。奴才着人往四处去寻了,也没找都到夫人,这才来回皇上。” “皇上,许是妹妹见这风光独好,出去了一会,也未可知。”她的话语听起来,真像是宽慰。 “皇上,守四门的官兵回话说,并没有见夫人出行宫,这行宫里,除了觞帝的那边,奴才没去寻,其他的地方,可都是去了。” 觞帝? 这两个字起时,奕翾瞧着西陵夙的脸色,分明是一暗的…… 作者题外话:你们喜欢皇甫漠咩?喜欢的就嚎一声哈。 书友上传VIP目录 【冷宫薄凉欢色】16 选择被蛇缠绕住,然后一点一点被这些冷血黏腻的动物咬噬肌肤,还是选择将衣裙脱去呢? 这个选择,对大部分女子来说,或许会两难。 只是,这种难,却没有让蒹葭脸上的神情有一丝的变化。 她仅是在心里哂笑,唇中轻轻吹起一种声音,这声音全然不似她嗓子的沙哑,轻吟中带着暗藏的肃杀。 只是这声音很轻很轻,连近在咫尺的海盗首领都听不真切。 随后,她半蹲下身子,那些蛇就缠绕上了她的玉臂,她任由那些令人作呕的蛇缠着,紧跟着,才要做出下一步动作时,却骤然浑身僵滞住,连那声音都从她口中消失,只突然眼睛一闭,娇小的身子一软,佯似昏倒在那群狰狞的蛇中。 海盗首领本来隐约听到些许怪异的声音,有一丝疑惑,接着着看到她自愿让蛇缠上身体,以为她又要使什么诈时,却看到她娇小的身子一歪,原来,不过是吓晕了。 海盗首领哈哈一笑,才要吩咐小喽啰放下绳梯,把那小美人抱上来时,忽然,他觉到喉口一凉,接着,是血色的液体似箭一般射出,他想低下头瞧个究竟,只这一低头,旦听得‘咔嚓’一声,他的头颅就这样直栽栽地掉落下去。 掉落到地上的刹那,他的眼睛仍是大大的瞪着,看到,自己的身体矗立在那—— 原来,那血箭是从他的颈部喷出。 原来,脖子被割断,只要手法极快,除了凉意,是没有一丝痛感。 可最终,哪怕眼睛瞪着,他都看不到,是谁手法这么快地割了他的头,让他一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栽倒到地上。 当然,他也看不到,舱室外,所有他的小喽啰也都悉数毙命。 死状和他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先于他毙命,但,他同样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出手的,是一浑身着了鱼鳞一样服饰的男子,他半只眼睛被一片鱼鳞蒙上,留在外面的一只眼睛是木然嗜血的。 而在舱室外,一身着橙色衣裙的女子扶着一青衫男子,她扶着青衫男子小心翼翼绕开那些血迹,笑着瞧向鱼鳞男子,道: “银鱼,你倒是下手越来越狠了,咯咯。” 橙衣女子笑意盈盈说出这句话,言辞里,对这么血腥的场景似是颇有几分介怀。 “伤主上的人,该杀!” 被称做银鱼的男子从牙关狠狠吐出这几个字,伸手将他手里的武器收回,说是武器,看上去就似数十条银白的丝线,可这丝线却极其锋利,只需要缠住人脖子,用力一收,便能将整个脖子齐刷刷地拧断。 而他的出手极快,这数十个小喽啰,甚至还没看清他们三人跃到船上,这银白的丝线就像章鱼的触角一样,将他们一起缠住,接着,收紧间,纷纷毙命。 是的,除了对付最后的海盗首领之外,他是一次性解决了所有的小喽啰。 因为,任何人伤了主上,对于他来说,结果便是死。 更何况,这些人或许还见过主上的容貌,任何见过主上容貌的人,若非主上愿意,也都该死。 而他的主上,此刻肩膀上的铁爪手仍在,衣袍几乎被血染成了黑紫色,浑身也湿漉漉的,若非他们赶到,恐怕主上这时早葬身在海中。 只是,幸好,他们是赶到了。 说来,实是巧合,若非他们有要事回禀主上,恐怕,也就不会发现,主上并没有在房中。 虽然,他们无要事,也是须守在药炉旁,不得擅离。哪怕,到行宫,这个规矩都不会变。 但,只要有要事回禀,他们能无需通禀,就能觐见主上。 主上不在房中,让他们觉到有些不妙。 出于素来的警觉,让他们秘密在行宫寻找主上,结果一无所获,因此,才决定连夜出海,纵使在浩淼的大海上,这般寻找不啻是大海捞针,可总比不安地等待要好。 于是,除了赤砂继续守在行宫的药炉旁,他和橙橘只驾了小船,慢慢寻来。 寻了一天一夜,又碰到狂风暴雨,几乎要把小船都掀翻,可他们却是不会惧怕的。 也在傍晚,发现了一条受伤的白色蛟鲨,因为受伤,所以蛟鲨游过的海域,隐隐的血水吸引了他们,而这些血水,却并没有引来更多的蛟鲨,这也有些不同寻常。 而能将蛟鲨伤到这般地步的,或许和主上有关也未可知,他们照着蛟鲨游来的相反地方驶去,终是发现了一小块岩石,此处距离洛州行宫却是隔了甚远的一段距离,而岩石上,有人留下的痕迹,也有主上的面具,和一件外袍,袍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这些血迹让他们意识到事态发展并不妙。 紧跟着,他们便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燃起了阵阵白烟,出于谨慎起见,他们没有直接朝白烟出驶去,仅是靠近那处,再由银鱼下海,接近那处,因为银鱼水性极好,身上的衣服又是特制的,万一碰到蛟鲨问题都没有问题。 却没有想到,这一下水,只看到一艘划来的小船沉没,反是让他意外救到了伤势严重,内力全无的主上。 主上的琵琶骨被铁抓手穿透,若非银鱼赶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这世界上,基本没有人能伤到主上这么深,这,让银鱼和橙橘是惊讶的。 但,主上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们惊讶,主上不顾自己身上的重伤,竟执意先让他们去往海盗的船上。 而来到船上,他们才发现,原来,果然是那女子,让主上如此。 那女子是主上唯一的徒弟,他们往日以茗姑娘相称,却没有想到,主上直到现在,都这么在意她。 可,主上在意谁,显然不是他们该去多想的。 只这一刻,主上由橙橘搀扶着,在银鱼再次确定舱室内安全后,走了进去,茗姑娘浑身被蛇缠绕满,俨然人事不知。 真是奇怪,按道理,她身为主上的徒弟,对于这些毒物,该是不会束手无策的。 然,现在,不用主上吩咐,橙橘的口中便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声音,那些蛇听到这些声音便悉数从茗姑娘身上遁离。 橙橘噤声时,银鱼已识趣地上得前来,扶住主上,接着,是橙橘下去,将茗姑娘抱起,迅疾地再跃出陷阱。 茗姑娘很轻,以往,好像没这么瘦弱,橙橘瞧了一眼手中女子的脸,再次断定了是茗姑娘无疑。 “主上,我们是否要告知觞帝?”橙橘问出这句话。 主上俊颜微沉,只道: “先替她治疗伤口,暂时不要惊动觞帝,然后——” 毕竟,从银鱼和橙橘口中,他知悉,皇甫漠并没有发现他不见了,而昨晚的晚宴,似乎西陵夙也没有任何异动。 好像,他和她不见,在整座行宫并没有引起一点的反应,也或许是,被人刻意地隐藏起来。 不管怎样,他不能这样让觞帝带她回行宫,也不能由他送她回行宫,只能委屈她一下,如此,才不至于在觞帝没有正式迎回她前,再让西陵夙起了计较。 原来,经历再多的事,他始终,是顺着她的性子,不愿去做任何的违背。 吩咐出这一句话,他才由银鱼扶着出得舱室,一行四人登上那条小船。 在小船驶开一段距离时,那艘海盗的船才慢慢开始沉入海底。 沉船到这片汪洋大海的底部的最深处,才让一切看起来,真的没有发生过。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蒹葭是在行宫以外的一条长长的海堤上,被晚间清扫的宫人发现的。 当她被众宫女送回行宫时,距离她失去行踪,已然过了两日。 她被送回寝殿,千湄便急急唤来院正,隔着纱幔,傅院正命医女上前,在宫女给蒹葭换上干净衣裙时,查看蒹葭身上是否有外伤,但除了一些撞伤,及额头的一处伤口外,并没有其他的重伤。 只是,这额头的伤口,或许才是最难办的。看上去经过海水的冲刷,微微有些发胀,但值得庆幸,是不再流血了。 傅院正悬丝诊脉后,再次确定蒹葭除了许是两日内没有好好用膳引起的身体孱弱外,身上的撞伤都不算很重,只是额头的伤或许,才是最重的。 按着规矩,方要下去开一道方子,却未料,甫走出寝室,正看到皇上只由邓公公陪着朝这里走来。 “微臣参见皇上。” “平身。”西陵夙淡淡说出这句话。 “娘娘身体如何了?”不用西陵夙开口,邓公公尖细的嗓子便知道该问什么话。 “娘娘玉体受了些伤,但不算严重,仅是额上的伤,恐会有恙,微臣现在就去开一贴固元补气,活血化瘀的汤药给娘娘。” “活血化瘀?”西陵夙低吟出这四个字,俊美的脸上神色莫测。 “是。微臣会竭力为娘娘医治,还请皇上勿忧。” “去罢。”西陵夙袍袖一挥,眸光却是望向室内。 层层纱幔后,躺着的,是又受了伤的她。 总以为,在他身旁,她不会再受一点的伤,可,却终究,护不得她分毫。 甚至,在两日前的傍晚,她突然不见,他都没能立刻找到她。 而奕翾含沙射影说或许和觞帝有关也未可知。 源于,若此次会盟最重要的‘信物’不见了,不仅会盟无法继续,觞帝或许也反是师出有名了。 奕翾提醒他不得不防,也需提前做好准备,哪怕,洛州是坤国的领土,却离岭南相去不远,若觞帝的百万大军,避过岭南的驻军,暗暗压到附近,那么,显然太过危险。 他没有应上奕翾的话,蒹葭对他来说,绝不会是一件可舍可弃的‘信物’。 晚宴上,觞帝没有见到奕茗,亦谈笑如常,只约定明天详谈边境往来的细则。 可,他却是愈渐担心的,不是为了会盟出现危机,而是为了,她下落不明,究竟是不是意味着危险?毕竟,伺候蒹葭的玲珑也一起不见了。 所以,大部分精力,他只放在暗中让禁军在方圆百里寻她,而这种寻找无疑是带着不确定的盲目。 但,他不能放到台面上去找她,无论此事和觞帝是否有关,越放上台面,不论是周全或者声名,对蒹葭都是不利的。 他从来不会做任何徒劳的事,可这一次,抵达洛州开始,或许就是超出了他素来行事风格。 而这两日,由于期间下了一场磅礴的大雨,导致搜寻一度没有办法顺利进行。那雨太大,骇浪翻滚中,四周只是白茫茫一片,连方位都很难辨清,更逞论寻一个人呢? 他纵然焦灼,碍于身份,他不能去亲寻。原来,身为帝王,有的不仅是君临天下的荣耀,还是一种桎梏! 欲待走进去时,奕翾的声音却在他身后传来: “皇上,妹妹回来了?” 她走到他身旁,语意淡淡: “皇上,你看上去很担心,还好妹妹回来了,否则,觞帝万一问起,倒真是不好交代了呢。” 言语里,意味是分明的。 今日,他和觞帝仅是谈了边境贸易往来的大致协议,却是刻意隐去谈及她。 或许,他本来就不愿意谈及关于她和觞帝的过去,包括,要送她回到觞帝的身边。 而这隐去,始终是暂时的。 “皇上,如果皇上还有折子要批,臣妾代皇上进去看看妹妹罢。”奕翾温柔地说出这句话,径直朝里走去。 这一句话,不啻也堵了他进去的路。 曾几何时,他变得这般优柔呢? 想见?怕见? 还是—— 邓公公瞧了瞧主子的脸色,大着胆子问: “皇上,您看,是不是先批完折子,再来瞧夫人呢?” 邓公公看得出皇上似乎想进去,可眼下的路又好像被皇贵妃堵住了,于是,凭借他伴驾多年的灵敏,这,谁能说不是一个让主子得以藉此下台的好主意呢。 可,这一次,西陵夙没有应声,仅是回身朝书房行去。 而朝殿内走去的奕翾唇角含笑,在宫女掀开纱幔时,走进内殿。 床榻上,她楚楚可怜的妹妹在此刻,更有着让人动容的憔悴,她慢慢走到奕茗旁边,真是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命活着回来。 想来,那国师真真是不简单。 不过不要紧,即便回来,两国国君为她翻脸也是早晚的事,因为,西陵夙在意奕茗的程度,越来越明显了。 只这一次的暂别,该是更能让西陵夙体会到,失去的疼痛吧。 可,皇甫漠对蒹葭显见亦是上了心的,所以,怎甘于让人用‘信物’引来洛州,最后一无所获呢? 如此,结果,显而易见了。 她坐到奕茗的榻前,不过一会,千湄已端上药来: “让本宫来。” 她说出这句话,千湄将药呈给她,随后扶起蒹葭。 她舀起一勺汤药,放在菱唇旁轻轻吹了下,方放到蒹葭的唇边,还好蒹葭的齿关没有紧闭,这药很容易就喂了下去。 然,喂是喂下去了,下一刻,却是蒹葭将那药,一口吐了出来,只溅得她水红的衣襟上全是药渍。 千湄骇了一下,才要吩咐小宫女进来擦拭,她却没有丝毫怒意,依旧面色祥和,而蒹葭吐出这一口药,人也悠悠醒转过来。 这一醒转,榻旁的俩人,都发现了不对。 蒹葭的眸光晦暗,她的手摸索着碰到碗盏旁: “我,这是在哪?” 声音是连贯的,可,似乎,她的眼睛—— 奕翾用另一只手在蒹葭眼前挥了一下,那眸光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还是近乎呆滞地瞧着某一处。 “娘娘,这是在行宫啊,我是千湄,皇贵妃娘娘正喂娘娘汤药呢。”千湄强自让语音镇静下来,但还是抑制不住难受。 这两日间,娘娘究竟受了多大的苦啊,从身上的斑斑伤痕,到连眼睛似乎都看不见了。 这难受让千湄握碗的手都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千湄,你去让那个院正过来,这药我来。”奕翾吩咐出这句,镇定地继续舀起一勺药,“夫人,这是院正开的药,本宫来喂你。” 听上去,极其的和颜悦色,声音也温柔得恰到好处,让人会觉得,那碗药即便再苦,用下去,或许都会因着声音变甜一般。 可,蒹葭的手只是摸索到碗盏旁,轻声: “臣妾自己来就好,有劳娘娘了。” 顿了一顿,又吩咐: “怎么这么暗,来人,多点几只蜡烛。” “妹妹说话怎么见外了呢。这两日不见妹妹,本宫也担心得很啊,没想到,妹妹回来,竟是受了这么多伤,连眼睛都好像——现在虽是傍晚,可,殿里点了很多烛火,难道,妹妹看不到?” “什么?”蒹葭大惊失色,反问出这一句,手从那药碗旁滑落,仿似这会,才意识到是她的眼睛看不到,“我的眼睛——” “妹妹,你怎么了?”奕翾再次确认了,蒹葭似乎眼睛真的看不到了,因为,就在方才,她的纤纤指尖已然指到了离蒹葭眼睛一寸的地方,可,蒹葭仍是没有感觉到,只是满脸震惊地,坐在那里。 “我怎么会看不见?我看不见了……” “妹妹,别担心,虽然看不到,可觞帝不会因此嫌弃妹妹的,只是妹妹为何会弄到这般地步?”她借此问出这句,原以为,在人的精神状况处在崩溃边缘时,能套出些许话来,可,蒹葭接下来仅是喃喃地重复这句话,并不应一句她的话。 不过这样的反应也无可厚非,一名女子,尤其还是曾经锦国的公主,怎会不明白,一日入宫,最要不得的,就是残缺吗? 她停下喂蒹葭汤药,直到院正前来,确定了,蒹葭许是因额前的伤势导致脑中有淤血,使得暂时性失明,可能淤血散后,会立刻复明,也可能—— 剩下的话,傅院正没有说下去,但,听的人都明白。 蒹葭也听得明白,但,她仅是蜷缩在床上,把小脸深深埋低,也不用汤药,也不说话,仅是埋低了小脸。 钦圣夫人失明,这件事,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西陵夙的耳中。 当他步进殿宇时,在众人纷纷行礼间,只看到,那个娇小的身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蜷缩着,甚至忘记,向他行礼。 他挥袖摒退众人,包括欲待向他禀告的傅院正,在这一刻,他突然不想听任何人说任何话。 眼底、心中,看到的,想到的,全是那此刻看上去一动不动的人儿。 奕翾起身时,想对他说些什么,睨到他眼底的神色时,终究还是识趣地没有说任何话,福了一下身,随众人一起退出殿去。 他径直走到床榻旁,她还是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脸色苍白,眼睛仿佛看着某处,他却知道,实际,那处,对现在的她来说,或许是虚无的。 想开口说些什么,甫启唇,声音低哑: “葭儿……” 这个名字,他唤过她,只是,离上一次,显然又隔了那么久的时间。 她的身子微微震了下,抬起眼睛,试图用听力分辨出他的方位,随后再瞧向他,好似她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一样的瞧着他。 只可惜,他唤出这一句后,却是走到她目光原来望着的地方,他的步子极轻,她没有察觉,是以,再次泄露了她的眼睛,一点都看不到。 不用他去试探,她看不到。 呵,他的唇边竟还能笑,从认识到现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一次又一次的言不由衷,让她受了一次又一次的伤。 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承受着这些男子都无法承受的伤,他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能品到一抹疼痛,再不可忽视的疼痛。 “皇上——”她唤出这一句,能瞧得到,那双倾世无双的眼眸底,雾气一片。 她仿佛意识到西陵夙的位置变了,黛眉颦起时,只唤出这两字。 “怎么会这样,呃?”他走到她的跟前,垂在袍袖下的手动了一动,却还是没有做任何一个动作。 包括,揽她入怀。 因为,他怕,他再不能克制自己某种必须要克制的东西。 所以,保持距离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好的。 时至今日,若无法克制,将会有怎样的后果,他都不敢去想。 只这句看似平静的询问,是他能做的。 “臣妾——”她犹豫了一下,将脸微微别过去,轻声,“没有想到,玲珑,她始终对臣妾是带着恨意的……” 接下来的话语,不用多说,从这简单的一句里,他已然明白。 果然,抵达那日,她出现在觞帝房中,是有人费心安排,引错了路,这人便是玲珑。 魑魅山一役,是那般的惨烈,惨烈到,侥幸得以活下的人,心底必是深沉的恨吧? 若不是彼时玲珑的伪装太好,就是彼时他太顾及蒹葭的感受—— 她这样一个习惯报恩的人,当知悉窈娘和张叔的死时,或许,唯有玲珑的安好,唯有剩下的日子,她能给玲珑尽可能多的补偿,方能让她不至于内疚到无以复加。 于是,这样危险的隐患,是他亲手送到了她的身边。 导致了今天的一幕。 “臣妾原以为,能化解些什么,可臣妾却是忘记了,有些事,如果能忘记真的很好,可,忘不了,那恨,便会越来越深,哪怕玉碎瓦不全,都不会熄灭的恨。”她语音萧瑟地说出这句话,收尾带了一丝颤抖,当然,他不会发现,更不会发现,她的手在袍袖下用力地握紧。 “是朕——”他顿了一顿,终是说出下一句,“错了,不该让玲珑陪着你,否则,也不会有这些事发生。” 要让一个帝王说出自个错了,这该是有多难啊,可,他却是说了。 真令人感动,她的眼泪在这时,再没有办法忍住,她的身子向前移了一移,却还是不敢太过靠前,仅是在犹豫中,眼泪越流越多。 如果眼泪能洗刷走一切痛苦,那该有多好呢? 可惜,不能,不能啊。 他再靠近她一步,她却是向后避了一避,一避间,那段先前的距离,却是不增不减的。 “皇上,不是您的错,是您太为臣妾着想了,知道臣妾是过于愚傻的人,总念着别人一时的好,哪怕,要用更多的恩德去还,都不知悔。直到那日,玲珑要把臣妾推落栏杆,自个失足跌了下去,臣妾竟然,还想着要救她,否则,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幸好,被卷入海里,没冲一段距离,有一块岩石,救了臣妾一命。但,臣妾在那岩石上昏迷了好久,当中好像下了很大的雨,等雨停了,臣妾幸碰到一艘打渔的渔船,方求着他们送到了行宫附近……” 蒹葭一字一句地继续道,她清楚是谁把她送达了堤岸,也清楚要怎样说,才能不辜负面具男子的安排。 或者,是不辜负自个。 她受了伤,决然不可能自己游回来,若是侥幸碰到打渔的渔船,自另当别论。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显然又是不能让渔民直接送回行宫的。 “葭儿……”他还是靠前一步,将她轻柔地拥进怀里,“朕会命人去寻那艘渔船,给予重赏。” 纵然她的言辞里,有些小纰漏,譬如那道伤口的深度,若没有处理,能撑到现在,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对他来说,这,并非是重要的,重要的,只在于她至少回来了。 而其他的,第一次,他不愿意多去想。 哪怕是谁和谁的谋算,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可以被忽略。 “皇上,臣妾已把耳坠送给了渔民作为谢意,他们本是寻常百姓,皇上若再去寻了,恐怕,又多是非——” 蒹葭轻轻说出这一句话,那些眼泪,印在他淡蓝的袍襟上,很快便被吸干,很快就不复踪影。 谁都不会瞧到,在被他拥进怀里的刹那,唇边嚼出的笑弧,那笑弧极淡,极浅,不过须臾,便不见了。 西陵夙没有再说话。 这一日,他没有从蒹葭的房里出来,并临时取消了和皇甫漠的洽谈。 这一日,奕翾独坐在自个的殿宇内,取出颈部的一个琉璃坠,琉璃坠红澄澄的,映得她的唇色更加鲜艳。 这一日,皇甫漠却是径直步入国师的寝殿,那里弥漫着浓郁的药材味道,试图掩盖些什么,可,他天性嗅觉灵敏,这掩藏对他确是无效的。 银鱼、赤砂在外殿药炉前忙碌着,橙橘则在内殿刚刚替国师处理包扎完肩膀、手臂的伤口,脸色是凝重的。 皇甫漠能看到取下的铁爪手上的血迹累累,他看着国师,喟叹了一声: “让朕说你什么好呢?” 他直到此刻,方知悉国师在这两日间出了事,假若不是那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引起了他的怀疑,恐怕,他的国师看起来,根本不准备让他知晓这件事。 而他的国师现已换上干净的青衫袍子,若不是脸色如死灰,他看上去,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此刻只凝向皇甫漠: “她是和你有婚约的人,又是我徒弟,我自然该护得她周全。” “只是如此吗?”皇甫漠走近他,搭上他的手腕,只这一搭,却是让素来镇定的皇甫漠的脸色也是一变,“你的内力在这两天都殆尽了,萧楠,朕真的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是好。” 他很少连名带姓直唤他,这一次,是个例外。 萧楠,正是他国师的名字。 很普通的一个名字,却在天下,有着最不平凡的意味。 “这些伤不碍事,最重要的,是她平安回来了,你要的另一半秘密,应该就在她的身上,不管出于是么原因,我都要护她周全。” “如果折损你,去换这一半秘密,朕宁愿不要!” “如果因为我,让皇上放弃了自己问鼎天下的梦想,那我还有什么必要留在皇上的身边呢?”萧楠回得很是决绝。 皇甫漠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对于这个话题,或许是没有答案的,他只是吩咐出一句: “你们先下去。” 银鱼、橙橘、赤砂瞧了一眼萧楠的脸色,才纷纷告退。 皇甫漠走到萧楠的背后,掌心蕴了真气,贴于他的后背: “对朕来说,江山易得,可国师难寻。” 萧楠没有拒绝,他确实需要精纯的内力,助他运功疗伤,尽快恢复自己的内力。 虽然,这具身体,他也不清楚,究竟能撑到何时。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直到翌日晚膳的时候,西陵夙没有回自个的膳厅,邓公公也识得主子的心思,早早吩咐膳房做了钦圣夫人往日爱用的膳点,送到钦圣夫人的寝殿里来。 千湄在床榻前另放了一张几案,这样蒹葭不用下榻,都能用到膳食。 西陵夙一直坐在床榻旁,甚至将折子都搬家来这里批阅。 而从昨晚到现在,他和蒹葭之间没有说过多的话,只在批阅的折子的间隙,看着傅院正到了时间就吩咐医女进来替蒹葭换药。 其实,有时候,陪着一个人,不必多说话,彼此也都能明白,想要说的一切。 岁月静好的意思,概莫如是。 膳点很是精致,傅院正早前曾说,这几日蒹葭恐怕没有用过一点东西,身子孱弱,所以,即便是进食,都需循序渐进。 午膳的时候,只是一点燕窝粥,并酱菜。 晚膳,主食则是由膳房特意用滋补的高汤,熬制出来的面条。 千湄伺候在旁,才将银筷夹了些许放到碗盏中,西陵夙却是接了过去,亲手执筷夹起些许面条,递到蒹葭的唇边,蒹葭嘴唇在触到那些面条时,瑟瑟地颤抖了一下,然,终是张开唇,将那面条用下。 面条的滋味在口中,分辨不清究竟是鲜美的,还是爽口的,只品到,一种唯有此刻的她才能品到的滋味。 在他又喂她喝一小口汤时,她不得不用力的握紧手,方能让自个不至于失态。 他一口一口体贴细致地将晚膳喂到她口中,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咽下。 直到千湄在旁小心提示: “皇上,今晚的膳点,娘娘用得差不多了,您也用点罢。” 西陵夙才停下喂她的动作,将用剩下的膳点,稍许用了些。 她的眼睛顺着他发出的声音望向他: “皇上,时辰不早,您不用再陪臣妾了。” 从昨晚到现在,几乎陪了一天,再多陪下去,她担不起,她宁愿他离开,而不是再这样默默无语地陪下去。 千湄在旁听到她说出这句话时,只皱了下眉,俯身去收拾这些碗盏。 虽然不曾知道娘娘这般,是发生了什么导致,可从玲珑也突然失踪,及至到现在都没回来,也隐隐猜出,必是和娘娘的失踪有关。 本来,娘娘出现在觞帝的寝殿就是不可思议的,如今回想起来,那条路,彼时,分明是玲珑引着过去。 如是,果然,又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可娘娘,竟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皇上愿意多陪的时候,却还想着把皇上推出去。 而作为奴婢的她,又能做什么,说什么呢? 但看皇上怎么说罢了。 西陵夙没有说话,只是凝着她,直到她略低了脸: “皇上,臣妾的伤无碍,但,让皇上这么陪着臣妾,若误了国事,却是臣妾的错了。” 她语意幽幽的点出这句,西陵夙的心一紧,所谓的国事,不过是和觞帝的会谈,以及,在会谈清楚条约细则后,将她送予觞帝罢。 彼时,他让她信他。 假若说,那时,对这个‘信’字,没有一个限定,那现在,他或许渐渐清楚,限定在哪了。 “皇上——”她听他没有声音,怯怯地又唤了一声。 “好,朕回书房处理些国事,你好好歇着。” 他允声,他在这,她便也睡不踏实,这,他是知晓的。 返身出得殿去,千湄瞧着皇上走远,才想说些什么时,却听得蒹葭淡淡道: “把这些都撤了罢。本宫要歇息了,没有本宫吩咐,不得让任何人进来。” 这话,虽然还是蒹葭说的。 可这语意,俨然不似从前的钦圣夫人。 千湄滞了一滞,抬眼朝蒹葭瞧去时,却只看到她平静自若地躺到榻上,闭上黯然的眸子。 分明,还是以往的样子。 是她错觉了吧。 千湄吩咐小宫女收拾干净碗盏,躬身退出殿去。 殿内拢着苏和香,可,她确是睡意全无。 哪怕,下午,西陵夙陪着,她也没有睡着,加上前两日,又基本没有睡好。但,眼下,她却是能清醒地听着更漏声,听着外面潺潺的海水声,恁是没有睡意。 在清醒中,她听到有极细微的呼吸声,只是细微的呼吸声,然,没有一点步声响起。 她知道是他,可,她没有睁开眼睛。 直到他走到她榻前,才要覆上她的手腕时,她骤然将手腕挣出,动作之快,连他都握不住分毫。 “你没睡?” “怎么,你希望我一直睡下去吗?”蒹葭泠泠地问出这句话,“还是,你希望我永远不要醒?” 果然,他来了。 起了疑,他又怎会不来呢? “奕茗!”他唤出这个名字,窗外,透过纱幔拂进的月华辉映在他的面具上,只在苍白上留下一片阴影。 而有些阴影,是再怎样,都会存在的。 她轻轻笑出声来,干脆坐起身,抬起脸来: “奕茗早就死了,在三年前的莫高窟,奕茗就死了,你忘记了吗?尊贵的觞国国师大人。” 来人正是萧楠,他听到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便知道,有些事,再怎样刻意去隐藏,终究是不如天定。 从赤砂禀告他药炉的问题后,他就知道,天命如此。 蒹葭笑得纯真烂漫,这样的笑容,和当初的奕茗是一样的,只是,他没有忽略,她眼底的冷漠。 “国师大人,究竟想利用我到何时呢?要到何时,您才满意,才会放手?” “你认为,我对你有的,都是利用?” “不然呢?难道还有更好的解释?国师大人的心里,有的,应该仅是效忠觞帝,如果真为我考虑过,当初,你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可,你有顾及我的想法吗?从头到尾,我都是国师准备好了,献给觞帝的一样贡品吧?” 她轻笑着继续说着,眼底,却干涸一片,除了愈浓的冷冽。 “我本来以为,这世上,待我最好的,是您,最疼我的,也是您,可惜,到头来,不过都是假的。若不是您的这么多年的部署,又怎会有今天的我呢?” 书友上传VIP目录 【冷宫薄凉欢色】17 蒹葭将眼眸低垂,并不再去瞧萧楠,只泠声道: “我没有想到,替觞帝来求婚的是你,更没有想到,为我画那一副肖像的也是你。我的师父,原来竟是觞国的国师,到头来却是让我嫁给觞帝,去成全所谓的两国邦交友好,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呢?” 她,果真都记起来了。 从赤砂对他说,在药炉中一直炼制了三年的丹药,将大功告成时,他便知道,有些事,终究在冥冥中,上苍早做了安排,一如,他和她蒹葭之间没有办法彻底断去的牵缠。 由于这是根据密宗炼制的‘还生丹’,密宗记载,每十日为一炼程,前后两个炼程的丹药互为依托,如此往复,直到第九重时,才算大功告成,在这之前,连练丹的人都不会知晓,丹药练到了第几重。 密宗上仅提到,第九重的丹药,遍体金光闪烁, 如此,在炼制了三年之久后,赤砂于前日练好又一个疗程时,竟是发现,丹药已经炼到了第九重,也就是说,这三年来的辛苦终是有了回报,不日他就能服下这能带给他希望的还生丹。 可,当他方才得悉这个消息时,没有意想中的欣喜,有的,仅是忐忑。 甚至,不顾赤砂等阻挠,在皇甫漠离开后,偏是带病由银鱼送着来到她的寝室外。 因为,这丹药,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术,并且在第七重时就开始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包括对蛊毒都有的效果。 此刻,若真的练到了第九重,也就是说,在半月前,他服下的药丸,就具备了第八重的药效,他的血在岩石上度给过蒹葭,他曾担心过这一点,却没有想到,越是担心的事,有时候,越会成真。 一如现在,她那些噬去的回忆,也因着这药的功效,一下子都回来了。 而这些回忆,对她来说,确是最残酷的。 “奕茗,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排斥嫁给觞帝,为师总以为——” 看着她低垂的眼睛,或许,她的失明亦是不存在的。 因为,她知道,他的面容从不示人。 即便是银鱼在水里救起他时,都不敢直视他的面容,而是别过脸去,先将面具予他戴上。 而她是他唯一的入室弟子,对这个规矩自然知道,哪怕他并不会因她看到他的容貌对她加以处罚。 但,这总归是他为数不多的规矩之一。 是以,彼时,她佯作的失明,无疑一半该是因着这缘由。 另外一半呢?有时候,明眼,还不如瞎盲罢。 “不论你是否相信,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你过得幸福。”艰涩的启唇,他的声音竟也是沙哑了几许。 “幸福?是啊,谁都以为嫁给觞帝,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觞国是北漠霸主,可,为什么要选我呢?被你们选中,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就要去嫁一个素未谋面的帝王……”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带着悲愤,可旋即,她的语音却是转换了,“呵,我又说错话了,你们男人间的事,又怎会顾及我这样一个在锦宫来历不明公主的意思呢。” “奕茗,我对你,从没有过任何的谋算。当初,是我怕你回去锦国后,未必能过得如意,可,锦帝毕竟是你的父皇,我没有任何理由再把你留在未晞谷,而我想让你永远能在我庇护可及的范围能快乐的生活下去——” “别说了!”她打断他的话,和以往一样的任性,“我最不愿成为的,就是帝王的女人。我母亲是,所以她这一辈子过得很痛苦,那年,我虽然小,却也知道,什么是痛苦。就是你明明爱着一个人,却不能和他在一起,却还要看着他离开,他身边永远不止有你一个女人,有很多的女人和你一起分享他。这,是我在母亲身上看到的,那个时候,她的身上只有绝望,这种绝望,我不想去同样体味一次。” 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哽咽,在这哽咽声中,他犹记起,那一年,他的药谷来了一位女客,本来,守门的童子自然是不会放闲人进入的,可那名女客看上去是气息奄奄的样子,她的身边带了一名女童,至多五岁的年纪,却生就一双让人一触到就不会忘记的眸子。 合该是他和她有缘吧,彼时正在高台**的他,看到晨曦下,那女童带着期盼的眼睛时,竟破例让他们进谷,可惜,她的母亲心力耗尽,哪怕以他的医术都没能有回天之力。 她母亲离开的那晚,是一个有着繁星漫天的夜晚,她没有像其他小女孩一样哭哭啼啼,只是让他将母亲的遗体放到竹筏上,再推到谷里唯一一条通往外面的河流旁。 而她一个人默默地将谷底最美的白色花朵采来,放在母亲的遗体身旁,接着,用一把火将竹筏点燃,待竹筏被滚滚的大火燃尽,他明白她的意思,只挥一挥袍袖,那燃烧着的竹筏便腾空飞到河流中,顺流而下,那些火逐渐熄灭,她母亲的骨灰,便洒落在河流里,去到所有母亲想去的地方。 这句话,是在最后她对他说的,那一刻,在这个小女孩眼底,他看到的,是和那晚繁星一样璀璨的光芒。 也在那之后,他再次破例,收她做了他唯一的弟子,并且倾囊以授。 值得他惊喜的是,她悟性极高,对于他的传授,哪怕看上去漫不经心,却都是过目不忘,还能在原来的基础上推陈出新,而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女娃。 只有当年的祖师爷的悟性是和她相仿的,他也因此更加悉心传授。 这一传,就是五年。她在他的谷底,度过了最快活的一段时间,直到锦帝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份沉静。 那个时候,他只能看着锦帝把她带走,因为,也在那时,他才知道,锦帝是她的父皇。 她的身上,有着锦国皇室的图纹,这种图纹,唯有用锦国特制的药水相涂,才会显现。 那一日,为了证明她的身份,锦帝却是这么做了,他看到,她右边的肩膀处,果然映现出一种刻有锦国凤记的图案,那金色的凤,灼疼了他的眼,也刺疼了他的心。 她,真的是锦国公主,还是让锦帝纡尊降贵来药谷的公主,可见锦帝对她的重视程度。 至于,她的母亲为何要离开锦帝,锦帝又怎样找到山谷,这些,他都不知道,在其后,亦没有去查过。 只知道,锦帝对她的重视,应该来源于对其母亲的珍视,这种珍视足够让她在宫闱内好好地成长,而在宫外待到十岁方被带回的公主,或许,没有任何的过去,与未晞谷无关,同样是好的,所以,锦帝必会用帝王的手腕,将这一切掩藏起来。 那一日,他看着她依依不舍地离开谷底,他的心,很疼。 也在那一日,他想,在锦帝老去前,他该为她的徒弟做点什么,譬如,让她继续幸福着,由天下最强大的男子守候。 但,他却是忽略了她的想法,原来,那么年幼的她,就曾看到,她母亲因为锦帝,所受的疼痛。 只可惜,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仅是,她无忧快乐的一面,而没有触及到她隐藏起来的悲伤。 这,终是酿成了她的逃婚,酿成了后来,措手不及的一切。 “师父,虽然你是我师父,但,不是你认为最好的,就是徒弟要的,母亲等了父皇一辈子,到最后,她死了,父皇过了三年才来接我们。那时,一切都晚了。可,哪怕我再怎么拒绝,现在,还是走上了她的老路——”剩下的话,她再说不下去,其实,连这句话,她都说得断断续续。 “我不想说了,你走吧。好歹,你是我师父,也教会我很多,可从今以后,我想做的事,走的路,还请师父不要干涉。”她冷了声音,也恢复平静。 可,他能走吗? 她意外的收回了以前的记忆,这对她来说,不啻是难以承受的,更何况,现在,她成了西陵夙的嫔妃,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也是最痛苦的时分。 其实,一切,终究是他造成的。 包括现在的她,也是他一时不忍,造成了如今她的痛楚。 他总以为,她不会再收回这些记忆,毕竟,这些记忆将被永久的封锁起来。 但,谁会想到,那密宗的丹药,确是能炼制成功呢? “奕茗,我说过,我想要你幸福,但我不知道,觞帝的迎娶会让你这样反感,其实,如果当初你告诉师父,师父再怎样,都不会让你不开心下去,你又何必,要逃离锦宫呢?”有些话,他还是想说清楚,因为,他不知道,一转身,就此出去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说。 “我说,有用吗?哪怕你是觞国的国师,能改变觞帝的心意吗?或者说,即便你可以,我父皇难道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好一个联姻机会失去,到头来,我在锦宫里又待得下去吗?呵,那时我总以为哪怕父皇疼我,珍视我,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母亲罢了,他看着我就等于有了慰藉,可,我不想。所以,在锦宫的那几年,我宁愿戴了面具,都不想让他藉此对我有任何的示好。” 她说出这句话,对父皇,正是由于起初的恨意,才导致后来的愧疚吧? 所以,对人心存愧疚,成了她最要不得的情感束缚。 “师父,你走吧,我不想再说了。”她断然说出这句话,像小时候一样,把脸埋进被窝中,她不想再听多一句,不想! 只有在他的面前,她那些任性的脾气便又显现了出来。 “答应我,别做任何伤害自个的事。你这样,让我很担心。”他没有立刻走,想伸手去碰那被子下瑟瑟发抖的娇躯,可,终究还是在半空中,生生收了手,仅是说出这一句话。 “师父难道,又想封了我的记忆吗?可惜,没有心蛊了。”她轻笑着说出这句话,“不过,我并不后悔收回这些回忆,与其,混混沌沌地过下去,还不如,清晰的记着过往发生的一切。” “奕茗,你的父皇,还没有死。”听她说出这句话,他仅是感到忧心,不由脱口而出这句话。 这样,她的内疚是否会减少一些呢? “我父皇当然不会有事。”她反是胸有成竹地道,“如果师父顾念师徒情谊,就请继续好好照顾我父皇。” 既然萧楠说出这句话,那么,无疑这三年,父皇该是在觞国吧。而萧楠这三年来,哪怕因着她的缘故,都必会对父皇妥善照顾。 虽是明白,可,如今,她能为父皇做的,也仅是拜托萧楠继续照顾好她的父皇。 或许,也是准备结束这场夹带着过去伤痛的对话。 “我会的,但我更想照顾好你。” “我现在很好,也感谢师父让觞帝来要回我。让我考虑一下,或许,这一次,我会跟师父走——我累了,师父没有其他的事,请便。”毅然地下了逐客令,却是留了些许的希望给他。 “好。”他应出这一声,行到轩窗前时,仍担忧地瞧了一眼榻上的她。 方才那句话,他听得分明,她真的愿意,和他走么? 如果真的,他想,他会试着去求觞帝,不要纳她入宫。 思及此,不仅自嘲地一笑,这种念头,他竟都有了,怪不得,觞帝对他,或许是失望了。 她没有一点声音,好像真的很累,只想休息一般,仿似听得他还没有离开,她唤了一声: “千湄。” 这一声,不同于他们交谈,所刻意用的传音入密心法,唤得很响,那殿外的人自然是听得真切。 “娘娘,在。”殿门推开的刹那,青影被一道银影裹着,瞬间便不见了。 千湄显然并没有察觉,只是行到榻前,看到蒹葭的额上沁出了汗意涔涔,不由解下自个的丝帕,替她拭去那些汗渍: “娘娘,做噩梦了么?” “千湄,本宫不在的这两日,一切都还好?” “娘娘,都还好,只是,奴婢担心死了,却又不能明着去找您,那日,如果奴婢在门外多好,听到有什么动静,也能帮一下手。” 那日,确实因着蒹葭摒退她,让她带众宫女去歇息,按着规矩,她没有留在殿外,而殿外当差的宫人,都离殿室较远,加上此处毗邻大海,海浪的声音也完全盖过了里面些许的争执。 若不是皇上派了邓公公来传,天知道,她是否要等到晚膳才会叩响殿门。 可,早一步,晚一步,娘娘却都是不见了。 都怪她的疏忽,早该觉得玲珑不对劲才是。 这么想时,她越发难受起来,手下的丝帕顿了一顿,蒹葭已然道: “本宫没事。关于玲珑的事,也别再说了,只对其他宫人说,本宫见她不适合宫闱,特准了她出宫。” “是,娘娘。”千湄应声。 娘娘总是对别人这么宽容,这个脾气她早就知道。虽然玲珑可恶,但,眼下看来,却是自作孽天不恕,她又何必再去斤斤计较呢? “本宫觉得口渴,替本宫倒盏茶来。”她吩咐出这句,千湄应声去倒了茶水,她慢慢就着千湄递来的碗口喝了,心底,却是越发凉了起来。 这阵凉,一直凉到了翌日。 西陵夙仍是一大早便过来瞧她,她只用手摸索着正准备用早膳,却听到千湄骤然退到一旁的声音,接着,还是他接过碗盏,一口一口地喂她用完燕窝粥。 接着,是傅院正开的汤药。 她从他递来的勺上喝下汤药时吗,却是觉到甜甜的,想起,昔日在避暑行宫,她曾在喂他吃药时,在勺子顶端放上蜂蜜的情形,眼下,他也如法炮制了吗? 再喝下一口,确仍是甜的,按着道理,喝到后面,理该是没有了蜂蜜的味道,涩苦才是啊。 而她并不能去下意识地瞧。 “朕问了院正,这味化淤血的药太苦,但将蜂蜜拌在汤药里,也不会影响疗效。” 真细心啊,也真体贴,这样的汤药喝下去,再苦,搁在以往,都会甜到心里吧。 可眼下,她能觉到的,在甜意过后,只有涩苦,因为他的话语,这些涩苦满满地萦绕在唇齿,偏偏,脸上要做出甜蜜的样子来,哈,普天下,最悲哀的戏子就是她了。 “皇上,谢谢……”稍稍低下脸,红晕微染,谁能说她不美呢? 其实,她本来就很美,可彼时,她总以为,最美的,是圣华公主奕翾,初回宫的那日,隔着面具,她看到那位矜傲的公主站在父皇的车辇前,倨傲地睨了她一眼,那美在旭日的金晖下,生生地就是要把人的眸子迷醉。 原来,她也曾羡慕过圣华公主。 可惜,如今小女儿的心性,却在日复一日的挫折中,渐渐泯灭了。若有,譬如此刻,也是佯装的。 西陵夙,曾经,不是最喜欢让她配合演戏吗? 所以,她会继续配合下去。 西陵夙没有说话,只默默喂她用完汤药,再拿了绵巾亲自提她拭去唇上的药渍,她没有避让,坐在那里,乖巧地任由他擦拭,直到他收回绵巾,方借着将早膳撤下去,摒退了千湄,问道: “皇上,臣妾如今患有眼疾,是否会影响到皇上的部署呢?” 这句话没有说得很清楚,他却是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先好好调养身子,这些,朕会处理,来之前,朕说过的话,你好好记着便是了。” “皇上,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意,可,越是如此,臣妾就越不安,若那觞帝,因嫌弃臣妾的眼疾,临时悔约倒也罢了……”她低低说出这句话,语意里带了几分哀愁。 曾几何时,她竟是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呢? 而这眼疾,终成了一场佯装到底的演绎罢了。 西陵夙没有接她这句话,只宽慰地将她抱进怀里: “你受的委屈,朕都看得到,你莫要当朕是昏君。” 曾几何时,他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然地将脸熨帖在他的怀里,小手伸出,环住他。 这个动作,带着熟稔,也勾起了她心底最柔弱的那份触动,可,她不能再心软了,不可以。 将手在他的后背环扣住,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以此,来抵去那份不期而至的柔软。 她患了眼疾,虽然长久来看,必会成为帝君嫌弃的缘由,可此时,终是会让西陵夙起了些许怜悯,这怜悯,固然短暂,对于今日洛州的局势演变,恰是足够了。 这一日,西陵夙和皇甫漠仍是就两国边贸的促进详谈了方案,但这一次,在西陵夙准备结束商榷时,皇甫漠终究是问出了一句话: “坤帝,朕看这几日商榷,边贸的部分只待细节完善即可,朕此次来到洛州,边贸的促进是一部分,但最重要的事,希望坤帝没有忘记。” 纵然国函没有提及,却是彼此心知肚明的。 西陵夙薄唇含笑,淡淡道: “朕自是不会忘记。朕只是有些奇怪,觞帝何以知道,朕后宫的钦圣夫人就是白露公主呢?” 到了此时,何妨挑明呢? “这,是隆王投奔朕时,恰好在朕的书房看到那幅画像,当下便认出了,画像里的女子竟在坤帝身边。朕原本是半信半疑,但,记挂着公主,方冒昧地修了密函。未曾想,坤帝寄回的信物,确是当年,朕送予公主的信物。” 帝王间的措辞,从来都是不谓真假罢了。 而西陵夙听到‘隆王’二字,却没有深提,哪怕此时,他可以提,也可以要求一些什么。 但,终究是没有去触及那两个字。 “朕没有想到,觞帝这般看重公主,在没有接到信物时,就愿割舍三座城池予朕,这份情意,直教朕无法婉拒。” 西陵夙笑得更淡,却是提了在第二封密函,也就是他回信物之前,觞帝所称的割让三座城池一事。 恩威并施,显然,在收到信物前,觞帝对蒹葭的身份,就确凿无疑地信了。 只是,如今这三座城池,恰是变成了这一次会盟的基础,边贸的促进,就是依托这三座城池,在三座城池中推行互往互利。 “哪里,坤帝没有接受这三座城池,反是提出边贸往来,更让朕觉得坤帝果然目光长远。”觞帝话外有话地道,“若坤帝允可,今晚,朕希望能见公主一面。” 至始至终,皇甫漠都不愿提钦圣夫人这四个字。言辞下,自是有着计较。 “时至今日,朕也不瞒觞帝,钦圣夫人昨日发生了意外,导致双目失明,如今正由太医调理身子。” 终是说出了这句话,话语背后的意味分明。 “哦?”皇甫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端倪,仅是应道,“朕随行也带了太医,倘若公主要随朕回觞国,总归,是要由朕的太医来进行医治罢?” “觞帝——”本来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要说出口,却是突然觉得那么难,然,再难,总归是要说的,“言之有理,那,待明日,朕会带夫人,同觞帝共进晚宴,不知觞帝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 “朕的皇贵妃日前得了音讯,说觞帝照拂奕傲至今,觞帝之举果然仁善,也请坤帝予以成全皇贵妃思念父亲心切。”西陵夙顺势提了这一句。 奕傲是锦帝的名字,如今锦国既已覆灭,自然是以名字直称。 而有些话,只需挑明到这个程度,自然大家都明白。 “坤帝单凭那连公公一面之词,倒是确信锦帝在觞国?”同样的,皇甫漠反问出这一句。 “连公公是伺候奕傲的老宫人,朕自然是确信了。觞帝倒也知道,是其所言?” “朕理当成全皇贵妃这个孝心,只是,眼下,若让皇贵妃见了奕傲,恐怕反对坤帝傲不利呢。毕竟当初,是坤帝的缘故,让奕傲重伤,皇贵妃即便此刻不在意,谁能说,她今后就不在意呢?”皇甫漠语意平缓地说出这一句,可听出暗涛汹涌。 “当日,朕是奉先帝之命出征,帝命不可违,皇贵妃会体恤朕。” 其实,有些事,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皆不愿点开罢了。 一如,锦帝对觞帝来说,意味的深重,恐怕是远在其他之上的。 “但愿如此,朕也希望在奕傲的见证下,重新迎娶白露公主,早早就做了安排。只是奕傲身子不便,是以,所乘的船要晚到几日,算来,也就这几日间,该到了。” 其实,有时候变数的发生,往往就在几日间,只是,在那之前,一切看似都风平浪静。 除了,有些人表面再做不动镇静。 西陵夙才回到书房,奕翾便早早候在了那里,她的神色看起来,并不镇定,事实也是,说出的话,做不到镇定: “皇上,觞帝对父皇之事怎么说?” 这一点,是西陵夙曾经允诺过她的,眼下,虽形式的变化又出乎她的意料,但,西陵夙,还是她能暂时倚赖的。 “觞帝早做了安排,但,你父亲身子不便,这几日才会到。”西陵夙走到几案前,上面垒着满满的公文,所幸,没有任何一封是加了翎毛的,也就是说,没有急件。 只要帝都一切正常,这里的的一切,才不会再生变故。 “皇上连这都信?恐怕,那觞帝根本不会把臣妾的父皇带来吧。待到洛州会晤结束,臣妾要见到父皇,就更加难上加难了。” “觞帝为何不会,若不会,觞帝又何至于已做了这番安排?”西陵夙翻开折子,他修长的指尖在折子软缎的封面上留下些许的印子,一如,有些人的心底,始终存了些难以磨灭的痕迹,“难道,贵妃有什么瞒着朕?” 奕翾咬了下樱唇,此时,若她不说,恐怕西陵夙也根本不会重视这件事,先前不说,是她仍想着有所转圜,但,眼下,不如说了,让西陵夙和皇甫漠相争,她才好继续部署。 毕竟,再次见到皇甫漠时,他对她的淡漠,让她渐渐不再敢存任何念想。 哪怕有些痕迹再难以磨灭,可,当存有痕迹的那一隅都灰飞烟灭的话,这些痕迹,也就不会在了。 “不是臣妾要刻意瞒着皇上,只是——”她顿了一顿,仿似犹豫了一下,放继续说下去,“连臣妾都不确定,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存在。可,眼下,臣妾总觉得,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 “哦?”西陵夙一扬俊眉。 “皇上应该还记得,昔日,是父皇先行以边境城池的农田被坤国的赤焰蟾吞噬殆尽为由,向坤国率先起兵,对么?” 是的,三年前,是锦国忽然借赤焰蟾毁坏边境鱼米城镇的农田为由点起了起兵的硝烟。 甚至在坤国下令剿杀赤焰蟾后,仍不罢休,欲一举攻破坤国的南大门,但不知何故,在他和翔王及太尉率兵抵达岭南时,锦国的士兵在只攻了一次城后,反停步不前,而将在外,士气最是重要,如此,倒是让他们一鼓作气,攻破了锦国的北大门。 这件事,他自然是清楚记得的。 “那皇上可知,为什么父皇的士兵只攻打了一次,却是驻守在原地,再无任何的进攻呢?” 这个原因,他自然想知道。 因为,哪怕攻进了锦国的宫城,这个原因,都没有答案。源于,他们没有擒到活着的锦帝。 “虽然臣妾不清楚其中的详细,可,臣妾却也在数年前,发现父皇似是得到一张构造图,秘密构建了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武器。”奕翾徐徐地说道。 她虽是公主,却是巾帼不让须眉,自幼跟着大将军往校场去过多次,也在数年前,发现,有一处校场开始被封闭起来,每每黄昏,便有士兵运送盖着黑布的东西进去,她曾好奇地偷偷靠近过那里,发现,地上却是留下一些火药的痕迹。 但凡要用到火药,自然绝非是为了制造烟花的缘故。 也是那次她的偷偷靠近,被守卫的士兵察觉,父皇虽没有重责她,却是打了大将军二十军板,她也从此不得再往校场去。 所以,她推测,那里,必是隐藏了一个秘密,一个连父皇都不愿告诉她的秘密。 什么秘密会是她不能知道的呢,无非是一种杀伤力极大的武器吧。因为,在没有研制成功之前,一旦外泄,只会招来灾难。 而,这句话,她只点到这里,其意已明。 锦国突然对坤国发兵,无疑正是这种武器研制成功,所以,父皇才会贸然起兵,也等于将这武器应用于实战,殊不知,或许正是实战时出现了变数,才导致,驻兵不前。 但,不管怎样,武器的构造图始终在那,觞帝感兴趣,难道,西陵夙会不感兴趣吗? 只要,他们都感兴趣,那两蚌相争的局面,也就出现了。 “贵妃的意思,是那武器只有你父皇知晓,所以觞帝,才会密囚你父皇三年,只为这武器?” “正是。” “朕会斟酌考虑。”西陵夙说出这一句,掀开折子,执起朱笔准备批复。 奕翾却是再近前一步,道: “皇上,您答应过臣妾的事,君无戏言!” “贵妃且安心等上几日,毕竟,这里,是洛州。”西陵夙的语音淡然。 “臣妾当然安心,只要皇上没有忘记。”奕翾徐徐说完这句,“臣妾只是怕,皇上的不舍,会让整件事变得棘手。” 西陵夙没有再说话,他执笔的手却是一滞,在朱砂要溅落的刹那,朱毫一挥,批了一个‘准’字。 奕傲的事,他应允奕翾在先,自不会食言。 而蒹葭,这一次,他愿意遵从她的意愿——她若不愿走,那,无论他耗费多少心力,布一个多大的局,便也是不会让她离开他的。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两日后,西陵夙带了蒹葭设宴在花厅,与宴的,自然是觞帝。 这一次的宴饮,除了有奉膳的宫人,却是没有其他的宫人伺候在旁。 蒹葭的身子经过两日的调理,倒是大安了。 那血,果然是有效的,只是她大安了,那一人,却未必会大安。 那一日,他撑着来瞧她的样子,她记得,连声音都是憔悴的,当传音入密的声音听起来憔悴,只说明一点,他伤得很重。 她怎会不知,度血给她,又失尽内力,若非是他,换了其他人,这命,怕就是没了。 所以,那一日,她只提了一句,却没有质问,为什么,他其后又要安排她入这坤宫,安排她重新陷入这种纠缠中。 口口声声说希望她幸福,难道,这就是她要的幸福吗? 只是这句话倘问了,他的心里,会更加疼痛吧。 她还是不忍。毕竟,他是她的师父,悉心教诲照顾她数载的师父。 心下思绪百转,可,面容上,仍是柔顺孱弱的样子。 “奕茗。”觞帝轻唤她的名字。 她没有抬眼瞧向觞帝,只是下意识地,靠近了西陵夙几分,声音低低地道: “见过觞帝。” 这一语,是疏离的,可觞帝并不介意,声音越发温柔: “你没事就好,不必多礼。” 这种温柔没有让她有一点的松弛,反是她的小手紧紧抓着身上的绶带。 这细微的动作,自然都落进了西陵夙的眼底。 他很想将她紧抓的小手握住,可,这样的时刻,他却还不能够。 “觞帝,请。”他奉起酒樽,试图移开觞帝的注意。 作为一个男人,看着觞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蒹葭的身上,他的心底是不舒服的。 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也让他在无法克制后,干脆学着去释然。 皇甫漠洒脱地执起酒樽,朝西陵夙一酹,随后饮尽。 可,这一杯饮尽后,西陵夙竟又是举起一杯: “这一杯,就助两国边贸万世永兴。” 冠冕的祝词,皇甫漠自然又是一饮而尽。 接着是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但凡想得到的,或想不到的祝词,都一一从西陵夙的口中说出,也一一让皇甫漠一干而尽。 假若西陵夙不是帝君的身份,又假若此刻在场的不止蒹葭一人,那无疑,任何人都会以为西陵夙是贪杯之人。 而,蒹葭却是清明他为何这么做。 只是,她宁愿不要明白 因为明白了,心里,会淤堵,包括接下来要做出来的举止,都那么艰涩—— 她本来绞着绶带的手稍稍松开,眼眸有些焦虑地瞧向西陵夙,接着,是欲语还休的为难,终是在西陵夙饮到不知第几杯,她才要开口,却听得觞帝在一旁率先启唇,这一次,觞帝没有一饮而尽西陵夙敬来的酒: “坤帝祝酒词,确是别出心裁,朕倒也有一句,这一杯,让朕来敬坤帝——” 雪色的袍袖在几案上缓缓拂过,他将酒樽举起,虽俊颜没有含笑,可,眼底,仿似有些许的笑意: “这一杯,是朕谢坤帝的**之美,将朕的白露公主送还予朕。” 这一语,看似轻柔地说出,却让西陵夙唇边嚼着的薄笑一并敛去。 皇甫漠只将这收在眼底,复道: “朕知晓,当年的坤锦之战,是锦国起兵在先,是以,朕对这些,当年不会过问,今后同样不会过问。况且,白露公主都愿陪着坤帝这么些日子,可见,往日的所谓恩怨都能一笑泯之。朕也惟愿,今后,两国无战,边贸互通。” 这一句话,分明是堵了西陵夙所有的话,皇甫漠的平静,只衬托出西陵夙的一反常态。 可,这一反常态,也终因着这句话,悉数消失,当笑意再次映现在西陵夙唇边时,他的语意仿似是不介意的: “虽然,当年朕是奉先帝之命出征,可,这在朕迎娶圣华公主为皇贵妃时,对于皇贵妃之父的下落,更加难以放下。既然,觞帝说恩怨一笑泯之,朕也愿觞帝在迎回白露公主前,能让朕和皇贵妃也见一下皇贵妃之父,毕竟,有些当年的事,说开了,才好。” “这是当然。”皇甫漠再次笑意盈盈,“明日,锦帝的船只就会抵达洛州,待到明日,朕会在锦帝的见证下,亲迎白露公主。” 顿了一顿,觞帝语意一转,复道: “朕真是酒饮得高了,倒是连措辞都说得错了,锦国早覆灭在坤国的铁蹄下,当然,再没有锦帝了。” 觞帝的手从酒樽旁划过: “一切,待到明日,再说罢。” 他的眸光睨向蒹葭,蒹葭仅是低垂下小脸,微微咬了一下自个的樱唇,她好像有些不安,却偏是要将这不安掩饰起来。 只明日,等到的,却是一场劫数…… 冷宫薄凉欢色】18 翌日,前任锦帝奕傲的船只终是徐徐前来,那是一支颇具规模的船队,丝毫不比帝王的仪仗船队要差。 甚至于,某些方面,还要胜一筹,源于这些船队不仅首尾相连,更呈品字型驶来,如此,愈加稳如平地。 此刻,西陵夙、皇甫漠的仪仗均在洛州的岸边。 说起来,倒真真是滑稽的场面,昔日灭锦国的帝君,今日,倒是要迎锦帝于此。 当然,滑稽的场面,更是源于蒹葭、奕翾的在场——昔日锦国的两位公主,亦是仅剩的皇室子女。 皇甫漠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雪衫翩翩地站于岸旁。 西陵夙则是薄唇边嚼着素来有的慵懒笑弧。 蒹葭的眸子低垂,恁谁也无法窥得她的神色。 倒是奕翾,面容上有着难以遏制的激动,没有想到皇甫漠真的会准了父皇到这里,哪怕这背后必不会是纯粹的,可,如今,她宁愿去忽视种种的阴霾,仅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 帝君的仪仗离岸边较远,随着船只泊岸,两位帝君皆走到岸边,今日的事,显然有些什么,是不该让更多人听到。 当,船稳稳停靠于岸边,昔日的锦帝奕傲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果然是出人意料的。 奕傲是坐在一可以滚动的椅子上被太监推出,他着了一袭极为宽大的袍衫,头发花白,面容更是苍老无比。 若非,皇甫漠率先上得甲板,连奕翾都没有认出,这竟然就是她的父皇。 她愣在原地,只看着父皇,接着,她看到,父皇嘴角旁边那颗黑痣,方是确认了,这就是她的父皇。 在洞悉父皇没有死后,千方百计,哪怕委身西陵夙,都要救回的父皇,却是真的被皇甫漠囚禁了! 哪怕,先前早已从连公公口中知悉,此刻,无疑更是证实,她愤愤地眸光射向皇甫漠,恰看到父皇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正是牵住皇甫漠亲自上前递给他的手。 这样的情形,和连公公口里说的‘囚禁’,却是有着差池。 而,接下来,奕傲甚至带了笑意,那笑意让他脸上的皱纹只如蜘蛛网般爬满: “难为你了。” 如此的话语,如此的熟络,更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下意识地上前,唤了一声,却是没有忍住眼底泪水溢上的一声: “父皇——” 细心的她没有错过在另一只宽大的袍袖下下的空空如也,那日的断臂果然是父皇的。 只这一喊,父皇的脸终究朝她望来,这一望,在瞧到她时的喜悦后,紧跟着,目光却是变得怒不可遏。 这层怒意,显然是对向正站在奕翾身后的西陵夙。 西陵夙依旧站在那,姿态悠雅,在触到奕傲的怒气时,微微有些许的滞怔,但旋即,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奕翾自然觉察到父皇的愠怒,纵使过了三年,父皇终究还是难以忘记当日的灭国之辱。 她求西陵夙的时候,早想到今日的局面,可,当时的形式,让她仅能做这个抉择。 纵然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总比让父皇继续被囚要好,也总是为自个当初的有眼无珠还之一报。 她下意识朝父皇走了几步,却听到父皇狂笑一声: “想不到啊,老夫的女儿,竟会嫁予灭国的仇人为妻!” 看来,她成为西陵夙皇贵妃的事,父皇已然知晓,不过这一句,或许指的不仅是她吧。 姐妹共侍一夫,看上去却是如此。 心里这般想,却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启唇: “父皇,当日之事,其实皇上亦是受之皇命,还请父皇明鉴。” 眼下的大局来说,她要的,不是父皇和西陵夙的罅隙,而是西陵夙和皇甫漠的罅隙。 唯有这样,洛州之地,她方能险中求胜。 “老夫不需要明鉴,倒是你,最好认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哪怕我们亡了国,却也不屑于依附这样狼子野心的人!” 这一句话奕傲说的极是声色俱厉,可西陵夙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似笑非笑地站在那,他的旁边,是千湄扶着的蒹葭。 奕傲叱完,没有等奕翾应话,目光已然转到蒹葭的身上,蒹葭站在那,眸光清澈,可,却是空若无物。 “茗儿!”奕傲轻唤蒹葭的名字。 蒹葭没有任何的反应,反是下意识地朝西陵夙靠了一靠。 这一个细小的动作,终是让奕傲语音再次转厉: “茗儿!过来!” 蒹葭没有过去,竟是后退了一步而西陵夙轻柔地扶了她一下,因着他看到,她摸索行走的莲足有些许地缠到裙畔。 “茗儿,当日杀戮锦国子民的仇人,你竟然还——”看到二人形似亲密无间的动作,奕傲怒极地唾出这句话,一口气提不上来,话语却是一顿。 “奕傲,三年前一役,是谁先挑起的战火,你比朕更清楚,而朕当年只是皓王,奉先帝之命,不得不出征。所谓,战火无情,朕在进入京城时,已下令三军不得扰民,滥杀无辜,至于皇宫沦陷,那些皇室子弟,倘不是负隅顽抗,又何会找来杀戮之祸呢?”西陵夙觉到蒹葭的手臂在发抖,按着他往日的性格,他断然不想启唇,可,今日,终究还是说出这一番话。 “哈哈,西陵夙,是你继位后,国事繁忙到忘记了三年前发生的一切,还是你根本,就不会再承认当年的卑鄙伎俩呢?” “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念在你是奕翾是你儿女的份上,朕不予你多做计较,若朕真的心有惭愧,又岂会出现在这,岂会修国函请觞帝将你请来?” “西陵夙,只要老夫活着一日,就不会让女儿嫁给你做妻子,只可惜,老夫的身子,耗费了三年,才调理好,终究是贻误了一些事!奕翾,奕茗,你们若还认老夫这个父皇,就到老夫身边来。” “父皇!”奕翾轻唤了一声,眼前的形式发展是出乎她意料的。 难道说,皇甫漠囚了她父皇三年,是帮她父皇调理身子? 难道说,连公公是受了西陵夙的蛊惑,讹传? 毕竟,听起来,这三年,像是觞帝对父皇礼遇有加。 不! 这意味着,皇甫漠唯有看在一个人份上,方会做这样的抉择。所以,她宁愿只相信,皇甫漠的别有所求。 不管怎样,她又怎能再去相信皇甫漠,正如,西陵夙也不可信一样,她唯一信的,只有自个。 而目前,她先要好好安抚父皇,借着这个机会,再让父皇离开皇甫漠的范围,才是最首要的。 这般想时,她朝奕傲行去,但皇甫漠却是拦在她的跟前,这一拦,奕傲只再唤了一句: “奕茗!” 她站在那,顿时尴尬起来。 竟是到现在,父皇心里,眼底,都只有那个女子! 而那个女子呢?仅是娇柔地躲在西陵夙的身旁,从什么开始,这出戏,变成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了呢? 她回身,瞧向蒹葭: “父皇在叫你,我的好妹妹,你好歹应一声。” “我该怎么应……我不记得我认识他……”蒹葭说出这句话,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痛苦起来。 昨日晚宴到现在,因着西陵夙在,她是没有和皇甫漠有过多的接触,今日,哪怕,说出这一句话,除了奕傲外,在场的人,却都没有过于惊讶的神色,包括皇甫漠。 皇甫漠只是语音放柔: “奕茗,不记得不要紧,等你随朕回了觞国,朕不仅会治好你的眼睛,也会帮你好好记起这一切的。当然,如果你认为过去的记忆只有痛苦,不愿记起,朕同样不会勉强。” 真温柔啊。 原来,皇甫漠这样冷血的人都能如此温柔,原来,西陵夙那样面不由心的人也会动心。 她算是信了,这个奕茗,根本是个妖女,否则,又怎能魅惑这么多人呢? 包括父皇。 强行让自己的心绪镇定下来,她可不能先乱了阵脚,一定要冷静! 随着觞帝说出这一句话,蒹葭再没有说话,她只是低下脸,避开觞帝的目光,也避开一切周围的目光。 这句话,让她怎么去答? 既然,萧楠都察觉了,难道说,皇甫漠会不知? 不过都是设了一个个局,只看着这所谓的洛州会盟,谁最后称胜罢。 是的,虽然两国帝君会盟,选在坤国的边境水城洛州,可,倘若要有变故,都得师出有名,否则,必令天下其余诸国所不齿。 坤国纵是南面的霸主,觞国纵是北面的霸主,显然都是不会冒此大不韪。 这些,她清明于心。 但,却是不再愿被人利用。 那种感觉,一次就够了,一次就痛得让心口无以复加。 而现在,西陵夙果然还是沉默的。 真好,沉默。 倒是奕翾徐徐道: “觞帝素来是大度之人,何必急着现在表白什么,父皇长途跋涉,想是劳累了,还请觞帝尽快让父皇到行宫歇息吧。” “不,老夫不去那人的地方,老夫就待在船上,将我的茗儿接走!”奕傲却断然拒绝道,并且拒绝得话里字间,唯有一个奕茗。 自刚刚强行让自个镇定后,奕翾此刻的容忍力显然是要好太多: “既然这样,那让女儿推父皇进舱罢?”奕翾只轻轻说出这句话,就势便要从太监手中,接过推椅。 “你什么时候和那西陵夙划清关系,什么时候再来推为父,否则,老夫宁愿没有你这个女儿!”没有料到,她的手还没碰到推椅,只听得奕傲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说得声音极大,船下都是听得分明。 奕翾却并不恼,仍是笑着: “父皇,女儿的事,自己会有主见,还请父皇不要有任何偏见,究竟谁是好的,谁是坏的,都不可一概而论!” 皇甫漠在旁,她能说的,唯有这些了。 今日的事,其实有些蹊跷。 父皇以前纵然不算是英明的君主,却也不是昏庸之辈,只刚才说的几句话,确是和三年前大不相同,恰是认定了死理,再听不进旁人之言似的。 她分辨不清究竟蹊跷在哪里,或者,字里行间,是否透露着其他的意味,只得凝向父皇,试图从父皇的目光里读到些什么,可那里,有的不过是愠怒: “好,好,好!你们都跟着西陵夙去吧!老夫只当没有你们这些女儿!” 说罢吗,奕傲气鼓鼓地一挥手,让那太监推着他朝舱船行去。 不过是一场不欢而散。 奕翾站在那里,愈发觉得不对劲,可皇甫漠却对着岸边的西陵夙,道: “不知坤帝何时能让奕茗到朕身边,朕与坤帝就这些会盟条约盖玺确认后,两国边境也就长治久安、贸易通达了。” 他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能恰到好处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奕翾的脸色终因这句话,变得发白,也不再思索父皇话语里的蹊跷,耳中只听进了,不管是谁,原来在意的,都只是那白露公主! 蒹葭仍是没有先开口,她站在那,这一次,只想听完西陵夙怎样说。 “待会盟条约商谈完,朕确实该将白露公主送还觞帝,然而——” 西陵夙顿了一顿,方唇边嚼了更深的一抹笑,道: “白露公主并非是一件物品,能由得朕来相送,若觞帝真的尊重公主——” “恐怕,还得听奕茗亲自说,愿意和朕回去,是吗?”皇甫漠干脆替西陵夙说完这句话,眸光睨向蒹葭。 竟是让她来抉择,若搁在以往蒹葭的身上,她能怎样抉择,西陵夙吃准的,不就是蒹葭性子里的委曲求全吗? 倒是面子上,又全了西陵夙自个的冠冕。 蒹葭的手在袍袖里微微的收紧,终是没有任何犹豫地道: “臣妾愿意和觞帝走。” 只这两个字‘臣妾’分明是泄露了她心底的某一隅情愫。 若是以公主身份,又怎会自称‘臣妾’呢? 这两个字,落进四人的耳中,皆听得明白。 她要的,就是让所有人听得明白,也让那一人牵起某一处的柔软。 而说完这句话,她已然示意千湄扶着,朝西陵夙躬身一拜,但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沉默地朝皇甫漠的方向走去。 她那么盈盈地离开,从他的身边,到另一个男子的身边。 在这一刻,即便,阳光很是灼烈,却刹那,只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曾说过,让她信他。 话里的意味早是分明,不管怎样,他都愿意尊重她的决定,不管,她愿意去,抑或不愿意去。 他都愿意,为她,在这一次,去做一场,无关江山帝业的谋算。 只是,在这一刻,她竟然没有任何犹豫,就说了愿意。 他本以为,她至少会说,容她再考虑一二。 可,她竟是没有,只这样,默然、决绝地由千湄扶着朝皇甫漠走去。 那件天水碧的裙衫,映着海水的澄蓝,分不清,是哪种颜色,更为澄净,仅看到皇甫漠径直走下甲板,手朝她递出。 而她,把她的手放在皇甫漠的掌心,皇甫漠的掌心微微一收,她娇小的身子便依到了皇甫漠的身旁。 这个动作,曾经,他也对她做过,可,现在呢?或者将来、以后呢? 能对她做这个动作的,终将不是再是他了罢? 他的容色虽然如常,唯有他自个清楚,那笑是僵化在了唇边,绽不开,亦敛不去。 一旁有觞国宫女上前,千湄不得不松开相扶的手,只这一松开,千湄的眼底就要流下泪来,千湄硬是生生地忍住,只将脸别过去,不再瞧蒹葭被觞帝搀着,步上船舱的样子。 而奕翾在觞帝和蒹葭经过身边时,却是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中,她走下甲板,步到西陵夙身边: “看来,最后仅有臣妾愿意陪在皇上身边。” 说完这句,她又压低了声音: “任觞帝夺走了钦圣夫人,皇上的胸襟还真大呢。” 这一语,带着几许挑拨,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地,蒹葭就随了觞帝走,这不啻是另外一种收获,比那所谓的秘密武器更大的收获。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西陵夙的脸色一黯,而那晚,谈及这武器时,西陵夙的脸色,却是没有如此的。 不管过程怎样,能达到她要的结果就好。 她轻柔地牵住西陵夙的手: “无论怎样,臣妾会和皇上站在一起的。并且,会尽力说服父皇,放下昔日的仇怨。” 西陵夙只和她虚浮地牵着,朝行宫走去。 这一日,书房内,仅西陵夙一人,几案上,堆积着似乎永远批不完的折子,很奇怪,以往批复这些折子,至多两个时辰,定能批完,毕竟只是少量前朝没有办法定夺,需要他御笔批复的折子。 可今日,枯枯地坐了这半日,却发现,台上摞的还是那么叠折子,原是出神了许久,摊在面前的折子一直没有换过。 思绪一片空茫,仿佛想去想些什么,又害怕去想。 “皇上,千湄求见。”邓公公的声音在殿外传来。 “传。” 千湄?伺候蒹葭的千湄? 呵,他竟是连一名伺候她的宫女,都那么希望见到? 可,现在,蒹葭已在觞帝的船上,又怎会有什么音讯让千湄来传呢? 但,终究是允了千湄的觐见。 千湄徐徐入得殿内,她的手里奉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赫然是一件淡蓝色的披风,披风旁边,还放置这一个香囊。 “奴婢参见皇上。”待西陵夙免了她的行李,她复呈上托盘,“这香囊是娘娘亲自绣的,填了皇上最常用的苏合香,悬于枕旁,最是静心安神的。这个,娘娘没说何时呈给皇上,是奴婢做主送了来。” 她先将香囊递上,很精致的女红,很素雅的图案,香气也是淡淡的。西陵夙接了,她接着又道: “这披风也是娘娘给皇上缝制的,这个,娘娘吩咐让奴婢待到起风时,给皇上送来,眼下,外面的风倒是大了,所以,奴婢一并给皇上送了来。” 她行前几步,跪叩在地,将托盘奉到西陵夙的跟前。 香囊是最先绣完的,而这披风则是最近几日的事。 哪怕先前,她不明白,为何娘娘身体还不大好,就利用所有独自一人在殿内的时间缝制这件披风,现在,她想,她是明白了。 原来,那个时候,娘娘就知道会随觞帝而去,她作为娘娘的近身宫女,也到今日,方知悉了这件事。 按着宫里的规矩,她自是以后都不会说出去,可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 方才,回到空无一人,娘娘曾经住过的殿内,看着这香囊和披风,终是明白了娘娘的用心。 无论香囊和披风,都是淡蓝的颜色,是皇上最常着的。 而这其后缝的披风,不啻是所有衣物中缝制起来时间最少,也是最少用到眼睛的。 娘娘早就知道,时间不够多了,所以,才会这般,悉心地凭着手感去缝制这样一件衣物。 并在今日一早,嘱咐她这句话。 当她的手抚过这件披风时,心底不由得难受起来,待到稍起了些风,便送来了西陵夙这边。 西陵夙凝着这件披风,魑魅山那次,她却也是曾想他补过一件袍子,犹记得彼时她娇嗔的样子,可,那件衣物,最终,留在了杀戮的那晚,再寻不回来。 而她,终究,还是为他缝了一件衣物,纵然,变成了披风。 “替朕披上。”简单的四个字,他不会将任何的情绪外露。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把情绪外露,现在,亦是如此。 “是。”千湄应声,将托盘放在一侧的小案上,拿起披风,照着以往伺候西陵夙的规矩,把这件披风替他系上。 在室内披上披风,无疑是很怪异的举止,他却也做了。 手指拢在披风内,依稀有着她特有的清香。 攥紧那只香囊,仿佛触到,便不是仅仅是香囊,而是她被他曾经不止一次紧攥在手心的纤细小手。 而现在,这只曾被他攥紧过的小手,该是会攥在那一人的手中罢……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随觞帝才走到船舱内,蒹葭便不动声色稍欠了身,从他的相携中抽出手来。 船舱内,坐着奕傲,他等在那,看着蒹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愠怒: “老夫不管什么原因,你一天不离开他,老夫一天就不会认你这个女儿!” 这句话,一再地重复,带着怒不可遏,让她听起来,觉得有些不太对。 只是,一时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她仅低垂着头,继续保持着沉默。 “奕茗现在不已经离开他了吗?伯父,朕会好好照顾奕茗的。至于锦国,虽然不存在了,只把觞国当成是伯父和奕茗的家乡也罢。” 一声‘伯父’,加上真诚的语调,这句话说得真好听,她站在一旁,却仿似一切与她无关。 就像刚刚,她还是西陵夙的女人,一转眼,变成了觞帝的女人。 这世上,其实真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一切,都会变,最为可怖的变化,往往就是人心。 “伯父长途跋涉,想来也累了,朕和奕茗就不打扰伯父歇息了。”皇甫漠说出这句话,便是要带蒹葭离开。 可,本该转身的蒹葭,却是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奕傲,奕傲的袍子下,靴子尖恰是露出来些许,若有似无地,掂了下地。 这个动作极其细微,若不是蒹葭仔细地留意,想必便是错过了。 “奕茗,老夫希望你好好想清楚!” 在蒹葭被皇甫漠引着转身,朝外行去时,旦听得身后,奕傲又是开口说了这一句,只这一句,不似方才的愠怒,恰是语重心长的。 不过,配上这句话,倒也得当。 她没有应声,只是朝外走去。 回的,当然还是洛州行宫,只是,这一次,她的殿宇变成了觞帝的那一隅。 觞帝腾出他殿宇旁的那一间,做为她的寝室。 她独自步进殿宇,有觞国的宫女近身伺候。 她想摒退这些宫女,可,转念一想,或许,是觞帝派来监视她的也未可知。 于是,索性收了手,默默地坐在靠栏杆的酸枝木椅上。 这一日剩下来的时间,觞帝没有再出现过,而萧楠同样未曾出现,她能闻到空气里隐隐传来药草的味道,断定,萧楠的寝室离这并不会太远,或许,就在她隔壁的殿内也未可知。 她不是喜欢等待的女子,然,接下来的一切,除了等待之外,便只剩等待了。 傍晚的时候,她终是等来一则出乎意料的消息,竟是,两国帝君在商榷完会盟最后的条约时,皇甫漠希望能在返回觞国之前,在这里正式迎娶她,并且,也希望能借着这喜事,化去西陵夙和奕傲之间的膈膜。 而,西陵夙是默允的。 于是,婚期,就定在了一日后——九月廿六日。 据说,那是最近一月中,最适宜嫁娶的日子。 当然,觞帝赐她的位分,同样是令人艳羡的——中宫皇后。 虽然觞帝继位有些年份,后宫佳丽众多,可中宫之位倒也是空悬的,对外只说是三年前便留给了白露公主,却是一桩足以让百姓称颂的美事。 毕竟,历经千辛万苦,在洛州借坤帝之力,终是寻到白露公主之前,三年内,觞帝更是连白露公主的父皇都一并好生相待。 而,这洛州会盟,则可引申为,觞国主动向坤国交好,为的,不啻是让坤国相容前任锦帝。 这样一个贤名,是帝王都会去博的,何况,这一博,也是极其容易的。 至于,她的身份,自然不再是坤帝的钦圣夫人,‘钦圣夫人’这四个字,该是在西陵夙返回帝都时,便会宣告,于会盟的途中感染疾恙,不幸薨逝。 毕竟,觞帝发给西陵夙的是密函,坤国前朝仅有几名重臣知道。 但,除去密函不谈,若要师出有名,也完全能说是觞帝见色起意,于暗中掳走夫人。 可,眼下,觞帝的百万大军一直驻守在岭南,哪怕真要师出有名,却不得不有所顾忌——这份顾忌就是,为了一名女子,在现今兵力悬殊的情况之下,值不值得去行这一役?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曾经,他让她信他? 眼下的种种,让她怎么去信他呢? 原来,今**就这样将手放进觞帝的手中,怕的,依旧是他的沉默。 沉默的意味,仅是一个默允罢。 但,因着她的主动,终究是不必面对他的沉默,可,在那之后,他亦是一句话都没有。只看着,觞帝带她步上船去。 于是,从今以后,她只恢复到白露公主奕茗的身份,而蒹葭,终将被人淡忘。 其实,不论奕茗,还是蒹葭,都一样在那人的心里,什么都不是! 虽然时间紧促,可,嫁娶的用物却都是好的。 凤冠霞帔,金珠翡翠,那红红的盖头,更是映得她的唇色一般殷红。 一日的时间,弹指而过,在觞国宫女的簇拥下,她又嫁做了他**。 对着菱花镜中的自个,难道,这一次,她注定还是要输吗? 盛妆华服的她,无疑是美艳的,这种美艳,甚至于,只那一眼望去,任何人,都必要惊叹她的容貌,都找不出更好的形容来比拟这份容貌。 在诸位宫女艳羡的目光中,她起身,由两名嬷嬷扶着朝殿外行去。 这些宫人不会知道她昔日的身份,因为,显见都是随奕傲的船只,新来的觞国宫女。 如此可见,一步一步,觞帝都是早有安排。 她的气色,若不是层层的蕊粉遮去,其实是憔悴的,昨晚,在闻悉这道消息时,她辗转难眠,不知为什么,总会觉得,那寂静寥落的殿宇里,除了值夜宫女微微发出的裙裾窸窣声外,还有轻微的步伐声。 可,事实证明,这,是她的幻听。 空落落的殿内,没有一人出现,连萧楠都没有。 是啊,萧楠又怎会出现,他想看到的,不就是她嫁给觞帝吗? 而西陵夙,难道,他真的一点点动容都没有,只看着她嫁给觞帝? 她不愿去想,到了此刻,不期然地想起这些时,也仅化为唇边的一抹哂笑。 今晚的喜事,不管怎样,她确信都将会以另外的方式进行下去。 宫女伺候她披上繁复的翟衣,着缀着偌大夜明珠的锦履,在宫女的搀扶间,她缓缓步到行宫中早布置得焕然一新的喜殿内。 隔着红绡的盖头,没有人能看到她,也没有人会知道,这是坤国的钦圣夫人。 所有人知道的,仅是觞帝和好不容易于洛州寻到的白露公主在坤帝,及奕傲的见证下,举办的大婚。 假若,她的眼睛能看到,就能瞧到喜殿内,站着一袭红衣的觞帝,觞帝的旁边,是那淡蓝的身影。 只是,她没有去瞧,即便瞧了,除了心底酸涩外,再不会有其他。 有嬷嬷扶着她上前,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可再慢都要到喜殿前,殿上,坐着奕傲,他的脸色如何,她是看不清的,不过,也好。 她低垂下眸子,干脆不去瞧任何人的神色,只随着司礼司仪的唤声,准备行礼。 饶是最简单的几个礼,她却行得极为沉重,其实,她还是瞧得分明,觞帝九龙云纹的喜袍在眼底晃过,也看到,周遭那袭淡蓝的袍子永是安然的在那,怂然不动。 却是少了那袭青色的袍裾,想是他伤势太重,或者,不想她再横生什么枝节的缘故吧。 横生枝节,她在心底微微哂笑,最后一礼方要缓缓施下去时,忽然,她的手松开喜球,只捂住自己的胸口,接着,一口鲜血,便这样喷了出去。 鲜红的血,映在喜服上,颜色仅是鲜艳了几分。然,落进在场有心人的眼底,却是让心底的某处,也加浓了几分。 她听到,周围有宫女急呼的声音,也能觉到觞帝神色一凛,欲待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时,她却是反手一推,就势,朝另外一处倒去。 倒落的地方,并不是西陵夙的所在,而是径直倒在奕傲的腿前,奕傲恁是再淡漠,此刻,都不禁慌乱地用一只手扶住她孱弱的身子,惊唤: “茗儿!你怎么了?茗儿!快,快传太医来!” 蒹葭只是软软地晕厥过去,红盖头随着垂落的脸,一并垂下,仅能看到,她面如死灰。 这场婚宴,以她意外吐血,宣告了中断。 她被抬到侧殿,另宣了太医来诊治,当然,这太医不是别人,只会是她的师傅萧楠。 他进来的时候,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这是未晞谷谷特有的味道,源于,常年在药炉旁熏的香只是檀香,久了,便连着身上都带了慈悲的味道。 檀香,是的,带着慈悲。 他摒退宫女,走到她跟前,不用搭上她的脉相,就叹了一口气: “即便你不愿意嫁给皇上,又何必自伤呢?” “我不自伤,难道,还要再做一次你们部署的棋子吗?”蒹葭将长长的翟衣掩到手背上,语意淡淡。 “这一次,没有人把你当部署。你也看到了,哪怕你要嫁给皇上,西陵夙他都没有任何动静。事到如今,你该看穿了,也该彻底放下这场执念了吧?” “难道师父以为,我还能有执念吗?”蒹葭却是笑了起来,“不管今晚,你们要做什么部署,只有一点,别搭进我,也别连累到我父皇。” “所以,现在你得跟我离开。”他走到她跟前,“你还能走吗?” “当然能。”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口终究是有些许不忍。 真要走吗? 但,不容她迟疑,他已然牵住她的手,朝栏杆开走去,那里,虽是峭壁,萧楠的内力也还未恢复,却是早早候着银鱼、橙橘二人,自然再艰险的峭壁都不足为惧。 而在她被橙橘扶着,朝外掠去时,下意识地朝殿内望了一眼,那里,原来她坐的位置,忽然已坐了一名身形和她相似的女子。 果然,是早有准备。 不过,借着她的意外吐血,这一幕才提前到来了吧。 若她猜得没错,本来,这个替身该是等到她被送入洞房时方会出现,看来,连皇甫漠都笃定西陵夙会出现。 只是,他们都未必熟悉西陵夙,西陵夙岂是一个会顾念儿女情长的人呢? 不对,假如真是要做这样的安排,那么,在昨晚,不就是一个最好的契机吗? 可,昨晚,并没有发生任何事。 难道说—— 是他们借着她的名义去秘密引西陵夙来呢? 那么,西陵夙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而,在这洞房内,等待西陵夙的,并不是她,或许,是不是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西陵夙步入这洞房的同时,是阴谋的启动。 这间洞房或许只会灰飞烟灭。 这里是原本属于觞帝的洞房,作为坤帝的西陵夙是断然不该出现在里面的,是以,若要过去,必也是暗中过去。 如此,一旦洞房发生任何事,那么,正可以借机说西陵夙意图不轨,欲对觞帝不利。 毕竟,外界看得到的,都是觞帝一味求和,试图化昔日的干戈为玉帛。 而此行洛州原本就是关于边贸的会晤,两国帝君都不会携带过多的士兵入内,所有的士兵都只会在行宫外驻守。 可,一旦涉及到其中一方帝君的安危时,哪怕调遣士兵,运用船队战术,都是师出有名的。 再加上一旦西陵夙遇难,坤国群龙无首,不啻是一盘散沙,若觞帝存了野心,以洛州为基地,一路攻进坤国腹心,也是指日可待。 待到那时,西陵夙何时遇难,已然不是重点。 思绪甫转,她的后背竟是出了涔涔的冷汗,她在空中的身子更是明显的一滞,橙橘觉察到她的不对,轻声: “茗姑娘,再回去,都来不及了,为您自个的安全,我们还是快点离开罢。” 果真是这样! 她推开橙橘的相扶,身子在空中急回身,不管不顾地要飞掠回去。 橙橘一怔,说时迟那时快,萧楠不顾内力全无,拼着全力要去拦她,银鱼自然识得主上的心思,可,不曾想,蒹葭却稍回身,掌心微动,只见,漫天雪色的粉末洒落。 银鱼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粉末,忙掩着主上避开,只这一滞,蒹葭已经掠进殿内。 火红色喜服在暗夜里曳出一道华彩,接着,只听得轰一声巨响,喜殿被一团熊熊的火焰炸燃。 这寂静的夜,在这一声轰天的巨响后,却变得分外的死寂。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寂,辉映出喜殿的支离破碎…… 冷宫薄凉欢色】19 当身边陡然爆炸,这种感觉是怎样的? 是后悔? 抑或是惊恐? 还是失望呢? 这些感觉,恰是蒹葭飞身掠入殿内时,骤然席卷的所有。 后悔,是现在的她,竟怎么还会担心那一人的生死呢?不,她这么做,只是不想让他死得太过容易,否则,那些伤和痛,她该向谁去讨呢? 惊恐,是其后殿宇突然爆炸,她理该惊恐,毕竟,按着道理,时间太过仓促,可,若不仓促,又怎能万无一失,阻绝西陵夙的后路呢? 失望,则是,殿内,仅有那蒙着红盖头的新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人,他,根本就没有进来。 或许,是由于她的误进,才导致启动了机关。 是的,这座殿内,恐怕根本不用人守着,仅需要有人进入,不小心碰到什么,那机关就会自动引发爆炸。 这样,方能保证万无一失,而喜房,除了特定的人之外,显然,是无法擅入的。 至于她,显然成了误引爆机关的人。 呵呵,真是愚蠢,直到今天,她还是愚不可及! 四周都是熊熊的火焰,那蒙着红盖头的新人倒在地上,原来,只是一具早已死去的女尸,待到被火焚烧殆尽,倒真的像是她。 不过,也好,奕茗这个身份,终于正式地又死了一次,从此以后,再没有这个人了! 她呢? 应该也快要死了吧。 终究,对不起父皇了,父皇—— 一念至此,在窒息的浓烟间,忽然,她被一人拦腰抱住,她一惊,方要反手打去,却在反手间,赫然惊觉,一缕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是他! 皇甫漠不会熏龙涎香,身上似乎从来没有任何的香味。 而她的父皇,常年熏的亦是檀香。 她的师父,且不说被她特意用了一晚时间,用声音引来毒物,调配的粉尘阻隔,一旦触着即会短时间内看不真切,根本不可能跃入殿内,身上亦是只有檀香的味道。 所以,这股味道,仅可能是他。 忙收了手,只不知刚才飞身掠回殿内的情形他是否注意到。若注意到,显然,便是一处破绽。 然,他仿似未曾察觉,该是爆炸来得突然,烟雾袅绕间,并不会觉到她是从哪里入殿的罢。只低低地在她耳边道: “又做这种傻事,朕说过,你的命是朕的。” “皇上,他们借故将臣妾送走,臣妾总觉得有异,果然——” 他没有让她再说下去,只拥着她,在这爆炸即将燃起大火的瞬间,迅疾地在殿内绕了几绕,隐入一处地方,那处地方,竟是看似不起眼的一面墙后,实则是一条暗道,而为了防止有人从外面洞悉到这是条暗道,里面,恰还有一堵墙,这一堵墙,让从外面敲击墙壁,都不会听出空心。 而待到那堵墙移开后,才出现暗道的所在。 纵然皇甫漠他们能设下那些圈套,可,这行宫,却是坤国的所在,又有谁比西陵夙更熟谙这里呢?哪怕他先前不熟谙,拥有行宫的地图,便已足够。 他带她迅速闪入暗道,石墙却是在他们闪身进去后,重重地砸了下来。 他没有去顾及身后的石墙,只取出火折子,将密道燃亮,除了他照出的一小隅地方,皆是暗沉沉地,望不到尽头。 四周和外面比,很是寂静,这片寂静里,连人的呼吸声都可听得真切。 “皇上——”她跟在他身后,他伸手把她的手攥紧。 “怎么,怕了?那日,你答应觞帝的时候,怎么倒不怕,朕会有什么计较呢?” 他语气薄凉,甚至带点其他意味说出这句话,她反正早已习惯,只低声: “臣妾不希望皇上为了臣妾贻误任何事,觞帝那么多的兵力,如果能牺牲臣妾一人——” “钦圣夫人!”她语音甫落,他似是怒极,忽然低吼出这一字,在这长长的回廊,引起回音一片时,她人已被他抵在墙壁上,那火折子,映着她的眸光,在他的眼底,她瞧到了,自个的神情,是那般的楚楚可怜,只是,他能看到的,却不过是她依旧滞怔的眸光,“你最好记着这个封号!” 虽然,她看得见,一直都看得见,可,某些时候,除去那些计较,她宁愿自个的眼睛是瞎的。 曾经盲了心,都是因着被眼睛看到的所蒙蔽。 现在,看着他的神情,不由得想笑,呵呵,他也会怒? 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吧? 若真正得到了,便弃如敝履。 “是。”心里这般想,面容上仍不会露出分毫,只是低低地应道。 他陡然,将火折子稍稍移开,俯低了脸,就吻上了她的唇。 不知道,是火折子离得太近,让她的脸颊烧得厉害,抑或是密道内空气稀薄的缘故,淡凉的一吻,却让她觉得晕眩起来。 她想避开他的吻,可他却是不依不饶地加重唇上的力道,接着,她觉到疼痛时,恰是他吻的太过深浓,将她薄薄的樱唇咬出血来。 真是疼啊,借着这疼,她很快就将脸别过。 “疼……”她唤出这一个字,不让自个的避让显得唐突。 “朕就让你记得,这个滋味。你是朕的,不要擅做任何的决定,听明白了吗?”他第一次霸道的说话,好看的凤眸潋滟间,她却是不敢再细瞧了。 他松开对她的钳制,继续攥紧她的手,朝前走去,她紧紧跟着她,头戴着凤冠霞帔,走起来,真的是很费力,他突然停了下步子,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大手一拿,只将她头上的凤冠除去: “这觞国的喜服真是难看。” 说罢,他不屑地将这凤冠掷扔到一旁。 她的头因着凤冠被除去,自然轻松了不少,只提着长长的裙裾,随他往密道另一端走去。 另一端,赫然是一个开阔的小室,里面有一床被褥,还有少许干粮和水罐,以及几个小蜡烛。 他将火折子点燃烛台上早就摆放好的拉住,随后熄灭了火折子,斗大的室内,因着烛火的点燃,却是比方才的火折子要明亮得多。 “皇上,现在是要待在这吗?” “这里这么安全,自然,朕和你待在这会比较好。” “可——”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换了句话,“皇贵妃还在上面——” “放心,她现在,应该已经比我们更快找到安全的地方了。”西陵夙坐到被褥上,闲散得很。 但,仅从他的寥寥数语间,她确是嗅得到谋算的味道。 魑魅山那次的谋算赫然还在眼前,此刻呢? 莫非,他又想坐收渔翁之利? 以他的城府心机,再做出这样的谋算,亦不足为奇! 可,她却不能,因为,涉及到的,将是她的父皇! “但,若是万一,他们——” “今晚,爱妃的顾虑似乎很多,爱妃若觉得担心,不妨先歇下,等爱妃醒来,这一切,或许就会结束。” “臣妾只是担心,那觞帝城府极深,万一皇上的部署中有什么纰漏被他瞧出,那——” “朕的唯一纰漏只有你……”他打断她的话,毅然道。 是的,他唯一的纰漏仅有她。 若他能舍下她,那此刻,将会变得极好谋算,而不是现在这样,兵行险招。 这次的险招,连他都不能笃定,胜算有几何。 他能做的,只是尽量保得她的周全。 而她自然能听懂这句话背后的意味,可她宁愿是不要听懂的。 只把目光转到别处,上面,隐隐能听到有步声鼎沸,发生了那样的爆炸,自然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过来。 她仅要自个记得一件事,眼前的男子,他的谋算从来都是深不可探的。 “瞧你今日应该也没有用过东西,先用点这个。”他将一旁的干粮递给她,她摸索着,伸手接了,这才顺势坐到他对面的位置,倒不嫌地上脏。 从昨晚到现在,她用得确实不少,他是了解她的,不止为了这场戏,也实是因为,不觉得饿罢了。 干粮是一些饽饽之类的东西,她拿起一个饽饽,才咬了几口,他倒是递过一个水罐到她的手边: “喝点水。” 她想起魑魅山的情形,也是喝了他递来的水囊,紧跟着,她便是人事不知的,思绪甫过,对着这水罐自然是避了一避。 “放心,这次里面没有**。”他的声音带着笑,凤眸里满是让人迷醉的光芒。 其实,她的身子本是一般的**、毒药都伤不得分毫的,惟独魑魅山那一次,他在水囊中下了的**,却轻易地能把她迷晕。 原来,那蛊余力还是在的,只有真正入了心的人,所使的东西,方能伤到她。 可,既然蛊还有余力,她又为何能活到现在呢? 难道说——心下一冷,她避过这抹光芒,只低声: “臣妾不渴。” 说出这句话,他却是凑过脸来,他的呼吸暖暖的萦绕在她的鼻端,她以为自个刚咬了几口饽饽,唇边或许沾了粉屑,忙先拿手去拭,指尖才碰到唇边,他的手已抚上她的肩膀处,那里的喜服早被鲜血浸染,可她竟是不觉得一点疼痛。 不是她没有知觉,而是这些疼痛,始终抵不过再见他时,心底的疼痛罢。 是的,心底很疼,很疼。 “傻丫头,受了伤都不知道?”他的声音低哑,目光只凝注在她的血色喜服上,终究是又一次没护她周全。 而一句‘傻丫头’,似曾相识,原来,他还会唤人这三个字。 他起身,靠近她坐了,将她的喜服干脆褪去,她不能拒绝,只觉得,随着喜服的褪去,周身骤然变得寒冷。 其实,密道是封闭的,倒是十分暖和,暖和得甚至有些燥热。 然,她却仅是觉得寒冷。那种寒冷随着他的指尖不经意触到肌肤时,直化为细密的小箭,刺进肌肤。 而她肌肤表面上的伤并不算重,只是被爆炸物的碎片伤到些许,比起那日,她倒在碎瓷上的伤,还算是轻的。 只是,再轻,都让他觉到不舒服,幸好,这里备有一些应急的药物。 他将那些药仔细地替她涂抹均匀,然后,从一旁找来干净的衣裳,才要递给她换上,又想起,她的眼睛根本看不见。 他没有说话,只将衣裙罩到她的身上,她的手摸索着穿过袖子,他再仔细地帮她系上盘扣,可,在这当口,她的手却扶住他的: “有暗扣。” 轻声说出这句话,她的手扰过他的手,摸索着将衣裙里那暗扣自个系了上去。 这一个动作,让西陵夙第一次俊颜染上晕红,当然,这晕红并不是因为她略开的衣襟里,仍能瞧到亵衣的样子。 先前瞧到亵衣,只让他觉得不悦。源于锦国皇室的亵衣相较于坤国,是用极薄极透的雪纱制成,对男子,自是具有诱惑力的,由此可见,觞帝的品行也如传闻里一般。如此这般去想,当然不会有丝毫绮念,也就不会脸红。 脸红实是因为,曾经,他暗中替她换过中衣,可,他从来都是不知道,女子的衣物竟然还有暗扣,不过想来也是,坤国女子的服饰领口开得不算保守,若非这些个暗扣,显然,是有些不便的。 所以,那一次,不论他再怎么掩饰,她一早知道,是他换的衣裳罢。 堂堂一国帝君,竟替自己的嫔妃换衣,并且还不是在眼下这种情形,一时,他尴尬地咳了两声,她已摸索着将衣裙系好。 然后,俩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直到她轻声问: “皇上,有没有被伤到?” 作为一个瞎眼的嫔妃,她自然不能用手去摸索他,而他先是摇了摇头,意识到她看不见时,复道: “朕无碍。” 他怎么会有碍,他便袍里,穿了金丝的软甲,不仅这些碎屑伤不到他,就连刀剑都是不入的。 世人只道是,玄铁戎甲能抵御刀剑,但戎甲终究是战场上方能用,日常若着了戎甲,笨重有余,效果却是不大的。 所以,他把那件稀世罕宝玄铁戎甲赠给了翔王,因为,他已有这件,坤国帝王,历代专有的金丝软甲。 他的父皇,直到驾崩那日,还穿着这件软甲去选秀,可,这软甲,即便能抵御得了刀剑,却有一件东西是无法抵御的。 那东西,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也更致命,就是人心。 薄唇浮过一抹哂笑,他突然想到些什么,在她安静地坐在旁边,摸索着那个饽饽继续用时,他脱去外袍,将金丝软甲解开,接着,再俯低身,将金丝软甲穿在衣裙外面。 穿在衣袍中,不啻是种掩饰,而她,又怎需要这种掩饰呢? “不冷。”她轻声。 这件看上去如同丝一样轻薄的东西,哪怕,她不知道是什么,却瞧得清楚,是从他贴身处脱下,所以,必是贵重无比的罢。 这样的举动,若搁在以往,该是多么让人感动,可现在呢? 一点都不会。 她不让自己继续去想其他,只配合着说出这句话。 “穿着。”他没有多说话,复再穿上袍子,看她手里捏着那咬了大半块的饽饽,只将那饽饽拿了过来,自个一口吃了,另将干粮袋解开,除了面上有几个饽饽外,下面都是些精致的小点。 本来是想用饽饽挡上些许密道久封不用,开启后的尘灰,没有想到,她竟是用了,而他因着方才的心绪不宁,一时倒是忽视了。 是的,他心绪不宁。 自昨日,她随觞帝上得船去,他的心绪,就没安宁过。 哪怕,再怎样粉饰无事,都没安宁过。 虽然,只有短短数十个时辰。 虽然,她彼时选择了觞帝,遵着原本的心意,他只能成全。 可他自是清楚,她的委曲求全,于是,这十几个时辰就变得分外地难熬。 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更清楚,隐忍一下,便过去了,倘若部署成功,她依然只是他的钦圣夫人。 可,终究是坐立难安,很想通过密道,去瞧瞧她。 她的房间乃至喜房,觞帝自然会安排在自己的偏殿内,只那一隅殿内,隔了一道墙,却是有着这条密道相通。 纵使,这样的密道在两国会晤时,诚然是小人的行径,却不啻是一条以防万一的部署。 当然,这样的密道若用,也仅能用一次,万一被觞帝察觉,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棘手。 踌躇间,一直到了晚膳后,觞帝竟是遣了宫人来邀他赏月对弈,只说是,大婚前夜,想再叙叙,毕竟,大婚一过,两国的盟约已定,他和觞帝必将各返其国。 于是,他还是没能够去瞧她。 那一晚,赏月对弈一直到了子时。 他纵然心不在焉,对弈时,倒也和觞帝棋逢对手,各输赢一半。 待到最后一盘,伺候觞帝的近身护卫却禀告觞帝,称公主说太晚了,还请觞帝早些安置时,本布完了绝杀的棋路,正准备收窄棋路的他,终究仍是失了神,而觞帝坚持要对弈完这一局,结果,自然是他的大败。 败得匪夷所思,也败得一塌糊涂。 在觞帝离开后,他执棋的指尖冰冷,这份冰冷亦一并冷了他的眸底。 他没有再去想任何密道,若过去,瞧到的,是她和觞帝的恩爱,他如何自处呢? 他并不能担保,自个是否有足够的定力去撑住。 彼时,奕翾所说的话,清晰地在思绪里浮过,只让这个夜变得难耐起来。 而,在拜喜堂时,他第一次,抑制得很是辛苦,直到,她吐血晕厥,他方意识到,原来,抑制一件事,也是那么地难,不过,只要过了一个临界点,一切就容易许多。 只是这份容易,当他因拜堂暂时进行不下,由邓公公扶着到一旁的殿宇稍事休息时,因着头疼得紧,将那香囊拿起,轻闻里面的苏和香时,终是发现,那香囊上,用极细的针细细地绣了一个字,‘念’。 这个字,若针扎地刺进他的心头。 也在那一刻,有觞国的宫人来禀,说是公主说,旧病发了,需传坤国的太医诊治。 看上去,他能借着这,顺理成章地往那殿室去,然,以他多年的心机城府,当然听得出其中的不对劲。 若是旧病,蒹葭入坤宫一年都没有到,这旧病,又岂会被坤国太医熟悉呢? 虽然,蒹葭这一次的吐血,和初次侍寝时的症状是一样的,彼时,他想传院正来瞧,可,她在晕厥后,竟很快恢复得和常人一般,气息均匀,仿似沉沉睡去。 哪怕让院正来瞧,恐怕都瞧不出端倪,况且,那一晚,说穿了,不正是他对她的一场利用吗? 其后,随着他自己都浑然不觉地在意,曾借着她‘怀孕’,让王太医仔细地诊治过,王太医亦说她的身子除了宫寒之外,并无大碍,于是,这‘吐血旧病’就更见蹊跷了。当然,对于这份蹊跷,他并不愿往深处去想,无论是真的怪疾,抑或是刻意的,不想也就不计较了。 一如此刻,他也并不愿意去想蒹葭是刻意还是真的,只愿辨析其中的诡诈,应和他先前的揣测,觞帝的谋算有关—— 从这几日,有暗人回报,觞帝殿内,颇不平静,仿似在暗中布置着什么,也从殿宇外,察觉有火药的痕迹,结合现在的情形,不难推出,恰是一招引君入瓮。 是以,闻听觞国宫人这般禀说,他仅道,公主的旧病恐怕锦国太医才更为清楚,倘若觞国太医素手无策,那他不介意让傅院正过去瞧瞧。 这一语,听上去,不仅在表面上划清了和蒹葭的界限,彻底否认了她是钦圣夫人,亦是种婉拒。 在觞国宫人退去后,他只知道,这一次,他要确保她周全了,方会继续他的部署——在觞帝又来请时,再带太医过去。是的,觞帝布置了这一局,定是会再请一次。 于是,在那之前,他只从密道进去,假若她仍在喜房时,哪怕将身边伺候她的宫女迷昏,也须让她知悉他的安排——在他一会带太医进来时,必须迅速随他避进密道。 因为,他不确定,觞帝对她是否有一点怜惜,让她置身事外,而他赌不起这一次。 可,就在这时,他骤然意识到不对! 刚刚的电光火石瞬间,他因焦灼,而忽略的一些事。 且不说她为何出现,方才的情形,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名死人代她坐在那床榻上,目的应该是为了引他。可他彼时并没有出去,因为,他熟悉蒹葭的一切,床上的那女子虽盖着红红的盖头,身形亦和蒹葭相似,他却是知道,那并不是蒹葭,源于,蒹葭的手细腻纤长,那女子交叉握住的手,虽也纤长,然,那十指终究是不如蒹葭的纤纤。 所以,他只以为觞帝念及了蒹葭,使了偷梁换柱的法子。 确没想到,在他甫要回身时,竟是瞧到了栏杆那端出现的蒹葭,那一刻,他没有任何犹豫,仅下意识地便走出了密道。 可,既然,他已婉拒了来请的觞国宫人,从密道出去时,为什么又会爆炸呢? 他不愿去多想其他,或者该说,是他怕去想其他,只认定一个可能,这条密道,觞帝也早已发现,断定他会由密道过来,只要这一炸,哪怕并不能将他直接炸死,也等于间接封了他一面出去的路,事实也是,在他带着她避进密道时,那一侧的门已然重重压了下来,虽然能阻去爆炸的威力,但,机关想是在极大的爆炸后,失去控制。 纵然,这密道内并不止一条出口,但,每条路,觞帝若真要赶尽杀绝,都未必是活路! 不啻是觞帝要借着这一招将他的生路断去在这密道里!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的部署竟被人猜到,并且对手是一个心计城府都不亚于他的帝王。 如果按着原来的部署,觞帝的引君入瓮,必然是以他进入喜房,接着喜房爆炸,作为开端。随后,驻守在行宫外围山上的觞兵借机可称是他对觞帝意图不轨,师出有名地将重兵悉数压到行宫。 而他对此早做了一项部署,就是在觞兵压到行宫时,只让少部分坤兵在云麾将军的率领下,虚张声势地护着行宫,再佯做不敌,且战且撤,撤到行宫中相对安全的地方。 接着,等大部分觞兵进入行宫范围时,只一并把整座洛州行宫炸去,如此,那些虎视眈眈的觞国重兵,必是死伤大半。 待到那时,再将真正坤国重兵从海上压进,毕竟海上护送奕傲前来的船只上虽有部分觞兵,但数量却不多,加上奕翾要救出奕傲,先前必定已削弱了那部分兵力,大可在控制住后,再将彼时陷入一片火海的行宫团团围住,彻底结束这场战役。 他并不担心岭南的百万觞兵会援救及时,毕竟,倘若那里的觞兵要强行度过天堑,自然也要等到洛州行宫发生变乱之后,否则不啻是告诉天下人,是觞国的预谋。 况且,洛州行宫附近,两国的兵力本就相当,若他在爆炸中丧生,坤兵群龙无首之下,士气就不如早有准备的觞兵,是以,觞帝应该也不急于动用岭南的觞兵。 而岭南坤兵的数量虽远远少于觞兵,但依靠天堑,以及瘴气的掩护,那百万觞兵若要过来,对这场速战速决的战役也早贻误了先机。 是的,这场战役,如果被他算中,那么,只等行宫爆炸后,大部分的觞兵,便会在爆炸中丧生。 这,就是他选择于洛州会晤的真正原因,既让觞帝借着毗邻岭南,稍卸下戒心,也借着行宫的地势,做出安排。 一旦战役平息,大获全胜的他只须说这一切,是觞帝为了将坤国和锦国剩下的人一举歼灭,所做的谋算,天下诸国,在即成事实的跟前,也不会有所异议。 至于奕翾,趁坤、觞两国大战,更是能兑现他彼时的允诺,方便奕翾去将奕傲救出,同时,他也吩咐云麾将军遣一支小队,好生护着奕翾,并听命于奕翾的差遣。 而他,所要护的,只是蒹葭的周全。 这条密道的另一处出口,通往的是隔江相望的洛州城。在行宫爆炸前,部分觞兵从海上密密压进,趁乱,他会带她从那里离开。 现在呢? 恐怕,觞帝也算到了他的谋算。甚至是,不惜让他以为他猜中了这场局。譬如,本该隐蔽的部署,为何会让他的暗人察悉,包括火药的痕迹是否亦是故意留下的呢? 现在,只要堵上出口,再让一小部分士兵佯装进入行宫,那么,他将真正死在这场炸药中。 而觞国若将大部分兵力在后面压上,抓住坤国的士兵引爆行宫的把柄,那么,坤国反成了天下人皆可看到的,意图不轨。 对于一个意图不轨,遭其他诸国有理由唾弃的坤国,再加群龙无首,破国之日,或许,也就不远了。 原来,昨晚的对弈,他不仅输了棋,也输出了自个的底限,让觞帝清楚明白地看到,蒹葭在他心底的重要。也由此,设计出这一局,更加完美无缺的棋局来。 蒹葭,在重逢觞帝的那一刻期,或许,亦是觞帝手下的棋子。 这,是他最怕去想的。 心下百转,面上依然自若。 “朕有些事,你把这先用了,一会朕就回来。”他将下面的点心取出,放在她的小手里。 这一次,恐怕她比魑魅山那次更需要体力。 她好像要说什么,但,还是噤声,将那点心慢慢地咽进喉内。 而他很快便走到原来的预定进入的地方,他才要推开房室,忽然发现,那房室外,赫然隐现出一条细细的红线,这条红线,俨然是方才进入时所没有的。 红线的另一端在哪,不需要猜了,牵连的,怕正是他这次在洛州行宫埋下的炸药。 怪不得,这次觞帝接奕傲来,会有排场这么浩大的楼船,看来实是猜中了他的部署,亦是足够了大部分觞兵撤到海上,从外围反包围他的坤兵。 他没有开那扇门,仅是迅速回身,走到蒹葭身旁,她正好吃完手中的点心,却明显还是给他留了一块,心下有些暖意涌上,然,他没有顾及那块点心,只攥起她的手,不发一言,迅速朝另外一面走去。 当然,他没有带她回那处寝殿,此刻,那里且不说,火势一定会越烧越大,恐怕去了,外面也早伏着觞帝的人。而头顶能听到匆匆的步伐声,却分辨不清,究竟上面的状况怎样。 这条密道虽然有第三条路是通向洛州城,可,俨然,连他的寝殿都被设计到,那里,也绝对不会安全。觞帝纵然不清楚密道的设计,可,仅需对周围的地形有所了解,不难猜出,这三个出口。 瓮中捉鳖,说的该就是此刻的情形。 只是,能称为密道,自然还有最隐秘的道路,可,那处道路,却是在如今来说,更为艰险,因为,他不知道,何时云麾将军会命令士兵炸去行宫。 此时,赌的就是时间! 他攥紧她的手,冰凉的小手熨帖在他微微有些汗意的掌心中,他更用力攥住,带着她朝斜里的一条密道走去。很快,便走到一个当中凸起泥台的小室,他放开她的手: “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抱着朕,听清楚了吗?” 不管怎样,他说过信她,他便应该没有任何怀疑地去信。 毕竟,这一刻,她也是陪在他身边,被困在了这,不是吗? “是。”她的眼睛在这暗夜的地方,看起来是璀璨生光的。 都抱着他?相信他吗? 她并不清楚这里是哪,唯一清楚一件事,是此刻情势的发展已然出乎他的部署,是以,他才会这般不平静。 想不到,连他都会被人算计到,呵呵,真是想不到啊。 她想笑,可脸上却不能露出丝毫的端倪来,也幸亏这大半年,陪在他身旁,练就了和他一样的言不由衷,口不由心。 他稍松开她的手,俯低身,泥台上,原是有一隆起的圆形浮雕,他按着八卦阵法的排列转动这块浮雕,不多一会,只听‘咔’地一声,浮雕徐徐向下移动,竟是现出一条黝黑的隧道来。 隧道的口子不算大,他攥着她的手,把她牵到那处口子,接着他率先下去,然手牵住她的手: “下来,小心点。” 她点点头,将莲足探下去,而他很快抱住她,把她的脸呵护在他的胸口: “深吸一口气,然后摒住呼吸!别怕,有朕在……” 只在她耳边低声说出这句话,看她照着做了,他的身子骤然往下一滑,她只觉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响起,接着不知滑了多久,一个离心重力,身子便腾空飞了出去。 接着,是整个身子浸入一片冰冷的水中,空气被迅速挤出胸腔,她不自禁地为了缓解这股压力,想呼进一口气,却措不及防地鼻子被呛进一口水,顿时难受得厉害。 她咳了起来,而,那股压力实在太大,即便他再紧紧抱住他,水流的冲力还是把他们俩猛然分开,她这一呛气,更是身子急剧地向下沉去。 下面,深不见底,呛进来的水,带着涩涩的咸味,是海水。 原来,那条‘滑道’,通出来的地方,就是那片汪洋大海。 上次关于蛟鲨的记忆仍仿似在眼前一样,她是怕的,可眼下,更让她害怕的是身子急速的下坠,脚虚浮地好像永远踩不到底,而一次呛咳,接下来,便是更多的水涌进鼻中,整个人濒临死亡的边缘。 他呢? 那个说有他在的人呢? 终究,在危险的时候,放弃她了吧? 是啊,那股冲力,但凡能摒住一口气的,理该一鼓作气浮上水面,又怎会顾及她呢? 她真是傻了,在这样的时候,还想着他! 不过,思绪中转过刚才一个念头,她再次摒住了呼吸,这样,如果这口气摒得够长的话,她应该也能浮出水面。 可,才摒了呼吸,没有闭合的眼前,却是看到一个焦灼的身影,竟是他! 是他,他焦灼地潜到深水来寻她。 这场戏,到底最终,谁演得更投入呢? 她放弃了摒气,再次呛咳进水时,她下坠的身子骤然被他拥住。 他拥得她很紧,然后没有任何犹豫,他的唇覆上她的,度气给她。 这个动作,萧楠在她初为宫女时,也对她做过。 可,一样的动作,意味却是不尽相同的。 彼时,萧楠的度气,没有西陵夙这般的焦灼,而是气定神闲的,带了微微的意乱,带了些许的探求。 而她呢?竟是在那时,把萧楠当成了西陵夙。 此时,西陵夙自个的气息都是不稳的,但,却还是把他不多的空气度给她,接着,迅速揽住她的身子,朝上面游去。 一个人,要从深水游到海面,已经很困难。 何况还带了一个人? 她能觉到他的力不从心,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带着她浮出了水面,只是,浮出水面的那刻,与其说是带着她浮出,不如说是他用力托了她一把,让的脸能够浮出去,而他的手终是松开她的,朝底下沉去。 那一刻,她的心突然变得一片苍茫,苍茫中,她只知道,迅速吸了一口气,接着便是返回海里,她的身子轻盈,很快就追上下坠的他,在她才要用力带他上去时,他狭长的凤眸在深蓝的海水中却是潋滟得让人不敢直视,不过她是瞎子啊,干嘛不直视呢? 但,她是瞎子,又怎能再海里找到他呢? 心下一惊,回身间,他的眼睛又分明是闭合的,没有再多加思索,她的手抱住他,带着他浮上海面,只是这一次,她和他还没有感受那清冷的月华如水,只听得,轰得一声巨响,洛州行宫骤然炸开。 四散的火星子向焰火一般纷纷散落在海水中。 只是这种焰火却带着血腥的味道。 接着,能看见,不远处,缓缓驶来乌黑的船只,那些船只有序地在海水里驶来,却看不清谁是它们的统帅。 其实,不用分清,因为很快,外围,又驶来白色的船只,一黑一白,两种颜色的船队,代表的,分明是两个不同的敌对面。 船队间的作战,靠的自然是火箭,很快,中了箭的船只,便起了火。这场战役,是激烈的,而,她和他显然,亦并不能置身事外。 哪怕,她和他因着从‘滑道’冲出,离行宫,恰是有一段的距离。 只是,此刻,在他们的身后,借着浓雾的遮掩,已然渐渐靠近另一支船队,那支船队,浑身也是黑的,乍看上去,和正在厮杀船队中的一支,是相似的。 然,这支却明显不会是那一支,因为,这支船队,很快就停在原地,不再动作,当然,不动作的,是船身,船上却是有人迅速跳入水底,在蒹葭发现不对时,她的小腿已被什么极细的东西一刺,接着是是酸麻的感觉席卷了全身,只是着些许的酸麻并不会让她迅速晕去,却是她的身子被人迅速的禁锢住,接着是颈部被人用力一砸。 而西陵夙睁开眼睛,意识到不妙,却没有立刻抽身离开,反是去顾及蒹葭,这一分心间,船上,早射来一枚红色的暗器,那暗器扎进西陵夙的背部,恁是意志再强硬的人都是抵不住的。 水面很快复归平静。 除了远处那场战役渐至白热化,没有人会发现,西陵夙和蒹葭,悄然从海水中消失……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坤国,帝都。 “王爷,该用药了。”风念念端着一碗汤药,温柔地对翔王道。 不管曾发生过什么事,也不管翔王对她怎样,她会尽力扮演好这个角色。 而这个角色,通过将近大半个月来,每日伺候在翔王的病榻前,今日,总算是有了回报—— 翔王醒了。 其实,他的伤势是不会让人昏迷这么长时间的,从太医每次诊断后隐晦地话语里,她听得明白。 只是,当一个人下想刻意逃避什么时,昏迷,无疑是最好的逃避方式。 一如翔王。 她不知道,翔王醒来后,有些事该怎么说,她只知道,一个人总要敢于面对未来,才算是强者,而在这方面,翔王,显然是懦委的。 哪怕,他在叱咤疆场时,是那般地强。 其实,对于情感,她何尝又不懦委呢? 翔王没有接过汤药,只是问了一句: “我要见皇上……” 一醒来,就想着见皇上?可,现在,又怎么能见到呢? 她不准备瞒他: “皇上早在半个月前,就启程去了洛州行宫。” “什么?!” 翔王大惊,一手捂住胸口。 脑海中,是那所谓的圣华公主在那晚对他说过的话,从那晚后,他就一病不起,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些日,可,没有人知道,唯有在梦里,他方能见到他的奕翾。 他和奕翾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只在这梦里,再重温了一次。 很美好,很坦然。 可,梦,总归是有醒来的时刻,正如现在醒来时,却不啻对他来说,是场噩梦。 他宁愿是场噩梦。 至少,还会醒。 然,风念念接着说出的话,彻底粉碎了他的念头: “皇上约了觞帝在洛州行宫进行会谈,随行带了皇贵妃和钦圣夫人。” 作者题外话:猜猜,是谁把蒹葭和小耗子掳走的? 这章要仔细看,因为里面有很重要的铺垫,千万要细看,注意西陵夙的反应和想法,我尽量在这章上埋下了线,因为后面三章内就会用到的,那里是一个**。 原谅我,我武侠书看多了,囧。我突然觉得,这本的场景,是我所有文里最绚丽的,哈哈,切换得很快,而且,男主和女主基本一直腻在一起。不像其他的,女主大部分时间和男二在一块。介个就是突破! 【冷宫薄凉欢色】20 不论是她自愿要去的,抑或是西陵夙的意思,他听得到的,仅是她果真随西陵夙去了洛州! 而事到如今,她究竟记得还是不记得当初的事,或许,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确实如她所说,没有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尤其是西陵夙,他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他刻意忽略的事,却正在发生。 复联系起那晚,所谓的圣华公主奕翾的话,不管真假多少,此去洛州,该确是和西陵夙脱不开干系,毕竟,他是一国之帝,洛州会盟,能邀得觞帝,恐怕谈的,也是对社稷江山有裨益的东西,这些东西,难道,又要以女子作为代价去完成吗? 因为一母同胞,所以,他更清楚西陵夙的性子,对于西陵夙来说,没有什么抵得过他对于功业的追求。 不! 这样的事,不可以再发生一次,否则,他真的怕,再多一次,会使那名女子永远的失去。 “王爷,您还好么?”风念念显然觉察出他神色的不对,轻声问。 他没有说话,只嘴角抿紧,就要起身下榻,下榻的刹那,脚下是虚浮的,在榻上昏睡了这数日,自然,对走路已开始有些迟缓。 只是,再迟缓,这路总是要走的。 尤其,还是去找回她的路,他怕,他真的怕会永远失去她。 “王爷!”风念念再是顾不得其他,站起身来,抓住他的手,是第一次,这么果断吧,“您不能去!” 其实,从那一日,她将蒹葭交给她的坠子归还给翔王,翔王脸色大变开始,她就知道,蒹葭在他心底的分量,也知道,若真要阻,或许也是阻不得的。 可,总归是想着,能有次例外。 即便不是,拭过了,便也无憾。 “放手!”简单的两个字,却蕴着不容拒绝的威仪。 “不,臣妾这次不能放,王爷,钦圣夫人如何,和您是永远不会有关系的,请王爷为自个着想一下,再说,即便您现在赶去洛州,又能如何?等你到了那,或许会盟已经结束,钦圣夫人定然会随皇上安然返回的。” 关于洛州会晤的详情,风念念却是不知悉的。 虽这一次的会晤缘由,是有几名重臣知道,但,位列三公的太傅显然不会告诉日夜只陪在翔王病榻旁的风念念。 “你,是让本王为自个想,还是为你们太傅府着想呢?”翔王漠然地反问出这句话,用另外一只手,决绝地把风念念拉住她的手拨开,“好好待在这,你还是翔王妃,不管怎样,皇上会顾念着这个身份的。” “王爷,算臣妾求您了!”风念念再次拉住他的手,就势跪在了地上。 再次用了一个求字,说出口,对于她这种素来矜傲的女子要有多少勇气呢? 只是,如果,连自个的夫君都留不住,那么,那些尊严放着,又给谁看呢? 除去那些冠冕虚无的身份,她只是个女子。 一个嫁夫从夫的女子! 在这僵持的当口,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通传声: “太后驾到。” 风初初早在昨日就回了宫,但,没有召见过任何人,也没有事先告知宫里,只低调地径直回了关雎宫,想不到,今日竟会来此。 翔王的手终是在这一刻将风念念从地上拉起,而风初初从殿外进来时,却仍是能瞧到风念念眼底的一抹悲色。 纵然,风念念和翔王的手,看上去是拉在一起的。 但,若真的恩爱,怎么翔王竟是一副失魂落魄,连靴子都没穿好,就要往外走的样子呢? 果然,翔王一醒,就会生事端。 哪怕她不在宫里,对翔王和蒹葭的那些事,总归还是略知一二的,纵然这种了解不透彻,却也是够了。 “哀家听说王爷身子不好,而哀家这几个月又恰好在行宫调理,直到昨日才回了宫,听说妹妹一直陪在这,正好过来一并瞧了。”太后在喜碧的搀扶下,往一旁的椅子坐下,复仔细端详了一下翔王,“王爷看上去,气色倒是比往日要差许多。” “参见太后。”翔王的语意很是淡淡,风念念被他一拉,在他又要撤开手时,恰是紧紧地反握住他的,不容他退却。 “都不必多礼,自家人何必这样拘束呢?”太后在椅子上坐下,“王爷身子还没康复,念念,赶紧扶王爷坐下。” 这一句吩咐,透着关爱,又透着和风念念仿似姐妹情深。 “是,太后。”风念念应声,扶着翔王坐到一旁,纵然,翔王刚才急冲冲地要走,此刻,碍着太后在,却是暂时留了下来。 对于她来说,现在,竟是能留下他一时,便是一时了。 “王爷,可是急着要去见皇上?”太后干脆直接问出这句话,目光有所指地睨了一眼,翔王尚未穿好的靴子。 翔王只是站在那,嘴角微牵,扯出一个字: “是。” “那恐怕王爷还是先好生将养着身子罢,哀家回宫前,曾在俪景行宫见过皇上,当时恰好是皇上的御驾避风,算着日子,眼下,皇上怕是已到了洛州行宫,不知道,钦圣夫人的身子一路颠簸过去,可还好。”太后若有所思地带出这句话。 “夫人的身子,怎么了?”风念念见翔王眸光一紧,生怕他问出什么不该问的,忙抢在他前面,问出了这句话。 如此,至少,他不会再说不该说的话。 可,她抢得了这一次,下一次,是否还能抢在他跟前呢? 并且,问的,其实是让她难受的问题。 “哀家在行宫瞧夫人似乎很是清瘦,胃口也不好,连膳点都没和皇上一起用,倒是皇贵妃一直陪在皇上身旁。”太后悠悠地说着,满意地看到,翔王的脸色再做不到平静。 “许是夫人不适应长途跋涉也未可知,臣妾倒瞧着,皇上对夫人很是上心呢。” “妹妹,你果然是不懂的,女子若进了后宫,怎会和你这般的幸福,毕竟王爷到现在都没有纳一房侧妃,入了宫,做了嫔妃,君王今日对你上心,明日或许也就淡了,哀家和你们不是外人,有些话也无需遮掩,其实啊,这都是宫里的最常见的。”太后唏嘘道,“只是,哀家也没想到,这么快,皇上似乎就把钦圣夫人淡了。唉,哀家离宫前,俩人倒还是好得如胶似漆的,瞧着都让人欣慰。毕竟,钦圣夫人也算是哀家宫里出去的人,哀家自然是怜惜她比别人多点,只这次行宫见了,怕还不止长途跋涉的缘故,或许……” 说到这,太后好像若有所思,却是噤了声,复望向翔王: “看,哀家果然是待在行宫久了,一见你们,话都多了呢。” 翔王的面色铁青,只腾地站起身,双手握紧。 太后将这一切悉数收进眼底,看来,这翔王倒真的是她昔日那部署中,唯一到现在都没有出大岔子的一步。 紧跟着,她看到风念念跟着站起,该是要去拦着翔王,忙微微一笑,干脆一并起身,行到翔王跟前: “王爷这是怎么了?看上去,王爷的脸色更是不大好了。” “请太后宽心,王爷只是大病初愈,不太习惯久坐罢了,不如等王爷痊愈后,臣妾再陪着王爷向太后请安。” “是哀家不知趣了,一回宫,就碍了你们俩口子,果然,还是妹妹当初的选择好呐。罢了,哀家一会吩咐膳房给王爷熬点太医特给哀家调配的药膳来,最是滋补身子的。” “臣妾谢太后。”风念念俯身行礼,还好,翔王这次,在太后跟前,给了她些许面子,只是站起身,却没有立刻就走出殿外。 但,许是这一次不那么冲动,反而意味着,再是留不住翔王了。 当翔王开始隐忍的时候,必定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了细密的思忖。 风初初微微一笑,转身,由宫人簇拥着走出殿外。 殿内,风念念只把目光凝注在翔王身上: “王爷,钦圣夫人如今不复当日的盛宠,臣妾斗胆说一句,王爷该明白是因为什么吧。” “不是本王不明白,是王妃你妄揣了!”翔王冷冷甩出这句话。 太后的话里透露的意思,他听得分明,也明白太后之所以会在他跟前提起蒹葭的缘由。 哪怕,他从不会去关心风初初和西陵夙之间的关系,可终究有些什么,他是晓得的。 如果一个女子先前的倨傲能让她对一些事不屑,那么,其后的失落反会让这名女子因着倨傲,再去做出一些以往所不屑的事来。 太后,无疑正是这样一种女子。 所以,此刻故意透给他的话,更是可信的。 他不想这么反问风念念,然,风念念的话语,着实是太过了! 或许,亦是他不愿承认,蒹葭现今被西陵夙冷落,是和他有关,相反,该仅是西陵夙要将她送给觞帝吧? 三年前,三年后,不啻是相似的。 西陵夙,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在帝王的角度来说,不啻是成功的,可,在另一个角度呢? 有的,是让人失望吧? 而,太后这一来,却也让他刚刚初醒,有些浑噩的头脑渐渐清明,若此刻,不管不顾地出去,又有何用呢? 且不说,洛州远在千里之外,再者,西陵夙的部署,从来是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的。 他神思间,只是漠然转身,步回了榻旁。 风念念虽然因着方才那一语,有些噎堵,但,瞧他没有再急躁地要冲出殿去,终是稍微安下心来。 晚些的时候,太后果然吩咐喜碧亲自送来了药膳。颜色不算很美的药膳,疗效却是好的,只是今日的药膳里,还有着别样的乾坤,那放置碗碟的暗色瓷盘上,隐隐刻着一个字,那个字很小,若非翔王的角度,有着反光作用,其他位置该是瞧不真切的,而这反光亦是喜碧借着调整碗碟时,刻意做出来的。 只一个‘谈’字,他明白是什么意思,也明白,有些话,哪怕在风念念跟前,或许都是说不得的。 而,宫里,在如今,他要单独去见太后,难免,风念念不会想法子跟着,也难免,让其他人瞧到,又会生什么是非。 他思忖了一下,仅是拿起旁边的茶水,先喝了一口,旋即道: “凉了,本王要温水。” 一旁的翠环早喏声吩咐小宫女添上温热的茶水来。 正躬身退出的喜碧,自是听得清楚翔王这句话。 这一顿药膳,用得很快,甫用完,风念念见翔王神色疲惫,才要吩咐宫人伺候翔王洗漱休息,翔王却吩咐小德子道: “本王忽然想泡温泉,你去乾曌宫,和管事的说一声。” 原本,西陵夙在宫里时,他都是有这项特权,如今,既然西陵夙不在,那和管事的太监说一声,自然也就不算违了规矩。 “是。” 小德子应声出去,不一会奔回来,自然是说,海公公已吩咐宫人准备好温汤,翔王可以随时过去泡浴,并且太医也说了,泡温泉有益翔王的恢复,但切记浸泡时间太长,不然伤口恢复不好,才醒来的身子也会承受不住。 如此,翔王自是坐了肩辇,由宫人抬去乾曌宫。 风念念没有拦阻,仅是眉心微微颦了,手下意识地将裙裾上的一个福佩绕紧。 乾曌宫内,纵然西陵夙不在宫内,一切也井然有序,肩辇一直停到了翱龙池的外面,翔王才由小德子扶着进入温泉池。 这里的水温在秋日来说,是适宜的,不会太热,翔王入内后,便是摒退小德子。 作为王爷,要独自泡温泉,当然没有人阻得。 而他只倚在池旁,并不下去。 没有等多久,池内便有隐隐的动静传来,他略抬起目光,就看到太后风初初从池下游了上来,她穿了黑色的袍子,即便浸了水,都不至于会有太明显的凸透。 可,饶是如此,翔王还是拿了旁边干净的棉巾递给太后,太后也不推辞,将棉巾接过,围住自个的身子,并不起来,就在水下,对着翔王璀璨一笑: “想不到,王爷还记得这处秘道。” 这处秘道,其实只要有心在这沐浴的人都会识得,包括蒹葭,看上去愚笨,不也在第三次赐浴后就发现了其中的乾坤吗? 而她的发现,只是源于,曾经的好奇驱使。 犹记得,那一次,是宫里皇上大寿的宴饮,也是第一次,皇上宴请重臣于宫中。 因着父亲是太傅,又仅有她和风念念两个女儿,所以,她得以在有限的家眷名额内,入宫参加宴饮。 因去得早,她被允在宴饮开始前能在御花园赏玩,说是赏玩,她却是不屑和风念念一起,没几下就甩开了风念念和一众丫鬟,独自往御花园的深处游去。 在那时,还没有关雎宫,原来关雎宫的地方,仅是一泓温泉池,掩映在樱花林中,透着些许的诱惑。 帝都不比避暑行宫,除了皇宫内有一处泉口,其他地方是没有温泉的,而皇宫内的这两处,一处在皇上居住的乾曌宫中,外人显然是不能擅入的,令一处是在昔日的宠妃的宫内,那宠妃薨逝后,睹物思人到无法自拔的皇上,竟是下令把那整座宫殿毁去,只留了这一隅温泉,映着周围后来栽种的樱花林,以祭奠宠妃。 由于宠妃生前喜静,这处地方宫里其他的娘娘也不会擅来,因此,并没有宫女在樱花林外守着。 而她对这池子无疑是好奇的,瞧着那碑刻的‘温汤’两字,只奔到池边,想看看盛传的温泉是否真的不用兑热水,就永远那么暖和,没曾想,探下手去试水温时,却是失足落进了池中。 那时的她,是懂得些许水性的,自然看到泉下的那出暗道,好奇心的驱使,让她顺着密道游去,却未料,正撞上两位正在御龙泉中浸浴,准备出席宴饮的皇子。 如此的情形,因着年幼,倒是可以不尴尬,反是坦然的。 算起来,那是她和皓王、翔王的初识罢。 思绪甫转,回到眼前,翔王却再不似昔日的样子,因为那名女子的缘故,这个曾经鲁莽冲动的少年,终是沉稳了许多。 “有什么话,请太后直说。” “好,既然王爷如此干脆,哀家也就不拐弯抹角。”太后的手理了下潮湿的发梢,“王爷该发现,皇上自继承大统后,变了很多。变得多疑,不再相信任何人,也开始伤害身边关心他的人。” “太后的意思是皇上失道者寡助,所以,本王该和隆王一样吗?” “王爷和皇上毕竟是手足情深,哀家又怎会挑拨你们兄弟间的感情呢?” “本王没有兴趣知道太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本王只想知道,太后让本王到此,想让本王做什么。” “呵呵,不是哀家想让王爷做什么,是王爷想为钦圣夫人做什么。” 翔王没有立刻应上这句话,连太后都已洞悉到他对蒹葭的不同。或许该说,早在宫变的当日,太后就已察觉到这份不同了罢。 果然—— “呵呵,王爷大病了一场,性子看起来,确是比以前要成熟了许多呢。其实,在先帝驾崩的那日,哀家在殿内瞧见蒹葭时,她手上包扎的汗巾,就让哀家知道,王爷对这名宫女的不同,也在那时,哀家才认了蒹葭为哀家的宫女,也算救她免于被殉葬。” 那日,先帝驾崩,恰逢太子宫变,蒹葭为躲避殉葬,是从假山下的洞里钻处,他只以为是叛乱的宫人,素来战场练就的反应,让他只拿起手里的刀劈砍下去,求生的本能却是让蒹葭用她的掌心阻止他劈落的刀刃。也正因此,蒹葭的手受了伤,其后,他用自己的汗巾给她做了简单的包扎,只这一条汗巾,却是让心细如尘的太后辨了出来。 在这宫里,像太后这样步步为营的女子,自然是会注意每一个细节罢。 “现在没人,有些话,既然是对王爷说,哀家就明说了。哀家此次在行宫见到钦圣夫人时,夫人很是郁郁寡欢,本来,哀家只道是因为皇上冷落的关系,待回到宫内,方隐隐知道,这一次的两国会晤,恐怕并非是洽谈边疆贸易往来那般简单。眼见着皇上似乎要以钦圣夫人来换取和觞国的长治久安,其实,私底下,哀家却是不认同的。那觞帝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定,这也不过是个幌子。王爷,皇上的主意任何人都左右不得,可,这样下去,哀家只担心,哪怕国内暂时是太平的,对于觞国的虎视眈眈,终究是个隐患。” 这些,是她回宫以后,才从父亲口中得知的。纵使西陵夙显然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可,父亲是太傅,位列三公,自是晓得的。 而对于这些,她只要问到,父亲自不会隐瞒。 哪怕,彼时谋算,差点连累父亲性命危在旦夕,可,此一时,彼一时,既然熬了过来,终究,还是相互依赖的。 当然,父亲绝不会知道,危难之际,她的自保。 “太后的意思呢?” “哀家的意思只是,皇上这般轻车简行到洛州,始终不算稳妥。倘若,王爷的身子撑得住,或者委托其他的将军,是否可以暗中紧随着去往洛州护驾呢?” “太后,是想让本王召集军队,亦往洛州?” 虽然翔王并非是太尉,也手握五万的精兵,并且,坤国的虎符一分为二,早在西陵夙登基之后,其中半块虎符就交由太尉保存着,另一半则是交给了翔王。 “是。” “这件事,本王会问过太尉的意思。本王也相信皇上出行前,必是对这些有妥善的安排。” 若是得到太尉支持,调集兵马前往洛州,亦是可行的,但,太后的意思,似乎并不是这样。 “王爷可知,太尉的意思便是路途遥远,恐怕兵力不足以到,而岭南天堑又有觞兵虎视眈眈,更不易调遣士兵,可,事实上,以一个女子换来暂时的安稳,不折损一分一毫的兵力,是太尉会选择的。所以,此次,皇上走的是水路,可这水路又能带多少士兵呢?” 停了一停,太后复又道: “其实,话说回来,岭南尚有我坤朝的重兵,哪怕太尉不愿拨兵,万一洛州情况有变,岭南的驻兵却还是派得上用处,虽然那也驻着百万觞兵,但一有天堑,二有瘴气,想来,那觞兵不到万不得已,确是不会异动的。” 翔王的眉心紧锁,熟悉点军事常理的人都知道,眼下,即便是遣兵过去,也莫过是士气劳顿。但,倘将岭南的三十万大军调去洛州附近,却是一步看起来不错的部署。 毕竟,从地图上看,归远到洛州之间有官道相通,甚至于这条官道远远地要近于从天堑那端通过水路往洛州去的路程。 所以,太后的话,表面上看来,是无懈可击的。 正因为无懈可击,才愈显出深思熟算来——让他调兵过去,名义是冠冕的护驾,实际,却仅是以数倍于帝君会晤的兵力,迫使西陵夙将蒹葭留下吧? 此举,莫过是大逆不道,太后赌的,无非是他对蒹葭的情意。 至于太后谋的呢?难道仅仅是离间他和西陵夙的关系? 这一念起,只让他想起另外一人来。 “王爷,眼下,皇上启程不过五日,还请王爷早早顶夺了才好。”太后复再添了一句。 “本王自有分寸。” “女子最为感动的,不是所爱的人堆这份爱有所回应,而是在被一切抛弃的时候,有一个人对她不离不弃。” 太后点出这句,才要再说什么,却只看到,温泉的入口处,陡然出现一身着淡粉宫装的女子。 风初初对这名女子不会陌生。翔王自然也不会陌生。 风念念就站在那边,只看着太后,然后,幽幽一笑: “原来是太后传王爷到这里。” 纵然是笑,可这笑在她的脸上,有的,仅是一种凄凉。 到底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呢? 钦圣夫人? 太后? 却,从来不会是她,真正地陪在翔王身旁。 哪怕,眼前,太后浸在温泉中,翔王却是站在池旁,可,这样的姿态,加上刻意避过她的事实。 让她又能想到什么呢? 记得,风初初在进宫前,和皓王、翔王是走得近的,而,钦圣夫人蒹葭,曾经似乎也是太后的宫女。 这些联系起来,是不是能说,翔王和风初初的关系,才是最匪夷所思的呢? 如果真的是,呵呵,原来,她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不过,怨不得谁,谁叫,风初初纵然是庶出,从小都是那么光彩夺人呢? 她在风初初的身后,永远是有自卑感的。 已经一次一次没有尊严了,这一次,容她稍微有一点点尊严。 “是臣妾叨扰了,请太后、王爷恕罪。”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返身,快速地离去。 她的手上,还奉着一些甜甜的应季水果,本来,不让宫人通禀,只怕会打扰到翔王浸浴温泉,无形中,却反是让她看到了最不该看到的一幕。 不顾宫人的目光,只在急步走出乾曌宫时,手一软,那些水果从托盘中纷纷散落到地上,其中一个滚到她的丝履下,终是让她绊倒在地。 第一次,跌得很重,很疼…… 蒹葭是被一股凉水扑到脸上时,才悠悠醒转过来的。 醒过来的时候,能觉到手臂很疼,那种疼是被勒紧的疼,不用去看,凭着肢体的感觉都能知道,自己的身子被悬吊在某个地方,然后,昏迷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都由手腕承受,勒到现在,自然会很疼。 可,再疼,至少,神智是恢复了清醒,她的目光仍空洞地凝在某处,能瞧到,跟前的人,穿着黑色的靴子,凭着四周的感觉,应该是在一艘船上。 “呵呵,醒了?”耳边是女子刻意放温柔的声音。 她不用抬头,都能听出是谁的声音。 “玲珑?” “不错,虽然眼睛瞎了,还很聪明。正是我,美丽的钦圣夫人。”玲珑的手勾起蒹葭的下颔,让她的脸与她的相对,纵然,任何人看到玲珑现在的这张脸,都要倒吸一口冷气,可,蒹葭却是没有。 她只是继续无神地将视线定格在某一处,脸上除了些许讶异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本来玲珑的脸可以称得上清秀可人,但,现在一条长长的,从眼角往下,一直蔓延到嘴角的疤痕,将这份清秀完全的抹杀,那是一条看上去,才刚刚愈合的疤痕,正因此,即便上了伤药,却还是这样的狰狞,只叫人和惊悚联系起来。 是坠落的时候,被海中岩石坚硬的棱角所伤吧? 而,一个女子,若容貌被毁,她心底的恨更会爆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吧。 思绪至此,果然,玲珑用力地捏紧她的下颔: “正是我,您卑微的宫女,玲珑,还没有死——你没死,我又怎么舍得死呢?” 对于这个即便经历过死亡,仍执迷不悟的玲珑,她还能说什么呢? 再劝? 没用的,冥顽不灵的人,用劝说,只是耗费自个的精力。 而她对玲珑做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所以,干脆省下自己的力气,只缄默不语。 “怎么了?不想和我说话,啊?”玲珑语音转厉,另外一只手,顺手就是扇了蒹葭一个巴掌,她真的讨厌这种自视清高的女子! 往洛州行宫来的路上,她在船后嬉水时,曾是为了能看到前面那艘楼船顶上看戏的西陵夙,当西陵夙每回朝这边瞧来时,在那么一瞬,她真的以为西陵夙眼底有的是自个,可,后来,她才知道,西陵夙一次又一次若有似无的将眸光飘来,睨的始终是那一人,那只在舱室内,并没有出来的蒹葭。 也在那时,她失望到了极点。 家没了,连本来有婚约的丈夫也没有了,她剩下的,只是一个做宫女的卑贱之命。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所以,她想看到素来假惺惺,却依旧好命的蒹葭的下场是被西陵夙抛弃。 所以,她应允初到洛水行宫,便这么去做。 可到头来,还是有男人甘愿为了蒹葭去死,伤到的还是仅有她一个人。 在被海浪卷走的刹那,她以为必死无疑,可,天不亡她,当一块岩石狠狠割过她的脸颊时,她也顺势紧紧抱住那块赖以救命的岩石,再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于是,终是能在今天得到这样一个好的机会,狠狠折磨眼前的女子。 “你羞辱我的目的都达到了,还想再听什么呢?是想听我求饶呢,还是想听我唾骂?”一针见血地说出这句话,蒹葭的唇边嚼过一抹哂笑。 以前的蒹葭是不会露出这种笑意的,但,那仅是蒹葭这个身份不会罢了。 玲珑因着这句话怔了一下,只这一怔,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打开舱室,随之进来的人,却是让蒹葭一惊的。 其实,她不该惊讶,当玲珑出现在这,她已然该想到,是和谁有关,此时,不过是再次印证罢了。 奕翾推着奕傲进得殿来,见着眼前的情景,仿似比蒹葭都要惊讶: “玲珑,你怎么可以这样!快把奕茗放下来。” 玲珑还没有反应过来,奕翾早松开推扶奕傲的手,几步走到蒹葭跟前,问玲珑要了钥匙,亲手把缚住蒹葭的铐子松开,接着,示意跟随她进来的两名女子上前,扶住蒹葭。 “玲珑,我和你说过,锦国覆灭的事和奕茗无关,你怎么还是不信呢?” “公主是大度的人,可玲珑伺候公主这三年,有些事却是瞧得清楚,若真的锦国的事和白露公主无关,那为什么,白露公主会嫁给坤帝为妃呢?况且当初出兵锦国的翔王也为了白露公主,不惜和觞帝闹翻,试问,多年的兄弟情分难道都抵不上一名外人,可见,白露公主在坤国两位最有权势男人心中的位置。如此,让玲珑能怎么想呢?公主嫁给坤帝,是忍辱负重,为了解救皇上,可她呢?她却是为了——” “够了,玲珑,事关声名的话,你怎么可以胡诌呢?”奕翾喝断这句话,回首瞧向不发一言的蒹葭,“妹妹已经吃了太多苦,如今连眼睛都看不见,倘若说,以前真有什么,今日这样,却也是够了。” 是说她善恶终有报吗? 蒹葭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扮演她的呆滞反应,目光集结在某一处,却并不瞧向任何人。 而奕傲也没有说话,仅是目光深邃地瞧着眼前一幕。 玲珑恨恨地噤声,奕翾瞧了一眼玲珑,道: “你呀,我知道你的忠心,以后切不可自作主张了。” “是,公主。”玲珑应声退下。 奕翾一并将身后所有下人退去,蒹葭也从扶住她的女子手里抽回手,让那两名女子跟着一起退下。 随后,奕翾走到蒹葭身旁,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玲珑会把你锁起来,但这次,妹妹能够得救,也是玲珑率领的小船队意外发现。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会掉到海中呢?” 蒹葭的目光始终保持在一点的位置,其实,保持这样的姿势很累,但,再累,却不会影响思维的转动。 她该说什么,难道说,是和西陵夙一起掉在海中的?那样的话,岂不是又给奕翾什么话柄呢? 退一步讲,虽然是和西陵夙一起掉入海中,以西陵夙的心计,难道会让自己落在奕翾的手中? 所以,眸光流转,只轻声道: “喜房突然爆炸,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掉到海里。” 她身上的服饰虽已不是喜服,可她是吐血回了房中,若是褪去繁重的喜服,也无可厚非啊。 而,她想,假若西陵夙没有被奕翾所擒,奕翾要的,应该也是她的这句话吧。 果然—— “喜房真的爆炸了?他,竟是连妹妹都不放过。”奕翾的话里有的是唏嘘,接着,她看向奕傲,“父皇,您说的是对的,西陵夙他根本不是人,时至今日,他宁愿牺牲妹妹,都要皇甫奕的命。父皇,女儿错了,女儿委身给西陵夙,实是情不得已,可,女儿并没有愧对锦国的列祖列宗。”说罢这句话,奕翾将衣袖捋起,那洁白的玉臂上,守宫砂赫然在目。 西陵夙竟然没有临幸过她?! 这次,蒹葭是震惊的,夜夜留宿,竟会一次都没有临幸? 其实,对她,又何尝不一样呢。 只是,两种不临幸,意味或许是不同的。 她,彼时,不过是一枚棋子。 而奕翾呢?该是出于一种尊重,还是不忍亵渎呢? 不论是哪种,她没有想到的,是西陵夙对奕翾的感情,从什么开始,变得那么浓深。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啊,奕翾,是名闻天下的美人,那个男人又不好色呢? 纵然是帝王,都不例外。 包括,她的父皇,奕傲。 而此刻奕傲只扫过一眼奕翾的手臂,徐徐道: “为父清楚,你很孝顺。可,眼下,不管坤国、觞国战况怎样,我们都没有胜算。” “不,我们有!”奕翾忽然开口,接着,她几步走到奕傲跟前,跪伏于地:“父皇,儿臣斗胆问一句,让觞帝都垂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样东西,是否能让锦国重整声威?” 奕傲显然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所以,在明显的滞了一下后,将脸别过: “没有什么秘密,觞帝留下为父的命,为的,只是奕茗。” 蒹葭能觉到奕翾眼角的余光随着奕傲的语音甫落,射向她时,是那般地冷冽。 可,她却是习惯了。 她只是在这时,忽然有些担心一个人来,一个,她本不该再去担心的人。 “父皇,儿臣没有其他意思,儿臣只是想趁这机会,重新让锦国振作起来,毕竟,眼下,觞国、坤国相争,哪怕不分胜负,都会两败俱伤。” “为父没有什么好告诉你的。为父有些累,想回房休息一下,至于接下来的一切,由你做主就好。”奕傲有些黯然神伤地说出这句,睨向蒹葭,“茗儿,来。” 蒹葭站在原地,并没有动,她现在是瞎子,假如能看到奕傲,再走过去,倒真是奇怪了。 “父皇!为什么,你的眼里永远只有奕茗?哪怕她做错再多,你的心底都仅有她?”奕翾再克制不住,质问出这句她原本永是不会说出的话。 “什么意思?”奕傲的脸色一沉。 “父皇,我们的国家是怎么覆灭的,您最清楚,您能说,真的和她无关吗?不是她把敌人引进我们锦国的吗?” 【冷宫薄凉欢色】21 奕翾直截了当地问出这句话,假如说,当年的事还有谁最清楚整个来龙去脉,无疑就是她的父皇,锦帝奕傲! 这,也是她一直想问出的话。 “请父皇回答儿臣啊!”见奕傲迟迟没有回答,奕翾不由又逼了一步。 而,此刻,若有人注意到蒹葭,定能发现她的嘴唇在瑟瑟发抖,她的手心在无力的握起。 是的,无力。 当眼前再次浮现过三年的那一幕幕场景,有的,仅是无力。 “不,和茗儿无关。”奕傲终于答出这句话,“甚至,若不是茗儿,为父早已死在莫高窟。” 奕翾的眼底是震惊,接着是失落: “算了,儿臣不问父皇了。儿臣早该明白,从她出现的那天开始,父皇就不再是儿臣的父皇。父皇的心里有的,只是她!” 到了现在,父皇都明显偏袒奕茗,她还有什么话说呢? 枉费她,在觉察出云麾将军暗中调了一队禁军名义护卫,实际只是监视她时,洞悉喜宴不妙。 于是,她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先将那队禁军秘密处置掉,再让她的手下潜入奕傲所在的船只,趁乱,成功解救出奕傲。 是的,她的二十万兵马,早悄然在这几日由岭南的归远通过水路,分散抵达附近的海域,当然,大部分的兵马是另有遣派,海上有的,不过是一万精锐罢了。 毕竟,在海上,若船只太多,明显会引起洛州守兵的注意。 只这一万精兵,趁乱救出奕傲是绰绰有余的,另外的收获,则是在她隔着一段距离,‘观赏’坤、锦两国士兵交锋时,发现了西陵夙和蒹葭。 可,这个意外发现,却让她再次看清了,在父皇的身上她什么都不是。 不过,不要紧。 即便,奕傲不帮她,都没有关系。 即便,奕傲袒护蒹葭,也没有关系。 她微微笑了起来,柔声: “罢了,虽然父皇不顾念父女情分,我却还是得遵从孝道的,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暂时先委屈父皇和妹妹一下,等我处理完一些事,再好好相待。” 说罢,她径直走出室门,接着,室门便在她离开后陡然关阖,将奕傲和蒹葭留在了里面。 这其实是一间位于船舶底舱的囚室,阴冷潮湿,并且随着海涛的侵扰,摇晃不定。 可,现在,奕傲没有去计较这些,只把手朝蒹葭伸去: “茗儿,来!” 这一声呼唤,她再怎样控制,都是控制不住。 或许,这房间按有监视的暗口,但,在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 她的手微微伸出,奕傲的手主动将她的手一牵,像当年带她回到锦宫一样,紧紧地拉住。 在当年,这般紧的相拉,其实是让她反感的,尤其在那些后宫内命妇的跪拜间走过,让她无比抑郁。 哪怕,这些跪拜实际是朝奕傲跪拜,然,也正因此,让她抑郁的,是这些女人,曾经分享了属于她母亲得到的一切。 年少无知的她,想到的仅是这些。 现在呢?同样紧的相握,她没有一点反感,但,随之,她发现了一件事,奕傲仅是用一只手握住她,本该伸出另外一只手的袍袖下,却是空空如也的。 父皇的手? 震惊之后,接着是难以抑制的酸涩涌上。三年前,她只知道父皇会安好,可,却没有想到,终究没能护得父皇的周全。 强忍住要流下的眼泪,但随着奕傲用仅有她和他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下一句话时,却再没有办法遏制,只任视线模糊: “为父可以不可以认为,在莫高窟那次,你就原谅了为父?” 原来,她的佯装,都逃不过奕傲的眼睛。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都逃不过。 母亲常说,父女是连心的,让她以后若有一天,能见到父亲时,千万不要去记恨他,而要用心地去代替她爱他。 彼时,她那么小,真的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刻意地去记住,可即便记得住,在看到父皇坐拥那三宫六院,生生地把母亲遗落了十年之久后,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一直到现在,经历了那么多,她总算是懂了,可,付出的代价,却是惨重的。 此刻,她只轻轻地点头,不需要说什么,奕傲定也能看懂。 “傻孩子,你知道,当为父知道你那么做时,有多担心和紧张吗?一直到萧楠说你平安无事,为父才算真的放下心。这一辈子,也就没有所求了。” 这句话不算很长,但压低着声音说完后,奕傲的尾音里已然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萧楠——这三年,哪怕父皇被觞帝囚着,萧楠果真是照拂的罢。 “是我明白得太晚。对不起……”她必须也要努力地遏制,方能让这句话,不仅压低,且不会被怀疑。 在奕傲的跟前,她不会再刻意伪装下去。 不过,在其他人面前,这份伪装的表皮或确还是要带着。 一如,倘若有人从监视口里观察她和奕傲,都不会看到她的嘴唇有任何蠕动,能瞧到的,仅是奕傲牵住她的手。 奕傲的神情激动,她则波澜不惊,而俩人,仿似入定了一般,再无其他的动作。 她用的,是萧楠昔日传授给她的传音入密,她不会任何武功,除了药理、蛊术、轻功,和这传音入密外,萧楠一身绝学,她想,她学到的并不多。 只是,即便不多,都在三年前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茗儿,答应为父,好好为自己活着,别去想什么报仇,当年,其实看到的,未必是真相……” 不知为什么,奕傲忽然复说出了这一句,而这一句话的意思俨然和初抵达洛州那日,在船上所言的,是截然不同的。 她是疑惑的,可,没有等她再问什么,奕傲忽然松开握住她的手,将另外那断臂稍稍抬起,用健全的那只手,在断臂处取下一件物什来。 那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物什,蒙在愈合断臂处,只如肌肤一般,断不会被人察觉,不啻是一处很好的妥藏法子。 奕傲迅速把这件物什放入她的掌心,因蒙在断臂的接口,那东西并不十分大,正好能置于掌心。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将那蝉翼的物什紧握在手心。一如,那一日,她看到奕傲的靴子尖露出来些许,若有似无地,掂了下地,只这个旁人看起来不经意的动作,她却是晓得其中的用意的。 那用意仅是,画地为牢,也就是奕傲是被皇甫漠囚禁了起来,但掂了一下地,则代表目前无碍,让她不必担心。 当然,不必担心的后面,显然是不希望她以身涉险,显然是希望她不要违心做任何事。可,她又怎能真的不顾父皇呢? 源于,这种不是暗号的暗号,实是她初回锦宫时,自闭得不想说话时候,发明创造的一种话语。 彼时,她就把锦宫视做了牢房,时常在宫人请安问礼,乃至奕傲亲自到她宫殿瞧她时,只反复做着那一个动作。 而那掂脚的动作,是她第一次触及了奕傲对母亲的感情,从而释怀的那晚,虽然没有说话,却在奕傲问她时,所做的回答。 原来,奕傲全部都记了下来,并且揣测地一字不差。 当然,她在喜宴吐血昏倒在奕傲跟前时,却亦是用同样的动作让奕傲放宽心。 父女之间的感情本是可以没有罅隙,甚至带着灵契,可,终究在当初,确是从误解开始,生生地隔阂了那些年。 此刻,奕傲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 “茗儿,你真的不记得为父了?” 她摇头,面无表情地摇头: “我不知道您是谁,我是蒹葭,并不是奕茗。” “好,好!为父早知道,你一遇事,就会逃避,如今,竟是连自个是谁都忘了,更何况为父呢?你,太让为父失望了。三年前,为父可以不怪你,但,你三年后——” 只说到这,突然,室门却是打开了。 奕翾出现在室门那边,她的脸上,与其说是笑,还不如说是一抹悲伤: “父皇,不要再演了,女儿都明白了,你的心里,果真,没有女儿。” 她走到奕傲跟前: “但,没有关系,女儿还认您这个父皇,还认锦国是我的故土。” 说罢,她的手用力抓起蒹葭的手,手心再用力,只将蒹葭的小手生生地掰开,那里面,赫然是仿似肌肤一般薄如蝉翼的物什。 若不是方才察觉,恐怕,就这样熨帖在蒹葭的掌心,只当是她的肌肤一样,是瞧不出来的。 这,应该就是父皇被觞帝囚了那么长时间,觞帝想要,却都没有得到东西。 而,一件重要东西的存放,无疑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贴身放着,总是比离开自己要好吧? 她不过是试了一试,却不禁试出了这件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藏匿物,也试出了,奕傲始终是对奕茗的重视犹胜于她。 虽然很寒心,可,毕竟骨肉的亲情,她没有办法做到彻底的舍弃。 所以,奕傲要有什么动作,只被随之进来的两名士兵,死死按在椅子上。 “奕翾!”奕傲怒极,吼道。 “父皇,与其把这个交给她,还不如交给女儿才是稳妥的,否则,您的心血,恐怕又要被她给糟蹋了。” 说罢,奕翾冷冷吩咐道: “来人,扶父皇回去休息。” 奕傲再想说什么,她只封了奕傲的某处穴位,奕傲顿时再说不出一句话。 接着,在士兵将奕傲推出囚室后,她瞧向站在囚室一角,用一种她不熟悉目光睨着她的蒹葭: “放心,念在你我都是父皇女儿的份上,我不会太为难你,只看你自个是不识趣了,现在,你最好乖乖地待在这,别想什么花样!” 说完这句话,她只走出囚室,纵然现在,她没有研究那件物什里有什么机密,但,却是知道,这,必是十分重要的东西,才值得奕傲这般护了三年。 源于,奕傲在给奕茗时,她从窥视的洞口瞧得明白,奕傲眼底的神色,是郑重,更是一种信任。 而,奕茗只看着她离开囚室,或许,那样物什只会给奕翾带来的是劫难。因为,就在刚刚,奕傲大怒吼出那句话时,她能看懂奕傲眼底的失望。 是的,只有失望,却绝非是焦灼。 耳边,听到船舱上面,又隐隐约约继续有火炮的声音响起。 不知道,这场战役会进行到什么时候,她只知道,心里有一处,还是做不到淡然,会担心那一人的安危。 或许,她能做到的,仅是表面的淡然,表面对那人不闻不问。 是的,不闻不问,虽然奕傲方才那句似是而非的话没有说完,但显见,却是不希望,她再陷入报仇的漩涡中。 可,她的父皇又怎知道,她要报的从来不是什么仇……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洛州行宫后的青山上,在远离海上炮火攻击的范围内,驻扎着密密麻麻,颇为壮观的军营。 其中,身着雪色铠甲的皇甫漠正缓缓走进一营帐,萧楠脸色苍白地坐在营帐的椅子上,第一次,在他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皇甫漠瞧到了悲凉的意味。 哪怕,他还戴着那张面具,可,这悲凉的味道却是从他周身透射出来。 “你怪朕?”皇甫漠低声问出这句话,目光收回,不再瞧向萧漠,只凝注在一旁袅袅散着白烟的药炉上。 错金的药炉周围雕着罕见的瑞兽,里面炼制的,却是国师赖以为系的药物,不,应该说,他的国师赖以为系的,或许不止是这些药物。 此时,能隐隐看到药炉内金光闪耀,想是这几日间,这丹药便将炼制成功。 可,萧漠却并没有一丝的欣喜,仅是随着随着皇甫漠的话语,抬起脸,笑出了声,接着,他的眼底,仿似有晶莹闪过,但,只是须臾地闪过,便再是瞧不到。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也是我忽视了她的想法。包括,更是我,再次亲手制造了这场冤孽。” 其实,他所称的另外一部分秘密在蒹葭身上,不过是权宜之计,皇甫漠果然是不会信的。 “不管你信不信,喜房内的炸药,绝对不会伤到她分毫。” “皇上的谋略没有错,错的,只是这江山争夺,必定会以鲜血作为祭祀。” “是,朕还是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可,西陵夙如此狡诈,密道内的出口,肯定不止一处,朕并没有封死他的去路。” “你没有封死,但却已经假手他人去做这件事了。”萧楠继续笑着,只是越笑,他身体的力气仿似就越在消逝,“他一旦落入奕翾的手中,后果是一样的。而皇上只是损失了一小部分的兵力,便能得到这半壁江山,也得到了,三年中一直想得到的东西。” 皇甫漠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的国师果然是最了解他的,哪怕,在做这道部署之前,他没有告诉过萧楠,萧楠却还是猜到了。 是的,这道部署,不仅仅是借着坤兵炸毁行宫,让天下人看到坤国藉着会晤所行的意图不轨。 更是,故意放开一个漏口,成全奕翾救回奕傲——他那些护送奕傲的楼船,虽然上面有部分的兵力,可,碍着两国会晤的缘由,并不会很多,是以,奕翾救出奕傲不会太难,也不会伤及他的船只。 而接下来,在行宫外驻守的觞兵会佯装和坤兵战得两败俱伤,再引出自以为渔翁得利的奕翾。 当然,要保证两败俱伤的局面,是必须的,也是最难的。 因为兵力太少,若是实打实的坤兵上来,恐怕只会是悉数歼灭他的士兵。 所以他能做的,便是早在喜宴当晚,就将萧楠的秘制**偷偷放入行宫外围士兵的膳食中,其中一部分的坤兵用了膳食,自然人事不省,而他的军队便会在这个时候顶替上来,当然,这个谋略时间一长,无疑就会被察觉,可,旋即喜房就会爆炸,所有士兵的注意力即会被分散,谁又会去注意有哪些士兵呢? 坤兵只会按着事先安排好的部署,佯做败走,且败且撤,在引爆炸药后,再由海上包围行宫。 届时,在坤兵包围行宫之际,这部分伪装的坤兵只会围在外围,并不冲在前面,船阵指挥不同于陆地对战,更是难辨真伪,再命趁乱潜伏进去的神箭手将那云麾将军射死,群龙无首之际,大部分的觞兵将从海上对坤兵进行包抄,真正坤兵必在围攻下被悉数歼灭,实际对垒的,不过全是他的觞兵罢了。 但,奕翾看起来,只是他制造出的两队对战正酣。而在外围观战的奕翾,对四周水域的情况,自然是需要细密警惕的。 西陵夙若要逃出密室,无疑会选择最隐蔽的一个出口——水路。 那条水下的密道,虽从地图上看不出究竟,仅要派识得水性的人,多加摸索,若要知道出口,也是不难的。 难的只在于,奕翾的船队是否会恰好在彼处出现。当然,这个问题的解决,只需他将自己的船队封住其他三面海域,那么剩下的一面海域,是奕翾的必然选择。 他要的,就是让奕翾俘获西陵夙,从而增加奕翾的野心。 是的,这个女子的野心,从她秘密召集自己的数十万军队时,已显露无疑。当然,这一点,若非是他驻守在岭南的大军觉察到,恐怕,连他都会中了这女子的诡计。 不过现在,也等于成全了他。 奕傲应该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松口,把那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奕翾,然后,若西陵夙因此出了真正的意外,他便借机将这罪名全部按在奕翾身上,一举歼灭,一切所要的,亦就都实现了。 无懈可击的谋算,最重要的一步,是算对西陵夙心,西陵夙一旦有心,就注定,这是必败的地方。 只是,一名女子,却注定,让俩个本不该有心的男人,都有了心,另外一个,就是他的国师萧楠。 是以,唯有这一次,他的部署,没有告诉萧楠。 也是这一次,萧楠洞悉后,对他起了罅隙是早晚的事。 可,他不能再让萧楠执迷不悟下去。 那个女子只会让萧楠一再地折翼,虽然,人世间的情意该是最难得的,然,当一份情意,让另外一人,几次用生命去换的话,而这个人,又是他器重的国师,甚至是对他恩重的国师时,他想,他做不到放之任之。 这次萧楠受的伤有多重,他看在了眼里。 而当他决定要迎娶奕茗,萧楠纵仍是恭喜于他,他也瞧得懂,那恭喜背后的悲凉。 如此的萧楠,真让人扼腕。 如果恨他,能让萧楠继续生动,他是愿意的。 本来,在觞国子民的心里,他就是令民间女子望而生畏的不仁之君。 “是,朕的谋略,果然国师都能看出来。什么时候,国师能看破自己给自己下的囚牢呢?” “皇上,您的睿智天下无双,臣恐怕已不再适合辅佐如日中天的皇上,臣恳请皇上,能让臣还归未晞谷。” 终是,要请辞了? 想当初,御驾亲自三顾未晞谷,才请得萧楠出山。虽然彼时,他为的,不是国师的辅佐,却在这三年间,逐渐仰仗着他,成就自己的羽翼**。 然,不过弹指这数年,却是请辞之时。 “国师,待到这一役,朕大获全胜后,你再做定夺。朕答应你,会尽量保她的周全。如今,她在奕翾的手中,毕竟奕傲也在,该是无碍的。” 奕傲纵然对奕茗是好的,可,如今,恐怕奕傲也早身不由己了。 萧楠唇边的笑意仿似僵在那,再是笑不出来。 而,山下,那船队间的战役渐渐在黎明到来前开始偃旗息鼓,只是,这一场偃旗息鼓,是结束,也是另一场开始。 这场开始,却在皇甫漠的预料之外,奕翾竟亲自发了函文予他—— 邀他一叙,当然一叙的地点,为显诚意,双方均独自一人坐一小船,到海域中央相谈。 这个女子的所为,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么快就露出自己的底,是第一个意外。 第二个意外,他本以为,作为奕翾,定是会在看上去两败俱伤的时候,出兵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这一次,这个女子似乎打算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一切。 不过,再怎样谋算,他只兵来将挡罢了。 当然,他不会告诉萧楠,他不希望节外生枝。 遂径直应允。 两个时辰之后,晨曦微露时,两艘小船在平静的海水中划出一道涟漪,接着,在海中央的某处,两艘船终是停下。 奕翾只站在船上,朝着皇甫漠微微一笑,皇甫漠身形微变,已然跃至她的船头: “朕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因为,我们谈的这件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弊。” “愿闻其详。” “我很佩服觞帝的谋算,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控制了洛州的坤兵,可,即便是控制住了,即便坤兵群龙无首,此处离岭南并不远,岭南尚有坤国的二十余万守兵,若是过来,只怕觞帝未免功亏一篑。虽然觞帝的百万大军还驻守在岭南的天堑,但天堑易守难攻,即便能攻过,先机已失,还要过归远的瘴气,方能抵达洛州,而兵家为胜,最重要的就是先机。” 西陵夙果然是落在了她的手中。 岭南的变化,也果然是和她有关。 觞帝没有说话,只是静待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愿意和觞帝谈一个条件,假若觞帝答应我这个条件,不仅,岭南的坤兵不会抵达洛州,觞帝的百万大军却能比岭南的坤兵先行到达。不知坤帝对这个条件意下如何?” “价码是什么?”直截了当地问出这句,并没有假意的敷衍。 “价码就是,觞帝必须迎娶我为坤国的皇后,取消和我妹妹的婚约。” “可天下人皆知,和朕有婚约的是白露公主奕茗,莫非你自愿放下圣华公主的名号,坤帝皇贵妃的封号?” “不过是区区的名号封号,有什么放不下的?”奕翾的唇角高傲地翘起。 “可,朕的皇后之位也是一个区区的封号。” “但,因为是你的皇后,对我就是不同的。” “将奕傲的东西给朕,朕会考虑你的建议。” 女人,真是种很蠢的动物,明知是飞蛾扑火,也偏是要去尝试一下。 只是,如今,她其实不蠢,认为她被爱冲昏头脑的人,才是最蠢的。 “可以,但,空口无凭,觞帝用什么表示自己的诚意呢?”她咄咄地问。 “朕的百万大军被坤国二十万兵力牵制着,若朕有变卦,以你目前的二十万兵力,应该对付朕随身的这万名禁军都是绰绰有余吧?” 不过,才说了几句,竟是被他瞧穿了,她在平洲、归远的部署? 是的,她的二十余万兵力能安然到这,自是这道部署起了效用,在这三年内,她最有成效的地方,就是在几处最重要的地方,都安插了细作。 虽然,仅有十人,可却是遍布在皇宫,军营中。 看上去,不过是以最卑微的身份,在不可能探听到多少有用信息的位置,然,只有这样的身份和位置才最容易被人忽略,也最容易得到,并帮她刺探到一些别人并不重视的信息。 这些信息,可以是传闻,也可以仅是一道发落或者处置,凭借着这,她便能去谋算人心。 譬如,玲珑,譬如,本来镇守在岭南平洲、归远一线的,辅国大将军身边的郝副将。 玲珑,因着父母悉数死在魑魅山,对蒹葭有的自然是敌意,只是,玲珑的这个身世,却并非宫里人所能查探到的,她洞悉玲珑的异常,仅是从一介平民女子竟然违例进宫,并被指于伺候蒹葭开始,随之暗中观察,终是瞧出,即便玲珑面上活跃,眼底深处,死寂一片。 郝副将,则是由于郝容华的薨逝,纵西陵夙以昭仪之礼下葬,并准郝副将扶灵,全了郝容华的身后名,可郝副将膝下就这一个女儿,当年,是遵了先帝的旨意,嫁予西陵夙为侧妃,如今,好端端地在宫里去了,郝副将这一介武夫,心里必然会起计较,这计较只需加以挑起,郝副将又岂善罢甘休呢? 人,总是容易接受自己潜意识里认为的东西,而对于所谓的真相与否,往往是不在意的。 这,就是谋心的基本。 是的,帝王谋江山,她,只谋心。 当这两种谋能融会贯通,无疑,就能睥睨天下。 而她,确实配得起他,睥睨着锦绣河山。 且看他是否愿意真的以诚相待了。 “觞帝果然睿智,这东西给觞帝又何妨呢?”奕翾唇角勾起,从袖笼里取出那薄如蝉翼的物什来,“只是,觞帝纵然睿智,却想不到父皇将秘密就藏在断臂之上罢。” 说罢,她把物什放予手心,摊开,递到觞帝跟前,觞帝却并没有去拿,仅是语意不惊地道: “奕翾,此刻,这件物什该已无秘密可言了罢?” 眸华轻柔地一扫,便知那物什内的秘密早被取出,如今有的,不过是一个空壳子。 不啻是种试探,试探他是否迫于这个秘密,而他,最不喜欢被人刻意试探。 “呵呵,东西,在这……”奕翾的语意更柔,她微微凑近觞帝,可看见,莹润的菱唇内含着一小卷银色的纸帛,在旭日的晖照下,银光熠熠,分外醒目。 是的,那薄如蝉翼的物什上,只需用有颜料映刻上去,便能将上面的字图拓下来。只是拓下来后,那物什就再没有用处了。 这一点,是方才,她用奕茗做胁迫,在拿到这件物什时,迫使奕傲说出来的秘密。 当然,这个秘密能给她带来的,却不仅仅是上面记载的东西。 如同此刻,若他要,那么,恐怕并非能用手从她的唇内取出。 皇甫漠纵然依旧面容不惊,却是嗤鼻的。 无论什么时候,他从来不会吻女人,女人对他来说,更多的意义,仅是临幸的需求,压力的纾解。 其他呢? 他实在想不出更多的借口来。 止了念头,他凝着她,薄唇微微靠近她的,接着,奕翾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拂来,没有反应过来时,那银色的纸帛便被他吸了过去。 他好看的薄唇将那纸帛缓缓拿下,当然,这并非是普通的纸帛,徐徐展开,上面除了绘有一台火炮,旁边还有一些细密的文字,这些文字,正是关键的所在。 原来,这世间真的存在天威火炮,传闻中,这种火炮是十八年前由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设计。这种火炮的射程和威力都是现在常用火炮的十倍都不止。 而当年,设计出这种火炮,不仅没有给这名工匠带来丰衣足食的报酬,反是引起了最先得知消息的小国国主派人去要图纸的纷争。 图纸虽可以复制无数份,但,若每个国家都拥有这种火炮,那就等于没有效力。所以从最初的竞买图纸,逐渐演变成了厮杀。 工匠据说在厮杀中惨死,火炮的图纸却自此下落不明。 而他也是那年,锦国灭亡那年,因着某件事,派人去往锦国时,发现了这个秘密,可被囚后的奕傲却是只交出了火炮的构造图纸。 当火炮塑造成功,虽然射程比普通火炮远,可威力却远远不够,于是,他推测,还有一半秘密是奕傲没有交出的。 可,三年来,无论奕傲怎样表面佯作归顺,这一半秘密他却是再没有办法得到。 不过,在这三年内,由于国师的关系,他对奕傲也仅能礼遇有加,并不苛刻。 只是,注定,礼遇待人,始终不如用心机手段来得直接。 一如现在,曾令天下枭雄都垂涎的火炮制作秘方,就在他的手中。得到这张图纸,仅一眼,他便瞧出了,原来,只要在火药中,加以改进,便是相隔数里,都能击中目标,灰飞烟灭。 他的目光柔和,犹如静谧时的海水一般,在这隅海水里,奕翾能瞧到,有她的身影驻留,纵然,那么浅,对她来说,终是让心再没有办法做到坚硬。 “这个,我已经给你了,你的承诺呢?何时兑现。” “你,希望我在这局势未定之时就兑现,还是待一切妥稳后,再迎你到觞宫呢?” “当然,后者听上去,最是可行。而我并非那蛮横之人,只需觞帝做出一件承诺,那,就我就安心了。” 皇甫漠没有应上这句话,奕翾的眼神示意,那艘小船竟是缓缓退后,在海水里划出一道圆弧,返回,朝奕翾的船只行去。 跟随觞帝来的那名划船的兵卒有些讶异,但,觞帝只用目光示意那名兵卒继续等待,单身随奕翾往她的楼船行去。 或许,不用进到那处地方,他也隐隐觉到了什么,可,当步进那间囚室时,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对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事所做的犹豫。 而奕翾微微笑了起来,凝着坐在一旁,看起来竟有几分悠闲的蒹葭,对觞帝道: “我想要觞帝做的事很简单,一个女子,最重要的是容貌,最可能得到男子欢心的也是容貌,如果觞帝要我以白露公主的名义下嫁于你,那么,就请在这里,毁去她的容貌。这样,我才能真的相信,觞帝的诚意。也真的敢去相信,我和觞帝之间的未来。并且忘记过去,在锦国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觞帝的袖手旁观。因为,那不过是由于这个女子所造成的,我愿意相信和觞帝无关。” 既然,很快,坤国就会覆灭,西陵夙再不是帝王,那么,这三人的游戏,便该结束了。 说罢,奕翾拔出随身佩戴的剑,含笑递给默然不语的皇甫漠: “当然,这女子再怎样,都是我的妹妹,除去这副祸害国的样貌,我会好好相待她的。” 这话说得真好听,好听得让蒹葭咯咯笑出声来,若是陌生的人听到,定是以为蒹葭骇怕得失了正常。 可,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是条理分明的: “好一句妹妹,毁去我的容貌,再许给我一份好生相待,真的是好呢。你难道以为,以觞帝的睿智,看重的是女人的外貌,而不是内在?毁去我,觞帝就能移情,那么,若觞帝的心还分在觞国后宫中,奕翾,你是否是要把觞国后宫所有的嫔妃的容貌都毁去,才罢休呢?再者,你说我祸国,无非是想把锦国亡国之名扣给我,可试问你自己,如今的行为,算不算,更当得起一个祸字呢?” “就再让你逞下口舌之快,反正你都瞎了,不介意脸上在加一条疤痕的,是不是?” “可,我却是最爱美的呢。”蒹葭悠悠地说出这句话,目光虽没有瞧向任何地方,然,她却是知道,他来了。 萧楠,是他。 他一身青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室门的地方,第一个察觉到他出现,是皇甫漠,他转眸凝向萧楠,旦见萧楠身形移动间,人,已走到蒹葭身旁。 萧楠的眼底,自然没有错过,蒹葭闲暇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本来皓白若雪的腕上,现下,都是斑斑的勒痕,伴着她刚刚悠然的语气,却是成功点燃了他的愠怒。 “任何人,若要动她的念头,最好先问下我,是否答应。” 他从来不是容易动怒的人,可,倘谁要毁损他最珍视的东西,那么,他便做不到淡然。 “呵呵,国师,觞国以谁为尊,想必国师忘了吧?” 萧楠伴着这一语,蓦地转眸,目光如炬,倒是皇甫漠在一旁启唇: “国师并非觞国人,是朕三顾茅庐,从先前的锦国请来的高人。” 这,显然是出奕翾所料的,这位国师竟然是锦国人? 而,皇甫漠竟然这么说,可见,对这位国师不仅器重,甚至重视程度远比她想象得更深。 “不管怎样,白露公主背叛锦国在先,按照锦国昔日的律法,处这刑,也算是轻的了。” 这一句,只让蒹葭的唇边笑意敛去,她的唇角微微颤抖,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荒谬!”萧楠冷声说出这句话,只将蒹葭从座椅上揽起,“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是你碰不得的。否则,我可以让你受反噬之痛!” 萧楠话语里的最后四字落进蒹葭的耳中,她的身子猛地一震。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瞧向奕翾,她怎么会忽略这个呢? 在所有的记忆没有回来之前忽略,还情有可原。 可,在这之后,她仍是没有想到这点,甚至,还有那样的疑惑,就是蠢钝了。 原来,涉及到他的事,她总会蠢钝。 而现在,他却已不知在哪。 不过,或许,又和上回的隆王宫变一样,所有人到了最终,都是在他谋算棋局里,所以,她何必去担这份心呢? 奕翾没有注意到蒹葭的目光,只是被那四个字‘反噬之痛’惊得身子一震,不过,仅是一震,她就恢复平静: “倘若我给尊贵的国师看一样东西,国师还会认为,我将受反噬之痛吗? 【冷宫薄凉欢色】22 轻轻击掌,囚室另一面墙壁在此刻,随着击掌声忽然翻转过去,墙壁后,是同样的铁链架,架上,绑着一名男子,和蒹葭最开始绑的样子完全一样。 正是西陵夙。 这一次,他竟没有置身在棋局外。 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了呢? 这么蠢,让她觉得一点都不好。 蒹葭的视线虽不能移转过去,眼角的余光,却是清晰地看到了西陵夙的样子。 他看起来,除了被绑在那以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是,他被绑的柱子和她的,还有些许的不同,那些不同就在于,柱子两旁,各有两块铁制的半圆形罩子,若这两个罩子合起来,西陵夙的命也就结束了。 因为,那罩子里,满是密密匝匝的尖刺,这些刺假如刺进人的身体,没有理由还能活着。 西陵夙,如此精于算计的你,真的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出现在这种危险的境地啊。 这让她,会没有办法做到狠心绝情。 其实,从喜房后的暗道,直到此刻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再没有办法按着自己先前设想的走下去。 不,她不愿再继续下去,只是由于父亲奕傲的那句话,纵然,她不知道那句后背后所谓的真相是什么,可听得却是分明的。 而‘反噬之痛’,这四个字,她同样不陌生。 源于,有一种蛊,叫‘血蛊’,成因是取男女双方的一滴血,封在养好的虫蛊中,由谁封蛊,那么,另外一方就会受封蛊的一方迷惑,但,假若有一日,这种蛊被破解,那么,封蛊的人即会痛不欲生,所以,叫反噬之痛。 当然,这世上,或许,没有一种蛊是萧楠破不了的。 但,倘在这之前,被施蛊的人先行死去,自然,就谈不上反噬之痛。 因为,哪怕,萧楠再能破解,破解却是需要时间的,这时间,抵不过罩子阖上的速度。 她想不到的是,奕翾竟也会研习蛊术。 而这个,显见并不会是萧楠传授的,或许,在她离宫的时候,终究,没有把该带的都带走,有些她不以为然的东西,奕翾却是收了去。 譬如,一本记着常用蛊的手札,幸好,上面并没有涉及到心蛊,否则,后果将更不堪设想。 奕翾能学会的,仅是血蛊这些浅显的蛊术罢了。 若她先前就记得起过去的事,哪怕,留有一点关于蛊术的记忆,那次,玲珑伺候西陵夙的时候,不小心拿簪尖刺伤了西陵夙,就该有所警觉。 那么,是否也可以说,奕翾正利用这点,才使玲珑心甘情愿地跟从她呢——让玲珑见识到,只需一滴血,就能让本来该是西陵夙仇敌的奕翾,受到的宠爱更甚于她? 许之这样的诱惑,以此来让玲珑为她效力,自然是玲珑这类山野的女子所不能拒绝的吧? 奕翾,心底嚼过这个名字,想当初,她是羡慕奕翾的,羡慕她不仅拥有绝美的容貌,也羡慕她能够率性地活着,譬如,父皇从不限制奕翾的行动,奕翾甚至可以随着将军往京城外的校场。 而她呢,除了接受觞帝的婚约之外,她几乎是被父皇圈禁在了后宫中。 收回思绪,她不愿意自个陷入过去的回忆里太深。否则,她会很快就记起那场伤痛,那场,让她的心,碎成一瓣瓣,至今无法愈合的伤痛。 如今,这场伤痛,他不会记起,她也不会让他记起。 从今以后,她和他之间,将是桥归桥、路归路。 唯有这样,才能放了自个,父亲说得对,好好为自己活着,方是最好的。 若要报仇,且不论什么真相,有因才有果,首先该报的,是她吧?若不是她的一错再错,一切,本不会发生。 思绪甫徊,奕翾的话,悠悠想起: “只要我轻轻地按一下,眼前这位尊贵帝君的命,就不存在了。觞帝,你说,我该按吗?” 蒹葭别过脸去,这样的时刻,她不能说什么,事实也是,她何须要去说什么呢? 即便,她不愿用所谓的报仇困住自个,西陵夙,他死,他活,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今日的局面,她再多事,难道是想,让脸上多条疤痕不成?她可是最爱美的,若是被那剑深深地划过,连缎颜膏恐怕都是没有用的。 因为,缎颜膏本就是她研制出来的,自然清楚,对有些伤痕的复原有用,可,切入肌肤内过深的伤口,是缎颜膏所无法填补的,一如,心,假设被剜去一块,要恢复,谈何容易呢? “皇上,臣之所以到这,有探路兵禀告臣,从西南方向,似是有不少骑兵往这里来,西南面是坤国的帝都所在,想必,是坤国的援兵也未可知。按着速度,至多十二个时辰,就会抵达这儿,所以,臣不认为,眼下,该杀了坤帝。” 萧楠将蒹葭的神色收于眼底,只说出这句话来。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恁谁都能听懂,本来洛州行宫一事,彼此行的谋算就并非光明磊落,西陵夙又是坤国的帝君,眼下不论怎样,活着的西陵夙,终是比死了的,更有价值吧。 “这么快,援兵就来了?” 皇甫漠若有所思地说出这句话,十二个时辰,虽然可以撤离,但,从洛州这往坤国的帝都,却是能避过重城,也更容易挥军攻入坤国帝都。眼下,无疑是最适合扩大觞国版图的契机,所以,断不能弃了这里。 一旁的奕翾眉心蹙紧,按道理,岭南那边,郝副将早就将辅国将军囚了起来,没有道理,岭南的坤兵会觉察到,再报至帝都,可那队骑兵,却是从西南方向前来。 难道说,是西陵夙对这一切又尽在掌控?是以,早早地就部署好了援兵?只是由于蒹葭,才会意外地让自己落入她的手里? 其实,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动西陵夙,西陵夙对她来说,不啻是最好的一道护身符。她方才这般说,也仅是要让皇甫漠表个态罢了。若要西陵夙活,则必然,萧楠也不得行那所谓的‘反噬之痛’。 这点,彼此都该清楚。 幸好,眼下,西陵夙晕眩着,对刚才她说的,她做的,都不会知道。 她的**下得很足,加上又是从奕茗留在宫里的那本手札里学来的,效力更是好得让她惊讶。 是啊,当年奕茗突然逃婚,父皇一怒之下,就封了奕茗的宫殿,许是对这个妹妹好奇使然,让她在其后数次的夜晚,偷偷地潜入这座宫殿,试图发现,这位妹妹是否留下一些什么,譬如说身世,是什么样的身世,让父皇对她这样重视,却有放在宫外,直到十岁才带回呢? 当然,第一晚,她粗粗找了一遍,除了一些珍玩饰物外,一无所获,第二晚亦是如此,直到第三晚,她才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花盆下的隔空栏里,找到一本手札,她起初以为是日志,结果后来才发现,写的都是一些,很匪夷所思,实际却行得通的东西。 虽然,记录的东西很少,有些,哪怕记着,她都没有办法领悟,可血蛊和**这两件,恰是她用了两年就慢慢研习会的,而这血蛊和**确实是有效的,她的第一个试验品也恰都是西陵夙。 不过,如今看来,奕茗在进宫之前,果然是与这国师有关。或许,也是因为这国师的缘故,皇甫漠才非要迎娶奕茗。 “罢了,觞帝如此前惧后忧,我也不为难觞帝。待觞帝研制成火药,这些赶来的兵卒,不过是群龙无首之辈,正好供觞帝一试火炮的威力。另外,为了表示诚意,我会先兑现自个的承诺,而我就在这,静候觞帝兑现承诺。”这一句话,不逼着皇甫漠做出抉择,也等于是把自己撇开于这件事之外。 十二个时辰后,不管是觞兵赢,还是坤兵赢。对她来说,都将是真正的渔翁得利。 所以,她会尽快通知岭南那边,放天堑的觞兵经岭南,来到洛州。而两城地相去不远,兼程的话,至多十个时辰也就到了。 有兵力,再加火炮的威力,觞帝自然不会选择退避。 而眼下的形式,对皇甫漠来说依然是紧迫的,他匆匆离去,国师甫要带奕茗一并离开,奕翾却是拦在了国师跟前: “想不到国师对妹妹倒是怜香惜玉,既然如此,等到这一役凯旋,我会向觞帝请旨,将妹妹许配给国师,这样,我就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虽然,女人的嫉妒是件很可怕的事,但,假若我妹妹的身份变了,我也就无需挂怀,不知国师意下如何呢?” 萧楠没有说话,他的手好像一挥,又好像没有,但,奕翾却是在这瞬间能觉到颈部一疼,她的身子一滞,萧楠才缓缓启唇: “我已解了他的血蛊。但,我亦能先控住你的反噬之痛。你记着,我要的,是这段时间奕茗的安然无恙,你做到这一点,我才会彻底让你不必受这种反噬之痛。” “你!”奕翾大惊失色,手下意识地摸到胸前,里面系挂的坠子已然碎去,那些血色的液体隔着锦裙都能触得分明。 “你不是我的弟子,偷用血蛊已经该死,我给你恕罪的机会,希望你好好珍惜。”萧楠语音肃杀的说出这句话,转身瞧了一眼蒹葭,手却是替蒹葭整理了一下略微皱褶的裙衫,“好好保重。” 眼下,无疑,这里还相对安全。 而,对现在的蒹葭来说,只要她愿意,区区一个奕翾应该伤不了她。 但,他怕的,就是蒹葭的仁善,因为,她不再是七年前,跟在他身边的小丫头了,再不会由着性子喜好去做一些事,一个人顾忌太多的话,不啻就会形成许多的软肋。 所以,控住奕翾,是必要的。 说罢,他紧随觞帝出去,驾着他驰来的小船,往行宫方向而去。 奕翾回过脸,睨向蒹葭,难道,这国师竟是奕茗的师父?可,在她看来,师父对徒弟又怎会是这种感情呢,瞧得出的,仅是那份暧昧莫名的情愫: “想不到呢,连觞国的国师都对妹妹有情。妹妹,别怪我,正因为,太多男人喜欢你,无视我的存在,甚至利用我,让我只成了他们的马前卒,所以,你让我怎么对你做到释然呢?唉,不过现在你可以放心,我暂时不会再伤害你。因为,我想,即便你懂怎么帮我解去反噬之痛,你都一定见死不救的。” 这话说得可真是让人无语,蒹葭的眼睛仍是停滞在某一处,没有说任何话,仅是继续保持着他们进来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对于奕翾,无论记忆是否存在,她都没有话再说了。 如今,她要的,是父皇平安。 哪怕萧楠没有胁迫奕翾,她也不会再让奕翾随意地伤到她。 所以,那反噬之痛,如果奕翾不再处心积虑做一些事,自然不会被伤分毫,所以,她当然不会再善良到愚昧地去解。 奕翾不再说话,只是吩咐人进来,带奕茗出得囚室,在出囚室的那一刻,奕茗眼角的余光,却还是不自禁地瞧了一眼西陵夙。 纵然,他迷恋上奕翾,是因为血蛊,可,真的放这样一个大美人在跟前,难道,就不会动心吗? 所以,原本,他就该是对奕翾动心的缘故。 咬紧嘴唇,她再不去瞧他,这个男人,不值得她继续伤神。 她被带到一间独立的舱室,舱室外有士兵守着。虽仍是场监禁,环境却比囚室要好太多。 十二个时辰,过得十分平静,平静到,仿似,这里根本没有发生过昨日的爆炸,依旧是祥和的帝王会晤。 只是,她却是晓得,越是暴风雨来前,看上去就越会平静。 一早的时候,她看到,有船只朝洛州行宫而去,船上的人,却是奕翾,玄黑的长袍,奕翾驻足站在船上,一如初见她时一样。 在这样的时刻,去往那边,所为何事呢? 这些,不是她该多去关心的。可,确能隐隐觉察出,情况越来越不妙。 此刻,因着奕翾的离开,倘若到傍晚都没有回来,或许,她该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果然,直到傍晚,奕翾都没出现。 外面倒是起了风,风把海浪卷起,肆虐地隔了窗棂,窗纱都拂动得厉害。瞧着天色,好像又要开始下暴雨。 回想起来,抵达这里的时候,不也刮着大风,她在一众宫人的搀扶中下得船去。 只是,行宫爆炸,千湄、邓公公这些宫人怎样,她却是没有办法去知道的。 或许在行宫爆炸的那晚,便都没有逃出。但,往好处想,若西陵夙顾惜这些宫人,一早让她们躲在较为安全的地方,加上后来愿意归顺的话,许是仅被皇甫漠囚着吧。 她伸手推开舱窗,远处行宫前面的海上,早不见一艘楼船,行宫,也俨然恢复到先前的样子,除了爆炸带来的痕迹没有办法消褪之外,一切恢复如初。 看来,皇甫漠一早已如愿控制住了形势,只是,因着这突如其来的援兵,终究又将严阵以待。 “吃饭了!”随着舱门被推开,玲珑嚷出这一句,将那托盘没好气地往桌上一扔。 算来,这一日,她还是第一次用饭,倒是不觉得饿。而奕翾果然会用人,让玲珑给她送饭,明显是让她哪怕饿,都没心思用下吧。 只是,她却偏是坐下来,摸索着端起碗,慢慢地用着,她不怕玲珑下毒,世上也没有什么毒能够伤到她。 因为,她的师父是萧楠。 玲珑见她竟是这般坦然地开始用饭,心下自是不悦,可碍着奕翾,又不能发作,只将那菜下意识地要去吐几口唾沫,却听得蒹葭问道: “给皇上送去饭了么?” “皇上?”玲珑的声音不啻是有些讶异。 这一讶异,恰是证实了她猜的,玲珑并不知道西陵夙被囚着,否则,眼见西陵夙那般惨样,又怎会继续安然听命于奕翾呢? “皇上在舱底,你不知道?”她反问了一句,继续自顾自地摸索着夹起些许的菜。 “你听谁说的?” “不用我听谁说,就在囚的我的舱室里,有间密室,里面押着的就是皇上。玲珑,这,你都不知道吗?” 玲珑显见是起疑了,这,就是她所要的。 “若不信,你可以自己进去看,但,不知道,这密室,你的主人是否容许你进去呢?”蒹葭仿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字字却砸进玲珑的心底。 “你吃你的饭,休想挑拨我和公主的关系。”玲珑还是将一口唾沫啐进了菜里,这一啐,蒹葭只放下碗盏。 “我是不是挑拨,你自个心里最清楚。我也没必要去挑拨你,你恨我,可,我并不恨你,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被人利用了,都还不知道。”蒹葭的语音里带了唏嘘。 是的,这话是真的,玲珑的性子,其实太过单纯,不适合宫廷,更不适合待在奕翾的身旁。 奕翾的心虽然未必是坏到彻底的,可,奕翾从小就是骄傲的公主,骄傲往往会在产生落差之后,做出一些伤害别人的举动来,她担心玲珑,会否有一天终究被伤到。 譬如,血蛊,根本是奕翾不可能为玲珑去做的,只有自己封的蛊才有效力,若玲珑发现,还是得不到西陵夙的心,到时候会怎样呢? 她不敢想。 作为蒹葭这个身份,她亏欠着窈娘、张叔,哪怕玲珑害她差点死了一次,只救玲珑这一次,便是两清了。 也算是,为了那一人吗? 因为,这条船,或许,很快就不会安全。 哪怕囚室会有暗哨口,船舱内却未必是有的,再加上,短时间内,奕翾并不回来,待到回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是以,顿了一顿,她看到玲珑本来想掩饰的神色,再做不到淡然时,只从袖笼里取出一个瓶子: “这个给你,里面红色的是解药,蓝色的是则是**。” 这个药,是彼时,萧楠离开时替她整理衣裙时,将这个瓶子从袖底掷到她垂落的手旁,由于速度极快,旁边的人根本无法洞悉。 而她自然清楚是什么东西,也清楚萧楠的用意。 瓶子里仅有一颗红色药丸,剩下的蓝色的药量却足够让这一艘船的士兵晕去。 玲珑没有拒绝,接过,复收了托盘出去。 夜色渐浓时,能听到,关于战役打响的声音。 这场战役,打得比预料中要激烈,不远处,那场战火的硝烟将整座夜幕映得红亮,那些红亮的夜空下,能听到震耳欲聋的炮火声。 这一刻,她走到自个的舱室门前,很容易地,就打开舱室,走到外面,她才算看清楚,船的周围,总共有十艘左右的船只,但,每艘船能载人的数量有限,所以,这些,未必是奕翾所有的兵力。 纵然她不清楚,奕翾行的是什么谋算,可她却是清楚,如果说奕翾昔日只是一被人利用的马前卒,那么,现在奕翾的野心确是极大的。 这些野心是被利用后的反弹,也是压抑下的刺激。 她不管奕翾的所为,她在意的,仅是父皇的周全。而眼下,这里将因着奕翾的野心,变得并不安全。 是的,奕翾的野心,加上一意孤行,最终,定会惹祸上身,被这场战火波及。 不过,还好,很快她就会带着父皇逃离到安全的地方。 四周,出奇的平静,因为,假若玲珑真要救出西陵夙,那么,以玲珑一介弱女的力量,必是要将船内的士兵迷昏,方会有胜算的几率。现在,当她推开舱门,看到旁边的士兵没有一丝声响地倒在地上,便知道玲珑已然做了。 速度之快出乎她的想象,也让她明白了,玲珑对西陵夙竟是迷恋到了这种地步——哪怕不先去验证,只起了疑问,就这般做了。 倘再加验证,无疑,不仅耗费时间,也会令其后要救西陵夙出来变得不那么容易。而,这般做了,万一,西陵夙并不在囚室内,显然,玲珑赔上的,是奕翾的不容。 可,正是玲珑的这份心,让她得以实现她的谋算。 说起来,亦是她第一次成功的谋算—— 在这战火弥漫的海域内,奕翾不会傻到把船只连在一起,既然,奕翾曾带着父皇来囚室,就说明父皇只会在这艘船上,毕竟,坐着轮椅,没有相连的甲板,去往其他船只上,是颇费功夫的。 哪怕,这艘船上的士兵都人事不省,其他的船只也隔着一段距离,她仍是小心地查看了一下周围,毕竟,对于这艘船,她是陌生的。 她的位置是在第二层的船舱,地下室则是囚室,所以,按道理,一层的舱室内该是奕傲的所在。 只是,不知道,现在的奕傲是否也被**所迷晕,源于,能让整船的士兵被迷倒,无疑这药该是下在晚膳中,所以,奕傲恐怕也是用了。 那么,她想法子带走奕傲,却是危险的。 思绪中,她走下二层,直接步入一层舱室,果然看到,奕傲正坐在轮椅上,他的跟前是托盘,托盘里的饭菜俨然还没有动过,听到她的脚步声,奕傲转过脸: “茗儿……” 只轻轻唤一声,却是让她松下一口气,还好,他没有用。 “父皇,现在情况可能不妙,你先跟我走,好吗?” 眼下,来不及解释任何事,而她眼睛看得见,奕傲一早就察觉了,所以无需解释。 “你快走,别管父皇!” “不管怎样,我不可能不管你!” “三年前,你为父皇做了够多,三年后,别再傻了!” “不,倘若父皇还记得三年前,女儿做的,就该给女儿一个赎罪的机会。” “那件事——。”奕傲终是噤声,他看得懂,蒹葭眼底的执着,也明白自己始终仍是做不到坦诚,只转了言辞,“三年前的事,根本不是你的错,其实,父皇坐了这么多年皇上,已经很累,这对父皇来说,更是种解脱。茗儿,父皇可以跟你走,但答应父皇,不要再想任何的赎罪,好吗?” 此时,同样听得到,外面的炮火开始愈渐大声,甚至还着一种啸叫的声音。 这种声音,他不陌生。 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的手有些发冷。 而奕傲的话,和先前他说的,联系起来,是有些不对劲的,蒹葭听得出来,但现在,她没有顾及这些,只很快推着父皇朝舱外走去,进来时,她观察过旁边,系着一艘小船,这无疑给了她们希望,这里,离最近的堤岸不远,以她的力气,足够带着父皇到岸边,眼下,只有远离这些船只,才是安全的。 “父皇,我都答应你,现在让女儿带你走。留在这,女儿担心,奕翾始终还是会让父皇为难。”只说了这一句,她推着奕傲很快走出舱室,能看到那条小船还系在原来的船尾,在不算安静的海水里起伏着,可此刻,突然从另外一面舱室也走出来两个人影。 恰是玲珑,她扶着西陵夙,而西陵夙仍是昏迷的状态: “你给我的药根本没有用!你又骗我!你的眼睛——” 玲珑显然也意识到蒹葭的眼睛是看得到的,此刻,这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她,语意淡淡: “如果没有用,你以为你能这么顺利把他救出来?只可能是奕翾给他用的药太多,醒来需要一段时间。” 玲珑不再说话,只扶着西陵夙要下到船上,见蒹葭也要下船,只道: “你另外找船,和你一起走,目标更大!” “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都留下。”蒹葭说得很清楚,然后,只将轮椅推到船便,紧跟着,将奕傲扶起,手没有松开,轻盈地跳到小船上,再将奕傲扶了下去,安顿好奕傲后,再返身,把轮椅一并拿到船上。 这一跳,玲珑看得出,蒹葭的身手是不错的,可她瞧不出,蒹葭其实除了轻功之外,再不会任何的武功。 但,只这些,也够了,因为,玲珑不再提出反对的意见。 仅是在扶着西陵夙到船边时,有些不心甘情愿地道: “扶他一下。” 毕竟她没有蒹葭的身手,做不到,这样轻巧地跳下去,再将人扶住。 “父皇,我们带他走吗?”纵然,她清楚彼时,父皇的所言该仅是一场演戏,可,仍是问了这一句。 因为,错的,不只是西陵夙,错的,更多的是她。 而父皇,疼惜她胜过一切,哪怕,被囚时,仍不想她涉险。对于这些,她能做的,仅是在以后,每做一件事前,都不任由着自个的性子。 “茗儿,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罢。”奕傲的话语,果然不出所料。 只是,在她伸出手,要去接西陵夙时,却是犹豫的。 可,犹豫仅是短短的一刻,她便接着西陵夙,将他扶了下来,这一扶,他熟悉的气息铺面而来,他的身子这个角度下来,应该很重,可她扶着他,恰轻轻一拉,便是让他下得船来。 她把他扶做到船尾旁边的位置,除去船头旁边奕傲坐的位置外,也只有那个位置可以坐不划船的人。 紧跟着,玲珑迅速下到小船,玲珑踌躇了一下,还是径直走到船头,执起一桨,毕竟,她曾经划过船只,由她来掌舵,无疑是好的。 蒹葭略略犹豫了一下,仍是坐到西陵夙旁边的位置,一起朝岸边划去。 快接近岸边时,因为没有那艘大船的遮挡,小船完全暴露在夜色里,她听得到,另外几艘船上,值勤士兵隐隐的喊声,只是,任凭那些士兵怎样,小船显然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控制,加上,奕傲的身份是特殊的,也是曾经的锦帝君,奕翾未必敢明着吩咐下去,严加看管奕傲。这也导致了他们不知道该追还是不追,待到他们去回了奕翾,再做抉择时,先机便是贻误了。 此时,奕傲终是回身,瞧向那几艘大船,在船头,没有看到另外一个他熟悉的身影,因着那个身影没有出现,他的心底,骤然浮起不忍来。 毕竟,那也是他的另一个女儿啊。 被奕翾关在舱室里,他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加上他的舱室靠着另外一面,自然也看不到早起时,奕翾船只的离开,只是,他明白,奕翾不容奕茗,所以,奕茗离开那艘船是对的。而他呢? 方才愿随奕茗离开,何尝不是不想成为奕翾的束缚,也不想让奕翾再借着他,去做任何的谋算。 包括,让锦国复辟。 毕竟,今晚过后,奕翾拥有的这些兵力,在短时间内,重整锦国该是不难的。 而他这么多年的帝王做下来,其实,很累很累。只因着称霸天下的雄心撑着,只因着不想耗费了这么多,仍是要放弃,才走到了三年前,牺牲了那么多,最终,却只是覆灭。 如今的他,再做不到一个帝王该有的气魄,有的,仅是人近暮年的追悔和感伤。 “茗儿,翾儿对你没有多少恶意,她只是太想为锦国出一份力,你,别怪她。” “我不会怪她,毕竟人各有志,但,她如今这么做,只怕,到头来,反而让锦国最后的兵卒都做无谓的牺牲。而我能做的,仅是不想让父皇再出事。” “茗儿?” “快到了,父皇,我扶你上去。”说话间,船只已抵靠在岸边,这一路行去,她用力地划着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本来坐在她身旁的西陵夙,却是在一个颠簸后,将头靠在她的肩胛处。 而她竟全然没有注意,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本在船头划着的玲珑,恰好放下桨,回身,终是瞧到了这一幕。 她来不及去顾及玲珑的神色,只将他推开,玲珑就势过来扶住西陵夙,她则走到前面扶起奕傲,奕傲在起身时,却是回瞧了一眼那些湖面上停靠的船只。 “父皇,放心,这些士兵目前不会追来。” 奕傲的眉心一锁,凝向她时,蒹葭复道: “父皇,奕翾不在,他们做不得主,眼下,奕翾虽然在觞帝那,可那里,目前是安全的,奕翾会平安无事。” 毕竟,不管怎样,师父在觞帝身旁,奕翾始终是她姐姐,哪怕觞帝不仁,师父总是会照应的。 而至于奕翾和觞帝之间是否又达成什么协议,不是她想知道的,是以,趁着这个机会,她必须带父皇走。 “什么?!”奕傲却是陡然惊唤出这句,接着,在月华下,她能看到,奕傲的脸色大变,甚至,她扶住奕傲的手,都能觉到奕傲浑身在不停地发抖。 “父皇?” “不!不!”奕傲的身子一个踉跄,哪怕蒹葭扶着他,他仍差点站不稳。 “父皇,难道——”所谓父女连心说的是如此吗? 而奕傲只轻轻说出一句,那一句仅蒹葭可闻,却也是足够了: “天威火炮根本是失败的,会自毁……” 什么?! 所谓的天威火炮,实际,根本是没有成功过的? 然,父皇却视若珍宝地藏着的原因,她无从得知。 只知道,眼下,阴差阳错,恰是或将危及到奕翾的性命! 但,谁会想到,坤国会突然出现援兵! 谁又能想到,奕翾会去往觞帝那! 谁竟能想到,觞帝预备拿那批坤兵作为实验呢?! “父皇,您别担心。”蒹葭顿了一顿,凝向玲珑,道,“玲珑,你帮我一个忙,我会让西陵夙爱上你。”玲珑的弱点在哪,她自是清楚,在这样的时刻,也唯有这样的交换,能让玲珑为她去做这件事。 “我凭什么信你?”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吗?奕翾做不到的,我可以做到,至多还有一个时辰,西陵夙就会醒来,而信与不信就全在你。” “你要我帮你是么?” “此处,请你帮我把父皇找一处远离洛州城的地方先安顿下来。” “你要我带着你父皇走,那你呢?”玲珑的语气是戒备的。 “我要去做另外一件事,所以,我父皇只能交给你!” “不可能,我只能带走一个人,我扶不动俩个人。”玲珑断然拒绝。 “有轮椅在,只要你力气够大,这件事并不难。” “看上去,你处处为人着想,可,和你是姐妹的奕翾都容不下去你,可见你有多坏,不过,我如果帮你把父皇送到农家,到时候,你怎么兑现你承诺?万一,你转过身来,又成了钦圣夫人,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丫头,甚至还可能被朝廷通缉。” “我父皇被安顿在哪,只有你最清楚,我当然会去找你,你有我父皇的下落,还怕我出尔反尔吗?” “好,成交!”玲珑答应得倒是爽快。 蒹葭回身,看着奕傲: “父皇,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你先跟玲珑走,你在这,也帮不了什么。” “茗儿……”奕傲嘴唇哆嗦,从刚刚到现在,他的全身发冷,连话都说不出来。 全是他造的孽啊! “呵呵,父皇,我不仅仅是为了奕翾,也是为了师父啊,师父是国师,如果真是那样,我放心不下他。你知道的,师父对我很重要,我不能让他有事!”蒹葭笑着说出这句,接着,再睨了一眼玲珑,或者说,是玲珑扶着的西陵夙,终是回过脸,施展轻功,飞掠而去。 她的身形极轻,也是这一掠,她并没有看到,本来在玲珑怀里的西陵夙,他的凤眸仿似睁开了一下,又仿似没有。 只这么掠去,以她的轻功,要很快抵达洛州行宫不是难事,困难的就是,那里,硝烟弥漫,双方都有火炮,而,最终的那门天威火炮此刻,正缓缓抬了出来,在洛州行宫最高的山脉上,居高临下地,准备向下发射。 之所以到现在才推出来,不啻是因为,只有现在,双方的人马厮杀正酣,而实际是,觞军正慢慢地退去,也慢慢拉大和坤兵的距离。 留在战场上的,只是觞军中的死士,吸引坤兵全线压进的死士,而那门天威火炮,因着它玄乎神乎的威力,在最高的山上发射,才能享尽天时地利。 蒹葭用了最快的速度从后山朝山上掠去,可,随着第一枚火药的发出,射中山下那群厮杀的士兵后,第二枚火药也迅疾的发出。 此刻,她能瞧清,下面有坤国的士兵,而她现在没有时间去关心谁是坤兵的将领,关心的,只是,占据高山位置的那里,簇拥着更多的觞兵,是以,皇甫漠应该在那边,所以,奕翾和萧楠自然也该在那处。 因为,无疑,那处位置才是最安全的,借着天威火炮的威力,又有谁能攻上来呢? 而那处位置也是最能目睹如今山下,天威火炮带来的威力。 可,这威力,或许很快就会变成一场劫数,她不知道,随着第一炮的发射成功,劫数什么时候到来,只知道,她越来越快地飞掠到山上,用传音入密的法子反复说一句话: “快离开,天威火炮危险!” 萧楠该是能听到她的传音入密,只是距离隔得有些远,听得或许并不真切,但也让萧楠朝她这边望来,仅一望,萧楠立刻眉心蹙紧,仿似低声对身旁的皇甫漠说了些什么,接着,皇甫漠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果然,都是不信的。 她的身子已然飞到觞兵在山上的盘踞点,觞兵中有人发现,飞掠过来的她,才要采取动作,却被萧楠喝止,而距离越近,她不再用传音入密的法子,只大声喊着: “天威火炮会自爆!快离开那!” 她喊得很急,也很清晰,在喊出的刹那,她发现,那尊改良的天威火炮上果真冒出白色的烟来。 最可怕的事即将发生,但,却并非是像着皇甫漠和萧楠。 而是,那尊火炮骤然炸开时,里面还残留的一枚火炮径直朝左后方射来。 皇甫漠和奕翾的位置是在火炮的右边,左后方飞掠来的,恰是蒹葭…… 【冷宫薄凉欢色】23 所有的发生,只在电闪火石地一刹那。 没有任何思考的机会,全是出于本能。 是心蛊都无法淡去的本能。 火炮落地炸开,绚丽无比,而被撕开的四肢残骸,成为对这场意外自爆的祭奠。 原来,绝世的火炮,配上最佳的火药,所能得到的,是无比的威力,也是将机能发挥到极致时,不堪重负的自爆。 自爆的威力当然是剧烈的,那些稍远处避闪不及的士兵纷纷被波及,而蒹葭也在此时,才想起,西陵夙在密道中郑重其事给她披上的那件看似轻薄,实际贵重的软甲,但显然,此刻,或者说,在她于舱底醒来时,那件软甲已然不在她的身上。 这份才想起,是不期然的,还是故意不去想的呢?只是,再怎样,总归,会钻进她的思绪里,关于,他的一点一滴。 其实,不管有没有那件软甲,这般巨大的爆炸,焉能有完卵呢? 只是,被波及的竟然反是那些距离稍远的士兵,那些四肢残骸中,却是没有包括她的,也不包括和她一样,距离爆炸很近的士兵。 回神间,方察觉,她的身子被他紧紧拥住,电光火石的瞬间,是一道白光的笼起,接着,她和他安然地坠落在山坡的一隅。 白光,是的,白光。 蒹葭的眼底拂过的,是震惊,旋即,在落地的刹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这道白光不止将她和他罩在当中,也将靠近他们的大部分人都罩在了里面。 她的手下意识地扶上他的手腕,却被他很快地挣离,她能握到的,不过是一手空气,可,在那之前,她的指尖分明是触到了什么。 也正因触到什么,她眼底复杂情愫清晰地落进他的眸底,萧楠的声音响起时,带着焦灼,更带着愠怒: “你过来做甚么?!” “根本没有天威火炮,那张设计的图纸,是失败的!”她必须要说些什么,方能转移自个的注意力。 因为,她怕这份注意力再胶着的话,会让她没有办法控制住自个的心绪。 萧楠,她的师父,竟然—— “呵呵,失败?与其说是失败,还不如说是妹妹你偷换了图纸,对啊,我怎么忘记了,这图纸,是经过妹妹手的呢。”奕翾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在弥漫着火药硫磺的空气里,她的脸色因刚刚火炮自炸带来的威慑后果有些泛白,可,却是不忘说出这一句话。 源于,这句话,若不说,眼前的情势,对她来说是糟糕的—— 今日一早,觞帝派人来请她过去,说是天威大炮调制完,请她一并鉴赏。 她知道,这鉴赏,带着两层含义。 第一层,是觞帝开始不放心,这火药的改良是她献的,是不是真有用途,唯有真正用了才能知道。而,国师口中所称的坤兵,终是在昨晚度江,来到行宫的山下,当然,为了试验火炮的威力,在陆地自然是比江水上,更见卓效,而觞兵占据高地,坤兵于山下呈现包抄的态势,场恶战的地势,虽成了试验天威火炮的最佳契机,也成了万一火炮失败,觞兵反会陷于险境。 第二层,是最重要的一层,也是导致觞帝对她不信任的缘由所在,按着早先她和觞帝定下的协议,岭南天堑附近的觞兵本该经由平洲,缩短路程,至多用十个时辰进入洛州,却至今没有抵达,眼见着,坤兵倒是兵临山下,人数众多,攻势丝毫没有受到长途跋涉的所困,攻势迅猛。 这,显然与她先前所说的背道而驰,是以,皇甫漠对她又怎会不心存芥蒂呢? 倘若,这天威火炮是一道她摆下的幌子,那么,不啻,皇甫漠的处境将会从先前的主动变得被动,甚至于,兵败洛州都是极有可能的。 一早名义上是请她鉴赏,实际的意味,她清楚。 眼下,纵使天威火炮先前气势雄伟,却竟然自爆,若非国师那道白光,许是,觞帝就会被殃及,她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眼见着国师对奕茗依旧在意,所以,何妨让奕茗代她受这一疑呢? 毕竟,这火炮的图纸确是经过奕茗的手来的,不是吗? 此刻,不待奕茗启唇,她复道: “咦,妹妹原来并没有失明。呵呵,我的好妹妹,你究竟有多少是瞒着大家的呢?” 蒹葭没有回答这挑拨的话语,萧楠语音清冷地已然响起: “皇上,没有人会傻到给出错误的图纸,还不顾性命安全前来阻止,这只能说明天威火炮的图纸所记,原本就是错的,而这点,奕茗应该也是才知道的。眼下,没有火炮的威慑,恐怕坤兵很快就会压上,还请皇上快做定夺。” 他松开蒹葭的刹那,白光渐渐隐去,而蒹葭的目光始终追随这白光,她的唇紧紧的抿起,指尖却在颤抖。 她想说什么,可,如今,或许,说什么,都不是那么必要了。心里,蓦然洇出的感觉,是和难受,以及悲凉有关。 “传令三军,速速退到北山,从渡口分批过江,进入洛州城,再做定夺。” 这次的坤兵却是绕开洛州,从洛州旁边的渡口下江,等于绕开他先前派去驻守在洛州的暗哨。但,或许也是觉察到洛州城早有了变数。 而,现在,从北山强行突围,路线并不短,当中,牺牲必是难免的。 “觞帝!” 奕翾复要说什么,皇甫漠的目光只是淡漠地掠过她的: “奕翾应该不会计较,朕的士兵退至洛州吧?” 他的暗哨,虽大部分精力放在留意坤兵上,却也没有错过奕翾麾下的兵卒。 奕翾那二十余万不到的兵卒,除去少部分兵卒驻于海上的船只,大部分却是秘密潜伏至洛州,估计,趁这两日,觞、坤两国交战之际,洛州早趁乱被这部分兵力拿下。 所以,这一问,带着试探,也随着奕翾的唇角瑟瑟,证实了他的推测。 这个女子,绝不安分,野心亦实是很大。 也因此,他笃信,岭南那边,他的士兵未到,倒是和这女子没有关系的。 她没有必要在如今,仍依附两面,这显然是不明智,也是危险的。 源于,眼下,他哪怕兵力再少,若从兵力悬殊上看,与其被不知底细的坤兵击破,不如往洛州拼个鱼死网破,她的二十万不到的兵力同样将受到重创。 再则,倘是奕翾在岭南天堑那摆了他一道,那绝不可能在今早还应约前来,她敢来,无疑只是为了证明,她的清白。 “我怎么会介意呢,只是城内的粮草也捱不住几日,皇上需早作定夺。” 皇甫漠没有再说话,虽然耳边火炮声音不断,但仅是掩护他们撤离的虚张声势。 从山路撤离无疑骑马是最好的方式。 皇甫漠独自驾驰一马,奕翾的脸色有些失落,却也牵过一马,翻身跃上,萧楠从士兵手里牵过一匹马时,只翻身上了,对蒹葭道: “这里太不安全,你先随我一起走罢。” 因着这不安全,她却还是在担心,这场战役,会不会波及到洛州旁边的城镇,说到底,莫过是担心着玲珑一人,是否能安然把奕傲安顿在安全的地方。 因为,如今,既然,攻打皇甫漠的真是一拨坤兵,西陵夙的境地却是好的。 虽然,她并不清楚,是谁统帅着这拨坤兵,但,必是效忠于西陵夙的,否则,这拨坤兵不会出现在这,而该是养精蓄锐地出现在另一处罢。 思绪甫转,不管怎样,这里于她,恰是并非久留之地。 乱战之中,即便对方是坤国的士兵,她是坤国的钦圣夫人,谁又认得呢? 眼下,她清楚萧楠让她共乘一马的用意,源于,她的师父,无论在什么时刻,都会顾及着她的周全。 有什么,比待在他身边最安全的呢? 只要她不拒绝,其实,最能护她周全的男子,始终是他的师父,因为,那是没有保留的护全。 她的手没有覆到萧楠递给她的手上,反是自个抓住缰绳,跨骑上马背,她本来是想坐于萧楠的身后,未曾想到,才上马,萧楠已然翻身跃了下去,复绕到了她的身后。 俩人同乘,在目前的局势下,俨然前面的位置是更为安全的。 他的手越过她的胳膊,牵住缰绳,轻轻一叱,那马便疾驰在山间阡陌的甬道之上。 这些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对于驰骋崎岖的山路自然也不在话下。 由于夜色浓重,若是燃了火把虽能照清前面的山路,无疑会暴露行踪,但,倘不燃起火把,眼见得,反是添了危险重重。 于是,皇甫漠吩咐兵分四路,只有一路是实的,往洛北山渡口的方向,另外三路不过都是分散注意力的数名士兵。 当然,所点燃的火把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实的这一路,每隔几人方燃一个火把,另外一路,则是士兵和士兵之间拉开差距,每个士兵手上都拿一个火把,如此远远地瞧去,巍峨的山间,有四条火光若隐若现。 对这样的情形,坤兵的将领必定起疑,哪怕,会遣哨兵逐一排查,无形中,也拖延了坤兵主力接近的时间。 这样的安排固然是好的,可,却并非永是妥帖的。 当山上的火炮声渐渐平静下来,大部分人都明白,掩护离开的士兵恐怕早已被坤兵攻陷。 正因此,更是加快了他们逃离的速度。 但,火把的稀少,使得行军变得并不是那么容易,蒹葭在萧楠的臂弯里,她的手也抓着一半马缰,却是犹豫着一件事,纵然萧楠几近将她圈在臂弯中,却还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她看着他看似有力的手臂,虽然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异常,可,距离被蛟鲨袭击,及至遇到海盗的残害,却不过数日的光景,他的身体又怎可能真的恢复如初呢? 眼下,不仅仅是没有恢复如初,可能,情况反是变得更加糟糕。 她一直追逐着自以为想要的东西,却总是忽略了身边的人。 而忽略最深的,无疑正是她的师父,以往对她的好,她都在那一日,师父替觞帝提亲后刻意忘却,如今对她的好,她开始亦是视而不见的。 她对所有人都可以仁善,唯独对她的师父,她始终带着孩子的任性。 骄纵使然,抑或是,唯有在他跟前,她才由得自己喜怒哀乐无所保留呢? 这么想时,隐隐听到他的胸膛内,有隐隐的哮喘声,她的担忧愈深,刚刚的白光,是不是真是密宗里的万圣朝天呢? 如果是的话—— 不,不会,密宗里记载的四样,以前,她不过是随意翻了一下,彼时顽劣天性的她怎会记得那么清楚呢? 她用力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不再去多想。 也在这时,奕翾驾驰着马忽然滞后了一下,与萧楠的马并驾齐驱: “父皇在哪?” 奕茗从船里逃出来,她早已知晓,源于,在奕茗到来之前,她便接到手下禀报,说是那艘船内,不止奕茗不见了,连奕傲和关押着的西陵夙都一起遁逃,守船的士兵则悉数被迷昏。 由于奕傲的身份特殊,除了那艘船之外,她没有让其他船上的锦兵知道,她实是软禁着奕傲,加上士兵发现时,人早逃出一段距离,没有她的吩咐,自不敢擅自做出任何抉择。所以,是带着请示的性质来回她。而她早上走得匆忙,确实忘记交代这些兵卒,严加看管那三人,若有潜逃,不管用任何代价,都必须活着缉捕回来。 说起来,将这三人关押在一艘船上,是她的失策,可唯有关在一艘船上,那艘船她是加了重兵的,只是没有想到,竟是被奕茗这般轻易,就利用玲珑解了围。 玲珑能背叛一个主子,再背叛一个,不足为奇,至于那**本是她从奕茗的手札研习得来,早该想到,奕茗会反其道来用。 而奕茗将奕傲救出,不论出于一点情分,还是为了标榜孝道,且不去说,奕茗救西陵夙,原因许是有很多,但最直接的一点,就是眼下的情势,明显是西陵夙占了上风,奕茗自是瞧得懂风向。至于奕茗不顾安危,过来示警,仅是出于不想国师有事吧。 是的,这几日的点点滴滴,她瞧得出来,奕茗和国师之间的关系,恐是远比觞帝要深厚许多。从觞帝对国师的器重程度可窥得,或许,觞帝千方百计要讨回奕茗,也和国师有关,但,亦有可能,当初的逃婚未必是受传闻的影响,而是和国师有关。 只是这一点,没有人会搁明里去说。 方才,又因情势突然大变,让她措手不及之下,只顾着撇清自个的关系,没有去深思其他。 她对奕茗的顾忌,让她能想到的,只会是奕茗做此一步是否有什么谋算,可,刚刚,不得不承认,奕茗的突然出现,为的,仅是天威火炮危险,是出乎她意料的。 然,此刻,转念一想,奕茗为何能警示火炮危险,莫非,早在奕傲将图纸秘密交给奕茗时,就意识到她在**,所以,才故意为之,让她把这图纸拿去,转献给皇甫漠,毕竟,藏了三年的东西,若在三年囚禁期献上,没有利用价值的奕傲,命或许就此不保,但,在如今的形式下献上,假若这火炮真的是有着缺陷,那么,无疑,将会导致觞兵的全军覆灭,也可以一洗三年囚禁的耻辱。 不论奕傲是否想到,在觞、坤两军对垒时,她亦在现场,只单这献上有隐患的火药图纸罪责,皇甫漠若活着,就必不会轻易饶过她。 若非奕茗知悉后,奔来示警,恐怕,她在刚刚就灰飞烟灭了。 父女的情分,竟似寡薄至此, 她确处处为着父皇着想,本来,再如何,只要待在船上,该是安全的,刚从山上撤退时,她已放了信号弹,让船只迅速从海里绕到洛州附近的小城停泊着,再做打算。 只是,奕茗过来了,到处弥漫着战火硝烟,奕傲和西陵夙又会去往哪里呢? 事到如今,不管父皇如何寡薄,她最担心的,却仍是父皇的安危,假若,西陵夙眼见着火炮的隐患,又瞧见火炮的威力,认定奕傲存心隐瞒,待奕茗离开后,挟持奕傲,回到坤兵的阵营中,那样,对她来说,才是最难耐的。 思绪在此刻一片清明,却是问出一句不清明的话来。 奕茗没有再假装失明,事到如今,没有必要了: “我已妥善安顿好父皇。” 话语落,只换来奕翾的嗤笑: “安顿好,我看你不过是一再伤害父皇。为了国师,竟然将父皇留给西陵夙,奕茗啊奕茗,旁人不知的,还以为你痴情几许,若是知道的呢?却是看得清,你谁都在意,谁也都不在意。” “我没有把父皇留给西陵夙,这,你大可放心,我也不想和你再争论,你从来就不喜欢我,让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改观,我知道,是太难的事,如今的情形危急,还请你省下力气,多加保重。” “呀,终是承认你记得一切了,不再装什么都不记得了?”奕翾冷冷地点出这句,大声地复道,“危急?恐怕,你在这,情况才更加危急吧。既然救了坤帝,又出现在这,你的动机真让人匪夷所思。” 她这一句是故意说给国师听,也是说给皇甫漠听。 可,哪怕说了,只见萧楠双腿一夹马肚,驱使着坐骑,飞快地掠过她,朝皇甫漠驰去。 而,蒹葭仅是淡淡一笑,呵,奕翾,还真是不准备放过她,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让萧楠以为她别有所图吧: “师父,我不和你们进城了,我是坤国的钦圣夫人,这个身份虽然不是所有士兵都识得,但,统领他们的总该识得的,若先前行宫的宫女在觞帝这,师父只需放了她们,有她们在,传个音讯给坤兵,我会安然无恙的。” 不管这战事会怎样的演变,这一说,算是表明心志,亦是不想让她的师父因着她,和觞帝起任何罅隙。 “你还想回去?”萧楠问出这句话,语音低落,“到了现在,你都放不下?” 是的,她放不下的,唯有他——她的师父。 “我——” 可,显然,他却是第一次领会错了。 “我不会勉强你,只是,我不希望你因着报复去做任何伤害到自己的事。人的心里存了报复的念头,不会快乐,就像圣华公主一样。” 她何曾想过去报复呢? 哪怕,先前是有过,可,也仅是先前罢了。 奕茗的手紧了一紧缰绳,终是下定决心,轻轻问出一句: “假如,我说我不回去了,是否,师父愿意带我回未晞谷呢?” 这句话,她分不清,有几多真,有几多虚,或许仅是场甘愿的陪伴。 只是,她不确定,师父放不放得下国师之位。毕竟,如今师父的建树,该是每位心有宏图的男子所愿意倾其一生追逐的目标,也是难以放下的地位罢。 “你——愿意回未晞谷?”萧楠的声音放低,在这战火硝烟的现在,她竟是愿意和他回去?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一头,在她的手试着去碰他的手腕时,他却还是避开: “如果你愿意,我会处理好这里的一切,带你离开。” “一言为定。”她说出这句话。 心下,终是在这一刻明白,回未晞谷不仅仅是甘愿的相陪,更多的原因,只在于逃避。 逃的,避的,只是西陵夙。 而有些事,或许,待到远离这一切,她才会去问萧楠。 他,是懂她的。 在骤然加快的行军,躲避身后的追兵中,他带着她,经由北山下的渡口,乘上不知何时早围过来的小船,分散开去,往洛州城行去。 奇怪的是,本该最危险的江面横渡,却没有碰到任何的坤兵阻力,反是平安的抵达了洛州城。那些坤兵似乎忽然间,便停止了阻击。 只在觞兵撤进洛州城后,才分批围困于城外,呈现僵持的阵势。 洛州城内,果然驻守着奕翾的士兵,原本城内的百姓官兵则被囚禁在先前的知府衙门。 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关阖,形式是紧张的。 源于,洛州毕竟隶属于坤国,而,皇甫漠亲随的士兵,加上奕翾的士兵,中共三十余万,在人数上,处在劣势。 洛州城内的存粮并不多,眼下,已经克扣了百姓的粮食,来给抵达的大军准备餐点,如此下去,也维持不了几日。 唯一的倚靠是驻守在岭南天堑的百万大军,可,却是至今没有按早前的部署抵达。 而自从前晚开始,派去那边的士兵没有一名回来,包括,放出去的信鸽,都有去无回。明显,是有人从中隔断所致,方才如此。 皇甫漠眉心蹙紧间,径直步进一间,由士兵收拾干净的本地富甲的宅邸,单独召见了国师,却不是奕翾。 萧楠踱步到窗前,外面是秋的萧瑟,也是如今局势于他的萧瑟: “国师,这一战恐怕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容易。国师不必再陪着朕,你出山做朕的国师这六年,帮朕把坤国料理得井然有序,如今,朕该放你归山了。” “皇上——” “不必说了,朕意已定,带着奕茗,回未晞谷去,朕不会告诉任何人未晞谷在哪,那里真的是一个适合归隐的地方。朕给国师准备了骏马,趁现在,觞兵没有围城,一会,国师就从侧城门走。” “皇上,所谓的奕茗身上有另外一半秘密,其实,根本是皇上杜撰的?” 当皇甫漠告诉他,关于天威火**纸的秘密恐怕一半是在奕茗的身上时,他是惊讶的。 他只知道,天威火炮的构造图纸,奕傲早给了皇甫漠,可那火炮研制出来后,却没有想象中的威力。 其后,皇甫漠推测出,火药必是专制的,对于这点,囚了三年,奕傲却都是不肯说的。 所以,若说另外一半秘密在奕茗身上,亦是无可厚非,毕竟,奕茗该是奕傲最为重视,但在宫闱里最易被忽略的公主。 皇甫漠又称,当日奕茗的逃婚,或许不过是奕傲的安排,为的就是在不能明面上拒绝时,不让奕茗嫁入锦国,这样,另一半秘密也就不会为其所知。 这些话,听上去都似是而非,毕竟,在后来,哪怕他找到了奕茗,这件事却是没有办法知道的。 彼时,出于另一个原因,他没有让奕茗回到皇甫漠身边,并且刻意瞒着皇甫漠,又借药炉的丹药即将炼成之际,离开了皇甫漠身边四月之久。 而当归降的隆王,在第一次朝见皇甫漠时,于御书房瞧到昔日他为奕茗画的像时,却是一怔,于是,皇甫漠方知道,奕茗如今成了西陵夙的钦圣夫人。 于是,再次提起了天威火炮的秘密,于是,有了这场看似的筹谋。 用三座城池,乃至洛州会晤,去换一名女子。看上去,攸关的,是女子背后的秘密。 实际呢? 怪不得,先前,皇甫漠曾说过,若要用折损他,去换取这一半的秘密,宁愿不要。 原来,是皇甫漠的成全——他用借口离开觞国的数月,终是让皇甫漠察觉出什么后,选择的成全。 而这七年来,他为觞国做的,其实根本不算多,因为大部分的精力,他始终是放在她的身上。 那些水利农工,商贸税惠,没有他,以皇甫漠的才智,都定是迟早会做出的,他所做的,真的不多。 除去最早替皇甫漠医治好太后的病,为他平息宫闱的内乱,救下他一命之外,再没有其他了。 “皇上,臣会离开,但在这之前,让臣为皇上再做最后一件事,也算是不枉费皇上这七年的知遇。” “不必了,眼下无论是谁,都去不了岭南的天堑,这次是我太轻敌了,西陵夙远比想象中可怕,他的可怕在于,他在看不清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动作,但一旦他看清,就是一击即中的时刻。” 如今,和西陵夙的战役即将一触即发,到那时,渔翁得利的,却是那野心越来越大的奕翾罢。 “皇上是为了臣涉险,所以这一次,就让臣为皇上再做一次吧。况且,若臣要带奕茗离开,总归对西陵夙要有个交代,否则,恐怕他也不会死心,不是吗?” 说到底,这一行,他是有着私心,他的私心,还是在于垂涎天威火炮另外半面秘密,虽然他知道,这和奕茗无关,是奕傲的蓄意隐瞒,却还是利用奕茗去成全了这道部署,然后,是彻底地死心,所谓的秘密根本就是场失败的产物: “国师——” “皇上,城里的情况虽不容乐观,但,依臣的推测,皇上的军令根本没有抵达岭南的天堑,所以,那部分的士兵该仍在蓄势待命。” 皇甫漠蹙眉,这个可能,他不是没有猜测过,可,分明,先前是有军报回来的,难道说,连那军报都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真是这样,不啻是会让他以为岭南的百万大军都受挫,更加带动了随行觞兵的消极。 所以,要破这一个计法,十分简单,只需让天堑的士兵有所动作,那么,这里的围恐怕就会迎刃而解。 恰这一刻,有士兵奔来,语意匆匆: “启禀皇上,被囚在知府衙门的民众因为分粮不均,如今纷纷闹着呢。” “呃?”皇甫漠仅是扬了一下唇角。 “似是有人鼓动,说与其被囚死在这,或许还会被用作人质,不如拼死大家逃出去,城外就是——就是坤国的士兵。”士兵的禀报有些吞吐,毕竟,这后半句无疑是妄言。 “既然民众不驯服,全部斩杀便是。”皇甫漠的语意极轻,极轻间,却是透着血腥的杀戮。 “皇上,但是——”士兵却是吞吞吐吐起来。 “说。” “国师带来的姑娘,眼下却是在里面,试图安抚这些民众。” 刚刚抵达时,萧楠只是把蒹葭安置在靠近这里的另一处宅邸,并且让橙橘陪着她。 可,他却是忘记了,他的这个徒弟,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多管闲事。 而他显然方才没有限制她的行动。 “让臣来处理。”他说出这句话,转身,随那名士兵走出房去。 走不远,便到了关押坤朝百姓的知府衙门。 蒹葭倒是拿了一方面巾遮去小脸,人却是站到了衙门内。 那些坤国的官兵用绳子捆了,目前,倒是安稳得很,反是这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冲到她的跟前,气势汹汹。 此刻,她的声音虽然沙哑,却隔着身后守卫的觞兵,很是清晰地传到萧楠耳中: “你们现在冲出去,难道真的能抵得过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吗?” “不冲出去,难道在这等死?” “是啊,冲出去,好歹总归能有活的!” 底下的百姓显然失去了控制,义愤填膺地纷纷叫嚣着: “别挡在我们面前,滚开!” 蒹葭随着继续压上来的百姓,并不往后退一步,连她旁边橙橘的脸色都有些变化,她仍是站在那,娇小的身子却骤然笼出一种让人敬畏的气势来: “我滚可以,外面等着你们的,绝对不会是一对一的厮杀,有的是火炮,火炮的威力有多大,不用我再描述一遍,只要开一炮,现在还叫嚣的你们,就是血肉横飞,那种痛,那种支离破碎,你们不如先想想,是不是捱得住的?其实,你们要的,不过是一点食物,不过是在两军对垒时,不被充作人质,这些,并不难得到。” “不难得到?你给我们去争取吗?” “你是什么人,你能让我们有吃,并且不让我们做人质吗?” 底下,那些人继续说着,但语气俨然不似刚才那般激进。 “我不能担保,究竟能怎样,但我会尽力去做,不管我是谁,我不希望你们一时冲动,去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如果你们信我,请先原地坐下,首先,我会试着去给大家先换多一些食物来。然后,你们再衡量我说话是否管用。” 她说完这句,转身,仿似知道他在她身后,凝了一眼,却没有说话,他带她朝外面走去。 他的脸隐藏在面具后,永远看不真切他的神情,而她也唯有在那岩石上,方看清他的脸。 纵然,从没有见过,可,第一次见到时,他的五官轮廓,却仿似十分熟悉。原来,曾经那数载的朝夕相对,一言一行中,早描摹出他的样子。 一如现在,她能想象出,他眉心微锁的样子,因为她方才看似任性的言行。 “我可以答应,两军对垒,不让皇上将他们作为挟持的人质,但是,食物确实不多,如果给了他们,士兵就要捱饿,那样的话,关系到士气,皇上是不会应允的。” “我知道。但,也请师父,在适当的时候,把里面那些坤国的宫人一并释了。” 方才,越过那些百姓以及被捆官兵,在后面的房舍里,隐约能瞧到,关押着些许宫人,该是行宫里的幸存者。 一路带这些宫人到这,无疑在撤退时,会是种拖累,然,两军对垒,留他们在那,也是危险的。这一举,显见是萧楠宅心仁厚的缘故。 所以,哪怕她不求这件事,萧楠亦会妥善处置,可,她却是用这一求,抵过萧楠总是默默的付出。 顿了一顿,她复道: “若在食物里,掺些其他东西呢,这总该可以吧。” 她清脆脆地说出这句话,走到外面,指了指旁边的树,虽是深秋的萧瑟,这些树因地处南方,却也茂密依旧: “将这些树叶摘下,九成树叶搅合一成玉米面,上屉锅里蒸,水一开就熟了,又快又简单,却是能哄饱肚皮,这样,就能用一样多的粮食,做出多些的食物来。” “这是——” “榆钱,这里靠近家乡,以前,在家时看邻家大婶做过,我好奇,去尝了,味道却是不比寻常的饭面来得差。” 那处地方,是他给她的安排,那三年中,哪怕,他不常在她身边,却也是暗中,让香芒照应着。 这些,是连银鱼、赤砂、橙橘都不知道的,自然,也不会传到皇甫漠的耳中,只道白露公主死在了莫高窟上。 唯独,有一次,奕傲病得很重,他亲自去瞧,看着奕傲老泪纵痕的样子,才说出了奕茗活着的事,也因此,竟是让奕傲撑住了三年。 不管何时,他连她身边人的周全都会下意识地去护着,何况她呢? 看着她提起榆钱做饭时,眸内闪耀着的光芒,这一刻,是美好的,若这样一直下去,该有多好? 但,看上去,似乎离这样的日子不会很远,未晞谷,就在不久之前,她说,愿意随他回去,放下一切。 真好。 “真好——”竟是想着什么就说了出来,什么时候,他也会这么失神。 “味道真的那么好?”他有些讪讪地补了一句。 “让厨房的士兵做了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好。”他应得很快,带着她再往前走了几步,终是道,“茗,用完这顿,是否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可能会比较危险,但相信我,我会护你周全。” 相信他—— 曾几何时,那个人也在她耳边说过,信他。 相似话语,全然不相似的人说出时,却依然一字一字仿似篆刻进心底一般,让疼痛来得也措不及防。 心疼——原来,她还有心? “你是我师父,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不用谈信这个字。”有些倔强地说出这句话,“只是,在这之前,师父答应我,让觞帝今后不要再为难我的父皇,世上传闻的天威火炮,虽然效力大,其实却是有致命缺陷的,觞帝再执着下去,不论对谁,都没有任何益处。” “这次,只要皇上能平安回国,应该不会再执着于此。”萧楠低声道,其实,皇甫漠行这一役,起因是源于他,却也见识了天威火炮的弊端。 所以,对皇甫漠来说,不会再愚到去第二次尝试天威火炮。 只要这次的围困解了,剩下来的,该是修养生息,继续各自为政。 若撇开他不谈,此次洛州会晤,眼见着,是算一次成功的会晤,毕竟促进了三年内,都不曾互通的商贸往来。 “那,一切都听师父的。”蒹葭轻轻说出这句话,“我只希望,两国的这场战火能够平息。” 只要战火平息,单凭着奕翾的兵力,自然野心无处施展,而依靠这些兵力,无论今后怎样,总归能有一隅安稳,那么父皇的周全也就有了。 而洛州附近的城镇就这么多,奕翾要寻到父皇总是容易的。 她的将来怎样,却是远离这一切,虽然,心下,念着父皇,可,奕翾对父皇的感情,并不比她少,她理该放宽心才是。 说完这句话,她跟着萧楠往宅邸走去。 晚膳之前,皇甫漠单独召见了她,过了半个时辰,她才回到宅邸。 晚上用的餐点是她说的榆钱饭,萧楠吃得很用心,榆钱饭的滋味,既有饭的清香,也有榆钱的清新,味道自是好的。 而她只用了几口,见萧楠用得差不多了,终是放下筷子,窗外月色浓浓,又起了些许雾,这样的天气,却是适合做一些事。 在明日或许会有的攻城前,做的事吧。 “不再多用点?”萧楠见她起身,只问道。 “吃饱了呢。师父,我们早去吧。” “好。”萧楠用完最后一口,知道她是为了等他用完,刻意用得很慢,实际却是没有用多少的。 今晚的事办完后,回未晞谷的沿途,应该能好好地让她补下身子。 “师父,帮我把这个交给觞帝,让他转交奕翾。” 萧楠接过那封信函,他唯一的徒弟果真和他是灵契相通的,知道此去,他便不会再带她回来。 只是,即便不会带她回来这里,他却是希望,她能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而未晞谷,只是她在记起一切后,平复伤口的暂时归处罢了。 “我会交给觞帝,也会让他不要为难奕翾。你的父皇,相信奕翾会好好照顾。” “谢谢。”她轻声。 本来这封信函亲手交给奕翾是不错的选择,可,在这样的时刻,见,或者不如不见。 反正,刚刚皇甫漠的召见,她也拜托他,安排好了一些事。这封信函,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一个时辰后,她站在府邸的院落中,看到从皇甫漠处回来的萧楠,月华如水下,萧楠取出随身的碧玉箫,她竟是微微一惊的。 这碧玉箫,她是遗落在洛州行宫中,却想不到,在战火纷纷中,他竟还是没有忘记。 他将箫放到唇边,箫音响时,天际传来扑棱棱的翅膀声音,接着,是一只同体雪白的大雕从空中飞来,停在萧楠的跟前。 对这只大白雕,她并不陌生,昔日在未晞谷时,它还不算大,想不到,七年过去,连白雕都长大了。 不止长大,当萧楠轻巧巧地跃到白雕背上时,她意识到,这只白雕的神奇之处。 萧楠朝她递出手来,她的手放到萧楠的手心,萧楠微微收拢手心时,却能觉到她下意识地抽离,只是,这一次,他不想放开她的手,只用力一拉,她翩然跃上雕背。 随着一声雕叫,白雕腾空飞起,载着她和他,朝平洲的方向飞去。 白雕飞得很高,而他和她本就有轻功傍身,纵然在雕背,负重也是不大的,所以白雕飞得很稳,很稳。 高高的夜空中,那月亮仿似都伸手可及一般,而底下,能看到,坤兵的帐篷一字排开,驻扎在洛州城外。 放哨的士兵看得到白雕飞过,可却是不会想到雕背上还有人。 毕竟,这是不可思议的事。 但,正是不可思议,让她和他在三柱香的功夫后,抵达了平洲的上空。 天堑那端,是乌压压的觞兵阵营,而在这端,平洲城墙上,站着的,是一个,她应该想到,却没有料到的人—— 西陵夙。 【冷宫薄凉欢色】24 她早应该想到的,是西陵夙的谋算。彼时,她以为他是愚蠢的,殊不知,愚蠢的,始终还是她吧。 只是,没有料到的,是这么快,西陵夙就会出现在平洲城上。 玲珑带他去的,该是洛州周边的小城,即便是西陵夙很快恢复清醒,也不可能这么快抵达平洲,除非是早有人接应。 那么,也就是说,西陵夙的谋算,从来就没有失策过。 哪怕,看上去,他再怎样落败,可,他是西陵夙,是不会受任何外在原因,失败的西陵夙。 况且,相对于洛州来说,俨然,这里的形式相对要好太多,不是吗? 西陵夙,从来是不会蠢到把自己置身在没有把握的地方。纵然,苦肉计,也是他的擅长。 现在,她和萧楠坐在白雕之上,西陵夙那个角度是否瞧到了什么? 她并不知道,下意识的,只将身子缩了一缩,身旁的萧楠却是轻轻地扶了她一下: “风太大了?” 她摇头,白雕之上,能看见那条天堑,天堑彼端的不远处,是连片的军营。 她想,在这一刻,她终是明白了,萧楠此行的用意。 即便,她若问萧楠,他定会愿意告诉她接下来的安排,可她却是不想去多问的,源于,自那次以后,与其清楚地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还不如这般,走一步算一步。 惟愿,此行之后,战火能够平息,而并不是因着一己之私,燃起更多的战火。 毕竟,就在不久之前,她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 战乱中,最无辜的是百姓,最易伤的,便是感情。 而在感情上,她始终是心软的人。 本以为能够绝情,心狠,最后呢? 还是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不仅是奕傲、或者萧楠希望她放下,唯有放下,才能过得开心。也是她连恨,都不能恨到彻底。 真是可悲,其实,当初错在源头的,也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付出,甘愿被利用,怪得了谁,怨得了谁呢? 再怎样不甘心,缚着自己,同样不会快乐,而她亏欠身边真正关心她的人,太多,太多了。 “很快就到了。”萧楠轻轻说出这句,“然后,我们就回未晞谷。” 未晞谷,那里承载着她人生最初的快乐,也是最无忧的日子,如今,是放下一切,回去的时候了。 纵然,锦国覆灭了,父皇还是好好的,并且,视为一种解脱。不管,是不是父皇为了让她好受,才这般说,她不会再辜负这份心意。 她轻轻点头,白雕飞驰而过时,她没有看到,城墙上西陵夙眼底的一抹黯然。 “皇上。”有男子的声音在西陵夙身后响起,不用回身,他都知道是西陵枫。 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曾经的太子西陵枫。 他和太子西陵枫,最不可能合作的俩个人,如今却是摒弃前嫌地站在了这里。当年的逼宫,当年的平叛,只仿似一场过眼云烟般。 西陵夙侧过脸,西陵枫凝着云端之上,那几乎不可见的雕影,道: “觞帝果然是急于搬这百万救兵。” 岭南之地,出现这样的白雕,确是怪异的。这怪异,该只和觞兵有关罢。 “来人,吩咐下去,整装前往天堑。”西陵夙吩咐出这一语。 “皇上要亲自前往?”西陵枫有些讶然。 虽然,这白雕飞得极高,远超过信鸽的高度,显在射程之外,可,即便,即便白雕能传到讯息,对付天堑的那批觞兵,却是不需要帝驾亲往的。 “是。”说罢,他只朝下城墙下走去。 他的谋算并非是百无一失,至少这一次,就失算了。 倘非翔王瞒过太尉,私率了五万亲兵前来,试图用虎符调动平洲、归远一线的将领,却意外发现辅国将军被郝副将控制,恐怕,眼下,觞兵和锦国的余孽便会纠集在一起,踏破坤国的南大门。 只是,这一次,粉碎了郝副将的私通外敌,假若说翔王立了首功,那么,最功不可没的,还有一人,就是废太子西陵枫。 因着西陵枫被流放到归远城内,最先察觉到辅国将军仿似被禁锢,也是西陵枫。 于是,在翔王让大部分亲兵往洛州去,自个率部分亲兵,执虎符至归远城调将时,西陵枫暗中将这道消息传予了翔王。 纵然,对翔王来说,西陵枫不足为信,可,面对这样的消息,翔王仍是谨慎待之,终是在看似不经意的试探中,发现郝副将的不淡定,而暗中遣去的哨兵,也禀报城中本该有的二十万不到的锦国余孽莫名不见。 这不啻是透露了一种信息,也因为得到这条讯息,使得翔王兵行神速,借着接风宴,反控制住郝副将,彻底隔断了平洲和洛州那边的联系,也将洛州那边,其后传来的消息悉数拦截下来,藉此,只将局势逆转。 这一逆转,或许,天下唾手可得。 只需,心狠即可得。 然,在这场战役中,最终,谁都未必能做到心狠。 此刻,西陵夙下得城墙,翻身上马,直往天堑驰去。 也在这时,白雕载着蒹葭和萧楠,业已横飞过天堑,由于即将抵达目的地,萧楠轻轻拍了一下白雕的头,白雕通人性地往下降去,在天堑彼端的觞兵自然是能看到这头白雕,也包括守在天堑另一端的坤兵,对于这类灵兽,是他们先前从未见过的,怔神间,倒是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行为。 萧楠翩然从白雕上跃下,蒹葭也旋即下得雕来,白雕在二人下得背部时,旋即再飞上苍穹,并不停留。 觞兵中早有将军模样的人从军营中走出,径直行到萧楠跟前,按礼参拜: “末将参见国师!” “不必多礼,章将军。” 萧楠淡然地道,旋即从袍袖中取出一面金光闪闪的令牌,章将军见此令牌,又要跪下时,萧楠一手扶起他,只道: “我只是代皇上来传口谕,眼下,形式紧迫,将军就不必多礼了。” 以国师的身份,配上令牌,章将军自是惟命是从: “是,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口谕,令章将军即刻拔营!”萧楠只说出这一句话。 章将军闻悉,自是立刻号令下去,毕竟,总算是等来了帝君的命令,意味着,终将结束这漫无目的的驻守。 刹那,军令连续的传下去,那营帐拔起之时,气势是磅礴的。 这份磅礴自是让隔着天堑相望的坤兵亦整装相待,但,两军的数量显然是云泥之别,毕竟,大部分的坤兵,由翔王率了,和翔王的亲兵在洛州那边,行程围困的局面。 此刻,若觞兵强行度过天堑,纵有天堑作为防线,看上去,恰是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蒹葭仅是站在那,她脸上蒙着雪色的面纱,虽然没有人能看清她是谁,但,在这样的时刻,也不会有人闲暇到去瞧她是谁,她只下意识地略偏转眸光,睨向坤兵阵营的那端。 果不其然,坤兵阵营那端,迅速撤开一个位置,她能瞧见,那玄色的盔甲在月光下的熠熠生辉,也仿似能瞧见,他的俊颜,却是比那皓月更为皎洁。 只是,在今晚,一切,终将结束。 这百万觞兵,纵然人数众多,却是训练有素,拔营整军,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业已完成。 而萧楠却是行到那天堑的旁边,直视西陵夙,他的脸隐在面具之后,没有人能瞧得到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声音接近空灵地在天堑响起: “坤帝,觞国本欲与坤国交好,未料坤国背信弃义,于洛州行宫对我帝意图不轨,如今,又围困我帝于洛州,试问坤帝,现在这般,是要正式对我觞国起兵,让天下诸国笑话吗?” 这一句话,说得极为义正言辞,也咄咄逼人。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可,这不大的声音却能恰到好处地让人都听到。 “倘若觞国真的意与我国交好,那为何,在会晤开始后,仍驻扎重兵在岭南天堑呢?”对面开口的并非是西陵夙,而是西陵夙身旁的辅国将军。 辅国将军本乃武将,自然中气十足,声音嘹亮到隔着天堑都能听得清楚。 “这些士兵,只是当日,在会晤之前,为护得我国帝君周全方驻扎此处,但,我国帝君在会晤商榷时,便已下了军令,命这部分士兵撤回觞国,然而,这军令却并没有能传递到率兵的章将军这,其中的缘由,不用我说,想必坤帝也是明白的。” 先前,觞帝确实曾对这部分士兵下过军令,虽然彼时的军令内容全然不同于萧楠口中所说,但,萧楠甫到这,即便没有问过章将军都能确定的是,这军令根本没有抵达这里,半道中,应该就被坤兵拦截了。所以这么说,自然是无可厚非。 亦因此,那军令内容究竟是不是如他所说,不论怎样,坤兵都是不能驳的,若驳了,则意味着承认拦截了军令。 “那,国师言下之意是,若我国对觞国仍旧交好,这百万兵卒,实是准备撤退?” “是。”萧楠应得很快。 眼下的形式无疑是微妙的,皇甫奕被围困在洛州,这里则呈现了僵持的局面,所谓牵一发动全身,说得,概莫是如今的局面。 其实,若再次引发兵戎相见,那不啻是两国的兵力都会受到重创,这未必是西陵夙、皇甫漠所愿意看到的。 只是,西陵夙在这之前,却是安排了另一桩谋算,另一桩,他认为该能轻易化去觞国士兵的谋算。 而蒹葭的突然出现,终是让他踌躇。源于,他本以为,她会陪着萧楠待在洛州,只不见她,他就不会心软。 至于洛州城那边,因着她,他确是没有让翔王立刻进攻,反是用围困的战术,慢慢消去城内士兵的斗志,待他用计瓦解这里的百万驻兵后,再将音讯传进洛州,迫使觞帝投降。 可,她竟是来了,竟是宁愿涉险,都陪着萧楠到了这,试图做最后的抗争。 昨晚的那番话语,却仍是历历在耳的。 亦是昨晚那番话,让他只毅然来了这。 所谓的不记得先前的一切,原来,只是一场伪装,如此,她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和圣华公主,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为的,都是挑起觞国和坤国的战乱呢? 若这么说,倒也是说得通的。 可,这,不过仅是表面上的因由吧。 她为的,该仅是另一个男人,一如现在,她就在觞国国师萧楠身旁,倘若说,方才,看到白雕上的身影还有所不确定,现在,该是确定了。 这,就是曾经在他跟前,柔弱无比的钦圣夫人蒹葭。 他看得透很多人,却应该是看漏了她。 自始自终,他没有说一句话,而身旁的辅国将军恰能洞悉他的意思: “那,看来之间是有些许的误会导致了今日的局面,如此,还请国师先撤退这百万大军,待到百万大军远离我坤国境内,我国帝君自然会对尚在洛州的觞帝礼遇有加。” “倘若这句话,用在先前,我倒是会选择相信,只是在发生洛州行宫一事再说,确是难以令人信服。” “国师,你口口声声说的洛州行宫一事,没有任何证据指明是我国帝君所为,况且,我国帝君再如何,都不会在自己的待客之处行此谋算吧?没有必要,也绝无可能。” “将军是要和我为这些事在进行唇舌相争吗?毕竟,眼下,坤帝安然无恙地在这,而我国帝君却是被困在洛州!当然,若要证明洛州行宫之事与坤国无关,其实很简单,请坤国先行解除洛州的围困,我国帝君安然到这的时候,我自会信守承诺,将兵士退下。” “看来,再谈下去,也是没有办法达成一致了。”辅国将军似是喟叹了一声,“那,唯有在此一分高下,若国师胜,那百万大军自此可解去洛州之围。” “坤帝,难道,真的要兵戎相见吗?”萧楠突然语音大了几许,直问向那端的西陵夙。 “朕其实相信,和觞帝之间是场误会。”西陵夙徐徐地道,“只是,在如今失去信任之后,再要去重新相信一个人,确实很难。朕有个折中的法子,既然国师为觞帝的肱骨重臣,还请国师单独到朕这边来,有国师在,朕相信,倘真是个误会,也是有说得清的时候。” 这话说得虽是冠冕,不啻是将萧楠作为一种人质的形式,并且那百万觞兵没有萧楠在,单凭章将军,显然也是无法成气候的。 而,以此作为条件,让围困洛州的坤兵撤退,和觞帝再次和谈,却也是有了依托。 只是,这俨然不是先前的谋算,是以,辅国将军在听到西陵夙说出这句话时,是惊讶的。 那辛辛苦苦的谋算,竟是被西陵夙这样一句话,全然的拂去,这,全然不似帝君以往的作风啊。 当然,辅国将军并不会知道,这不是第一次西陵夙为了一个女子,更改自己的谋划。 而这一次的更改,显然,亦是为了那名女子。 “坤帝所言确实是一项好的提议,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也期待着坤帝能尽早化这干戈为玉帛。” 说罢,萧楠青色的衫袍在夜色里翩然划过一道弧度,目光朝章将军凝了一凝,人已施施然走向天堑旁的索桥。 所谓的天堑,实是万丈壕沟,上面铺了一道索桥,这索桥虽有些年月,却也是坚固无比,那次奕翾率兵从这通过,就是在这折损了不少将士,方抵达彼岸。 今日,若是要一战,自也要经过这索桥。 可,若以他之身,能化去这场战役,终究是好的。 他本来就不希望再燃战火,只是,他却是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他想怎样,就会怎样,他不是神,操纵不了的,是这人世间的贪念。 甫走到索桥那边,果然,她是跟他来了。 不用说任何一句话,彼此,心有灵犀,只是,这条路,她没有犹豫地跟来,是他欣慰的。 她走在他的身后,他稍停了步子,回首凝向他,隔着没有表情的面具,她是看不到他的笑,而这一刻,他却是在对她笑。笑着递出手去,她没有任何犹豫,将自个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他收拢手心,牵着她往那索桥上走去。 晚起的风有些萧瑟,将索桥吹得有些摇晃。 可,她不会害怕。 只是,隔着那段距离,随着一步一步踏出步子,她再次抬起眼眸,凝向索桥那端的西陵夙。 这一次,她能确定,他是在瞧着她。 假若,时间能够倒回,所有的伤痛都没有发生,这样的凝望,这样的关注,又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任时间流逝,都没有办法消褪的疼痛,是在心口剜去的一刀。 而她并不能质问他什么,关于三年前的一切,他已然不会再有任何记忆。 原本以为,这是场结束,却不曾想到,难以抽身的,由始至终只有她。 其实,三年前,错的,只在于她的天真,天真地以为,他会爱上她,也天真的,将坤国的狼子引入了觞国的国土。 一切的错,都在于她。 爱得卑微,爱得绝望,爱得支离破碎,却最终,带着一错再错的希冀,酿成了如今的苦果。 所以,只在今天,在她将手放进萧楠的掌心时,做一个了结罢—— 如果,曾经的爱,剩下的,仅有痛苦,那么,退一步,惟愿还能成全自己的海阔天空,也惟愿能用剩下不多的时间,去为一直关心守护着自己,又被自己刻意忽略过的人去做些什么。 哪怕,她并不知道,是否会成功。 风吹起她的衣襟,也把她的面纱微微地吹起,今晚,她着的是一袭天水碧的衣裙,走在索桥上,和萧楠的青衫颜色却是相衬的,只这样携手走去,在那横亘的索桥上,更宛若一对璧人。 西陵夙凝着这对璧人,确切地说,仅是凝着那天水碧的纤细身影。她是朝他走来,可,却是因为另一个男子。 手不由微微拳紧。 而,这对璧人终究不能走完整条索桥,当行至索桥当中,那风刮得更是凛冽,也在这凛冽中,萧楠的手攥紧她的,她能觉到萧楠的袍袖下,有一缕亮光闪过,紧跟着,有更大的红光爆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让所有人为之震惊。 在那索桥靠近坤兵的那端,骤然,随着一声轰天巨响,那索桥,便是从悬挂的那端径直地坠落到天堑之下。 那一对俪影亦是随之坠落…… 最后映入在场诸人眼帘的,只是萧楠紧紧抱住蒹葭,径直坠入万丈的天堑。 没有人知道,天堑的底部是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这索桥建于何时。 只知道,要建造这样一段索桥是颇为不易的。 索桥断去,等于从觞国边境通往岭南最近的路便是断了,也等于切断了百万觞兵最直接的援助。 纵然,这在之前这无疑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可,却是最不能用的法子。 因为,如此一来,两国百姓间的互通就会变得十分困难,需要经洛州附近的海域绕去觞国,费时,更费银子。 民心是一国的根本,是以,断没有帝君会做出民心相悖的事。 而炸断索桥根本不是西陵夙的谋算,他的谋算只是再次利用赤焰蟾。 当年被先帝下令剿灭,始终还残留下些许的赤焰蟾。 自西陵枫抵达岭南,便是在察觉郝副将意图不轨时,一并发现,郝副将正大规模豢养这类赤焰蟾,其意未明。其后,辅国将军也坦言,他是在洞悉郝副将行迹诡谲时,加以留意,发现赤焰蟾的豢养,质问其时,被关押起来的。 这些赤焰蟾虽对农作物是种危害,数量众多时,更能呼出类似瘴气的毒气,用在对付百万大军上,无疑也是兵不血刃的法子。 只是,这些赤焰蟾尚未按着既定的计划,在谈判陷入僵持阶段时,从索桥上秘密放到对方的阵营中,已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打断。 火光映亮了在场所有人的面容,也映亮了西陵夙的脸庞,第一次,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是明显的震惊。 他翻身下马,疾步冲到悬崖旁时,看到的仅是迅速坠入天堑的身影,紧跟着,觞兵的箭似羽一般飞来,伴着辅国将军的惊呼,有坤兵拿着盾牌上得前去,替西陵夙挡去,在辅国将军将他掩护进盾牌的刹那,他看得清,那名女子没有一丝留恋,决绝地随那青衫男子归去。 天堑下雾气袅绕,他再是看不得真切。 然,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那面纱拢着的小脸后,连最后的目光都吝啬给他。 一切变得太快,快到措手不及,也快到让他骤然清明了什么。 忆起那日在船上的话,是的,早在玲珑给他喂下解药时,他便是苏醒了。 只是,他却宁愿佯装昏迷状,仅是出于一种试探的本能。 于是,在船上,他看到,她的目光始终吝啬给他,及至,在她托付玲珑奕傲的时候,所说的那些话。 她说,能让他爱上玲珑,这句话从她口里清楚明白地说出时,他的心是难耐的。 在她的心里,他到底算是么? 难道,他的爱,只让她这么不屑,并且能这般轻易许给别人的吗? 他知道,萧楠作为觞国的国师,不仅医术卓越,武功盖世,更精通蛊术。 而传说中,唯有蛊术,能迷惑人的心智。 如果蒹葭真是萧楠的徒弟,那么,识得这种蛊术亦不足为奇,这个如果其实也根本不存在如果。 所以,利用蛊术,将他推给玲珑,真是一场不错的交易! 只是,他一直信她,信她没有了记忆,信她的楚楚可怜! 可,如今呢? 这种信任,不啻是最可笑的! 她的心底,眼中,原来,有的不是他,也不是觞帝,恰是觞帝的国师,曾经名满天下的萧楠罢! 他只是没有想到,蒹葭是他的徒弟,有的,却不仅仅是师徒之情,甚至担心着萧楠的安危,不惜以身犯险去往那战役的中心 而他呢?再如何,竟还是在翔王派人来接应他时,仅下了一道命令,对觞帝的大军只许困,不许屠。 反是他甘愿以御驾涉险来到岭南天堑,试图截断这百万觞兵,让觞帝最后的盘算落空,兵不血刃地让其降服。 却是在这,又见到了她—— “父皇,我不仅仅是为了奕翾,也是为了师父啊,如果真的那样,我放心不下他。你知道的,师父对我很重要。” 纵然隔了些许时辰,这句话,却是那么清晰地映在脑海中。 萧楠对她很重要,既然萧楠又是觞帝的肱骨之臣,那么,能否说明,觞帝此次要回蒹葭,也是为了萧楠呢? 原来,只有他是最愚钝的一个人,偏是要到现在,方能明白自己的愚钝。 此刻,萧楠和蒹葭看似双双坠入了天堑,可,他却是知道,以萧楠的身手绝对不会行没有把握的棋,这天堑忽然断去,应该也是萧楠的杰作吧。 看似是隔断了觞兵的百万大军,将罪责再次推到他的身上,实际不过是为了觞帝刻意再挑起了一次师出有名的战役吧。 众人皆看到的,乃至两国边陲的百姓都知道的,是他意图断去索桥,隔断觞兵,并且趁着觞国的国师行在索桥上,愿意和解时,再行此举,更见用意险恶。 哪怕先前,洛州行宫一事,其余诸国莫辩谁是谁非,这一次,确是孰是孰非表面上是分明了。 纵然兵家之战,本来就并非球全是光明磊落。但,这一举,无疑让其余诸国有了绝好的理由匡扶所谓的正道,只需觞帝暗中晓以利益,那么,集诸国之力围攻坤国的时日可待。 此刻,那箭再行射来时,却不仅是普通的箭。 箭的簇尖都染了油料,那箭纵大部分射在盾牌上,随着下一波箭的射出,却是火箭射来,簇尖的火焰迅速燃着了盾牌,那盾牌虽是铁制的,不易燃尽,可,火在上面熊熊燃烧,只把盾牌烤得滚烫,那些手执盾牌的士兵终是纷纷受不住,哪怕还竭力撑着,可,随着火箭嗖嗖地射来,终是弃盾而走。 一时间,场面混乱,辅国将军掩护着西陵夙朝后退去时,却是清楚地觉到,皇上的不对劲,确切地说,从刚刚索桥断裂开始,西陵夙的眉心紧锁,素来带笑的薄唇,都不见了一丝笑意。 他只知道坠入崖底的那名男子是觞国的国师,国师身旁的女子,因蒙着面纱,却是看不清的。 但,两国交战,谁又会注意到一名女子呢。 可,事实证明,女子也会成为交战中不可或缺的一种人。 史官密记: 永安三十六年九月廿日,坤、觞两国帝君于洛州行宫就边贸互通进行会晤商榷。 同年九月廿九日,洛州行宫忽发生爆炸。觞帝负伤,疑心坤帝所为,遂兵戎相向,而坤帝不知所踪。 十月初一,翔王率兵赶至洛州,反将觞兵围困在洛州城。 十月初二,坤帝于平洲现身,指挥士兵毁索桥,致使百万觞兵无法逾越天堑,期间,觞国国师坠亡于天堑,两国最终决战一触即发。 十月初三,其余诸国亦纷纷发檄声讨坤国的不义。并有毗邻的三国宣称愿开赴船队,襄助觞国百万大军由海路去往洛州,解救觞帝。形式对坤国极为不利。 十月初四,觞帝忽发国函于坤帝,国师去前留下的一封信函,信函间指明,若此番有去无回,必是为人所陷害,该人旨在一再挑起坤、觞两国邦交,请其万勿再起战火,需以和为贵。 十月初五,围困洛州的翔王忽撤兵十里,旋即,觞帝、坤帝各只携带禁军千人,会晤觞帝于面目全非的洛州行宫内。 没有人知道,那场会晤谈的是什么内容。只知道,在觞帝甫离开洛州城的那一日,奕翾忽然率其数十万士兵强攻出城。十里外的翔王士兵却没有追击,任其从海上逃匿而去。 十月初九,觞帝即从海路汇合那百万的觞兵,返回觞国。 洛州行宫的宫人被觞兵释出,亦随坤帝返回帝都。 也从那一日开始,觞国和坤国开始了短暂的一段边境邦交。 而在那之后,西陵夙颁下两道圣旨,一道圣旨是,皇贵妃意图不轨,旨在借洛州之行,挑起两国祸端,废为庶人。 只这一道旨意发下,便再无后话。 另一道圣旨是,钦圣夫人护驾有功,却不幸罹难于洛州行宫,特追封为皇贵妃,谥号‘纯端”。 钦圣夫人的薨逝,由于在坤国,当初便没有人知道她是身份,不过去了区区一名嫔妃,自然也不会引人多做计较。 这件本该轰轰烈烈的战事,看似就此平静的落下帷幕,却在某些人的心底,未必真的能就此平静。 太子西陵枫在平洲,协助帝君平定离间有功,遂将功抵过,由庶人复位为闲散候,随帝驾一并回宫。 在启程时,西陵夙才单独召见了西陵枫,西陵夙着了淡蓝的袍子,只坐在书案后,除了唇边没有含笑外,神色倒是和从前无异,只是少了这抹笑,有些什么,终是不同了。 “臣参见皇上。”西陵枫躬身行礼,语意恭敬。 西陵夙睨了一眼他,淡淡道: “皇兄不必多礼,再怎样,这一次,还多亏皇兄襄助,朕才算否极泰来。” “这是臣应该做的,也是臣为了以前的过失忏悔。” “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朕亲封的闲散候,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朕想这必是父皇在天最愿意见到的,朕和皇兄毕竟是亲兄弟,又岂来那么多化不去的愁呢。”西陵夙的眸光虽睨在西陵枫身上,却在眼底浮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神色,那种神色是厌恶,不知是因着西陵枫,还是因着西陵枫着的是那一袭青色的袍子。 青色,这本来平淡无奇的颜色,恰如今,却是成了他最厌烦的色彩。 “谢皇上,臣也谢皇上对隆王的宽容。”西陵枫复提了这一句。 是的,隆王本是坤国的谋逆之臣,纵然贵为王爷,可担上‘谋逆’二字,却是再不复昔日的尊崇,本来,洛州会晤,西陵夙就能提起隆王一事,要求觞帝一并做个处置,但,素来行事雷厉风行,永不留后患的他,在那一刻却是没有提起。 直到平洲城上,他问西陵枫要何赏赐时,西陵枫婉转地提了,仅是希望他能网开一面,容隆王一条生路。 如今,隆王虽顺服觞帝,可,眼见着觞帝亲修了国书给西陵夙,意味自是分明的。若西陵夙借此提出隆王叛逆一事,让觞帝把隆王交还坤国处置,想必觞帝亦会答应。 其实,彼此都清楚,隆王这种性子,倘是折损了他的尊严,那是宁愿死都不愿苟活的。 只是,西陵枫这一请,西陵夙却是没有任何犹豫便应允了。 许是,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他以往的性格,就因着某人渐渐的潜移默化了吧。 譬如,她的温婉。 譬如,她的仁善。 譬如,她的以德报怨。 譬如,—— 太多太多的譬如,可,最终呢? 却仅是化成他手里的一道圣旨,关于赐下谥号的圣旨。 而她,应该并没有死,只是和萧楠借着这一计,使出金蝉脱壳吧。 愚钝的他,竟会冲进喜房去救她,其实,也早在那时,他便该看得清,她的眼睛没有失明,甚至是,在他进入喜房后,她方从殿外飞身掠进。 这一幕,他看得很清楚,源于,牵念着她的他,对她的一切都很清楚。 临到头,不可否认,他被感动了,所以,愿意配合她演下去,只希冀着戏假情真的发生。 可,演到了头,才发现,不过是他的独角戏。 她的心里,有的,只是她的师父。 布下洛州行宫这一局,应该也是源于她的师父。 奕翾不是曾说起过,那场逃婚吗? 如此看来,恰是那时蒹葭的任性罢,其实,从那时开始,她心里有的,在意的,就只是她的师父! 即便,觞帝能做到成全,他呢? 他是否该慷慨地祝福? 不,他做不到! 一点都做不到! 尤其,在洛州附近,玲珑对他后来说的话,更是让他没有办法抑制嫉妒。 纵然玲珑的话,未必可信,可那一番话,却是让他根本不愿多再去分辨真假,每思及一次,只让他的心犹如被割成一小块一小块。 他说让她信他,若她真的信他,为什么还要瞒他这么久? 甚至,他不过也是她的部署中的一步。 这种念头缠绕着他,让他再没有办法做到平静。 第一次,为了一名女子无法平静,将以往那一幕幕,都只看成是她的谋算,试图让自个冷静下来,却是陷入了魔障一般,无法平息。 这种念头蚕食着他的心,最终使得他暗中命禁军中的精锐之士,秘密往宫外寻访,萧楠最有可能落脚的地方——传说中的未晞谷。 不管怎样,他不容许这个女子就这样自作主张地要了他的心,又这样地悄然隐去。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这是一处,仿似世外桃源的地方,任何人,哪怕遍游天下,到此都会震惊自然的鬼斧神工,也会赞叹这里一树一花的美妙绝伦。 漫天的枫叶飘落中,一着天水碧裙衫的女子正坐在泉水潺潺旁,翻读着一本医书。 是的,春去秋来,此时,已是又一年的秋天。 而在这半年内,她每日做的,就是坐在这翻读着药理的卷宗。 从没有这样的认真,试图从卷宗的字里行间去发现些什么,她纤细的指尖在卷宗泛黄的页面上翻阅着,不时有几片红色的枫叶拂落,却丝毫不能影响她的专注。 直到那青衫男子行到跟前,她才稍稍放下卷宗,抬起眸子,对他展颜一笑,声音不复沙哑,悦耳动听: “师父……” 还是习惯唤他一声师父,不管,他和她的感情有怎样的变化,这是她的执意。 “还在研读?往年倒从不见你有这个精力,若是那时候就这般,为师如今的衣钵也总算是有传人了。” 青衫男子的面容隐在面具后,瞧不出真切,但话语里隐含的笑意却是能听得分明的。 “是啊,往日我确实荒废了,如今不是正要靠勤来补拙吗?” 她放下卷宗,眼底却是掠过一丝忧虑,只是,借着低首,她没有把这份忧虑让他发现。 “还是能言善辩。”他宠溺地想去捏她的鼻子,但,手,却在此刻滞在了半空…… 【冷宫薄凉欢色】25 这个动作,是在她十岁之前,他常会做的,只是,如今,再次重做的时候,忽然发现,却是不适合的。 现在的她,早已亭亭玉立,不是当年的女孩,而,他对她的一些感情,也终在十岁之后,默默的守护中,变了味道。 连觞帝都瞧出来,他这些微妙的变化。 他又怎会不知呢? 不过是刻意地回避,直到御龙池的底下,是第一次情愫的外泄,也自那以后,有些什么再无法纯粹,反是日渐浓郁起来。 一如现在,相伴了一年,这份情愫,浓郁到,让他本来该绝望寥落的心,都有了期盼。 只是,再期盼,又如何呢? 奕茗瞧到他指尖的一滞,微微一笑,语音略轻,依旧悦耳动听: “师父,今晚徒弟亲自下厨,不知师父是否赏脸呢?” 她原本沙哑的声音,一年中,经师父的悉心调理,却是大好了。 “你?”萧楠的语音里有着不可置信,却在尾音里,透出些许的喜悦来。 说来,她悄悄向香芒研习做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每每香芒对她的厨艺领悟总是报以莫奈何的摇头。 虽然,他能想象到,那菜式的味道,可,她愿意为他下厨,他又怎会不喜悦呢? “好了啦,师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再勤能补拙一会,就给师父下厨。”她起身,推了萧楠几步,手触到他的青衫,这具身体目前还是那般地鲜活。 可,接下来呢? 或者说—— 她不敢再想下去,唯有绕到他的身后,方能将眼底的雾气逼退。 本来,初到这时,她还没有这般,只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几乎快要研读完藏书阁里所有的医书典册,仍没有任何进展的时候,才会在没有人的地方,暂时容许自己的软弱。 而现在,是这一年来,第一次,在人前,还是他的跟前,她做不到平静处之。 萧楠语音是含笑的: “好,好,好,我去做该做的事,晚上等你的下厨,不过,最好还是让香芒帮一下你。” “不用啦。”她故意用这种语调,方能掩去声音的不自然。那些不自然,是和哽咽有关的。 而所幸萧楠没有回身,径直朝枫叶林外走去。 风吹过,漫天的枫叶又开始飘落。 飘落的枫叶林中,不知何时走来一同样着青衫,身形高大的女子,她的面容清秀,只是装饰朴素,青丝披散下,没有佩戴任何簪环饰物。 她叫香芒,从她出生的那日开始,就住在这未晞谷中,从来没有出谷一步,她的父亲便是前任未晞谷的主人,也是萧楠的师父。 算起来,距离父亲仙去,都已有二十多年了,如今的她,也早过了花样的年华,可看上去,她和二八芳华的女子并没有两样,除了眼底蕴了些许岁月留下的沧桑。 香芒径直走到奕茗的跟前,步子落地是轻柔地,哪怕踏过遍地的枫叶,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萎落于地的枫叶亦都完好如初。 “奕茗,还在翻这些医典?”她缓缓坐在对过的石桌上,看着奕茗手里的典册。 这大一年的时间,眼前的丫头几乎是把藏书阁里大部分的医书都翻阅了,可,她却是知道,未必能找到她要的东西。 只是,人往往要有希望,才能继续坦然地活下去,若连希望都没有了,剩下的,就仅是沮丧了。 所以,她并不阻她。 至少,在翻完医书的这段时间内,还有个盼头。 许是在这段时间内,她亦能发现奇迹,也未可知。 奕茗抬起清澈的眸子,凝了一眼对过的人: “是的,师叔,还在翻这些,谁叫以前没用心学呢。” 说完这句,却是有些欲言又止的落寞。 “不是你不用心学,是再用心,恐怕这里都没有办法找到你要的东西。” 只是,奇迹,终究是可求而难遇的。 “师叔——”奕茗声音里的落寞再不可遏制地泄露出来。 时至今日,眼看着,剩下的医书还有几册,就快要翻完,若等到翻完,却发现,依旧没有要的东西,那么,或许,连沮丧都不会有,有的,仅是绝望。 而她,不想让这样纯善的女子绝望。 也源于,在绝望前,再给予希望,应该是这样纯善的女子会选择去做的。 纵然,在先前,这样的希望,该是这名女子排斥的。 哪怕,曾经,她也排斥,可,总好比让她眼睁睁地瞧着萧楠去死要好吧。 “是在担心你师父的身体吧。是啊,当日你自行废去心蛊,本是不可能活下来的,是你师将心蛊的蛊毒度到自己的身上,才救了你,如今,虽然炼成了还生丹,可你师父却在十日内,犯了忌讳,连续用了密宗里的度血心法和普光护体。即便有那还生丹,续的,也顶多是一年的命。” 香芒的话说得十分直接,事实也是如此。 奕茗的神色是痛苦的,当年,她真的不该去用什么心蛊,源于,她总以为那心蛊用了,两心就能长久,却是忘记了,这种蛊极其霸道——是所有蛊中,只有用封蛊者的命才能破解的一种蛊。 而破解的法子,很简单,将那封蛊的琉璃坠毁去,则不仅噬去的是双方关于这段的记忆,同时便是蛊毒反噬施蛊人的性命。 她清楚地知道这份霸道,可彼时,她做不到不毁,也以为受了那一箭,自己终是会死,既然死,何必要留下这一切呢? 关于她和他一切,哪怕回忆,都像是个笑话。是她自己的一个笑话。 明明别人对她根本没有情,却可笑地用了心蛊,于是,那看似一点点的情意,都是心蛊的自欺欺人。 但,却在她毁去心蛊的同时,反是亏欠了师父一条命——纵然萧楠医术高明,竭尽全力保下她的命,保命的代价,恰是他自己代她身中蛊毒。 这,亦是这三年间,香芒吩咐赤砂、橙橘、银鱼三人炼制还生丹的缘故。 还生丹顾名思义,便是能还原一切,包括生命。所以,这七年间,靠着还生丹一重一重的炼制,暂时续下了萧楠的命。而在萧楠度血给她时,那部分被蛊毒噬去的记忆,亦还了过来。 只是,和还生丹并列密宗的另外两样,度血和普光护体却是将萧楠的身子摧垮到了极致,连还生丹都仅能续一年的命,此后,哪怕再炼还生丹都无济于事。 这些,本来,萧楠应该是准备瞒住她,可,这,又怎瞒得过呢? 哪怕,她刻意不去想,那白光是否是普光护体,可,在彼时触到萧楠的脉搏时,却终究察觉了,萧楠五脏肺腑的损坏。 其后,在洛州,觞帝召见她时,除去一些事之外,更是觞帝拜托她,无论怎样,好好陪着萧楠。因为,萧楠剩下的时间,许是已经不多了。 也在那时,她清楚了,这七年间,萧楠为她做的一切。 哪怕不在她的身边,已然默默的守护着她。 担心她回锦宫后,由于生母不在的关系,过得或许会不如意,甚至愿意答应觞帝三请出山,唯一的所求就是,让觞帝许她一世的幸福。 包括,当她最终,还是辗转入了坤宫,他都在那开始的数月中,不惜放下觞国的国务,悉心呵护着她。 这一切,哪怕觞帝不说,她都揣得了一二,只是觞帝说了,便更是证实。 如今,连觞帝都已然瞧出了萧楠的时日无多,她即便愿意相陪,又能陪萧楠多久呢? 还生丹,能还的只是外在毒物的损噬,对内里的修复终究是无效的。 所以,她试图从医典里能查到些许的蛛丝马迹,这些蛛丝马迹拼凑起来,或许,会有一线的生机。 可是,随着阁内的书册逐一被她翻遍,心里也越来越失落。 其实,早该知道,若真有什么法子,师叔香芒又怎会不记得呢?哪怕师父从来不愿意细读医书,香芒师叔终日守着藏书阁,自然是熟谙阁内诸书的。 她仍执意这么做,只是,存了一丝的侥幸,这丝侥幸,该是让她觉得好过一些,而并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的身子慢慢衰竭下去,却无能为力吧。 所以,既然香芒师叔这般提了,她何须隐藏呢? “师叔,师父是为了我才这样的,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希望能做点什么。不然——” “不然,你就会内疚,是不是?”香芒的声音很是温柔,一如她的人也温柔得仿似那河流涓涓一般,“傻孩子,其实,世上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纵然经脉紊乱,五脏坏去,也未必是不可医,只是颇费点力气罢了,你在重看这些医典的时候,我也在重看,却是发现,密宗记载的其他法子,或许是能一试的,指不定,萧楠的情况便能有所转圜。但,你知道,一个人的心境如何,对身子的恢复,方是最关键的,我看得出来,萧楠的心啊,始终有一样东西是放不下,却也是能让他燃起斗志的。” 奕茗的手震了一下,香芒话里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毕竟,这一年,恁谁都瞧得出,萧楠哪怕面容仍是隐在面具后,哪怕五脏六腑逐渐坏去,终是浑身洋溢出喜悦的气息,这种气息,其实不该在这样一个体力明显不支的人身上出现,可,出现的同时,只怕正是她回来未晞谷,甘愿陪在他身旁的缘故。 纵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层,然,这时,她依旧害怕去听懂香芒的话。 因为,她始终没有办法勉强自己再去接受任何的感情,或者应该说,三年前的心蛊,耗尽了她所有关于感情的期待,三年后,哪怕心蛊最终解去,惟独,那心却是失了,再寻不回来。 心蛊,其实,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那便是失心蛊。 “奕茗,密宗记载的,一共是四样,这第四样就是双修。”香芒缓缓提出这句话,看到奕茗的脸色,却是一黯的。 双修的意味是阴阳共融,互补平衡,达到一种新的境界,若阴阳相合的一方是百毒不侵的身体,则更事半功倍。 而她就是百毒不侵的身体,从五岁那年开始,师父就悉心把她调理成这种体制,当然,这也是成为师父弟子必走的一个步骤。 除去心蛊残留的蛊毒,让她对那人下的**没有抗力外,她的身子抵得住世上最剧烈的毒药。 如今,倒是变成双修的一个基础。 “师叔,我——” 她不是不知道双修这种法子,但这种法子确是她避讳的。 说到底,她还是太自私了。 面对为她付出一切的师父,她还是自私到,对这种法子有着明显的抵触心理。 “好了,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哪怕这个法子不行,咱们总还是能想到其他的法子,这几日,我会继续研看医书的。对了,今晚是你师父的生日,你随我一起下厨去吧,你的厨艺,偷偷练了这么久,也该展示一下了。”香芒洞悉一切般说出这句话,只径直朝那厨房走去。 奕茗阖上医书,却能觉到,阖下的瞬间,仿似有什么东西,很重很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再是纾解不得。 这一日,虽然只是简单的家常菜式,却也耗费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做完,她擅长做的是甜羹,其他的,也都是往日跟着香芒学的。 是的,未晞谷内人丁稀少,除了有专门守谷的童子外,没有专职伺候的仆人,众人的一切生活用度起居都是自食其力,如此一个远离尘世的逍遥所在,这样的日子,虽然并不闲适,不得不说,却是惬意的。 菜式摆在毗邻枫叶林的小溪旁,那是一条很清澈的小溪,在溪旁就地铺上竹席,将菜肴放在竹席上,倒也是颇有情调。 只这份情调,总归是有人赏的。 萧楠显然没有想到,奕茗还会记着他的生日。 事实也是,在过去的数十载中,他从来不会刻意去过这个生日,都是谷里的弟子记得,加上香芒每年都会为他准备一碗寿面,简单地去过。而这一晚,却是奕茗为他准备了寿面。 用极细的面条和五颜六色的蔬菜丝炒在一起,再淋上特制的佐料,看上去是令人食指大动的。 这样的美味菜式,配上的,还有小溪中漂浮的点点烛光,那些烛光原是用透明的荷花雕上点着的蜡烛,沿着洛溪放下去,因为小溪没有起伏的告诉,便随着风吹,蜿蜒地漂浮于溪水中,平添了几分雅致。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布置,不需要再多的话语做为点缀,只静静地品着,就是一份感动。 溪水旁,只有奕茗陪着萧楠,其他诸人都很有默契地在接过寿面时,纷纷借故离开。 奕茗并不因为独处,有丝毫的扭捏。 扭捏是因为心里顾忌,才会放不开,而她的放不开,绝非是此刻。 现在,她巧笑嫣然地执起一白玉盏,盏里,是她特制的白露酿。 这种酿酒还是昔日在锦宫时学的,也是她彼时按照酿酒师的配方,随意按自己喜好,用百花露水做的发酵,却没有想到,和梨花白一样,入口醇厚,却又不易醉,她由着性子,从此只叫这酒为白露酿。 然,在这之前,也仅有翔王,得了她一瓮酿好的白露酿。 心下思绪蹁跹,其实,那一瓮酿,是她特意给他酿的,没有想到,却是阴差阳错,或者说,在那个时候,她就该瞧出,他的不上心。 如果早早瞧出了,是否就能不会那样深陷呢? 神思间,那酒倒得竟是溢出了杯盏,觉到一滞时,他的手已然扶住酒壶,她惊觉回神,看到自己的失态: “呀,这杯子可真是小,才倒这么点,就满了。师父,这杯徒儿先敬你!” 她举起酒盏,对向萧楠。 萧楠一饮而尽,才要再自斟一杯,她却是阻了酒壶: “只能喝一杯,多喝会醉。” 其实,她是怕他的身子吃不消,虽然脸色可以隐在面具后看不到,然,他的身子日渐孱弱,是无须把脉,都瞧得出的。 “无碍,酒能活血,再多饮一杯。”他的手绕过她的,想要去执那酒壶,而她恰准备松开手,于是,他的指尖,和她的,在空气中,终究是触到了。 这一触,她的手骤然一缩,手臂不小心碰到旁边的杯盏,发出咯地一声,倒显出她的刻意避让起来,不禁有些讪讪,转眸瞧了湖里的烛光: “谢谢师父这个月,又让橙橘送了东西给我父皇。” 这,虽然是她最后和觞帝相谈时,唯一拜托觞帝的事。但,若非萧楠的缘故,觞帝或许亦是不会应允的。 毕竟,那天威火炮的构造图纸,不啻是奕傲借由她的手,还予觞帝囚其三年的报复,而这场报复,险些就要了觞帝的命。 她的父皇,始终还是没有彻底消去戾气,虽然让她放下一切,可,自个还是没有放得开。 不过,幸好觞帝对此,不多做计较,反是许了奕傲的安稳。 如今,奕傲该安度于觞国鱼米之乡的某处宅邸内,纵然,没有奕翾的陪同,但这一年来,萧楠已妥善安排奕傲的起居,每月,也都会派橙橘前去照应。 而一年前,虽看上去奕翾成了挑拨两国关系的罪魁祸首,可,这实是最妥善的安排—— 毕竟,奕翾的野心已然不可能让坤、觞两国相容,她能求的,只是不希望奕翾出事,奕傲伤怀罢了。 幸好,皇甫漠应允了她的所求,会将她的信函先交予奕翾,上面留有奕傲的去向,只要奕翾找到玲珑,接走奕傲,即便,奕翾担下这罪责,都不会伤及她分毫,反是藉此去了她的皇贵妃封号,解散兵力后,从此相伴奕傲,随心地活着。 当然,让西陵夙下旨废黜,并不予追究,同样是皇甫漠会去做的。 可,谁曾想到,奕翾竟率着那二十余万不到的士兵拼死于海上杀出一条血路后不知所踪,根本没有顾及奕傲,违背了她最早的初衷。 只是,转念想来,谁又能坚持初衷到最后呢? 深深吸进一口气,神思间,萧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父皇如今很适应新的生活,不必担心。” “师父的安排总是好的。”她说出这句话,执起手里的杯盏,一饮而尽。 这酒的味道,真的越来越醇厚了,曾记得,她对翔王说过,这酒过五杯必定醉,其实,彼时不过是信口胡诌,这酒,即便能醉,醉的也不过是身体,至于人的心,若能醉了,该有多好呢? “好了,让我别喝,你也少喝几杯,到时候,走不回房,我可背不动你。” 萧楠将她的杯盏拿开,一句话逗得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时候,她却是走不动了,便习惯赖着他,让他背,可,那个时候,她才多大呀,现在,即便是走不回去,她又怎会让他来背她呢? “才不会呢,不过才两杯。” 她见他拿走杯盏,也不再去要,只站起身子,在枫叶林下,旋转开来,转啊转,不知那风因着她旋转吹得更大,还是,风带动着她转得越快,她飞快地旋转着,却是开心的。 就好像回到了那些无忧的岁月,若一切的烦恼都能这样被转掉,那该多好啊,一念起时,她下意识地越转越快,当,开始眩晕起来的时候,她想放慢步子,可,一时间,却是仍不能止住步子,直到,措不及防地转入一个怀抱,萦绕着淡淡檀香的怀抱,她猛地一震,甫想缩开身子,那怀抱确再不似往日的虚浮,只紧紧地把她掴住,不容她的退却。 “师…………”她想唤他的名字,却是发现,他的脸忽然离她那么近,面具背后的样子她虽是看不透的,只知道,那目光在此刻必是灼烈地凝着她。 不,不! 她下意识地想躲避,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躲,一躲,思绪里,就有另一个身影,含着淡漠的笑意在看着她,难道,她躲是想躲到那里去吗? 不,更不会! 如此一想,身子停住了躲避,只抬起眼睛,瞧向萧楠,嘟囔: “师父,我没事,你勒疼我了。” 这一语带这几分的俏皮,只想化去此刻,她和他之间的越来越浓的暧昧。 “茗……”他低唤她,声音里带着几分的沙哑,这几分的沙哑,只让她的身子更加地僵硬起来。 想起,那日在御龙池底的情形,彼时,他吻了她。 可眼下,戴着面具,应该没有问题的,她这么想,笑得更加灿烂,也更加坦然: “师父,我还准备了甜羹,你坐会,我去拿过来。” 可,他不仅没有放她离开,反是一下把她就势压在枫叶树下。 这一压,即便蕴了极轻的力气,却也是把枫叶树震得更加落英纷纷。 枫叶鲜红似血,稍稍一点儿动静,便会翩然萎落,铺就一地的绚丽。 也在这一刻,隔着面具,他凝定她,瞧得清楚她的心思,而他不会让她担心的情况发生,只一字一句,却说得清楚明白: “茗,答应我,今后不管怎样,都要像刚才那样开心。” 这句话,用听上去极其稀松平常的语调说出,却只让她隐隐觉得蒙上了一层阴霾: “呃?” 一个单音节字,是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是的,唯一。 哪怕点头或摇头,在这一刻,突然也变得那么难,或者说没有意义。 “只要你好好的,我也就会很好。今日香芒对你说的,也都只当没听过。”他的声音压低,却是说出了这句话。 “师父……”他,竟都知道。 脸有些烫,因为香芒说的话,不啻是现在想起来,都让她难耐的。 而他,竟是都知道了。 “可,你是为了我才——” 他的指尖在这一刻,忽然点在她的唇际: “我不会有事的,别忘记,你师父是无所不能的,只要你别让我操心就行。这一年来,师父没有阻止你研习医书,实是希望你藉此在医术上有所拓展,毕竟,以前的你,总是不肯定下心来,看这些东西,如今,因着对师父的孝心,倒让你读了进去,也不枉费我疼了你这么多年。再过几日,我就会闭关,待到出关的时候,你就知道,师父的话是真的。” 听着萧楠徐徐说出这番话,尤其用了两个字‘孝心’,倒是让她的脸继续晕红起来。 先前的一切,都是她多想了。 哪怕那一次,他是她的师父,在水下,不过是度气给她啊,她真的是太多想了,又自以为是了吧。 他是她的师父啊,对她的种种好,仅是师徒情谊。 “怎么脸红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一点一点地钻进她的耳中,让她的脸愈发烫起来,他的指尖点着,她侧了下脸,语音却还是含糊不清的: “酒喝多了,果然是会醉的哈……” 这个借口,其实有够糟糕的,只是,糟糕,总比说实话要好。 “呵呵,你呀,不会喝酒,偏要学着别人去喝酒。不会做任何事,都不服输要去做,到头来,只是苦了自个……”他宠溺地说出这句,这一次,指尖终是从她的脸侧移开。 这样的日子,真好。 摒弃罅隙的日子,真好。 “再过半个月,是你十八岁的生辰了。这一次,想要什么礼物呢?”他若有所思地问出这句话。 生辰? 其实,母亲带她到谷底时,已是重病缠身,而在那之前,她也随母亲过得流离失所,从来没有过生辰。 所以,她的生辰,是在第一年,谷里的弟子替萧楠过完生辰后,虽只是简单的形式,她是羡慕的,浴室,当萧楠问她的生辰时,她干脆说是半个月后,由此来的罢了。 这点,应该彼时萧楠就察觉了,然,曾经在谷里的五年,每一年,他的生辰过后,她的生辰必是十分隆重的。 这点,即便那些弟子颇有微词,可,毕竟,谷底的主人是他,再怎样,她享受着他的宠溺。 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徒弟,其他的弟子却都是香芒收的。 这一层的关系,使得,彼时的她,竟是有些年幼时特有的骄傲。 如今在他唇中,再次听到生辰二个字,不仅想起来,回了锦宫后,那么多年,她过的,也是这个生辰罢了——十月十八日。 “好,这次生辰,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师父快点好起来。” 没有等到生辰就许出的愿,是不是会不灵验呢? 可,彼时,她却是说了,源于,这亦是她唯一的心愿。 她希望他好起来,这样,她的心,就不会那么难受。 没有表情的面具凝着她,可,她却是能看到他的唇边浮起笑靥。 “你许的愿,每一次都会实现……”他的声音愈低,“待你生辰过后,师父就会闭关疗养身子。” 是啊,过去五年,只要在他身边,许的愿,都是实现的。 因为,她许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譬如,一顿美食,譬如,一件好看的衣裳,林林种种,都是他能为她做到的。 可,如今呢? 她许出这个愿,他还是像以往那般,允诺了她。 那么,也就是说,一定会实现的。 她的心底愉悦了起来,而他的手却是收回,不再保持方才那暧昧的姿势。 这一晚,当萧楠的生辰宴结束时,她是开心地由橙橘陪着朝自己的竹屋走去。 而他虽是朝他的屋子行去,却在竹屋前,看到那同样青色的身影,是香芒。 她站在那,待到他走近时,方缓缓回过脸来,她的脸上,有些斑驳的阴影,那是竹叶落下的阴影,也是乌云蔽月使然。 “我想,我们需要谈一下。”香芒说出这句话,双手反抱住自己的臂膀。 “难道,你以为,所谓的双修是可行的法子?”萧楠径直朝竹屋走去,那竹屋里已点燃烛火,他是不喜欢黑暗的人,哪怕,他的面容习惯隐藏在面具后面。 但,那是因为成为未晞谷谷主必然的选择。 “除了这,我想不到,还有其他法子,或者,我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呵呵,你想不到,不代表这世上真的没有。不管如何,她是我的徒弟,我不可能和她去做所谓的双修。” “是不可能,还是你不舍得呢?”香芒逼近他一步,她素来淡漠的脸上,此刻,连唇部都在瑟瑟发抖,“因为,双修到最后,极有可能,度去她所有的精元,那么,她的命也就没了。” 萧楠的指尖拂过那柱子上悬挂的碧玉箫: “既然你都知道,就该清楚,我不会容忍任何人再去她跟前提这件事。” “可,我不要再看着失去你!”香芒说出这句,一颗泪掉落了下来,“我愿意做你的双修……” 这句话,说出来,要蕴积多少的勇气。她不知道,只知道,她不想再一次经历最亲人的痛苦。 她的父亲,上任谷主,就是死在经脉错乱,五脏俱坏之下。 如果萧楠也去了,那,她守着这个未晞谷还有什么意义呢? “香芒,我说过,我不会使用任何双修的法子。我有点累,想歇息了。半个月后,替她过完生辰,我会闭关,你到时候替我守关,有些事,到那时,我们再谈。” 香芒闭上眼睛,她的牙齿因为抑制,发出咯咯的声音,但,她深谙萧楠的脾气,若他不愿的事,即便再怎样,他都不会改变的。 可,谁说,没有办法呢? 半个月后,是奕茗的生辰,在生辰的时候,仅要加把助力,这个法子,由不得萧楠去拒绝的。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坤国,帝都。 匆匆,距离洛州会晤已过了一年。 这一年间,坤国的国力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的折损,反是在帝君西陵夙的励精图治下,蒸蒸日上。 前朝,兄弟摈弃前嫌,群臣恭顺,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 后宫,少了皇贵妃之后,亦算得上是雨露均沾,甚至于,比起先前来说,更称得上‘均沾’二字。 是的,西陵夙几乎每晚都会翻牌,后宫的妃嫔不多,这也使得每个月,每一位都能承上几次的雨露。 也因着这均沾,西陵夙再没有圣宠一人。 但,即便这样,伺候帝君的海公公却是瞧得出一些端倪来,譬如,每一晚的临幸,不过半个时辰,帝君就会吩咐太监将娘娘驮走。 随后,他吩咐宫女进去伺候时,每一次,都能读得到帝君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惆怅。 虽然这抹淡淡的惆怅隐得很深,每回也都是须臾,便不见了。 可,他却瞧得分明的。 这样的敌帝君,是他不熟悉的,但,对于这位帝君,谁又能说熟悉呢? 只是,有些事,别人不清楚,他作为内侍省的总管,调配大内禁军的人,却是明白的。 秋初的菊花开满御花园的时候,西陵夙在御书房,等来了海公公亲自呈上的一封密函。 这封密函,等了这一年,终是到了他的手中。 却并非是来自任何一位国君,只是他在离开岭南时,抵返帝都时,吩咐他秘密行的事。 作为内侍省总管,除了保护皇上的周全外,也包括这类秘密的行事。 这一次,受命的是,寻访一处叫未晞谷的地方,对这谷名,大部分人不会陌生,源于,历任谷主都是盖世的神医。 每年,去寻这谷的人很多,但大多都是无功而返。 传闻里,寻到这谷不仅需要毅力,更需要的是机缘。 而过了一年,海公公才不负所望,将未晞谷的位置绘成地图呈给西陵夙,一并呈上的还有一道函文。 说是,下月的十八日,谷主将迎娶他唯一的徒弟为妻。 这在大部分人眼里有悖常伦的函文落在西陵夙的眼底,只让西陵夙的手紧紧地攥住函文,稍稍用力,那函文,便碎了一地。 “皇上。”擅长察言观色的海公公在旁轻声唤了一句。 这一刻,从这位年轻的帝君眼底,他看到的是没有再掩饰的愠怒。 “皇上,未晞谷虽然离坤国并不远,但,地处在坤、觞的边境,那处地方,不隶属任何一国,原是昔日锦国被灭后,悬而未决的地方。” 锦国被灭后,大部分的城池自然都被坤国接管,唯独未晞谷所在那一处,由于四面都是沼泽,自然坤国对此并不感兴趣。也正因此,海公公即便用排除的法子能探知大概的方位,在沼泽里寻找,却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由于不隶属任何一国,贸然前往,许是不便的。 西陵夙听得懂海公公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没有掩饰的情绪,终是让海公公洞悉了。 可,难道,他就这样看着她去嫁给萧楠吗? 假如说,以前,他愿意成全,但,这一次,他耗费心力去寻找未晞谷的前因,就是他不想做任何成全。 哪怕囚着她的人,囚不住她的心,他也要定了她! 只为了,在利用结束后,她宁愿演一场生死的戏,那么绝情心冷地弃离他。 而他呢? 可笑得不仅在日益深陷中,推翻所有的警醒,还做出那么多为了她,将江山社稷置于不顾的抉择! 不过,可笑,也只是一年前的西陵夙。 现在的他,断然不会! 薄唇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修长的指尖在看似不经意地在几案旁置着的夜明珠上拂过: “海公公,吩咐下去,今年的秋狩如期进行,只是换一处猎场。” “奴才明白。”海公公俯低身,果然——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十月十八日,连续下了好多天的雨,一早倒是放了大晴。 奕茗早早地起身,今日的她,没有上任何妆,气色就十分地好,甫起身,橙橘端着衣物走了进来: “我来帮茗姑娘更衣。” “好啊。”奕茗开心地应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性子也变得越来越开朗了。 但当她的目光掠过这些衣物时,不由微微颦了下眉: “咦,先前做的不是碧色的那件吗?” “茗姑娘,这是今年新来的布料呢,你看,这种红在太阳光低下一照啊,是七彩的呢,以前,你不是最喜欢七彩的衣裳?只是现在,那种布料很难找到,这种算是类似的了,师父看到后,喜欢得不得了,当下就让我悄悄给姑娘做了,预备给姑娘惊喜呢。” 橙橘口口里的师父自然是香芒,萧楠在她们口中,只是主上,这个称谓却是不会乱的。 “也好。” 七彩的颜色,确实是她以前喜欢的啊。 只是今日,为了配这件衣裳,橙橘给她盘起的发髻上,也簪了谷里最美艳的一种红绒花,又用了胭脂,镜中的自己,倒是添了几分的喜气。 “茗姑娘,先喝口茶,天气可真燥,这是蜂蜜水,最是解燥的。” 橙橘递来一盏茶,奕茗接过,碗盏里是新鲜的蜂蜜水,这是谷底特有的一种饮品,她以前也常喝,自不会有疑,只悉数喝了下去…… 【冷宫薄凉欢色】26 蜂蜜水很甜,这种甜从喉间过去,却也只是那一瞬的甜。 不过,就那么一瞬的甜,其实也足够了,她从来就不是太过贪心的人。 今天是她的生辰,从现在开始,这份甜,该是会一直萦绕在她的齿间,伴她过完十八岁的生辰。 十八岁,如花的年龄,却不再青涩。 镜中的自己,穿着那么鲜艳的颜色,倒是明媚的女子。 只是心境呢?是否还能寻回这份明媚? 转眸,回身,橙橘和她走到竹制的宴厅时,那里,早坐了谷里所有的人。 每年她的生辰,都会有这么多人共同陪她一起度过,今年自也不例外,而今年是隔了七年之后,再次回到谷中。 看着与席的众人,除了萧楠和香芒之外,其余人的神色都和七年前不尽相同。 橙橘坐在她身旁,只挑着喜欢吃的菜,却是不多说一句话。 银鱼的脸色绷得紧紧的,连菜也不用,只自顾喝着酒。 赤砂以前很喜欢笑,如今虽然依旧笑着,但那笑,似乎全然不是为了她的生辰而笑。 奕茗坐在那,想倒半杯酒时,才发现,她几案上的酒盏里,虽然装满了液体,但,那液体绝非是琼浆玉液,不过是用谷底的野果榨出的汁。 她啜了一口,朝萧楠瞧去时,萧楠今日一反常态,没有穿青色的袍子,而是着了一件淡金色的袍子,纵然戴了面具,却是风姿卓越的。 而萧楠没有望向她,语音却是很淡地飘来: “今日你的生辰,若醉了,这宴席可是要提前散去。” “我才不会醉呢。”她嘟囔出这一句。 话虽这般说,当众却也不去拗他,只慢慢地啜着这些果汁,奇怪的是,果汁的味道纵然是酸甜的,却和酒一样,让她竟是浑身慢慢燥热起来。 这种热一点一点从小腹那边燃起,顺着血液,一并地侵袭到她的四肢,甚至连她素来冰冷的手都开始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也越来越红,只是有些惶乱地低下小脸时,能从杯盏里瞧到眼波的迷离,以及额上的汗意涔涔。 怎么回事? 似乎好像不仅仅是酒。 “茗。”她听到他在唤她,好像觉察到她的不对劲。 “呃……”她干脆半趴在几案上,这样方能压住些许的异样。 思绪转动间,很快她便意识到了,是谁在她的用酒力掺杂放了什么东西,只是那样东西,却是能瞒过她的嗅觉和味觉,并且能让她这样的体制都抵不住。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显然不多,那么—— 她略抬起眸子,瞧到,香芒朝她微微一笑。 “师叔——” 她唤出这两字,香芒笑得更是和蔼,起身向她走来: “果然还是孩子,只喝了点果汁,都出这么身汗,让师叔陪你去擦一下。”这一句话,有些突兀,可,在座的诸人却都默然。 而不容奕茗推拒,香芒的手已然扶上她的臂端,轻柔地将她扶起来时,萧楠眼角的余光清晰地能看到奕茗伏过的几案上,是明显的汗渍印出。 他的眉心紧锁,对上香芒若有似无的目光,手心微微收紧间,只看到香芒扶着奕茗朝竹厅的后进走去。 从后进出去走不多远,就是奕茗的屋子,香芒扶着她径直走了进去,奕茗往桌旁一坐,本来绯色的衣裙已然被汗濡湿。 “师叔,我刚刚喝的到底是什么?”没有拐弯抹角,她直接问出这句。 而香芒之所以先扶她进来,不啻也是等她来问吧。 有些事,虽然部署了,却终究还是要人去配合的,不是吗? “只是加了些长春草的汁液。你自然是尝不出来的。”香芒果然并不隐瞒。 竟然是长春草! 对长春草,药书里有过记载,那是一种烈性的**,亦只长于谷底的禁忌之地。 而那禁忌之地生长的,都为独枝独株,药性霸道,贻害世人的植物,均由历任谷主移栽进去,仅是为了保留物种,却是不允许任何人再去采用。 所以,纵然药书里有记载,因为禁忌,所以奕茗自然不会有机会识得,也不会去提防。 而她的体制虽能抗过毒药、**,对**,却是没有任何抵御的。 然,香芒竟不惜去触犯这层禁忌,只为了让她饮下长春草的汁液。 毕竟,未晞谷中,无论谁触犯禁忌,处罚都不会有所减免,并且是苛刻的。 “你师父并不答应双修,因为,你不愿意的事,他不会去做。可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你是想让你师父好起来,还是眼睁睁就这样看他慢慢衰竭至死,现在,就全看你了,只要你愿意,他不会忍心看你受长春草的煎熬。”香芒说出这句话,复睨了她一眼,“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希望。” 说罢,她不再留在这儿,只朝禁忌之地行去。 擅入禁忌之地,并采撷不该采的东西,所受的责罚,就是自行往种值毒物的千毒圃,自尝一种毒草。 当然,也源于她是抵得住毒性的体制,所以,更是会尝到毒草噬啃的痛楚——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痛楚。 这种责罚,未晞谷的人都清楚,也正由于清楚,这么多年来,才鲜少有人会去犯忌。 香芒走出竹屋,萧楠果然也已离开了宴席,他站在门外树荫的暗处,香芒没有避过他,只径直朝他走去,行到他跟前时,她方缓了下步子: “是我给她下了长春草的汁液,你该清楚,这草的功效。” 他怎么会不知道,纵然没有真的看过,却是从历任谷主的札记里,知道这种禁草的习性。 这是**,亦是毒药,万一误服,只有男女交合,方能解去药草的毒性,否则,便会肌肤溃烂,痛不堪言。 奕茗是那么爱美的女子,若是肌肤溃烂,她又怎承受得住呢? 可他呢? 即便谷里只有他和银鱼两名男子,也唯有他对她有着别样的情愫。 但,他不能用这样一个理由去占有她,再借着她的药身,来让他日益败坏的身子继续振作。 身为现任的谷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自己的身子。 香芒站在他跟前,并没有立刻离开,他越过香芒,能瞧见并没有关阖房间的,竹屋里的她,她依旧坐在那,却是将手用力撑在桌沿旁边。 忍耐长春草这种烈性的**,滋味是极其难受的。 他想走进去,可,却终究是却步不前。 她知道他就在门外,于是,更低下脸,不去瞧他,但,内心却是在受煎熬的。 如果能换回师父的性命,那么,牺牲一下自己的身子,有什么要紧呢? 虽然她和他是师徒,此举有悖常伦。 可,行医者,本身不就是该普济天下众生吗? 她为什么自私到,连身子都舍不得呢? 思绪反复地斗争着,她可以找无数的理由去说服自己将身子给他,但却仅需要一个理由,就能让自己的这些理由全部变得苍白无力。 那就是,她做不到。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只让她心底满是没有办法遏制的内疚。 不,奕茗,哪怕做不到,都要去做,毕竟,他是你的师父,为你心甘情愿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师父啊。师叔刚才都说了是唯一的一条路,可见,他口中的闭关或许不过是为了让你好受的幌子! 况且,长春草的药性如果不解除,那会全身肌肤溃烂的,自己这么爱美,又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所以,即便是借着他解毒,都好啊。 自个对自个在心里说出这句话,闭上眼睛,她的唇微微哆嗦,手却慢慢移到自个的衣襟处,解开最上面的那根系带,不用她用多少的言辞表达,都能传递出她愿意的讯息。 而她脸上的神色,悉数落进他的眼底,他终是走到竹屋那,在她的身子猛然一惊,下意识朝后靠去时,他能瞧到她潮红的小脸上,满是恐慌。 “真是傻孩子,若双修有用,谷里的药身又不止你一人,再如何,我都不用选自己的徒弟双修吧?我替你先封了穴道,十二个时辰内,你会没有知觉,我也会为你去调配解毒的汤药。” 封住穴道,是为了缓去作为烈性**对她的噬骨之痒。 随着时间淡去,作为**的药性减弱后,虽然他并不能确定,这长春草的汁液是否能因为她的体制所消除,只这段时间,也足够他去临时为她调配一种解药。 “师父……” 她甫启唇,声音都因为克制,变得极不自然。 而他只是淡然的在面具后一笑,那笑声透过面具传来,是轻柔的,接着,他很快封了她的几处要穴。 封下这些穴道,会让她的感觉变得迟缓,但并不会影响她的行动,可纵如此,在封完她最后一处穴道时,他仍是打横把她抱起,将她放到床榻上: “师父何曾骗过你,相信师父,现在,你好好休息一会,等睡醒了,师父会给你配来汤药。” 虽然,今年的生辰这样过,对她来说,无疑是种缺陷,可,总比在生辰的当日,勉强她去做一件她不情愿,他不愿意的事要好。 甫要离去,他忽然想起什么,只从腰间解下那碧玉箫,放到她的手旁: “今年你生辰,师父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支箫本来早是你的,如今,就算师父正式赠予你,碧玉箫,长伴在身边,对调理你偏寒的体制也是有所裨益的。” 这一次,是正式地将这碧玉箫赠送给她了罢。 她开始没有知觉的肌肤似是能触到那碧玉箫的沁凉入髓,只将那碧玉箫紧紧地握于手心。 而隐隐的,不知为什么,在这月色初上的时刻,她竟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这预感,很快变成了现实。 做完这一切,萧楠骤然回身,走到门边,在甫出门的一刻,他的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是一阵绞痛。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在这不数日来,愈是发作得频繁起来。 也在这一刻,仍站在门外树荫暗处的香芒叹了一口气,方要过来搀他,却见在宴厅等了许久,都不见他们回来的橙橘恰好出来,看到了这一幕,她急走了几步,行到萧楠身旁,即便焦灼,仍压低了声音,问: “主上,您怎么了?” “无碍。” 他声音很轻,只就着她的相扶,并不再瞧一眼香芒,就朝他的竹屋方向走去。 而,还没有走到他的屋子,旦见一守门童子急急奔来: “主上,有不明身份的人欲闯山谷!” 童子禀出这句话,垂首站在萧楠、橙橘的跟前。 未晞谷素来是远离尘世的一处山谷,并且早在萧楠去往觞国出任国师后,便在谷前按着太极八卦载种着柳树,若非没有识得阵法的人,是根本不可能进得来的,更逞论闯谷? “主上,您去歇一下,这事我来处理就好。”橙橘只说出这一句话。 却看到萧楠摆了摆手。 有些事,该来的总是会来。 哪怕,能藏得了一年,难道可以永远的藏下去? 只是,他本以为,以一国的帝王来说,不该会如此在意。 甚至于,不会为了一名早宣称死亡的嫔妃,再如此大动干戈,到边境之地来。 然,越是想不到的事,却越是发生了。 从坤帝突然更改秋狩的地点开始,注定,这一切,避无可避。 也注定,这是一场孽缘。 当他走到山谷的门口,看到西陵夙驾驰着骏马,在破解八卦阵后,出现在彼端时,这位年轻的帝王,纵然,俊颜上仍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不会是一年前那样云淡风轻,反是带着最犀冷的弧度。 这弧度似锋利的箭一样,随着西陵夙薄唇的微微翘起,将周边的空气一并渲染至肃杀。 “尔等还不让开,耽误了皇上狩猎,尔等该当何罪?”西陵夙旁边,是身着戎装的禁军都领,此时,那禁军都领朗声斥道。 “这里不隶属任何一国,我们倒是不知道,这皇上,又是何处来的?”橙橘牙尖嘴利的说出这一句,身后,银鱼也匆匆赶到,他手上的那些银白的丝线,随时一触即发地戒备着。 “虽然这里暂时不隶属任何一国,但也请你们明白,如今是坤国猎场的猎物不慎跑进了你们的山谷,所以,按照坤国的律法,当然我们是进得的。”那禁军都领说得却是振振有词。 虽然,谁都知道此处是未晞谷,也知道未晞谷的现任谷主曾是觞国的国师,但却是没有人会在这时提起。 “是吗?只不知道,国主什么猎物跑进了在下的山谷?” “一只银狐。”西陵夙启唇,唇边的笑意却是愈浓,“本来,朕对这种牲畜,也并非是要赶尽杀绝,可惜,它咬伤了朕,若谷主不愿意交出它,那,就休怪朕冒犯了。” 悠缓的语调,加上淡然的神情,和这样残酷的蕴涵却是联系不上的。 “若朕的到来,打扰了未晞谷的平静,也只能说抱歉了。” 复加了这一句,西陵夙的眸光示意间,早有士兵推上火炮。 狩猎,岂需用火炮呢? 这,不啻是种威胁。 只是,这威胁,自然彼此都心知肚明。 萧楠隐在面具后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一年前,当她说,想随他回谷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是即喜悦,又忐忑的。 彼时,他也总以为,人定胜天,只是,这一年,流逝的不光是时间,也是关于这种信念的执着。 “若,谷内没有国主要寻的银狐呢?”问出这句话,晚风吹起他的袍衫,却是淡金色的。 今晚是奕茗的生辰,所以,他没有穿青色的衫袍,只是,这淡金的颜色,落进西陵夙的眼底,却仅让西陵夙眼底的寒冷,更浓了几分。 “没有朕的银狐,那朕甘愿受罚。可,这长了腿的牲畜,朕不信它还会逃得出朕的手心。” 西陵夙的笑愈浓,他一叱胯下的骏马,径直就朝山谷走来: “朕一个人进去,尔等在这守着!” 凌然地说出这句,他身上的王者气息,浑然天成般,带着睥睨一切的傲然。 他只行到萧楠跟前,狭长的凤眸居高临下地睨着萧楠: “谷主,这样,总不会担心,朕扰了未晞谷的平静罢?” 其实,眼下,他哪怕功力不如从前,哪怕身子渐渐腐朽,可,要拦下西陵夙,甚至挟持西陵夙并非难事。 但,假若说,一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拦下西陵夙。 半个时辰前,他会在踌躇一番后拦下西陵夙。 那么现在,他竟是连拦阻的力气,竟都是消失殆尽了。 一年前,他总以为,还能带给她愉悦的日子,所以,毫不犹豫。 半个时辰前,他总以为,至少她能遗忘掉深刻进心里的影子,仅是还需要时间,所以,会稍稍踌躇。 只是,当在这半个时辰中,即便有长春草的烈性毒汁在先,即便香芒对她说过,双修的法子能救他,他不能错过的是,是她的挣扎,还有,在挣扎的间隙,不经意浮现出来的,是她根本没有办法忘去。 哪怕,那人曾伤尽她的心,哪怕,她甘愿自毁心蛊。 临到头,心底的那些痛纠结在那里,能将这些痛纾解开来的,除了自个外,恐怕别人亦都是无能为力的。 现在,他该让西陵夙进去吗? 倘若说,最早,他怕她沉浸在恨里,伤到自己,那么现在,在一年之后,他想,这些恨相对于日渐言不由衷的快乐来说,终究算不上什么。 而,留在未晞谷,亦并非长久之计。 他不想,再假装看不到,她的惆怅。 也不能,只顾及自己,却忘记,可能会给她带来的更大伤痛。 因为,他的身子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如果哪天撑不住了,这个世上,还有谁能代替他好好照顾她呢? 眼前的男子,可以吗? 他凝向西陵夙,西陵夙的身后,那群禁军无疑是担心着他们帝君的安危,然,帝君的吩咐,确是莫敢不从的。 而,西陵夙竟提出独自入内,能让贵为帝君的他,行这样冒险的事,是真的对奕茗动了心吗? 姑且不论三年前的负心,在奕茗用另外一个身份进宫,得到西陵夙的爱,不亦是他曾经的希望的吗? 他是一个男人,自然熟悉男人。 眼下,在西陵夙纵然凉薄的眼底,他能瞧到的,是和他仿佛的心境。 只是,或许,西陵夙并不会察觉,或者说,对这种情愫,刻意是会回避的。 “国主,谷内多瘴气,国主一人进去,可是要小心了,若万一中了瘴气,加上谷内人丁稀少,殃及龙体就不好了。”这一句话,看似淡若清风地说出,却隐隐含着威慑的意味。 只是西陵夙并没有丝毫的怯意,俊美的脸上仅是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朕是天子,岂会惧怕区区的瘴气?谷主,失礼了。”说罢,在萧楠稍稍让出空道时,他驾驰着骏马径直驰入谷底。 跟在萧楠身后的银鱼最掩饰不住情绪,将手里的银色丝线紧了一紧,却被萧楠的目光示意,只硬生生地再次收了回去。 未晞谷并不算大,谷内的竹屋又大多连成一气,西陵夙驰着骏马就这般进入未晞谷时,顺利得只让人以为会和阴谋有关。 可,她就在这谷里,今日,或许,已经嫁给了萧楠。 他真是疯了,为了一名女子,竟不仅改变狩猎的地点,还提前了狩猎的时间。 只为了,在十月十八日这一天,能到这来。又耗费了大半日的时间,破解那八卦的柳林,才来到这! 一年啊,说是不在意,却时时想起她的一年! 哈哈,西陵夙,竟然会对一名女子上了心,只让他觉得更加的愤怒起来,用假死来彻底脱离他的桎梏,好,很好! 他用力一叱骏马,仿似心有灵犀一般,竟是知道,在那几座竹屋间,最靠近枫叶林的那座是她的。 隔了那么段距离,他能看到,那竹屋里,床榻上,躺着的正是她。 他没有任何犹豫,翻身下马,只朝里面行去,真的是她,可,她身上绯色的衣裙却是灼痛了他的眼睛。 而下一刻,一个人的动作更是灼痛了他的心。 横刺里,萧楠忽然复来到他的跟前,拦住他的去路: “这里,并没有银狐。” 萧楠显见是匆匆施展轻功赶来,他在面具后的脸色,因动用了功力,愈渐苍白。 内心,却是挣扎着做出这一举动—— 他怎么可以,让他进来,他怎么可以,又去代她做了决定。 哪怕,她心底有的,仅是西陵夙,可,他若再是将这样的她,交给西陵夙,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萧楠,你是怎么了? 他追进来的时候,只在心里质问着自己,难道说,坏去的不仅是五脏,甚至连神智都开始逐渐不清了吗? 只这一拦,他能看到的,是西陵夙眼底腾起的怒意: “想不到,今日是谷主大喜的日子,倒是朕叨扰了。” “无所谓喜与不喜,还请国主往其他地方去寻银狐。这里,没有国主的银狐!”断然地说出这句话,他拦住西陵夙的身影,复向前逼近了几步。 “是吗?可,朕怎觉得,那银狐若化了人形,更能迷惑人心呢?”西陵夙薄唇中慢慢吐出这几个字,“谷主,朕今日,若非要将这幻做人形的银狐带走,你又待如何?莫非谷主,愿意舍这一谷的人于不顾吗?当然,也包括未晞谷历代谷主的墓地。” 西陵夙冷冷一笑,只掷扔出这一句话。 眼前的帝王,对这件事,全然是没有冷静的。 竟是不惜用未晞谷中其他人的性命,包括墓地做为押注? 只为了要得回一名女子? 从这句话里,萧楠能觉到的是明显的恨意,方才那些许不同的情愫竟是恨意? 再思及西陵夙方才言辞里的话,仅让他觉到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解存在。 这误解纵然与他无关,却总是与奕茗有关。 他甫要启唇,然,在此刻,一阵锥心的疼痛席来,迅速地攫住了他的心房,他的手捂住心口的同时,西陵夙大臂一挥,只将他挥开于一旁。 他背抵靠在房门之上,曾经,名震天下的未晞谷谷主萧楠,如今只是一腐朽之人,竟是连拦阻都拦阻不得。 只眼看着西陵夙大踏步进入屋内,而榻上的奕茗,虽然要穴被封住,只是少了知觉,人却还是能活动自如,并且清醒,她显然根本没有想到西陵夙会出现,惊愕后,是迅速下榻,在他们的对峙间,仅是想避开眼前的男子。 但,看到西陵夙衣袖一挥,接着,是萧楠痛苦地依在门上。 她没有看清,西陵夙对萧楠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又伤害了萧楠。 从西陵夙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开始,应该就是带着恨意的伤害吧。 也正因着萧楠的这一倚倒在门上,她没有办法只顾自个从后门避开,一滞间,西陵夙的手朝她的手臂抓来,没有任何犹豫,她用手中的碧玉箫,用力隔开他的手,在他复要抓住她时,她奋力推开他,只冲到门口,扶住倚在门上,快要缓缓倒下的萧楠: “师父,你怎么了?”她的手扶住萧楠,萧楠却是避开她的相扶,实际,也是避开她触他的脉息。 “倒真是情深意重啊。”西陵夙的声音继续冷冷地响起。 “你又想怎么样?”时至今日,她再做不了一个戏子,只一个‘又’,他却是听不明白的。 “是该朕问你想怎么样?朕说过,你若要死,命都是朕的!”说话间,他的手才要再攫住她的,却被她再一次用力挥开。 “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句话,几乎是她拼尽全力才能说出的话,也是她一直想说的话。 既然父皇都能放下覆国的仇恨,她为什么不能? 只要不再瞧见他,远离他,哪怕,现在还放不下,终有一天,她是能坦然的。 可,他却是不放过她? 竟然,只隔了一年,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像一个噩梦一样,原以为噩梦醒时,一切,都会好起来,可,现在呢? 她怕他,她真的怕,怕想起那些伤痛,更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要去报复。 她不想,她不要! 毕竟,这种报复的源头,是她自个曾经酿成的苦酒! 而,为什么,他就不能放过她呢? 此刻,他又想来伤害她的师父吗? 是不是,所有对她好的人,他都要悉数伤害殆尽才罢休呢? “没有任何关系?”他几乎是一字一字从齿缝间说出这句话,随后,竟是又笑了起来,“好,那朕就把这未晞谷彻底毁了,也包括你的师父,看你是不是愿意和朕再继续有一点关系。”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她瞧见西陵夙朝萧楠走近,只伸开手,挡在萧楠的跟前,“你别逼我!” 这一挡,她掌心握着的那支碧玉箫生生地刺痛了他的眸子: “朕逼你?蒹葭,明露,奕茗?究竟是谁逼谁?你如果要和他走,一年前,就该清楚明白地告诉朕,而不是用假死的法子来躲避朕,朕最厌恶,最容不得的,就是被人欺骗,你触及了朕的底线,让朕怎么放过你?朕给你一个选择,现在,随朕回去,还是,让这些人都给你殉葬!” 在这一刻,他想到的,仅是她用假死来欺骗他,离开他,却不是彼时,她对他可能有的利用! “茗,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有任何顾虑……”身后,是萧楠很轻的话语,这话语,她听得出来,也听得真切,萧楠眼下的身子有多糟糕。 她是可以没有任何顾虑,继续没心没肺下去,可,纵然能那样,她却是做不到。 这里的所有人,都曾经伴她度过那端最纯粹的日子,包括这一年来,即便因着萧楠的身子,对她有过罅隙,却都是没有对不住她的。 所以,她怎么可以轻飘飘地,没有顾虑地,看西陵夙再次伤害到他们呢? “好!我跟你回去,但有一点,从今以后,你别再用任何人的性命来胁迫我,未晞谷,在你当政一日,就要确保这一隅的安宁!”她干脆利落地说出这句话。 “你以为,还有什么资格和朕谈条件吗?”看着她身上这袭红色的嫁衣,他只恨不得将她撕烂,却没有想到,她竟还真的和他讲起了条件。 他是谁,他是西陵夙,坤朝的帝君,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曾经的女人随意背弃他,竟还让那个女人不知天高地厚和他谈起了条件,她真以为有这资本吗? “如果你要我随你回去,这就是我的条件,不管我有没有资格,你若想要我随你走,就必须承认这个资格。” “茗,未晞谷的安宁不需要你来去做这种妥协!” 萧楠的手在此时,想要抓住奕茗欲待抽离的手,却终是在半空中滞了一滞。 除了奕茗之外,没有人能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用的是传音入密心法。 而奕茗也用这种心法来回他的这句话: “师父,我和他之间的事,总归要做个了断,才能结束。我原以为,过了这一年,能忘记一些什么,可,我还是放不下,忘不了。当年他负我,如今,我是否也负他一次,算是扯平呢?” “茗,你真的能做到去负一个人么?” “师父,我不知道,这个劫,我总归要靠自己走出来,逃避却不是办法,但,师父的身体——” “今天是你的生日,师父答应你的事,有哪一件没有兑现过呢?你是相信师父的话,还是香芒的话?” 传音入密,说的话,很快,也很直接。 而这一句,她却是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按着道理,她该相信萧楠的话,可香芒毕竟也是重视萧楠的,又怎会无端地去咒呢? 包括今日,明显是香芒迫不得已的所为。 “茗,你中了长春草地毒液,若现在随他去——” “师父,无所谓,相比心来说,其他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师父的身体——”她没有任何犹豫打断他的话。 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吗? 或许,仅是说明了,她的身子,只要是驻进过她的心的那一人,才能要吗? 即便,是恨,她却不会从心底去排斥。 不过是,他的这个傻徒弟,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他,很快,心绞痛得,连传音入密都用不了,只是,他不会让她发现: “师父会闭关三个月,待到三个月,你若好好的,便会知道,师父没有骗你……” 接着,他的手扶住室门,能瞧到,即便才这会功夫,西陵夙见他们没有说话,想必也是料到了,他们在用另外一种方式沟通,此刻,西陵夙眼底的愠怒,终究是化成了嫉妒,当一个男子懂的嫉妒,无疑,只能确凿地说明他是爱她的,哪怕先前的那些恨,亦是源于爱的由来。 可,这份爱,若加上过去的伤害,能长久吗? 这些,他已无力去想,在身体快要撑不住的那一刻,他看到,西陵夙再控制不住,伸手,把奕茗狠狠拽住,掷扔到马背上。 他的下手看上去很重,掷上马背地时候,萧楠却是看得清,力道的放缓。 如此,他是否能心安呢? 看着她幸福,是他最想要的,而这一次,是她自个的选择。 在全身的直觉被痛楚吞噬的刹那,香芒终是走了出来,将萧楠揽住,她没有去禁地,即便违了谷里的规矩,她宁愿在这之后受更大的惩处……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西陵夙从来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一名女子,这一次,他的粗暴却显然是用在了奕茗的身上。 当他驾着马,只把奕茗当做猎物一样,冲出谷底时,银鱼、橙橘、赤砂纵然是吃惊的,可,没有萧楠的吩咐,她们不能轻举妄动。 仅能眼看着西陵夙带着奕茗,在禁军的簇拥中扬长而去。 西陵夙发了狠地将皮鞭抽在马的臀部,那骏马奔得很快,而他眼角的余光,不可避免会看到那袭红色的喜衣,只让他愠怒地把马后系着的一张银狐皮悉数兜在了她的身上。 是的,这次秋狩,他确实捕捉到了一只银狐,在宫人献上那完美的银狐皮毛给他做冬装时,他只是随手扔在了马背后,想不到,今日,倒也成全了银狐的传说。 他就这样带着奕茗回到秋狩的营地。 这次秋狩,他没有带任何的嫔妃,所以,营地内,除了宫女外,并没有一名女子,而他下得马来,不让任何人搀扶,只将包在银狐皮里的奕茗一并拽了下来,倒抗着,步进了营帐。 营帐里,伺候的是眉妩,当她瞧到眼前这一幕时,是微微惊讶的,但很快上得前来: “皇上,可要香汤沐浴?” “将这个狐女给朕好好地洗干净!把她身上的肮脏都给朕洗干净!” “是。”眉妩听着这句话吗,更是讶异,当她看到所谓的狐女脸蛋的时候,更是惊讶地半天才回过神来。 竟是那么相似,先前早薨逝在洛州的钦圣夫人。 而西陵夙的吩咐她当然不敢忘记,只吩咐宫女上前,很快在帐篷的沐浴间里放好温水,扶着奕茗进入木桶内。 她只将碧玉箫牢牢地抓着,却没有反抗,不是因为浑身的知觉仍是滞缓的,一半是源于心底仍满满都是萧楠的病体,一半是为着耳边刚才清晰听到他说的话—— 肮脏的身体? 难道,他以为,在这一年内,她和萧楠的关系是肮脏的? 那,他呢?他和那些嫔妃的关系就不肮脏吗? 凭什么以他的行径来揣测她的呢? 心里这般想时,她更意识到了什么,把她洗干净,是想要这具肮脏的身体吗? 男人,原来,都是这样。 得不到的,才是好的,所以,她才能让西陵夙这般的愠怒。 得到了呢,是不是会弃若敝履? 好啊,她反正也中了长春草地药汁,天知道,十二个时辰之后,是否能自动药效失去,所以,他既然要她的身子,她拿他来解药,不是各取所需? 肮脏,是,她是肮脏! 她能觉到自个的手在瑟瑟发抖,也能觉到,帐篷外又响起西陵夙训斥宫人的声音,听不真切,却是知道,那名宫人今晚点的熏香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是场肮脏的索取,又何必怪倒熏香的身上呢? 她任由眉妩和宫人洗刷着她的肮脏,只在唇边,勾起泠泠的笑意。 【冷宫薄凉欢色】27 即便是在秋狩的营帐中,一应的设施仍是臻美的。纵使仅有很短的时间准备,牛乳兑成的香汤上,都没有忘记洒上宫内沐浴时惯用的花瓣。 只是,由于秋狩在外,这些花自然不比宫里悉心栽培出来的瑰丽。 可,因着是野花,旖旎之处又非是宫内那些束缚生长的花所能比的。 然,哪怕野花向往着恣意,却终随着帝王的喜好,化做萎落的瓣瓣花片。 而现在,没有人看到奕茗在水下做了什么,哪怕近身伺候的眉妩都看不到水下,奕茗没有握箫那只手的食指在自己小腹向下的某个位置,看似轻轻,实际却力蕴指尖的一点,接着,那乳白色的沐浴水里,隐隐有一丝红线洇出,但,却是在那乳白色的水,和花瓣的掩盖下,没人瞧得分明。 坚守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其实,要放弃,是很容易的。 为什么要放弃,理由很简单,她不可能再容许自个跟着他,当她记起三年前所有的时候,唯有离开他,忘了他,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一个人能承受的伤害有限,如今,他用胁迫的手段将她绑在他身边,无非是因为看上去,她负了他。 而再怎样,她做不到去报复,做不到让自己彻头彻尾的恨下去。 爱一个人很容易,恨一个人基于爱的基础上,也会很容易,假如能放下那些自以为是的爱,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不去言恨,不去因着恨,做出任何报复的行径。 面对即将到来的那件事,既然没有信任可言,既然,他说她肮脏,那么,她为何要让他知道,她是完璧呢? 而以他的骄傲,在得到她的身子,印证了她的肮脏后,难道,还会继续将一个没有贞洁可言,又忤逆不驯的女子放在身边? 从男人的角度来说,他不会。 从帝王的角度来说,他更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 她也不要,再卑微地去爱了,如果说,她和他的纠缠,必是要一方死心才算是到头,而她又断不去这份念想,那么,不如这样,倒是种干脆了。 眉妩听得西陵夙在帐篷外的愠怒,忙识趣地迅速让小宫女取来衣裙,其实本来就不需要怎样的清洗,那肌肤都莹白剔透。 奕茗着了亵裤,接着,仅是轻薄的绢纱,披在身上,肌肤在绢纱后,若隐若现,添了别样的妩媚。 她从木桶中起来,因着温润的热水,她身上的穴道自动解开的时间,恐怕又会提前,她能觉到一点点的噬痒开始慢慢啃噬她的身子,只是,这种啃噬终抵不过,赤足走在冰冷的帐篷地上时,那种寒彻心扉的感觉。 其实,寒的,恐怕并不是这地,而是,心,本来就寒了罢。 “姑娘,这箫暂由奴婢替姑娘保管罢。” 她踌躇了一下,带着这箫出去,许是不好的,可,交给眉妩,她能放心吗? “姑娘,请相信奴婢。” 相信,又是相信。 可,眼下,还有选择吗? 她颦眉,凝了一眼手里的碧玉箫,终是递给眉妩。 眉妩接过,放到身后的托盘上,复道: “姑娘,请着丝履。” 纵然,这位女子长得颇似钦圣夫人,可,却又分明又有些不同,所以,眉妩只唤一声姑娘,倒也是贴切的。 她没有穿那丝履,只一步一步走到帐篷外,恰看到两名小太监正满额是汗地在给香炉添上新的熏香,他们旁边,是依旧面带愠怒的西陵夙。 只这稍平息的愠怒,在听到她的脚步声响起,他的目光转落到她的身上时,眸底,却是复被点燃起来。 眼前的她,竟然就这样穿了一袭轻薄的绡纱走了出来,即便那青丝有几缕覆在胸前,却仍是能瞧得到,那绡纱背后的曼妙**。 这次狩猎,他没有携带任何的嫔妃,但司衣司却还是将这种衣物带了过来。 确实,若他一时起了兴致,选几名民间女子临幸,又如何呢?当然,供帝王临幸的女子,所着的衣饰确是需要这般别有风情的,司衣司自然早早都准备妥帖。 而此时,在这帐篷内,却还是有着两名并不算是男人的太监。 因为不算是男人,所以在宫中,伺候侍寝后嫔妃的,也可以是这些近身太监。但,他竟是连这都容不得: “都退下!” 这一声,带着森寒,只让两名太监匆匆盖上香炉,躬下身子,退出帐篷去。 因为一直俯低身子,其实,他们能看到的,也仅是一双赤着的莲足,莹白细腻,除此之外,再是瞧不到其他。 可,偏偏,帝君是计较的。 紧跟着,眉妩也带着两名伺候奕茗沐浴的宫女躬身退出帐篷。 偌大的帐篷内,只剩下他和她。 她走到放置在帐篷正中的那块大大的虎皮上,斑驳的虎皮,走在足底,却是能抵去地面的阴冷。 可,即便抵得去地面的阴冷,在触到他目光时,确是发现,这世上,比起他的眸光来,那先前足底的寒冷、心境的寒魄,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般想时,许是她的眼底露出了一抹嗤笑,这抹嗤笑却是明显又让他的愠意加浓了几分: “接下来要做什么,不用朕来吩咐罢?“ “皇上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我并不是伺候您的宫女,也不是您的嫔妃,是您用胁迫的手段把我带到这,当然,如果我说,拒不听从您的吩咐,恐怕,皇上又会拿未晞谷来说事吧?”甫启唇,她的语意是带着哂笑的,“皇上,您堂堂一国之君,却和一名女子这般计较,真的让人质疑,海纳百川、君临天下的气概又在哪呢?” 纵然,有些事逃不过,可,在那之前,她仍是要将彼此的界限彻底的划清。 如此,他和她之间的孽缘,才终是个了结。 “对于你这样的女人,朕还需要什么样的气概呢?”瞧着她脸的哂笑,全然不似昔日温柔、懦委的她,原来,这才是她的本质! 可,他竟是被蒙蔽了这么久都不曾察觉,竟还愚蠢到差点将自己的江山拱手于她的伪装中。 蒹葭,不,应该是奕茗,这样蛇蝎歹毒的女子,他终是被她曾经的伪善所迷惑! 所以,此时,何必怜香惜玉呢? 在抵达未晞谷前,心里,总还有一丝的侥幸,宁愿自己的揣测都是错的,可,直到现在,方发现,这实是他不能回避的事实! 不过是因为自个先前没有真正得到过,一直怜惜呵护着,才会导致如今的若有所失,所以—— 也罢,也罢!自这次秋狩以来,他也没有近过女色,如今,用她来泄下火,指不定,她对他来说,就更是只如敝履一般了。 用力将她一拽,直掷到那宽阔的床上,床铺是柔软的锦褥铺就,这么掷甩下去,也伤不得她。 她措不及防,只被他这一掷,背朝上地扑在那锦铺上。 旋即,他覆身欺上,就这样,将她的绡纱从背后撕开,她光洁的背部泛着莹莹的光芒,在帐篷内的烛火辉映下,仿似有些小小的光圈就在她背部起伏着,一如这一刻,他眼底隐现的一小簇幽蓝的火芒一般。 连续一个月未近女色,对于往常的他来说,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可这一次,在指尖触到她肌肤的同时,下腹灼热地,有些许的欲望便叫嚣地呼之欲出。 他突起的喉结颤动了一下,深深的喘了口气后方缓了过来,染上**的凤眸微微眯起眯着,那潋滟的眸底,是不可探究的深邃: “你不是曾想把这身子交付给朕吗?现在,你已回来了,朕如你所愿,要了你这具肮脏的身子!” ‘等到回来时,再把自个交给朕’,这句话犹在耳,眼前的情形,却已物是人非,在他眼里的她,彼时的那样情深脉脉,不啻是场演绎。 所以,如今,他发了狠地要她,不过是场心有不甘的发泄—— 他勾起她的身子,让她跪伏在床榻上,一手钳住她纤细的嬛腰,一手从她的身后,直绕到前面,不容她翻身的同时,只将手握住那低垂下的椒乳,修长的手指一收一放间,只拨弄着雪白软嫩,直到软嫩上的红艳在他的掌心慢慢绽放,他的手却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种感觉是她从没有有过的,也是这种感觉,让她的身体的深处忽然有某处开始有了异样的变化,在她来不及察觉这异样变化的时候,他不仅手继续抚弄着她的柔软,躬身在她背后的膝盖也跟着曲起,隔着亵裤抵在花心处,轻轻地挤压磨蹭,才在亵裤外摩擦一下子,他就察觉到一抹淡淡的湿液沁湿了亵裤,也微微染湿他的布料。 看来,这一年的时间,她的身体让她的师父开发的确是越来越敏感,却也透露出下贱的本质。 而她也终是察觉到这异样的变化来自于何处,是她本来被封住要穴消失的知觉开始渐渐的回来,并且很快便会以磅礴的态势淹没她的理智。 本来穴道的解开需要十二个时辰,可,长春草的药效,因着刚才的温水沐浴,加上此刻的挑拨,怕是已经冲开了那穴道的封制。 这个发现,让她的身体骤然的绷紧,可,彼时,她不正是想用他来解去长春草的药效吗? 所以,即便在他眼前化做**,她又何必有所惧怕呢? 难道,她还想让自个继续保持纯情的样子,这又有必要吗? 心念甫转,她让绷紧的身子顷刻间放松下来,只用双手撑住床榻,任凭他的拨弄挑逗,没有丝毫的抗拒,也任凭长春草的药效将她的知觉慢慢复苏。 而他是不屑的,他能觉到她花蕊的湿润,显然,是不需要再做任何的前戏。 呵,现在的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用了泄欲的工具,他竟还想着温存的前戏? 以往宫里的临幸时,他又何尝会做这些呢? 所谓的临幸,只是帝王的义务,所以,他也仅是当例行的公事,譬如批阅折子一样,没有任何感情地去完成。 想不到,今日,他却还讲究什么前戏,哪怕这些前戏,有女官在他初纳侧妃时,就教诲过,可,他却是从来不记得有用的必要。 现在呢? 对这个女子,应该更是没有必要吧? 念及此,他的手移到她的下身,只听‘撕拉’一声,那亵裤便同样被他扯去,掷扔在旁边,当她的身子完全映现在他的眼底时,他只冷漠的扬起唇角,将自己的袍裾掀开,将绫绸云裤从精壮的小腹间拉下,那蓄势待发的欲望便叫嚣着弹了出来。 没有任何的温柔,也没有任何的怜惜,他只双手钳住那盈盈一握的嬛腰,将那欲望狠狠地从她的身后刺穿进她稚嫩的身体,以这样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刺进她的柔软。 她没有经人事的身体,经这一刺,尖锐的撕疼,以雷霆之势从下体传来,刹那间,一切能做的不能做的反应完全僵住,包括呼吸。 她差点就要唤出一声疼,然,只是将本来撑住床榻的手,转变成紧紧拽住锦褥,贝齿反咬住樱唇,直到咬得须臾就沁出血来,方让自己没有去唤出这一声。 她不会喊一声疼,不会。 本就是肮脏的身体,再唤疼,真是矫情得可以。 而,她的心,却不会再痛,因为,所有的记忆回来时,便不会再有什么终究无法释去的抵触,导致她的心痛了。 他在她的身后,能明显觉到她的身体随他的刺入,一个缩紧,甚至于,哪怕濡湿的幽道,也紧窒地无法容纳他龙御的进入,稍稍往前一点,就能觉到龙御的涩疼。 这种感觉,他不会陌生,该是处子的感觉,难道说—— 他下意识的朝俩人结合处望去,那里,分明是一点的殷红都是没有的,只有,她莹白的肌肤在此刻,明晃晃地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真是蠢极,她怎么可能还会是处子? 这样的紧窒,只能归功于,她是萧楠的弟子,加上太后曾经的教诲,懂得阴阳调和的媚术吧? 譬如,他方才甫进入她的紧窒中,虽然涩疼,竟是有差点无法掌控的感觉,需猛地提一口气,才不至于,刚开始就缴械投降。 果然是萧楠的好弟子,这样曼妙的感觉,看来,萧楠的调教真是让人受益的。 所以,哪怕是残破的身体,他又何必介意呢? 毕竟,这样的滋味,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甚至于,有一丝的贪恋起来。 贪恋这个女子的身体,这个理由,留她在身边,该是不错的。 这般想时,他的双手掴住她纤细的嬛腰,不管那些许的涩疼,只将自己的龙御狠狠深埋进她的柔软。 她长长的青丝披散在前面,被他狂肆的动作,顶得娇小的身子不停的往前靠去,哪怕,她的知觉开始恢复,体内的燥热需要他的律动来纾解,可,结合处的疼痛,让她只觉到痛不欲生,虽然,能消解去心底那些燥热,只是,这种锐痛的感觉让她除了浑身绷紧外,紧抓锦褥的手由于不期而至的痉挛,都快没有力气撑住。 而随着他又一个肆虐的动作,她的额头‘砰’地一声,便撞到了帐篷的边沿,虽然那不过是布制的帐篷,外面却是绑着一圈起固定作用的金属物,这么撞上去,纵使不会有多疼,却是让她有了一个理由,不再费力用双手撑住床沿,只借着他一惊,手稍松开时,娇柔的身子挣脱他的挟持,瘫倒于锦褥上。 原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停止肆虐,只是,他的龙御却没有因她体位的变化,滑出她的身子,反是他的手下意识地将她一捞,能捞到的,却是她开始发冷的身体。 现在虽是秋日,但,帐篷内燃着炭火,是温暖如春的,所以,她的身体何至于骤然变得这样冰冷呢? 刚刚,他因着她带给他极致的愉悦,竟是双手紧掴住她的嬛腰,都没有觉到她的冰冷,源于,他手心的灼热。 不过,也是这一次,在他真正临幸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再没有出现前两次亲密接触时的痛楚表情。于是,只说明,那确不是‘怪疾’,而仅仅是每次她用来回避他的法子吧—— 区区一口血的吐出,对于萧楠的弟子来说,该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不过是她刻意扮作楚楚可怜的样子拒恩,所以,哪怕在船上那一次,她说要做他的女人,不啻只是一场心计的谋算,让他放不下,更让他其后在洛州行宫为她方寸大乱,而彼时,即便他要她,恐怕最后也仅是以她的吐血收场。 接着,在和觞帝拜堂那一次的吐血,则是心计谋算的收拢处——为了引他上当,竟不惜在他没有进去时,以身犯险,倘若,在密道里,他不是顾及着她,没有走太远,或许,在密道中,她便会通过某处地方,金蝉脱壳了吧。 奕茗,他竟然对这样一枚危险的棋子,埋在身边都不知道。 还去相信她? 原来,她并非是太后的棋子,恐怕早在洛州行宫之前,就是萧楠故意部署在他身边的一道棋子。毕竟,她佯装失去记忆,也伪装成那样的表象,如今想来,都是为了萧楠所做的吧。 若非洛州行宫那一役,翔王的意外出现,扰乱了萧楠的棋局,恐怕,眼下的坤国江山都岌岌可危。 这一念起时,他能品到一种苦涩的味道。时至今日,哪怕心下清明,说到底,他却是不愿意相信,她的心,从来不曾在他这。 真是可悲。 对一名下贱的女子,动了不该有的感情。 不过,他迷恋她什么呢? 当她去除伪装后,还有什么值得他迷恋的? 再没有温柔,也不复懦委,有的只是哂笑,和不屑。 或许,还有这具身体吧? 因为,先前得不到,才会让他念念不忘,如今得到了呢? 他总该彻底能让自己将她的身影抹去了罢。 这般想时,他没有停下他的掠夺,只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在翻转的刹那,他才容许自己的龙御离开她的柔软,但,当她的身子朝向他时,旋即,他又将龙御狠狠地刺进她的柔软。 这样的姿势,其实是更容易让人激越的。 而刚刚他退出时,才稍稍抒出一口气的她,在被他强行翻转过来,顷刻间,没有任何停歇地,只觉得又是一阵疼痛铺天盖地的席来,这一次,她再没有抑制住,喉口的吟痛声,终是溢了出来。 难以忍受的疼痛来势汹汹席卷她每一处神经,这个姿势,被他侵入之处的剧痛就像有密密匝匝的银针起扎入肉里,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许是额际的虚汗所致,也许是她的甚至濒临崩溃的边缘。 是要死了吗?随着他每一次的律动,她心底的**慢慢地被抚平,可,呼吸却是越来越困难。愈渐迷糊的视线里,能从他的幽黑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反影,那样的她脸色潮红,乌黑的发丝有几缕拂在白皙的脸庞旁,眼神迷离,樱唇红润,是魅惑的。 这是她吗? 还是,被长春草操纵下的她呢?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瞧,甫要吸进一口空气,随之一并吸入的,却是痛楚在身体里激荡,她的手再没有力气抓住锦褥,只无助曲指乱动,但,没有办法够到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背上的冷汗出了一次又一次,而被长春草侵袭的身体似乎对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格外敏感,无论她怎样处在意志崩溃的边缘,却控制不住一阵异样的刺激从交合的部位似海浪一样的涌上来,一直涌到她的四肢,让无力的四肢只扬起难以言喻的愉悦。 是的,竟然是愉悦。 疼痛夹杂着愉悦,在这一刻,侵袭着她所有的感觉。 而,她的呼吸似乎摒了太久,让这份愉悦更加清晰地映现出来,为了分散注意力,她的唇半张,以此来呼进更多的空气,可,这个举止落在他的眸底,却无意带着挑逗的意味。 哪怕,除了刚刚那一声之外,她再没有发出一点的声音,比起在宫中,那些嫔妃在床上的千娇百媚,她的反应,可以用毫无情趣来形容,可是,他竟是只觉得下腹越来越胀痛,他的龙御却是又涨了一圈,更加没有办法克制地掠夺起来。而那桃源花蕊的湿润烫贴更让人如痴如醉,一阵接一阵地收缩紧箍迫得他残余的理性丧失,如若脱缰了的野马,在那沁着水意的幽道上驰骋了起来。腰身有力地挺动,灼热坚挺不断撞击着她如花瓣般娇艳的柔嫩火热,滔天的浪潮只将他席卷,恣意在这**之事中,任结合深处有滚烫的绸浆与清腻的汁露蜿蜒。 她被他占有蹂躏之处热火蒸腾,仿佛要爆了一般,她的脸侧过去,将脸埋进锦枕间,只用贝齿咬住,却是禁不住地瑟瑟发抖起来,无处可逃,唯有尽力后撑,或许,在这样的时候,昏死过去反倒是好的。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肯放过她,他每一次深入就如一只凶猛野兽咬到她最柔弱之处,而他的狂暴她看不到尽头,因着长春草的作用,亦更是没有办法昏死过去,在稍纵即逝的愉悦过后,这一切,对她来说,依旧只是场痛苦的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以往在青楼观摩时,嫖客总是那么快地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运动,而他的时间竟会长到,几乎是抵得上十倍青楼嫖客的时间。 嫖客,脑海中浮过这个字时,或许也正说明,她的床上功夫始终还是比不上那些青楼女子的媚功吧。 下身的交合处渐渐没有任何知觉,长春草的噬骨之痒也渐渐逝去,唯有浑身的酸麻越来越明显,墨色长发湿透,黏在鬓侧颈间胸背,她连咬住锦褥的贝齿都不再有任何力气,慢慢松开的时候,终是觉到,在他更狂野的律动后,一股热流涌进身体的深处…… 终于,是结束了吗? 她本来清明的神智在这一刻,似也撑到了尽头,浑身酸疼得好像骨头都被折断,微微动一下,都是难受得紧。 而他漠然的退出她的身体,那雪缎的锦褥上除了交欢时被蹂躏得凌乱不堪之外,连一点其他的色泽都是没有的,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却是看到他淡蓝的缎袍上有几点浊白露渍摊显,该是在最后的时刻沾上的。 鄙夷地只将那淡蓝的袍子褪了,掷甩在地上,接着,把一旁的锦被拉下,覆在她光裸的身上。 “来人。” 凉薄的语气回荡在一室的淫靡气息中,帐篷外,这才躬身步入眉妩和邓公公。 “皇上可是要沐浴?” 他冷哼了一声。 眉妩稍抬头,能看到,床榻上似已人事不省的女子。 “皇上,是留还是不留?”邓公公比眉妩更识眼色地问出这句话。 纵然他没亲眼瞧见这名女子,但听闻,却是长得颇似昔日的钦圣夫人,可,即便像,总归不是钦圣夫人,对于帝王在宫外一时兴起临幸的女子,无非仅有两种下场,一种,是付一笔银子,任她继续留在民间,当然这种,自然是留不得的,另外一种,则是带回宫中,民间女子由于没有门第背景,大多封的位分不会高,因此,这帝嗣或许也是不用留的。 只问出这一句,在彤史没有随驾秋狩的时候,他亦是权充了这个职责。 西陵夙甫要启唇,却听到布料的窸窣声,他半徊了眸光,旦看到,奕茗神色漠然地从榻上起身,虽然拥着那锦被,仍能瞧到,她白皙得泛出点点幽蓝冷光的莲足,走在虎皮地上,而随着她的走动,能看到,有些许白色的液体顺着她纤细的小腿肌肤缓缓淌下。 邓公公低垂的眼睛,瞧到这样的情景,却是怔了一怔。 淌下的是什么,作为宫里资深的太监,哪怕没那功能,自然是清楚的,不啻正是龙精,也是这留与不留的关键。 宫内嫔妃侍寝,虽然到了时辰,都需由太监驮者出得雨露殿,可,大多在承了着帝君的恩泽后,又得以被允留了下,都会小心翼翼地不让龙精淌流出来。 可这位民间的姑娘倒好,竟就这么起身,纵然是没有经过人事,对这不熟悉,也断不会在云雨过后,径直就下榻啊,这般想时,邓公公稍大了胆子,朝那床褥上瞧去,这一瞧,却是让他一惊的。 那明黄的床褥上,哪里见到有一丝的血色。 莫非,这姑娘根本就不是完璧了?若非完璧的身子,又怎能伺候帝君呢? 这一想,他的额头生生冒出汗来,却听得西陵夙冷冷发落: “留。” 只一个字,让奕茗的步子却是滞了一滞,他竟还留? 她的不洁,都不能让他对她厌恶吗? 竟然,还留? 仿似她的心思被西陵夙窥破,接着,西陵夙复添了一句: “传朕口谕,封民女茗奴采女。” 茗奴? 他?! 奕茗的眸光朝他瞧去时,却只看到西陵夙薄唇边勾起的弧度,那份残忍,她看得懂。 茗奴,采女,他分明是仍是要她囚在身旁,直到发泄,玩腻的一天为止吗? 可惜,她的心不会疼了,一点都不会。 因为,她中的心蛊余毒都悉数除去,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有噬心之痛。 而那段记忆,就此会埋去。 父皇让她不要恨西陵夙,她可以不恨,因为,她要把曾经所有对他付出的感情,彻底地埋葬,唯有这样,对她自个才是种解脱。 一种曾经连死,都没有办法有的解脱。 这一日,直到深夜,她都被他囚在这个营帐内,而他似是有政事要处理,并没有再出现。 她的身体经过清洗,总算是稍稍干爽。 是的,清洗。 即便他要留,她都不会让自己有他的孩子。 可,哪怕她知道不少药物,能让她免去这种担忧,在这营帐内,却是束手无策的。 唯有用最土的法子,譬如说清洗。 只是再怎样洗,总感觉,身体深处某处地方,却再是洗不掉,她下意识地擦着下身,直到眉妩在旁禁不住开口: “主子,奴婢伺候你起来吧。” 她才发现,用力过度,那处地方的皮肤都开始更为红肿起来,而先前的红肿自然都是拜他所赐。 她没有应声,因为,不需要应声,只站起身,木然地任眉妩和两名小宫女替她擦拭。 犹记起,以往她对这种擦拭是羞怯的,可如今,何必再这么侨情呢? 沐浴完,用了些许的膳点,她想和衣睡一会,却因为这是西陵夙的营帐,只缩在营帐最靠里的那张椅子上,稍稍靠了会。 眉妩见她神色疲惫,又不愿躺到榻上,也不说什么,只眼神示意了两名小宫女一并退出营帐。 似睡非睡,陡然间,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这声音映进耳帘时,不禁让她浑身都紧绷起来。 这样没有任何顾忌的脚步声,只可能是西陵夙的。 而这里是他的营帐,哪怕再晚,他果然都是要回来安置的。 可,她怎么办? 她才要起身,双肩,恰是被一人钳制住: “又扮可怜?!” 他的语意里满是奚落,身上,还有浓浓的酒味。 这酒味只让她惧怕起来,因为她看到他,一手钳住她,一手,却又要撕开她的衣襟。 她想挣扎,听到他的声音却是低暗的在她耳边响起: “不止未晞谷,还有你虽在觞国城池的父皇,你想清楚了,再反抗朕!” 父皇?! 他竟是知道,父皇在那座城池? 而皇甫奕的觞国领域,难道,他都敢冒犯? “别这样看着朕,只需几名死士就够了,毕竟边疆的城池,觞帝再在意,都顾及不了多周全……” 身子随着他的话语,僵硬起来,而他修长的指尖已然轻柔地解开她的衣襟,是的,解开,却不是撕扯。 可,即便解开衣襟的动作是这么的轻柔,他进入她尚没有完全复原的身体时,仍不留任何的情面。 他只凭着他腰部的力量极其深猛地穿刺她,她的身子坐在椅子上,被他摆成一个十分耻辱的姿势,他把她的腿抬高架到他肩上,她只觉下身被毫无保留的托了起来,他紧紧搂住她的腰,同时俯视着她,她从他俊美的脸上,能读到深沉的情欲,也能从情欲后读到疏离的淡漠。 这,让她产生了一丝恐惧,但他没有留给他任何可以逃避的余地。 而她抗拒不得,仅能将脸别过去,不去瞧他,更不去瞧那羞辱的样子。 痛,真的好痛。 这一次,由于没有长春草地药效,她的下体干涸得是再次撕裂的疼痛,而他显然也觉到紧窒的甬道内,干涩得让他每次律动都不必几个时辰前那次的尽兴,但,这都不是重要的,这一次,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疼痛难忍的表情。 下意识地,他竟会放缓身下的动作,待到她眉心颦紧稍稍松去些许,才继续这原始的律动。 本来,以为,几个时辰前那样狠狠地要了她,对她的身体,该是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兴趣,没有想到,批复了几份折子,晚膳用了些许的酒,竟又是念起她来。 这样干涩,没有任何曲线,瘦削过度的身体,他竟会这样有兴致? 或许,真是这大半月的狩猎,远离女子的缘故,毕竟,这一年来,他每日都雨露均沾,当这成为一种习惯,再禁止了一段时间,自然会需求过度。 或许,只是由于,他知道她在他离开后,就迫不及待地清洗了身子,试图抹去他的痕迹。 或许,什么都不是理由—— 这一晚,他竟是要了她数次,直到最后一次,她终是紧咬双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指尖因为压制早已发白,拧紧的眉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意,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晕沉沉的,接着,眼前蓦地一黑,再也承受不住地晕厥过去,他才放过了她。 晨曦的光芒微微照进营帐时,她还是蜷缩在床榻的一角没有醒来。 或许,她醒来了,都不愿意面对他。 而他竟是一宿未眠。 也是这一宿未眠,她再不能从床榻上起来,因为,她的位置是靠近墙壁的一端,唯有从他身上越过才能下榻。 既然不能下榻,她也仅能让他的龙精留在身体里,再是没有办法拒绝。 真可笑,他竟会希望,让自己的龙精留给这样的一名贱人? 不,应该是,昨**刻意起身,那不屑的神态激怒了他! 越是得不到的,他偏是要得到。 越是她抗拒的,他偏是让她抗拒不得。 这,才是他要的。 折磨这样一个当时险些让他丧命的女子,他何必留什么情面。 这般想时,许是清晨的缘故,他的龙御又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随手将她的身子用力翻过来,才要翻身上去,却发现,她紧闭的双眸,加上苍白的小脸,竟是真的还没醒来。 他下意识地抚到她的额际,手心的温度是正常的,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若这贱人受了风寒,生了病,从这返回帝宫的数十日路途的时间,岂非无趣得很? 是的,在回宫以前,没有侍寝的嫔妃以前,他不介意多要她几次,若她能怀上龙嗣,再用一碗堕胎药将她腹中的孩子堕去,会不会更有趣呢? 这样,更能说明他比她更不屑! 这个念头上得心时,他骤然觉到下身一疼,却是昂扬的龙御被看上去仍在熟睡的她,翻身的时候,狠狠地用膝盖撞了一下。 也是这一撞,他确定了她是醒了,更是这一撞,让本来应该决然再没有兴致的龙御继续昂扬起来。 虽然还是疼痛着,可,他决定,让她比他更疼,才要分开她的双腿,滑进那处柔软,却不想她终是睁开了眼睛。 如墨般漆黑,在晨曦微露的光亮中,透着紫色的瞳眸睨着他,却没有做任何挣扎,仅是这一睨,她将紧闭的双腿,分开,那样子,就和她以往在青楼观摩时,一部分不红**的样子差不多。 这样的姿势,其实是最让男人兴致索然的。 在经历一晚他的蹂躏后,她终是在冥思了一夜,想到了这一点。 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再用最不屑的眸光睨住他,果然,他的昂扬,竟立刻萎顿了下去,第一次,在清晨,在一个曾在昨晚让他欲罢不能的女子身上,萎顿下去。 她不用瞧那边,就知道,这样的姿势,果真起了效果。 看来,一天的开始,不必始于这种蹂躏。 而至于晚上,或者是明天,不过是另外的时刻,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俯低身子瞧着她,随着龙御的委顿,他清楚她的意图,也能瞧得清楚,她雪白的肌肤无一完好,全是他一夜粗暴留下的痕迹。 他敛去瞬间复杂的眸光,只将眸光凝注在她的小脸上,那里,似乎有残留的泪痕,也可能是他的一厢情愿地以为。 昨晚,他记得发泄似地不停在她身上索求,不顾她的虚弱挣扎,一次又一次地要着她。 她总能让他失去理智,一遇到她、碰触到她,他就变得不像是自己,而那个奇怪的自己,连他都觉得很陌生。 明明恨她,却又无时无刻惦记着她,他也真够可悲的。 奕茗能觉察到他的萎顿,不过,为了避免再吃苦头,她的唇边没有露出一点哂笑,仅是漠然的等着他的起身。 而他终究没有再勉强她,朝营帐外唤了一声,便有邓公公、眉妩等进来伺候。 经历过昨日下午之后,对于床榻的凌乱,无论邓公公和眉妩都不再有任何的讶异。 只是眉妩在西陵夙洗漱完毕,往营帐外去用早膳时,甫要扶奕茗起来,奕茗早掀开被褥,自个站了起来。 眉妩虽躬着身子,亦是能瞧到,奕茗本来莹白若雪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寸是完整的。 那些痕迹,却也不是所谓的吻痕,仅像是用力钳制,方制造出来的痕迹。 以往,因着近身伺候帝君,每回侍寝后,自然亦都是瞧得到诸位娘娘的身子,这位帝君虽然这一年来,频频翻牌,但在床第之事上,显然并不是张扬的,甚至是连一点的吻痕都不会有,何况这些痕迹呢? 这些痕迹看上去,倒颇似传闻里,先帝的作风。 是的,宫中私下传闻中,先帝在世的最后几年,喜怒无常,却是常常会在侍寝的嫔妃身上,制造出这些痕迹,当然,有些痕迹还是绳索勒出的。 难道说,这些嗜好,都是会遗传的吗? 这当口,甫起身的奕茗却是足下一软,险些就要跌到在地,眉妩忙敛了思绪,眼疾手快得扶住奕茗,这一扶,她清晰地瞧到奕茗的眉心颦了起来,原来,她扶住奕茗的手腕上,都满是钳制出的血痕。 若说皇上不喜欢这名民间的女子,又何至于会昨日一连数次的临幸,但若说喜欢,又怎会这样一反性子,不怜香惜玉呢? 她是瞧不懂了,才要伺候奕茗沐浴更衣,却听见邓公公候在营帐外,道: “皇上马上就要起驾返回帝都,请主子一并起驾。” 眉妩的步子滞了一下,竟然现在就拔营? 虽然,她知道这几日,该是西陵夙秋狩最后几天,却是没有想到这么快,一大早就拔营,事前都没有任何知会。 而显然,因为即将启程,这位主子连温汤沐浴都是不能够了。 可,这身上满是昨晚承恩留下的痕迹,如果不能沐浴,应该是难受的吧。 “主子,要不奴婢给您打盆水来?” “不必了。”奕茗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给我找件干净的衣裙就行。” 眉妩应声,很快将裙衫取来,奕茗换上裙衫,营帐外的声音倒是嘈杂的。 是啊,突然间拔营,自然是让人措手不及的。 即便她,下身黏腻得十分难受,却是没有办法清洗,只能换了亵裤,穿上干净的棉布裙子,朝外走去。 她晓得,突然拔营的意思,昨日,他瞧她这么迫不及待地下床,尔后又迅速沐浴,拒绝他的雨露,便是用这个来惩罚吧。 而素来,她都是喜欢干净的女子,一点点的黏腻都受不得,这样煎熬着,恐怕到了晚上驻营才能用水清洗,确是一整天的事呢。 不过,无所谓,哪怕,她走出营帐,看到,邓公公亲自牵来一匹马给她,她都无所谓。 作为宫妃,没有车辇,用这马来兼程赶路,倒也是不错的一种折磨,外人都瞧不到的折磨。 “主子,这是您的马,皇上吩咐了,让主子骑马跟紧皇上。” 跟紧?呵呵,听起来倒真是不错的措辞,但她却知道,这跟紧,不啻又是种折磨。因为,意味着,西陵夙驾马跑多快,她也必须要跟上。 戴上眉妩递来的毡帽,那白色的纱幔覆盖下,虽并不妨碍视线,可,终究是隔了什么,一切再做不到纯粹。 她其实是擅骑马的,只是,在过去的三年,被心蛊封住了过去记忆的同时,便也忘记了骑马,源于,她和他的初识,即是在马上,于是,那也成了遗忘的理由。 只是,纵然擅长骑马,这样的急行军骑马,加上着了裙装,虽然内里有绵软的亵裤,可,终究比不得马裤,那薄薄的亵裤,抵不过摩擦,加上,下身的黏腻,很快,那里便生疼起来。 她的身后,眉妩等一介宫女都能坐着车辇,惟独她,在这秋日有些烈的日头下,必须紧跟着西陵夙的驾骑,骑在马上。 西陵夙一袭玄色的盔甲,虽然驾驰在她的前面,眼角的余光,却仍是能瞧到她骑于马上姿势的娴熟。 锦国宫闱的女子,都擅骑术,源于,蹴鞠是锦国宫廷最热衷的运动,是以,精湛的骑术是必须的。 果然,她真是擅装的,这么好的骑术,以往,在温连山,却是扮得连马都不会下。 他冷冷地浮起一抹笑弧,只用力一抽马鞭,胯下的良驹便奔得愈发快了。而她也仅能扬起鞭子,继续着这种非人的折磨。 可,她终究是名女子,马术再精湛,体力却是抵不过男子的,何况,早上根本来不及用膳,加上昨日那些蹂躏,已经消耗了她很大的体力,勉强跟上的结果,是眼前越来越花,纵然能握紧马缰,却是不知道,何时就再没有力气握住。 只费劲地跟上,捱过一时便是一时,或许,到了中午,用些膳食,体力恢复些,下午就没事了。 不过,因为意识开始涣散,腿间的疼痛倒是不明显了,随着知觉愈来愈麻木,在前面越过一条小小的溪渠时,那马儿腾空跃过,她的手却在这时,因着这突如其来的腾空,再没有办法紧握,身子一软,整个人就朝下面坠去。 即便是小的溪渠,溪水是浅显的,因此,底下那些石头,哪怕不尖锐,这样坠落下去,肯定会是伤到身上,她只把眼睛一闭,反正没有关系,伤到脸都可以,以前她是爱美的,现在呢? 这份容貌,她不想悦给他看,一点都不想! 而,这一次,他同样没有让她如愿,他的马一直保持在她前面半步的距离,看到她的身子从马上坠落,只一勒马缰,另一只手,很轻易地就把她从马背上揽抱了过来。 腾空被他抱过的时候,有片刻的眩晕,但纵使眩晕,她都没有像以往那次一样,熨帖在他怀内,反是下意识地挣开一段距离。 虽然,免于坠落在溪渠,可,她没有必要感激他。 “朕不想你再别人面前出丑,不过,若是你故意让朕这么做,你倒是成功了。” 呵呵,又是她的故意? 对于这样自以为是的男子,有什么好解释的? 不过是徒费力气罢了,倒不如展颜一笑: “是啊,我的故意能博得皇上的怜惜,不知道,要怎样的故意,能让皇上放过我呢?” 这句话偏是用这样轻飘的语调说出,却是能觉到,他一手持着马缰,另一只手,用力地钳住她纤细的腰际来。 这一钳,却是让她蓦地一惊,因为,也借着这一钳,他的手臂撑开,那大氅恰围披住她身子,此时,正逢一道沟壑,随着马蹄跃过,整个人不仅一颠,他稍一勒马,她窄小的翘臀便不可避免地跌撞上他的胯间,他一手撑住鞍头,就挺腰前移。 金色的阳光照射下,这么近的距离,他能瞧见她耳后以及颈间的细幼肌肤泛起红晕,知她已然发觉异样,心下浮起哂笑,一手持紧了马缰,一手更紧地钳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 她起先还不作声,想似强撑着不去注意他的渐起的欲望,及至他拉开她裘袍后摆,她终是发起急来掰他的手腕: “皇上,难道要白日宣淫不成?” 这一句话,倒说得是冠冕,也符合了她以前的性子,可,如今说来,只让他更生厌恶,心底愈发起了戏谑的心思。 “你若不喊,自然无人会瞧见。” 她掰住他的手腕开始瑟瑟发抖,却不似昨晚的柔弱,身子一犟就要翻下马去,他岂能让她如意,只将钳住她腰肢的手用力往后一按,她本是反手来掰他的手,这样一按,更加使不出力气,手也被扭得生疼。 这一分心,她只靠另一手撑力,大大撑不稳,虽然想换种法子,往前躲开,却忘了娇臀因此翘起更甚,他借势一挺,抵陷软玉之间的要地。 “不……”随着腿间不断碰撞、研磨,她不堪忍受的回过半边脸,“皇上,难道非要在这吗?” 虽只回了半边脸,他瞧得清楚,她脸上的痛楚,这种痛楚,在昨日,他也曾瞧见,可这一次,在这阳光的照射下,却是他避不开的,只生生地刺痛他的眼底: “你想朕饶过你?” 问出这句话,他的薄唇几乎贴在她的颈部,那里,渗出些许细密的汗意来,哪怕,没有沐浴,她身上却仍带着清香的甜腻。 “皇上若不饶,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只是,还请皇上,顾及下场合。” 纵是求饶的话,从现在的她口里说出,也变了味道。 她不是不知道,适当的示弱,在西陵夙跟前,反而更有效,可,不知为什么,话语出唇,却俨然只是这样。 他不再去瞧她,纵然这个角度,能透过白色的毡帽,看到她绝色的侧脸,可他不想再去瞧,也不想给自己任何心软的理由。 是的,他如果现在还会心软,只是由于她的容貌确实是动人的。 作为男子,贪恋美色,又如何呢? 这一低徊目光,却是看到她纤细的腰腿曲线,虽然,女子太过纤细,在床第的感觉,是不如丰腴女子的享受,但,一想起昨晚那场颠鸾倒凤,他的腹下一阵发热,竟是坚挺得几欲要控制不住,而隔着轻薄的亵裤,这样暧昧的姿势,随着骏马飞快奔驰带来的颠簸,能觉到她腿心之间裤也有了反应,初经人世的女子,哪怕心里不甘愿,对这种暧昧,甫经开发的身体反应确亦是最真实的。 他终究强自定下心神,微移了目光,能看到她的雪靥染上酡红,而,在这些酡红之外,却是能看到,她蝶翼的睫毛下,隐隐有些许的晶莹闪烁,只是须臾,便不见的晶莹。 这些晶莹却在这一刻,让他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只松开按住她的手,接着,将身子向后挪了挪,离开那处让他销魂的桃源。 而她的身子也在这一刻几乎是要俯到最前面的马鞍处,这样坐着,怎么会舒服呢? 他的手不由得还是将她的身子向后按了下,让她离开避免被前面硬邦邦的马鞍抵着,接着,只钳住她的嬛腰,再不放松,驾驰骏马朝前奔去。 中午的时候,总算是歇在了一处有着浓密林荫的地方,由于是御驾出行,绵延几十里,都可见禁军的驻守。 眉妩等宫女坐的车辇也停了下来,眉妩下得车辇的时候,恰看到奕茗从西陵夙的马驹上下来,纵然,奕茗的脸色在毡帽后,看不真切,但能和皇上共坐一骑,这个发现,倒是让眉妩更加看不清,皇上对这名采女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不过,她虽然是西陵夙的近身宫女,从昨日开始,西陵夙却是将她暂时指给了奕茗,趁着宫女准备午膳的时间,她上得前去扶住奕茗,却瞧到奕茗的脚一软,第一次无力地任她搀扶着,要往甬道旁边的石头坐去。 “如意,还不给主子端把椅子来。”她吩咐一旁的小宫女。 “不用了。”奕茗摆了摆手,现在只要有一处地方给她坐着就可以,等到椅子来,她怕她的腿软得会受不了。 只径直蹦到石头旁坐下,她才发现,自己的腿抖得厉害,双腿间,也是疼痛得紧,估计终是蹭破了什么。 “主子,您没事吧?”眉妩察言观色地觉得奕茗有些不对劲。 “能帮我去要点伤药来吗?”奕茗踌躇了下,仍是启唇,道。 若不趁着现在上点伤药,她怕再骑一下午的马,到了晚上,这些伤势会更加恶化,倘西陵夙还不放过她,那真的是生不如死了。 死在有些时候并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是让人在看不到希望的同时,任绝望慢慢啃噬自个的心。 “师父会闭关三个月,待到三个月,你若好好的,总归会知道,师父没有骗你……” 耳边只反复响起这句话,是,她会好好的,哪怕,西陵夙一时不肯放过她,但,她和他的孽缘,总归会很快了结,到那时,她会回到未晞谷,好好陪着师父。 哪怕,这份相陪仅和亲情有关。 是的,亲情,原来,她对她师父有的那些不同的感情,却是亲情,在岁月的沉淀中,积累下来的不是亲人,却犹胜亲人的感情。 “奴婢给主子传太医来瞧瞧吧?” “不必了,就只问太医要伤药就行了。”那地方是这般的隐秘之处,又怎可让太医瞧得呢。 这么一说,眉妩显然领会了是哪里的伤,略红了脸,只唤了刚才的如意去问随行的太医要伤药。 很快,如意就拿来了太医给的药,虽然只是常规的伤药,总好比没有。 她瞧了一眼车辇,眉妩自然识得她的意思,上得前来,声音略低: “主子,外面晒,不妨先到车辇上歇会?” 这件事,不用去请示皇上,毕竟皇上只说行路的时候让采女骑马同行,并没有下口谕,不准采女歇息的时候上车辇,而眼下确是歇息的时刻。 “嗯。”奕茗甫要起身,腿还是酸麻得一个打颤,只由眉妩搀扶了,朝车辇行去。 上得车辇,地方不大,倒是干净隐蔽的: “你先下去,替我守着,若有需要,我再喊你。” 奕茗吩咐出这一句,眉妩知道有些事,主子未必是愿意让她看到,遂应声: “那奴婢先下去,主子有事唤我。” 眉妩的身影消失在车帘外,奕茗方很快地褪下亵裤,因为她不知道西陵夙什么时候又会出现,而她能由着自个支配的时间,因着这不定性,终是有限的。 亵裤褪下的时候,能觉到牵扯肌肤的疼痛,那些腿间的伤口由于没有及时处理,再加上经骏马的颠簸、汗水的濡湿、混合着昨日一宿欢爱的痕迹,如今,狼籍一片。 不仅红肿,细腻的皮肤都已被磨破,而原本娇嫩的花蕊那,更是斑驳一片,当然,那些斑驳都是残留的体液。 她取出手绢想擦干净,可,没有水,干擦除了让伤口更火辣辣地疼痛之外,没有任何的用处,真的很疼,不过,再疼,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而不知道下一次的疼痛何时来临,才是最让人难耐的。 但,在这之前,先上药吧。 她纤细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蘸取些许的药膏,甫要涂上伤口,突然,觉到车子仿似一沉,眼前黑影乍现,西陵夙竟是上得车来。 他的出现,让她的身子明显一震,但她却并没有缩到后面去避让他,只是微微并拢双腿,抬起小脸,丝毫不示弱地睨向他。 不可否认,现在的姿势,哪怕她下身有着楚楚可怜的伤痕,仍是有着诱惑的。 但,对着这样的她,他突然没有一丁点的欲望,哪怕,方才在马上,他都差点没有办法遏制他的欲望。 此刻,却仅是用狭长潋滟地凤眸凝了一眼她的双腿,薄唇含笑: “赶快处理干净,今晚,朕还要用你。” 一个‘用’字,何其薄凉,何其残忍? 而唯有西陵夙,能用这样含笑的言辞,说出这般让人心伤的话语。 原来,她终究是有心的,有心,方会被伤。 只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愠怒,许是习惯,也许是让自个的心渐渐在这样的伤害中学会真的遗忘: “皇上兴致真的很高,看来您对这些都不在意,但在用之前,还请先让我能清洗干净,真的是脏得很呢。” 她微微开始笑,她倾世无双的眸子随着她的笑意眯起,更有着让人心动的眸采溢出。 而简短的对话中,最终激怒的人是他,他走近她,修长的指尖捏紧她尖尖的下颔,虽还是笑着的,可那笑漾进眼底,有的只是更深的酷寒: “好,你要清洗,可以。” 说完这句话,她意识到不对,他已然解下他的大氅,把她兜住,接着,只把她抗到肩膀上,让她像动物一样,倒挂着走下车辇。 只是,下去车辇时,他还是稍稍俯低了身子,没有让她撞到车板,可即便这样,出得车去,明显四周驻守的禁军都是愕然的。 不过,作为禁军的他们自然也知道什么是该瞧的,什么是不该瞧的,于是,更躬低了身子,不去瞧他们的帝王这样一反常态地扛着一名女子步到不远处的湖泊旁。 随着西陵夙大步走过去,邓公公已然知道他的意思,忙让禁军散开,到一旁候着。 他止步在湖泊旁,接着,把背上的女子才要往湖里一扔,可,这一次,她的手却是轻巧地在一扔时,掂住他肩膀,借着顺势,轻盈盈地落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入秋了,水凉,假若我染上风寒,皇上再用,岂不是会让龙体也违和?” 这一句话,听似在理,他当然瞧得懂,她眼底的那抹哂笑,似乎,她总在激怒,激怒他的后果,除了蹂躏之外,或许,很快便是厌恶吧? 她想他厌恶? 然后呢? 以为他就会放了她? 呵呵,这一辈子,除非是死,否则,他定是要她囚在自己的身边,他被欺骗的利用,以及这一年来的疼痛,只让他发誓要加倍从她身上讨回。 哪怕,她看上去,不过是一介柔弱的女子。 可,她的心,却是坚硬无情到,让他无法想象。 “这里的水,没有你的心冷。”他漠然地说出这句话,只上得前去,果不其然,她下意识朝后退了一退,他薄唇扬起的下一瞬间,径直揽住她的腰,一并朝湖泊中走去。 她身上披的大氅,在他揽住的刹那,被他甩到一旁的草坪,接着他强行钳制住她,整个人和她便一起浸到了湖泊中。 秋意萧瑟的季节,在湖泊中浸着,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前提是,这并不是温泉。 可,除了刚浸入时觉到一阵冰冷,随着他的身子熨帖近她,她竟是觉到一股暖流隔着衣裙在肌肤上串流。 她是知道西陵夙有武功傍身的,却没有想到,以他这样的年纪,内力竟是如此精纯,也唯有这样精纯的内力,护着她的肌肤,在秋凉的湖泊中,才是不会让寒气入侵。 而在野外行军,没有抵达驿站,中途歇息的情况下,又有什么比这湖水更能洗涤身上的脏污呢? 她没有避开他熨帖的身子,只是用更快的速度洗着那些脏污的地方。 这些污浊,本来也是他对她的惩罚,现在他看似‘善心大发’的举止后面,不管隐藏的是什么,对她来说,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 虽然,不经意间,她的手能触到他那处的灼热,可,她只做不知,而他也仅是环着她的身子,除了用内力去除湖水的冰凉外,再无任何其他的逾矩动作。 用最快的速度清洗干净身体,她很容易就从他的怀里欠身出来: “皇上,我清洗干净了,不劳您再耗费内力。” 说罢,她回身,便是要朝岸上走去,在回身的刹那,她清楚,她其实仍是担心他在水里强迫她做什么事。 而她先前的担心,在这一刻,终是变成现实,他的手突然揽紧她的腰肢,只一揽,他的灼热抵在她的腰际,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将脸埋在她的肩胛,薄唇狠狠地在那边咬下,能听到他恨恨的声音: “茗奴……朕真的很恨你……” 这句话,该是他一直想说的话吧,他恨她? 而她呢? 竟连恨这个字,都再说不起了。 爱得深,才会愈恨吧?以前,她一直这么认为。 可现在,他说他恨她? 她不禁对这个‘认为’怀疑起来,她不会傻到‘认为’他爱她的。 作为帝王,他可以爱江山,可以爱权势,唯独不会爱的,就是女人。 这些,在他尚是皓王时,就已经验证过,何况是如今的帝王呢? “可,我不恨您,您对我来说,若不是胁迫,我这辈子,都不会想再见到您,更不会跟您离开未晞谷。”轻悠悠地说出这句,她的手将他的身子用力推开,径直要走到岸上。 然,这一走,她柔嫩的足底觉到一疼时,知道,是河底那些细小,却尖锐的沙子咯破了足底,但,没关系,反正,再娇嫩的地方,都会在一段不会很长的时间内被他蹂躏到体无完肤,所以,何必在意这一点点小伤呢? 可,这一滞,他却已走到她的身后,轻易地一个打横就把她抱起,是的,这一次是抱起,而并非是扛着。 他把她抱到岸边,将她放到一旁的石头上,接着,拿起那件大氅,隔着她湿湿的衣裙,再把她浑身一裹,再继续抱起,往车辇走去。 湿漉漉的他和她,走回车辇,不用他开口吩咐,邓公公早让眉妩带着宫人,奉上干净的衣物,并提前就在车辇内置了银碳,此刻,暖意融融的,一如春天。 当然,这车辇,也不是先前眉妩她们坐的,恰是他的帝辇。 她没有客气,自顾自拿了干巾,自己给自己擦起来,她的身子很娇小,此刻避在一旁擦拭的样子,纵然是冷冰冰的,却是娇俏可人,他浑身纵湿着,看她那样擦着,不由也拿了一块干巾,挪近她身旁,将那干巾帮她把那湿漉漉的青丝擦干,他的手势不轻,干巾扯着她的头发,更是生疼生疼的,可她不吭一声,只迅速地擦完自己身上裸露的部分,接着,手滞了一滞,却还是稍稍侧过身子,解开衣裙,潮湿的衣裙萎落,她迅速拿起干净的衣服系上。 接着,她看到,一旁竟还放着伤药,显见是宫人们识眼色一并端上来的,她尚未来得及去拿伤药,已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执起瓶子: “过来。” 简单的两个字,难道是要让她在他跟前摆开难堪的姿势,让他上药吗? “皇上,您也受了潮,如果不擦干,该会感染风寒,到了那时,恐怕做什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又是冷嘲热讽的话,又是带着明显的激怒味道。 他却是不再有任何的愠怒,纵然,这一日多的时间,他不止一次被她激怒,可,渐渐,他已习惯了她这种说话方式,当她再怎样激怒,他都无动于衷,对她来说,剩下的,便只有放弃自个的盘算。 他会让她知道,他认定的事,无论怎样,都是不会中途放弃的。 所以,这一刻,他没有再多费一个字,只是,更近她的身子,一手将她按住,用腿不由分说地分开她的双腿。 这个动作,做得真是很熟稔啊,她甚至有些怀疑,他以前对其他嫔妃临幸时,是不是也这样直接,可,这个念头起时,她只笑自己的蠢傻。 帝王的临幸,真的是幸啊,所以需要这样做吗? 他的熟稔,无非是说明了,他从来都是这么霸道直接,然,以前的直接未必是给他的嫔妃,譬如——所以,那一人最终没有选择他,在现在看来,不啻是有先见之明的罢。 脑海中浮过那一个人时,她的唇边仅是淡淡地一撇,却并没有再反抗,只任他分开她的腿,然后先用干巾擦干水渍,再用指尖蘸了药膏,轻柔地涂上那些伤口。 他涂得很仔细,可,在这过程中,她却是没有从他的眼底能瞧到一丝的情欲,反是淡然若水的样子,一直到涂完,都是如此。 涂罢,他将药瓶放到一旁,方用干巾擦拭自己的水渍,接着,在她跟前,褪去袍衫,纵然,一宿的燕好,她却是刻意不去瞧他的身子,只对着窗外,透着纱幔的窗纱,仍有隐隐的阳光射入,那样的温暖,如今,虽然很近,可倘若伸开手,那些温暖终究只从她的指尖流逝而过,再握不住。 “过来,伺候朕。”他冷冷地扔处这句话,将她的思绪很快唤回。 伺候? “皇上,我好像不是您的宫女,也不是您的司寝,皇上若要伺候,还请另找人来。” “是吗?” 他的语气邪魅的一转: “你倒是提醒朕,你是朕的采女,现在的场合,那伺候朕其他的是否是理所应当的呢?” 这一语背后的恶劣,她当然听得懂,下一刻,他已走到她的跟前,他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精壮的胸膛,由于常年征战的缘故,他的胸膛,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是健康的肤色。 “皇上希望我怎么伺候?”她抿了下樱唇,终是有些费力地问出这句话。 “茗奴以前不是深得太后教诲,熟谙此道吗,不用朕现在再教你罢?” 真是深谙啊,她不是没有瞧过,青楼女子怎样用另外一种法子让恩客舒服,可,他是恩客吗? 其实不论他是不是,如今的她,却是连那青楼的女子都不如吧? 当初,瞧到这种法子时,不可否认的是,她是厌恶的。 敛回心神,深深吸进一口气,她的手触到他袍衫的衣襟处,这么做,至少,她的身子不会疼痛了吧? 既然避无可避,这样,是否更好呢? 缓缓拉开袍衫,她闭上自己的眸子,只将小脸微微凑近彼处……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哪怕西陵夙不在后宫月余,后宫的日子,却还是照常过着。 中秋过后,西陵夙便提前去秋狩,到了如今,按着往年的惯例,早该回宫,却迟迟不归,对这些,宫里的嫔妃有翘首以待,有心怀忐忑,也有平静若水,但大抵的心思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期盼帝王的平安归来。 当然,这些一致的心思并不会包括一个人,那人就是风初初。 此时,她端坐在关雎宫中,对镜将自己的鬓角理好,并戴上翠绿的簪花。 作为太后,有很多饰物,即便她拥有,都是不能戴的,譬如这种颜色的簪花,可今日,她却是想戴。 源于,今日,是筱王妃喜得子嗣的日子,也算是西陵夙这一辈中,最早得子嗣的王妃。 昔日废黜的太子西陵枫纵然纳有太子妃,却是早在太子被废前的那年除夕就重病不起,直至薨逝。 翔王虽有王妃风念念,可这一年来,夫妻的感情更是微妙,翔王自回京后,一直代替日益年迈的太尉,拉练士兵在外,而风念念常日都在宫里的慈云庵里祈福,因此,子嗣更是不可能得的。 隆王常年征战,仅纳了一名侧妃,如今叛离坤国,自然也不会带上那名侧妃。 宝王年纪最小,按着宫里的规矩,可以纳侧妃,但正妃,由于皇上也没有指下婚事,便是耽搁到了现在。当然,年前西陵夙也传出话来,欲在宗亲中择一家世良好的女子,配给宝王为妃。 如是,筱王妃得了子嗣,哪怕西陵夙不在宫里,都必然会好好地庆祝一番。 而这庆祝,也使得平日不会进内宫的亲王都会因着宴饮悉数出席。 自然,也包括了他。 风初初的手微微地在衣袖中颤了一下,对着镜子,却是璀然一笑: “喜碧,替哀家簪一朵牡丹花吧。” “太后,这——不如奴婢给太后上个桃花妆罢。”喜碧欲言又止。 风初初这才发现,如今的她,再是簪不得这牡丹花了。 虽是花中之冠,可,眼瞅着中宫皇后汝嫣若,再过几月就会入宫,这牡丹之主必也是她了。 而她,终不过是昨日的黄花,又岂能再配这牡丹,方才的话,俨然是她自个有失了。 眸底黯淡,却还是淡淡一笑: “也好。” 这份笑靥一直维系到了晚宴开始,在诸位亲王各自带了女眷步入宴殿时,风初初端坐在最尊贵的主位,在那一众人影间,瞧到了那落寞的青衫。 是西陵枫。 自他以候身份返回帝都后,却是一直没有见的,包括中秋家宴,西陵枫都称病没有进宫。 如今的他,虽从庶人复被封为侯爷,地位却是显而易见在一众王爷中是低下的,甚至不再有一点实权,如是,今晚前来,果然是独自一人,落寞地坐在那一隅偏僻的角落。 从宴饮开始,到戏台开锣打鼓,风初初的目光却是控制不住地几次朝西陵枫飘去,而他,却是一次都没有瞧向她。 反是,在第三次飘去时,风初初的目光不经意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虽是含着笑,那面容,实是狰狞的,只让她微微一怔,旋即欲待收回目光时,那眼睛却死死地咬着她,再不放开…… 【冷宫薄凉欢色】28 风初初的目光不经意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虽是含着笑,那面容,实是狰狞的,只让她微微一怔,旋即欲待收回目光时,那眼睛却死死地咬着她,再不放开。 风初初有些不悦,她并不喜欢别人这样瞧着她,尤其,还是一名十分丑陋的女人——一名虽然丑陋,却被西陵夙自洛州会晤回来后,就擢升为德妃的女子。 而这个女子,甚至先前还是伺候过蒹葭的。 当然,这一次,蒹葭没有回来,圣旨里提到的,亦是蒹葭在洛州会晤时,为护圣驾,不幸罹难,这位伺候过蒹葭,名唤作玲珑的宫女,同被赞为护驾有功,于是,便成了后宫,位分最高的德妃。 虽然位分最高,可,西陵夙却是没有翻过一次牌子,说来也是,那么难看的容貌,即便熄了烛火,恐怕想想都是倒胃口的,西陵夙好歹是见惯美色的,再怎样记着所谓的恩情,也是做不到真的赐下雨露吧。 不过,说起来,自这次回宫,西陵夙在临幸上,倒是和以往大为不同,想必是也觉到什么,意欲尽早得到皇嗣。 皇嗣—— 风初初收回目光,慢慢饮了一口杯盏中的美酒,唇边勾起浅浅的弧度,能听到筱王妃清脆的笑声在旁边响起,此刻,筱王妃正从奶娘手中,抱过麟儿,咯咯笑着应下胥贵姬称赞世子皮肤白皙的话语: “哪有,这皮肤红红,真看不出怎么白皙呢。” 嘴里这么说,得意的神情却是溢于言表的。 筱王妃本是胥贵姬的堂姐,这层亲上加亲的关系,自是让胥贵姬在这桌宫内女眷的席上,话是说得最多: “皮肤越红呐,日后自然越白,不信,等世子再过几年,堂妹看看就是了,只瞧这世子倒真是挑了筱王和王妃优点生的,这般粉雕玉琢,让人瞧了都喜欢。” “呵呵,娘娘日后诞下皇嗣,必然更是出众。”筱王妃奉承道。 “承堂姐吉言了,本宫也甚盼能为皇上诞下子嗣呢。”胥贵姬并不谦让,只信口应道,复瞧了一眼太后,“太后,您看,世子的眉毛和先帝都是有几分相像呢。” 风初初被她这般一说,自然是微微笑了起来: “是吗?抱来给哀家瞧瞧。” 奶娘闻声,从筱王妃手中接过世子,抱予太后,风初初接过世子,纵然才满月的孩子,加上层层包裹的襁褓,也是有几分重量的,只这么抱着,却是突然想起,若她那个孩子还在,应该能走路,或许,还能唤她一声娘。 不,即便能唤,这声娘,终究是唤不得的。 只这一念,把她从短暂的遐思里拉回,面上的神色,仍是平静自若的: “果真是和先帝有几分相像呢。” 她的手温柔地去触了一下世子细腻的小脸,没有想到,忽然,世子哇地一声,接着,一口奶便悉数回了出来,有几滴溅到了太后的指尖,那宽广的袖口自然也染上了些许奶渍。 “太后。”喜碧在一旁轻唤了一声,风初初皱了下眉,喜碧早识趣地抱过世子,交给奶娘。 “呀,太后,这袖口脏了呢。”胥贵姬瞧了一眼,关切地道。 “是啊,你们继续,一会戏该开锣了,哀家现在去换一件。喜碧,扶哀家到偏殿去更衣。” “是,太后。”喜碧喏声。 但凡宫里与宴,高位分的后妃都有独立的偏殿以供更换衣裙,太后自然也不例外。 哪怕,曾经有段时间,她几乎连这太后的尊位都保不得,可如今,她却仍是这后宫最尊贵的女子。 由喜碧扶着,往偏殿去时,眼角的余光,终是再睨了一眼那青色的身影。 西陵枫却只是淡淡地坐在那,恁凭周围如何的喜气洋洋,那喜气,却是没有近他半分一样,他只坐在那,岿然不惊。 任何时候,他都是那样岿然,也是那样沉稳。 她的唇边嚼起一抹苦笑,接着,慢慢地步出殿去,进到偏殿,待宫女奉上干净的锦袍时,她挥手摒去一众宫女,只留下喜碧。 “喜碧,到殿外给哀家守着。” “是,太后。”喜碧自然清楚太后的意思,躬身退出偏殿。 而太后换了一套浅淡的锦裙,只推开偏殿的侧门,外面,是太液池的池水流经的一泓湖泊。 月华如水下,湖泊澄碧如镜,镜中,孑然的女子身影旁,随着落叶的飘落,影碎开,复拢合的时候,那孑然的身影旁,终是出现一道青色的身影。 她的心,也在这刹那,慢跳了一拍。 原来,无论隔多长时间,始终,还是有人,能让她的心,滞跳的。 单单纯纯的滞跳。 呵,真难得啊。 “来了。”她轻轻说出这句话。其实,站在这,她是忐忑的,因为,她并不知道他会不会跟来,哪怕昔日,除非她主动邀他,否则,他也是视若无睹的。 而来到这泓湖泊,并非仅有偏殿一处入口,只需通过旁边的林荫道就能绕进来,曾为东宫太子的他,对于这一隅的环境,自然是熟悉的。 至于其他的偏殿,纵然能到这湖泊,可,隔着假山,除非走过假山,却又是看不真切的。 当然,她也并不能带他入得殿去,否则,被人瞧到,却是不好了,反是站在这里,即便,有人看到,又何妨呢? 从来没有人会怀疑到,她和他的关系。 一直以来,这种隐蔽,她也认为,断都能断得干净,可事实是,她终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的冷情。 “是,来了。”他低低地应出这一声,复道,“还要多谢太后从中的斡旋,让孤得以这么快就离开归远。” 哪怕,已经不是太子,有些习惯,却还是在的,譬如,他仍是习惯自称‘孤’,不过,因为他是先帝的皇长子,按着坤朝的宫规,即便是庶人,都是能这般自称的。 “其实,哀家要的,远不是你这样的回来。”风初初悠悠说出这句话,她知道,他必是能听得懂。 事实也是,阴差阳错中,使得她所想的部署,出现了偏差—— 因为太尉根本不可能会同意调遣士兵去往洛州,是以,只有利用翔王惦记着蒹葭的心理,加上,又是屡建战功的王爷,私自越过太尉,利用他自个手上的半块虎符将三十万大军悉数调离去洛州。 而一旦岭南的驻兵被调遣走,归远城破或许也指日可待,这样,只要西陵枫愿意,便能恢复自由身。 隆王虽然仇视她,可瞧得出,对西陵枫是极好的,加上隆王归顺了觞国,若西陵枫借助隆王之力,在坤国国门被破之际,仍以原太子的身份指出西陵夙是谋逆篡位,必是能藉此,重得帝位。 纵然,这样得到帝位,不啻是倚靠觞国的帮助,也因此,会付出一些代价,但再怎样,于觞国来说,要的无非是版图扩张,得到更多的财富,这些,倘以数倍的兵力折损去换来,或许还不如以兵不血刃的和谈方式得到。 所以,对于这样的安排觞帝不会拒绝,只要西陵枫愿意即可。 这,亦是隆王在她离开俪景行宫的前夕,命人送来的一封密函中所提到的。 她可以不做,不做的下场,亦是死路一条,因为隆王不会放过任何背叛西陵枫的人,这一次,也仅是念在西陵枫的面上,给她的一次将功补过机会。 至于把握与否,生和死,也全看她的一念了。 然,事实,不用隆王这般做,她对西陵枫是有内疚的。 而最初的那次宫变,在既成事实后,才能成为真正最尊贵的女人。她也会利用这个身份,假以时日后,再想法子释出西陵枫。 只是,没有想到,第二次的宫变发生时,她的野心加上隆王对她的仇视,仅成全了西陵夙的坐山观虎斗。 说到底,是她太低估了西陵夙,也忽视了隆王对西陵枫的手足情竟是真的。 纵然,她恨隆王连累她失去了孩子,可,这份恨,若能换来西陵枫提前从归远以另外一种身份回来时,她愿意暂时忘却。 所以,隆王这一次的提议,她是应允的。也在那时,她就清楚,洛州行宫会有变数,这样的变数虽然提前让她知道,亦意味着一旦她轻举妄动,命,定是会不保的。 而她珍视着自个的命。 可,她和隆王都没有想到的是,西陵枫不仅没有这么做,反是襄助于翔王,揭发了郝副将叛变的事。 纵然,因着这一揭发,西陵枫将功赎罪,被封了侯爷,但,终究距离之前设想的,着实差了太远。 “不管怎样,你放心,孤不会再让隆王伤害你。”西陵枫淡淡地说出这一句,他的眸光平和,只凝着面前同样波澜不惊的湖泊。 这样的性子,却还是在先帝驾崩时,做出逼宫的行为,真的是不可思议。 惟独,她隐隐知道,这不可思议源于什么,只是,怕去看透罢了。 “哀家不担心他会再伤害哀家,本来那些就是你该得的。” “看破功名利禄,其实不难,难的,仅是在放下的那一刻。”他的声音有些喟叹,而这一句话的意味,难道真的就是表面那样吗? 她想,并不是的。 可,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仅是从那倒影里,瞧着他的落寞,她的心,柔软疼痛。 原来,她还是会疼痛的。 “不管怎样,回了帝都就好,皇上宅心仁厚,会善待侯爷的。” “他能善待太后就好。”西陵枫若有所思地说出这句话,终是步子稍稍朝前走了一步,“夜凉露重,别在外站着。冷暖,以后只有自知。” “哀家——知道。”这句话的声音,却是艰涩的,干干的,有些什么却仿似要从眸底流出一样。 只是,在很久之前,她就不会让这种软弱有流出的机会,微微扬起脸,不过是些涩苦的东西,倒流了回去。 可,这一次,他却是轻柔地将一件东西置进她的手心,不用去看,她知道是什么,是一方手帕。 原本,她的手帕,转了一圈,终是还了回来。 然,在此刻,她只用宽大的袍袖掩了,从他的手中接过,他的手松开的刹那,她的指尖却是下意识朝前挪了一下,这一挪,她能触到他甫要撤离的手指,依旧和以往一般的温润,这层温润,顺着她微凉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沁入,然后她再没有办法抑制眼底的暖意,一颗许久许久不曾流过的泪珠,便是坠了下来,顺着她光滑的脸颊,一直流到了唇边。 还是那样的涩苦。 他显是觉察到什么,终是稍侧了身,手决然离开她指尖的同时,却是抚上了她的眼角,用指腹轻柔地将她眼角残余的泪痕拭去: “好好照顾自己……” 温暖的声音,伴着他素来淡泊的样子,只让风初初的眼泪再是禁不住地流下。 可,这里是帝宫,是无论怎样痛苦,最瞧不起眼泪的帝宫,她咬紧贝齿,将眼泪悉数咽了回去,在唇边扬起妩媚的笑靥: “哀家会的,侯爷也好生照顾自个。” 这一句话,虽然和他说的,是相似的言辞,可,意味却带了冰冷的疏离。 这份疏离,亦让他的手从她的眼角移开,移开的刹那,她终是看到,在假山那处,有女子的身影姗姗前来,女子的身后仅跟了一名近身伺候的宫女,而那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戴着明晃晃的金步摇,恰是德妃玲珑。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尤其又在本是由假山遮掩,隐蔽的这处,显然并不是无心的。 “臣妾参见太后。”玲珑悠悠说出这句话,抬起眸子,瞧了眼西陵枫,“侯爷也在啊。” 她的话语说得极慢极柔,惟独在唇边浮起一抹自以为是的笑靥。 “不必多礼,德妃到这,是来赏景,还是其他呢?”风初初面色没有任何讶异,只从西陵枫身旁走到前面,眸光睨向玲珑。 “臣妾不胜酒力,所以,才到这殿外来吹下风。不曾想,太后和侯爷倒也是好雅兴。” 自以为抓住了什么把柄,其实呢—— “哀家不过是和侯爷商议些事罢了,可不是德妃口中的巧合。” 风初初这句话,倒是让玲珑怔了一怔: “哦,太后和侯爷是有事相商,臣妾来得不巧了。” “何谓巧不巧呢?只这商议的事,即便给你听去,都无妨。”风初初说出这一句,不再让自己眼角的余光去瞧西陵枫,朝前走了几步,靠近玲珑,“眼见着筱王妃诞下世子,对我皇家来说,自是喜事一桩,是以,哀家琢磨着,亦是该给侯爷定门亲事。” “原来如此,那臣妾不叨扰太后和侯爷相商了,反正臣妾初来乍到,也没有什么人选可以举荐的。” “这里风大,小心着凉。”风初初意有所指地说着,微拢了袖,语意转向西陵枫,“侯爷,待到皇上返宫,哀家和皇上商榷后,再定下侯爷的婚事,我大坤朝,皇室人丁素来不盛,如今,难得太平盛世,确实该多多开枝散叶才是。” 这一句话,说得妥帖,又让玲珑再听不出丝毫的端倪来。 也顺着这一句,风初初结束了这场看似十分尴尬的局面,玲珑站在假山的那端,身后的宫女见她稍转身,以为她要回宴饮,才要上去搀扶,却未料玲珑的手一挥: “没眼色的东西,莫以为,天色暗了,本宫却是什么都看不清。” “德妃娘娘,若是看不清路,大可让宫人多提及盏灯笼,倘因着瞧不清,走错了路,恐怕,在这宫里,终究是不好的。”风初初的声音清亮,只点了这一句,不再瞧向任何人,拢了衣袖,不知何时,喜碧早候在殿门的那端,仿似,她原来就候在那,看着太后和西陵枫的相谈。 现在,喜碧抬起手,让太后把戴着护甲的指尖搭在她的腕上,遂慢慢地朝殿内行去。 西陵枫只躬下身,看着那镶嵌着银色宝相花的裙裾自他眼前走过,也在地上,划出淡淡的痕迹。 原来,那些痕迹,饶是过了多久,都还是在那的。 而,那边,玲珑只是冷哼了一声,道: “把灯笼都给本宫灭了,即便不点这灯笼,本宫倒是不相信,连路都会走错!” 这一语,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倨傲,远远地,能听到正殿内鼓乐声起,俨然是助酒的好戏开锣……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这样的姿势,是奕茗不习惯的,并且,在以前观摩时,都会觉到厌恶。 只是如今,反正,他只要她伺候,至于怎样伺候,他又没说。 心下才浮起这一念,她的指尖却在触到那盘龙云纹扣时,仍是瑟瑟发抖的,然仅是稍抖了下,便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在她甫要把衣襟拉开的当口,觉到手腕一疼时,手却被他攫住。 “真是愚笨得可以。来人,传膳。”说出这一句,他使了力将她的身子往旁边一甩。 措不及防地,她娇小的身子便是要扑倒旁边,可,如今的她,又岂是昔日那娇娇弱弱的蒹葭呢,足尖微掂地,借了下力,身子就已稳住。 她按着宫里的规矩,跪伏在旁,早有宫人在邓公公的带领下,将一盆盆于郊外都烹调得十分精致的佳肴呈上来。 他今日看来,胃口确是不错的,竟是每道餐肴都用了将近一半,以往,她犹记得,他对食物算得上挑剔,即便遇到再合口味的,也不过是象征性地用几筷,今日这样的饕餮,难道是真的胃口大开,还是让她在旁边看着愈渐难耐呢? 不过,她真的饿了。 昨日到现在,除了他的蹂躏外,加上早起时,喝了一口水之外,一点东西都没用下,看着他这样姿态优雅的用膳,她不自禁地稍稍揉了下饥肠辘辘的小腹。 只是这个动作却是掩饰在宽大的广袖覆盖后,可,再怎样的掩饰,她分明看到他潋滟的凤眸,若有似无地睨了她一眼,接着,执起汤勺舀了些许的汤,凑到她的唇边: “茗奴,饿了吗?” 茗奴两个字,他唤得是越来越顺口了,她却只是低眉顺目地将脸别到一旁。 他用过的勺,她凭什么要用呢? 是的,从昨晚到现在,虽然身子被他占有,可,至少,她没有再让他吻她,想到让他吻,都会让她觉得恶心起来。 一如,他嫌她的肮脏,她难道就不嫌他龌龊吗? 只是,担心着师父,也担心着父皇,她的软肋,终究还是被他控住。 可,再怎样,至少还有些坚持。 她仅是躬着身子,脸确是朝后避了一避: “不饿。” 简单干脆的两个字从她口里说出,她缩在袖笼里的手愈紧地捂住自个的胃,不让胃提出任何抗议的声音。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收回勺子,将那汤喝进唇内,而她的目光却是能瞧到他的喉口那凸起的地方,稍稍动了一下,似乎已然将那汤咽下。 可,在下一刻,就在她捂着腹部的手略松开时,措不及防地,嬛腰忽然被他揽住,他的薄唇就在这瞬间欺压上来,当着所有伺候用膳宫人的面,覆上她的樱唇。这一刻,与其说她是惊惶,还不如说是不悦,她用力要推开他,但,哪怕她再有力气,难道还能大过他去? 更何况,跟随萧楠的五年中,除了轻功、医理、蛊术外,她的武功根本是没有去习的,如此,只被他用一只手将她两只手腕缚住,接着,只将那唇内含的汤通过吮吸,迫使她的樱唇微张,才要渡进来,她又急又恼,用力的张开贝齿,咬住他的薄唇,狠狠地咬下去,觉到血腥味时,她的口内,也被他灌满汤膳。 本来很美味的汤膳,经过这么一渡,味道俨然全变了,她在他的唇稍稍松开时,不管不顾地就要将那些汤吐掉,未曾想,他揽住她嬛腰的手在她的背部只一拍,那些汤顷刻间,便不受她控制地咽了下去。 只这一咽,她恍似如鲠在喉,竟是引起了一阵干呕。 旁边伺候的宫人,包括邓公公,哪怕俯低了身子,却还是听得分明,瞧个半分明的,此刻皆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像,皇上极其宠爱这位采女,毕竟,采女的容貌长得像昔日圣宠一时的钦圣夫人,可,若说真的宠爱,有些地方,却仿似是在惩罚一般。 就如现在,本该浓情蜜意的喂汤,竟喂到一个脸色铁青,愠怒一触即发,一个干呕不止,好像喝下的是极其恶心的东西。 以多年的经验来看,邓公公充分觉得有什么怒火要爆发,或许,他该带着这群宫人退出不算大的车辇去。 因为有些事是他们这些宫人所不能看的。 譬如,眼下皇上的衣襟等于还是半开着,会不会—— 不好的绮思浮过邓公公的脑海时,邓公公微躬了身子: “皇上,可要奴才们上甜点?” 这话问出口时,邓公公都不得不佩服起自个来,问得确实精妙,不论皇上说要或不要,他都有理由在爆发前,带着这群宫人退出车辇外。 “看来,尔等准备的膳点,采女并不喜欢。”西陵夙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出这句话,“既然采女不满意,还端什么甜点,各自下去领五十大板!” 这笑意虽淡,语调虽轻,可发落的话确是重的,五十大板打下去,后果怎样,哪怕没被打过,以往在宫里总是瞧见过的。 邓公公晓得其中利害关系,也晓得皇上的用意,并不是真的要打他们,毕竟,假如是真打,那理该是从司膳司开始责罚,却只处置了他们,无疑,是让他们向这新封的采女主子讨饶,让采女主子搁下脸去求情罢了。 他当然拎得清,立刻噗通一声跪在铺着毡毯的地上,面朝奕茗: “主子,奴才伺候得不好,您罚奴才就成了,可这五十大板打下去,那些小宫人可是吃不消的呀,还请主子发发慈悲,饶过他们吧。” 这番话说得自然是妥帖的,看上去不为自个求情,实际,奕茗若真要代为求情,又怎可能只处置他一个呢? 可,奕茗仅是漠然地瞧了他一眼,执起丝帕掩了唇,却并不多说一句话。 西陵夙的心思,她领教了太多,如今,让她开口求饶,只怕临到头,罚的是她罢。 心软去做的事,未必能讨好,硬下心不去管他们,难道,西陵夙还真打不成? 她只做无视,却听得西陵夙笑声起时,竟是: “不中用的东西,伺候了朕几年,连主子的欢心都不会讨,既然如此,留着何用,来人,将小邓子沉河!” 发落完,车帘掀开,已有两名禁军躬身上来,看样子竟是真的要把那邓公公拖下去。 “主子啊!”邓公公忽然惨叫一声,这一次,难道他揣摩错了皇上的心思?可眼下,也顾不得去深想,只一把拽住奕茗的裙裾,奕茗的眉头皱了下,还是放下帕子,强行止住胃里仍在翻腾的恶心感觉,道: “既然皇上都用得这么喜欢,嫔妾怎会觉得难吃呢?” 这一句,终是自称了嫔妾,反正,就称这一次,又如何呢? 可,她不知道,有些自称只要重新开了头,便会再次地称下去。 她知道的仅是,若说以前,是为了演戏,如今,却还是一场戏。 不同的仅在于,以前的戏是为了别人,现在的戏,则是为了自个——为了让他彻底地放过她。 此刻,她并不去瞧他,只是把裙裾从邓公公的手里拉出: “罢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皇上今日的火气大,给皇上的甜点就改为降火的凉茶吧。” “茗奴果然是关心朕的,既然茗奴觉得这膳点可用,那就都用些,朕只有看到茗奴用下去了,朕才放心让他们拔营赶路。” “是。”果然若她求了,罚的,便只是她。 看了一眼那餐桌,幸好,他是用了将近一半的,她稍稍松口气,不料这松气的神态落进他的眸底,只听得他又淡淡吩咐道: “这些膳点,都冷了,吩咐膳房,重新准备一桌一样的,立刻送上来给采女用。” “是。”趴在地上的邓公公大大松了一口气,放开拽住的裙裾,抚平了褶皱,再屁颠颠地退下。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立刻就让宫人撤下膳点,另准备了一桌更丰盛的上来。 其实,有时候人真的最要不得心软,就像现在这样。 对邓公公起了恻隐之心,对不起的便是自个的胃。 不过,吃就吃,吃饱这一顿,还指不定,要挨饿到什么时候呢。 她坐到餐桌旁,虽然姿态不如西陵夙的优雅,吃得倒是挺快的,很快就把餐桌上大部分的菜肴用完,因为真的是饿了。 可,最后,到那碗汤时,明显,她已撑不下更多的东西。 但,西陵夙却在这时,悠悠地睨向她: “茗奴,这可是膳房重新熬制的高汤,若这回还是熬得火候不够,朕会继续罚他们。” 既是高汤,必是要经过几个时辰的细煨慢炖,这么快端得上来,又怎称得上重新呢? 汤还是一样的汤,不过是敬汤不喝喝罚汤罢了。 “你——”奕茗略抬起脸,要将愠怒化为波澜不惊,其实真的是件很困难的事,但她发现,她的修养已经变得越来越好,“皇上的心意,嫔妾自会慢慢品尝。” 这份慢慢品尝的代价,就是她强自撑了,把那汤喝下,终究,原本平坦的腹部微微鼓起,她整个胃都难受地快要吐出来一样。 可,西陵夙竟是吩咐立刻拔营,她原本以为,他又会让她驾马,但,这一次,许是格外的怜悯,西陵夙竟是容她和他一起坐在帝辇内,继续赶路。 但,当胃翻山倒海般难耐时,坐在马车里,无疑更是种折磨,因为马车的透气不如驾马,再加上车轱辘急赶路时,颠簸得也不必驾马好多少,是以,哪怕她暗中点了益于胃消化的穴位,才捱了半柱香的功夫,终还是恶心得要吐出来。 偏偏这时,西陵夙意兴阑珊地瞧着她,唇边还带着一抹笑意。 她虽不去看他,可这份表情却不知是自个有意,还是他故意为之,终是闯进了她眼角的余光中。 可,现在,她没有力气去计较这些,手用力地捂住腹部,却是越来越撑不住。 “求朕,朕考虑让马车停一下。”他微微笑着说出这句话。 她抿了下唇,似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扬起脸来,灿若桃李地一笑: “是吗?” 她的容颜经过细心雕琢,本就是极美,再加在未晞谷一年的沉淀,恢复了原先的出尘气质,眼下,只这一笑,让西陵夙的眸光微微收紧,倒是有些讪讪地不敢再这么睨向她。 她慢慢地挪近西陵夙,只眸底再带了慑人的眸光,然后手捂住腹部: “那还请皇上让我下去车辇吧。” 没有旁人时,她却是再不会自称‘嫔妾’。 而这一语,是温柔的,是她对他久违的温柔。 也是这样的温柔,让他靠近,捏起她的下颔,迫使她凝住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逃不出朕的手心,除非是朕不要你,否则,这一辈子,你都是朕的女人,哪怕,曾经其他男人拥有过你,朕——” 剩下的半句话,他没有来得及说完,也在这一刻失去了说的必要,旦听得‘哇’地一声,随着一个颠簸,奕茗再掌不住,吐了西陵夙满衣襟的秽物。 敢将秽物吐在帝君身上的女子,她该是坤国的第一人。 敢在吐完秽物后,只做无辜地说出,“早请皇上放我下去,皇上偏是不愿,这,也就不能怨我了。”这句话的,她也是第一人。 而,这样做,哪怕不是帝王,都会对她深恶痛疾吧?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嫌弃也罢,恶心也好,总之,他既然不愿放过她,那么,她也不想再继续每时每刻担惊受怕他又来用什么法子摧残她。 这一呕吐的结束,是在西陵夙怒气冲冲的喝停了车辇,下得辇去,接着,是眉妩上辇,请她一并下去。 接着,停下仪仗,伺候帝君洗漱干净用了半个时辰,再拔营上路,待到抵达驿馆时,终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到了。 但,这一晚,值得庆幸的是,她有自己单独的一间房,一如下午,她也没被勒令上马,而是和眉妩一起,缩在宫女的车辇内,倒是让她稍稍休憩了会。 现在,到了晚上,他同样没有传她。 这一晚,眉妩不用她提及,便识趣地将碧玉箫呈给她,手抚着那箫,一如师父就在身旁一般,于是,再怎样,她的心境都会复归平和。 而这样平和的时间却是一直充斥着回到帝都的日子。 当天穹降下今年第一场大雪时,西陵夙的御驾终是姗姗回到了帝都。 百官相迎于城外,西陵夙自是当晚要按着惯例宴请群臣。 奕茗则由眉妩、邓公公先行送回了帝宫。 后宫女子,对于帝君狩猎带回一名民间女子,并没有多少的惊讶,毕竟,那名女子只是被安排在距离乾曌宫较远的碧水宫中。 帝君回宫的当晚,也没有翻这位女子的牌。 是以,诸妃皆以为,一名在宫外承恩后,册封为采女,该只是一时的猎艳心里,做不得帝恩新宠的指向。 只是,这样的以为,终究在翌日,帝君举行宫宴时,让诸位嫔妃愕然的。 由于隔了月余,西陵夙甫回到帝宫,这些嫔妃,自然都早早梳洗打扮了,与宴静候西陵夙。 谁都没有发现,新入宫的采女没有提前到达宴厅,直到西陵夙御驾亲临,瞧着殿里的姹紫嫣红,眉心一蹙时,邓公公忙战战兢兢上前,声音纵然轻,却还是让在座的诸妃听得明白: “皇上,奴才已让人去请采女主子了。” 西陵夙不发一言,连薄唇边素来有的淡笑都敛去不见,直到殿外的回廊上响起银铃的清脆声,诸妃被这银铃声吸引,齐齐瞧去时,旦见,那殿宇外,娉婷地走来一披着大氅的女子,随着女子进入殿内,褪下大氅,里面竟只着了薄纱,女子的脸被同色的薄纱蒙住,瞧不真切,只那双眸子是倾世无双,并且似曾相识。 但,诸妃的目光更多的是被女子的衣裙吸引,裁剪很是新颖,裳裙是分开的,露出纤纤的嬛腰,而嬛腰上垂挂的银铃,随着女子的走动,一晃一晃地摇曳生姿,愈衬出玉肌冰肤来。 难怪,据闻帝君会在狩猎的最后一日,宠幸了这位民间女子,原来却是会些手段的。 胥贵姬冷冷瞧着,唇边自然是不屑的。 安贵姬倒是没有多打量这名采女,只是若有所思。 言婕妤一直盯着采女,试图从中分辨出些什么来,可显然一无所获,最后干脆回转目光,只凝向西陵夙。 范容华依旧强怯懦着,兀自低了脸,容色静好。 诸妃中,唯有一人的神情在见到采女时最为怪异,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死死盯着那采女,最后终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径直步到殿中,伸手便解开了那蒙面的轻薄面纱: “是你!” 惊愕唤出这句话的,正是德妃玲珑…… 【冷宫薄凉欢色】29 是她,但又不是她。 奕茗只是站在那,面纱被揭开的刹那,容色不惊,静默如水。 不,在这静默后面,是冰,却不是那流逝的水。 寒于水,固于水的冰。 “皇上,她——”玲珑的声音骤然变尖,甚至不顾仪态地回身朝向西陵夙,道。 自玲珑随西陵夙回宫,从一介小小宫女,被册为德妃,纵然西陵夙没有在她寝殿歇过,可,一应的用度之物,却都是宫内最好的,但凡有番邦进贡的,亦都是玲珑居的兰陵宫得的最多,而平日里,也唯有玲珑得以无谕往乾曌宫求见,伺候西陵夙的太监宫女也清楚,德妃在西陵夙跟前,从来不会和后宫其他娘娘一般谨言慎行,反是有什么便说什么。这些清楚,自然也通过这些随伺的宫人传遍了后宫。 是以,对今日玲珑的言行,没有人会觉得突兀。 反是,这名采女,在玲珑揭开其面纱后,终是让在座的诸妃都惊愕了一下。 那女子的容貌、身姿,俨然就和昔日的钦圣夫人,已故纯端皇贵妃一模一样。 “怎么?德妃是与朕新册封的采女一见如故吗?”西陵夙坐定在那,轻拂了一下手势,两侧,有宫女鱼贯进入,奉上佳肴。 “皇上以为呢?”玲珑转了语音,双眸却仍死死盯住奕茗。 奕茗只是淡淡一笑,随后,徐徐朝在座的诸人施礼,礼毕,直往旁边最末的位置走去。 那处位置还空着,显见是留给她的。 今晚,她根本就不想来,但,西陵夙最是喜欢让她做不喜欢的事。 折磨她,许是已经成为这位君王,最乐不思蜀做的事,不到厌倦的那一日,恐怕她是难以脱身。 而她呢? 与其说是被他处处挟持,不如说,是处处忤逆着他,让他失去兴致之后,将她遗忘。 一如现在,她丝毫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只施了一礼,未得平身,就朝旁边走过去,方要坐下,却听得西陵夙的声音悠悠响起: “朕以为,德妃或许愿意为朕分忧。” 玲珑的眉尖一挑,静等西陵夙往下说。 “采女茗奴是朕从民间带回宫的,出身卑微,礼仪欠缺,是以,朕希望德妃能为朕分忧,悉心教诲她些许宫廷的规矩,也免得日后出了差池。” 一个‘茗’字落进玲珑的耳中,玲珑的手在袖袍下稍稍收紧,面上,却是没有任何的显现。 “臣妾理该为皇上分此忧。”闻听此言,玲珑不仅眉尖勾起,连唇角都一并勾起,“茗采女,按着宫规,你位分最低,理该向在座的诸妃请安后,得允平身后,方能入坐。” 看来,还真是立刻就上纲上线。 奕茗停了步子,站在原地,施施然地再次躬身行礼: “嫔妾向各位娘娘请安,各位娘娘长乐未央!” “嗳,是要一一请安。”玲珑复点了一句。 “回德妃娘娘的话,嫔妾初来乍到,对各位娘娘都不是很熟悉,是以,烦请德妃娘娘带嫔妾一一熟悉后,再行请安,只是,眼下,皇上既已传膳,若嫔妾再劳烦娘娘这么做,想也是失礼的。” 奕茗恭顺地说出这句话,言辞里,却是哂笑的意味。 “妹妹果然一点就通,如此,就入座吧,想必,皇上亦是不会见怪的。”玲珑说出这句,目光不再睨向奕茗,仅是朝西陵夙走去,在西陵夙旁边的几案旁坐下。 本该属于诸妃争奇斗妍的宴饮,因着奕茗的出现,全然失去了原本的味道。 毕竟,奕茗的裙衫,在这一众无奇的宫装中,是出挑的,不论是行走,哪怕坐下的现在,那些手腕处系着的银铃都恰到好处地响起,引着帝君不时相看,更让诸妃心底的滋味难耐起来。 她们只知自个的难耐,却有谁能明白奕茗的难耐呢? 这件裙装是方才邓公公来请她时,以西陵夙的口谕,让她换上的。 如此的轻薄,如此的张扬,她清楚西陵夙要的是什么,在宫中,得宠既是集怨,倘若,这宠不是真的宠,那,这怨便能成了要命的怨。 一切,仿似又回到了初进宫的那回,只是,却比那会更加举步维艰。 可,亦正因此,她要的,倘若不能让西陵夙赐下,或许也能反借着诸妃因怨升起的暗算,得到。 这般想时,她只坦然淡定地执筷,慢慢品起珍馐来。 自那日在西陵夙的车辇内呕吐后,后来的日子里,她的胃一直时好时坏,后来又着了凉,发了风寒,如是,他终是不来为难她,她也过了几天相对舒心的日子。 现在,她的身子是大好了,她自然不会亏待自个的胃,旁若无人的慢慢用着,全然不去管周遭有些眸光里愈浓的怨恨。 哪怕,她仅是位分最低的采女,可,在这一晚,她却是可以活得最自在。 只是,这样的自在,在其后,由德妃率着,诸妃纷纷向西陵夙敬酒时,被打破。 眼前是衣香鬓影的环绕,西陵夙自是美不胜收地接下诸妃所敬的酒,一一饮下,而她,再怎样,显然没有理由不去敬这一杯酒。 况且,这杯酒还是邓公公特意让宫人给她斟满的,于是,只能接过,款款朝上座走去。 奉酒至那男子的跟前,语音温柔: “给皇上敬酒,愿皇上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句祝酒词不啻是今晚最后说的,也是最俗的一句,可,她并不准备在这祝酒上再多出挑,因为,她晓得,西陵夙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既如此,说不定,今晚,就能有个结束。 “年年有今日——”西陵夙吟出这句,潋滟的凤眸只凝向她娇媚的脸上,悉心的妆扮,加上别有风情的裙装,今晚的她,美得让人心动。 可,他的心,却在这时,从她眼底的漠然中,只品到另外中滋味。 “来,给采女换大樽来。”只吩咐出这一句,又道,“以往在民间,采女的酒量就不错,今晚,若只用这小酒盅,又岂能尽兴呢?” 哈,是啊,犹记起,那日师父的宴饮,她看上去却似醉了一般,卧在榻上,他倒是记得深。 邓公公闻言,生怕再惹得帝君不满,早屁颠颠地奉了大盏的酒樽上来。 这种酒樽,以往是军队出征,帝王敬将军时所用,宫廷宴饮时,却是几乎不会用到的,如今吩咐宫人急急寻出这种酒樽,呈予奕茗时,奕茗却并不接过,只是颦了下眉心: “皇上,嫔妾不擅饮酒,若皇上执意让嫔妾饮酒,还请皇上准嫔妾饮完这杯后,先行告退。” 这句话,她说得同样得体。 可,她却是知道,得体的背后,不啻是触了他的逆鳞。 毕竟,他说她擅长饮酒,而她却是借着这酒,便是要告辞。 这两相悖离的话语,岂不是说他不辨是非呢? 果然,他的薄唇旁虽还嚼着笑意,说出来的话语,却是带着隐隐的愠意: “采女这就告退,朕还等着采女献舞呢。” “可嫔妾不胜酒力,若喝下这酒,断是献不出舞的。” 邓公公让她换上这件裙衫,确是告诉她,今晚,要她献上一舞,当然,这仅是西陵夙一个人的意思。 从跟他回来至今,他似乎随时都在把他的意愿强加在她身上,而这份强加,带着不容她抗拒的绝对。 今晚,亦如是。 但,今晚,她何苦要遂他的愿呢? 他的瞳眸一紧,只执起那酒樽,不由分说,径直凑到她的唇边,她看得懂他的眼底,是蓄势勃发的愠怒: “喝。” 她微微一笑,从他手里执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旋即,将酒樽放到旁边宫女的托盘上,徐徐躬身: “嫔妾告退。” “茗奴!”他终是怒了,不顾诸妃在场,也不顾她的颜面,斥出这一句,“献舞。” “嫔妾醉了,无法献!” 她低声,却清晰地说完,只径直回身,就要朝殿外走去,可,在这刹那,他的手狠狠一拽她的,她没有顾及地一挣,她细腻的藕臂从他掌心挣脱,他复用里一拽,旦听得‘撕拉’一声,那纱袖的半截倒是被他扯落在手心。 “都退下!”他的声音第一次在诸妃跟前,森冷地说出。 “是。”诸妃虽坐在下面,亦是觉得今晚的情形仿似有些不对劲,趁着他这一吩咐,自然都忙起身,依次带着各自的随伺宫人退出殿去。 邓公公最识得眼色,觉到定是有场暴风雨要来临,赶紧跟着诸妃,带着其余的宫人退出殿去,并关阖上殿门。 殿内,仅剩下她和他二人。 这一次,纵然他的怒气一触即发,她却是先笑了起来,手抚上那露出来的半截玉臂: “皇上,您又要怎样?” “在人前激怒朕,你该清楚有什么结果。” 他逼近她,她没有退却,只是对上他的眼睛: “无所谓,什么样的结果,难道还有比待在皇上身边更坏的了吗?” “茗奴!”他的手用力钳住她的颈部,“你说得对,朕是不会杀了你,可,朕总有法子让你疼痛!” “皇上,也顶多让我身子疼,可,我的心,不会为皇上疼。” 他手上的力气因着她的这句话,愈加使上了力气: “你的心,是不是只为萧楠疼?可,朕偏是要你从他身边夺过来,这样,你的心一定会很疼,不也间接是为了朕疼?” “卑鄙!”她被他钳制地几乎快要说出任何话,却仍是从贝齿间挤出这两个字。 其实,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俨然并不是针对他这次的言辞。 该是,长久以来,一直蛰伏在她心底的失望吧。 可,这两个字,在此刻,深深地刺痛了他,纵然,他加在她颈部的力气,让她快没有办法呼吸,她却是知道,这种疼,远比不上,这两个字对他的刺痛。 曾几何时,那些昔日的爱,只演变成了今日的伤害和疼痛呢? “是,朕是卑鄙,哪怕,你的身子再肮脏,朕都卑鄙到想要。” 哪怕,她的身体最早被萧楠拥有,可,从那一晚开始,他便会在她的身体上,拓下属于他的,用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些痕迹,永不会磨灭,即便,她心底有的只是那萧楠。 松开钳住她颈部的手,袍袖一挥,只将那稍高案几上的餐碟一律挥扫到地上,陶瓷落地的清脆声不绝于耳间,他将她娇小的身子掴紧,放到那案上,颀长的身躯迫使她的双腿分开,这样的姿势,带着撩情的绝对,也使得他的龙御迅速昂扬起来。 她清楚地觉到他欲望抬头,也清楚自己的衣裙在下一刻就被他粗暴的撕开。 虽然,过了数十日的时间,可,眼前仍能历历在目地回想起彼时他粗暴占有她那日的场景。 也因着忆起,她浑身绷紧,可这一次,他竟是连她束胸的亵衣都一并的褪去,当胸前的柔软,映现在他的跟前时,她能觉到凉意,亦能觉到他潋滟凤眸底的情欲,他俯下脸,就要含上柔软顶端的殷红。 她一惊,身子向后避去,险些就要跌了下去,却被他的大手一掴,只这一掴,因着身子的后仰,胸前的柔软便是更加翘起,他攫紧她的腰,眼底拂过些许她瞧不到的情愫,只将那殷红含上。 “不!” 她拒绝着,本来撑住两边的手,去推开他,因着他的噬咬,她身体内的异样感觉,她觉察得到,她更怕这种异样感觉会让她沉醉下去。 在青楼时,教导嬷嬷曾说过,女人的身子,若要真在床上学会取悦男子,最重要的,是被一名男子开发后,尝到燕好时的甜味,这样的身子,才会真正于床事上,让彼此都得到最好的愉悦。 若说彼时,她对这话似懂非懂,在被西陵夙强行占有后,品到的只是疼痛,可在他含上她胸前的殷红时,她却能领悟到这话的意味。 可,她不要。 她不要她的身体,因着这种愉悦,在他的占有时,示弱。 她宁愿每次,都是宛若死鱼一样,干涩地疼痛着,都不要让他在这上面,驾驭住她。 可,她推搡的手很快被他反剪到身后,她的身子被他倾身上来,欺压得只能朝后仰去,任由他在她的胸前,烙下属于他的痕迹。 或噬咬,或啃舔,或吮吸,这种感觉是她从来都不曾体味过的,仅能觉得,伴着酒的后劲上来,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顺着她的颈椎,慢慢地往上,往上,直到整个思绪里,都满是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会让人突然忘记自我,忘记了反抗。 她突然间很怕,这使得,她的身子第一次开始没有办法做到呆若死鱼,而是用力的扭动,靠后,并且,试着躬起腿去踹他。当然,由于他没有提防,第一踹,还是踹个正着。 踹在关键部位,很疼。 可,也是这一踹,他松开对她胸前的攻势,只用另外一只手,扯住她纤细的足踝,将她猛然拉近自己,随后,便要攻进来。 “不,放开我!” 她拼命的挣扎,也是这一挣扎,他似顾及到什么,怔了一怔。 酒的后劲很快便让她的思维开始混沌,可混沌中,她的力气倒是越发大了: “我讨厌你,你放开我!” 也因着混沌,她此刻是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完全没有顾忌。 “讨厌朕?即便你喜欢萧楠又如何?那个孬种,现在不还是只能乖乖地拱手把你让给朕?这天下,仅有拥有绝对皇权的男子,才是王者,你最好认清这一点,就如现在,朕想要你,就要你,哪怕,你讨厌,却也拒绝不得!” “哪怕你得到这残破的身子,可你永远比不上我师父!你自己清楚,是用什么法子,让我屈服,让我师父……” 她喊出这句话,这样的话,落进西陵夙的耳中,无疑最是难耐的,但,也勾起了他更浓的占有欲。 剩下的话,她喊不出,因为随着下身一凉,她的下身被迅速的填满,整个过程,他做得很快,也很绝对,狠狠地又一次刺穿她的花蕊,甚至于,这一次,他竟是把她抱了起来,迫使她盘屈在他的腰际,一下,便攻入她的最深处。 她措不及防,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在空气里,源于,那一下,几乎是把她所有的思绪都撞断,只能觉得的是充盈,而她似乎是需要这份充盈。 却绝不是那夜的疼痛。 是的,一点都不疼,只是随着他继续猛然撞入她的最深处,接着,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有着最凌厉的攻势,也有着最狠戾的掠夺,让她的思绪支离破碎地再拼凑不完整。 眼前慢慢浮上的只是一片苍茫的空白,她娇柔的身子根本禁不住他的这种掠夺,可她的手却仍是倔强得不去扶住他的双肩,哪怕,那样的姿势,无疑会让她借上些许的力,但,却是僵持着,宁愿双手继续被他反掴在腰侧。 他的眸底,能瞧见她的倔强,也是这种倔强后的不屑,以及刚才的话语,愈发加大了力度,她的身体被他抛击得起伏起来,他的龙御将她撑得更开,每一下的进出都撞进花荫的最深处,她再承受不住,本来还想碎碎骂他的话语,都再出不了声,只是不自觉地开始让身体有了反应,而她的反应,让这样姿势的他更加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她的幽道太紧窒,此刻不自觉的收缩,更是让他几欲发狂,他精壮的胸膛,淌下越来越多的汗水,这汗水和她被挣散开来的发丝混合在一起,相互交缠着,分不清彼此。 身下红如烙铁的龙御在她的幽道里,更快的驰骋着,那里,没有以往的干涩,有的,是微微的湿润,这些湿润对他来说,亦是足够了,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激烈。 她没有了力气,开始大口喘息着,身子弓了起来,为了不让自个被他的撞力抛出去,她的手开始寻找能倚靠的东西,而他仿似洞悉到她的意图,只将她的身子抵靠在红色的盘龙柱上,她反手抱住柱子,整个人,被他抵靠在那柱子上,开始了又一轮的凌虐。 这场凌虐,似乎没有尽头一般,这数十日来的压制,让那些欲望来得只如暴风骤雨。 而她的下身之前的伤口经过这数十日的调理,也已然痊愈得差不多,可,再怎样,在这一轮的凌虐中,又开始觉得隐隐疼痛起来,哪怕,有着那些湿润的铺垫,但,他的持久,让她又开始疼痛。 他的每一下,似乎都要震碎她的躯壳,可每次的震碎后,在那些疼痛后,却是一种愉悦在膨胀。 那种感受,没有办法说清,只知道,不停地在攀升攀升,直到轰然的一刻,仿似最美丽的焰火在眼前绚丽开来,接着,一切复归于一种昏眩的漆黑中。 漆黑中,隐隐又能觉到疼痛起来,然,这些疼痛,不是彼时让她难以忍耐的,反是一种愉悦过后的虚脱中,仍旧被他肆虐占有的疼痛。 “痛……”她终是低吟出这唯一的一句,许是在无意识中,祈求他的停止。 她连抱住柱子的力气都没有,在他又一次的撞击后,身子软软地瘫滑下去,他顺势将她沿着柱子放到毡毯上,她乌黑的发丝映衬着莹白若雪的肌肤,娇媚的脸上,神色是迷离的。 他凑近这份娇媚,没有停下身下的掠夺,无论是第一次,还是其后的数次,她的反应,其实,撇开他被怒火蒙蔽的心房去瞧,只是初经人事女子的表现。 哪怕,没有所谓的落红,可,细想下来,作为帝王的他,分辨这些是不难的。 但,彼时,他宁愿被怒火席卷着所有的感官思绪,却是刻意去忽略这一切。 现在,他凑近她,在她耳边低喃: “你,一辈子只会为一个男人痛,睁开眼,看着朕,这一辈子,让你痛的男人是朕,只有朕才能让你痛!” 这一句话,蓦地让在焰火绚烂后的她,顷刻回过神来,可笑,凭什么,她只能为他痛? 不,她再不要为他痛了! 哪怕,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还隐含着另外一种试探的意味,可,她不会承认! 睁开眼睛,纵然还是迷离的,纵然视线有些不清,却是勾起唇边的弧度: “可惜,这一辈子,我都不会为了你痛,带给我最初疼痛的人,也不是你……” 这句话,在她意志最沉迷的时候说出,不带一丝犹豫地说出,无疑又点燃了他的怒火,他发疯似地加快那些掠夺,这个姿势,更能让他看清楚,她和他的结合处,开始有隐隐的血丝渗出,当然,那些血丝绝非是和她的初次有关,只是,她甫愈合的伤口又被在他的暴虐下裂开了。 是的,本来,他一直压抑着自个的欲望,就是顾及了她的伤口,可,这一次,在他下意识地让她有足够润滑后进入,准备速战速决的时,她的话语,再次成功点燃了他的怒火,让他做出这些不理智的事情来。 但,偏偏,她一再地激怒他,都能让他继续做出这种,连他自己都会不齿的事来,说到底,他真是可悲。 不是沉沦在了她予他的情欲中,恰是沉沦在了一种他害怕去想的事实里。 而她,终于在这场掠夺中,晕厥了过去。 看着那些殷红的渗出,他却是再没有办法任自己继续下去,哪怕,他要的,不就是她疼,让这种疼来记住他吗? 在深深埋进她体内时,强行让自个的欲望释放,然后,用手肘撑起身子大部分的重量,就这样俯视着她,她晕厥时,不经意间,在蝶翼睫毛上,留下的点滴晶莹。 他仿似轻轻叹了一口气,又仿似没有,只俯低下脸,轻柔地吻去她的晶莹,这样的动作,是那么温柔,那么呵护,带着怜惜,也带着柔软疼痛。 只是,她不会知道。 在她知道的情况下,或许,他也做不出来。 然后,他的吻轻柔地顺着她的琼鼻,一径往下,落在她方才因着竭力克制什么,反咬住的樱唇上。 因为反咬得厉害,能看到,唇瓣因出些许的血丝来,他轻若鸿羽地吻过她的唇瓣,那里的芬芳,是他曾经熟悉的,可如今,在她清醒的时候,却是再不敢去触及的。 源于,必须逼着自己狠下心来,才能把她禁锢于身边,哪怕再怎样,都要留下她。 没有她的一年,是怎样度过的,他不想再去体味一次。 从来,只有他负尽天下人,何曾,为了一名女子,如此去委屈自个呢? 唇离开她的时候,脱下自己的衣袍,裹住她的身子,接着,唤进宫人。 她的那条轻薄纱裙已经接近支离破碎,自然是没有用处了。 邓公公带着几名近身宫人进入殿内,瞧着眼前的情景,当然识趣地不会多说话,仅是立刻让眉妩将给皇上准备的便袍拿来,才要问皇上是否要洗漱,却见西陵夙只是漠然地披上便袍,接着,睨了一眼仍晕厥在地,缩在他衣袍内的奕茗,终是俯下身,将她抱起。 他抱住她,将那衣袍一并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旋即,走出殿去。 殿外,雪下得是越发大了,殿内拢着炭火,是暖融如春的,可这殿外,雪纷纷扬扬下起来,确是寒冷的,邓公公很快便让眉妩取来一件厚实的貂皮大氅,覆到皇上怀里的采女身上。 随后,让帝辇径直驶到殿旁。 他抱着她,踏入帝辇,帝辇内早拢了银碳,熏了也有些时辰,甫进去,便是热气扑面而来。 想着,方才,他命邓公公去传她,她竟是真的只着了这么单薄的衣裳前来,是谁在折磨谁呢? 她如今是那样倔强,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温顺,却更是让他没有办法放下。把她紧紧拥在胸口,吩咐道: “起驾乾曌宫。” “是。”邓公公在辇外应声。 这一晚,后宫诸人只知道,皇上归来后的第一次宴饮,便为了新封的采女当众忤逆,勃然大怒,紧跟着,摒退了众人,在殿内,哪怕大怒都将采女临幸了。 据说,那一次的临幸,直到那采女仿似晕厥过去,才由皇上亲自抱了出来,并一直抱到乾曌宫,皇上亲自在御龙泉为那卑微的采女洗干净身子后,方让宫人用帝辇送采女回了碧水宫。 是的,帝辇。 源于,唯有容华位分以上,方能在这宫内拥有自个的肩辇。 而那一晚,以帝辇亲送一名采女回碧水宫,只让后宫诸人侧目。 纵然,碧水宫里,有的只是,按采女的位分拨来的两名宫女,一名太监伺候着,可,这样的荣宠,却是遮不过去的。 翌日,奕茗是睡到接近中午才醒来的,起身的时候,伺候她的其中一名宫女,唤作巧儿地上前禀道: “主子,辰时,德妃让人来传主子,说等主子起身,就让主子过兰陵宫去,德妃娘娘亲自教授主子一些宫廷的礼仪规矩。” 中宫娘娘还没有入宫,自然是无需向谁请安,可,玲珑昨晚,却是受了西陵夙的口谕,负责来调教她的礼仪规矩。 而纵然,玲珑一开始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仅凭那茗奴二字,或许也只当是皇上的念旧。 可这张脸,却是和那叫蒹葭,也叫奕茗的女子是一样的。 就凭着这,玲珑,岂会善待她呢?又岂会不怀疑她的身份呢? 但,不管如何,玲珑总是把她父皇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所以,对玲珑,她不会有任何的恨。 只是,如今,她也不能顺着某些人的意思罢了。至于玲珑,也不是你顺着她,她就会对你好的人。 这点,她一早也是瞧透的,可,彼时,却是顾虑了太多,让自个束缚了太多。 起身间,身上还是疼痛的,可下身却是没有黏腻的感觉,瞧着干净的中衣,朦胧里,隐约记得好像在温润的水里,谁替她清洗干净了身子,那个时候,她很想睁开眼睛,自己来洗,可,浑身虚脱了一样没有力气,好不容易醒来,果然是睡得迟了。 辰时距离现在,都有两个时辰了,哪怕,德妃没让她立刻过去,可,总归是迟了。 索性,待用过了午膳再去,也免得,搭上午膳,委屈了自己的胃。 于是,她只由巧儿扶起来,先传了膳,再换上采女品级该有的衣裙,慢慢朝兰陵宫走去。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虽然早起时,雪渐渐停了,放了晴,甬道上,哪怕有太监将雪扫去,还是滑的。 她小心翼翼地走着,旁边有嫔妃的肩辇恰好经过,按着宫规,她自然是停了步子,让出甬道,躬身等肩辇过去,方能再行,可那肩辇行到她身旁时,却是停了一停,言婕妤的声音从肩辇上传来: “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茗采女,采女这是去哪呢?” “嫔妾给娘娘请安,是德妃娘娘传嫔妾去兰陵宫。” 兰陵宫,,昔日,她尚是那个懵懂的钦圣夫人时,居住过的宫殿。 西陵夙让玲珑里教诲她,是想让她睹物伤情?还是让她心里添堵呢? 然,不管是什么,他,都不会如愿。 “免了,原来是去德妃那学习宫规啊,那本宫就不妨碍采女了,只是采女昨晚辛苦了,皇上竟不怜香惜玉,若晋了采女的位分,今日,却是不必这样。” 想来,西陵夙昨晚临幸她的事,已传遍了后宫,可,在宫里临幸后,没有晋位分,不啻也成了六宫的笑柄。 但,这样的笑柄,并不会减少那些嫔妃对她的怨恨,她相信,很快,这些嫔妃便会对她有所行动,而她,只需要继续激怒西陵夙,很快,应该就能摆脱他了。 摆脱,是啊,她仅想摆脱他,或者说,了断这段孽缘。 “嫔妾恭送娘娘。”此刻,她仅说出这句话,只让言婕妤冷哼了一声,肩辇扬长而去。 抬肩辇的太监,足下生风,溅起了些许的雪沫子,让她的素色的绵袍上,沾上些许的污渍。 巧儿忙躬了身,替她将那袍子上的污渍擦去,她却反是不急,只站在甬道那边,隔了不远的距离,能瞧到,那太液池旁的雪还没有扫去。 不自禁地朝那走去,巧儿急急地跟在她的后面: “主子,您这是去哪?兰陵宫不在那。” “没事。” 她走到太液池旁,将手从暖兜里取出,莹白如玉的手握住那些雪,只将手冻得通红起来,她却是优哉游哉地在太液池旁累堆起了雪人。 只急坏了一旁伺候的巧儿: “主子,再不过去,恐怕德妃娘娘会等急了。” 她置若罔闻,只率性堆玩着,直到垒出一个可爱的雪人样子,她方满意地点了点头,采了一旁盛开得娇艳的腊梅,别到那雪人的头上。 “主子,您可以过去了吗?” 巧儿愈发地急了起来,毕竟,德妃虽只说,等采女起来了,再过去兰陵宫,可眼见着,在这太液池旁堆雪人,来来往往的宫人都是看得见的,采女为了堆雪人耽搁了过去的时间,德妃娘娘心里必是会生罅隙。 “好了,走吧。”奕茗满意地拍了拍手,也不戴暖兜,由巧儿引着往兰陵宫去。 离开太液池的时候,还是瞧了一眼昔日翔王的殿宇,此刻,俨然是不会再有人在的,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只不知,这一年内是否安好。 敛了心绪,不觉已到了兰陵宫,昔日,她住过的宫殿,如今,摆设都已然换了一个样子,都是按着玲珑的喜好,极其奢华地布置着。 她进到殿内的时候,玲珑正倚在暖榻上,让宫女捶打着小腿,瞧她进来,只道: “外面冷,采女挨本宫近点,这里可拢了火炉。” 火炉里放的是上好的银碳,不同她碧水宫内,有的只是一些普通的碳火,这银碳是没有一点烟味的,当然,也唯有容华以上,方由司计司每月按着分例拨到各宫。 “是。”她恭顺地说出这句话,走到跟前,自然知道玲珑的用意并不止让她享受这银碳的温融。 果然—— “哟,真是个不得心的,这么捶,再捶半天,本宫的筋骨都是酸的。”玲珑斥骂一旁的小宫女,一边睨了一眼奕茗。 “娘娘,不妨让嫔妾给娘娘捶捶,看是否舒服。”她干脆蹲下身子,顺着玲珑的意思道。 当然看似恭谨,实际意味则未必如此。 “那可是麻烦妹妹了,妹妹这么得皇上的宠爱,必是有不同之处,只不知,这伺候人的功夫是否其中之一呢?” 真是含沙射影呢。 奕茗只将冰冷的手放到玲珑的裤腿外,微微笑: “皇上倒是从来不让嫔妾伺候他……” 这一语,带了几多的暧昧,那手上的冰冷,加上没有拭干的湿气却是让玲珑隔着不算薄的绵裤都能觉到腿际一凉: “咝,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玲珑瞧了一眼那双湿冷的手,不悦道。 “嫔妾失礼了,刚刚在太液池旁看到有积雪,一时兴起,就去堆了,娘娘不怪嫔妾吧?” 玲珑睨着奕茗,这般的神态和语调,除了那张相似的脸之外,却是和那一人分明是不同的。 才要再说什么,忽然,殿外倒是响起了邓公公的尖细的嗓音: “皇上驾到——” 平素里,都只是她主动去往乾曌宫,这一次,却是这一年多来,西陵夙第一次驾临兰陵宫。 玲珑一怔,及至瞧到身旁采女悠然飘至殿外的眼神时,心下的酸意,终是成功地被勾起…… 【冷宫薄凉欢色】30 可,越是这般,如今的她,不会做太过分的事。 源于,洛州那回,当她甫要一个人带着西陵夙和奕傲往安全处行去时,可,她却是记得清楚,在奕茗飞掠而去时,西陵夙便睁开眼睛的样子。 彼时,不光是奕傲,连她都是惊愕的。 但,西陵夙仅是默默地代替她推着奕傲往最近的农户走去,并许了银子,将奕傲安顿好。 一路过去,西陵夙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在奕傲进入农户时,反是奕傲欲言又止,可,最终,仍是蓦然进得农户。 虽然,奕茗交给她的任务完成,可她却是没有继续留下来。而是跟上西陵夙离开的步子,她瞧得清楚,西陵夙眼底对她的疏远,许是由于,奕茗先前失踪的那件事,她在他的印象里早就沦为十恶不赦之人罢。 即便,要扭转印象很难,可若是不去扭转,那么,只能任凭这种印象继续下去,那样,是她要的吗? 不,眼下,是难得她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她不会只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奕茗的许诺上,那样,无疑是并不保险的。 所以,既然现在就有这样好的机会,她为什么不善加利用,甚至,加以扭转呢? 于是,干脆自己提起那日的事,也将那日的情形,转嫁到了识破奕茗和国师的私情上。 因为识破,遭到了国师的不容,求生的心切,让她拉住奕茗,谁料到,也正由于这一拉,导致了三人都坠入海中。 即便,以往,这样的言辞从她口中说出,西陵夙不会相信,可,搁在那一晚,在奕茗亲口承认了,对国师的放不下后,这样的言辞,不啻是可信的。 虽然,西陵夙在听完她的话后,不发一言,却没有拒绝她跟着他,亦因此,她才能跟着西陵夙,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管去哪,只要跟着他,再危险的地方对她来说,都是无畏的。 而没有走出多远,一旁的小径上就来了一队坤兵,显见是来接应西陵夙的。 西陵夙在他们的护送下,往岭南去时,她求西陵夙能带着她,这一次,出乎意料地,西陵夙并没有拒绝。 接下来,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次让她出乎意料的,是在即将启程回帝宫那一晚,她恳求西陵夙带他离开,并坦白了自个的心意,哪怕,如今容貌尽毁,可,只要能陪在他的身边,她愿意用整个生命去爱他。 那一晚,月色如水,他的眸子里有着比星星更璀璨的光芒,这样的光芒随着她这句卑微的话,竟是有了一分的动容,也因着这分动容,她得了德妃的尊位,虽然,他没有临幸她,可却是让她陪在他的身边,用整个生命去爱他。 是的,她爱他,愿意用整个生命去爱。 哪怕,这份爱的一开始,是折服于他的风姿俊美。 这份爱的沉淀,是源于他的帝威凌然。 然,那个女子不善钟情呢?尤其,还是她这般的山野女子,那人中之龙,见了,爱了,自此,便是一辈子的事。 而她亦清楚,在容貌、家世上,她没有办法和后宫那些娘娘一较高下,唯一能有的,便是性情了。 所以,在帝君跟前,她的性情虽不假掩饰,终是会有个底限的,但,却在昨晚瞧到这和奕茗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茗奴的时候,险些没有办法自控起来。 纵然,看上去,只是容貌一样,声音都全然不似,甚至,连性格都完全不一样。 可,真的不是奕茗吗? 若说是伪装,这一次,倒叫她真正是看不透了。 她没有瞧到奕茗的死,听说,是死在了火炮自爆中,听说,其后接走奕傲的,也并不是奕茗。 但,且不管是不是,没有一种伪装是能长久的。包括,她的伪装,也必须在时间的流逝中,变成真的,才罢。 一如现在,她起身,迎向西陵夙,她知道自个的容貌有残缺,平素,都拿面纱遮住半边脸颊,这样,即便,还能瞧到一些疤痕,终究不会太过狰狞: “皇上,今日下朝倒是过臣妾这来?” 声音甜美,带着欣喜。 “昨晚下了雪,今日朕瞧着雪景不错,想起你该是喜欢的。” “是呢,臣妾以前在家,最是喜欢这雪景,皇上可知,堆雪人真的很好玩呢。”玲珑的声音愉悦起来。 西陵夙的眸光从进殿到现在,似乎就没有朝奕茗望过一眼,只停留在玲珑的身上,此刻,他睨了一眼,玲珑有些潮湿的锦袍膝盖,眉尖微扬,玲珑顺着他的目光瞧到自个的膝盖上,抿嘴一笑: “臣妾去换件衣裳,再随皇上去。” “采女还要劳烦你多加教诲,显见是连伺候人都不地道的。”西陵夙话里有话地点道。 “臣妾明白,只是,采女也是天性纯真,想是瞧见雪景烂漫,玩了会子雪,进了臣妾这,见臣妾腿骨酸软,没有顾及什么,就为臣妾捶腿了,倒真真性子率直呢。” 既然,西陵夙提了,她是不会再做掩饰。 “哦,茗奴,也喜欢玩雪?”他的语意悠悠。 “嫔妾只是出来的时候,滑了一下,手沾了些许雪罢了。”奕茗回上这句话,目光早不瞧着西陵夙。方才瞧他,仅是听到通禀后的无意识动作,却绝非是她有意识地想瞧他,对于他,她应该已然把他视若无物。 但听他言辞背后的意思,却显然并非是寻常的询问。 而手上的雪水蹭到玲珑的锦裙后,加上殿内的银碳暖融,此刻手心早就干燥温暖了,只是,听着他的话语,俨然,是准备让她一起再去雪地吗? 果然—— “这雪其实真的很好玩,妹妹一并来吧。”玲珑当然也听出西陵夙的弦外之音,不必西陵夙说,她自是知道该说什么。 也因着玲珑这一说,西陵夙的似笑非笑地默允,她没有任何理由去明着拒绝。 即便是一场意图脱逃的戏,开了锣后,总归是要一步步往下去演的。 于是,半个时辰后,西陵夙的仪仗,就出现在拥有后宫最佳赏雪景致的香梅坞。 这里栽种着各种梅花,由于尚未到隆冬,这些梅花都只爆出些许的花骨朵,枝桠上压着皑皑的白雪,衬着地上刻意没有扫干净的白雪,一眼瞧过去,真个是干干净净的香雪海。 只是,这份干净,对奕茗来说,却并不受用,一路过来的时候,玲珑伴着西陵夙坐在帝辇上,而她自然是一路走了过来,虽然雪天的履鞋是特制的,下面有隔空的木屐板,不至于让雪水濡湿自个的履面,但一路走来,却极是吃力,莲足到最后冻地发慌。 好不容易到了香梅坞,玲珑兴致甚高,西陵夙瞧着也是龙颜大悦的样子,唯独她若绷着脸,岂不是不好,可,她终究是笑不出来的。 如今要对他笑,也是断无可能,她只走在他们身后,听玲珑脆生生地道: “皇上,臣妾堆个雪人给皇上看,好吗?” “这般的雪色,只堆个雪人不是太单调了,朕小时候,倒总爱让太监陪朕打雪仗。” “雪仗?臣妾也喜欢呢。”玲珑雀跃地道,“那,今日就让臣妾陪皇上来打雪仗?不过,打雪仗,在臣妾老家,倒是人越多玩,越好呢,不如,今日就不分尊卑,不论宫女太监,都一并来玩,我们分两队,各守一梅花树,那队最先攻下另一队的梅花树,就算赢,赢了的那方,就请皇上颁赏,怎样?” 西陵夙颔首。 于是,在玲珑的分配下,她和西陵夙各率一队,并把彼此的宫女太监顺势就分做了两队,请了海公公做裁判。 很不幸地,奕茗被划到了玲珑那一队,宫女巧儿也划了过去。并且,她们在这队列中,担当的职责是进攻的一方。 也意味着和西陵夙那一队,必将是有更正面的冲突。 她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在海公公发令开始时,她想的不是怎样攻入对方的腹地,只是思忖着往哪避最不容易被人攻击。 可,她亦是知道,西陵夙若放过这个机会,那他就绝对不是西陵夙。 男人,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 得不到的,许是对他们才是最好的,得到的时候,又往往不珍惜。 一如现在这样,他恨她,他纠缠着她,他用尽任何**的法子对她,实际,不正是,因为她想躲,因为她想逃,因为他以为她心里住着另一个人,才会如此吗? 而,若她再向从前一样,放下所有的一切去爱他,到头来,伤得更深的,亦只有她罢了。 所以,这一次,在他第一个雪球砸中她的身体时,她没有躲,更没有去回砸,她的无动于衷,仅换来他更多的雪球,那偌大的雪球砸中她的发髻,她的衣襟,她的裙裾,纷纷扬扬的雪花碎开时,能觉到沁骨的寒冷,却唯独,她的脸,他没有砸。 他的雪球都是由近身的小太监揉好了递给他,本来瞧见皇上一直盯着采女砸,小太监只揉了小小的雪球,却在西陵夙眉尖一扬,似有不悦时,下意识地只把那雪球揉大了递过去,如此,场景变得十分异样。 所有人的关注点都不在夺取指定的梅花树上,而在西陵夙刻意的将雪球砸到采女身上。 玲珑的脸色第一次有些晦暗,但,瞧着采女不躲不闪,有些憨憨傻傻的样子,却不禁唇角微翘。 是的,奕茗没有躲,在第一个雪球砸上来的时候,她干脆就不躲了,他越是不砸她的脸,她却想着,若是让他砸中,是否,她能借机晕倒,这样,就不用陪他耗费在这种无趣的游戏上呢? 心念一起,在他靠近她,又一个雪球准确无误地朝她砸来时,她突然小脸一低,眼见着雪球就要砸到她的脸上,旁边的巧儿忽然奔过来一挡,那雪球在巧儿的衣服上炸开,倒是让她惊了一惊。 “主子,脸砸了,妆就晕了,皇上在呢。”巧儿声音轻轻地说,瞧着其实哪怕不砸到脸,发髻被雪砸得都散开的奕茗,这样的主子,仪态真的很糟糕。 也因着巧儿这一挡,西陵夙洞悉到了奕茗的意图,他的眸底阴霾浮起,越是这样,他偏是越不去砸她,只立刻换了目标,将在场的人都砸了个遍,不管是哪一队的,他只率性往宫人脸上砸去,下手是极重的,那些宫人被砸得生疼,却因着他的帝王,均不敢吭声,心底,却是怨恨起那名采女来,毕竟,眼瞧着,帝君忽然这般,必是采女哪里忤逆了帝君,惹得帝君动气罢。 西陵夙砸得愈狠,除了玲珑外,在场每一人都被砸了一遍,直到一声娇柔的声音响起,那雪球竟是砸到了一娉婷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着了一袭淡蓝的锦裙,锦裙上同色的狸毛将她的粉脸衬托得娇艳无比,这女子,在场的老宫人不会陌生,正是汝嫣若。 她就站在那,扶着太后风初初,显是刚转过一簇香梅树,不料正撞上西陵夙手中肆意乱砸地雪球,于是,下意识地,便去帮太后挡去这一雪球。 那雪球砸在她半边的脸颊旁,碎开的雪沫子沾上她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星星点点的白色下,汝嫣若的眸底没有任何嗔怒,有的仅是讶异,旋即,是少女特有的羞涩。 已是初冬了,再过没有多少日子,除夕一过,按着宫里的规矩,便会迎她进入中宫。 而眼前的男子,正是为她空悬后位二年的坤国帝君。 今日,原本是太后唤她入宫,聊些即将入宫的事宜,恰好,太后近身的宫女喜碧回禀,说是香梅坞太后最喜的那支绿梅竟是开了,于是,她才陪着太后来到这儿,未曾想,不期然地,竟会碰到帝君。 只是,这样的邂逅,相较于第一次来说,却是失礼的。 她的手下意识地要拂去额发上的雪沫子,太后却是执起她的手腕,笑意盈盈地朝西陵夙走去,而西陵夙也已然朝她们走来。 “皇上真是贪玩,瞧瞧,把汝嫣家的小姐吓到这般。”风初初的语意里带了嗔怪,她的目光自然没有错过,站在一旁,浑身最为狼狈不堪的那名采女。 而在场其他的宫人,脸上都砸满了碎沫子,身上,倒还算是干净。 看来,这名采女,真的独得‘圣意’呢。 尤其那容貌,让风初初只在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当然还是不会露出丝毫的端倪来。 早就听说,西陵夙回宫,带回了这样一名相貌酷似钦圣夫人的女子,但,在替西陵夙接风的宫宴上,她却是没有出席的。 那一晚,大抵都是诸妃邀宠,哪怕要瞧这名新入宫的采女,又何必急于一时? 眼下,不是一个更好见到的契机吗? 当然,这份契机,带着刻意为之的巧合。 这样的巧合,亦是她所要的。 “是朕大意了,疼么?” 这声音十分温柔,温柔得仿似能将这场积雪提前化去一般,也是这样的温柔,让汝嫣若染红了双颊,螓首甫低: “不疼。” 她的声音很低柔,西陵夙执下自个的汗巾,愈加温柔地替她拂去额发上的雪沫子: “是朕不好……” “呵呵,皇上这样,真是让旁人看了羡慕呢。看来,今日哀家让汝嫣姑娘陪着赏梅,倒还真是来对了。也罢,皇上,这里离乾曌宫不远,好歹让汝嫣姑娘换身干净的衣裳再出宫罢。” “太后,不必这么麻烦,这衣裙不过是湿了些许,一会子就干了。臣女——不打扰皇上赏梅的雅兴了。”汝嫣若低低地说出这句话,脸颊越发地红了起来。 “这怎么是麻烦,再过几月,你就是皇上的皇后了,但,再过些日子,可是连见面都是不能了,这该算是正式入宫前,为数不多的见面了呢,皇上,还不带汝嫣小姐到你宫里,让司衣司送身干净的衣裙过来换下,呵呵。”太后拍了拍汝嫣若的手,只吧她的手递到西陵夙的手中。接着瞧了眼玲珑和奕茗,“皇上的两位嫔妃,不如就陪哀家赏梅罢。” “是。”玲珑应声,奕茗也跟着福下身子。 瞧着西陵夙牵着汝嫣若的手,款款离开,那样的景致,似曾相似。 是啊,那一年的选秀,他不也是这样牵着汝嫣若,一路行去吗? 帝王的身边,从来不缺姿色出众、才艺出众的女子,这样也好,至少在今日,他不会再来寻她的不是了。 只是身上的雪水渐渐晕开,被风一吹,倒是起了些许的冰凌子,沁进衣裙中,是冰冷的,这样陪着太后赏梅,无疑很是难耐,但,再难耐,却是必须要去做的。 “茗采女是皇上秋狩时带回宫的?哀家倒是第一次见呢。”风初初的目光睨了一眼俯身走在玲珑身后的奕茗,道。 “是。”这一次的进宫,不似以往,西陵夙对尚宫局都没给出她的身世,也正因此,实是让宫里的人颇多揣测的。 “不知茗采女的家人,今又何在呢?”太后徐徐问出这一句。 “回太后的话,嫔妾没有家人。”以茗奴这个身份来说,没有家人显见是最好的。 而这个茗奴,却并不会是她的真正身份。当然,她的真正身份,如今也没有必要在后宫显露出来。 这样,她离开的时候,才能彻底。 “哦,原是孤女。不过,茗采女的样子却颇似昔日的纯端皇贵妃。”太后若有所思的点出这一句,“纯端皇贵妃可真是个好姑娘,一心总是为他人着想,只可惜,红颜薄命呐。” 纯端皇贵妃,这个谥号真不错呢,可见那时,西陵夙便对她的品行起了质疑,越是执意,在谥号的册封上,便越有计较。 西陵夙是一个犹喜正话反说的帝王,这点,她早该清楚。 语音甫落,太后的尾音里似是带了些许的哽咽,一旁的喜碧忙宽慰道: “太后,自纯端皇贵妃去后,您一直为她佛前祷告,想来皇贵妃若在天有灵,也必会感念太后的。” 这一来一往的话语,却没有让奕茗的神色有任何变化,她只是陪在身旁,小心翼翼地走着,太后复睨了她一眼,便对玲珑道: “德妃,瞧着采女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一会若着了凉,可就不好了,如今,后宫中,你的位分最高,对这些新来的嫔妃也该多多照拂才是。” “太后教诲,臣妾谨记了。”玲珑应声,语意却又是一转,“只是,陪同太后赏花,是嫔妾等的幸事,又怎能因着风寒,就退却呢?” 这话前半句是恭敬的,后半句,却俨然指出是太后让她们陪着赏花,方延误了奕茗去换衣裳。 入宫不过短短一年的浸润,哪怕山野女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却都一步步地被同化。 而太后又怎听不懂呢?然,风初初微微一笑,干脆应下: “这般说来,确是哀家的疏忽了,也罢,让茗采女坐哀家的肩辇回去,早早换了衣裳,免得着凉。” 这一语,对奕茗来说,不啻是种殊荣,只是这种殊荣的背后,徒添的,不过是是非罢了。 但,这些是非对她来说,却是不足为惧的。 是以,她并不婉拒,借太后的肩辇回到碧水宫时,巧儿忙吩咐另外一名宫女卓雅准备好热水。 虽然殿里没有银碳取暖,可有热水,也是好的,脱下满是冰渣子的裙衫,她摒退宫女,让自个赶紧埋进木桶里。 袅袅的热气下,唯有自己能瞧到,双腿隐秘处的不堪,些许的不堪一触到水,就生疼起来。 这样下去,长久不是个办法,她是否该利用有限的资源,给自个调配些药膏呢?毕竟,太医院哪怕能要来伤药,却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神思间,听得纱幔外,传来巧儿的禀报声: “主子,刘太医来给主子诊脉了。” 奇怪,她没有生病,倒却是有太医前来诊脉,不过,瞧这样子,不像是太后吩咐的。 毕竟,用肩辇送她回宫,已是莫大的殊荣,以太后之尊,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至于玲珑,表面上没有什么,可也没有道理,对她如此上心。 难道说—— 她敛回思绪,只要是涉及他的好,她都不愿让自个多去想。 “让太医稍后,我马上出来。” 起身,快速擦干净身子,换上厚厚的锦袍,走出殿去时,刘太医早奉命候在那,按着规矩,在她的手腕上覆上一块丝帕,再行诊脉,诊得倒很是仔细,半盏茶的功夫,方道: “主子的玉体安好,只是体质偏寒,加上今日又被雪水侵袭,虽没有染上风寒,还是得调理防范一下,微臣给主子开贴方子,以后每三日,微臣就会来给主子诊脉,调理主子的玉体。” “刘太医,你是奉谁的旨意过来?” 这刘太医并不眼熟,当初,她是夫人的尊位,和采女的位分所能使的太医自然品级是不同的。而,传太医来替她诊治的人,该是只把这旨意传到太医院,再由太医院遣了人来。 “微臣是奉了邓公公的吩咐来替主子调理玉体。” 果然如此,邓公公的吩咐,自然是西陵夙的意思。 “我的身子一直还算是好的,刘太医不必这么费心每隔三日来开一贴方子。”她自己本身就精通医理,又何必要劳烦刘太医呢? “这——主子有所不知,皇上的意思,是希望主子能尽早为皇上孕育子嗣呢。”刘太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子嗣?! 这两个字落进奕茗耳中,无疑只让脑子轰地一声,西陵夙竟然想让她为他诞下子嗣? 怪不得,路上甫放过她,回宫后就这般的强占。 然,后宫虽然嫔妃不多,可愿意为他诞下子嗣的,却是大有人在,更何况,开了春,便是迎娶汝嫣若进宫之时,随后,按着惯例,在新帝继位的第二年,同样会广选秀女,是以,要寻诞下子嗣的女子,又何必轮到她呢? 看样子,西陵夙是打算用这种法子捆住她,等她若怀上了他的孩子,为了孩子,想必,她都不会再像如今这样了罢。 可,她又岂会让自个有机会去怀上他的孩子呢? 倒是刘太医的话,让她神思骤然清明,早在先前,她就该想到这么去做了。 现在方想起来,她真真是愚钝了,遂不再说话,只在刘太医准备去开方子的时候,轻声: “太医,还请在这次方子里,能开一味益母草。” “主子要这何用?” “太医有所不知,我体寒,是以,每月的月信来时,都需这味草药,方能让自个不那么难受。” “微臣明白。”刘太医领命退下。 奕茗却是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不过半个时辰,刘太医开的药便熬好端了上来,奕茗接过喝下,遂说身子倦了,只将巧儿、卓雅摒退。 而她在殿内,虽没有银针度穴,可以她对医理的修为来说,纤细的指尖却有着相似的功效,只迅速地在几处要穴上游走一遍,算算时间,日子其实也是差不多了,如此,便是催化一下。 纵然这么做,对气血很伤,可,却能让她不必再受折磨,也不必怀上他的子嗣。 太医若来诊治,也仅是她的月信受了寒气,淋漓不断罢了。 这般想时,她方安然地躺下,果不其然,待到晚膳才过,彤史便来传她前往雨露殿伴驾,今晚,西陵夙仍是翻了她的牌子。 不过这一次,她却是很快的洗漱完毕,还遵着彤史的吩咐,换上,司衣司新裁的桃红色纱裙,外面裹了厚厚的大氅吗,坐着承恩车送到乾曌宫的雨露殿前。 今晚,又下起了雪,她进到殿内时,眉妩上得前来,替她宽去大氅,西陵夙还没有在殿内: “主子,皇上尚在御书房,还请主子稍候。” 她没有出声,只漠然地走到内殿,坐到龙榻上候着,其实,在其他方面来说,他诚然是一名出色的帝王,只是,也正由于这份出色,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容许自己再有任何将断不断。 在出色的帝君跟前,唯有江山社稷才是最重的,其他的东西,都不过放在被摒弃的位置。 而她,就是他曾摒弃过的东西。 更漏声慢慢响着,殿里真是暖和,不自觉的,她将脸靠在床柱上,那些雕龙的图案其实咯在脸颊旁是疼痛的,但,却不会妨碍她稍稍的休憩。 她的头抵在那,迷迷糊糊中,仿似有人走进殿来,步子却是极轻的,她下意识地一个惊醒,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他。 他的神色很是疲惫,甚至连朝服没有换下,就走了进来,潋滟的眸光看到她戒备的神色时,只愈发收紧,薄唇微扬: “别再使什么心思来躲着朕,你的任何伎俩,只会加重朕对你的惩罚!” “皇上这话说得真没意思,放着赏心悦目的不去瞧,偏是要来作践我,难道,这样对皇上来说,才有征服感?” 他走近她,凤眸底却蕴了一丝凉薄的笑意,她俨然也察觉到自个被惊醒时,没有思考就出口的失言,可话既说了出去,又怎收得回呢? “怎么,吃味了?对,朕确实很喜欢汝嫣若,在她进宫之前,朕才会让你这样卑贱的女子侍寝!” “皇上的品味果然是独特的,放着宫里尊贵的娘娘不要,偏是好卑贱的女子。”很奇怪,明明知道,说出这样的话,自己的心里也不见得舒坦,却还是这样地顶撞他,而他听她这么说,哪怕,俊颜上依旧在笑,心里,一定是气的吧。 “因为,对卑贱的你,朕才可以尝试些不同寻常的燕好方式,朕怎么会忘记,你曾经受了太后的吩咐,往那青楼里去研习技巧呢?这些技巧,朕如果不享用,岂不浪费?” 他欺身上来,解开腰带,就把她的手顺势地缚在龙榻的杆子上。 “放开!”她厌恶他用这种法子来折损她,可她的力气抵不过他的,他用身子死死压住她,不顾她反抗,依旧把那腰带将她的两手缚住。 这样的姿势是屈辱的,就好像被人囚住的样子,而她的身子在他的跟前,一览无余。 修长的指尖从她的胸前滑过,解开那桃红色的薄纱,曼妙的**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依旧是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不知为什么,自从抢占她以后,哪怕,再怎样告诫自己,她的身体不干净,可,对于这具身体的迷恋程度,却连他自己都是吃惊的。 毕竟,这几次的临幸,她几乎没有任何讨好他的动作,最多的,不过是开始还反抗着他的侵占,到后来,就如同没有知觉的死鱼一样躺在他的身下,任他为所欲为,这样的情形,却让他这般的没有办法抑制。 他的吻从她的颈部流连,接着,徐徐往下,他犹记得,昨晚些许的前戏,让他进入都不那么困难,而她似乎也没有那么疼痛,只是,最后,仍在他的残暴下,渗出血来。 而私处受伤,这显然是太医无法去瞧的,太医能瞧的,也不过是好好调理她的身子,让她能尽快怀上他的孩子。 或许,唯有孩子,能让她放弃再次逃离他身边的念头。 作为运筹帷幄的帝王,要揣测出她的心思,并不难,难的只是,哪怕他揣测得出,但,他做不到放手。 她在他身边一日,这种执念就会愈深。 即便,她不爱他,没有关系,她爱他的孩子,也一样。 今晚,他其实并不会再占有她,只是,担心她私处的伤口有没有好好处理,才翻了她的牌子,另一半的原因,也实是由于,他不想再临幸后宫任何一名女子。 一年的麻醉,已经够了。 再多,他勉强不了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现在,他的手顺着她的薄纱移到她的亵裤,轻轻一拉,她的亵裤就松去,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反抗,莹白的双腿都没有刻意的并拢,只随着他的指尖移到她的下身,她的唇边蕴起冷冽的弧度,而他在下一刻,也意识到了什么,指尖殷红一片,不是伤口渗出的血,竟是她月信来了。 “皇上,看来,有段日子,我不能伺候皇上,还请皇上放开我吧。”她语意悠然,双腿在他的神色一变后,微微收拢。 卑贱到,摆出这样的姿势,让她的忍耐,快要濒临极限,可,西陵夙却是淡淡一笑: “即便你来了葵水,每晚,朕都会翻你的牌子,你也只能躺在朕的龙榻上,直到朕对你厌倦为止,所以你与其想用什么其他法子来让朕不能临幸你,不如想想,怎样让朕对你的身体失去兴趣,譬如,为朕怀一个孩子,然后失去这曼妙的身段,朕才会考虑,还你要的清静。” “休想!”没有任何考虑,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觉到他的眸光一黯,她转了言辞,“我只答应随你回来,没有答应为你诞育子嗣!作为帝王,一诺千鼎。难道,你又想出尔反尔,用其他人的安危来胁迫我?” 当初,她答应随他回来的条件,便是从今以后,别再用任何人的性命来胁迫他,在他当政一日,也必须护得一日未晞谷的安宁。 可,在上次强占她时,他却已出尔反尔。 如今,既然她被他识破,对他的得寸进尺,她难道还要因着胁迫,逆来顺受吗? 其实,随西陵夙回帝都这段日子,如果萧楠愿意,足够向觞帝求援,哪怕,萧楠没有这么做,西陵夙也绝不会再冒然去往那边,用萧楠胁迫她。至于奕傲,萧楠答应她的,也定是会做到的。 所以,与其说因胁迫,逆来顺受,不如说,哪怕她再排斥、抗拒,始终,她的心,对他做不到彻底的拒绝。 毕竟,爱,不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否则,在生命消逝的时刻,她不会说出那一句话。 真可悲。 她能做的,仅是让自个彻底对他失望,让他彻底对她厌恶,在伤害中,断去这段孽缘。 伤害——曾几何时,竟只剩下伤害! “好,朕不会再用任何人来胁迫你,但朕对这葵水没有任何的避讳……”他欺身压在她的身上,语意冰冷地说道。 自古,女子的葵水被视为不祥,在葵水期,更是男子极其避讳行房的时间,没有想到,他竟是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累了,今天一天,我很累,还请皇上,容我歇一晚,可以吗?”她的声音软了下来,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头晕得厉害,他这么压在她的身上,更让她很不舒服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她的脸色,其实从他进来开始,就一直不太好,手覆上她的额头,掌心是灼烫的。 那个昏庸的太医,竟然回禀说,她的身子一切安好,没有受寒。 他忙拉过一旁的锦被,捂在她的身上,她的脸却是用力一挣,要挣开他覆着的掌心: “要朕放你一晚,可以,给朕乖乖地躺着,不要乱动!” 他发狠地说出这句话,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在雪地里堆雪人,只为了延缓去玲珑那的时间,让玲珑不悦在先,又用冰冷的手去替玲珑捶腿,生怕,玲珑会容下她,给她好日子太久吗? 他是瞧得清楚她的心思,她图的,概莫是让整个后宫与她为敌,然后设计来陷害她,到那时,他不得不处置了她,才是她要的吧。或贬入冷宫,或驱逐出宫,总之,就是不成为他的女人! 这般想着,掌心的力度却是温柔的,只是声音甫响起,带着烦躁: “传傅院正!” 外面传来海公公的应声,早知如此,下午就该直接让傅院正过去,绕了太医院,反是让那些个没眼色的太医,胡乱派了名庸医! 还让她生出葵水的事来糊弄他。 越这么想,看着她难受地样子,他的话却是说不重的,只翻身从她身上下来,再小心翼翼地用锦被捂住她的身子。 殿外,复响起细碎的步子声时,却是海公公一溜小跑进来: “回皇上,傅院正眼下正在仪瀛宫。” 仪瀛宫是胥贵姬的住所,西陵夙眉心一蹙: “胥贵姬怎么了?” 能惊动傅院正过去的事,显然不会是小事,而是事先没有禀报于他,只可能是—— “回皇上,胥贵姬怀得龙嗣了!”海公公躬身,尖细的嗓子清楚无比地禀出这一句话来。 这对于膝下尚无子嗣的西陵夙来说,意味着什么,自然是清楚的。 而胥贵姬是胥司空的千金,家世背景显赫,这一胎若一举得男,对整个坤朝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是再明白不过的…… 【冷宫薄凉欢色】31 纵然,浑身烧得难受,思绪却是清明的。 胥贵姬怀了子嗣,他的精力该有大半要放在那边了吧,至少现在,不管怎样,他得过仪瀛宫去。 可,他却是只拥紧了她,斥道: “傅院正精通的又不是妇科,还不快传他来!” 宫内如今主治妇科的是昔日顶替王院判的冯院判,可按着宫里的规矩,嫔妃一旦怀得子嗣,经冯院判确证后,却是需傅院正再去诊脉,以示郑重。 所以,西陵夙这斥责,显然是斥得没有理由。 但,他是帝王,哪怕说出的话,再不合规矩,做宫人的,也仅能是顺着。 “是。皇上。” 海公公躬身退了出去。 西陵夙俯低下脸,瞧见,趁刚刚当口,奕茗只将身子弓起,背对着他,将整张脸埋进旁边的枕中,他用力将她的身子掰了回来,再将她的身子按平,随即,凤眸眯起,潋滟的眸光泠泠地在她脸上拂过: “朕不过去,就在陪着你,你不是想借着朕的宠爱,让后宫对你敌视,那朕如你的愿。只是,在朕没有厌倦之前,任何人都伤不了你……” 且不论这句话,下半句是什么,恰是,她想的,他都瞧得穿。 可,她要的,他从来没有一次给过。 是啊,不论从前,或者现在,他总是在她想要的时候不给,在她不想要的时候,却是给了。 这样的纠结,不知何处会是个头,她只知道,她的逃避,唯今是仅剩的坚持。 浑身越来越难受,纵然是药身,可自己身体底子不算好,这一次,先是着了风寒,加上用了活血的药物,内热外冷相抵,怎会不病呢? 他要掰回,按平她的身子,也由得他去。毕竟,现在,她连说话的力气竟都是没了。 傅院正很快就赶到这,西陵夙亲自将奕茗小半截手腕隔了明黄色帐幔递出来,傅院正就着纱绢诊脉后,立刻开了一贴方子,但在退下之前,仍是躬身禀道: “臣恭喜皇上,胥贵姬怀有身孕,已有三月了。” 怀了三月的身孕,到现在,方让太医查得,可见,胥贵姬是刻意的隐瞒,毕竟,这宫里,一旦怀得帝嗣,稍有不慎,便会不保。 而将怀得帝嗣的讯息刻意瞒着,待到时间越久,受外力影响越小的时候说出,不啻是明智的。 看样子,胥贵姬明显是西陵夙秋狩时,已觉察到自己怀有帝嗣,却是一直到现在,帝驾回宫,临幸奕茗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透了出来,可谓一举双得。 只是,即便胥贵姬位分尊贵,胥司空在前朝又位列三公,但,涉及到子嗣,是否能安好,终究是未知的。 “有冯院判料理贵姬的身孕,朕自然放心,另外,傅院正,从今日起,茗采女的身子就交由你调理,朕想着,如今国泰民安,朕也理该开枝散叶,繁荣皇室的子息才是。茗采女出身民间,体格不错,也适合为朕繁衍子息。” 这一语,说得极其悠然,却足以让奕茗的脑子轰得一声,撇开话里的意思不说,听上去,感情是把她当猪一样,是啊,若论哪种动物的繁衍力好,那么,猪倒是体格不错,繁衍起来同样得快。 可,她是谁,以她的医术,难道还会让自己轻易怀得他的子嗣不成? 任何药物,虽然有裨益的地方,但,稍微处理,这些药效就不会存在,还能起相反的作用。 所以,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她必是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神思间,同样有些惊愕的傅院正退下殿去,西陵夙复睡到她的旁边,竟也不避讳她染了风寒,把她裹得和一个粽子差不多,然后,用力地抱住: “朕知道,你擅长医理,但,每次你的药,会由院正亲自煎熬好,并奉上,若两月之内,仍不见动静,那么,朕会以欺君之罪处置了院正。” 这句话,说得很是轻巧,可,他笃定了奕茗的心软,一如,他附在她耳边继续道: “只要你乖乖用药,先前伺候你的千湄、采心,朕明日就拨回你的碧水宫。” 她本来灼烫的身子,在他的怀抱里随这番话愈渐地僵滞起来。 明明一再让自个心硬起来,因为心软,每次都被他轻易找到挟持的理由,可,再如何,她始终没有办法做到冷血。 一如,她明明清楚,他为什么好心地让千湄等来伺候她,不啻是添了两个挟持她的理由罢了。 千湄、采心是先前伺候钦圣夫人的,如今,西陵夙拨去伺候一名采女,且不说,伺候她的配额已满,只单单她容貌相似钦圣夫人,或许,就给后宫不少编排的理由吧。 而他没有厌倦她前,再怎样的编排她都无须去怕,一旦厌倦,下场,显而易见,那将不仅仅是废黜,要的,该就是命。 原来,这一次,她的命都放进了他的盘算内。 可,她对他算得上什么呢? 不过是得不到的一件东西,帝王的天性使然,必是不甘的。 若她复卑微地去爱,他还会这么费了心思去要吗? 这些,她都清明,可,眼下,她的不舒服,使得她没有再去挣开他的相抱,只是昏昏沉沉睡去,哪怕,身子在他的臂弯中。 傅院正奉上药来时,只看到皇上丝毫没有避讳地搂着采女,甫要出声,皇上的眸光已然朝他睨来,只做了一个手势,却是让他呈了上去。 这个动作,是出乎傅院正的意料的。 看上去,皇上为了采女,连胥贵姬得了子嗣,都没有过去仪瀛宫,但,皇上若是宠爱采女,可,眼见着采女睡去,又怎还让他奉上汤药呢,傅院正虽然不解,可还是巴巴地端上汤药。 西陵夙执过汤药,搂住锦被抱起半梦半醒的奕茗: “喝药!” 冷冷的两个字,她被他强行抱起,自是被惊醒,接着,只觉得唇际一苦,他一股脑地就将那汤药灌了进来。 这样的动作和温柔无关,几乎是没有任何反应,她被灌下半碗药,但,来不及呛咳,他已把碗端开,时间倒是把握得刚刚好。 “退下吧。” 西陵夙将那剩下的药碗放到几案旁,此刻已是入夜,倘是把一碗药都灌下,显然,过一个时辰,她必是要起夜的,而,她身子这般发热,殿内拢再多的银碳,恐怕都难免加重病情。还不如,灌下半碗药,用被子捂住,发了汗,也就好了。 这么想,他只把两床锦被都悉数盖在她的身上,而他亦是和她同衾而卧。 现在,她的身子犹如一个滚烫的火炉,他把她抱在怀里,方才褪去的桃色薄纱并没有穿上,这样抱着,其实等于和她肌肤相亲,那细腻柔滑的娇小身子,这样安安静静地被他圈着,没有让他添任何的绮念,只是,觉得仿似又回到了魑魅山的那回,她就是这般安然地躺在他的怀内。 可,彼时,一半是她无意识所为。现在,明显是他的强迫。 ‘强迫’,嚼过这俩个字时,他薄唇边浮上淡淡的弧度,接着,他俯低下脸,把脸像往常一样,抵在她的肩膀处,那里羸弱得好像经不起任何的抵压,而他就这样抵在彼处,一直到卯时,邓公公的请起声,在殿外响起时,他才悠悠醒转。 不可否认,这一晚,他睡得很是踏实,起身前,还是摸了一下怀里人儿的额头,除了有些黏腻的汗之外,额头的温度倒是冰凉的,包括她的身上也满是黏腻的汗,这些汗濡湿在他的胸膛上,他竟没有一点觉得难耐,而素来,他都是有着洁癖的君王,每每临幸嫔妃时,嫔妃身上若出些许的汗都会让他不悦,也因此,那些嫔妃都习惯在临幸时,洒上香粉,来掩去汗意。 现在呢?怀里的人儿,那么黏腻的汗,他不仅不厌恶,反是执了旁边的汗巾,替她仔细地擦拭干净,毕竟,她的温度刚退下,是不宜立刻沐浴的。 做完这一切,他再用被子紧紧地裹住她,接着,方起身,走到外殿,让宫人伺候洗漱、更衣。 然,在他起身的刹那,奕茗却已睁开眼睛,而在那之前,本来该戒备的她竟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此刻的惊醒,是源于他用汗巾替她擦拭汗渍。纵然,他的动作很是轻柔,但,终究是在刹那有些什么,轻叩她的心绪,让她从昏沉的梦境里苏醒。 哪怕,出了一身虚汗,她浑身没有力气,可,在这之后,却再睡不着。 睁开眼睛,望着那明黄的龙榻,帘外有宫人走动的声音,但都不会进来。 想是受了他的吩咐,待她醒来,才会进来伺候吧。 只是,她却是不想起来,好累,起来,要面对的,更多的,是累,所以能不能容许她稍稍地在这榻上多歇会呢? 纵然,这是雨露殿的龙榻,按着规矩,仅有妃位以上,方能在这张榻上,睡到天亮,可现在,她已经破了这规矩,所以,又何妨再僭越呢? 闭上眼睛,她复又昏昏睡去。现在,他该是去上朝了,只要在他下朝时起身,应该就行了。 所以,就让她多睡这一会。 再次醒来,不过是辰时,她的身子稍动了一动,便有宫女的声音透过纱幔传来: “主子是要起了吗?” 是千湄的声音,她果然没事。 只是,现在,她却不能去认。 以她如今的身份,越和她没有关系的人,反倒是会越好。 “进来罢。”吩咐出这一句话。 千湄躬身进来,伺候这位新主子洗漱,早前就曾听说,这位新主子长得和昔日的钦圣夫人十分相似,今日第一次见,果然是如传闻中那般。 不止相似,其实,连一瞬瞧到时的神态都是一样的。 犹记起,最后一次,见到钦圣夫人是在洛州城内,彼时,她和洛州行宫的宫人被关押在城内某处宅子的房里。 在这之前,行宫爆炸之际,她和大部分宫人一样茫然不知所措,两军厮杀中,有部分宫人罹难,但,大部分却被觞兵所劫,起先,该是意图把她们做为两军对垒时的人质,可最终,却是觞国的国师亲自吩咐士兵,把她们禁在一艘船上,并在某一晚,紧急撤离的时候,带她们一并进得洛州城,并囚在某处大宅的房室里。 后来,随着外面百姓和官兵的骚乱,她们也担心会再次成为人质,毕竟,平白无故地在撤离时,带她们离开,显见很费功夫,除非她们有利用价值,否则,觞兵何必多做这些事呢? 可,在愈来愈忐忑的时分,当瞧到那蒙着面纱的女子出现在院落的门口,虽然看不清女子的面容,但,她却知道那必是钦圣夫人,也相信,有夫人在,一切都会没有事。 果然,夫人的出现,在几日后,就换来了她们的平安离开,并跟随坤帝返回帝都。 而夫人,却在坤帝颁下的圣旨上说是,死于洛州行宫的救驾。 这显然是不对的,纵然,别人认不出,可她知道,在洛州城出现的那名蒙着面纱的女子,必是夫人无疑! 眼下,瞧着茗采女,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夫人! 但,茗采女对她的态度却是疏离的,而她只是一名宫女,再如何揣测,也仅能遂着主子的意思去做。 “主子,奴婢扶您回宫。” 甫伺候采女穿完衣裳,她能觉到采女的身子是虚弱的,奕茗颔首,由千湄扶着她,走出殿去。 哪怕拢了很厚的大氅,迎面而来的寒风还是让奕茗的身子一个哆嗦,一旁早有邓公公小碎步奔来: “奴才参见茗主子。皇上吩咐了,天冷,茗主子不必回去碧水宫,就在这殿内歇下。” 偏是要等到她出殿,才来说,该是让她在寒风刺骨下,再体味到殿内的暖融,从而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吧。 西陵夙的谋心,真的很准,可,如果有选择,她宁愿回到未晞谷没有银碳的竹屋,都不愿在这暖融如春的雨露殿内多待一会。 “主子,早膳一会就好,还请主子回殿。”邓公公见奕茗没有动作,复添了一句。 “主子。”千湄扶着奕茗的手稍用了些许的力,奕茗这才回过神来,颔首,任由千湄扶着回了殿。 早膳很是清淡,都是以往蒹葭这个身份爱用的,想不到,这些,他都记得。 这念甫起,她不仅自嘲起来,哪怕,她没有陪他用过几次膳,可,只要问过伺候她的人,自然做出这些不难,又何须刻意去记呢? 但,她偏偏刚才还是这般想了,可见,心里,还是有计较的。 奕茗,你不可以这么愚蠢了!不可以! 在心里严厉地警告自个,作为惩罚,只放下筷子,不再用下去。 千湄瞧她似乎胃口不佳,没有劝她继续用一些,仅是让宫女撤下餐点,此时,傅院正早候在外面,给她重新诊了脉,再奉上汤药。 然,这一次,当傅院正奉上汤药时,殿外却传来太后驾到的通禀声。 傅院正忙就势跪拜在地,奕茗也由千湄扶着,下得榻来,跪叩于地。 风初初并不是一人前来,而是由言婕妤扶着,踏进殿内。 “茗采女既然病着,再这么起身跪拜,万一病情加重,皇上岂不是要连哀家一并怪罪?” “是啊,太后,你瞧,昨晚,胥姐姐诊出怀得帝嗣,却不曾想,皇上不仅没有过去,连院正大人都被叫了过来,只伺候茗采女的风寒。可见,皇上心里,对茗采女真的在意得紧呢。”言婕妤在一旁添油加醋道。 这宫里的纷扰,看来是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回避,就停止的。 奕茗低垂着小脸,在唇边浮起一抹弧度,且不说,眼下,她身子不适,懒得和她们计较,身子若是大安了,她也不愿耗费心里在这些勾心斗角上。 作为帝王的女人,是最不幸的,她要的,只是尽快能脱离出去。 “哀家倒是现在才瞧出来,茗采女进宫不过几日,却让皇上如此在意,真真让哀家都是大开眼界了。”风初初悠悠说完这一句,语音骤然变冷,“不过,昨日,哀家瞧着采女在香雪坞那,却是瞧不出一点病态的,怎地,这病来得这么突然?” 语音甫落,风初初已然行到奕茗跟前,稍弯下身,抬手扶起奕茗,近身的相扶,让风初初更瞧得清楚这张千娇百媚的小脸,和蒹葭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的,这让她心底更加不悦起来。 “太后,嫔妾也是昨晚才觉到风寒发作,白天的时候,确实没有觉到的。”奕茗听似恭谨地禀道,手却不露痕迹地拂开太后的搀扶,“嫔妾风寒未好,怕传给太后。” 这一拂开,她仅是由千湄站到离太后稍远的距离。 太后,其实,做任何事都是有着自个的目的性,哪怕,念着昔日的恩情,她不会去伤到太后,可如今,她也会保护自个,不被无谓地伤害到。 “院正杵在那做什么,还不赶紧把药端给采女服下,不然,耽搁了采女的服药,仔细着皇上不饶你。”风初初语意不悦更重,傅院正忙站兢地将手中的药端到奕茗跟前。 奕茗也不推却,接过,一饮而下。 “既然院正伺候采女用完药了,哀家也就不打扰采女休息,院正跟哀家往仪瀛宫走一遭吧。” “回太后的话,皇上吩咐,让臣伺候着采女主子。”傅院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只说出这一句话。 “皇上的话是话,难道哀家的话就不是了?”风初初的语音转厉。 “太后,臣断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圣命难违,还请太后先和皇上说了,再传臣过去。” “院正大人,我这暂时没事,你且跟太后去罢,皇上问起,我自会禀告。”奕茗在一旁语意倒是悠悠。 “这——” “想不到哀家的话,还不如采女的分量大,呵呵。”风初初泠声说出这一句,眼角的余光自然瞧得到那抹明黄的袍衫正往殿内走来。 随着周围众人参拜的声音,唯独风初初是不拜的,她仅是站在那,睨着西陵夙: “皇上来得正好,哀家这就向皇上讨个旨,请皇上准傅院正跟哀家往仪瀛宫一去。” 西陵夙只是先走到奕茗的跟前,一手搀起她的,带她往床榻旁走去,一边道: “傅院正并非主治妇科的,朕已吩咐主治的冯院判在仪瀛宫伺候着,不知太后此番来,是要院正过去呢,抑或是给朕的采女一个威仪?” 这句话,说得极是轻描淡写,但也蕴含着最直接的帝威。 “皇上,哀家知道,院正并非最擅长妇科,可,胥贵姬眼下,初怀子嗣,却是先天有晕眩的病症,这些,是冯院判所不能兼全的,是以,哀家才让院正过去,和冯院判商榷一下,再开个方子。可,皇上如今只念怜着新册封的采女,却不顾及胥贵姬如今愈重的身子,倒叫人有些寒心呐。” 今时今日说的话,是以前的风初初绝对不会说的。 然,今时今日,她却是偏偏要说,惟独这么说了,不仅自个心里舒坦,她想看到的,或许,也不会等太长的时间。 “听太后这么说,倒真是朕的不是了。”西陵夙攥紧奕茗的手,奕茗却是面无表情任他攥着。 若搁在从前,面对太后和他起争执,她是不会这样的。 这样的她,其实,已然不是让他渐渐动心的样子,可他却是没有办法做到放手。 哪怕,就这样,看她枯萎,他也要把她采撷在身边。 “皇上,哀家来这不是和皇上争论谁是谁非,只是,胥贵姬这一胎,对皇上来说,极有可能是皇长子,是以,哀家才会这般看重,也希望皇上体谅哀家的苦心,再怎样,让院正过去瞧一眼,若皇上得空,也去看下胥贵姬罢。” “朕自然会去看,朕今日下了朝,本就是要过去仪瀛宫,只是没有想到,太后竟是先来了朕的雨露殿。” “好,是哀家的不是,惊了皇上的宠妃,哀家这就向采女赔个不是,还请采女大人大量,莫计较哀家的言行。”风初初唇角勾出弧度,却是说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若搁在以往,该让她有多难耐呢。 现在,她却是清楚地知道,西陵夙这么做,是让她以这个身份入宫后,和太后之间彻底起了罅隙,如此,也就断了她烂好人的心。 西陵夙,这次带她回宫,表面上看起来,对她是残忍的,其实,些许的细节却是透露出了,他对她根本做不到彻底的狠绝。 否则,她现在又岂会安然地坐在这呢? 不,不能继续想下去。 她怎么能够又开始想他的好,却不去想这些好的背后,可能随之而来的,是让她彻底的万劫不复呢? “太后言重了,嫔妾初入宫,有些地方确是做得欠缺,还请太后万勿见怪嫔妾。”因被西陵夙攥住手,她只能微微福下身子。 “皇上,你再如何宠溺着谁,哀家也只管这一次。既然皇上说要去仪瀛宫,哀家就不耽误皇上了,来呀,起驾回宫。”风初初吩咐出这句话,再不瞧殿内诸人,径直往殿外行去。 言婕妤怔了一下,也紧赶慢赶,跟着太后步出殿去。 虽然,往日里,她和胥贵姬表面上是不和的,但经过苏贵姬那件事后,她却知道,在这宫里,多一个表面上的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是以,这一年,哪怕她再承圣恩,对六宫中其余诸妃,也不时往来,并时时施以恩惠,毕竟,她的父亲虽只是尚书令,家底确是丰厚的,平日里,也多托人捎些宫里瞧不到的小玩意,倒颇是引得诸妃的欢心,当然,也包括太后。 昨晚,胥贵姬传出子嗣的消息,纵然让她十分的难受,可,一大早,她却是往仪瀛宫跑得勤,自然也瞧到了,胥贵姬因着皇上没来的落寞。 她懂得,有些时候,未必要自个出面,只在旁边撺掇,却亦能讨个皆大欢喜,因此,在太后按着惯例来瞧胥贵姬时,旁敲侧击地说了些话,引得太后来到乾曌宫,未曾想,西陵夙下朝后没去御书房,使得这场探望,变得不欢而散。 她彼时虽然能缩在后头,眼下,却是再缩不得了,眼巴巴地让皇上瞧到她在太后旁边,不难猜到,这事和她有关。 是以,走出殿来,心下辗转间,没注意台阶的湿滑,眼见着要滑了下去,恰是太后将她一扶: “言婕妤,走路看仔细着点,小心有时候摔下去了,再爬都是爬不起来了。” “太后,嫔妾今日失言了,害得太后——” “言婕妤,你今日说的也都是实话,哀家也不后悔来这里一遭,也算是见识了某人的手段,言婕妤若能学着点,恐怕也会更受皇上的青睐。” “嫔妾是学不会了,嫔妾也不屑去学。” “罢了,这话就哀家跟前说说。” “太后,你知道吗,这宫里,私下都传开了,说是——”言婕妤忽然噤声,瞧了下四周,却已走出了乾曌宫的宫门,除了喜碧和她贴身伺候的吉祥外,再无其他人,只是还收了口,等着太后的发话。 “怎么了?在哀家不必吞吞吐吐,哀家恕你无罪。” “都说皇上这次秋狩,偏是从林子种窜出一只银狐,皇上独自去猎,没曾想,银狐是猎了回来,可那狐皮下,裹着的却是茗采女。” 言婕妤的话说得极轻,带着畏缩。 其实,有些事无所谓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只在宫里这处最大的是非之地传来传去,即便是添油加醋的讹传,有时候,也会成为似是而非的真相。 “言婕妤,这些话,说给哀家知道就行了,若在宫里传了开去,犯得却是谣传的罪,皇上必是不容的。” “嫔妾知道,嫔妾也只在太后跟前说了这一次,但凡嫔妾宫里有人乱嚼这舌头,嫔妾也都处置了。” “这就好。哀家要回宫了,胥贵姬那,你抽空了就去陪着,好歹入了宫,就是姐妹,她这一胎若得安然诞下,也算是大家的福祉。” “是,嫔妾明白。” 她岂会不明白呢,第一胎,别有用心的人都虎视眈眈盯着,若这一胎安然地诞下,待到日后,她若也怀了身孕,却未必是会受那么多人盯着了。 不过,到那时,恐怕,最要防的,便也是胥贵姬。 伺候太后上得肩辇,徐徐离开,言婕妤的手捂了下小腹,不由叹了口气,算起来,西陵夙也临幸了她好几次,却至今没有任何动静。 不由得嘟了嘴,传了肩辇,朝自个的宫行去。眼见着,西陵夙一会必去仪瀛宫,她虽然想见皇上,可刚才添了皇上的堵,再去,恐怕定讨不好到好脸色,也让胥贵姬以为她图了什么。这一点,进宫快两年的她,可是拎得清的。 这一日,西陵夙往仪瀛宫,陪着胥贵姬一直到了晚膳,用完去御书房批了折子,方回到雨露殿。 殿内,奕茗早缩进锦被中,看上去倒是睡得香甜,虽然他回殿稍晚了点,但也不过是戌时,即便她身子不适,却也不见得会这么早就睡熟。 他知道她是避着他,可,既然她身上葵水来了,再加上染了风寒,他是不会动她的。 而方才院正在他进殿前,便已禀过他,汤药,她已按时服下了。于是,也不去拆穿她的装睡,只稍微掀开一侧的锦被,躺了进去。 哪怕稍掀开了这一侧,也能瞧到她,浑身裹得很是严实,不觉有些好笑,甚至于,身子因他上得榻来,都能瞧出明显绷得紧紧的,这一晚,他没有去抱住她,只安然睡在龙榻的另一端,许是殿内熏了苏合香的缘故,他很快就入了梦境。 而躺在一旁,蜷缩着身子的她,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时,终慢慢睁开眼睛。 他没有碰她,有些出乎意料,也是这份出乎意料,让她在锦被下的身子稍稍得以放松。 现在,他离得她就这么近,可偏是这么近的距离,却已是尺咫天涯。 她不用回身,从龙榻顶端镶嵌的偌大铜镜内,能瞧到他神态安然的样子。 本来,这些铜镜,该是起帝王临幸时,增加情趣的用途,如今,却成了她容许自个去正眼瞧他的地方,然,也仅是瞧了一眼,她便继续闭上眼睛。 不能让自己的心有一点点的柔软,唯有继续硬下心来,她方能让自个彻底摆脱他的束缚。 这一生,她不要做的,就是帝王的女人。 哪怕,父皇爱着母亲,母亲都不幸福,更何况她呢? 由始至终,他对她,根本就没有爱。 一遍一遍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仿似催眠一般,直到睡意不期然的席来,她竟也慢慢陷入了梦境。 因着药效的作用,她好得很快,虽然葵水来时,身上不是很舒爽,可,也让她的睡眠变得很深。 人在睡梦中,往往会有无意识地动作发生,一如,今晚,她本来背对着他蜷缩睡去,却在夜半的时候,身子不仅回转过来,还汲取温暖一般,朝他的臂弯下缩去。 这是她曾经最爱的入睡方式,在魑魅山更是如此。 这些许的轻微动作,却是让他惊醒了,可也只是滞怔一下,他就展开手臂,将她轻柔地拥紧,继续睡去。 拥紧她的刹那,心底的某处柔软被轻易触动,这一刻,她没有任何锋芒地,就这般躺在他的臂弯,谁说,不是种幸福呢? 原来,他的幸福,其实,离他从来都是很近,只看是否能把握到最后罢了。 晨曦微露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撤开手,她还是保持着昨晚的姿势,蜷缩在他的臂弯,也正因这个姿势,他大半个身子是露在锦被外的,犹记起,以往,她为了顾及他是否着凉,刻意让自个的小脸捂进锦被下的样子,那样的她是娇俏可爱的,若说她对他的一切,不过是场演绎,又何必演到那样惟妙惟肖,让他在真假不辨中,动了心,刻了情呢? 而现在,若没有院正那些安神汤药的作用,她是否还会像曾经哪有那样做呢? 纵然,他很想知道这个答案,但,却又是怕去知道的。 只是下榻的时候,替她掖好锦被的一角,而她的样子,却并不是恬静的,反像是陷入什么噩梦中,额头都渗出汗来,接着,他能听到她的樱唇里,清晰地喊出两个字: “师父……师父……” 也是这两个字,让他本来柔和的神色骤然变得森冷。 果然,连做梦都念着她的师父。 而他已不想去辨别这一声唤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只转身,步出殿去,留下一室的清冷。 奕茗很快就从噩梦中挣醒,那个梦是这样的真实,梦里,她看到,她的师父萧楠站在未晞谷的枫叶林下,对她柔和地笑着,他的气色看起来是不错的,甚至于,有着正常人的红润。 她想朝他奔去,骤然间,却听到他对她说道: “以后,师父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管怎样,师父看到你幸福快乐,师父就满足了……” 这句话,即便是在梦里,却是那样的清晰,直到她看到师父化作一团白烟散去,她猛地一挣扎,才发现,竟然是场梦。 而在梦里,她竟能看到师父脱去了面具,所以,才能瞧得清师父的气色。 可,未晞谷的规矩,谷主除非死的时候,方能脱下面具,其余的时候,都是不能的呀。 难道说,师父已经——! 不,不会的。 师父如今还在闭关,梦都是反的,梦得越不好,实际情况应该就越好。 但,她的心终究是放不下了。 师父—— 情绪在这瞬间,难受得无以复加。 师父的近况如何,纵然在这帝宫深深中,看似难以获悉。 可,她离开谷底的时候,是带着那支碧玉箫的,虽然被西陵夙厌恶,但,她终究是带了回来。 那支箫是师父的碧玉箫,吹响碧玉箫的时候,就如同师父亦在她身边一样。 并且,若这帝宫还隐有师父身边的人,听到箫声时,会不会就出现了呢? 不管如何,她不想待在这雨露殿了,这两日的歇息,加上院正的精心调理,她的风寒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她干嘛还要留在这呢? 而他彼时也只是说天冷,让她留于此。如此,她若继续留下去,指不定,还让他以为,是她的一种妥协。 一念起时,她只唤了千湄进来: “帮我更衣,我想回碧水宫。” “主子要拿什么东西吗?大可以让奴婢去拿。” “不用,我想回去,一直待在这,有些憋闷。” 有些事,她不想和千湄挑明,包括身份也是一样,挑明了,对千湄都未必是好的。 “好。”千湄应声,“但,主子,现在才卯时,宫门大部分还下了锁,依奴婢看,待到辰时再走吧。” 她颔首,坐在榻上,一直忐忑到了辰时,千湄才伺候她更了衣裳,扶她出得殿去,殿外,虽然积雪经过一日,消融了不少,也正因此,更见寒冷。 千湄传了肩辇,纵然以奕茗如今的身份,还用不得肩辇,但,方才她把奕茗要回宫的事先禀了海公公,海公公略一思忖,因着西陵夙没有下明确的吩咐,让采女留在这。何况,这里毕竟是雨露殿,让一名嫔妃长久居于此,也是不妥的。哪怕,西陵夙不介意,作为总管的他,却需周全的考虑。 恰好,采女自个提出了回宫,不啻是个好的。 而眼下,西陵夙又在上朝,亦没必要为了这事刻意去回。 是以,海公公做了主,让她传一部肩辇送主子回去。 肩辇抬着,小太监走得很快,但,走了没几步,肩辇终是一滞,停了下来,听得千湄在帘外禀道: “主子,胥贵姬的肩辇正在前面。” 胥贵姬? 眼下的形式,哪怕再如何,她都是要下辇参拜的。 只是这一参拜,却是平添了祸端…… 【冷宫薄凉欢色】32 按着规矩,奕茗的肩辇停了下来,千湄扶她下辇,银雪皑皑的甬道上,她朝着胥贵姬款款施礼: “嫔妾给贵姬请安。” 她这一声说得很轻,本身也是她风寒初愈,虽然恢复得很快,身上的力气终究尚是不足的。 而这一语落进胥贵姬的耳中,胥贵姬却微微一笑,吩咐宫女怜香将帘幔挑开,将粉脸露了出来: “本宫听着声音不熟,原来是妹妹,早听妹妹随皇上狩猎回宫,偏巧本宫身子不便,就没去瞧过妹妹,昨儿个听说妹妹病了,怎么不好好歇着,这么大冷的天,一早就出来了?” “回娘娘的话,嫔妾身子已是大安了,现下,正是要回宫。”奕茗躬身,虽知道,这句话这么说,若胥贵姬要挑不是,却不啻是有最好的话柄。 源于,她本是末等的采女,且不说身子不适,即便寻常的临幸,都断无理由留宿在乾曌宫。 纵然,这亦是西陵夙的意思,可,却也能反说成是她的媚主。 但,昔日胥贵姬虽对身为钦圣夫人的她,都偶有使绊,可,如今,毕竟她仅是位分卑微的才女,相较于身怀帝嗣,如日中天的胥贵姬来说,似乎是断无必要去寻她的不是了。 源于,在宫里,但凡地位稳固的嫔妃,往往会刻意去搏贤名,唯有那些担心自个地位朝不保夕的,方会有那踩低拜高的行径。 如此这般想时,昔日身为钦圣夫人的她,难道,正因为笃定地位的稳固,方那么愚笨地去顾及别人呢? 而此刻,胥贵姬果然笑得愈是轻柔: “妹妹辛苦了,也难为皇上赐了妹妹肩辇。本宫瞧妹妹近日的气色还不错,恰好本宫正待往宫中的慈云庵理佛,只不知妹妹是否有兴趣同往呢?” 千湄甫要说些什么,奕茗却已然应声道: “承娘娘盛邀,实乃嫔妾的幸事。” “这样,那是最好了。只是,此去佛庵尚有段路,不放妹妹坐到本宫的车辇上来,我们姐妹一路也说会子话。” “是。” 千湄皱了下眉头,对于胥贵姬,许是由于昔日其对钦圣夫人的刁难,她心里总是存了芥蒂的。 可,这位新的采女主子,恰是全然没有一丝的顾忌,这样的性子,真的,倒像是钦圣夫人呢。 凝神朝采女望去,采女却已经踏上宫人搬来的脚凳,上得车辇去。 宫里的慈云庵在最西的一隅,前朝没有所出的嫔妃,在先帝驾崩后,便会被册为太妃,然后遣送至此安度余生。 而这处佛堂亦是后妃,及内宫女眷但凡有特殊的日子,都会前来礼佛参拜的地方。 佛堂建于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丘上,车辇只停在山下,胥贵姬下得辇来,奕茗忙上前搀扶住胥贵姬看似伸向她的手腕。 “劳烦妹妹了。”这么近的距离,胥贵姬更清楚地睨了一眼奕茗的容貌,果真是和昔日的钦圣夫人几乎完全一样。 若说有些许的不同,那便是钦圣夫人唯唯诺诺,神色中更多的是温顺,而眼前的采女,却显然和温顺两个字无关,那双和钦圣夫人尤其相似的眸内,有的是一抹全然不同的凌然。 虽然仅是名区区的采女,可,却亦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呐,所以,自然,会有这抹凌然罢。 哪怕她怀有子嗣在先,皇上都因着这名采女区区的风寒,就弃她于不顾,这,若说不计较,那是假的。 作为女人,尤其是她这样的女人,又怎会不计较呢? 可,计较归计较,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就越不能显露出来,若能利用这名采女成全些许自个的部署,倒也是好的。 胥贵姬心绪甫转,面上也不显山露水,只柔柔地笑着,在奕茗的搀扶下,缓缓步上台阶: “妹妹,这儿啊,不仅菩萨灵验,素斋也是别具风味。今日午膳,妹妹就陪本宫在这用罢。” “谢娘娘。” “呵呵,妹妹虽然是民间来的,礼数倒真是周全,听闻,皇上还让德妃娘娘教诲妹妹礼数,依着本宫看,倒是多此一举了。不过,也显见皇上对妹妹的看重——”胥贵姬说了这半句,恰好行到台阶的顶端,她若有所思地凝定奕茗,“不知有没有人告诉妹妹,妹妹的容貌很像宫里先前的一位娘娘。” 在晨曦微露的时分,在她这个角度瞧过去,奕茗的眸子滟出一丝的紫色华彩,这样的华彩,她也只在钦圣夫人眸底瞧到过。 世上真的有这样相似的俩人吗? 相似到让她只觉得,或许,奕茗就是钦圣夫人。 可倘真的如此,西陵夙又为何要下一道讣告,再用这个身份将奕茗迎进宫内? 这般一想,念及昔日父亲曾对她说过的点滴,有些什么却似醍醐灌顶般清明起来。 难道说,钦圣夫人蒹葭真的是锦国的白露公主,亦是和觞帝有过婚约的女子,那么倒就说得通了。 也就一并说得通,为何这一次洛州会晤差点弄到兵戎相向,结果又不了了之。 只可能是西陵夙到最后还是放不下钦圣夫人,旋即用钦圣夫人假死,来瞒过觞帝,如此,觞帝自然不允,兵戎相见时,西陵夙不惜冒大不韪,将天堑的索桥炸断,而觞帝眼见如此战下去,对觞国未必是好的,遂两国帝君达成了盟约,将这罪名安给了圣华公主奕翾,或者该说,是奕翾随觞帝回国,以弥补白露公主的遗憾。 毕竟,圣华公主的容貌天下闻名,以她来代替白露公主嫁予觞帝,觞帝也不算吃亏。而西陵夙竟舍得这样相换,可见,蒹葭在西陵夙心底的地位,是让她更加难耐的。 不过,也好。 她的唇边微微翘起,倘若,眼前的真是蒹葭,对她来说,实是更好的。 这般想时,她的手覆紧奕茗的手腕,听得奕茗徐徐启唇: “嫔妾初来宫中,至于嫔妾像哪位娘娘,确是不知的。” 不知?还是本来就是呢? 这个问题,现在,她并不急于去让奕茗承认。 “是纯端皇贵妃,不过可惜,在一年前,为护圣驾,香消玉殒了,也正因此,想必皇上日后对妹妹会格外青睐的。” 仿似带着淡淡的哀愁说出这一句话,目光却是将奕茗脸上的反映都收入眼底,可,奕茗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 “原来是这样。”奕茗仅是应出这一句,言辞间也不辨任何的端倪。 慈云庵门口,早有师太候在那,迎她们进得庵内。 “贵姬娘娘,娘娘只需在求子殿内,连续诵读九天的经文,观世音菩萨感铭娘娘的虔诚,也定会保得帝嗣的安泰。” 师太行过礼后,在旁边轻声禀道。 “本宫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诞下,这对本宫来说,就是最大的恩赏。”胥贵姬语音颇似诚恳。 “我佛慈悲,娘娘定会得偿所愿的。”师太稍侧身,让出甬道,迎胥贵姬进入庵堂。 纵然仅是贵姬的位分,但由于身怀帝嗣,仪仗倒也是浩浩汤汤,但,这浩浩汤汤的仪仗却因着佛门清净之地的缘故,只停在庵堂外,并不入内。 胥贵姬撤回让奕茗相扶的手,只由近身宫女怜香扶着,才走过一进的拱门,忽然,从旁边窜出一身着素青色衫袍的女子,她奔得极快,险些就要撞到胥贵姬的身上,幸好怜香敏捷,就势挡在了前头,那女子只和怜香撞了一块。 “我不要呆在这了,我不要!”那女子口中碎碎念着,发髻凌乱,眼神空洞,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神色。 怜香忙急唤跟着的太监将她制住,那女子却还在不停挣扎着。 “快,把静安太妃送回去。”师太在旁神色没有任何慌乱的吩咐道。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绯妹妹已经上吊死了,我再回去,我也要死的,我不要!”素青衫袍的女子不停挣扎着,双手也试图挣脱太监的挟持,可她毕竟仅是一介女流之辈,又怎抵得过那帮如狼似虎的太监呢? “唉,真是可怜。”胥贵姬在瞧到那静安太妃被人架着下去时,悠悠叹出一口气,“妹妹,这宫里啊,有两处地方最是让不安分的人惧怕,一处就是这儿,妹妹初进宫,想必也是不知道的,这,虽然是佛门清净之地,却也是前朝太妃养老的地方,但凡没有诞下子嗣的妃子啊,在先帝驾崩后,就会被送到这,如果六根能就此脱离红尘的困扰那也罢了,可偏偏,有的人进来了这里,心里还想着宫里的繁华日子,于是,这落差一产生,捱不过去的,就会寻死,本宫听闻,前几日,第一场大雪的时候,孝安太妃就薨逝了,可这静安太妃只咬定,孝安太妃是用白绫自尽的,任何人劝都不听,没曾想,今日竟是疯癫到了这般地步,真是可叹。” 奕茗的目光瞧着静安太妃被太监驾走时,竟是因着那相似的颜色,眼前只浮现过萧楠的影子,是以片刻的失神后,听胥贵姬叹着气,说出这番话时,心境又怎做得到舒坦呢? 仅是怔怔地问出一句: “静安太妃会去哪?” “宫里,最容不得的,就是乱说话,说错话,只要犯了,赔上的,就是自个的命。这里和另外一处让人怕的地方,其实是一样的。无论怎样,都不能说错话。” 虽然,苏贵姬没有明着提另外一处让人惧怕的地方是哪里,她却是知道,那指的必是冷宫。 一处是帝王在世时候的发落,一处则是帝王驾崩后的发落。 不管是何种形式的发落,说穿了,也都是系在那一人身上罢了。 她没有再说话,仅是默默地扶着胥贵姬进了庵堂,胥贵姬兴致不错,拉着她一起跪拜下来诵念经文: “妹妹陪本宫一起念,这经文不仅对本宫腹中的帝嗣有益,对妹妹也是有所裨益的,妹妹如今圣恩正浓,加上虔心向佛,怀上帝嗣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怀上帝嗣? 这四个字对如今的她来说,偏是最不想要的。 只听得胥贵姬这么说,额际都开始隐隐作疼起来,她只俯了身子: “娘娘,嫔妾许是闻不惯檀香,这会子却是觉得头有些晕,嫔妾能否往庵堂外走走,也算是浸润这佛门的清净了。” “如此,也好。只一会午膳,本宫让人去唤你,就在附近走走,若觉得太冷,妹妹还是进来,本宫让师太带妹妹往没有熏香的厢房去歇息。对了,别过那二进门,那门里,便是太妃们住的地方了。”胥贵姬叮咛了这一句,并不执意让奕茗相陪。 奕茗躬了下身子,便有千湄扶着朝外走去。 殿外,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甬道旁的积雪开始消融,因着没有起风,倒也不算冷,但千湄还是执意把一个暖暖的手炉放到奕茗的手中: “娘娘,奴婢才问庵里的姑子要的炭火,您毕竟身子还没有大安,这么走,用这火炉捂着才好。” “谢谢。” 奕茗接过手炉,那暖暖的炉壁熨帖在掌心,确实是暖和的,只是,终究不能将心一并地温暖,反是愈衬托出那一隅的荒凉来。 在回廊中走着,回廊外满是参天的古松,除了远远地,有诵念经文的声音传来,便只能听到自个的履鞋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而此刻,在回廊的另一端,也想起一阵不算响的咯咯声,她抬起眸子,循声瞧去,那咯咯声恰是来自于翔王妃风念念。 不过一年的时间未见,她却仍是记得这名女子的。这名在某种程度上,远远比她勇敢的女子。 只是,彼时的成全,对其,许也仅是种伤害。 此刻,风念念也瞧到了她,脸上拂过一丝愕然,毕竟,外人知道的,仅是钦圣夫人薨逝在了洛州行宫,如今以采女身份进宫的她,未必是皇宫内眷都知道的,哪怕知道,听过传闻,也断不会想到,容貌却是真的这般相似。 “参见主子。”风念念瞧了一眼她身上的品级服饰,自然知道不是高位的嫔妃,可作为王妃的她来说,见到帝王的嫔妃,总归是要先施礼的。 “不必多礼。”奕茗没有直唤翔王妃,即便这三个字就在唇边,可,还是生生地收了回去。 作为现在的身份,她理该不认识风念念,而对于风念念和翔王来说,没有蒹葭这个人的存在才是好的。 可,哪怕蒹葭不在了,风念念的神情却俨然是和幸福无关的。 回到帝都不过数日,数日间,她根本不理世事,自然不晓得风念念和翔王的近况,然,只从这一面不期然的相遇,女人的直觉,却是清楚地告诉她,彼时,她的不经意,对风念念的伤害,却不是说停止就能停止的。 翔王的情意,让三年后的她愕然,可彼时,那样单纯的她,许是真的很吸引人,惟独,吸引不了,那冷情的人罢。 收了心绪,她凝向风念念,纵是入了冬,风念念的衣裙还是单薄的,只在外面披了件银鼠袄,料子也是半新不旧,至于妆容,更瞧得出是倦怠去理的。 “嫔妾先告退了。”风念念不习惯被她打量,尤其是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打量。她知道宫里新晋了一位容貌相似钦圣夫人的采女,今日一见,却真的是一模一样。 哪怕钦圣夫人已经薨逝,她却是晓得,翔王仍是不能忘却的,若再让翔王见到这张脸,恐怕更是难以舍下吧。 即便昔日的钦圣夫人或许也不过是因着太后的缘故才让翔王青睐有加。 不过,舍与不舍,对如今的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了。 是的,自从那日,看到翔王和太后风初初在温泉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就死了一半,而其后翔王没有对她有任何解释,这颗心,在跌到地上的那瞬,便是彻底死去了。 “天冷,王妃穿得如此单薄,这火炉子,王妃若不嫌弃,就给王妃用吧。”奕茗踌躇了片刻,终是把自个手里的火炉子递给风念念。 瞧着风念念形单影只,憔悴的站在风口,随身又没带一名丫鬟,莫名,会觉得鼻子酸酸的,只把手里的火炉递过去,这种温暖,确是能慰藉落寞的。 风念念本是想推却,但在触到那双眸子时,不自禁地还是接了过来,那火炉子是上好的青铜烤制而成,雕花的棱角咯进手心,那些许的暖融就一并地熨帖了进来。 其实,什么幸福也罢,夫唱妇随也好,若能有一丝一点的温暖,能冰冷她行将就木的心,于她来说,就是好的。 只是,她始终还是苛求得太多。 黯淡地低下眸子,她福身谢恩,朝庵堂行去。 由于是皇室的近支女眷,在帝都,她亦唯有到慈云庵来,自然也目睹了那些太妃晚景的凄凉,比起那些太妃来,对于她现在的境遇,她理该感恩的,不是吗? 每日里,在这诵念心经已成了她必做的事,也唯有心经能涤去心里的困烦,让她继续宽和下去。 因为仅想获得一隅的安宁,每回,她都只让王府的丫鬟在庵外候着,只她独自,往庵堂里来。 捧着手炉进到师太给她预留的庵堂时,才发现,今日的庵堂内,油灯没有油了,虽然是日间,可诵念佛经时,油灯不熄,方是好的。 她自是知道去哪取油,往日里但凡没有了油,她也不会使唤庵里的姑子去取,自个亲力亲为,算不算也是一种虔诚呢? 旋即出得房门,沿着回廊朝一进院子行去,那里有着专门取用这些杂物的屋子,只是,若从甬道走,显见是要绕路,而经过一丛人迹罕至的松柏,却是近的。 她慢慢走着,没走几步,履鞋底下似踩到了什么。今日的积雪未化,而她却还是着了普通的棉履,是以,才觉到履底的异样,移开履鞋,低眸瞧时,恰是一枚珠花,在这座庵堂内,姑子自然是不会戴这种簪花的,至于那些太妃,所用的头饰亦仅能是白绒的簪花,所以,这样的簪花显然有些突兀,但,方才瞧见了采女,这枚簪花是她的亦未可知,她拾起来,抬眼瞧时,正好看到一方衣影在前面的陵塔那一闪而过。 下意识地朝那走去,能听到,女子刻意压低,却依旧低急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还得速速办妥得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管怎样,我不容许失败。” “老爷让小姐莫急,一切从长计议。还有一段时间,应该定是能部署妥当的。”一下人般的声音恭谨地道。 “什么从长计议?这宫里从长计议的,哪个能活长久?我不要听这样的话,不管怎样,这事耽搁不得。” “小姐是老爷的掌上明珠,老爷对小姐的疼爱,小姐还不清楚?” “呵,我只知道,父亲对我的疼爱,始终抵不过位高权重!” “总归是一荣俱荣一衰俱衰。小姐好了,老爷才能更好。” “算了,本宫懒得听你们这套说辞。药送来了,人就赶紧走吧。” “是,小姐。” 风念念听到有步子声走出,忙下意识地朝最近的陵塔后一避,她身子娇小,自然闪躲进去,也不易察觉,却能透过陵塔的缝隙,瞧得到,从陵塔后高高的松柏丛里,走出的那一人,赫然正是胥贵姬。 只是,仅有她一人,先前和她说话的人却是不见的,包括她亦没有随身带任何的宫女。 胥贵姬的神色没有丝毫的惶张,仅是镇定自若地朝那外面走去,不过,甫走了几步,仿似意识到什么,忽然抬起手抚了一下髻旁的簪花,只这一抚,她的眉心一颦,竟是止了步子。 此刻,她的雪履前是一颗碧绿的翡翠环扣,虽然很小,但因着翠色鲜艳,一眼瞧过去,自是醒目的。 这枚环扣是她今日所戴的簪花后面的扣子,这枚簪花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因着是皇上昨日赏的,她才立刻就戴在了发髻上。 只是,眼下,仅瞧见环扣,四周瞧了一下,却是不见簪花的,若是掉在别处倒也好说,但这会子,显见是环扣先松开,簪花才会掉落,前后隔得距离不该会很长。 所以,仅说明了,许是有人来过,偏巧捡了这枚簪花。 然,捡了就捡了,哪怕是皇上赏下的,她弄不见了,也不会有什么责罚,问题就在于,这捡去簪花的人,是否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呢? 纵然,方才那些话,若被旁人听到,也未必听得明白她在说什么,可,她却是不得不慎重的。 纵然,她命怜香在外候着,未曾想,确还是出了纰漏。 眸光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终是停在那座陵塔上。因着这座陵塔的存在,这里素来是庵堂内清净的地方,每日只有辰时、子时会有姑子进陵塔内清扫换香。可今日,她凝着这座陵塔,步子终是朝那里走了几步。 陵塔共有九层,每一层的墙壁上,皆供奉着宫里历代在此落发出家太妃的骨灰瓮。 虽然在日间,这里瞧起来也是森冷的。 她打量了一眼底层,便慢慢步上二层,履鞋踩上阶梯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想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而她的手看似抚着袍袖,实则里面恰是一柄锋利的匕首。 在宫里,这类防身的利器,对嫔妃来说,并不少见,只是,用途却不仅仅限于防身。 甫要再上一步时,她不由得微微止了步子,源于,陵塔外,竟是传来了皇上驾到的通禀声。 这通禀声让她一惊,忙收了袍袖,从台阶上径直步了下去,甫到陵塔门口,外面果然是明黄的仪仗乍现,正是西陵夙。 而瞧这样子,该是西陵夙甫下了早朝,就赶了过来。 “臣妾参见皇上。” 难道说,是帝君下朝后往她宫里去,没有瞧见她,便寻她到了这儿? 说起来,今日亦是她第一次到庵堂祈福。 这般想时,心下微微地能觉到些许甜意,可,这甜意很快就事实所打破: “平身,雪漫不必多礼。”西陵夙的语意是淡淡的,甚至只是象征性地扶了她一下,而这一扶,她略抬起的眸子,瞧得清,西陵夙的眸光恰是越过她,瞧向另外的地方,仿似在搜寻着什么。 显然,不是在搜寻已在他跟前的她。 她真的是笨了,怎么忘记了,今儿个不仅是她到这里来,为了避免后宫生疑,也方便仔细观察,或者说其他的什么,还拖了一位这几日,哪怕身份卑微,却甚得圣宠的茗采女呢? 如今,可见西陵夙是来寻那采女的。 倒是她不知趣了。 “皇上,臣妾只是过来礼佛,一会用完午膳就会回宫,既然皇上来了,是否得空一并用午膳呢?” 纵然心知肚明,只是,刚才她的‘出现’,明显让彼此尴尬,如此,自然也当由她来解去这份尴尬。 “甚好。”只淡淡一语,西陵夙却是应允的。 “臣妾到这是给历代的太妃们上柱香,也算全了份孝心,时辰不早了,臣妾陪皇上先用午膳罢。” 西陵夙的步子却没有立刻移开,反是若有所思地凝了一眼那座陵塔,此时,有一小太监忽然急急奔来,附在随行邓公公耳边说了几句后,邓公公忙躬身上得前来,尖细的嗓音是让人不容忽视的: “皇上,采女主子现下在思渺台那边呢。” 果然是为了她。 虽然一早就猜到,真正听得从邓公公口中说出时,却依旧是难耐的。 只是脸上仍是浅浅笑着: “皇上,此处离思渺台不远呢。要不,从那去膳厅也是一样的。” 她轻声细语地说出这句话,眼角的余光瞧得到,怜香早已躬身出现在她的身后。 有些事,如果关系太大,就未必是这些宫女所能知道的,而心腹的宫女,培养出来,确也实属不易,尤其还要确保在任何时间,不会出卖她的宫女,虽然,耗费了数十年的光景,终究是培养了一名出来,却是被父亲派在了别的用处上。 而怜香,虽然也算是心腹,可,始终还欠一点火候。 所以,刚刚,她只摒退了她,让她随意在松柏林外候着,若有人误入松柏林,学鸟叫几声便可,但,眼见着,并非万无一失。 然,邓公公的话,却又让她的心里微微抽紧,思渺台离此距离不远,若说方才是那采女经过此处,再行到思渺台,只这点时间,确也够了。 并且,如今甬道上都积了积雪,思渺台,上去不容易,往下眺望,由于天降大雪的缘故,景致也不过是片白茫茫的萧瑟,瞧不见,昔日阳光普照在帝宫琉璃瓦上的熠熠夺目,所以,费那么大劲,登到彼处,实是颇费思忖的。 所以,不啻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思绪甫转,西陵夙仅是淡淡道: “天冷,雪漫的身子可禁不住多冻,起驾膳厅。” “是,皇上。”西陵夙既是这般吩咐,哪怕,她计较着什么,也仅能带人抽身离开。 话虽是这么说,离开陵塔时,他的目光仍冷冷地拂了一眼思渺台的方向,看来,倒是他多担心了,她不仅应付得来,还应付得很好。 而,思渺台上,奕茗正在一处岩石旁,极目远眺,当然,目光所凝着的地方,却并非是那九重宫阙,恰是越过宫阙,凝向宫外。 三个月,如今已过去了两月有余,师父说到三月届满便会出关,哪怕,她对这句话,始终是将信将疑的,可,在这一刻,她宁愿选择相信的。 那噩梦太过逼真,逼真到她真的很害怕,如若师父真的有事,即便她陪在他身边都无济于事,即便那双修的法子也未必是有用的,即便,她回到这帝宫只是想做个了断。可这些,都不会成为让她不必愧疚的借口。 人在这一世,若没有牵绊,会过得更加纯粹、快乐,而这些,她都做不到。 “主子,风大了,奴婢扶您下来。”千湄走到台下,轻声提醒道。 不知怎地,只想到这最高的地方,以为,能眺望得更远,可再远,又能瞧得透几重天呢,也越不过这重重的宫阙,望不到牵肠挂肚的未晞谷。 而她,真的不想成为帝王的女人。 不想—— 深深吸进一口气,手指冰冷一片,其实,说穿了,不啻是在希冀着会有人带来师父的讯息,毕竟,以往师父在这帝宫能够出入自如,连西陵夙都未曾察觉,仅能说明,这宫里,或有人接应着师父,也或者,本来在这宫里,就有一个人是供师父易容成那人的样子。 而,如今,师父虽不在这宫里,可,那人总还是在的,师父若有事要传给她,必也会通过这人吧。 她,就在等那人的出现。 在三个月的约定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等待着有师父的只言片语传来,毕竟,师父说,她只要好好的,总会看得到的,不是吗? 然,这份等待,或许,终究在日复一日的失落中度过。 一如此刻,她默默下得台阶,千湄本被摒退在稍远的地方,在远远瞧到西陵夙仪仗的华盖,及至西陵夙跟前的太监到这探望时,还是忍不住违了她的意思。现在,千湄急行了几步,到奕茗的跟前,伸手扶住奕茗,一并下得湿滑的台阶: “主子,皇上来了,主子还是过去请个安吧。” 千湄无视她的吩咐,显见不止是让她下来,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却想不到,是他来了。 算算时辰,现在,他才下朝吧,难道说,看到禁脔不在乾曌宫中,他都会急着寻到这吗? 待在这帝宫,待在他的身边,她已如折翅的鸟儿,再怎样飞,还能飞出去吗? 即便,能唤来师父豢养的白雕,她又能走吗? 在他没有厌倦前,这个游戏,由不得她先说停止。 只因为,他是帝王,他可以视生命如草芥,他也可以在私下不信守任何的允诺,来威迫她屈服。 闭上眼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仅是由千湄扶着,朝前面的院落走去,甫走到松柏林的外面,那棵偌大的松柏树后,却是陡然转过一个人来,正是风念念,她走得极快,竟是一下子撞到了奕茗的身上,这一撞,幸好千湄扶住奕茗,方没有大碍,只是风念念神色不再淡然: “见过主子。” “不必多礼。” 依旧是客套的言辞。 “主子没吩咐,嫔妾还有事,先行告退。” 说吧,风念念转身,竟是去得更快。 而奕茗甫要朝前走去,却是瞧到地上一枚簪花,看样子,正是风念念遗落下来的。 “主子。”千湄俯低下身,捡起那枚簪花,递给奕茗。 奕茗伸手接过,才要回身,唤住风念念时,却听得不远处是女子娇俏的声音响起: “皇上,膳厅该是这个方向……” 语音甫落,奕茗下意识回过眼眸时,正对上西陵夙的眸光,他的眸光径直地射到她的脸上,薄唇微扬: “采女也在这……。” 许是走久了的缘故,那张小脸却是有些许的血色,再不似以往的苍白。 看上去,她的身子倒是大好了,他的心底莫名却是不悦的。 说不出来为什么,仅是这么瞧着她的样子,心里十分不舒服。 “参见皇上,参见贵姬娘娘。”她按着规矩行礼,语意很是淡然。 这份淡然更让他眸底的寒意聚起几分,倒是胥贵姬微微一笑,上得前去,亲手搀扶起她: “妹妹不必多礼,正好,皇上要用午膳,妹妹一并相陪罢。” 这一语说出口时,也算掩去她先前的不自在,是的,方才,瞧到西陵夙的步子朝膳厅相反方向走去时,竟是会说那句话,如今想来,分明是西陵夙瞧见奕茗,才过去的吧,倒又是她的不识趣了。 只是,这一扶,她的手顺势牵着奕茗的手,甫要和她一起走到西陵夙身旁,却是发现,奕茗手心攥着的东西,恰是一枚簪花,正是她的簪花。 果然是在奕茗的手中。 她瞧着那枚簪花,只在唇边勾起一抹弧度: “妹妹手上的簪花,好眼熟啊。” 这一语,不算大的声音,也不算多讶异的语气,终是让西陵夙的眸光飘了过来。 这枚簪花是昨日才赐下的,哪怕不是西陵夙亲自选的,但,总归,会有些许的印象,只需有人在旁边稍加提示: “娘娘,这不是皇上昨日才赐您的簪花吗?” 怜香自然拎得清胥贵姬话语里的暗示,在旁边,轻轻说出这一句话。 “咦,倒真是本宫的簪花呢,只是刚刚本宫才发现,竟是不慎掉落了,正想着怎么给皇上请罪呢,原来是妹妹捡到了呢。” 承认是她捡到的,那么无疑就是默认了她曾到过松柏林。 若不承认是她捡到的,那么无疑就是默认这簪花来路不明。 所以,这一语,无论怎样回答,都会很难。 “娘娘,明明是奴婢方才因着过来时风大,在斋房替您重拢了发髻,未曾想,只一会的功夫,竟是不见了。”怜香嘟囔地继续说出这一句。 这句话,自然并非是胥贵姬的本意,怜香虽领会错了,倒不啻更加直接了。 胥贵姬不再说话,仅将目光睨向奕茗,奕茗的眉心颦了一下,手里的那枚簪花,纵然轻,此刻,压在心底,确是重得很。 【冷宫薄凉欢色】33 其实,若说出这枚簪花是风念念遗落下的,亦未尝不可。然,风念念刚刚才走了过去,西陵夙和胥贵姬就已经出现,所以,风念念走得该不会很远,而这么近的距离,按着规矩,风念念是应回身请安的,可,风念念却是没有过来。 按着太傅府的家规,风念念是不会如此不谙规矩的。 瞧着这枚簪花,却是精致玲珑,很讨人喜欢,但,倘说风念念贪图这样的簪花,私下藏了去,却也是很难让她相信的,身为太傅的千金,优渥的世家背景和家教,断是不会做出这样的行径。 难道说,是什么难言之隐,让风念念去逃避? 心思甫转,瞧到千湄在旁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终是轻声道: “是嫔妾方才在这捡到的,嫔妾也不知道,为何娘娘的簪花会遗落在此处。” 这句话,是真话,只是隐去了关键的那一人罢了。 “想必是怜香记错了,这簪花早就是本宫不慎遗落在这的吧。”胥贵姬只从奕茗的手中接过簪花,却是四两拨千斤般轻巧地道 “娘娘——”怜香的语调显见是有些不服气的,可胥贵姬睨了她一眼,怜香便是噤声。 因为,娘娘那一睨,含了斥责的意味,犹想起,方才娘娘让她守在外面,她本来是好生地看着,是否有闲杂人等来,偏巧,早起时吃撑了些许,是以,眼瞅着娘娘进去,想想暂时离开一会,也无大碍,便是偷偷溜去了不远处的茅房。 未曾想,从娘娘此刻的神色来看,仿似出了什么纰漏。 于是,适时的噤声,是必要的。 “是吗?”西陵夙冷冷地说出这句话,“这簪花,朕也只赏给配得上这赏赐的人。” 说罢,他径直转身,不再去瞧奕茗。 对这样的女子,他怎么可以有丝毫的心软呢? 心软带来的后果,经历过一次,他便不会再要第二次。 奕茗只躬身站在原地,胥贵姬凑近她,低低笑着道: “这宫里呐,有些东西捡了,再物归原主,是皆大欢喜,只是有些东西却是捡不得的。” 这一语背后的乾坤,奕茗听不懂,或者说,是她不愿去听懂。 帝宫中,其实每个人活得都那么累,可再累,却都仍旧苟延残喘地愿意待在这。 这,并不是她要的,所以,在这一刻,她宁愿是不懂的。 她只站在那,但甫转身的西陵夙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仿似想起了什么,稍回了身,她忙躬身,行到西陵夙跟前,道: “皇上,嫔妾身子已是大安不少,是以,请皇上恩准,嫔妾能回碧水宫。” 纵然,在胥贵姬跟前说出这样的话,在以往来说,未必是恰当的。 纵然,西陵夙先前虽没有下任何口谕,不许她离开乾曌宫。 但,如若没有碰上,回了也便回了,可此时,却是碰上了,并且,难保,西陵夙来此不是为了带她回去。 所以,干脆先挑开了这句话,让西陵夙碍着胥贵姬在旁,为了他自个的面子,都会允她这一次。 她能觉到,随着她这一语,西陵夙眸光如炬地睨向她: “采女康复得倒真是快,既如此,朕自然不会阻你回宫。” “谢皇上。”她躬身谢恩间,西陵夙一拂龙袍,径直离去。 而,在不远处的松柏树后,风念念浑身瑟瑟发抖地站在那,刚才,她发现簪花从掌心掉了,是想折回去的,却没有料到,胥贵姬陪着皇上,竟是也到了这儿。 所以,她只生生地拖回自个的步子,再是迈不出去。 听着胥贵姬的语气,若是让她发现,簪花原来是被她捡到,或许,不难联想到,彼时的话语,被她无意听得,那话语即便她听不明白,对胥贵姬来说,却是极其隐秘的事。 而,她父亲风太傅和胥司空的政见素来不和,她若出去了,恐怕仅会徒添不必要的麻烦。 是以,她没有走出去,反是将身子更深地隐进松柏树后,哪怕,那位采女要说是她的,可空口无凭啊,哪怕,千湄能证明什么,然,千湄毕竟是采女的丫鬟,所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思绪中转过千湄二字,这宫女本是伺候钦圣夫人的宫女,莫非,这名采女本就是钦圣夫人? 原来,潜意识里,她亦是气量狭小的女子,竟是期待着,假设胥贵姬误以为采女是那偷听之人,即便那些话听不出所以然来,日后必会处心积虑去针对那名采女。 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这样可怕了呢? 她的脸色苍白,反咬住自个的唇,因着这一念滑过思绪,只让她的步子下意识地朝松柏外走去,可,那边,明黄的仪仗却已然远离。 迟了一步,一切,再无法挽回。 齿间觉到腥味时,才发现,已将唇咬破。 而以如今的心境,再念心境,都是超脱不得的,只默默朝庵堂的门口走去,才走了几步,却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刚才避入陵塔时,她是紧张无措的,也正因此,她将手上的火炉顺手,放到了一旁,而只将双手扶住后面的栏杆,若是胥贵姬要上得陵塔来,那么,或许,她唯有想法子,从后面翻出去。 可,没有想到,其后却是因着西陵夙突然到来,使得胥贵姬没有上得陵塔,而她听着声音远去,竟是急着逃离,没有顾及到那放置在一旁的火炉。 那火炉纵然不是她的,此刻,只让她更为惶张起来,忙折返身,甫要朝陵塔行去,远远地,却是瞧到胥贵姬身旁的宫女怜香亦正朝陵塔走去,她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停了步子……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仪瀛宫。 “娘娘,奴婢遵娘娘的吩咐,去往陵塔里查看,却在第八层发现了这个。”怜香轻声禀告,将手中的一只宫里常见的火炉呈给胥贵姬。 胥贵姬并不接过,只淡淡问: “是哪一宫的,可去查了?” 她本来是想往楼上查看,只是彼时,西陵夙的驾到,让她没有办法去拿罢了,可,她却是是始终怀疑,若有人偷听,也必会退入陵塔后,藏匿在楼上,因着慌忙,许是会遗漏下什么也未可知,所以,她才会在西陵夙的仪仗离开陵塔后不久,就吩咐怜香去往陵塔查看。 果真,是有遗漏的,只是,即便让她得了火炉查得了来处,恐怕不过是空口无凭。 也可见,这件事,必须要尽快有个处置方罢。 “奴婢去司计司问了,这样的款式正是采女这一位分所有。而宫里,仅有茗采女一人如今是这个位分。” 宫内大部分的用物都是按着品级来制的,每一个品级所能用的物什,都有严格的规定,所以,要查到这只火炉是从哪里来的,并不难,查到了,也仅是再做一次确认罢了。 果然,是那茗采女,不,或者该说是钦圣夫人。 胥贵姬的唇边浮起一抹弧度,这抹弧度隐现的时候,殿外却是传来太后驾到的通禀声。 虽然父辈的政见不和,可在这宫里,有时候确是必须要维系一种比前朝更虚伪的关系。 譬如现在,她本倚在榻上,听到这一声通传,立刻从倚靠的姿势起身,在太后进得殿时,施施然福了一礼: “臣妾参见太后,太后长乐未央。” “哀家说过几次了,胥贵姬有了身孕,今后不必再给哀家请安。” “是,太后。”胥贵姬顺着太后的相扶,反手也扶住太后,朝一旁的暖椅上走去。 “昨日,疆宁进贡了这些葡萄,皇上赐下了一篓给哀家,哀家想着,你怀了身子,总爱吃些酸的,倒不如用些这个葡萄,确是爽口的。” “呀,是晶玉葡萄呢。臣妾听闻每年也唯有四月,疆宁方会进贡这稀罕的晶玉葡萄,未曾想,如今除夕尚未到,这葡萄倒是有了。” “呵呵,今年雨水多,这些葡萄耐不得水,早早听说是移往了暖棚,如此,却是成全了它比往年早熟了一季。” “臣妾听闻太后最爱用葡萄的,如此稀罕的葡萄,赐给臣妾,让臣妾怎么过意得去?” “哀家是喜欢葡萄,可这晶玉葡萄确是太酸了,哀家没有这口福,给哀家的皇孙用了,也是好的。” “太后说笑了,也未必见得会是男孩。” “哀家确是觉得,胥贵姬定是有福之人呢。” “能为皇上诞下子嗣,本就是臣妾的福气。”胥贵姬的脸上微微一红,太后已然捏过一枚晶玉葡萄,递给胥贵姬。 胥贵姬极其郑重地接过,太后的话语悠悠地响起: “这话说得好,来,尝尝,这晶玉葡萄的味道如何?” 这晶玉葡萄的味道自然是好的,谁不知道,自西陵夙登基以来,上一回的葡萄进贡就悉数赏了太后,这一回,同样如此,所以,再如何的味道绝佳,对旁人来说,只怕真的是既酸且涩。 然,胥贵姬仍是恭谨地将葡萄放进唇中,这当口,忽然怜香想起什么,唤了一声: “呀,奴婢差点忘了,陆院判吩咐给娘娘下午喝的汤药,奴婢竟是忘记去端了呢。” 太后的眸光微微转向怜香: “这丫头果真是不省心的,眼见着你如今身子越来越重,身边总得放些个得力的人才是。” 太后说出这一句,胥贵姬本来低垂的眸光却是一亮,她的樱唇轻嚼,仿似将那枚晶玉葡萄咽下后,才道: “臣妾也正有此意呢,只是,臣妾使唤的宫女早就到了份额,又不忍心遣走几个,若是这样,再让尚宫局派人来,怕是不好呢。” 太后瞧她咽下晶玉葡萄,只将手拢紧长长的袍袖下: “有什么不好的,如今,你腹中的子嗣为大,哀家这就下口谕让尚宫局再挑几个得心的老宫女过来。” “那,臣妾多谢太后了。” 胥贵姬徐徐拜下,太后伸手扶起: “罢了,这礼多得真让哀家觉得再待在这,反是让你遭罪了,也罢,哀家总算是将这葡萄送到,也就不影响你歇息了。喜碧,摆驾回宫。” 太后吩咐道,随着众人的行礼声,太后缓缓步出胥贵姬的寝殿。 太后前脚刚走,后脚胥贵姬便回身走向床榻,迅疾地从唇中吐出那颗晶玉葡萄,怜香识趣地接过晶玉葡萄,只听得胥贵姬道: “都下去吧,本宫要歇息一会。” 殿内宫人悉数退下,怜香仍是跟在她的身旁: “娘娘,那这篓晶玉葡萄怎么处置?” “自然不能扔了,你替本宫把它都吃了。” “这——是娘娘。” “你怕什么,若有问题,你没怀孕,自然不会伤到你。” 她对太后不得不防,不仅由于,宫闱的倾讹实属平常,更由于,另一种不为人知的计较。 “奴婢不是怕,只是这葡萄太贵重了。”怜香嗫嚅地道。 “呵呵,本宫让你用得,你就用得。”胥贵姬微微一笑,不过是枚晶玉葡萄,怜香就这般畏首畏尾,可见,先前她判断得不错,这样的丫鬟,调教得还欠缺火候。 不过,这一次,太后虽送来了这让她不得不防的晶玉葡萄,没曾想,也带来了一道意外的惊喜。 由太后下口谕,往尚宫局调人来,那么,她得力的宫女便也有了,如是,今天陵塔这样的事,就绝无再发生的可能。 包括,她这一胎,是否能怀得长远,总归是需要一个知心得力人的照拂。 而,调来那一人之后,对那还没成气候的茗采女,仍是需要借力打力,尽快解决了才是。 且不说那茗采女极有可能就是钦圣夫人,单单今日在陵塔听到她的对话,这样的人,就是留不得的……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碧水宫。 在奕茗回宫时,才由巧儿拢了炭火,当然,这些炭火自比不上乾曌宫的银碳,虽不至于有刺鼻的味道,却也是烟雾大得很,她本来风寒初好,喉口很是干燥,被这炭火一熏,不过两个时辰,反是有些咳嗽起来。 “主子,奴婢把这炭火移到帘外,多点几盘,如何?”千湄甫传了晚膳回来,瞧见奕茗不住地咳嗽,问。 “无妨。” 奕茗端起一旁的茶盏,才要喝一口,千湄忙紧赶了几步上得前来,阻道: “嗳,都凉了,奴婢给您再去冲壶热的来。”主子今日还是月信期,这几日,是最忌讳用凉水的。 “哪那么金贵呢?”以往在谷里,她最是贪凉的,虽然知道凉茶喝多了,对本就偏寒的体质不好,可她却是由着性子地去喝,只今晚,倒又是被千湄阻了。 她阻的神态,虽然不会像师父,可莫名的,鼻子微微一酸,以往,也唯有师父在她小的时候会这般阻她。 包括这一年,同样如此。 师父,心里念起这个名字,她的目光移转到挂在床榻旁的碧玉箫上,不自禁的起身,千湄忙将那茶壶拿了,掀起厚重的帘子朝外走去。 而奕茗已走到床榻旁,伸手,将那枝碧玉箫取下,指尖抚过那箫身,纵然冰冷,却是柔滑温润于指腹,更沁进她的心底。 师父,现在,还好吗? 可,她除了好好地等着,竟是要知道师父的消息都是不能的。 轻轻嘘出一口气,她的脸颊熨帖上那碧玉箫,也唯有这箫,才能给她些许的力气,在这让她厌恶的深宫里,继续撑到被西陵夙厌弃的一天。 眼下,应该距离这一天不会很远了。 最迟,也不过等到汝嫣若进宫,就能实现。 “师父……”不自禁地叹息着低喃出这两个字,很轻很轻,眼底涩涩的,有些许朦胧的雾气湮起。 但,这些雾气却是让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声音是如此的冷酷无情,只比那碧玉箫的质地更为寒冷: “茗奴对这支破箫都能掉下泪来,朕倒不知道茗奴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她猛地一震,抬起脸,雾气朦胧的眸子正对上西陵夙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而下一刻,他的手就从她的手中劈手夺过那支碧玉箫,她很快就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有时候,哪怕抵触着一个人,却偏偏又和那个人有着最不能回避的灵犀。 一如现在,她第一次,用力地从他手上去夺那碧玉箫,在谷里因着辨析药粉需要,留长的指甲,从他的手背划过,那长长的血痕是醒目的,由于速度快疾,那血痕划得很深,鲜血须臾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想过这样伤他,哪怕,她会蛊术,通医理,在他一次又一次强迫她时,都不曾想过去伤害他的身体,或许,因为伤了他,其实,她也更加难受吧。 而他的眼底终是浮起一抹疼痛的神色,在这抹疼痛的神色逼视下,她的手再握不住,怅然地松开。 只是甫松开,他夺过碧玉箫就要往那地上掷去。 纵然,她曾经在太后寿诞献那曲凤阙箫舞时,知道这碧玉箫的质地是坚硬的,可,她还是随之跪到地上,这一跪,西陵夙的手亦是再掷不下去,只涩苦地问出一句: “告诉朕,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朕怎样才能让你的心——” 这句话,甫要说下去,却是生生收了口,仅是咬紧牙齿,凤眸凝住跪在地上的女子,紧握箫的手,青筋隐现。 “我没有心了,对一个无心的人,皇上难道连一支箫都不能容吗?” “不能,朕不能!”他发狠地说出这句话,只攥紧了箫,朝门外走去。 这箫对她意味这般深重,果然是萧楠的罢,而那凤阙箫舞时,她已手执这支箫轻吹曼舞,他还需要再怎么想呢? “皇上——”她竟是还是不起来,仅是喊出这一句。 “什么时候,朕在你的心里,除了这个身份之外,还有其他,你再来问朕讨回这支箫!”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回头踏出碧水宫。 殿外,是被他勒令不得通禀的宫人,也包括千湄,千湄眼见着西陵夙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忙躬身上前,才要说什么,却被西陵夙冰冷的眸光一扫,一滞间,已听西陵夙凌然道: “传言婕妤侍寝!” “是。”邓公公在一旁,忙躬身道。 本来,今日晚膳前,帝君竟是一反常态的不在乾曌宫用膳,只来了此处,他猜测着,该是会让司膳司将晚膳一并端至碧水宫,没曾想,才入殿没有多少时间,就愠怒地走了出来。 而这愠怒又截然不同于以往的愠怒,俊颜上不露分毫,却是隐在背后的那种,更让人不寒而栗。 可,作为太监,皇上的事,又岂是他能多管多问的,只应出一声是,接下来,一连半月,西陵夙都翻了其余各宫嫔妃的牌子。 随着临近除夕,宫里一派喜庆的气氛,甚至于,将原来的中宫殿翻整得焕然一新,另提了一块金灿灿的匾额:若凰宫。 将汝嫣若名字中的一字,再配上这个凰,由西陵夙亲自提了匾额,这等的殊荣,却是坤国历代皇后中都不曾有过的。 是以,这件事,却是和即将到来的除夕晚宴一样,吸引了宫里大部分的注意力,也分散去,这名身份卑微,虽得了一时盛宠,又似因不驯,忤逆帝君,被冷淡下来的茗采女。 也正因此,乃至于,除夕晚宴,本该是宫里诸妃齐聚的盛会,司衣司亦会给各宫娘娘准备与宴的盛服,但,惟独碧水宫的这位,确是一直没有盛服送过去,其实不光是司衣司,其他各司显见对这位主子也是怠慢的,譬如,那炭火总不是按时定额地送上,连那每日的膳食,都有些差池起来。 可,碧水宫的那位却是静默的。 “主子,奴婢给主子拿早些时候赐下的缎子裁了件衣裙,主子看看可好?”千湄手上捧着衣裙进到殿内时,奕茗仍是在诵读着经文。 这数十日以来,她很安静,因为炭火稀缺,加上她又不适应这些炭火,干脆每日里也不再点,只在身上裹着厚厚的衣裙,看上去臃肿无比,可对她来说却是无所谓的。 西陵夙那日走时留下的那句话,她听得清楚,确宁愿想不清楚。 因为,表面上,他要的答案,她是给不出的。 哪怕,那个答案,不过是帝君一时的兴致所在。 于是,僵持的结果,或许反倒更好。 对一名在宫里逐渐失去圣恩的嫔妃,会随着皇后入宫,秀女选秀充盈帝宫之后,真正被他所遗忘,待到那时,或许,她才可能再出得了这座宫闱。 哪怕,名义上,她不能出宫,可,若帝君不在意了,以死人的身份出去,也终归是好的。 而,这半月,她一直关注着自个的脉相,幸好,并没有任何担忧的情况发生。 只是,明晚就是除夕家宴,因着司衣司没有送衣裙过来,她琢磨着许是可以称病不去也未可知。 但,千湄却在这时,奉上衣裙,纵然不过是极普通的款式,可,里面蕴含的心意,她做不到不动容。 “很好看,谢谢,我很喜欢。”她微微一笑,伸手接过那件衣裙。 “那奴婢伺候娘娘换上,看看适合不适合?” “嗯。”虽然不想去参加家宴,却还是不忍拂了千湄的好意。 千湄关阖上殿门,再伺候她换上衣裙,没有特意量过,却是合身的。 看来,这名宫女不仅细致,而且,关心着她的一切。 “不用改了,合身。” 千湄眯着眼笑起来,殿外,突然传来细碎的步子,接着,关拢的殿门外,是邓公公的声音响起: “皇上口谕,赐茗采女珠簪两枝,明晚家宴佩戴。” 简单的一道口谕,却是借着赏赐,让她再不能用任何借口推辞出席。 是看她如何寥落,还是让她看清,他的盛宠在这宫里对嫔妃来说,有多重要呢? 不过,再怎样,需要她忍耐的时间,应该不会多了。 那两枚珠簪,款式很是一般,这样一般的款式,也好。 她孑然地立在窗棂前,这天,越发冷了起来,看来,又要下雪了罢。 今年的雪倒是下了好几场,终究是一场冬雪,一场寒起来。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西陵夙按着规矩,本来该在几天前就‘封笔’、‘封玺’,今年由于秋狩延缓了归来的时间,一直到除夕的前一天,才正式进行了这项仪式,然后按着规矩,会在正月初一的大典再行‘开笔’、‘开玺’。 而,除夕这一日,虽然,宫内的宴饮要到酉时方会开始,在这之前,午膳是西陵夙宴饮群臣,但,早早地,各宫嫔妃都换上了盛装华服。 今年的除夕对她们来说,是汝嫣若进宫前的最后一个除夕,往后,除夕的夜晚,帝君只会和皇后共同度过。所以,这个机会,对于她们中的绝大部分来说,都是要把握住的。 纵然去年,帝君在除夕夜并没有翻任何一宫的牌子,可,不代表今年不会。 所以,她们对这个机会更是期待。 这种期待在打扮上自然是颇为用心,司衣司特制的服饰本来美不胜收,配上别致的发髻,精美的簪环,衣香鬓影间,是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宴饮厅设在庆禧殿。 唯有庆禧殿分为内外两进,当中以戏台隔开,太后率诸妃在内殿候着,近支王爷及女眷则在外殿同饮。 晚宴,不仅有歌舞助兴,最后更是会燃放极其灿烂的焰火。 当然,这些都是其次的,能让帝君今晚为自个的目光停驻,才是深宫里这些女子的所愿。 胥贵姬的身子,因着了厚厚的锦袍,并不怎么见形,而这锦袍的颜色却是极其艳丽的孔雀蓝,配上雪色的貂毛,雍容华贵。 安贵姬在一众嫔妃中,所穿的袍子却是不甚出众,只是一件酱紫色的袍子,戴的簪花也是贵姬位分可戴的款式,并无新奇之处。 言婕妤着了淡粉色的缎袍,这种缎袍由于较薄,裙摆拖曳得很长,却煞是迷人的。她的发髻盘成帝都如今时兴的飞月髻,用新鲜的茶花做饰,在一众嫔妃间,十分醒目。可,这份迷人醒目的代价,是她冻得有些难耐,早早,便走进殿宇,另外宫女奉了新加炭的火炉捂着。 范容华今日穿的却颇是宽松的样式,月白色的底纹上用金纹勾勒出菊花的高洁,配上宫髻,以及雏菊的装饰,分外的优雅。 当然,位分最高的皇贵妃玲珑,所选的自然是最华丽的宫裙,六支金步摇在蛟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惟独衬不亮她眼底的光华,直到一纤瘦的身影从殿门那端,姗姗来迟时,她眸底才被勾起些许的凝注来,那人,正是茗采女。 一袭素淡的棉袍,平淡无奇的发髻,配上同样平淡的饰物,还有几乎没有妆容素净的小脸,她就出现在那边,朝殿内的诸妃稍行礼后,径直走到最末位的几案旁,躬身坐下。 甫坐下,殿外就传来,太后驾到的通禀声,旋即则是皇上驾到的通禀。 俩人几乎一前一后,步进殿内,纵然,表面上,身份关系未变,可有些,却是不再一样了。 譬如,以往西陵夙总会下意识地和她并行,但,这一次,他大踏步地越过她,率先在主位坐下。 而她缓缓走到他旁边的位席,可瞧见底下的姹紫嫣红,纵然,现在她还是唯一一位能坐在他身旁的女子,但,很快,另外那面的位置,就将会有人坐,不过,又如何? 眸光掠向台下的诸妃,在和西陵夙一起接受诸妃礼拜的她,终究是这大坤国,永远至高的女子! 而,那些看似现在光鲜亮丽的嫔妃,明日,或许只能沦为慈云庵的姑子。 风初初的唇边浮起最明媚的笑靥,如果视线能够越过那戏台,便能瞧见那一人了吧,只是,如今终究隔着这些,咫尺,却是天涯。 随着帝君入坐,宴乐声起,有宫人鱼贯入内,给诸妃奉上餐点。餐点自然是臻美的,皆是司膳司耗费了数月的心血,精心调配的菜式,待到菜式上来后,便按着宫里的惯例,开始转宴,将宴席上的各类膳品、陈设从西陵夙的几案前开始,在诸妃的几案上转一遍,意为共同享用。 转过之后,方正式开始酒宴。 西陵夙在丹升大东乐声中进第一杯酒,诸妃接次一一进酒。当然,敬的不光是酒,更重要亦是说一句吉利的话,并在除夕之夜哪怕最后不能侍寝,都能更近帝君的身旁。 诸妃由玲珑带着,一一往西陵夙几案旁敬这一杯酒,神色各异,却都是千娇百媚,奕茗是最后起身的,端起那杯美酒,一步一步行到西陵夙身旁,除夕,亦是除中秋之外的团圆之夜。 可,她却是不能团圆的。 师父,父皇,都不在身旁,却不得不陪在另一个人身旁,如此,怎能谓之团圆呢? 而现在,她还要向这一人敬酒,说些祝福的言辞,碍着规矩,又不能公然的去违,只端起酒盏,一酹向他: “敬皇上。” 简单干涩的三个字,一如她现在的容颜般,从复进宫到现在,不过区区半月,先前的钟灵秀气,生生地被剥离开去,剩下的,唯有现在铅华淡淡下的憔悴。 他接过她的酒盏,能觉到她的指尖下意识地避开,在他接过的同时,便已然松开。 松开的同时,她神色清冷,甚至于,连一丝的眸光都不愿给他。 曾几何时,竟是陌生如斯,或许,那些熟悉,也不过是曾经他的自以为是。 哪怕,能囚住她的人,得到她的身,她的心,却终究在他触不到的地方,无论他怎样的去触及,能触到的,只是一手的冰冷! 而那颗心,包裹着层层寒冰,他即便靠近,即便强占,可根本没有办法褪去这层寒冰。 是以,在这一刻,手咯咯作响地执起这杯酒,甫要凑近薄唇,却骤然止住,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只把那酒盅掷扔到一旁,接着语音泠泠: “卑微的人,怎配敬朕的酒。” 卑微,是啊,她真的卑微,卑微到强迫自个去做不愿做的事,她抬起目光对上他的,却是微微笑起来,一笑间,她眸光轻飘飘地移开,返身,径直步回自个的几案旁。 而西陵夙这一语,虽不算响,却也是足够让殿内的诸妃听得隐约,尤其是风初初,乍一听到,是有些惊愕的,从小到大,她素来知道西陵夙的情绪甚少外露,哪怕曾经对她,也只有外露过一次,亦是在俩人独处的时候。 那一次,她不愿和他去放纸鸢,源于,早应允了另一人,于是,他沉默间,只狠狠把那纸鸢掷扔到池子中,纸鸢浸了水,当然是再无用处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只纸鸢,是西陵夙耗费了数晚,方做成的。 是他的一番心意,可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辜负。 但那一次,不过是在人后。 可,这一次,竟是当着诸妃的面,看似是贬低这采女,实际呢? 她略转了目光,睨向西陵夙,只看到西陵夙手势一挥,示意歌舞开始。 戏台上的开始跳‘庆隆舞’,这种舞是一方扮演猎物,一方则扮演猎人,而今晚这戴着面具的一方,其中一只却是戴着银狐的面具,诸妃见此,想起这半月来,宫中的传言,不禁都若有似无地朝茗采女瞧去。 而奕茗仅是低垂下小脸,丝毫不介意旁边的目光,只盯着前面的酒,虽然一醉能解千愁,可,师父却是不喜欢她喝酒的,喝酒也确实不算好,彼时她爱酿酒,但,酿完了,自个是不贪杯的。 只是,那些娇嗔,是往日的她,最率直的性子使然罢。 轻轻吁出一口气,听着歌舞升平,直到祝颂之乐奏起,家宴快要结束,才由身后的千湄扶着,朝殿外行去。 此刻,在正中的戏台上,摆放了很多的焰火,届时,将在这里燃放最盛大的焰火,那些焰火在子时到来前,会将帝宫的上空映亮。 她是最末品级的采女,站的位置也是最靠边的,正中的栏杆后,站着西陵夙,他的身旁分别陪着皇贵妃玲珑,以及胥贵姬,其余诸妃都按着品级一并散开,一眼瞧去,倒是姹紫嫣红,十分喜庆。 太后风初初只站在稍远离她们的地方,她这个位置,恰好是能透过栏杆的间隙,瞧得到些许戏台那端的,那端,人影攒动,那青色的身影,纵然分辨不出,可她却是知道,他一定站在人群的角落,默然地看着这一切。 随着邓公公尖声发令,小太监一溜上前,将那焰火齐齐点燃,随着‘咻’‘咻’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些焰火刹那,将整个夜空只点燃得如白昼一般。 诸妃纵然都似乎世家女子,瞧到尚宫局特意准备的这新颖别致的焰火,也无比喜悦,因着是除夕的缘故,不必拘礼,一时清脆的笑声,以及私语声不时传来,胥贵姬更是咯咯笑着,捂着耳朵,钻到西陵夙的怀里。 西陵夙袍袖张开,只把她揽在怀内。 看上去,真是羡慕人的。 只是,至少有一人不羡慕,甚至全然不在意那一幕,那就是奕茗。 她站在最旁边的位置,淡淡地瞧着焰火,眸底没有任何的情愫,直到,更大的一个焰火在天空炸开,火光四射间,接着一个焰火也将冲到天际。 可,这一个焰火却并不是按着常规,竟是炸起后,骤然转了方向,带着咝咝的声音,直朝帝妃站的位置射来。 那速度之快,让人根本来不及有任何的想法,所有的举止亦是出于本能…… 【冷宫薄凉欢色】34 那焰火由于已腾起了一段高度,所以,失控地朝台阶上旋转地飞来,站在台阶前的诸妃顷刻间陷入混乱的状态。 安贵姬的位置并不在前面,如此危险的情况当前,她也并不惊悚,仅是淡然地站在那,只是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西陵夙,早有太监、宫女急跑过去护着,所以,她却是不用再赶过去的。 风初初的位置是最靠后的,这一刻,玉泠迅疾地挡到风初初的前面,而风初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对过的宴厅。那里,除了意识到这边的焰火燃放出问题,有些许的骚动外,并没有同样危险的情况发生。 玲珑虽站在西陵夙的旁边,可,看到焰火旋来时,胥贵姬只把手都环住西陵夙的身子,哪怕她在旁边,也不见得会得帝君的几分怜惜,干脆只往后退了几步,前面那么多人挡着,想来,也不会威胁到她。 言婕妤是最先发出尖叫的,她只把身旁站着的范容华推搡开,越过避开的奕茗,朝另外一侧逃去,范容华被她这一推,身子径直地扑向玉石栏杆,而,那焰火旋来的位置,却恰似要溅到彼处。而本来奕茗的位置是最旁边,也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只要她回身,那么,这里的一切再如何便是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她看到范挽朝前栽去时,仍是下意识地手拉了一下范挽,接着,拉紧范挽,一同朝旁边避去。 周围很混乱,随伺的太监、宫女都在迅速地朝西陵夙跟前围去,以免让焰火危及圣驾,胥贵姬更是死死环抱住西陵夙,似乎惧怕得很,而西陵夙的目光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不自禁得只朝那一人站的位置瞧去,这一瞧,恰见纤瘦的身影恰似避到稍安全的位置,然,说时迟,那时快,失控的焰火已然旋转到众人跟前,早赶到前面的太监宫女立刻用紧急搬来的华盖挡去焰火,焰火是挡开了,可火星子却是四溅开来。 由于奕茗的身子在范挽前面,那火星子很快燃着了她的裙裾,奕茗松开揽住范挽的手,开始拍打身上的火星子,千湄也紧走几步,帮奕茗拍打起来, 西陵夙眉心一蹙,终是松开胥贵姬的手,甫要朝奕茗步去,奕茗眼角的余光瞧到那明黄的袍裾朝她走来时,竟是逃避似地,绕开众人,就朝台阶处行去,下得台阶,便是往东西六宫去的甬道。 而太监、宫女都只顾着处理华盖挡住的焰火,这当口,忽听得一声惨叫,旦见,胥贵姬竟是径直从那台阶上滚了下去。 那道极其艳丽的孔雀蓝就这般地滚落到台阶底部,胥贵姬随身伺候的其中一名宫女怜香惊得脸色发白,倒是另一位伺候的宫女反应过来,越过那些宫女、太监朝下面奔去。 那名宫女扶起胥贵姬,胥贵姬的手抚住腹部,脸上的神情是痛苦的,而那孔雀蓝的裙裾底下,可以瞧见一缕极细的血线淌出,淌出。 胥贵姬的目光在瞧到那道血线时,整个变得煞白,那代表着什么,她清楚得很,可,此刻,她宁愿不清楚,只双手抱住脸,发出声嘶力竭地尖叫。 奕茗站在台阶旁,刚刚,她瞧到胥贵姬有些愤愤地亦朝台阶处走来,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让胥贵姬先行下得台阶,未料想,胥贵姬竟会从她的身旁跌落下去,她想抓住她,可,那孔雀的锦袍却是太软太滑,她压根就没有办法抓住,就从她的指尖滑过。 只此刻,陡然,紧赶至胥贵姬身旁的怜香一手指向她,哆哆嗦嗦地道: “是她,是她把娘娘推下去的……” 众人的目光蓦地都盯向奕茗,她站在那,从那些人的目光中,看到的,或是怀疑,或是惊愕,或是幸灾乐祸,唯有一人的目光,她却是一眼望过去,都刻意避开的。 她只把身子抵在栏杆上,看着太后从人群慢慢走: “速传院正!” 接着,太后的目光凝向她,语音转厉: “来人,带茗采女到偏殿。”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其实不是第一次被太后审问,上一次,苏贵姬子嗣不保时,也是被太后这般审问的,只是,彼时是西陵夙一应承了下来,撇清了她,将涉案的人作庇护罪,处流放之刑,也就这么过了。 可,这一次呢? 她却是不存任何侥幸,关于他会继续为她应承下来庇护的侥幸。 是的,彼时,他对她的种种,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一直是庇护的。 在这帝宫里,有手握实权的帝王庇护的女子,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再如何,都有帝王替你挡下来,再如何站于风口浪尖,总有帝王垂怜着你,可现在呢? 这种庇护,她再要不得,或许,他也不会给了。 倘若说,祸福都有两面,这一次,无疑就是给了她一次契机,让她得以离开西陵夙身边的契机,所以,在太后问出一句: “怜香,你刚才说是茗采女推倒胥贵姬,你可知道,若你说的是假话,后果是什么。” “奴婢知道,但,奴婢真的看到了,可奴婢离娘娘有段距离,根本来不及拉住娘娘。” “你说的是真是假,哀家自会核查,一旦查出,你所言有假,那么,可不止要你一个人的命那么简单。”太后徐徐说出这句话,语音缓和,背离却带着不可忽视的犀冷。 在汝嫣若还未进宫之前,在钦圣夫人薨逝后,这六宫之中,暂时代执宫务的人,自然还是她。 现在,她只带了奕茗一人到这偏殿,而,胥贵姬则被抬到另一处偏殿,由傅院正和冯院判进行紧急诊治。 而这是西陵夙名义上第二个尚未诞下的子嗣,再如何,他都是会先到那边,直到确定胥贵姬无恙,才会来这。毕竟胥贵姬不比苏贵姬,她的父亲是胥司空。 除夕夜,发生这样的意外,虽然,王爷在的那殿亦是瞧得到的,可,碍着规矩,无谕终究是不能过来的。 于是,除夕的匆匆散宴,只让诸妃在惊吓之后意兴阑珊地各自回宫,倒也给了她一个稍微安静的审问环境。 是的,审问。 对这样一名采女品级的女子,自然是审得的。 “茗采女,哀家问你,宫女怜香说的话,你认吗?” 奕茗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的小脸微微低垂着,在听到太后问话时,没有任何思忖,语音渐轻地道: “回太后的话,嫔妾是无心的。” 这句话,说出来真是简单,可,这份简单甫说完,她能听到,身后传来沉沉的步履声,接着,是太后越过她,瞧向她的身后: “皇上,胥贵姬如何?” 只这一会,竟然就放不下了,这点,是出乎风初初意料的,现在,她的眼睛盯住西陵夙,他的神色却是莫辨的,反是跟在他身后的邓公公识趣地躬身,语音带了应有的哽咽: “太后,胥贵姬娘娘的孩子没有保住,是个已成形的皇子呐……” “什么?!”风初初骤然站起的身子,蓦地一震,神情是疼痛的,可,唯有她知道,这份疼痛不过是场伪装。 她的疼痛,早在失去自己那个孩子时,就已殆尽了。 那个孩子,亦是个未成形的男婴。 如果说,一切终会有报数,现在,无疑就是这个报数应验的时刻。 只是,她却还是需要伪装出现在的样子。 “太后,节哀!”喜碧扶住她,轻声劝道。 “真是我们大坤朝的不幸,接连两名帝子,却都是不能来到这个世上……”太后的语音里带了哽咽,旋即转了语调,只问向奕茗,“无心——茗采女,你的无心,可知造成的后果有多严重?” 西陵夙瞧到奕茗的嘴唇张了下,仿似在想什么,旋即抿了一下唇,在她即将再启唇时,他突然想开口喝止她,可是,她却是抬起眼眸,瞧向高高在上的西陵夙和太后,以前,有太后,以后,是汝嫣若,这个男子身边,从来都不会缺人,而她呢? 她有的,却很少很少,再禁不起陪他耗着了: “嫔妾被火星子灼到,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星子,但嫔妾很怕,所以想从台阶离开。却没有想到贵姬娘娘亦要下得台阶,嫔妾奔得匆忙,根本收不住步子,所以,才撞了贵姬娘娘……” 胥贵姬的摔落台阶,显然不是她的刻意为之,她的刻意,仅在于要避开西陵夙。 而这期间有什么谋算,也必是和帝嗣有关,这宫里,能怀上帝嗣不容易,要诞下帝嗣,却是更加不容易的一件事。 这些,她都明白,只如今,却是一并应了下来,纵然谋害帝嗣是死罪,可若是无心的过失呢? 按着宫规,至多仅是废黜,打入冷宫。 哪怕西陵夙不肯放过她,但,当着太后的面,她又抢先认下是她的无心之失,却是没有办法转圜的。 即便,在初入冷宫的当口,他并不会停止折磨,这种折磨许还带着报复的性质,毕竟,睿智如他,岂会瞧不出她的心思,可,至多两个月,汝嫣若进宫后,难道,他还能记得起她来不成? 等到那时,身处冷宫,又不被重视,若她突然亡故,也该是不要紧的。 而她的师父,那个时候,应已经出关了,她会好好地,继续陪着师父。 虽然,未晞谷内不容外人擅入,倘有可能,日后总有机会再将父皇接到附近,待到那时,一切也就圆满了,如今所受的这些许苦,到了那时,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便是她的盘算。 也是她的了断法子。 所以,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她的目光纵然瞧着那两位最尊贵的人,却什么都没有瞧进去,落进眼底的,仅是,烘漆的柱子上,雕刻着腾云驾雾的龙是栩栩如生的。 可,再如何栩栩,终究是死物,进了宫的人,在宫闱倾讹的浸润中,很快,也会如同这雕塑一样,失去生气。 是的,今日之事,虽并非她所为,可她却成了倾讹的牺牲品。 而她不会去辨。亦算称了背后谋算这一事人一石二鸟的心。 “好一个无心之失,只是,哀家如何知道,你是无心,还是有心的呢?”风初初冷冷地说出这句话,并不去瞧一旁始终不发一言,但手却在龙袍下骤然握紧的西陵夙。 手握得真是紧呐,是心疼,还是痛恨呢? 不过,不管是哪样,都不重要。 重要的仅在于,接下来,那卑微采女的回答。 “回太后的话,嫔妾并非世家女子,位分卑微,若说嫔妾要使了心眼,害胥贵姬娘娘子嗣不保,似乎嫔妾没有必要去这么做,毕竟,像嫔妾这样的女子,是不可能在宫中和胥贵姬娘娘相抗衡的,更何况,嫔妾早已不得圣心,自然亦不可能得到子嗣。” 这最后一句话,淡淡从她的樱唇里吐出,确是伤了谁的心呢? “听上去,倒确实很有道理,若是有心,那便是死,若是无心,或许,哀家倒还能网开一面,留你一命。”风初初徐徐说出这句话,转问西陵夙,“失的,毕竟是皇上的子嗣,不知皇上这一次,如何发落?” 随着太后这一问,西陵夙的薄唇边勾起一抹弧度,这抹弧度是蕴着最深的寒魄,他走近跪伏在地的奕茗,奕茗瞧到他的明黄色的龙靴时,稍稍朝后避了一避,这一避,终让他心底的某处柔软也开始变得坚硬起来: “好一个无心,好一个位卑,好一个不得朕心。茗奴,你好,你很好!”这一句话,恁谁都听得出西陵夙的话语里蕴着极愠怒的口气,只是,恁谁或许都以为,西陵夙是心疼那个逝去的子嗣。 可,太后却是听得出来,如今的这番愠怒,仅是因为,西陵夙太过在意这名女子。 奕茗自然也听得出来,西陵夙的愠怒是因何而来。 不啻是她哪怕犯上这个罪名,都要离开他的身边。 不啻是她铤而走险,都要让他被迫不得不弃了她罢。 只是,演到了现在,谁都会累。而她不想去恨他,这样下去,她怕,没有等到他疏离她的那一日,她便已经恨上了他,那样的活法,她不要。 俩个人演变成如今的伤害局面,许是谁都负有责任,可,谁都没有办法去妥协。 因为,所有关于妥协的后路,通往的,不过是再次面对当年的不堪,到了那时,剩下的,还会有什么呢? 她不要! “皇上,眼下是除夕,依哀家之见,此事不宜过于宣扬,否则,倒是扰了本来喜庆的日子,既然,茗采女承认是她所为,不管是否有心,在大正月里赐死嫔妃,也是不祥的事,不如,就废黜她的位分,打入冷宫便罢,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打入冷宫,这个处罚,相较于生生害了朕的子嗣,未免太轻了。”西陵夙发了狠地说出这一句,迫使自己的目光不再去瞧地上跪伏的那一人。 “那,皇上要如何?”风初初颦了下眉,轻声问道。 “既然,正月里不宜行刑,下月,又是朕迎娶皇后的大喜日子,更不可枉开杀戒,那朕愿意等到五月,将这贱人斩杀!” 这一语说出,夹杂的,已然是凌然的恨意。 那恨意是那般地浓烈,只让太后都微微一惊。 而随后的一句话,更是让在场所有人震惊的: “处这贱人凌迟极刑,方消朕的心头之恨!” 这一语说出,她本以为,不会疼痛的,可,心,却在瞬间抽紧一样的疼痛。 是因为害怕就这样死去吗? 毕竟,眼见着,他必是要亲眼看到她死方罢休,而凌迟之刑不比其他的刑罚,却是一刀一刀剐到人断气为止,是任何药物都没有办法抵去的惩罚。 所以,她该害怕死吧,谁能面对死亡不害怕呢? 然,这或许,不过是她一个回避的借口,因为,她怕自己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好不容易得回的心,再次碎开的声音。 原来,她的心,始终只会为了一个人失,为了一个人碎。 而,这一刻,旁人能看到的,是她怔滞的跪在那,仿似吓晕了一般,没有开口求一声饶,只任由太监进来,甫要架起她时,她却是手臂一挣,自个站了起来,语音缓缓: “嫔妾自己会走。” 没有抬头再去瞧一眼西陵夙,瞧了又如何?在越是难耐的时候,她反是越不敢去看西陵夙的神色,怕看到的,仅是让她更深的失望。 当一切走到了今日这一步,她不怨任何人,是她自个,永远那么自以为是,生生地逼他下了这个狠心。 她怎么忘记了,他是那样的骄傲,骄傲到,不容许有一点的挫折呢? 既然,无法挽回,毁灭,是骄傲的人,唯一会做的选择。 “皇上,这——”风初初想要说些什么,而奕茗清楚,风初初看上去的求情,其实不过是个形式,为了体现风初初的宽仁罢了。 于一名采女,尤其还是像昔日钦圣夫人的采女死活,风初初不会在意的。 原来,她一早也看透了太后,可是,不管怎样,报恩的心理囚着她,只让她做不到豁达,相反,一直是迂腐的可以。 人一死是否就是超脱了呢? 她不知道,只知道,她在这世上的牵绊,却不会因此能完全断去。 纵然,她的养父母若闻悉,不会再多疼痛,源于早在钦圣夫人薨逝的消息传出,就承受过这样的悲痛,但,她对养父母来说,彼时,除了不能尽孝跟前,却也因着那个身份,对他们并非是好的。 而,众人皆知,钦圣夫人是为了皇上才薨逝的,如此,他们在宫外的晚年也是能得到安享的,不会因她受到任何的斜坡。 所以,此刻,茗采女的死,并不会让他们再添伤怀。 可,其他呢? 若师父知道,她即将被凌迟处死,一定会为了她又做出什么事来吧? 她不要师父再为她付出更多了,离开未晞谷那日,是她自己的选择。 既然是为了了断这段孽缘,付出的是命的代价,也没有后悔的必要。 只是,事到如今,却还不得不顾虑着其他,不止师父,还有父皇。 “嫔妾,最后有一事求皇上。”在转身前,她微停了步子,轻轻说出这一句话。 “说。”这一个字,从他薄唇中吐出时,竟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能察觉到的急迫,她如果求他留下她这条命,在这样的时刻说出来,他想他或许—— 只是,没有或许了: “请皇上全嫔妾一个身后名,不要将处死臣妾一事昭告天下!” 纵然,师父在宫内或许有着暗线,可那些暗线,不啻是未晞谷的人,所以,除了受命于师父外,更多的,还会受命于香芒,香芒师叔是知道师父对她的在意,为了师父的身子着想,也定会暂时瞒过去,不让她师父痛苦难受的。 所以,仅要西陵夙不公告天下,不光师父,连她父皇,都会过很久才知道,她已然不在了吧。 毕竟,父皇知道她的近况,也是每月从师父派去的人那,方会知悉。 而时间,是消去伤痛的最好法子。 如此,考虑俱全,却独独忽略了那一人的心—— 西陵夙唇边的笑弧顺着她这一语,竟似凝结在了唇角,再没有办法绽出一丝一毫,也没有办法敛去。 “朕不允!” 她的唇颤抖了一下,抿紧,然后在唇边绽出一抹凄美的弧度,却不再说一句话,仅回身,决然地朝殿门外走去。 殿外月朗星疏,冷宫的清冷,却是能更加辉映出彼时除夕的喧闹。 是啊,在四处都张灯结彩的帝宫,唯有一处,常年都是不会被这份喜庆的渲染,那就是冷宫。 至多在历任帝君薨逝的时候,这儿,才会象征性地悬挂上白色的灯笼,除此之外,常年有的,也仅是灰蒙蒙的陈旧灯笼,破落回廊相连的,是一间间年久失修的殿宇。 奕茗被宫人带进冷宫,一路蜿蜒地走去,能听到,隐隐有人在叹息,也隐隐有人在哭泣着,这一路行着,似连影子都被树枝摇碎,再不完整。 宫人推开的,是冷宫最西面的一间殿宇,这里,远离冷宫其他各处殿宇,却也由于是最靠西的位置,无疑是冬冷夏暖的。 所以,不到人满为患,估计,谁都不会先住到这来,只是今晚,那宫人领着奕茗到这儿,该是西陵夙的吩咐罢。 对一名即将执行凌迟极刑,帝王深恶痛绝的嫔妃来说,让她住这,却也是厚待了。 若非她是嫔妃的身份,此刻,该去的地方,应该是关押死囚的牢房。 这般想时,自嘲地撇了下唇角,这是的她的神情不至于看起来,那样的悲凉莫名。 许久未被推开的殿门被推开时,有呛鼻的灰尘以及扑面而来的阴冷。 带她进到这里的,是冷宫管事姑姑芳云,芳云提着一个昏暗的宫灯,朝里一照,冷冷地道: “就这了。” 她朝里望了一下,除了一张破败的床榻,两把歪歪的椅子之外,整个殿内空旷地只布满蜘蛛网。 “能给我一支蜡烛吗?”她可以抵御寒冷,可现在的她,却会怕黑。 源于,这种黑暗一如她的前程一般,没有一丝的光明可言。 是的,如果说,彼时,她还有师父的话让她撑着,还有了断和西陵夙的孽缘,再次出去的信念撑着,现在对她来说,剩下的,就唯有黑暗了。 西陵夙赐她凌迟之刑,是她没有想到的,而这种刑罚,却也是场彻底的了断,以她的死,去做的了断。 而在了断前,她怕黑,怕一个人独自去面对这种黑。 “哟,不好意思了,上面没交代下来,给你预备着东西,所以,你就将就些吧,今晚还有点月光,这殿,不用蜡烛,都能瞧得清楚,反正殿里就这些东西,自然不怕碰着搁着。”芳云奚落地说出这句话,提着灯笼兀自返身走了出去。 冷宫的围墙很高,正门又有禁军守着,所以,不用担心里面的嫔妃会擅自脱逃,因为,这种擅自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死。 眼前虽然是半年后,就将被处以极刑的女子,可,没有人会愿意提前就让自个的生命结束吧。 芳云离开后,这里,只剩下她一人。 再怎样,总不能站在殿外过一宿,毕竟,天际似乎又飘下雪来,幸好,今晚穿的衣裙没有图新奇,千湄亲手缝制的,很是厚实,对付一晚,应该不成问题。 可,在这里,恐怕对付的,不止是一晚吧。 她走进殿内,因为飞雪的飘落,不得不关阖上殿门,这也使得,月华都没有办法透射进来,漆黑一片的殿内,能闻到有东西腐朽发霉的味道,也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动物因着她的到来,极快地奔跑声。 当然,她是不会怕这些动物的,在未晞谷,她连毒物都不怕,更何况这些,可能只是一些小耗子呢? 她仅是怕踩到这些小耗子。 小心翼翼地走到床榻旁,没有被褥,她合衣睡了上去,说是殿宇,其实哪怕关阖着门窗,风夹杂着雪却是越大的从破落的门窗缝隙里肆虐了进来,那么冷,她根本没有办法睡着,只能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如此,倒也捱到了第二日的早上。 初一的早上,也是一年的伊始,她是在饥寒交迫中醒来,发髻也很凌乱,真是很悲凉,只是,师父和父皇,今天应该很好吧。 在这样的时刻,也唯有想起他们,方能给她些许的慰藉。 而很快,就听到殿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身瞧去,竟是千湄。 她提着一个不算小的包裹,几步行到她跟前,被风雪刮得红扑扑的小脸,却笑得很是灿烂: “主子,新年好呢。” 在这样的境遇,听到有人对她说新年好,若别人听来,不啻是讽刺,于她,却是觉到一股暖意涌上。 “新年好。”浅笑着应出这句话,到了这个份上,竟还是千湄来这瞧她,只这对她来说,竟是种难得的慰藉了。 “主子,这还热着,您先用着。奴婢把这打扫一下。”千湄打开手里的包裹,取出里面一个用油纸包好的东西,递给奕茗。 奕茗的手接过时,还是烫烫的,打开一看,是初一早上,宫里乃至民间都会用的年糕,没有任何虚假的推辞,她是饿了,忙用上一块,这年糕却是不仅只甜在唇齿间的。 而,千湄在她用年糕的时候,早手脚利落地将包裹内的东西取了出来,是一床被褥,虽不是精致的锦缎面子,却也是宫里方会有的,显见是千湄拿了自己宫女份例来,毕竟,她已被废除,一应的用度之物,该早是被尚宫局封了。 “千湄,这些不必给我,你自个用吧。”宫里的用度,对每个人都是有着限额的,千湄既把她的这些拿了给她,可见,自个就缺了。 眼下这么冷的天,她又怎忍心让千湄为了她去捱冻呢? 毕竟,她不再是千湄的主子。 “不碍事,奴婢在这陪着主子,若主子不嫌弃,让奴婢能在旁随伺着就好。”千湄脆声道,已把那床被褥铺好。 接着,她拿出一个半新的茶壶,瞧了眼四周,复道: “奴婢先去打壶水来。” “千湄!”奕茗终是回过神来,只唤出这一声。 “主子?” “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主子,哪怕我被打入冷宫,尚宫局都不会为难你们,自会再给你们指一个好去处,你不必来这陪我。” 她终是明白千湄的意思,原来,竟是准备到这来陪她了。 宫里的主子若获罪被废打入冷宫,倘若罪不殃及随伺的宫女,宫女可以选择到冷宫继续伺候主子,也可以选择回尚宫局再行调配。 而千湄昔日也是乾曌宫的宫女,本来伺候她已是委屈了,她又怎能让千湄再陪她待在这冷宫呢? 横竖,她早晚是死,她死了,千湄一名宫女,尚宫局未必还会记得释她出去的。 所以,若非是上面指定宫女随伺冷宫,但凡有嫔妃被废入这里,大部分往日的宫女却都是不会随进的。倘有宫女愿意跟着主子进入这,上面自然也不会拦阻。毕竟冷宫人手短缺。 可,千湄竟是来了。 “这宫里,也没有奴婢想去的地方,不如这,虽然冷清,却是少了纷扰。”千湄轻轻说出这句,兀自拿了水壶走出殿去。 奕茗瞧着她的背影,难道,是西陵夙让千湄来的吗? 不,昨晚他赐她一死的语调是那般决绝,怎可能还会顾念什么呢? 一个帝君的忍耐力果然是有限度的,而她终是太过天真。 燃,千湄这一来,哪怕她看不透,确是知道,是不会掺杂任何恶意的,也是执意的。 将年糕用了一半,她复将油纸包起,这么烫的年糕,千湄定是还来不及用的,这冷宫的伙食也和宫里的不能相比,纵然这半年内,需去适应,但,这一顿,好歹是初一的一顿,所以,她不愿都用了。 远处,隔着重重宫墙,传来鸣钟击鼓的声音,该是百官在给西陵夙进行例行的拜年仪式。 真热闹,站在万众瞩目的中央,他永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除去她之后,便再是没有人敢触及他的逆鳞。 冷宫里,却是冷清依旧的,她下意识地站起,朝殿外走去,下了一夜的雪,直到现在,仍是如漫天飞絮般扯拉着,地下倒还没积起雪,她拢了下棉袍,瞧到,不远的回廊处,一女子盈盈地站在那,笑得很是灿烂,在冷宫里,竟还有这样灿烂的笑容,可,笑容的背后谁又知道是什么呢。 那女子就这样笑着,朝她走来……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乾曌宫,依旧才到卯时,西陵夙便已起身。 哪怕是初一,却是需在大典上重新“开笔”、“开玺”。 “皇上,请用屠苏酒。”海公公亲自端着托盘步入殿内,托盘里放置着金瓯永固杯,意寓着江山永固。 昨晚,发生了那样一件的大事,西陵夙在处置了茗采女,将一干负责焰火的人押至死牢外,自是没有翻牌,独自宿在寝殿,近身伺候的眉妩却是知道,大半夜,帝君都没有真正安置,纵然她被摒退至纱幔外,透过纱幔,能瞧到,殿内的鲛烛始终没有亮着,而帝君一直伫立在殿窗那端,不知凝着何处,能隐约瞧到的,是帝君的身影寂寥。 是因为茗采女的缘故吗? 因为,也是昨晚,正是帝君亲自下了圣旨,以谋害皇嗣罪,将茗采女处以凌迟极刑。 这个刑罚之重是让人震惊的。看上去是无情之至,可实际呢? 眉妩瞧不透,仅是在西陵夙饮尽屠苏酒后,呈上盛典的龙袍,并伺候西陵夙穿上。 近身伺候的时候,她能看到的,是西陵夙潋滟的凤眸底,那不可忽视的阴霾,在他的眼底,她第一次瞧到这种阴霾,这种阴霾是那般地深,深到连今早的天气似乎都被影响,漫天飞雪不停,连一丝的阳光都是瞧不到的。 随着更漏指向辰时,西陵夙甫要离开殿内,邓公公忽然一溜小跑奔了进来: “奴才参见皇上!” 西陵夙没有应声,仅是停了步子,眉尖轻挑,邓公公不必抬头,都知道帝君的意思: “回皇上的话,这是汝嫣小姐进献给皇上的。” 西陵夙修长的指尖从邓公公高举过头的托盘上抚过,里面赫然置着一如意荷包。 所谓的如意荷包,就是在荷包内,置上如意银钱,依着坤国的传统,这如意荷包,是每逢过年等节日,世家皇族间赠予亲人的一道礼物。 汝嫣若这一举,不啻是得体又恰当的。 而这荷包的面子上,用金丝线绣着如意的图纹,此外,在四个角落,则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出并蒂莲的花纹。 西陵夙自然将这些图案悉数的收入眼底,一旁海公公识眼色地问: “皇上今日可要佩上?” 西陵夙踌躇了一下,指尖松开,眉妩早接过荷包,甫要替他系到腰带的绶佩处,却看到那里原本系着的一个香囊。本来类似这种香囊,是该悬于枕旁的,可皇上一年来竟是一直随身佩戴着,里面的香料早添了好几次,连磨口都变得老旧,没曾想,皇上还是没有扔弃。 不过,这绶佩上却是只能系一样物什,她才犹豫着怎样去回,只见西陵夙顺手就将那香囊扯了下来,往托盘一掷,却是弃了那一年没有离身的香囊。 眉妩赶紧将荷包系到那处空出来的位置,再替西陵夙理好袍裾。 一切甫做完,西陵夙起驾至太和殿接受百官的朝拜。 大典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极其繁琐,而在数月后,封后大典却是一样繁琐的。 但,只要一日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在日复一日的繁琐中走下去。 好不容易结束了大典,有宫人端着茶盏上来,他甫执起杯盏,却听得外面传来急促的步子声,接着是冷宫的管事姑姑芳云经过通禀,被允入内后,噗通一声跪伏在他的跟前: “皇上,奴婢万死,请皇上饶恕啊!” 西陵夙的眉心一蹙,海公公早在一旁斥道: “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扰了圣驾,你倒真是担得上万死!” “皇上,罪人苏佳月挟持了新进冷宫的茗奴,要求见皇上!” 这道消息来得极其突然,却也来得极其没有规法可言。 此刻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芳云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即便再如何,按着常理,帝王又怎会为了一名废入冷宫的女子,去往哪里呢? 但,她却是不的不来,犹记得千湄提着水壶回来,瞧到眼前的情形,只对她说,若她不去禀了皇上,伤到茗奴一丝一毫的话,必是她一死都难消皇上的心头之恨! 【冷宫薄凉欢色】35 败落的殿宇内,奕茗被苏佳月用簪子抵住喉部,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 想想,不仅有些可笑,曾几何时,她也用这样的法子胁迫过那个海盗首领,如今,她却同样被人这般地困住。 只是,彼时的她,和现在的她,心境都不复以往的纯粹。 当一个人的心境无法纯粹的时候,往往也会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来,就在刚刚,苏佳月笑着走近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枚簪子抵在她的喉部,接着,歇斯底里地大喊,引来了芳云姑姑,接着,更提出了一个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得以兑现的要求——她要见西陵夙。 用她这样一名待死的罪人来让西陵夙纡尊降贵地来到冷宫,真的很好笑。 但,苏佳月应该并不知道,如今她的身份是茗奴,许是还以为她是蒹葭罢,曾经盛宠一时的钦圣夫人,如今进了冷宫,即便是被废黜的,落在苏佳月的眼中,却还是让苏佳月以为握住了一线的希望。 在冷宫一年多的时间,苏佳月难道还没有放弃能出去的希望吗? 然,这亦是人之常情,一如她一般,在死亡来临前,若没有希望,就仅会和慈云庵的那些太妃一样,或疯,或自寻死路…… 而,芳云当然是拒绝的,对于芳云的拒绝,她能觉到,苏佳月的刀刃尖子又往她的喉口逼进去了几分。 有些疼,但,她没有意思的骇意。 这种样子的解脱,是否,会比凌迟更让人容易接受呢? 从这一念里,她竟是品到了一丝,从前的奕茗,从来不会有的落寞。 可是,在那当口,打了水回来的千湄瞧到这样的情形,水壶落地的刹那,却是对芳云说,若不禀报皇上,主子一旦出点闪失,芳云拿命来抵都是不够的。 这一句话,纵然芳云是迟疑的,但,瞧到千湄取出乾曌宫的腰牌后,才颤巍巍地朝冷宫外奔去。 千湄果然还是乾曌宫的人。 可,她却不愿多去深想什么了。 现在,距离芳云离开,该有半个时辰了,但,外面除了焦灼不安,却被苏佳月喝斥,不能进殿的千湄外,还有几名形容憔悴,显见是在冷宫待了很长日子前朝被废黜的女子在好奇地朝里张望着。 而殿内,苏佳月自挟持她后,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目光愤愤地瞧着不可知的某处。 彼时,在避暑行宫,苏佳月的子嗣最遭人陷害,表面上看,因着那盒胭脂的缘故,是和她有关的。 可,苏佳月或许也清楚,何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如今,苏佳月抵在她喉口上的簪子,并没有用十分的力,苏佳月目光更多的,是带着期盼,也带着惆怅,瞧向殿外的一隅,是为了那一人吧。 但,那一人,怎会为了她来到这儿呢? 然,即便她心底清明,却仍是不由地瞧向外面,终是在不算短的等待后,回廊彼端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子声,恰是邓公公手执佛尘迅疾的行来。 他径直步到殿外,尖细的嗓子在此刻听来,是分外的刺耳: “苏佳月,可是你想见皇上?” “是,我要见皇上!皇上呢?他在哪?他如果再不来,他心爱的钦圣夫人就没命了!” “呵呵,既然到了这,哪里还有什么钦圣夫人?苏佳月,今儿个是正月初一,皇上大典完毕,还要接受各国的使臣觐见,岂会为了区区一名被废黜的嫔妃,来到这儿陪你耗费时间呢?咱家劝你别冷宫待久了,连脑子也一并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皇上,我要见皇上!听到了没!”苏佳月嘶吼地说出这句话,簪尖只朝奕茗的喉口刺进几分,只几分,可见殷红的鲜血渗出。 真疼,这一次,若再伤了喉部,不知道师父是否能再给她调配药膏呢,会不会嗔怪她不懂好好照顾自个? 但,药膏,能医得好的,也不过是表面的伤口,心里千疮百孔的伤口,却是无药可医的。 唯有心蛊方能麻痹。 只是,她再不会使用那种蛊术了。 闭上眼睛,她没有移动分毫,从苏佳月刺进她喉口,却颤抖得厉害的手上,她瞧得出,苏佳月的痛苦。 彼时,这个女子曾是那样骄纵、跋扈,如今,在苏侍中处死,苏家没落后,这一年多的冷宫日子,能支撑苏佳月到现在的,莫非仅是再见西陵夙一面吗? 若是,不管什么原因,这个男子,却又是祸害了一名女子的心。 只是,这宫里,除了暂时盛宠的,其他的,都概莫是被帝君俘获去心,又被辜负的。 哪怕,这份俘获,不仅仅是男女间的感情,还包括其他的,譬如对前朝的制衡所需。 皆是可悲的人。 思及此,她轻轻开口: “你挟持我,根本没有用,你看,他还是不会来的。” “可,不挟持你,我一点希望就都没有了,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不想就这样待下去……”苏佳月的声音带了明显的哽咽。 不想待下去? “那又能怎样?进了冷宫,再如何,你以为自个还能出去吗?” 这些话,其实她不想说的,她也不指望苏佳月能听懂,但,苏佳月下一句话,却俨然让她知道,她终是揣测错了一些事。 “我不想出去,我只是不想就这样待下去,让苏家继续蒙冤……可,一年了,我想方设法,想让皇上见我,但,他都不见啊……” 苏家蒙冤? 联系起苏侍中事发前后,隐隐地,好像有什么真相在呼之欲出,只是,她却是忽然不愿再细想下去。 细想下去,徒添的,也不过是纷扰罢了。 而苏佳月的手终是在一阵颤抖后,恢复镇定,只是这份镇定,她瞧得出,不过是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在短暂的沉默后,殿外又传来邓公公的声音: “唉,真是执迷不悟,咱家只负责将皇上的口谕传到这儿,咱家劝你还是趁早死心,一再这样,恐怕只会连累苏家其余的族人,到那时,可就不好咯。” 邓公公的声音带了讥讽,却也是一语中的的实话。 苏佳月的手却明显地握紧,奕茗能听到她咬牙咯咯的声音,转念一想,她突然有了主意: “嗳,或许,我有法子让你见到皇上,但,你首先要信我。” 苏佳月的手一滞,不仅低眉瞧向奕茗,一样的容貌,却是不一样的神态,以前的钦圣夫人,最多是淡然唯诺的温婉,确从来不会有这样成竹在胸的气势。 “你要什么?”苏佳月问出这一句话,果然是不笨的。 奕茗抿唇微微一笑: “我要你杀了我……” 淡然自若地说出这句话,无论让谁听到,不啻以为奕茗或许疯了,可,落进苏佳月的耳中,苏佳月凝定在奕茗脸上的目光,却无疑告诉苏佳月,她并没有疯。 “但,有一点,我要告诉你,哪怕见了皇上,或许都未必有你要的答案。而我能做的,仅是让你见到他。” “我,只要见他,其他再如何,我都认了……” “好……” 只一会功夫,邓公公径直奔到西陵夙的跟前,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 “皇上,茗——,”纵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想了下,才道,“姑娘说,她怀了身孕!” 是的,就在刚刚,冷宫中的情况出现了变化,被废黜的茗采女第一次开口,竟是让他回西陵夙这道讯息。 虽然是被废黜的嫔妃,无疑能直呼其名,但,对于一虽然被废黜,却又怀上帝嗣的女子来说,无疑,称谓上还是颇费拿捏的。不过‘姑娘’二字显见还是不错的称谓。 “所以,恕奴才不能照着皇上的吩咐去做。”邓公公吞吞吐吐说出这句话,所谓照着皇上的吩咐,无非是将这次皇上返回帝都后,携带的用赤焰蟾调配出来的瘴气使得殿内的人晕厥。 当然,这个时机,皇上吩咐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为之,他清楚,怕的就是伤到茗姑娘。 可,眼下,茗姑娘怀了身孕,使整个形势陡然发生了变化,显见得,不管什么时候,瘴气都是不能用了。 否则,伤到的,恐怕还有茗姑娘腹中的帝嗣。 纵然,茗姑娘是因着帝嗣获罪入得冷宫,但,谁都瞧得清楚,皇上对茗姑娘的在意,所为越在意,才越会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来啊。 而现在,即便在御书房,西陵夙却一反常态没有在书案前批折子,只是随着邓公公这句焦灼的话,凤眸里清晰地漾过一丝欣喜。 她有了他的孩子?! 最初,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不过是为了可笑的报复,譬如,堕去这个孩子,证明他比她更不屑,也让自个狠下心,彻底地忘记她。 后来,这份不纯粹的初衷,竟是演变成了,哪怕她的心不再在他这边,那么,爱他的孩子亦是好的。 他从来不是随意会改变自己想法的帝王,却为了一名女子,连自己的想法都改变得那么快,也那么不可思议。 而,自从着了傅院正替她诊脉,虽是调理,实也是为了在第一时间诊出她的喜脉。 可,没有想到,傅院正未曾诊出,今日,她却是自个说了,转念一想,她是萧楠的徒弟,如果要改变自个的脉相,不让他发现,又有何难呢? 但,既然她不愿让他发现,为何现在又愿意说出来,难道仅是因为性命受到胁迫吗? 然,她是萧楠的徒弟,无论怎样,普通人要伤到她确是很难的。可,以她的性子,往往会顾念着别人却忘记自个的安危,所以,他不亦是为了她的安危,做出瘴气这一部署吗? 此刻,对于她为什么突然愿意说出自己怀了身孕,哪怕,多想深一份,他便能洞悉到她的意图,这一刻,竟是怕自己再去想明白的。 纵使,他从来没有打算去冷宫瞧苏佳月,现在,却不得不去一次,因为,即便后果再残忍,他还是不得不去。 哪怕,先前,他的回避,也实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让自个去面对她。 作为一位帝王,他承认,他有着很迂腐的底限。 一如,先前下的圣旨。 乾曌宫虽离冷宫有一段距离,但,用肩辇紧赶慢赶,却也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就到了。 冷宫两旁早有禁军一路驻守着,经过弯弯曲曲破败的回廊,那些被废黜的嫔妃虽被禁军都赶回了殿中,却都透过殿窗,朝外瞧着,有些很安静,有些嘴里却发出细碎的嘟囔声。 那些嘟囔,许是将西陵夙当成了彼废她们入这儿的帝君,毕竟西陵夙登基以来,除了废黜过苏佳月、奕茗外,再没有废黜过其他嫔妃,而坤国历代帝王,在位时间除了先帝外,都不算很长,是以,有些老迈的,只老眼昏花的,看到那抹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回廊那端时,没有办法遏制地发出这些声响。 而西陵夙就在这些声响中,朝最深处的那座殿宇行去。 当他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时,苏佳月的嘴角还是没有办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她凝着那位男子,那位,自她甫进王府开始,就百般宠她,千般顺她的皓王。 皓王,是啊,皓王,可她彼时,一直是习惯唤他‘夙’的。 但,有多久,她不能唤他一声‘夙’了呢? 似乎,从他突然成为帝王那天开始,就不能了吧。 然后有些什么,也在那时开始就改变了。 其实,她的心里,明白一切,哪怕说,之前有些许不明白,在那之后,用这一年的时间,亦都是明白了。 只是,再明白又如何呢? 她逃不开家族给她下的牢,也逃不过,他给她下的烙。 “您终于还是来了。” 没有称出‘皇上’两个字,仅是这样一个‘您’,有着生疏,也有着疼痛。 只有她自个能品到的疼痛。 “是。”西陵夙简单的一个字,目光却是越过苏佳月,不经意地睨了一眼,被苏佳月挟持的奕茗。 簪尖抵住她的喉口,使得那里的肌肤终是有些许的戳伤,这抹戳伤,刺疼了他的眼睛,让他的手在袍袖下紧紧的握起。 “我有话想对您说,还请您摒退一干人等。”苏佳月语音清冷,只说出这句话,“这,也是我等了您一年,想法设法求您见我一面,想说的话。” 语声平静,唯有她知道自个内心,是没有办法做到平静的。 可,再不平静又怎样呢? 一年了,确实沉淀了许多,但,有些什么却是分明不能抹去的。 “都退下。”西陵夙的声音在这空旷到死寂的殿内响起,一应的随伺虽然有些不放心,可,还是遵着吩咐退出殿外,并紧紧关阖上殿门。 苏佳月瞧着殿内仅剩下他们三人,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道: “您处死我的父亲,按着道理,我该恨您才是,可,如果说,以前在您面前,骄纵的苏佳月会选择恨,但,现在的我不会。因为,哪怕我嫁给您这么些年,您没有对我用过情,只是看在我父亲在前朝的势力上,不得不宠着我,我终究,还是爱上了您。很可笑吧,爱这个字,无论在王府,还是在宫里,是最可笑的。可,为了这份可笑,我去斗,我去争,生生地,把我自己浸润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嘴里说着可笑,但,她却是没有笑的。 让唇角起一个弧度,有时候很容易,但有些时候,却是比哭都要难。 一如现在,这种笑,不过是心底深处的哂笑罢了。 “好了,言归正题。我知道,您的时间素来很宝贵,是不会愿意耗费在我这些碎碎叨叨上的。”苏佳月喟叹了一声,接着,道,“一年前,我总想着,父亲是冤死的,总想着,能替父亲翻案,可,这一年中,您不见我,也让我在冷宫想通了很多事,更知道,有些事,哪怕求您,您都是不会允的。因为,实际,您也知道,父亲不过是个挡箭牌,而当初唆使我父亲的人,势力在前朝太过强大,哪怕是您,初登大典,都是动他不得的。其实,从那盒胭脂开始,我们就都被人利用了,那胭脂盒要的,不止是当年钦圣夫人腹中的帝嗣,包括我的,也不会放过,如此一食二鸟之计,图的是什么,您当时也瞧得清楚,不是吗?可是您呢?您的发落,不过还是顾忌着那一人……” 联系先后,以及陪伴西陵夙多年,对他的了解,如此想来,西陵夙怕也早就知道,所以,才那般发落了吧。 其实,一开始,她亦是猜不透的,直到那一次,她在逃离温泉山的路途中,不慎小产,本来因着痛失子嗣,她开始疯癫,被太后禁足在宫里,却是在彼时的钦圣夫人蒹葭回宫时,看似一场意外,让她脱逃了出来,或许,那个时候,就有人想看到,借着她的疯癫,她的仇恨,继续将钦圣夫人腹里的子嗣一并除去吧。 可,她毕竟在王府和宫里都浸润多年,纵然痛失子嗣,心里和生理都一时难以接受,也成全了她更要找出幕后真凶的念头,于是,装疯卖傻,于是,她如幕后之人所愿,去往钦圣夫人处,实际,不啻是提了钦圣夫人一个醒,也是那次提醒,让她清楚地辨析得到,真正害她的,就是故意放她出宫的人。 她的近身宫女,也是一直以为的心腹宫女——霞儿。 在清楚看懂之后,她才对宫里其后发生的一切,都不再参与其中,不仅想保住自身,更想保住苏府。 但最终呢? 不过是一朝倾覆,满门皆凋。 而此后,被废入冷宫这一年中,也因着西陵夙一再不愿见她,她对霞儿幕后之人,从先前的推测,到数天前,有了准信。 霞儿被尚宫局奉太后一道口谕,送至胥贵姬处为宫女,哪怕这个安排,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尚宫局在一年后,对先前伺候她的宫人重新安排,毕竟烟儿也在早前遣去伺候了范挽,她却是瞧得明白,背后唆使父亲之人,应该正是胥贵姬的父亲胥司空。 父亲出身在没落的世家中,是全靠自个,一步一步走到了侍中这个位置,所以,为了使自己的仕途能更为坦顺,也为重振苏氏,必然要选择依附前朝的重臣。 胥司空,无疑就是一个不错的依附。 而,胥司空却是借着父亲,行了一次次的算计图谋,譬如那次红樱糕,该也是胥司空的意思罢。 连帝君都敢算计的所谓重臣,方会在隆王宫变那日,让她父亲冲在前面,最终,一朝事败后,父亲便理所当然成了替罪羊! 哪怕她对前朝的诸事不是很熟悉,可,有些事不用太熟悉,也是能想明白的。 虽然,在冷宫,要探听到外面的消息太难,但,霞儿是她昔日的宫女,她用尽带进冷宫的随身饰物,看似仅是托着芳云姑姑想法子往外面打个招呼,好好安排霞儿的去处。 哪怕,芳云未必对霞儿的安排会真上心,却是会带来霞儿的去处,毕竟,在尚宫局待满一定的时间,若有哪宫的主子缺人,便是会重新派遣了去。 于是,在尚宫局遣了霞儿去处后,芳云只当做是自个的功劳,定是会来告诉她的。 除此之外,她对宫内又发生了什么事,却是不会清楚,一如,她并不知道,眼前的女子,并非钦圣夫人。 也正因为不知道,对奕茗,才是好的。 “佳月,你今日想要什么,不妨直截了当地说。”西陵夙并不接上苏佳月的那番话,仅是淡淡地说了这一句。 “好。”苏佳月挟持着奕茗的手看似用力往里一刺,奕茗的眉心一颦,身子已然随着苏佳月站起,一并朝西陵夙跟前走去。 只走到很近的位置,她凝定西陵夙,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求您,在您根基稳妥之后,能还苏家一个清白,能让苏家的后人,不必永世为官奴,这就是我求您的。” 然,在苏佳月说出这番话后,西陵夙只是默然。 在长久的默然中,他睨向苏佳月,语音轻缓: “在朕应允你之前,把她先放了。” 这一语,是不是很让人感动呢? 至少,他在这样的时刻,还顾及了她。 但,落进奕茗耳中,有的不过是哂笑的意味,在最初,她被挟持的时候,他根本不来,而,一听她有子嗣,却是来了。 他在意的,果然只是子嗣。 在胥贵姬失去一名帝嗣后,对这位帝君来说,有什么比帝嗣更为在意的。 哪怕,这个子嗣是她孕育的,但,也因着这一层的关系,生母做为死囚,被关押在冷宫,哪怕能诞下,也会被交由宫内高位的嫔妃抚养长大吧。 倘若说,先前,他想用子嗣囚住她,那么眼下,这子嗣,不啻只单纯带了补偿,或者是开枝散叶的意味。 这,不是她想要的吗? 是啊,这是。 至少,在他心里,已逐渐能接受放弃她了。 那么,但愿,接下来的法子,也会有效吧。 能不能出宫,对她来说,这是最后一搏了。 就这么白白地等着被凌迟,她不愿意! 因为,那是死非其所。 “可以,但请您,先立下一道圣旨,承诺放过苏氏族人!”苏佳月说出这一句,语气是坚定的。 西陵夙唇边只勾起一道弧度,伸手解下自个腰间的令牌,只掷到苏佳月的跟前: “这枚令牌有什么作用,你该知道。” 她自然知道,这枚令牌,历代帝君都仅有一块,凭此令牌,不仅能自由出入宫闱,若赐下的帝君有言在先,那,这枚令牌,无疑更能让帝君在今后任何时刻,兑现允诺的事。 关于这块令牌的来历,不止是前朝的重臣,乃至宫里有些资历的宫人都是知道的。 她身为侍中的女儿,对这些,怎会不晓得呢。 如是,确实足够了。 而,奕茗却也是识得这块令牌的,彼时,她的师父萧楠曾在隆王宫变,劝她离开无效的情形下,给过她一块,只是,在去往洛州行宫后,这块令牌,终是没有被她随身携带着。 此时,见西陵夙这般掷扔给苏佳月,她猜测出,这块令牌的功用,恐怕也不止是能让她出宫吧。 只是,关于另外一个用处,在那样的情况下,师父又怎会说呢? 哪怕说了,彼时的她,定会傻傻地好好放着,到了现在,若她用这块令牌让西陵夙释她出宫,他会吗? 不管答案怎样,她不会再寄倚赖于别人,此刻,既然苏佳月有了想要的东西,这一搏确是到了开始的时候: “呵呵,君无戏言,方才的话,虽然只有我们三个在场,可却是皇上您亲口说出的。” 话语甫出,她微微一笑,继续道: “但,假若,我告诉您,我没有怀上您的孩子,是骗您的呢?” 这句话说出口的下场是什么,她能猜到很多种,可没有一种是眼下,西陵夙的反映—— 西陵夙仅是将目光凝定她,语音依旧淡淡: “朕被你骗的,又何止这一次呢?” “是啊,您被我骗的又何止这一次呢,不过这一次,也是我想让皇上到这儿来,为的,是彻底和皇上做个了断。既然,您那么无情,不仅不放我,还赐我凌迟的机刑,您说——” 说出这一句话,奕茗用力推开苏佳月的簪尖,慢慢走近西陵夙,骤然从她的发髻拔下一根簪子,就朝西陵夙的胸前刺去。 这一刺去,她浮现出那晚在密道中,西陵夙将自个那件薄弱蝉翼的软甲脱下给她穿上的情形,眼下,她也知道,自给她后,他的身上再没有穿过类似的软甲。 那软甲必是珍贵的东西,又岂会有多件呢? 不,不能再多想了。 她必须要唱好此刻的一幕戏。 是的,这只是一场戏—— 而这一幕戏,按着原本的唱法,应该是她将簪子刺入西陵夙的胸口前,在那之前,苏佳月为了阻止她,同样把簪尖刺进她的后背才是。 接着,她会用闭息的法子,瞒过西陵夙,如果运气好,血在闭息后,能渐渐止住,西陵夙念一点点的旧情,会将她的尸体发落到奚宫局,纵然进了奚宫局的尸体,会被焚化,可,彼时,苏佳月凭借救驾有功,也该被释出冷宫,到那时,要将她的尸体送出宫去也是不难的—— 毕竟,是苏佳月临时悔改,阻了她的行刺,救了帝王的驾,对尸体的发落,只需带着厌弃的态度,吩咐扔到宫外的乱坟岗,都不会有人起疑。 然,这一幕戏,在这时,却起了变化,那变化是,她的后背,没有任何的疼痛,却是前面的簪尖明显刺进了一柔软的身体内。 因着后背没有疼痛,那一刻的分神,及至在刺入那个身体时,猛然回身,带着担心,更带着惧怕瞧过去时,她刺入的,却并非是西陵夙的身子,反是苏佳月的胸口。 殷红的血从她胸口汩汩的淌出,那簪尖即便细,可由于苏佳月自个的用力,以及所刺的位置,只一眼,她便是晓得苏佳月的一意寻死。 思绪在这一刻几近空白。 她没有想到,苏佳月会临时变卦,选择这样一种方式结束,或许,也不能说是临时变卦,而该是,苏佳月早就准备用这种法子谢幕。 她的手陡然松开那簪子,再顾不得其他,苏佳月的身子软软瘫倒之前,终是伸手够住她的,可,她的手腕承不住那决绝的坠落之力,一如,哪怕她医术精湛,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救回苏佳月。 在那坠落的瞬间,苏佳月的手只将那块令牌紧紧地握着,另一只手,用尽最后力气,从她的手中,夺过那支簪子,眼光涣散前,只死死地盯着奕茗,唇微启,惟独奕茗的角度,是能清楚看到,苏佳月想说的话,那些话在这个时刻说出,是如此的苍白疼痛: “一定让苏氏的族民脱离奴籍,皇上在意的,始终是你……” 接着,当苏佳月的目光最后一丝光彩闪过时,她知道,是凝向西陵夙的。 只是,最后,也仅是得了这一凝,她所有思绪便陷入了永生永世的黑暗中。 在黑暗吞卷一切前,她知道,这么做,才是对苏氏族民最好的一个法子。 这便是世家女子的悲哀,在自己势败后,始终还是要为苏氏族民铺上能东山再起的路。 但,以那块令牌,未必能转圜所有,而倘若她立下救驾之功,西陵夙也未必接她出冷宫,毕竟,她瞧得清楚,即便西陵夙将钦圣夫人废黜入冷宫,即便,钦圣夫人说出那些话,可,西陵夙看似不在意的目光下,他神色愈是淡然,愈是泄露了他刻意压制的情绪。 当然,她也知道,钦圣夫人帮她,是有着诚意,或许,由于昔日的误解,才让这份诚意显得是不真实。 可,钦圣夫人每次,都是那么善良得接近愚傻,不是吗? 只是,彼时,她计较着钦圣夫人遮去了她的光彩,方会迷了心窍。 而现在,若她伤了他所爱的人,无论于私于公,她反是不会得到想要的,所以,为何不换个法子,让钦圣夫人继续替她达成心愿呢? 她想要的,真的很简单,在成为皓王侧妃之前,她就很清楚,为的,无非是苏氏一门的振作。 如今,以她的命,最后去换回这一切时,她只知道,未必门庭显赫,光宗耀祖才是最好的,只要平平安安,没有纷扰地过一辈子,何尝不是幸福呢? 今年,她也才十九岁,但,确是过早地在谋算和被谋算中,走完了这一辈子,这,不啻也是宫里大部分嫔妃会走过的路。 她,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第一个。 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那也仅是,他了。 她真的爱他,在自以为是的步步为营地诱惑中,她用了心,放了情。 是以,注定了,无法彻底的解脱。 直到眼前陷入黑暗,她大大的眼睛,还是凝着他站的方向,只是,握住令牌的手,无力的垂落,那明晃晃的令牌上,不知何时,溅上了斑驳的血迹。 她的身子重重地坠了下去,将奕茗也拉坠地蹲伏了下来。 也在这一刻,奕茗清楚苏佳月所要的,也明白苏佳月最后的意思,只要西陵夙愿意,那么,行刺西陵夙的罪,就由苏佳月来坐定,而她要做的,仅是代苏佳月护得苏府一族脱离奴籍。 这个女子,从她初进宫时,就处处与她为敌,到如今,以死来换,甚至是让西陵夙能以护驾有功,赦她出冷宫。 与其说,这样的所为让她愕然,还不如说,是心酸。 活在深宫的女子,事事都不由己的辛酸。 帝王宠的,或许,更多的,只是她们背后的家族,而绝非是她们本身。 若付出了情,会错了意,最终的结果,就是这样的悲剧。 而她呢? 她又何尝不是一则类似的悲剧。 “宁愿被凌迟,都不愿求朕,反是试图用这种法子来逃离吗?” 看着苏佳月的逝去,他只把目光投向别处,这么多年的相陪,哪怕是草木,都该有感情吧,可,这么多年来,他清楚自己的情感,却是连草木都不如的。 唯一有的感情,在当时,也是他的强求。 而这么多年,说到底,真正让他觉到温暖的,是眼前这名女子,可,现在,这名女子,却也成了他的一处伤痛,一处,最寒冷的伤痛。 哪怕,他早预料到,来到这儿的结果是残酷的,可,仍是希冀着,这抹残酷,会有所改变。 问出这句话,真的很难,他将自个的骄傲,已经降到很低很低,再低,却是不能够了。 “这一早你就知道的,不是吗?不过,我还是不能如愿,现在,我只求你,放过苏家的族人……” 她说出这一句话,用最淡的语气,可是眼底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 那些眼泪,顺着她绝美出尘的小脸,一颗一颗地坠落,犹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却生生地耀疼了彼此的目光。 “你真的是一个很冷血无情的女人!”西陵夙只从齿间迸出这一句,没有应下她先前的话,“可,朕还是做不到放了你,与其放了你,朕宁愿看着你死在朕的手里!” 而她也早知道,他不会放了她的。所以,她不会去求。 “那,皇上,可以把碧玉箫还给我吗?”纵然是要去死,可,至少,在死的时候,让她能带着师父送的碧玉箫一起走吧。 如果说,她的人生,始于一场悲剧,她母亲爱上父皇的悲剧,那么,结束的时候,容许,她有一点点的温暖。 “可以,你还记得,朕拿走你箫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吗?”话语出唇,是涩苦的。 这份涩苦,从齿间慢慢地咬出,他的手,却开始了不自禁得颤抖。 从来没有过的颤抖。 哪怕,一次次的征战疆场,一次次的面对宫闱险恶,他都不会这样地颤抖。 而她呢? 当然记得那句话—— “什么时候,朕在你的心里,除了这个身份之外,还有其他,你再来问朕讨回这支箫!” 他在她的心里,除了皇上的身份之外,还有其他的吗? 有啊,当然有! 她的皓哥哥,他曾经,是她的皓哥哥! 也是她唯一,会唤一声哥哥的男子。 可,那个时候的他,是那般的温润,那般地细心,也是那般的柔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皓哥哥不见了呢? 是因为她的任性吗? 是因为她的刁蛮吗? 还是只因为,她是锦帝的女儿,所以注定,作为那个身份的他,终是不见了。 或许,这个问题,有没有答案都不重要了。 她不爱他,所以也不会再恨他。 应上他的这句话,拿回属于她的碧玉箫,从此,便再无牵挂,直到,他亲自下令,凌迟她。 “回答朕,若你说的,是真话,朕会考虑,应你的所请,全了你的身后名……” “在我的心里,除了你是皇上这个身份外,还有——”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这一吸气,也使得喉部的伤口愈发的疼痛了起来,或许,疼的,还不止是喉部的伤口,然,再疼,却是不能不说下去的,“还有,就是让我想逃离的人……” 语音落下,殿内恢复原先的清冷,这份清冷,一如此刻,她怀里苏佳月的尸体,也在慢慢地变冷。 而她若待在这,应该用不了多久,亦会如此。 然,苏佳月最后那句话,纵是用口语说出,现在,却轰然地在她耳边开始盘旋,哪怕殿内再怎样清冷,都抵不过这句话的轰然。 他在意她? 可惜,这份在意,即便是真的,却是要不得,也是不纯粹的。 殿内,真安静,在这份安静中,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仅是转身,离开了这座败落的殿宇。 接着,有宫人进来,将苏佳月的尸体抬了出去,抬出去的刹那,她起身,手抚到苏佳月的眼眸上,将她仍旧睁开,没有闭阖的眼眸合上。 而今,苏佳月去了,至少还有她为她合上眼眸,待到来日,她被凌迟的时候,是否还会有人记着她呢? 稍晚些的时候,千湄给她带来了午膳,午膳十分简陋,然,在这份简陋的午膳旁,却放置着那支碧玉箫。 她没有先用午膳,只用手摩挲着那支碧玉箫,箫身是温润的,上好的玉石,将她掌心的纹路一一烙沁进去,久了,才发现,那里,其实从来都是有着一条断裂的纹路。 原来,断去的,便是情感。 如今,他将这箫都还给了她,一切便是了结,也是断去。 在这之后,他要的,不再是她的身子,不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命。 她早该知道,他是决绝的人,带着与碎瓦不全的决绝。 千湄在旁轻声禀着,说是苏佳月的死,对外仅宣称染了急病,毙于冷宫,尸体被送往奚宫局,火化后,会交给苏氏的近支亲戚带到宫外安葬。 这样的安排,对于她来说,不啻是最好的。 毕竟,生前,为了家族,为了情所困。 死后,还归宫外,至少,不再被困缚在那一圈的皇城墙里。 而,宫里大部分嫔妃,即便是死了,在奚宫局火化后,能去的地方,也莫过于最好的,便是妃陵。 在帝陵的山下,坤国历代以来,除了皇后和皇贵妃之外,驾崩的帝王若没有做明示,她们,便是只会被葬到那儿。 应了一句,生死,都是皇家的人罢了。 所以,苏佳月在死后,能由族人接出她的骨灰,放进苏氏的祖墓中,以后每年清明的拜祭,苏氏族人究竟过得如何,西陵夙是否兑现允诺,苏佳月倘在天有灵,却都是能知晓的。 敛回思绪,将饭菜对半分了,让千湄坐下来,一起共用, 既然在这冷宫,也就无所谓奴才或者主子。 入夜的时候,她亦让千湄陪她一起,共躺在那张床榻上。 透过没有办法关拢的窗棂缝隙,能瞧到,外面夜空中,一点两点隐约的星星闪烁。 只是,这些星星的光芒,终是照不亮苍暗的心。 她听到睡在外面的千湄动了一动,然后,似乎有些什么想对她说,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熟悉千湄的性子,若搁在以往,怕是早就和她说了,只是现在,哪怕千湄猜测过,她就是昔日的钦圣夫人,可,有些事,却再是没有办法直接去说的。 “……” “有什么事,在这儿,直说无妨。” “主子,今日,皇上唤奴婢过去拿这支碧玉箫,奴婢看得出,皇上并不开心,奴婢不知道,皇上和主子之间有什么事,奴婢却知道,皇上不舍得主子,哪怕,下了圣旨废黜主子,可,那凌迟之刑终究不过是道口谕,只要主子服个软,有什么是不能转圜的呢?毕竟,皇上心底,始终,是有主子的。” “都废黜了,那里有什么主子呢,叫我茗茗就可以了……” 茗茗—— ‘茗’,这个字,是她娘给她起的,进了宫以后,父皇按着她们这一辈的规矩,另赐给了她一个奕字。 只是,到如今,却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西陵夙既答应全了她的身后名,所以,父皇未必会知晓。 源于,刚才,从千湄口中,无疑是确认了,外人知道的,仅是她被废入冷宫,那凌迟的刑罚,却不过是一道口谕。 原来,彼时,他哪怕言辞间不留任何情面,终究,还是全了这所谓的身后名。 而她呢? 却是深深刺伤了他。 “茗——茗——” 千湄唤出这一字,有些费力,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奕茗却是将脸半埋进被褥中: “昨晚都没睡好,很困,早些休息吧。” “是。” 只应出这一声,由于节省带来的蜡烛,此时殿内,早熄了烛火,远远地,能听到礼乐声起,今晚,仍旧是宫里设宴,当然,宴请的,都是近支王爷及女眷,还有重臣的家眷。 于是,外面的鼓乐喧闹、灯火璀璨,恰和屋里的清冷、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而奕茗在这样的对比中,却能安然入睡。 在了断一切,诸事看上去皆成定数的今晚,哪怕,这殿内不久前,才死过一名女子,可她不会惧怕……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昨晚的家宴,纵然出了意外,可,初一的宴饮却不会因此取消。 毕竟,这是祖宗的规矩。 只是,由于出了那样的事,除了太后之外,后宫诸妃,今晚并不会在宴饮中出现。 太后风初初缓缓行到西陵夙的身旁坐下,长长的几案上,呈放了珍馐佳肴,越过这些佳肴,朝下望去,能看到,隔着不远的距离,那抹寂寥的青色身影。 此刻,那身影随着众人起身请安后,已然坐下,执起前面的酒樽,浅啜慢饮。 他是不喜饮酒的,犹记得,以往先帝赐宴时,他都不会饮超过三杯得酒 可,却在先帝纳她入后宫的第一次家宴上,足足饮了三大瓮的酒。 那一夜,月华如水下,她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在饮完三大瓮酒后,他的面色,没有泛起一丝的红潮,反是苍白得,就像先帝那晚赐给她的玉牌。 然,那块玉牌,也在那一晚,碎在了床榻之下。 一如谁和谁的感情一般碎得再无法拼凑完整。 闭上眼睛,她的手瑟瑟地发抖,哪怕过了五年,如今回想起来,却都是历历在目的。 或许,不管过多久,这段记忆都会历久弥新,因为,代表了她最初的屈辱,也代表了最深的疼痛。 而现在,没有人能再给她屈辱,也没有人能再让她痛了。 深深吸进一口气,待抒出时,却瞧到他朝她望了一眼,那一眼,随着舞伎进得殿来,翩翩起舞时,终是被挡去。 西陵夙今晚,纵还是唇角含笑,可那笑,是虚浮的,浮在唇边,没有一丝能漾进他的凤眸。 其实,以往的他,亦都是这样凉薄地笑着,除了,彼时对着那一人外,他似乎,从来没有真心地笑过。 此刻的台下,是重臣,也是皇亲。但,哪怕是初一,人却和昨晚的除夕一样,并非是齐全的。 胥司空甫进宫,西陵夙便命邓公公引着胥司空往仪瀛宫探望胥贵姬。 而,王爷中,除了早就叛逆的隆王,还少了翔王。 从岭南返回帝都那日开始,翔王就常月拉练士兵在外,即便到了除夕,太尉和大部分将军都回了帝都,惟独他,仍在校场,陪众将士共度。 看上去,是亲和力的锤炼,实际呢?是逃避什么,还是不愿再见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对此,他没有下任何口谕,让他回来。 而他十分清楚,翔王是因着什么,才会将全部的精力放在操练军队上,可,这样也好,对于他的弟弟,也对于坤国的王爷来说,若能建有军功,无疑更利于巩固自个在前朝的地位。 至于前朝那些旧臣,早晚也该逐渐替换掉,方能彻底根除某些痼疾。 只是,对于这些,他都能运筹帷幄,惟独,在情字上,输得一败涂地。 今日,她终是给了他一个明白的答案,他若再作茧自缚,迷醉在儿女情长上,还是他吗? 放了吧…… 敛回心绪,第一支舞业已结束,有乐伎轻柔地奏响幽雅的曲子,在这曲声中,他睨向台下,语音甫出,却是对向西陵枫的: “闲散候,又是一年除夕,也是闲散候重返帝都的首个除夕,这一杯,就让朕敬闲散候,若没有闲散候在岭南的襄助,恐怕,这次会晤,朕反会中了挑拨离间之计。” “效忠皇上,是臣的本分。”西陵枫的语调是平缓的,这份平缓,不是由于他如今的身份不复当日,而是,从彼时,身为太子开始,他就是低调寡言的。所以,哪怕在宫变后,太师、太尉称其囤积数倍兵力于东宫,让先帝起了废黜之心,这样的言辞,包括宫变,都是让人颇费思议的。 毕竟这全然不似那个太子的所为,更多的时候,前朝诸臣眼里的太子是文弱,甚至,文弱得有些懦委。 此刻,这位太子,俨然又恢复了最初的习性,不,或者该说,在诸臣的眼中,这位太子是从来没有变过的。 源于,当日的太子挥兵逼宫,他们中的大部分也都是未曾见过的。 哪怕,有将领曾在那一日,率兵进入过帝宫,围歼太子的兵卒,但,却亦没有正面见过太子的谋逆。 不过,当那日的事以太子谋逆,皓王、翔王平反有功,作为尘埃落定的宣称,皓王在其后又登基为帝后,自然不会再有人去质疑彼时的真假。 因为,除非这份真假,在某种特定的时刻,会起到巨大的作用,否则,没有人会介意,真相究竟是什么。 现在,西陵枫恭谨地答出这一句,西陵夙的薄唇却是扬起一弯好看的弧度: “如今闲散候既然回了帝都,生活起居,也该找个人来伺候着才好。毕竟侯爷夫人殁了已有些年份,对于我坤国的皇室来说,也理该续弦了,不知侯爷是否有意中之人,朕会为侯爷亲自保媒。”西陵夙徐徐说出这句话,眼角的余光,能清晰地看到,太后握住酒樽的手,终是没有端起,仅是松开后,不自然地放回膝盖上。 这一语出,西陵枫应得还算是快的,只是在踌躇了一小会后,语音泠然地响起: “算起来,臣的夫人确实离开臣业已有些年了,这几年,臣确实没有再纳其他的妾室,愧对祖宗的庭训。臣铭谢皇上的记挂,至于续弦何人,也全由皇上做主便好。” 众人皆道,昔日的太子和太子妃感情笃厚,是以,太子方没有纳侧妃。 甚至于,在太子妃薨逝后,太子亦是迟迟没有续弦的,如此的伉俪情深,之于皇家,确是难得。 然,真的仅是因为情深意重的缘故吗? “是吗?那朕就代侯爷做主了。朕瞧到礼部呈来的册子,胥司空的次女,胥雪沁,今年也该满十四了,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胥司空官拜三公,次女胥雪沁,今年倒是满了年龄,能入宫参选秀女,但若是西陵夙提前指婚给了闲散候,那么,当然就不用再参与选秀了。 太后放在膝盖上的手,在袍袖的遮掩下,只交叉握得很紧,唯有那么紧,才能让她抵去心口的不舒服。 是的,心口忽然变得很不舒服。 纵然,那一日,她在玲珑跟前,说起过西陵枫的续弦,可,却在西陵夙跟前,她却是终究没有提过的。 彼时,不过是一种自保的撇清,未曾想,那玲珑果真是告诉了西陵夙吧。 否则,西陵夙何以会在宴饮上提起这件事呢? 而她和西陵枫之间的种种,要瞒过西陵夙,恰是难的。 西陵夙的心思不仅深沉,亦是细致得胜过寻常女子,她再如何瞒,这么多年,总归,是不能瞒得天衣无缝。 现在,只等那边,西陵枫一语,这事估计也就定了。 胥司空的幺女,无论门第,或者其他,都是男子不会拒绝的,但西陵枫,会否是个例外呢? 这一刻,她终是没有丝毫避讳地朝西陵枫瞧去,而他却是起身,朝西陵夙深深作了一揖,接着,语音清晰地道: “臣,叩谢皇上美意,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果然—— 他也不会是例外。 不过,以她如今的身份,她又能怎样呢? 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到最后,输赢,终是未定的。 在一派融融中,宴饮继续,歌舞升平,然,在帝宫的另一处,哪怕张灯结彩,却仍旧挥不去殿宇内的凄惨悲凉。 “父亲……父亲……”胥贵姬摒退所有的宫人,卧在榻上,哭得两个眼睛,像红桃一般。 “娘娘,如今最重要的,是您将养好身子,只要帝恩不断,这孩子总归还是会有的!” “女儿在宫里的境遇,别人不清楚,父亲难道还不清楚吗?什么帝恩,皇上心里有的,根本不是女儿,如今失去了这个孩子,以女儿的身子还能怀上吗?” 费尽心机得了这个孩子,好端端地竟是毁在了一场设计中,饶是曾经,她也算计过别人,此时,又怎能不哭呢? 胥贵姬哭得越发梨花带雨起来,虽然语意急促,声音却是压低的。 毕竟有些话,怕的就是隔墙有耳,哪怕,如今殿内仅是父女二人,却都是不得不防的。 “女儿,那害你之人,哪怕是皇上心坎上的,如今不也打入冷宫,至多在再过几月,即会行凌迟极刑,可见皇上心里哪怕曾经有那人,最终,还是顾及了女儿的感受啊。” “父亲,难道,你真的认为皇上会赐死那名女子?”胥贵姬反咬了一下嘴唇,手撑在床沿瑟瑟发抖。 “不然呢?难道,帝王会出尔反尔?”胥侍中反问出这句,却是有些心疼地瞧了一眼女儿。 “别忘了,除了废黜入冷宫,皇上是发了旨,那所谓的凌迟之刑,仅是一道口谕罢了。而那名女子,长得却似昔日的钦圣夫人,这一年来,哪怕钦圣夫人不在了,皇上的心却是一直没有放下过她。若女儿猜得不错,哪怕这名女子不是钦圣夫人,可只要容貌相似,皇上始终还是会留的,之所以当时没能留下,全是由于那名女子自个应了这罪,况且,前几日,这女子似也是激怒了皇上好几次,俩人间,该是有着什么误会,只要那女子肯服个软,恐怕皇上眼巴巴地宠着都怕不够,哪还会真凌迟了她呢!” “即便不凌迟,毕竟已打入了冷宫,再加上,那女子出身卑微,难道女儿还怕会影响女儿的前途不成?再者,为父问过霞儿,当日情景混乱,也未必是她推你下的台阶。” “父亲,真以为女儿是因为她害了女儿的子嗣,才容不下她吗?” “难道——” “父亲,可知,那日女儿往慈云庵去,那人许是正听到了些不该听的,所以哪怕没有除夕这件事,女儿都没有办法容下她,即便错杀,总好比担惊受怕要好,眼下,皇上不相信她的话,她再说都无益,可一旦,她顾及到了性命,不去和皇上赌气,父亲难道认为,皇上还会不信她的话吗?纵然,当日没有听到什么,可也足够反转如今的情形,弄不好,反会成了女儿的讹骗,那,可是欺君的罪名啊。而彼时,皇上若为了洗脱她的罪名,定是不惜牺牲女儿的,毕竟,父亲位高权重,以往,皇上根基不稳,尚需倚赖父亲,如今呢?” 胥贵姬一语落,又简单地把那日的话语说了一遍。 而她本来一直要设法在这几日内除去这羽翼未丰的采女,因着除夕将至,见那采女又没有任何的异动,想也是因为彼时听到的话语,含含糊糊,并不真切的缘故,所以,她想趁着正月里,诸妃都会往祖庙上佛之时,再偷偷引那外面的男子进来,宫闱里,最忌讳的,无疑是私通和巫蛊,对于帝君心坎上的人,那前者,最是好的。 未曾想,却是飞来横祸,但,眼见那采女和皇上之间许是有着什么外人不可知的赌气,方有了采女入冷宫,但,眼下皇上一道口谕下的竟是凌迟的刑罚,难保,那采女服个软,那么,事态的转变,才是让她担心的。 胥侍中沉吟片刻,方道: “难道,就凭区区的言辞,想指鹿为马不成?” “父亲还不清楚皇上的脾气?为了目的,皇上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那依女儿之见呢?” 胥贵姬冷冷一笑,只用手划了一下脖子,紧跟着,她语音转冷: “不止是她,那个害掉女儿孩子的人,女儿也必不会容得!” 胥侍中的眼睛微微眯起,伸手一捋他蓄起的胡须,眸底,也闪过阴狠之色…… 范挽被恩车送到雨露殿时,她是忐忑的。 自帝君秋狩回来至今,却是从未翻过牌子的,今晚,是初一,帝君竟会翻她的牌子,亦是实属意外。 只是,意外中,除了忐忑,还有丝丝的甜意萦绕在她的心头。 小心翼翼地走进内殿,帝君已然着了月白的寝衣坐在床榻前,她规规矩矩地走到帝君跟前,俯身行礼: “嫔妾参见皇上。” “平身。” 纵然不是第一次侍寝,可,每回总归是紧张的,包括现在,她也紧张得有些不知道,将手放在那里好,于是,干脆垂挂在纱裙的两侧,低下脸,等着帝君的召唤。 按着往常侍寝,帝君会召她上榻,然后,再完成临幸,她不知道自个床榻上的表现是不是很扫兴,只知道,每回,帝君临幸的时候,总是闭上眼睛,并不去瞧她。 不过,闭上眼睛对她来说,却也是好的。 源于,那双凤眸的光彩是潋滟得让她不敢正视的。 当第一次进宫,她就为他的姿容折服,一辈子,能嫁给这样的男子为夫,又该是多么让人幸福的事呀。 “上榻罢。”西陵夙淡淡的话语打断了她的遐想,她轻轻应了一声,粉脸羞红,随后,自个轻解开罗衫,走到榻旁,乖乖地躺了上去。 当她躺上去不一会,西陵夙便覆身上来,这一次,很奇怪,他却是没有闭上眼睛,当他精壮的身子覆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时,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却是把脸下意识地埋进披散开来的发丝中。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是让西陵夙的眸光一紧。 这个样子,和那一人是相似的。 唯一不同的仅是,每次那一人将脸埋进发丝中,不外乎是避开他的注视,也是因为他的粗暴,让她不堪忍受。 如今,这相似的动作,终是今晚,他会翻范挽碟牌的原因之一吧。 可,即便这样,他一点点的欲望都没有。 假若说,以往,临幸于他来说,不过是履行雨露均沾的庭训,他也能尽到这个义务。 那么现在,哪怕有这样相似的动作让他砰然,但,他的身体,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试图让自己能激起一些欲念,结果,仍是差强人意。 既然这样,他不愿意勉强自个。 干脆撑起身子,语意微醺: “朕觉得头有些疼,爱妃能否为朕泡杯香茗?” “皇上今晚似乎饮了不少酒呢。嫔妾当然愿意给皇上泡茶。”范挽柔声说出这句话,忙拿起旁边的纱裙,甫披上纱裙,西陵夙早是唤了宫女进来伺候。 瞧着范挽在那边,展现着茶艺,再看着范挽恭顺地将茶盏奉到他跟前。 哪怕范挽温柔的声音介绍着泡的是什么茶,可他却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凝着这些动作,看着茶汤。 想的,却都是那一人。 因为,范挽的这些茶艺,不啻是那一人传授,可,那一人,却是从来没有亲手给他泡过一杯茶。 接过范挽呈上的茶,甫入口,竟是微微的涩苦,这层涩苦哪怕在收口时,仍是那般明显。 原来,并非是茶汤的味苦,是他自己的心,苦了罢。 然,哪怕是苦的,他却是一杯接着一杯,一直饮到了,子时。 当范挽按着规矩,离开寝宫时,他瞧向冷宫的那处,手上,稍稍一用力,那紫砂杯盏,便在顷刻间碎去。 这一晚,同样有人,到了子时,都是不曾睡得着的。 汝嫣若甫从宫里的宴饮回来,小脸在这数九腊月天里,却是灼烫的。 纵然今晚,她坐的位置离西陵夙并不算近,可,她只用了一道菜多了些许,便立刻有宫人再奉上相同的菜式。 她清楚,定是他的安排。 可,他又怎知道,自个对这那道菜多用了几筷,亦是心不在焉所致呢。 不过是少女的钟情含羞罢了,她微微笑着,将绶带在指尖却是绕来绕去,随伺的丫鬟流水瞧着她的样子,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姐,是不是还在想着皇上呀?” “谁说的。”汝嫣若只将脸愈发低了下去,可,只这寻常的一句话,却是让她的耳根子都发起烫来。 “奴婢可是瞧得明白呢,听说啊,初六,宫里就会下来人下定,然后,会和老爷定下日子,小姐若真的想那么快进宫陪皇上,不如就让老爷把日子定在元宵可好?” “你这丫鬟,越说越没边了,这些事,岂是我该去多问的?” “呵呵,好了啦,奴婢不乱说了,只是奴婢今晚陪小姐进宫,碰巧听姐姐说了些宫里的事,只不知该不该告诉小姐。”流水有些吞吐起来。 “呃?什么事?”汝嫣若挑起秀眉,随意一问。 “奴婢的姐姐在宫里当差,平日里,虽然只伺候娘娘,对皇上的事,却也是晓得一二的,听说,如今皇上盛宠的是名卑微的采女,就是这次秋狩带回宫的,可真是宠得很呢,哪怕采女忤逆皇上,皇上都不见怪。但,就在昨晚,这采女却是骄纵得把胥贵姬推下台阶,导致胥贵姬小产呢。” “哦,有这等事。”汝嫣若并不十分在意,仅是抬起小脸,下意识地瞧向菱花镜。 “是真的,那采女都认了的,可,皇上只是将采女废黜进冷宫罢了。唉,那胥贵姬真可怜,孩子没了,都不得皇上疼惜,听说当时怀孩子的时候,皇上也只顾着采女得了风寒,就调院正过去伺候采女,丝毫不顾及胥贵姬可是怀了身子的人。”流水愈渐喋喋不休起来。 汝嫣若瞧着菱花镜的小脸上,黛眉却是轻轻地蹙起。 “小姐啊,你说吧,这皇上什么美人没见过,再美又美得过小姐吗?可偏偏对她这么在意,真是怪了——” 采女?汝嫣若在思绪里努力寻找着什么,终于,一张出尘的容貌映现出来,该是她吧。 确实,若论样貌,顶多称得上绝色,却未必,比她好看多少的。 可,西陵夙这么宠爱,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起来。 “小姐,有句话奴婢偷偷说给你听,据说啊,皇上秋狩的时候,曾捕到一只银狐,再后来,这名采女就出现在皇上的身边,并且入了宫,都听说没有什么家世呢。” 言语至此,汝嫣若,不由得咯噔一声,只从镜中收回目光,淡淡道: “别净说些这个,小心被父亲听到,非把你责打一顿不可。” 父亲官拜太师,位高权重,平日里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却是不喜的。 但父亲不喜,她话里这般说,却不代表,她不喜。 心底,只更加不舒服起来,不由嘟起嘴,咬了咬菱唇,不管怎样,很快,她就是中宫皇后,西陵夙这两年内对她的好,怎么着,都不像是假的吧。 思及此,她不由眯起眼睛,微微笑起来。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初二早朝,钦天监忽参奏一本,称天相有变,东南角隐隐出现白光乍现,按着天理之说,恐是不祥之兆,意喻帝君身旁有奸邪之人。 同日,后宫谣言四起,皆说,苏佳月死于冷宫之时,死因可疑,恐是受了银狐的吸魂。又有几名夜间因着宫务经过冷宫的宫女亦称瞧到了银狐出没,甚至于,在当晚,便有两名宫女死在冷宫附近,死状可怖,都为喉口有两个小小的血点子,似是猛兽所噬咬。虽有内侍省负责调查此事,然,一时间,关于被废黜的茗采女实是银狐妖孽的谣言以更为磅礴的态势传遍了宫闱各处。 后宫诸人惶惶不可终日,乃至前朝对此事都颇为关注起来,遂有一名低位官员上表谏言,请帝君赐此女火刑,以破解坤国的不祥之兆。 西陵夙对此奏表,不予置理,也丝毫不提会在五月赐此女凌迟极刑。 可,前朝官员的谏言如雪片似呈递给帝君,大有不将此女火烧,誓不罢休之际。 初三辰时,衢州忽地动,更让前朝的谏言有了实际的依据。 而帝君仍是不予批复,仅吩咐,西陵枫的大婚提至元月十五举行。 意为冲喜,也显然是转移前朝的注意力。 但,群臣不罢不休,终于,在初五的早朝时,面对其中一名臣子,不得帝君批复誓不甘休的态势,西陵夙勃然大怒,将折子径直掷扔到殿下,拂袖提前离开议事殿。 这一举,在坤国历史上,几乎不多见,更逞论是发生在这样一位帝君身上。 帝君和臣子的僵持也在这一日,到达了顶峰,必将有一方作出妥协,可,前朝诸臣的后面,却是有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势力在操纵着一切! 那一晚,入夜的时分,西陵夙径直翻了范挽的牌子,并且一反常态地御驾亲临华阳宫。 这对范挽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荣宠。 可,这一晚,范挽身着粉色的纱裙,觐见帝君的时候,却是发现,正殿内,唯有邓公公一人候在那,帝君虽然下了帝辇,径直步入正殿,然,旋即只换了太监的服饰,另从华阳宫的后门出去,那里,隔不远,就是冷宫的方位。 亦在那时,她仿似明白了些什么,娇美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的难受,只是很淡然地披上披风,坐在窗前,目光低徊。 守卫冷宫的禁军早被打理妥当。 那名身姿颀长的太监,径直步进最里面的那间殿宇,里面,仅有一名女子依在床榻上,由于没有炭火,也没有烛灯,空气里也满是灰尘的味道,一切是简陋的。 可她就坐在那,神态淡然安宁,该是因为没有他这个她厌恶的人打扰,所以,才会如此吧。 是的,早该在交回碧玉箫那一刻开始,他就该放了她,可他能吗? 而今晚来这冷宫,不管怎样,都会是场彻底地放下。 他的薄唇扬起,唯有自个知道,个中的滋味。 在这宫里,今晚能品到这种滋味的,不光有他,还有风初初。 早早地,她便摒退所有宫人,然后,喜碧领着一身形高大的粗使宫女从殿门外进来。 那宫女低垂着脸,端着洗漱的用具,喜碧在带她进来后,却止步在纱幔前,并不入内。 那宫女端着洗漱的用具,独自步进纱幔,喜碧在其身后将层层纱幔放下,放下间,风初初的目光却只凝注在那名宫女的身上,接着,径直步到宫女的跟前,伸手,将那洗漱的用具亲自接过,放在一旁的案桌上。 “你还是来了。” 幽幽的话语响起时,此时的风初初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样子,只眸光如水,纤细的手指无措地在那案桌的花纹上抠着。 “枫,我们是不是最终,还是要错过?” 原来,那名宫女,恰是乔装打扮的太子西陵枫。 “你成了我的母妃,继续下去,仅是错上加错。” 在她的跟前,他没有自称‘孤’,那个自以为习惯的字眼,其实,并非是真的习惯。 这句话,听起来,是多么的简单,可,说出口,却是很涩很涩,每一个咬字都很干涩。 “所以,这一次,你是心甘情愿娶胥家的小姐?” 西陵枫没有再说话,只用沉默代表了默认。 在这份沉默中,风初初徐徐走近他,语音凄楚: “你还是怪我的,对不对?怪我没有好好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怪我把孩子都当成了谋得更多权势的工具,怪我为了这所谓的权利,最早背弃了你,是吗?” 她抬起若水的瞳眸,凝定西陵枫,在他的眼底,她能瞧得清楚,她自个的样子,是那样的楚楚可怜,仿似,又回到了那一年。 可,现在呢? 终有些什么是回不去的,譬如,人前,她只是那个高高在上,恁谁都无法洞悉情感的太后。 然,却是在这个男子跟前,是她唯一自愿褪去所有伪装的面具。 “我不怪你,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我都不会怪你。我也没有任何资格怪你。” “枫,哪怕你不怪我,我却一直责怪着我自个,是,我是有错,我最早的错,就错在不该爱上你!更错在,不该让你父皇把我当成了她!现在的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也知道,作为一名帝子,皇上迟早是会让你大婚的,可是我真的很难受,真的……” 话语至此,她是哽咽的,她径直扑入西陵枫的怀中,她的手熨帖在他的胸膛前,手心传来的,是他结实有力的心跳,以及,因着她的熨帖,开始急促起来的脉息。 这,就足够了…… 【冷宫薄凉欢色】36 “枫,你知道吗,先帝驾崩那日,我匆匆回宫就是为了你,可还是晚了一步,当时形势所迫,我除了妥协外,再没有其他的法子……”将脸埋进西陵枫的胸前,风初初终是嘤嘤地哭泣了起来,“为什么,你要那么冲动呢?为什么……我不过是被先帝抛在行宫罢了……实际对我也是种解脱……为什么……” 西陵枫没有说话,或许,在这样的时刻,有些话,不如不说,说了,会是俩个人的难受,不说,那仅是一个人的伤怀罢。 只那句“匆匆回宫就是为了你”对他来说,已然足够了。 “那个孩子,我是想好好保护他的,但我更想让他完成他父亲没有完成的理想,可……”这一句,风初初再说不完整,原本的哽咽也演绎成了几乎崩溃的哭声。 而西陵枫能做的,仅是用手轻轻拍着风初初的背部,他不懂怎样去安慰一名失声痛哭的女子,她的哭声是让他觉到难耐的,他除了这样的安抚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法子。 都怪,他太没用吧。 其实,他的理想从来不是问鼎天下。 其实,他的理想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守着自个爱的女子,能恣情山水间。 可惜,他的母妃只是惠妃,但,却是好强的,加上家世背景关系,终是让他以长子的身份坐上了这个位置。 而自风初初被立为皇贵妃,母妃更是担心着父皇会真的按那日的随意一言,立皇贵妃诞下子嗣为太子,那么,将会使他储君的地位不保。 母妃的担忧,落在他的眼底,他恰依旧淡然从容的,直到,母妃愠怒,让彼时的中书令私自囤积数倍于东宫该有的兵力,以防万一。 但,自古,以兵权谋得天下的帝王,虽不在少数,然,确都是登基以后,都不得安生的。 他不愿,亦知道,此举无疑是兵行险招,若一朝事露,或者事败,就是致命的。 可,也在这时,忽然发生了风初初在距选秀尚有五日时,不知何故,惹怒了父皇,父皇气冲冲从关雎宫中离开,翌日,风初初便推诿身子不适,不能出席选秀典礼,独自一人去往行宫。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他的起兵谋逆,只为了她,只为了她! 但,这些,她不知道,是他要的,毕竟,事情都过去了。 “枫,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 这样的相拥,看上去,是不和谐的,毕竟,西陵枫身着宫女的装束,可,这样的相拥,却是能让她心无旁骛地去拥着他,在这深宫里,不过带着可求却难遇的味道。 “初初……”西陵枫低低地唤出她的名字,有多久,没有这么唤过她了呢? 似乎,从她成为父皇女人的那日开始,他就不再有唤她的资格了罢。 “枫,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你娶其他的女人!” 说出这句话,风初初抬起脸,脸上满是泪痕。 面对这样的她,西陵枫仅是叹出一口气,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替她轻柔地把眼泪拭去: “这是皇上的旨意,我违不得。”他的声音黯淡起来。 而风初初却是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指尖: “不是你违不得,是你根本连想一想的心都没有。” 她话里的意思,他懂。 可,他不是连想一想的心都没有,恰是,他本来就不喜欢过那种万众朝拜的日子,虽然,他曾试图让自个去接受,但,这么多年下来,却终究并不曾做到。 “好了,是我不该多说这样的话,哪怕是侯爷,你也终归是要续弦的,而我,以如今的身份,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风初初从他怀里欠身出来,自个擦干了眼泪。 睨向窗外的月华如水: “倚着这个看似尊贵的身份,不过是在这宫内,虚度光阴,直至苍老罢了,但,我都不知道,是否会等得到那一日。” “如今你是太后,皇上不会再为难你。” “未必,隆王那次,在他心里始终是存有芥蒂的,哪怕碍着父亲的缘故,不得不容,眼看着,父亲再过几年,就要致仕,到那时,他的羽翼渐丰,便是将异己一并铲除之时。他好歹是你的兄弟,他的秉性,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对于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根本不会手下留情,即便,昔日有着那几分情面,也早干净了。”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信我……”西陵枫纵是淡然,这一句话却说得坚定无比。 这一句话,是她要的,也是今晚,她想得到的一句话。 唯有他依然坚定,没有被岁月磨去这份坚定,才好。 而,此刻,殿外,忽然传来通禀声,这一通禀声,却是让风初初的眉心一颦,她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来,尤其还在今晚,接近亥时的时刻—— “太后,翔王妃求见!” 不管她以翔王妃的身份,抑或是她妹妹的身份,她都没有办法拒得。 “让她在前殿稍候。” 虽然她没有办法拒得,却是能让风念念不到这儿来,只要不到这儿,便是无碍的。 她没有让西陵枫离开,仅是让他掩在纱幔后。 随后,她步出内殿,风念念早在前殿恭迎着她的到来。 这几月间,她的这位妹妹明显是憔悴了,那日的温泉被风念念撞破,她没有去解释任何事,不管,风念念怎样认为,与她何干呢? 相反,若风念念越是猜忌,越是难受,越是患得患失,她便越是开心。 “参见太后。” 风念念按着规矩行礼,她步上前去,虚扶一把: “王妃,不必多礼。” 只是一句‘王妃’,无关乎其他。 姐妹情分,本就在入宫那日,就疏冷了。 “谢太后。”风念念起身,眉心却是颦着,并没有立刻说话。 既然不说,必是难以启唇也未可知,所以,她何妨先提一句呢: “不知王妃这么晚求见哀家,有何事呢?” 风念念抿了下唇,复抬起脸来,直视着太后: “嫔妾今晚求见太后,实是想求太后一件事。还请太后摒退其他人。” “哦,王妃有事要求哀家?只不知,哀家有什么可以帮到王妃的?”风初初语意悠悠,示意宫人退出殿外,兀自在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 “这件事,如今,也唯有太后能说上话。毕竟,中宫之位空悬,太后代执六宫诸事。”这一语显见是奉承的话语,曾几何时,她也学会了奉承呢,顿了一顿,她竭力让自个的语气听起来继续平静,“嫔妾想求太后,能恕茗采女不死。” 风念念未必知道奕茗被赐凌迟的口谕,但,风念念若留心,要知道,前朝谏言的事,却是不难的。 “呵呵,王妃,哀家以为你要求的是什么,毕竟,从小到大,你可都是没有求过哀家任何事啊。却想不到,第一次求哀家,恰是为了一名与王妃似乎完全不相干的女子。” “是,从小到大,嫔妾没有求过太后,因为没有碰到值得去求得事,但今日,嫔妾不仅是为这名采女求,也是为了王爷求。嫔妾晓得,王爷心里,哪怕仅是面容相似,都是会在意的,如今,王爷远在校场拉练,所以,嫔妾想代求这一次,还请太后恩准。” 风念念的语意纵然平静,可,心底却是没有办法做到镇定,她不知道,茗采女此番的落难,是否和那**的偷听,及至那簪花误被采女所拾有关。 若是,那么,那一日,她听到的话语,也就有了最好的解释。 恰是,胥贵姬可能根本没有身孕,所以才会有那番言辞。 当然,这样的言辞,若被人听了去,对胥贵姬来说,不啻就是灭顶之灾,是以,先下手为强,利用意外跌倒的小产,嫁祸给茗采女,无疑是绝了后患。 毕竟,倘被人察觉,不止这‘假身孕’保不住,对胥府也足够带来灭顶之灾。 而,显见,彼时她的怯懦,只让茗采女做了替罪羊。 神思甫转,脸上,却是不会露出分毫。 她,何时竟也变得如此善于伪装了呢? “哦,想不到,王妃对王爷的这番心,真是让哀家感动呐,可是,这是前朝的谏言,能发落的,也只有皇上。皇上若是发落了,即便是哀家,却也是求不得的。”太后徐徐走到窗台前,极目眺去,“王妃,哀家只能答应你,会尽量让茗采女在冷宫的日子好过一些,至于其他,哀家却是允不得的。” 真的是为了翔王吗? 不管是不是,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太后,此事,如今皇上还没有发落处置,纵然后宫不得干预朝政,但,若茗采女是被冤枉的呢?”风念念大这胆子只问出这一句。 她本不想扯出胥贵姬出来,可,眼下的形式,只让她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茗采女含冤至死。 “冤枉?”风初初的眉尖一扬,“到底有什么是王妃知道,哀家却不知道的?” 要说吗? 是否,她该相信风初初? 但,毕竟,血脉相连,再如何,风初初总不至于,藉此,反会帮着胥贵姬,要了她的命吧。 “嫔妾的意思是,假如,胥贵姬根本没有孩子,只是,借着这摔倒,一石二鸟呢?那么是否也能说明,这银狐讹传,亦是旁人的别有用心?” 这一语,纵然殿内没有旁人,她却是说得极轻。 再怎样轻,风初初听得分明,她的唇边勾起一道极浅的弧度,复问: “王妃,如若你说的是真话,那么,茗采女自然无事,可,所谓空口无凭,你要怎么证明自个说的话是真话呢?” 风念念的手微微握紧,是啊,她怎么去证明呢? 毕竟,当日,她只是听到了那番对话,实际,却是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胥贵姬确实没有子嗣的。 “以太后今日的地位,若要有证明,又岂会是难事呢?”随着风初初睨向她的眸光,她突然有一丝清明。 “呵呵,是,以哀家今日的地位,确实要寻到证据,并非难事。只是,王妃,该如何谢哀家呢?” 果然,如此。 “太后要嫔妾怎么谢,嫔妾就怎么谢。” 她不愿继续让内疚惩罚着自个,否则,她就再也不是风念念了。 会越来越迷失原来的本性。 “好,爽快,哀家考虑好后,自会答复王妃,王妃,跪安罢。” “谢太后,只是,嫔妾再有一个请求,还请太后能顾念些许前朝,若此事发落太重,那么,胥侍中恐必不会善罢甘休,对父亲亦是不好的。” 她发现自己真的可笑,源于,世上两全之法或许只是可遇却难求的。 而,她亦知道,父亲屡屡被胥侍中在前朝针对,这一举,无疑是父亲所希望,确绝非是要回避的。 风初初并不应她,只挥手示意风念念退下,睨着风念念离去的身影,唇边的笑意愈深,确实,她不能够做到不计较,而风念念的这番话,虽然,因着没有证据,说不上太大的价值,可,宫闱里的事,没有证据,也是能变成认证俱全的。 只是,现在,俨然并非是揭发的最好时机。 凡事都需要部署,这番部署,她自然是不容再有任何失误的。 她想唤来喜碧,吩咐些事宜,但转念一想,仍是回身步进殿内,可,内殿的纱幔后,早就空无一人。 “枫……” 尤不死心的,她轻唤出这一声,却仍旧没有任何的回音。 他,果真是不在了。 哪怕她仅是离开半盏茶的功夫,他都没有等她。 或许,是怕她继续让他做出什么承诺吧。 好,既然,他逃避,那么,她会一步步逼得他避无可避。 眼下虽然她的地位,是尊崇的,却始终不是她所要的。 她要的,是在这样尊崇的优越之外,得到真正的敬重,而绝非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是否下一刻,就会将自己陷入危险中。 并且,她还年轻,她不想就这样孀居在深宫,做一名坤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她用力地扶住床栏,只将指尖深深地抠进床栏的缝隙中,有些疼痛,可,不过是肌肤上的疼痛罢了。 此刻,有的人,却是心,在隐隐地做疼。 当西陵夙终是走进殿内,在呛鼻的灰尘迎面扑来时,他的步子声惊动了她,她下意识的转过眼睛,瞧到是他时,哪怕殿内没有一丝的光线,他仍是能清楚地看到,她眼底是浮过一丝的惶张,她的身子本来倚靠在床栏上,此刻,也是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下。 这一退,他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有任何的愠怒,只是凝着她,眸光里,有一种似曾相似的东西,那种似曾相识的东西,纵然隔了这些许年,却仍是让她熟悉。 只是,她宁愿,不熟悉,宁愿,从来没有那段记忆。 而他慢慢走近她,语意低徊: “既然连死都不怕,还会怕朕?” 是啊,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会怕他呢? 唯有她知道,她对他有的,并不仅仅是怕。 现在,哪怕她不想启唇说话,却也是必须要说的。 “皇上纡尊降贵来到这儿,就是要问这句话吗?” 自他带她回来,她分明已然不是当初的样子,可,这样的她,却是他更为熟悉的性子,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明明,他和她之间的交集也应该仅限在那数月中,但,这种熟悉的感觉却是那样真实的存在。 一如,现在,牙尖嘴利,然,他哪怕恼她,仍做不到彻底的将她抛下。 当他在前朝掷扔御案上的折子,将情绪这般轻易地外泄时,他明白,无论怎样下了狠心去发落,从不用圣旨的刻意中,已然知晓,他终究回避不了的,是他自个的心。 所以,这一刻,他方会来到这儿。 “朕来这,是想跟你做一个交易。” 他用最凉薄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她却是轻轻地笑出了声: “想不到,皇上竟愿意和一个谋害了帝嗣的罪人做交易。” “是,因为你谋害了朕的帝嗣,所以,朕要你赔还朕一名帝嗣,那么,朕可以念在这名帝嗣的份上,放你出宫。” 既然,邓公公等一干宫人,都只知悉她怀有他的子嗣,难么,若是真的,藉此,前朝的那些言辞,碍着帝嗣的关系,终将不得不中止。 是以,他对苏佳月的处置,也仅宣称是染上急恙毙于冷宫,并没有提及其他的。也使得,对苏氏族人的发落,也会随时间除去她们的奴籍。 而此刻,当他说出这一句话,她笑得愈发悦耳起来。 这样的笑声里,能听到的,除了清脆之外,掺杂的,还是一种只有她自个明白的味道: “皇上早赐了我凌迟的极刑,如今却又来说这样的话,倒真是让人觉得好笑。我不知道,皇上又要做什么谋算,可,尊贵如您,这偌大的后宫,有的是,愿意为您诞下子嗣的嫔妃,又何必找我这样的罪人呢?退一步讲,皇上能占有我的身子,但,我绝对做不到心甘情愿给皇上去诞下子嗣,当然,皇上可以又拿人或事来胁迫我,毕竟,皇上从来就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不是吗?”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刺人,可,他却依然没有动怒。 因为以往,他总以为,只要囚住她,那么,她将来的时间都是他的,由得他去肆意挥霍,哪怕用恨,用怒。 可,时至今日,倘囚住她的代价,是看她枯萎,那么,他还能狠得下这份心,真让她在他的手中,凋零吗? 如果不能,那么,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由不得任何的挥霍。 仅是继续走近她,避开前半句她的言辞,因为那,他根本没有办法回答,难道说,他只在乎她为他诞育的子嗣吗? 呵,这一念起时,仅换来他对自个的哂笑,更何况她呢? 所以,只回了她的后半句语: “朕知道你不怕死,朕是答应过你,不会用任何事或人来胁迫你。所以,这一次,朕只是和你谈一个交易,你能得到的,是可以不用死在这冷宫,还有,朕能救你师父。” 这后一句话落进她的耳中,无疑是浑身一震的。 “只有这坤国的帝宫,有一颗当年未晞谷前任谷主留下的密丹。而这颗密丹具有起死还生的效用。当年,未晞谷主炼制了这颗密丹献予先帝,但,亦因此,经脉错乱,五脏俱坏。这些,身为萧楠的弟子,你该听说过。” 是,她是知道,前任谷主的死因,但,却是不知道,是为了炼制这颗密丹而死。 但,这密丹当年是为谁炼制的呢? 眼见着,密丹如今还在,那么倘是先帝罹患了重症,命谷主炼制了密丹,那么断无可能,不用密丹,都活到了两年前,而两年前,对外所称,先帝也是暴毙的。 而前任谷主离世,距今已有数十年了。 所以,这枚密丹未必是为先帝所炼,至于是谁,至于怎么到西陵夙的手中,她不愿去多问,能确定的仅是,哪怕她师父萧楠,应该都未必知道,有这样一颗密丹。 源于,听西陵夙的口气,这颗密丹的效用是远远要高于还生丹——还生丹再能还生,对于萧楠如今的样子,却是没有回天之力的。 萧楠若知道有这样的密丹,岂会选择闭关疗伤呢?而这样一颗密丹,师公是拿命去换的,许是知道炼制的残忍,是以,终不愿让师父等人知悉罢。 但,不管怎样,对她来说,这颗密丹,倘真有效,能救师父的性命,做任何事她都是愿意的。 源于,她对师父所说的闭关,说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地去相信。 可,哪怕她愿意,他所说的条件,却是要为他诞下帝嗣,她能吗? 离师父如今的闭关,仅剩下最后一个月,闭关万一失败,这所谓的密丹,应该是最后的救命之药。 所以,她不能再纠结于能或者不能了。 “萧楠如今应该撑不了多少日子了罢,而这,就是最后的机会。”西陵夙悠悠说出这句话,假若说,先前在未晞谷,他对萧楠刻意掩饰的孱弱,是有惊讶的,而彼时碍着他的兵马,让萧楠不得不放手,那,在这月余间,未晞谷仍没有任何动静,却让他不由得起疑。 这颗密丹于他的珍贵,不止是传闻中的功效,还有着其他。 是以,对于萧楠,他本是不愿救的,只是,这,或许也是唯一一个,他能迫使她答应替他诞下子嗣的法子。 虽然,不啻是卑鄙的一种法子,可眼下,从她不经意流露出的表情里,他知道,这样的卑鄙该是会得偿所愿。 她的手在袍袖下握紧,迫使自个努力去下定一个其实并不会太难下的决定: “我怎么知道,这所谓的密丹是有用的呢?对于你这样运筹帷幄,善于谋算的帝君,让人做不到相信。就像刚才,你不也在试探地说出这句话,想从我这确定,我师傅是否真的抱恙呢,对,我师父身子是不好,虽然,以我师父的修为,多加疗养,是会好的,可,我还想让他痊愈得快一些。所以,如果你的密丹真有用,那么,我不介意,当您诞育子嗣的工具。” 本来,若说得委婉,那么这句话,无疑,能让彼此心底都舒坦,可偏偏被她说成了这样的味道,气氛顿时,又是僵滞起来,西陵夙唇边的笑意敛去,仅问出一句: “何必辗转其词呢?你想要什么,既然是交易,不妨开诚布公。” “我想要的,很简单,请皇上先将这密丹派人送往未晞谷,我会亲修书函给师父,这样,就不会有人阻止你们进谷。而我,会遵照交易,在这宫里,为你怀上子嗣,当然,密丹见效许不是立竿见影的,如果这密丹无用,这子嗣,我同样不会留他在世上。” 一句言不由衷的话,要说得多狠,心就有多痛。 随着她一语落,他的唇边只嚼过涩苦的弧度,纤细的指尖抬起她刻意避开不去瞧他的脸,迫使她的目光专回,凝着那双倾世绝美的眸子,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楚: “朕允你!明日,朕就会派人将这密丹送予至你师父那,昼夜兼程,至多七日就会赶到未晞谷,而你,该做什么,希望,到时候记得清楚。” “有劳皇上。我这就修封书函。”她的脸倔强地避过他的指尖,“我会在书函中写明,若真的如皇上所言,密丹并非毒药,对师父的身子有所裨益,那么,只需将一件信物,交还给我,那么,我会履行这场交易,我该做的那一部分。”她挑明地说出这句话,径直下得榻去。 “好,那,朕希望,你能做好这场交易。” 呵呵,什么子嗣,什么交易。 说到底,无非就是**,无非就是让她哪怕死,都得不到安宁罢—— 留下她的命,放她出宫,却将孩子留在宫里,这对母亲来说,该是最大的一种折磨。 而他,必是深谙这一层。 可惜,若说母亲对孩子有的是骨血的天性,但,既然那是他的孩子,她凭什么要有不舍呢? 他吃准了她的软肋,那,不过是他的自以为是! 一个孩子,换来自由。 为什么不呢? 反正,这具身体早已经千疮百孔,在如今,所有的路看似都要走绝的情况下,这,或许,就是最好的解脱法子吧。 她不再说话,看着他身着那一袭太监服饰,在她写完书函后,终是步了出去…… 翌日,天,放了大晴,甫用过早膳,太后便带了喜碧,往仪瀛宫而去。 仪瀛宫内,遍布着汤药的味道,在宫人通禀声间,太后步入内殿,能瞧到,床榻上,胥贵姬面色白若金纸,气色大不如前地倚靠在那,瞧见太后进来,她稍欠起身,声音虚弱无比: “嫔妾参见太后。” “罢了,身子才稍微好点,无须多礼。”风初初步到她身旁,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甫坐下,自然有宫女奉上香茗,风初初才要端起,却是忽然手一滑,整杯香茗倾翻了些许到了胥贵姬的身上,一旁的霞儿才要上前擦拭,近身伺候风初初的喜碧忙执了自个的汗巾,抢先替胥贵姬擦拭起来。 所幸,大部分的香茗只是倾翻在了胥贵姬的手上,只一擦,便也干了。 “唉,真是对不住贵姬了,哀家这几日,许是头风病又犯了,刚过来赶得急了些,终是失仪了,贵姬可还好,这香茗没有烫到贵姬吧?”风初初看似关切地问出这一语。 胥贵姬虽被这措不及防的事惊骇到,可,那香茗只洒了些许在她的袖口上,又怎称得上被烫到呢? 至多是对太后的所为,有些疑惑罢了。 抬眼瞧了眼霞儿,霞儿识趣地上得前来: “娘娘,可要奴婢给您换身衣裳?” “罢了,不用这么麻烦。”胥贵姬声音倒是温温柔柔的,只欠身起来,半撑了身子,朝向太后,“太后,嫔妾的身子好多了,还劳太后这般记挂着嫔妾,嫔妾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唉,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不说,哀家只是惦记着你的身子,只要身子调理好,总归还是会有机会的。喜碧——”太后唤了一声伺候在旁的喜碧,喜碧忙喏声,从袖笼中取出一玉瓷盒。 “这呀,是百花益母膏,每日三次,用温水匀开,便是可以了,这也是番邦的贡品,哀家让院正去寻了出来,最适合你如今的身子服用。” “谢太后——”胥贵姬的手接过这玉瓷盒,声音里却是带了哽咽的意味,仿似感动之至。 “你这孩子,就是太多客套,好生休息吧,哀家得了空会再来瞧你。”太后抚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复道,“霞儿,赶紧伺候你家主子换身干爽的衣裳,万一受了寒气,那可是会落下病根的。” “是。”霞儿在旁应声。 风初初含笑,在众宫女行礼间,缓缓走出内殿,手搭上喜碧的手腕,一直行到肩辇,在足尖踏上肩辇的刹那,喜碧附耳在太后的耳旁,低低说了一句什么,速度极快,仿似只是她按着规矩,扶太后上得肩辇,靠得近了一下。 而太后却是清晰地听到,喜碧说的是什么。 原是胥贵姬的脉息确实是小产后的症状。也就说明,昨日风念念所言,却是颇费思议了。 她这个好妹妹,难道真以为她会听信片面之词,就去行事吗? 哪怕,胥贵姬对她起了防心,那日的葡萄就已试出了她的防心,可惜啊,今日,有些事,却是防不胜防的。 即便,胥贵姬压根不会用她送的那百花益母膏,然而,好戏终究是要开场了。 一切都会有报数,此刻,就是报数一一兑现的时刻…… 连绵不断的青山间,可以瞧到,分布着错落有致的帐篷。 这些帐篷间,此时在日落黄昏的时刻,正升起袅袅的炊烟,那些许的炊烟顺着不算小的隆冬风势,只将这一带,都萦绕出一种迷离的氛围来。 而这里,是原本属于锦国,坤国在打败锦国后,虽然接管了大部分的城镇,惟独这处,因着四面大部分是沼泽,却是没有接管下来的。 现在,在其中一顶最大的帐篷前,一名女子身着玄色的戎装,正站在营帐前,狰狞的面具戴在她的脸上,遮得去那绝美的容颜,却遮不去她身上愈浓的戾气。 “公主,请用晚膳。”一名近身侍卫模样的士兵行到跟前,躬身禀道。 “叫军师来。”女子只吩咐出这一句话,转身,不发一言地进了主营帐。 她,就是圣华公主奕翾,也是在西陵夙一道圣旨前,被逼得率着那二十余万不到的士兵拼死于海上杀出一条血路。 当然,在那之前,皇甫漠假仁假义地将她的好妹妹写的信函亲手交给她,说是有奕傲的下落。可上面提及的,只是让她去寻玲珑,然后玲珑会告知奕傲的所在。 而紧跟着,便是她被废去皇贵妃封号,说成两国交战,是她的意图不轨。 呵呵,皇甫漠和那西陵夙,这俩个男人,说到底,还是合起来,化干戈为玉帛,代价,却是牺牲了她一人。 西陵夙失了血蛊的控制,做出这样的行径不足为怪。 皇甫漠呢? 真真是让她心寒,却亦是让她看清了一切。 率着仅有的二十万兵力,她杀出重围,却并没有按着信函所指示的,去寻找奕傲,源于,或许那,也不过是另一场的陷阱。 这一年多来,她清楚二十万兵力对于坤、觞两国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也正因此,她尝试着,能聚集更多的兵力,可惜,到头,却仅是在一次又一次宣告失败后,反使那二十万士兵中,都有不少纷纷弃她而去。 彼时的复国大业完全成了一个笑话。 当然,她也曾去打听过奕傲的下落,知晓是被安顿在觞国的一处城镇中,是以,这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部署。 毕竟,那座城镇,虽是鱼米之乡,并非重兵镇守之地,又靠近觞国的边境,但愈是表面上让人放心的地方,才越是危险的。 哪怕,她一开始起兵的缘由,是因为要解救出奕傲,只是,如今,终究是起了转变。 不过,既然奕傲眼下无碍,也是对方碍着她的兵力不得不对她有所忌讳吧。 至于她那个好妹妹奕茗,虽然一道圣旨只说是在护驾时,香消玉殒,她却是知道,这不过是个幌子,眼见得白露公主的身份即将昭然于天下,坤国子民又怎会相容,有她这个‘意图不轨’姐姐在前的女子,继续做他们的钦圣夫人呢? 而既然是西陵夙应允许了皇甫漠,无论皇甫漠是否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国师,那这个身份显见也是再用不得的。 当然,她唯一想不通,也是需要佩服的,就是她这个妹妹竟能让两大帝王为她起了干戈,又为她将干戈化去。其中,不管是否还要加上觞国的国师,坤国的翔王,她这个妹妹真的是极擅长运用女人能用的一切资本啊。 但,眼下,不管她妹妹是否因着萧楠坠亡于天堑,选择回到坤国继续换个身份做她的嫔妃,还是奕茗根本就是那一日,从两国士兵口中提起的,陪国师一同坠下未晞谷的女子。 那未晞谷却是她现在必然要去的一个地方。 自那日被萧楠破了血蛊,使她随时会遭受反噬之痛,不管是真是假,这一年,她确是觉得身体大不如前,好像随时会绷断一般,生命,她是最珍惜的。 而未晞谷在世人眼中,不止是擅长研制毒药的地方,也是藏着天下所有奇妙药草的药谷。 至于萧楠从那天堑坠落下去,不论他死或者不死,未晞谷又怎能阻得住她的步子呢? 他死,未晞谷剩下的人等,哪怕有盖世武艺,在她的士兵跟前,终究是不值一提。 他没死,那或许,真的是和她的好妹妹一同归隐了,如此,她还是要来此。 她滞留在这,只是因为去年秋狩,西陵夙临时改了地点,来到这未晞谷吗? 纵然,她并不能知道西陵夙为何来此,但看上去,许她的妹妹真的在此,亦未可知。 不管,此时,奕茗是不是在谷内,如今,恰是元宵,差不多,是时候了。 她转身,朝向已经步进营帐内的军师,没有任何犹豫地下了命令…… 正月十四的时候,甫用完晚点,千湄却是奉上了一件物什,那件物什是什么,她自然认得,正是未晞谷的信物,枫叶形的玉佩。 那么,亦就是说,西陵夙兑现了他的承诺,并且,师父或者师叔默认了密丹的效用。 当然,千湄这一奉上,也让她更瞧得明白,千湄是遵了西陵夙的吩咐,来冷宫陪她的宫女。 她没有说什么,仅是将玉佩收了,语意如常: “是今晚么?” 是的,这数日的时间,西陵夙没有让她先行侍寝,但也许是,他让冯院判推算了,何时她最益受孕的时间。 对,每个月,哪怕,每日行房,其实,真正受孕的日子却也仅有几天罢了。 这是她往日研习药典时就知道的,但,却并非任何行医者都会知道。 当然,冯院判能做到这个位置,医术也该并非是泛泛之辈,所以,今晚,该就是她兑现允诺的时间。 “是,还请随奴婢来。”千湄的声音有些许不自然,在真实的意图被人瞧破后,谁又能自然呢? 原来,竟不是在这。 是啊,这样一处肮脏萧瑟的殿宇,尊贵如他,哪怕要做的不过是最原始的交合,有着最直接的目的,终究是不会在这进行的。 【冷宫薄凉欢色】37 原来,竟不是在这。 是啊,这样一处肮脏萧瑟的殿宇,尊贵如他,哪怕要做的不过是最原始的交合,有着最直接的目的,终究是不会在这进行的。 但,千湄引她去的地方,却同样是在这座殿宇内,哪怕在这住了数十日,她竟是不知道,这座殿宇内还有着这样的乾坤,可随着千湄扭开床栏旁看似不经意的一个挂钩,顿时,随着左面的那堵墙‘吱呀’一声旋转开来,后面赫然出现一条灯火通明的甬道。 记得,彼时在洛州行宫,同样是见过这样的甬道,所以,她并不会觉得惊讶,这帝宫中,果真处处藏污纳垢,连冷宫都是不例外的。 “请。”千湄轻声说出一语,然,并不随她入内。 她沿着甬道朝前走去,这处地方,与洛州行宫的地道有着不同,不仅四处燃着烛火照得甚是亮堂,甚至于,甬道的尽头,是一处比之宫闱的殿宇,丝毫不逊色的大殿。 大殿的当中,是一泓清澈的,散着袅袅蒸汽的池水。 是温泉。 谁会想到帝宫中,还有第三处的温泉,并且,是在冷宫中呢。 不过,这宫里,本来有很多事就是看不透,想不着的。 温泉中央,是天然的一块岩石,岩石上,则置放着一张极其富丽堂皇的床榻,床榻的四周,垂挂着雪色的纱幔,那些纱幔静静地垂落在那,在温泉的水汽袅绕间,只衬出宛若仙境的旖旎来。 在这份旖旎中,她听到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 “先洗干净……” 洗干净? 似曾相识的话语,她的身子,在他的眼中,从那一日开始,早就是肮脏的了。 所以,这一次,她不会再觉到任何的难堪,或者是愤愤。 没有去瞧,他在哪里。 毕竟,这一处的殿宇,不会仅有一处入口。 她只确定,他定是在暗处不屑地睨着她。 而,这份‘不屑’,不是她该去计较的。 时至今日,即将就要结束的今日,不管他是否兑现承诺,放她出宫,至少,她要的一样,他却是全了她。 师父,得了那药,既然以信物相回,终是让她能稍让心平静下来,纵然仍是无法彻底放下,纵然仍是会有愧疚,可,又能怎样呢? 她始终太过天真,帝宫又岂是她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呢? 不论隔了多少年,她都做不到,足够的清明。 但,她本来就是在宠溺中长大的,不知天高地厚,任性妄为的女孩,于是,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带着最深的痛。 今晚,应该仍会是疼痛的,她不指望,他会对她怜惜。 所以,在那疼痛来临之前,她只褪去身上的布裙,从玉石台阶上,步下温泉。 在冷宫数日,每日能用的水并不多,今日,既然有这样的温泉,她何必要浪费呢? 下到池水里,能闻到幽幽的香气,不难辨别出,这是兑了茵墀香的温泉。 不仅香,对身子亦是有所裨益的。 温暖、柔润的水,从她如玉般的肌肤曳过,她莹白的肤色在周围烛火的烘托下,更添了些许带着暧昧迷离的光影,这些光影,映衬着她出尘的姿容,是让人怦然心动的。 曾几何时,她已从青涩的年华出落到今日的倾城姝色,可,纵有美色万千,却亦未必是幸事。 若没有姿色,没有尊贵的身份,平淡地过一生,谁说又不是好呢? 而如今,没有什么结果会再坏,也没有什么是她不能承受的。 轻轻喟叹,但,却不会让这声喟叹被人所察觉,她只是执起胰子,细细地擦拭,她的听觉在这样旷落的空间里,变得分外敏感起来,甫听到似有轻微的步子声响起,手一惊,那胰子一滑,只从手中掉落了下去,她顺势想要到池底去摸那块胰子时,能闻到龙涎香穿过茵墀香在鼻端萦绕,是他! 他果然是在暗处一直睨着她的。 此时,终是到了她的跟前。 哪怕她的身子大半掩在温泉的池水下,可,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姿态,无疑对这位帝君来说,不啻是另外种新奇的体验,一念至此,他很快地替她捡起池底的胰子,她却是没有伸手去接,只想朝台阶走去,但,纤细的嬛腰却被他一揽,她娇小的身子便是后退着倚入他的怀里。 也是这一倚,她能觉到,他身下的昂扬,这个姿势,更让她联想起第一晚的痛不欲生,浑身刹那绷紧了起来,纵然,那样的姿势,在这之前,他只用了一次,可这样屈辱的姿势伴着那晚不堪的回忆却是不会被抹去的。 她的眉心颦起,手在池水下,也不由地握起,可,即便他要再那样做,她又能如何? “又要躲着?”他只在她的身后,低低说出这句,手臂微一使力,恰是把她转了过来。她并不去瞧他,可,离那么近,加上周围烛火通明,她却是不得不将他的一切收进眼底。 他的皮肤呈现健康的淡小麦色,结实的肌肉精壮到没有任何碍眼的赘肉,此时,随着他手臂骤然收紧,他的身子几乎是被扣进他的怀里。 他没有再说话,随着热热的呼吸声在她的耳畔流连,蓦地,她能觉到他的唇**了她的耳坠,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酥麻,仿似有什么东西疾快地窜过她的身体,引起四肢百骸的震颤,她几乎就要吟哦出声,可生生地却是将声音抑制在喉口。 可,下一刻,他的唇忽然顺着她微烫的脸颊,来到她的唇畔,她在酥麻中反应过来时,他的唇已然掠夺到她唇边的芬芳,这一刻,她是惊慌的,她甚至于旋即下意识地将脸别了过去,明显拒绝的动作,却没有换来他用强的掠夺,反是温柔地,只将唇顺势滑到她的颈部,她更加不自在起来,甫要挣离他的相揽,他的唇却是再次移到她的唇畔,这一次,她没有避开,许是怕他继续掠夺她其他的地方,刹那的犹豫,让她没有选择避开,也因着这刹那的犹豫,他不仅攫住了她的樱唇,还借机撬开她的唇,长驱直入,在她甜蜜的唇齿间,细细地品尝着这一刻属于他的芬芳。 她被他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顺势只将她的身子抵靠在玉石的铸就的岩壁上,在唇齿的纠缠,情欲的迷离间,他甫要抬起她的翘臀,将昂扬推进她的身体时,却是能明显觉到她身子因着他的这一举止开始痉挛起来,也正因着这份察觉,他没有将动作继续做下去,只是,加深加浓吻的悱恻,在她快要透不过气,思绪陷进混沌时,方快速放开她的唇部,攫取另一处销魂的所在。 她的肌肤娇嫩柔软,盈盈仅堪一握、纤滑的嬛腰,优美修长的玉腿,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诱人,而那一处销魂之处正是莹白雪胸前的嫣红。 在他攫取到那抹嫣红,并将她的双手束制在身体两侧,不容她丝毫推拒外,彼时,他努力克制的欲望犹如出笼的野兽般雄雄**,可,即便是这般的坚挺,他也只抵在她紧闭的双腿外侧,并没有强迫她的动作发生。 这样的异常,是出乎她意料的。 而他的舌尖灵活地在她嫣红处让她体味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是如此的猛烈,也如此地让她没有力气去推拒,浑身很烫,烫地让她本来紧闭的双腿,在这一刻竟有些许的分开,可,甫一分开,当清冷的空气袭进来时,终是让她再次闭阖起来,这闭阖,身子却骤然悬空,胸前的酥麻也随着他薄唇的离开,让她缓过些许神来。 待到神思彻底拢回,她已被他抱着,放置在那张宽大的床榻上,当然,在放上锦褥之前,他用宽大的干巾,只将她身上的水渍悉数擦拭干净,接着,当他裸露的身子,覆上她的娇躯时,能觉到他浑身的灼烫,丝毫,不亚于她的。 她在他的身下,想闭起眼睛,却还是只倔强地把脸侧到一旁。 在那样的事上,她始终是无法去承受的,不止源于心里的某些芥蒂,也源于,他给她的疼痛,早随着第一晚,以及其后几次临幸带来的疼痛,深烙进她的记忆中。 今晚,哪怕先前他没有用强,但应该仍是不会例外,一如,他要她的孩子,不是出于任何垂怜,更多的,只是一种新的报复。 她懂得这一切,也因为懂得,在身子甫触到锦褥时,竟是绷得愈发紧起来,全身都被迫贴紧在他结实的身上,胸前的柔软则不断的摩擦他坚硬的胸膛,她的隐秘,因着他的压覆,紧紧地抵压在他蠢蠢蠕动昂扬上,只不知道,是不是下一刻,他的昂扬又将撕裂开她记忆里的疼痛。 可,与其这样,拖延下去,还不如速战速决,至少,她不必违背着心,再让他于她的身上,行那些让她没有办法遏制的挑逗。 是的,他覆在她的身上,手将她的两只手并拢,按于她的头顶,她没有办法动弹,仅能任由他的薄唇在她的身上,烙下一个一个属于他的印记。 这些印记让她浑身起了很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的由来,她明白,是基于他熟稔的挑逗技巧。 对于一位曾御多女的帝王来说,他的技巧,显然比她在青楼研习,都是要实战意义的。 而她不希望自己在这些技巧下沉沦屈服。 人,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心和身子的反应往往是能剥离的。 哪怕心再抗拒着,身体的反应有时却能左右着心。 她不要在最后,赔上她的心。 因为,也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许是他意识到用强除了能带给她身体的疼痛外,并没有其他的效果,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或许,会有更好的收获。 念及此,她的双腿开始分开,紧跟着,让西陵夙措不及防的是,她的身子稍稍朝上挪移了一下,他的昂扬恰是抵在了那处幽谷的外面。 这样的姿势,是再如何,都让他没有办法克制的,现在,只需他再朝前进一点,彼处的紧窒和销魂,便能再次让他陷入疯狂中。 然,这一刻,他确实踌躇了,可,他不该有任何踌躇,今时今日,她于他来说,不止是发泄欲念的对象,不也是他要她给他诞下子嗣吗? 纵然,后宫嫔妃不算多,但,只要他愿意,却也足够让她们为他诞育下子嗣,可,眼前的她,毕竟是昔日被覆灭的锦国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份,是不是更有利于,他子嗣血统的绝对优越呢? 这样的念头,带着绝对自欺欺人的兴致,而现在,他宁愿这样自欺欺人,当然,也仅是限于这数日间。 硕大滚烫的昂扬在她柔顺紧闭花瓣外,对准花蕊中心,缓慢而又坚决地穿刺进去。 随即,舒爽的感觉让他闭上眼睛,慢慢享受着她身体里紧窄异常的美感,他一分一分地进入,哪怕,他在这紧窒中驰骋过数次,可每一次,都是那样地让他觉到从没有过的快意。 只是这一次,紧窒的甬道上,却是沁出些许的水意滋润,让他的进入,不会那么干涩,而她,显然在他没有狂野对待她的时候,是不会觉到十分疼痛的。 他瞧见她白皙的颈部湮出些许的粉红,他继续放缓着动作,一寸一寸往内研磨,研磨中传来一阵阵酥麻,一点一点释放着她灵魂最深处的炙热与渴望。 不知道怎的一刮一擦,恰带到她体内最敏感一点,他瞧见她,娇小的身子一缩,轻咬住樱唇,本来越过他,凝向别处的双眸亦愈发地闭紧,颤抖不已。 这处地方,对他来说不会很陌生,曾经,仿似也在他到达彼处时,她有过别样的悸动,现在,他更是一意攻占幽径内的那一处敏感,照着之前的法子轻刮浅擦,终让她身体最敏感的部位统统落入他的掌控,排山倒海般袭向她的一种快感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她觉得快要脱力,脱力的刹那,有一种轻盈欲飞的**酸麻从他和她的结合处寸寸扩散开来。 而就在这时他停下所有的动作,令她身心骤的一空,他松开原本钳住她的手,接着上移,捧起她的脸,缓缓压下身来,读进她的眸底深处,沙声道: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让朕……” 这一句话,他只说了一半,余下的话,皆被收入喉口,而这一句话,他的声音犹如魔音一样,让她没有任何办法回避,只能凝进他的凤眸,那里,除了潋滟的眸华外,还有一种她害怕去瞧清,去瞧懂的情愫。 而他精壮欣长的身躯,小麦色的肌肤上冒出一滴滴剔透的汗,滴落在她那和他俨然成对比的,莹白无暇的肌肤上。 此刻,他即将赐予她的雨露,后宫女子人人都向往的帝泽雨露,如今,她虽承着,但,却并非心甘情愿地承受。 哪怕此刻,因着他的停顿,彼处是难耐的,可她仍是没有开口去乞求他的赐予,只是僵滞地躺在彼处,双手因他的松开,反抓住锦褥,都不去勾向他。 哪怕,勾住她,不仅她的身子能借到些许的力,也等于给予这句话,一个最好的回应,然后,他应该会继续他的律动,这样的律动,能填满她此时觉到空虚的那一处。 但,即便,他方才说的那半句话,再怎样带着煽情的味道,她都不能有任何的动容,只是躺在那,倔强地将脸从他虚捧的手心挣开,不仅别过去,还深深地埋进锦褥中,在埋进去的刹那,一颗清泪滚落了下来。 她竟还是会流泪的。 原来,她清楚地知道,他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他让她疼痛的时候,他的心,也会疼啊。 原来,对于他,她终究不能够做到绝情地面对。 只是,这片刻的软弱,她不会让他看到,他能看到的,仅是她的身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对他这句话,再没有更多的反馈。 而他只是凝着她,这一凝里,包涵的意味,或许,也唯有他一人清楚。 最终,他仍是没有说出下半句话,只把吻落在她的眼睛上,在他的吻下,她仅能闭阖起眼眸来,纵然,他的吻是那样的轻柔,可,却仿似千钧一般,重重地压在彼此,让她的心口都堵压起来。 他轻柔地伸出手,将她的腿环在他欣长结实的腰间,往更深处撞击去,如火似炎的律动,像脱缰的野马般的在她体内驰骋,而这一次,纵然是这般地律动,她却没有觉到很疼。 她终究没有回应他的律动,一如,没有回应他那句话一般,他只默然地在一次最深的刺入后,将他的精华洒入…… 这一晚,他要了她两次,本来,这样的临幸带着目的性,根本无需耗费多长的时间,他却是放任自个,足足在她的身上纠缠了两个时辰。 当然,这样的缠绵带着温柔,也带着他不会让她察觉的怜惜。 即便,第一次结束后半个时辰,他将满身汗渍的她抱入温泉,不容她抗拒地,仔细替她清洗了一遍,可当他抱着她回到床榻上,该死的欲望仍是抬头,让他不管不顾地要了她第二次。 第二次,比起第一次时间更为长久,也使得她浑身都是更为黏腻的汗渍,乌黑的青丝,与他的交缠着,凌乱于枕畔,莹白的玉肌上,除了那些许的伤痕,满是他烙下的痕迹,是的,在第二次,占有的时候,他复钳制住她的双手,只让自己的吻遍布了她每一寸的肌肤,这样,算不算,从此以后,她就完完全全地是属于他的呢? 哪怕她要离开,他也需按着承诺允她离开。 但,至少这一晚,至少这一辈子,他是第一位吻遍她每一寸肌肤的男子罢? 毕竟,男尊女卑的思想存在,即便在民间,做丈夫的,亦不会将妻子每一处地方吻遍,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即便,萧楠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可,至少,他是第一个完全拥有她的男人吧? 当他的唇来到她的花蕊时,她因着被他钳制住双手不能反抗,却是在他的吻愈深地埋入她的花蕊时,听得到她发出嘤咛声。 这也是她成为他女人以来,第一次,在他的攻势下,没有办法遏制地发出嘤咛声。 这一声嘤咛,显见是萧楠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吧? 真是可笑,作为帝君,他竟是会这样去做,只是,在听到她的嘤咛时,他却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个,其实,没有办法控制住的,又何止是这一次呢? 而他,亦不想再怎样了。 囚住她的人,却更快地失去她的心,与其,让她在群臣别有用心的谏言下、在后宫的倾讹中逝去,不如,放她海阔天空。 原来,他根本就做不到杀她,做不到,让她在他的手中枯萎凋零。 而以往那些由他亲手付诸于她的伤害,都更让他难耐起来,或许,这一辈子,亦将在愧疚中度过……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翌日,是正月十五,虽然,西陵夙没有因为一宿的欢愉有任何延误,仍是按时上的朝,后宫却是议论纷纷,源于,西陵夙竟是留宿在了范挽的宫中。 对于这些,无疑是让后宫中大部分嫔妃嫉妒的。 但,她们的嫉妒,很快就被晚上的花灯会所转移。 花灯会,是元宵节固有的。 纵然在觞国的帝宫中,这类的花灯会,每每她都因为不想看到父皇其他嫔妃搔首弄姿,会选择不予出席。 但,由于民间也会有赏花灯的习俗,那三年间,待在阿爹阿娘身旁的时候,她都会坐着邻家阿爷的小骡车,赶上好几里路,往市集里去赏花灯。 那是的赏花灯,于她来说,或许没有记忆的负担,是纯粹的。 而今晚,纵然,帝宫中,有着规模不小的赏花会,冷宫这一隅的清冷,却是依旧的。 但,应该,在结束花灯会后,她依然会到那处殿宇内,等待帝王的临幸吧。 在这样清冷的夜晚,突然,她不想待在没有一丝烛火的地方。 千湄早早就端来了晚膳,晚膳,许是由于元宵节的缘故,分外的好,除了菜肴外,还有很稀罕的一碗放了圆子的膳汤。 她没有因昨晚的事,对千湄有任何的计较,哪怕千湄是西陵夙指来伺候她的人。 可,那不过是一个起因罢了。 至于过程中,从千湄来冷宫伊始,对她并无不周,反是竭力照顾。 而忤逆帝君的人,下场是什么,她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样的例子,不可取。 “坐下一起用吧。早点用完,你也早点去歇息。” “茗姑娘……”倒是千湄有些欲言又止。 “快坐下,一会凉了再用,谁的胃都不会舒服。”她说着,自个舀了两勺汤,甫一入口,便知晓,今晚的膳食,并非是冷宫因着元宵节,伙食有所改善,源于,这分明是药膳。 哪怕,老火将那汤煨得极浓稠,也是因为这份浓郁,或许能瞒过其他人的味蕾,却是瞒不过她的。里面分明有着对调理身子极为有益,滋补调养的中药。 而,再怎样改善伙食,又怎会和药膳有关呢? 一念起,这一口汤仿似噎在了喉口,无法纾缓下去。 “茗姑娘,这汤太烫了吗?”千湄在旁见她陡然锁紧了眉心,哪怕知道,未必是因为汤的缘故,却仍是问出这一句。 她轻轻摇头,随后复舀起一勺汤,热热的汤喝下去,对身体总归是好的,又何必,拒绝他的一切呢? 至少,身子好了,她才有力气撑到和他两清的一日,不是吗? 这一餐膳食甫用完,千湄并没有急着收拾桌子,只是起身,低声: “茗姑娘,皇上在等着姑娘了。” 这么早就来了? 她没有丝毫的讶异,仅是自个转动开关,走进那处温泉的所在。 是的,他早就来了,不止他来了,四面,还悬挂着绚丽缤纷的花灯。 那些花灯,在温泉白色水汽的袅绕间,是让人心醉的。 而他就站在那,虽然用了龙涎香,却依然掩不去他身上浓重的酒味。 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闻到过这样浓重的酒味,然,转念一想,倘若,要在元宵灯会提前离开,哪怕是帝君的身份,都需要一个最好的托辞吧。 醉酒,无疑就是那份最好的托辞。 只是,他的醉酒,会不会转化成今晚粗暴的对待呢? 她不敢去想,仅近身上前,却听到他睨着悬挂在她旁边的花灯,语意淡淡: “为朕沏一盏醒酒茶……” 说出这句话,很容易,可,在说出这句话后,他的心,却有些许的束缚,源于,他不知道,她的答复。 可,在今晚,她出奇的安静,没有用任何带刺的话去对他,其实,从昨晚开始,她就是安静的。 自从他命人往未晞谷送去密丹之后,她就变得如此安静。 这份安静,让他郁结,源于,她果真是在意萧楠胜过一切的。 让他不习惯,她彼时的带刺,可以让他无所顾忌地对她,可面对她的安静,他是无所适从的。 更让他惴惴起来——呵,真是可笑。 而此刻,她颔首,低垂的眸光已然瞧到,在花灯下,今晚置着一张几案,这张几案上,摆放着林林种种的花草,还有茶器,有这些装备,要沏茶,自然是不费事的。 曾几何时,她为他酿的酒,他未能品到。 现在,她却能亲手为他沏上一杯香茗。 当然,这样的沏茶,显然也是他的刻意安排,不然,这些看似林林种种的花草中,醒酒的那几味却都是全的。 她选了葛花、柠檬煎煮,随后,在起茶时,选择兑入蜂蜜,这样,收口就不会那么酸,醒酒的功效却是仍然不错的。 看着她在温泉池边,徐徐为他沏这一盏茶,凝得久了,却是怕自个又再放不下,只生生地别过眼去,看着那走马灯的旋转,旋转间,她和他的些许过往就在其间慢慢地闪现出来。 在这些过往中,他看到,她皓白的手腕伸出,手中,捧着一盏琉璃杯,里面,是她为他煎煮的醒酒茶。 端过这碗醒酒茶,天知道,今晚,他喝了多少酒,无论谁敬,他都没有让下面的宫人拦着,也都一饮而尽,以往呢?他每次都只需沾湿唇即可。 却是第一次,在今晚这般的失态。 只是,在宴饮上失态,总归好过,在她的跟前失态吧。 执起杯盏,将那醒酒茶,悉数咽下,咽入喉口的瞬间,他听到,她的声音,漠然地响起,是的,漠然,可,面对这份漠然,他却是一点都不会再动气: “酒对子嗣不好,今晚,早些安置罢。” 浅显的道理,他是懂的,今晚,他本来也没想借着酒意再占有她。 但,他却不置可否,只将杯盏在饮完后,掷扔到一旁,抬起狭长的凤眸凝向她,语意轻缓: “扶朕到榻上去。” 他没有让她洗干净,却是要让她直接扶着上榻吗? 只是,上了榻,他竟是让她一并坐下,顺势将头枕在了她的腿上: “朕今晚可以不临幸你,替朕揉下额,头疼。” 她没有应声,冰冷的指尖在他语音落下时,覆上他的太阳穴,手势轻重得当地替他揉了起来。 其实,他原以为,她哪怕不拒绝,也定不会好好为他按摩的。 于是,这样的顺从,是让他的意外的。 当她以蒹葭那个身份出现在他身旁时,亦是很顺从,顺从到没有脾气,任人为所欲为,那样的他,他曾经是不喜欢的,却没有想到,当意识到她在他的生命力分量愈来愈重时,却是换来了深深的伤害。 算起来,彼时,风初初对他的伤害,许是还没有这般深的。 当年的他,更大程度上,是一种争强好胜。 而现在,他知道不是。 也因为不是,她轻易地几句话,就能把他气疯,就能让他失去理智。 他将脸微微转了一下,倚进她柔软的胸怀,她的手因着他的这个动作不禁一滞,然,却并不立刻退后。 “好好陪朕这几天,朕会兑现诺言……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朕这个人来烦着你……” 反咬住樱唇,为什么,从他口里,再次确定了,他会还她自由的这一刻,她的心境,却做不到纾解,反是堵得越厉害了呢。 仿似,刚才的药膳汤,还没下去一般,堵得很难受。 这种堵,其实,还和先前的淤堵不同,有些什么,因着这些淤堵,逆流而上,像是要从眼底流出一般。 她只别过脸去,紧紧的将贝齿咬住,生生地把那些东西都逼退回去,哪怕,再淤堵,在此刻,总比让它释放出来要好。 可,一个‘陪’字,一个‘烦’字,只一下下地,重重叩击在她的心扉,原来,她还是在意。 “茶汤凉了。”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她借势,想起身去取火折子来在茶壶下点上蜡烛,来暖茶壁。 他却是丝毫不介意,只将茶壶执起,将里面凉凉的水悉数注入茶盏中,接着一饮而尽: “朕从小就喝惯了凉的。” 简单的一句话,于她是似曾相识的,彼时,他也曾执起她的茶壶,倒了大半杯水,一饮而尽,而彼时,凉茶对他的伤势却未必是好的。 她劝他时,他仅是淡漠地说出这一句话。 也是这样似曾相识的话,何尝,又不是以往的她会说的呢? 只是,唯有她清楚,冰冷的茶喝下去,虽能让浮躁的思绪时平息,然,却会在其后,化成热泪流出。 那温热的眼泪背后,是自己封闭的一隅空间,那隅空间里有的,是寂寥,也是孤独,他,和她原是同一类人,也在那时开始,她试着去了解他,在了解中,独自陷进去,他却是清醒地,笑看着,她的一步步深陷罢。 一念转过,她只收手,跪伏在一旁,沉默着,听他放下杯盏,接着,他骤然起身,却是轻轻拉她起来,是的,很轻的力道,俨然不似他先前的暴戾。 而,即便是这么轻的力道,她却亦是随着他的相拉,站了起来,他的手顺着她的臂膀,慢慢下滑,到她的手腕,他想去拉住她的小手,可,在他的手滑到腕际时,仍是踌躇了一下,最终,他仅是让手虚浮地握住她的手腕,并不滑落下去,其实,差一点点,他便能握住她的手,因为,她的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如此,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只是那很小的一段不能称之为距离的距离。 然,咫尺,已是天涯。 他带着她在这内殿徐徐走着,四面的花灯很多,五彩缤纷地是让人眼花缭乱的,缓缓走过去,她得以细瞧那些花灯,却赫然发现,花灯图案上绘着的仕女,很是眼熟的,或者,严格来说,那女子的一笑一颦和一人是几乎一致的,那女子正是她。 尤其,那盏最大的走马灯,随着走马灯的熠熠转动间,里面,是她在跳那一支凤阕箫舞,如此的活灵活现,将那一日,一一重现在了眼前。 只是,纵然能重现,一切终究是回不去了。 她清楚,难道,他就不清楚吗? 只是,她不会知道,这些花灯上的手绘,都是他亲自在她离开的那一年中,一笔一笔绘出来的。 每当结束一天的政务,履行完帝王的义务后,他独自在寝殿,辗转难眠时,就会将她的样子在笔端,描画一遍。 在他没有去未晞谷,没有亲眼见证那一幕前,他始终,还是不愿意去相信。 始终,还是将她的美好,描摹一遍又一遍。 透过笔端,让她深深驻留在他的心底,乃至于,在其后,更是没有办法抹去。 这些,她不会知道,他亦是不会让他知道的。 哪怕,他还是由着心性地在元宵到来前,命工匠彻夜兼工,完成这些花灯。 哪怕,她能瞧到这些栩栩如生的仕女图,只会认为,是他命花师所绘。 可,下一刻,他却瞧到,她的目光在看到这些花灯时,有一瞬的失神,也有一瞬的朦胧湮起,接着,一颗泪珠,就这样清晰地坠落了下来,滑落在她的脸颊,这样的神情,是出乎他意料的。 也在这刹那,他做不到继续淡然,这颗眼泪分明诠释了一些什么,一些他曾刻意回避,生怕看透了,只会失望的什么。 那就是,她的心里,是有他的。 若没有他,何至于,在瞧到这些花灯时,会流泪呢? 若真的,视他为厌恶的人,是不需要用眼泪做为诠释的。 “茗——”他低低唤了她一声,却是生生咽回后面的奴字,只是一个茗,却又担心什么似的,复再添了一个字,“茗……” 虽然间断了些许时间,听起来,却是茗茗二字,一如,彼时,她母亲就是这么唤她的。 她的眼泪愈流愈多,不知是为了念起母妃的缘故,抑或是为了这些花灯。 是的,为了这些花灯,即便他没有告诉她,这图是谁绘的,可她却是品得出,该是他的工笔。 思及此,她生生地将眼泪收回,他的指尖,已抚上她的脸颊,甫要替她拭去上面的泪水: “为什么,要嫁给萧楠……” 问出这句话,带着决绝的疼痛。 这个问题,是他一直想问的,只是,哪怕勇猛果断如他,却也害怕知道答案。 这一刻,问出这句话,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却是听到,另一侧的石门处,传来海公公焦灼的声音: “皇上,急禀!仪瀛宫出事了!” 【冷宫薄凉欢色】38 海公公的话说得极其急促,而仪瀛宫是胥贵姬的所在宫殿。 原本,在元宵过后,为了抚慰胥贵姬,西陵夙会遵循祖宗惯例,在初六至太师府下定后,颁发圣旨,正式迎娶汝嫣若为后,赐下封号,并且昭告礼部择取的迎娶时间,而迎娶时间其实早在年前便已定了,正是五月初五,恰逢汝嫣若年满十五及笄的日子,也是这一年间最宜迎娶的绝好日子。不过一切都是走个仪式罢了,包括,会一应晋封后宫内其余诸妃,对于胥贵姬,也会直晋到妃位,权作抚慰。 当然,这一年,也是西陵夙正式启用自己的年号——元恒。 只是,显然,在那之前,却是暗潮汹涌的。 一如,此刻,胥贵姬的出事。 至于出什么事,海公公顾忌着什么,没有禀出。 西陵夙的手仍覆在奕茗的腕际,随着这一声急禀,西陵夙停下赏灯的步子,语音低迥,却是对她的: “今晚,你就歇在这。” 歇在这,固然是好的,毕竟,暖融无比,四周都被灯火照耀得亮如白昼。 在冷宫的阴冷潮湿,以及黑暗中待久了,就会充分意识到温暖和光亮的重要。 可,哪怕,不必担心被人察觉她待在这,除了夜晚,他唤她来此之外,她却仍是待在外面破败的殿宇内。 源于,任何事,若恣意了,都会有瘾念。 哪怕,外面再让人难以忍耐,却始终,比这要好,因为,她永远不会在上瘾后,产生患得患失的念头。 这样的念头,是要不得的,因为,会蚕食一切的坚强。 但,这一刻,她仅是颔首默允。 只为了,她想再好好看一下,这些花灯,哪怕,这样细看,许是会有不舍,可,对于她来说,却是真的很想好好看一眼,看一眼那些工笔落下时,画中的女子,是怎样一一绘现的。 西陵夙随着她的颔首,松开她的腕际,回身,走向另一端入口,哪里,看似是一面平平无奇的墙壁,但,将旁边的烛台一拧,门转开时,是另外一个去处,那里,除了海公公之外,还驻守着数名禁军。 不自觉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的她,自然没有错过这些禁军,她的唇边浮起只有她自个懂得的哂笑,转了目光,去看那走马灯时,却是错过了,西陵夙瞧到这些禁军的一滞。 只是,这一滞,却随着海公公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只大踏步地朝仪瀛宫走去。 原本,他来到这处殿宇,从密道进入时,不会带这么多禁军,可现在,恰是海公公为了防患什么,在他离开后,仍命禁军驻守在密道室门的外面。 毕竟,这里出去,距离西华门是近点的。 但,他一点都不担心里面的女子会想法设法就这样逃走,海公公这一为,是谨慎小心,然,却是不了解她的。 仪瀛宫内,此刻,鸦雀无声。 所有宫人都跪在甬道的两侧,殿内,是灯火通明的。 由于胥贵姬小产,未曾出席今晚的元宵赏灯,现在,她只着了白色的寝裙,被押至床下跪着,太后正坐在床旁的椅上,美目含威地睨着胥贵姬。 “皇上,请要相信臣妾,臣妾没有这么做过!”胥贵姬抬起眼睛,瞧见西陵夙步进殿内,忙不顾任何仪态,跪行到西陵夙跟前,声音里充满了恐慌。 她怎能不恐慌呢? 素来知道,宫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当这欲加之罪降到她的头上时,她便更是害怕得无以复加。 因为,措不及防,也因为,她清楚,这一个罪名的厉害之处。 那是一个,按重,可诛九族,按轻,也是赐死的罪名啊。 西陵夙的眸华淡淡地睨着她,然,没有说一句话,只停了步子,瞧向太后: “太后,是得了确凿的证据,还是——” “还是哀家的无中生有,皇上,要问的是这句,对吗?”风初初干脆地接上西陵夙的言辞,反问出这一句。 西陵夙并不应上这句,只站在那,神色莫辨。 “喜碧,将证物拿给皇上去瞧一瞧,若不是,司灯司昨晚按着规矩往各处悬挂花灯,入夜又着人去查看着,倒就给蒙混过去,险些酿成了冤案,错陷了茗奴。” 西陵夙在来的路上,早有海公公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禀于他知。 原是在临近元宵的昨晚,司灯司将早就精心准备的花灯悬于宫内各处,由于同时忙着闲散侯婚宴的灯饰,没有立刻派人巡视,直到晚些时候,腾出人手来,才另派了几名小宫女巡了一遍,以防有闪失,没曾想到,在其中一株偏僻的树荫下,却看到一行迹鬼鬼祟祟的人,小宫女担心是对宫灯不利,走近一看,那人却已察觉,忙落荒逃去,小宫女追赶不及,只看到沿途洒下些许的药渣。本来这是无关紧要的事,宫内也有很多嫔妃或者宫人,生病后,不会将药渣洒于自个宫里,而是选择稍远的地方散去,意喻远离疾病,但,那一人匆匆逃离,只让小宫女觉到不对劲,恰逢太后由宫女陪同,在御花园各处提前赏玩这些花灯,撞上了这件事,太后的近身宫女喜碧又熟谙医理,当下察出这些药渣有异,若辅以针灸,便是能改变人的脉相,譬如小产后的脉相,所以,太后只吩咐宫人顺着药渣寻去,恰是到了仪瀛宫附近,药渣就不见了。 如此,便引出了,胥贵姬刻意改变脉相,是否仅是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这次怀得帝嗣一事的真伪。 太后遂来到仪瀛宫,一边吩咐人去华阳宫请皇上前来。 只是,西陵夙并非在华阳宫,才有了海公公经密道去请的这一步骤。 眼下,西陵夙见喜碧将药渣奉上,只传来一早就在殿外候着的傅院正及冯院判,不过半盏茶功夫,既是证实喜碧的所言。 胥贵姬一张脸苍白无比,先前还哀声求着,待到太医院两名最高品级的执事太医印证了这一说法后,她却是不再哀求,反是换了种语调,直指冯院判: “若真是本宫讹传有孕,那么试问,冯院判,当日本宫小产,你也是一直伺候左右,是真是假,难道,竟是看不出来,倘是讹传,想来冯院判也难辞其咎!” 冯院判并不因着一句话,有丝毫的怯缩,只躬身朝向西陵夙、风初初: “回皇上,太后,臣除夕当晚确实在贵姬娘娘小产后,随伺左右,但,贵姬被送回宫后,臣毕竟身份有别,是不宜入内殿的,只有臣的随行医女进去伺候。”冯院判说完这句,得帝君允准,复唤来同在殿外候着的一名医女。 医女在得到西陵夙默允后,躬身说出的话,是让胥贵姬愠怒的: “医女涵瑶参见皇上、太后,除夕当晚,奴婢确实在内殿伺候,小产的血水,奴婢也查验过,并无不妥,只是,那盆血水在奴婢进殿时,是由贵姬娘娘的近身宫女端给奴婢的,奴婢只是按着惯例,替娘娘查看,是否有血崩的状况,再将情形告知殿外的冯院判。” “撒谎,撒谎!你撒谎!”胥贵姬饶是再有城府心计,此刻,全然做不到镇定。 每一个不想死的人,每一个有野心抱负的人,再遭遇这样生死攸关的事,确都是做不到镇定自若的。 可,她的不镇定,仅是换来,两名太后身旁的嬷嬷遵着主子的眼色,上得前去,将她按住,这一按,她顿时察觉了什么,目光狠狠地剐向太后,却只换来,太后唇边愈深的笑意: “皇上,这事,您看,该如何处置?倘皇上法外开恩,容了胥贵姬这一次,委屈的,却是冷宫的茗奴。想那茗奴也是可怜,没有世家背景,恁是被冤枉,也都无人过问,还遭了落井下石,唉……” 这一语,太后碍着自个的身份,以及祖制规矩,并没有挑明了去说。 而这一语,太后的的意思是什么,西陵夙自是清楚的,他也清楚,这一切背后隐含的是什么,但,这些对他来说并非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仅是,以此,不啻是一个绝好的转机,他能就此释她出冷宫,安然在宫中,诞下他的子嗣。 只是,真的安然吗? 在宫中,或许,反倒是没有冷宫周全,这份周全,是相对怀上子嗣而言,也是相对,他太清楚宫中这些女子的手腕,他愿意护她周全,可,她呢? 她的性子,除了对他做得到狠以外,始终是太心软的。 他能作为这种唯一,是否至少说明了,对她来说,还是不同的意味。 曾几何时,自我安慰的念头,仅添了自我一哂罢了。 而一念至此,他略一思忖,只道: “今晚是闲散侯大婚的日子,一切,待到明日再说。” “皇上,这事,事关混淆皇室的血脉,岂能拖到明日?依哀家之见,这事,必要早有个发落,才能服众,还请皇上,即刻传胥司空觐见,调教出这样的女儿,让哀家实是对闲散侯夫人,都颇是质疑的。” 明明没有怀有子嗣,却讹传怀了子嗣,若奕茗在除夕的相推,是奕茗的无心之失,那么,无疑待到九月怀胎,这子嗣诞下时,显见,也必会是皇长子。 若除夕的相推,是蓄意为之,企图陷害奕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却是有些说不通罢了。 当然,这层说不通,因着接下来的发展,很快便是让人清明的。 太后见西陵夙依旧不做发落,又道: “有些话,哀家需单独皇上说,来人,先将胥贵姬带到偏殿囚起来,你们也都退下。” 随着众人喏声,胥贵姬在被那两名嬷嬷拖走时,仍是不甘心地拉住西陵夙的衣襟,泪流满腮: “皇上,您一定要相信嫔妾啊,嫔妾真的没有骗过皇上,真的没有!” 可,再怎样拉住衣襟,她的力气又怎抵得过两名嬷嬷呢?那两名嬷嬷显见是得了太后的默允,上得前来,只将胥贵姬的手指一根一根的从西陵夙的衣襟掰开,每一次掰开,都带着绝对锥心的疼,但,她分不清,这痛,是来自手上还是心底更多一些。而当手指彻底被她们从西陵夙的衣襟分开时,她清楚,大部分是来自心底的疼痛。 可笑,她竟还会心疼。 是在心疼眼看不能保住,却即将会得到的位分,还是心疼胥氏族人会被拖累,抑或是被人陷害的感觉,真的很疼呢?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终在心疼中失去所有坚持的力气,任由两名虎狼般的嬷嬷拖了出去。 数九的寒天,她只着了单薄的寝裙,没有人给她披一件外衣,很冷,这冷,一如帝宫所有人的嘴脸一样,不过是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罢了。 殿内,在众人皆退了出去后,风初初微微一笑,转望向西陵夙: “哀家知道,皇上心里很在意茗奴,也正因此,哀家对茗奴的事格外留意,只是,没找到好的借口,可以为皇上分忧,直到前几日,哀家的妹妹进宫给哀家请安,哀家瞧她神色恍惚,仿似有什么事,追问下,才得知了,那一日,在慈云庵中,她拾到了不该拾的簪花,听了不该听的话语,却因为害怕,只在簪花被茗奴误捡了去后,自个偷偷的逃离,使得彼时正借着慈云庵起福为名,实则行那不可告人之事的胥贵姬以为,那番话语,被人听了去,于是,与其等茗奴告诉皇上,不如先下手为强。所以方先有了这匪夷所思的一推,而见皇上对外并不赐死茗奴,才后有这银狐之说,所有的一切,当然也和胥侍中脱不开关系。哀家知道,要动胥家,以如今皇上之力确需投鼠忌器,可,皇上有没有想过,不破不立,若此事皇上还想藏掖着发落,只怕到时候,胥家生生要逼死的,就是皇上所爱的女人。皇上,哀家会让父亲站在皇上一边,而太师也定会站在皇上这一边的。”风初初直截了当地说完这番话,西陵夙却并不立刻应上她的话,也对此,没有丝毫的讶异。 这有点出乎风初初的意料,只是在短暂的讶异之后,西陵夙终是道: “朕知道该怎么做,多谢太后替朕照拂着茗奴。只是次女刁蛮,朕亦想用冷宫挫挫她的锐气。” “皇上,凡事若过了头,就会适得其反,皇上是英明之君,自然懂得进退的度,这,哀家就无需再多唠叨了。只是还请皇上尽快调查清楚,藉此发落了才是。” “哪怕胥雪漫有罪,但,胥司空毕竟是朕的肱骨重臣,罪不殃及胥氏一族。”西陵夙话里有话地说出这一句,风初初的脸色却是一变。 这一变,是她听明白了,西陵夙的意思,是断不会因为胥雪漫的事,殃及胥氏,胥氏一族,自然包括了胥雪沁,是以,胥雪沁仍会是西陵枫的夫人。 然,这一变,亦是让她突然触及了自个的心,原来,行这些谋算,她始终还是蕴着另外的私心,那就是——她的嫉妒。 她嫉妒在今晚后,将有另一名女子陪伴在西陵枫的身旁,而这,始终是她不可得的。 唇角轻微的抽搐了一下,只是这份抽搐,在她抬起脸来,对向西陵夙时,只化作云淡风轻: “一切,就按皇上的意思,哀家能做的,仅是提个醒,把哀家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皇上。” “时辰不早了,也请太后早些回宫歇息去罢。” 歇息? 今晚是元宵,人月两团圆的时刻,她寂寥一人,又怎歇得好呢? “好。但在这之前,哀家觉得还是该让传哀家的妹妹进宫来佐证,毕竟,此事关系甚大,藉此,皇上也能整肃下后宫。”风初初转身出得内殿,唇边却勾起一抹犀利的弧度。 这一语,意味分明。 自西陵夙登基以来,所纳的嫔妃,除了昔日的钦圣夫人,以及如今的茗奴外,其余皆是前朝重臣的千金,如此的后宫,对于这位心有宏图抱负的帝王来说,不啻是最难耐的。 是以,她笃定,哪怕,帝君不想殃及胥氏,藉此,却是对胥贵姬的最好发落契机。 而只发落胥贵姬,不动胥氏,许是会让胥司空自此本分,甚至敛去锋芒一些,也未可知。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红红的喜烛,红红的纱幔,红红的盖头后,是胥雪沁一样红的小脸。 这抹红,不仅是胭脂的缘故,也是等待夫君入得洞房时的心情使然。 从今晚开始,她的身份,就会从胥家的三小姐,变成闲散侯的夫人。 虽然,也因此,她不能入宫选秀,可对她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从小到大,她是怕着她的二姐姐胥雪漫的。 纵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姐,可,说不出来,就是惧怕,事实也证明,二姐胥雪漫纵然是女儿身,却是连父亲娶的妾室生的最跋扈的独子都能震慑住的。 而,两年前,二姐进宫成了皇上的妃子,她想,如果她也要按着规矩进宫参选,恐怕,是不好的。毕竟,二姐现在刚失了孩子,无疑是最敏感计较的时候啊。 这些道理,她都懂,府里的嬷嬷平素里,都把这些道理一一教给她听,源于,以她的身份,今后,总归是要嫁得一门好亲事的,这些事早点知道,也是好的。 所以,这个安排,她倒是欣然接受,闲散侯虽是废黜的太子身份,她虽然是续弦,可,天家西陵一族的男子,又有哪个不丰神俊朗呢?又有哪个不让帝都的世家小姐们暗暗心仪呢? 只是,方才的拜堂,她却是紧张地头脑一片空白,眼睛也只顾盯着地上,丝毫不敢透过盖头,去瞧她的夫君西陵枫。 现在,如此这般想时,心下越是期盼,偷偷地抬起羞红着的脸,只隔着绯红的盖头,朝外瞧去,很快,房室外就传来了不疾不缓的步伐声,由于是元宵的缘故,宫里除了赏赐以外并无人来,前朝的官员虽有来拜贺的,但亦都不会久留。 然,今晚,西陵枫却显见,还是姗姗来迟了。 西陵枫略带了几分薄醉,今晚,本是不预备喝酒,虽有前朝官员来贺,大抵也都是不会频频劝酒的,未曾想,还来了一位,自他回京后,第一次来瞧他的人——宝王。 因着宝王的生母是伺候先帝的一名御前宫女,先帝偶然酒醉临幸,便诞下了宝王,所以,自小由他的母妃惠妃抚养长大,但,待在惠妃身旁,从小也养成了宝王谨言慎行的性格。 今晚,他来,却是一反常态,不仅频频劝酒,言辞间的意思,也不似以往拘谨,可,有些话语,他宁愿是听不懂的。 一如,面对太后时,对有些言辞的处理一般。 于是,在宝王愈渐明显的暗示后,他唯有推辞说,不胜酒力,才得以离开。 世人,对于所谓的权势角逐是永不知疲惫的,而他呢? 或许,再不想继续,只想置身事外吧。 此刻,当送走喜宴的宾客,来到内室时,看到那红红的身影端坐在那,当年,他亦是迎娶过一名女子,世人都只道做他的太子妃,是何等殊荣之事,唯有他清楚,彼时,他的心,并不属于那名女子,连可支配的时间,都很少属于那名女子,甚至于,在那女子罹患急症,去世的时候,他才第一次,记住了那张脸, 那张,原本也是绝美的脸,被病痛折磨到形销骨立时,她的手握住他的,最终却仅是费力说了一句话,让他好好照顾着自己。 他原以为,她说的,该是其他,却临了,是这一句。 原来,旁人都瞧得出来,他对自己未必是尽心的,惟独,他自己不知。 闭上眼睛,还是走进了室门,在里面的嬷嬷按着规矩,唱完合衾谣时,在他打发赏银后,只将她们摒退出房室。 接着,他才执起一旁的钩子,掀开胥雪沁的盖头。 胥雪沁显然被盖头盖了很久,甫掀开,她抬起羞红的脸,却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眼眸有些怯怯地瞧着他,眼底是有笑意盈盈的。 “让你久等了,早些歇息罢。”他的语音很是温柔,不管怎样,这一次,既然娶了她,他不希望,再多加一名女子的痛苦。 哪怕,娶她的初衷,同样是皇命难违。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想通了很多事。 世上的幸福有很多种,未必是要厮守在一起的,才是幸福,为了厮守,伤害到不相干的人,终究只会演变成愈深的愧疚。 他不想再愧疚任何人、任何事了。 是以,这一刻,他说出这一句话,而眼前的女子脸上红晕越深,但,却是识得规矩: “那,我伺候侯爷更衣?” 试探地问出这一句,她起身时,不慎那裙裾的绶带却是绊了一下,踉跄间,他伸手扶住了她,这一扶,她低头抿嘴一笑,却并不挣开他的相扶。 第一次被男子扶,心怦怦地跳得很快,眼睛想瞧他,却又不敢瞧他,脸颊倒是烫得可以,真是很奇怪的感觉。 “我自己来。”他的声音很是温柔,接着松开相扶住她的手,甫要自个更衣,却听得房室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子,接着是管家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爷,宫里来了人,说有急事!” 这一声的禀报,让他眉心蹙了起来,今晚是他的大婚之日,若在此时宫里有消息传来,无疑该是重要的。 难道是风初初—— “何事?” 一念甫起,问出这一句,管家的声音复响起: “说是夫人的娘家出了大事!” “什么?”胥雪沁惊呼出声,本来晕红的脸也转瞬变了颜色。 “究竟何事?”西陵枫沉声再问出这一句。 “只说夫人的姐姐胥贵姬娘娘在宫里头犯了事,想是不太好,在上面发落下来前,还请夫人拿个主意。” “是谁传的话?”胥雪沁哆嗦着问道。 “是一名唤做怜香的宫女托了人传的话。” “不会有假的,怜香是伺候姐姐多年的宫人……”胥雪沁的声音变得很轻,眼泪止不住地便流了下来,她无措地站在那,望向西陵枫,想要开口,却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西陵夙自是知晓她的意思,毕竟这件事宫里还没有正式的发落,意味着转圜的同时,也意味着,不宜事先就惊动胥司空——没有发落,只在后宫说的事,却是不宜先放到前朝去的。 而这一刻,他亦知道,她想求他能否帮着求下西陵夙,可,显见着,才刚大婚,出于矜持,一时是开不出口的。 “你先歇息,孤这就进宫去一趟。”他不愿看她继续踌躇着,直截了当地开口说出这一句,换来的,自是她感激的目光。 他宽慰地又道: “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不知为什么,在她的身上,他仿似看到了昔日,那一人的影子,也是这样,有着欲语还休的怯懦,只是彼时的性质不同罢了。 “谢谢侯爷。”胥雪沁感激地说出这四个字,忙想起什么,急忙回身,想要从衣架上去拿一件披风,未曾想,她转得太急,穿得厚重的身子径直地撞到了衣架杆子上,很疼,只是再疼,她还是忍着,迅速地拿下上面挂的披风,转身时,西陵枫已然站在她的身后,看她忍疼的样子,他接过披风: “小心着点。” “嗯,我晓得。”她忙点头,将还在流的眼泪压住,只是,压得住的,也唯有那声音而已,在眼底流出的泪却是不由自主的。 哪怕,她怕着胥雪漫,可,她不想二姐有事,因为,母亲只诞下她们姐妹三人,大姐早夭,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外,二姐是她最亲的人了。 看着西陵枫走出房室,虽然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但比起方才的无措,却是好了太多。 西陵枫去的地方,本是西陵夙的乾曌宫。但,由于身份的今非昔比,他没有进出宫闱自由的腰牌,均需经由宣华门禁军的通禀,方能入内。 昔日,扮做宫女,见太后的那一次,也是由喜碧安排,悄悄随着太后每月外出采办的车辇趁着夜色入宫,只是,那一晚,本来该随入夜的水车出宫的他,却是选择了,提前离去。 不仅源于他对这帝宫各处甬道都是熟悉的,更由于,面对风初初的咄咄,他想有一个缓冲的时间,于是,率先离去,哪怕穿着宫女的服装多有不便,他还是趁着夜色深浓,悄悄隐于水车,闭气出得宫去。 而这一次,甫到宣华门,下得车辇,却见一太监早悄悄候在角门那,见他前来,那太监一挥佛尘,直走了上来,略行了个礼,低声道: “奴才奉了太后懿旨,转告侯爷一声,此事皇上会全权处理的,还请侯爷安心回去罢。” 他清楚风初初的心性,这一句话,是断不容他干涉的。 只是,他能回去吗? “劳烦替孤通禀一声,孤求见皇上。”他还是不顾那太监大步朝前走去,对着守门的禁军说出这句话。 那禁军朝他一拱手,却也早是得了吩咐: “皇上口谕,今晚不见任何人,还请侯爷回去吧。” 他不知道风初初和西陵夙之间是否谈了什么,可,明显,是不让他插手此事的。 对于胥府,他知道,始终是与风府不和。 至于他娶胥雪沁,一部分可能是西陵夙瞧破了他和风初初的关系,才行的制衡需要。另一部分可能,他却是不敢多想的。 只这番制衡,制的,就是隔离风初初对他的依赖。 他都瞧得清楚,可,他却不会去拒绝。 因为,哪怕去拒了,都是未必会有效果的。 西陵夙的手腕,他不是第一次领教了。 只是这一次,他既然来了,始终会让风初初对他更起了罅隙。 而他本就是再无野心之人,与其让风初初以为,他能东山再起,为何,不让风初初在彻底失望后,更珍惜如今保持得颇为不易的位置呢? 当然,这是他的想法,最美好的设想,如今仅从这宫门口的态势看来,是不妙的。 正神思的当口,宫内,响起细碎的步子声,接着是一部肩辇行到宫门口,这肩辇只让他的眸底一亮,几乎以为是风初初竟是来了宫门这,毕竟,这肩辇的样式是太后方能用的图纹。 只是肩膀停下,上面下来的人,却是风念念。 风念念的脸色十分不好,她由宫人搀扶着,缓缓走到宫门口,抬眼瞧见是他,竟是怔了一怔,一旁早有车辇驶来,想是接她回王府的。 算来,她也是他的弟妹。 只是,如今他的身份,倒是还要向她先行施礼。 风念念却在他要行礼前阻了他: “原来是闲散侯,我家王爷在府中时,倒是常提起他的大哥,当年待他是极好的。” 当年待翔王极好? 说起来,当年的他对这帮兄弟,只是保持着一贯淡如水的交往,源于,彼时,他不想置身在权利的漩涡中心,亦清楚,储君的位置,让本该情同手足的兄弟,能有的,也是暗地里不为人知的计较。 所以,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是他那时的选择。 今晚,听得翔王妃这么说,他自是知道,这话并不会是翔王的原话。 算起来,由于风初初的关系,他和风念念较之翔王,也算熟稔。 果然—— “今晚是侯爷大喜的日子,只是王爷恰好拉练在京郊,还请侯爷见谅。” “无碍。”他只说出这两字,风念念却是停了下步子,转望向西陵枫,这一望,似是凝着些许什么。 西陵枫抬起的目光,自然是没有错过这一望。 “侯爷,我家王爷本是给侯爷准备了贺礼,原想在王爷回来后,再给侯爷送去,偏巧今晚在此碰到侯爷,王府离侯爷府邸也算是近的,不知侯爷眼下是否得空过去一取?” 在西陵枫大婚之夜,说出这句话,俨然只是句托词,恁谁都听得出来的托词,并且还是不高明却又透露着什么的托词。 西陵枫自听得明白,而今,显见这宫是进不去,风念念此时从宫里出来,又说出这句话,背后蕴含着些许什么,该是想告诉他些什么,但,在这儿却是说不得的。 “如此也好。”西陵枫应声。 风念念由丫鬟扶着上得车辇,西陵枫复凝了一眼帝宫,也上得自己来时的车辇,紧跟在风念念的车辇后,往翔王府而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便来到王府,风念念引着西陵枫只到了正堂,旋即让丫鬟奉上茶盏后,摒退下人到堂外,为了避嫌,自是不会关阖堂门的。 就着堂外清冷的月华,风念念启唇,语音也不复往昔的样子: “今晚,是侯爷的大喜日子,在大喜的当晚,侯爷进宫,该是为胥府求情罢?” 没有待西陵枫回答,她接着又道: “侯爷不必奇怪,为何我会这么清楚,因为这件事,本来的始作俑者就是我。是我向太后揭发了胥贵姬。” 一步错,最后,仅是步步错,即便能保住茗采女,却会牵连进胥府满门。 对于这点,她并不想隐瞒。在这件事结束之后,她亦会为自己的错付出代价,而不用太后发落。 “今晚进宫,亦是对此事加以佐证。”说出这一句,她捧住杯盏的手却不可遏制地开始发抖,“侯爷,对不起,我无心去伤到侯爷夫人。只是——” 她是无心去伤到胥雪沁,而,彼时的她,却是一时冲动,欠缺考量,终没有太后算得细致。 是的,当今晚,传她入宫佐证,她才明白,太后为什么等到现在方会突然让这件事浮出水面。 为的,怕不仅仅是应她所求,还茗采女一个清白,以此换她的相谢,当然,那相谢必是一种让她不得不遵从的发落。 为的,恐怕更多是藉此让西陵枫的大婚之喜无法继续吧。 对,她清楚,风初初喜欢着西陵枫,彼时,西陵枫是坤国的太子,自然是让心气甚高的风初初心动的。 只是,这份执着未曾想,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是让她讶异的。 而从方才进宫,在审讯司接受相关的问讯,不止印证了上述这些,风初初要的,也不仅是胥贵姬的死,要的,是胥府彻底的覆灭。 当然,她清楚,这亦是父亲要的。 而她,哪怕,不愿置身这些权势斗争中,始终还是沦为了帮凶。 也在那一刻,她瞧得清楚,风初初的变化,她能做什么呢? 能做的,或许也仅是让自己的心稍微好过些罢。 然,话语至此,她是踌躇的,话语仿似就在喉口,一时间却是说不出来。 “只是,为了救人,却还是连累了这么多人,对吗?”西陵枫接上她的话,眼底是一抹悲凉浮起。 “是。”哽咽地说出这句话,风念念的眼泪无声的滑落。 “孤不能保证胥府的周全,但胥雪沁的周全,孤会尽力保全的。念念,你还是太过心软,和以往一样,这样的性子,若翔王不懂珍惜,苦的,便是你。” 风念念的性子和以前他的太子妃,是何其相似呢? 或者该说,这是其中一部分世家女子的共同的性子,如若不是,那便是和风初初的性子一样罢。 在转过这一念,风念念只在无声的泪水中,漫出一抹淡淡的笑靥: “我知道,谢谢。” 这抹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苦笑,也在苦笑中,大门忽然打开,顺着甬道,径直走来一身着玄色披风的纤细身影。 没有任何通传,守卫就忙不迭地的打开,可见来人的身份尊贵! 【冷宫薄凉欢色】39 纤细的身影走到风念念和西陵枫的跟前,脱下戴着的毡帽,毡帽下的脸不施脂粉,却依然是倾国绝色。 能有如此姝容的,唯有风初初。 只是,今晚的她,仅着了最素朴的裙衫,仿似当年在太傅府一样的妆扮,然,妆扮一样,其他的,都是会不去了。 此刻,于她和风念念来说,是何其相似的场景,又是何其不相似的缘由呢? 她睨着风念念,唇角勾起一道弧度: “想不到,堂堂的翔王妃,竟是在闲散侯大喜的日子,和闲散侯相谈甚晚呐。”顿了一顿,不容风念念启唇,又道,“哀家的好妹妹,前几日来求哀家,是为了那蒙冤受屈的人,还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呢?不过都不重要了,哀家从来只相信自个看到的,不会相信耳中听到的。” 这句话说得极是刺耳,但,风念念却并没有一丝的难耐,反是语音平静: “太后纡尊降贵来到王府,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且不说是否嫔妾品行有亏,今晚,嫔妾对闲散侯说的话,却是不怕再到审讯司说一遍的。” 早在那日御龙泉中,她的心就不会再起任何波澜了。 “哀家怎舍得让妹妹去审讯司呢?不过,哀家也认同妹妹说的,慈云庵却是最适合妹妹去的地方,毕竟翔王终日在外拉练,妹妹早些往慈云庵去了,为翔王祈福,倒许是能让翔王会在今后记起妹妹的好来。”语意一转,恰是说出了带着逼迫意味的一句话。 这,就是风初初应她之求,让她做的事罢。 在最美好的年华,落发出家,哪怕表面是有着光鲜的理由,暗中的酸楚,唯有自知。 这,其实也该是风初初最早就想看到的,关于她的下场。 风初初,始终是计较当日的一切。 只是,碍着父亲,风初初做不得任何发落,可,倘说成是她自个提出,借着方才风初初提的理由,却是连父亲都阻不得的。 纵然,以往的她是不会甘愿出家的,可,现今,无疑对她亦是场赎罪。 是的,不管怎样,早在她求风初初的那日,能预见到的,便是胥贵姬的下场。 哪怕,这也是胥贵姬的咎由自取,她终究,还是做不到坦然。 毕竟,如今牵连进去的,却已不止是胥贵姬一人。 包括对那名容貌相似钦圣夫人的茗采女,无端地被发落到冷宫受罪,也源于她彼时的罪孽。 所以,赎罪罢。 而今生,眼见,挽回翔王的心是无望了,而她嫁了他,终是一辈子的事。 哪怕,只是她一个人的一辈子。 “太后,今日,是臣要来此,和翔王妃无关。”在旁沉默许久的西陵枫蓦地启唇说出这一句。 落进风初初的耳中,话语里的意思俨然并非这句话的表面一般。 源于,曾经的西陵枫无论怎样,都不忍忤她的意思。方才的这一句话,却明显是变了味道的。 “哀家来此,只是顺了翔王妃的求见,恩准翔王妃于三日后,落发慈云庵。当然,哀家会将这道消息告诉翔王,好歹,夫妻一场,惟愿翔王能赶回来,再见王妃一面。”风初初仅说出这一句,眸光却始终不去瞧闲散侯。 今晚,她不是没有料到西陵枫会耐不住胥雪沁的相求,进宫来求皇上。 虽然,她不想看到这一幕,也知道,西陵夙不会见任何人。却还是派近身太监守在禁宫角门,一旦瞧见他来,便先行阻了他。 这一阻,不止是私心使然,亦是为了西陵枫。 毕竟,西陵夙对西陵枫不可能不存着芥蒂,在万事没有具备前,她怕西陵夙借题发挥,只做狠绝的发落。 是的,纵然,西陵枫是回了帝都,可,西陵夙难道真的因为岭南一事,就容得下西陵枫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可,今晚,西陵枫,竟还是来了。 原来,他的心软,曾让她心动,如今,却也这么泛滥。 不止是他来了,亦是风念念在审讯司问询完毕后,为了扮演姐妹情深的样子,她吩咐用她的肩辇,送风念念出宫。于是,那俩人,便在宫门口相遇。 守在那的人,眼看着风念念和西陵枫说了几句后,乘上车辇先后离开,于是,另派人跟了去,一边往关雎宫来回她。 她自然是没有歇下的,她本来也不想过急地逼风念念出家,毕竟姐妹一场,哪怕,风念念出家,是她最希望看到的事,可,终究,她却仍是想待到正月过去后再说。 但,当她闻听禀报,却是知道,即便,她还念着几分情面,却是风念念自个断去了。 这么晚,尤其又是西陵枫大婚的当晚,风念念却是不合时宜请了西陵枫过府,目的必定是不单纯的。 她的这位妹妹看样子与世无争,那是因为,从小到大,嫡出的关系,让风念念根本无需去争什么,就有大娘妥帖地准备好。 只是,到了如今,眼见着她拥有得比风念念越来越多,风念念难道真的不会嫉妒? 呵,恐怕只是表面平静,私底下,恨她入骨罢。 一如,今晚请了西陵枫过府,指不定,在背后说她什么,挑拨什么呢? 毕竟,当年,属于她和西陵枫的那些懵懂过往,风念念终是察觉一二的。 而有其母必有其女,风念念和大娘一样,都是口是心非,面慈心狠的人。 她的娘亲,正是在姿色衰老,父亲不怜惜的情形下,恰逢奶奶病重,被大娘逼着往京郊的庵堂出家祈福! 从那时开始,她有娘,等于没了娘。 这么多年,即便她做到了太后的尊位,能随心将娘从庵堂接出,可,当她入宫不久,即得到回家省亲的机会时,她曾去过庵堂,看到的,只是心如槁灰的娘,那样的娘,早在庵堂香火的浸润中,失去了对俗世一切的牵绊,也包括对她的。 她永远忘记不了,娘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空洞,没有一丝关于昔日的母爱拳拳。 而她呢?再怎样怨着父亲,哪怕位分越来越尊贵,始终,还是不能彻底断去父女的关系,因为,愈到高位,对于前朝的依赖便愈是盘缠得再分不开。 本来,对于风念念进宫选秀,她曾担心过,因为,握住权力久了,她怕父亲的一个转变,反会使她成为空有虚名的太后。 最后呢? 她却仍成了最可笑的那一人。 一如现在,可笑得很。 在曾经心爱男子跟前,迫不及待地,发落了自己骨血相连的妹妹。 原来,人愈站得高,便愈是能品到孑然一身的孤独,也便是在内心无法做到平衡的妥协。 没有人,能例外。 “嫔妾谢太后恩典。”风念念的声音再是平静地响起。 这份平静只烘托出风初初再做不到平静。 她不在理堂内的俩人,转身朝向堂外走去,可,在经过西陵枫身旁时,恰清晰地听到西陵枫话语虽轻,却似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割在她心口的话语: “今日是臣和胥府二千金的大婚之日,是以,若臣的夫人受到任何牵连,臣定也不能置身事外。” “你也逼我?”她停了步子,不顾风念念在场,只从齿间问出这句话。 “臣不敢,臣的意思,是希望太后不必顾念任何事,包括臣……” 她没有想到后半句话会是这句,她以为,连西陵枫定是受了风念念的唆使,都不站了她这边,却是没有想到,他会这般说。 这般说,只让她同时品到了难耐和动容。 他是娶了胥雪沁,哪怕,因着胥府出事,他立刻休妻,西陵夙都不会说什么,可,他却是明显不愿这么去做。 这点,是让她难耐的。 而动容,则是,即便他不愿卸下那份责任,可,他竟是愿意为她牺牲一切,也不去阻了她的行事。 看似矛盾的两面,何尝不是她和他的关系,一直都是这般矛盾和尴尬呢? “哀家自有决断……”仅说出这句话,风初初拂袖,朝外走去。 这一晚,许是她不该来,可,她若不来,她清楚,自己绝是做不到像风念念一样表面的不计较。 不过,如今来了,却也是好的。 至少,她终于送风念念去了慈云庵,纵然,当年,她母亲落发出家,和风念念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母债女偿,又未尝不可呢? 她径直步入夜色深沉中,临了,却还是吩咐出一句: “夜太深了,请闲散侯早回府,免得传出去,反是节外生枝。” 一语落,她再不回头,步上肩辇。 而西陵枫站在彼处,脸上的神色是晦暗莫名的,风念念走了几步,到他身后,声音很轻,仅她和他二人可闻: “有句话,或许我不该说,但,姐姐似乎已经变了……变得开始伤害身边的人,侯爷,有些事,即便求了她,恐怕,只会是适得其反。” “我知道……”西陵枫淡淡地说出这一句。 所以他自愿一并落罪,只为了,他更瞧得清楚,在这些之后,风初初想要的是什么,而那,是他给不起的。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她,这句话,是他允过的,可如今,除了她自个能伤害到自个外,他想,再没有人会去伤害到她。 所以,她想要他允诺出这句,他就说了,惟独心里明白,有些什么,终究不仅回不去,也都走到了尽头。 可惜,方才那句话,她听不出他的本意,他亦从她的言辞里,知悉,若是要保住什么,只怕,唯有一条路罢了。 凝向外面的苍穹,天际又飘起飞絮般的雪花来,这个冬天,雪下了好几场,每一场雪,都只让这座帝都越来越冷……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本来一个人睡一张如此温暖的床榻,奕茗应该是睡得安稳的,毕竟,哪怕西陵夙中途回来,她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 然,今晚,在西陵夙离开后,她却并没有入睡,只倚在床上,瞧着四周那些悬挂着的花灯。 花灯把殿堂照得亮如白昼,以往,她侍寝的时候,也早习惯了这样亮堂的环境,包括自己宫里,每晚哪怕入眠,都会按着宫里的规矩点上少许的烛火,所以,那些灯光虽不是导致她无法入眠的缘由,但,那花灯,终是根蒂所在。 因为,上面绘着的仕女,那栩栩如生的样子,哪怕,她闭上眼睛,不去瞧,都会一一映现出来。 而这些映现,只基于先前,她仅匆匆瞧了一眼,便是烙进了脑海中。 她的手抚上额际,这样的感觉,并不是她想要的,一如,彼时的流泪,又何尝是她想要的呢? 突然间,她很怕,怕这样的感觉,这样熟悉,却越来越难以抗拒的感觉。 深深吸进一口气,摒退所有的思绪,唯有思绪陷入空白里,她才能不去多想。 在这一隅空间,听不到更漏声,是以,她亦不知道,此时是几更天,唯一能确定的,是应该夜已很深,而从海公公亲自来禀也能瞧出,仪瀛宫宫必定是出了大事,否则,又怎会劳动海公公来此呢。 只是再大的事,都不是她如今该去关心的。 将厚厚的锦被拉起,不再去瞧那些让她越来越难受的额花灯。 是的,难受,在彼时的动容后,心底,有的,是越来越没法忽略的难受。 将脸埋进锦被中,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极轻的步子声响起,她甫要抬起脸时,锦被却已然被人掀开,映入眼底的是西陵夙略显疲惫的气色。 她只和他的目光在空气里对视了那么一瞬,便敛了眸光,将身子朝里让了一让,腾出位置给他。 而他却并没有上榻,仅是继续睨着她,半晌,才缓缓道: “胥贵姬并没有真的怀有子嗣……” 这一句话从他的口中说出,她是惊讶的。 胥贵姬假怀子嗣? 犹记得,那一日,在慈云庵,她曾扶过胥贵姬。 她的脉相明明是怀孕的滚珠脉,纵然,是有药物能改变脉相,只是,这些改变,即便连医术精湛如太医都能蒙混过去,可惟独,却是蒙混不过未晞谷的人。 源于,这种改变脉相的药草调配,本就是未晞谷独门的法子。 彼时,喜碧能改变她的脉相,如今想来,该是曾经师从未晞谷的人,并且,应该只会是师叔香芒门下的弟子,毕竟她的师父仅收了她一名徒弟。 现在,她瞧得清楚的,喜碧对太后的忠心。而在她离开谷底那数十年中,师叔门下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清楚的只是,师叔收徒至今,全都是在谷外培养,除了最早收的赤砂、银鱼、橙橘三人之外,这数日年来,并没有再多的徒弟进入谷中。 是学艺不精,抑或是师叔不愿更多人进入山谷,就不得而知了。 而对于师从萧楠的她来说,对这个法子,当然晓得。 是以,这一刻,她能确定胥贵姬并没有讹称有孕,这般想时,却是直接说出了口: “她的身孕是真的……” “呵,是提醒朕,你本是神医萧楠的徒弟,还是,冷宫始终你是的选择呢?” 这一句话,将这一晚来,愈渐融洽的气氛再次引入了针锋相对的局面。 可,这一次,她并不顶针相对,仅是转了言辞: “冷宫至少比那后宫清静。” 不管是不是和喜碧有关,这件事,无非是鹬蚌相争,而她却不屑去做那渔翁。 这宫里的争斗,只让她觉到厌烦。 “看来,你果真是不想出去,不过也好,在这里孕育子嗣,反倒是周全。”西陵夙语意转冷地说出这一句,复道,“白日里,朕不在,你可以歇在此处。” 他话语背后的意思她是懂的,歇在此处,自然是比外面的殿宇要好。 不仅温暖,这里的烛火供应亦都是不用受克扣的。 可,对于这样奢华的生活,她却是要慢慢的戒去,如果,只是说如果,她还有机会能远离这帝宫,重返未晞谷,那的生活,也是清减的。 “不用了,我只会在每晚才会到这。”说完这句话,她的眸光始终没有凝向他,她怕凝向他的时候,自己眼底的那些东西就再藏不住。 而一旦心软,后果如何,不是她所敢去想的。 她侧脸的剪影,在那纱幔上,投下些许的阴影,在这些阴影间,她没有瞧到,他的眉心有些许的蹙紧。 一如,此刻,伺候范挽的宫女烟儿,也没有瞧到主子颦紧的眉心。 自昨晚以来,皇上已是连续翻了两晚的牌,歇在华阳宫中。 只是,这两晚,说怪不怪,她们这些华阳宫的宫女,在皇上御驾到来前,却都是不得随伺在旁的。只能在卯时,皇上上朝后,方能到内殿来伺候。 今日,是第二晚,相较于第一晚,主子的神色是更不见喜悦的。 是的,倘若说,昨日一早,范挽的神色,不过是平静,今日,分明带了一丝的惆怅,然,这丝惆怅,却是在范挽抬起眼眸瞧到是她时,悉数的敛去: “伺候本宫洗漱。” “是,娘娘。”烟儿应声,她是尚宫局才遣来伺候范挽的宫女,只因着范挽先前的宫女满了二十五岁,得允出宫,于是,方另遣了她来。 而在那之前,她是伺候苏贵姬,只可惜苏贵姬获罪,被打入冷宫,数日前,又逝在了冷宫,主仆的情分一场,她化了些许的锡箔,权作尽了心。 如今,不管怎样,她想好好伺候着眼前的主子,虽然不过是容华,但,范挽无论容貌,还是家世背景,都是不错的,日后必有出头之日,更重要的是,范挽的脾气极好,这对于她们做宫女来说,不啻是最重要的。 一如现在,她似乎进来得不是时候,范挽却没有一点见怪,仅是起身,让她伺候着洗漱。 洗漱间,范挽在接过棉巾,覆到脸上时,眼底,终是有些湿润的。 从那一日,西陵夙召她到雨露殿,只让她沏茶开始,及至,在其后的一晚,虽然翻了她的牌,御驾亲临华阳宫,但,在她进入内殿时,竟换上太监的服饰,径直从华阳宫的后门出去,而她清楚,西陵夙去的是什么地方。 因为清楚,才会有难受。 包括昨晚元宵佳节,西陵夙似饮多了酒的缘故,提前退席,实则在退席后就翻了她的牌子,这一翻牌,西陵夙却是并没有再来到华阳宫,只是,帝辇象征性地驶到华阳宫的门口停下。 只得她独自一人空守着内殿的清冷,纵如此,纵被后宫其他嫔妃暗地里嫉妒,她却是说无可说,还得配合着西陵夙继续演下去。 是啊,是演。 看似夜夜隆宠,恰不过是个给后宫诸妃瞧的幌子。 这般地尴尬,说不得,也不得去说的。 只现在,她将棉巾收起,听着外面的彤史又在彤史册上,仔细记录着正月十五,言容华侍寝,仅能将颦紧的眉心,化做唇角的浅笑。 如果难受,她相信笑容,是最好抵消难受的法子。 然,不管怎样,或许,她该去一趟冷宫,于是,在众宫人退去后,她只让烟儿给她找来一套宫女的服饰及一些干果点心,放在几个餐盒中,并让烟儿提着餐盒,陪同直往冷宫而去。 要进冷宫并不算难,各宫嫔位的主子都有腰牌,平日里,若有打赏冷宫中人的,凭着这块腰牌,即可畅行无阻。 当然,冷宫的管事芳云姑姑未必是认得她的,素来,她在宫里,亦算是低调行事的嫔妃。 而现在,扮做宫女,也免去了因着表面圣宠,被六宫留意的情况下,若是知晓她去往冷宫,即便是再普通不过的赏赐些吃食,恐怕,都会被别有用心的揣测下去,无论揣测出什么结果,无疑只会让西陵夙不悦。 于是只拿了腰牌,在芳云允准后,将一些吃食拿进冷宫,挨着宫殿发放,如此,自然而然到了最里面那座殿宇——外表瞧上去,是最败落,也是位置最不好的一处殿宇。 但,那三晚,西陵夙该都是歇在了此处罢。 在进去之前,她还是轻叩了一下殿门,却是一名瞧上去并不眼生的宫女开了殿门,只一眼,她便认出了那名宫女是谁,恰是先前伺候钦圣夫人的千湄,不曾想,这样一名宫女不仅伺候了这位采女,甚至在采女被废黜至冷宫后,亦跟来了这里,瞧上去,是不寻常的,但,有些事,若一早就洞悉了,那便是再正常不过的。 一如现在,范挽脸上根本没有丝毫的压抑,只是淡然若水地道: “给茗姑娘带了些吃食来,还请这位姑娘通传一下。” 说出这句话时,范挽还是稍低了下脸,可,刚刚那一瞬,她瞧清千湄的同时,千湄也该瞧得清楚她。 这样,并不是她所愿的。 毕竟,千湄理该是西陵夙的人,奉了西陵夙的旨意,才会到这里。 但,显见现在的情况,是避无可避的。 果然—— “你——”千湄说出这一字。 却听得殿内的有女子淡淡的声音传来: “拿进来罢。” 奕茗坐在椅子上,在冷宫的白天,她最喜欢坐在靠近阳光的地方,哪怕,由于这处殿宇位于最西面,每每到了下午才有些许的阳光投射进来,可,她还是喜欢坐在哪怕只有一丝阳光的地方,那些许光芒照射到她的身上,暖融的感觉是她喜欢的。 而只在刚刚,听到殿宇外传来女子的声音,纵然隔了两年的时间,却是不难听出来是范挽的声音。 源于,不管任何时候,范挽的声音总是那样怯懦。 纵然怯懦,这名女子自入宫后,其实,也开始懂得主动为自个谋取些什么,一如,那次的茶艺献演一般。 思绪甫过,范挽,已然行到殿内,穿着宫女服饰的范挽,在稍稍环顾四周后,只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殿内的窗台旁。 这里的简陋是出乎她意料的,除了椅子之外,连一张像样的几案都没有,靠床榻那边,放着一张不知什么年代的破落几案,上面,却是堆放了杂物。 真是简陋。 而,那名采女就安然地坐在这简陋的环境中,半眯起眼睛,在些许薄凉的阳光下,样子是悠然自得的——宫里最难见的悠然自得。 “放着好了,谢谢你家主子。”奕茗只做没有认出是范挽,语意还是淡淡的。 “是。”范挽的指尖离开那些食盒,却没有立刻离开,近距离地瞧着采女,真的和昔日的钦圣夫人是相似的。 “这点心,要蘸着特制的酱料,才好用呢。”她亲手打开食盒的盖子,只将里面的佳肴一一摆放出来。 只这一摆,奕茗却是瞧到,那食盒里的糕点,竟是做成了枫叶的形状。 枫叶是未晞谷的标志,虽然,是极其常见的一种植物,然,未晞谷的枫叶却是六瓣的样式,正中,则是一未字。 而,眼下,这盒糕点,同样是这种形状,也就是说,范挽莫非是未晞谷的人? 奕茗的目光一紧,如此说来,范挽说要学箫,莫非,不过也是一道部署—— 让萧楠正式再次走进她生命的部署。 她抬起眼眸,与范挽的眸光在空气中对接。只这一对视,她的语意悠缓: “千湄,暂时先退下。” 她的吩咐,千湄自然是遵从的,只退出殿去,复关阖上殿门。 “是,我是为未晞谷办过事。时至今日,也没有必要瞒着了。” 只凭着那糕点的样式,终究是可以挑开说了。 “未晞谷的谷主曾有恩我们范家,祖父应允过,不论何时,只要未晞谷主以枫叶相诏,我们范家无论怎样,都会尽力襄助。所以,彼时,才有了我学箫那一事。为了让你能做我的司寝,在这上面,没少许银子给能说话的人。而当你真成了我的司寝,父亲告诉我,不论如何,是不可以和你去争的,当时,我也不想去争,但,可,在这深宫里,不是不争,就是好的。如果得不到帝君的垂怜,境遇会有多凄惨,没有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的。这些,父亲不会懂,父亲只知道,还谷主的恩情……” 所谓的恩情,是十一年前,恰逢老家永州瘟疫,当时,她的祖父是永州的知府,见生灵涂炭,心下不忍,恰逢未晞谷前任谷主巡游至此,前任谷主悲天悯人,施医救了永州剩下的子民。从而,祖父主动传下了这一道家训,若未晞谷有事,以枫叶令牌相诏,范氏一族必鼎力襄助。 于是,她不仅因着门庭的关系,必须入宫,入了宫后,还得为他人做嫁衣裳。 包括那一次的茶艺,也是瞒着父亲方去做的。 哪怕,父亲也知道,圣恩对后宫女子的重要,可放在祖父的家训跟前,却都是不被重视的。 其实,说穿了,一入宫闱,能靠得,也唯有自个,毕竟,在同届入宫的女子中,父亲的官位并不算是显赫的。 所以,今日,她来了这。 因为,早在茗采女甫随皇上进宫后没多久,父亲就托人捎来口信,让她多加照应。 纵没有说明茗采女的身份,她又是何其聪明的人,当然知道茗采女的真正身份是谁。 虽然,彼时,父亲仅她暗中照拂,可,发生了采女被废黜冷宫这样的事,‘暗中照拂’还有用吗? 而在父亲没有来得及做出对应之策,后宫乃至前朝又盛传开银狐之说,终是让父亲更为惆怅。 对于这些,今日,她也算是在风声稍过些后,遵着父亲的意思,前来略加‘照拂’。 只这‘照拂’的本意,却并非仅仅是‘照拂’。 “恩情?”奕茗低低说出这俩字,“还恩情是最累的。从今日开始,不必再为我去做什么,这份恩情,就到这为止罢。” “不是你说为止就能为止的。”范挽的声音是涩苦的,“你知道吗,这几日,看上去,皇上夜夜翻了我的牌,实际呢?却是来了这儿。这样的日子,我承认,我会痛苦,可痛苦,又有什么用呢?我至始至终,还是口拙,样子也比不过你,注定,只能这样下去……” 语音甫落,范挽的声音终是由涩苦转为了哽咽。 “不用多久,我就不会是你的困扰。若你还信我,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等待。”奕茗的语音还是波澜不惊的。 当初,那一句,‘这宫里,我想,总归是要去信一个人,才是好的’,却还是被记得的。 而话语,虽然仍被记得,可这样的奕茗,确是和记忆中的她,不再一样了。 只这句话,对于范挽来说,莫过是入了耳,进了心的。 和她来此的目的,是相似的,只是,这层相似,竟是这么快,就达到了。 虽然,这话里也透着些许的不对劲。 “为什么?”她干脆问出这句,眼底满是疑惑。 “别问为什么,安心地等下去,你会如愿。”顿了一顿,复问,“能为我做一件事吗?” 奕茗的话语虽淡,心底的波澜终究是起了些许。 虽然,不啻又是场交易,可,彼此都能得到所要的,又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她的孩子,总要在这宫里,找到一个依靠。 无疑,范挽的性子,是最好的托付。 这些,纵然,并非是她该去想的,自有西陵夙安排,可,她却不能不去想。 源于,这些日子,她没有做任何的防范,按着医理,怀得帝嗣,该是不难的事。 而,彼时,再怎样对西陵夙不屑,甚至答应他这个交易时,她仍用不少理由让自己去接受,可临到头,哪怕还没有孕得子嗣,心里,忽然,湮出不舍来。 只是,这份不舍得,究竟是孩子,还是其他呢? 她不愿意去多想。 只希望,这一次的自欺欺人,能够长久一些。 “真的?”范挽眼底的疑惑转变成了不可思议,在得到奕茗颔首时,她终是问了下一句,“那,你要我帮你什么事?” “你父亲是否有将我在冷宫的事告知未晞谷?”一直在寻未晞谷的人,不曾想就在身边。 只是,想不到,会是范挽。 而眼下的情形,若师父用了密丹好转,消息若传到谷里,恐怕师叔要瞒,都是瞒不过去的。 “按着往常,每个月,父亲都会主动告诉未晞谷那边,你的近况,这一次,父亲应该是还没有去说的,因为他一半自责,一半却是埋怨我没有照应好你,甚至,父亲想让我做假的证词,只说是——”范挽咬了下唇,她宁愿相信父亲是一时焦虑,冲动说出的话,却是不愿去相信,在父亲心里,一个外人,加上恩情就比她重要。 因为,彼时,父亲让她做的,竟是让她说,是奕茗救了她,她反手推了奕茗,导致胥贵姬滚落台阶。 当然,这句话,她不愿再提起一次,只收了口,所幸,奕茗亦并不勉强她说完整。 “那,还烦请你父亲,在和未晞谷告知我近况时,只说我很好,不要提任何我被废黜入冷宫的事。” “这——若要瞒,也顶多瞒几个月。时间长了,终究是瞒不过的,况且,父亲那,肯定也不愿意这么去哄骗谷主。” “只要这几个月就够了,而且不是哄骗,我会没事,只是不想让谷主担心,也不想你父亲继续让你做一些你会难受的事。” 范挽颦了下眉,最终,还是点了下脸色: “好,我会尝试着让父亲不把你的近况告知未晞谷。” “还要劳烦你父亲代为打听谷主的近况如何。” 纵然收到了那玉佩,可,在越来越接近萧楠的三个月之期时,每每想起师父,心底有的感觉,却是和释然无关的。 “好,我会转告父亲。”范挽应得很快,近日,事情进展的顺利,同样是快的。 “那你走吧,等有了消息,只放在食盒里告诉我即可,不用再亲自来,不然,若被人察觉,反倒是不好的。” “嗯。”范挽颔首。 若不是自己心里实在难受,她又岂会来到这呢? 且不说西陵夙不悦,若引起各宫揣测,实是更徒添是非。 是以,她自然是颔首的,只是,这一次,恐怕是瞒不过西陵夙的,毕竟,千湄瞧见了,不是吗? 这一点,彼此,都是清明的。 范挽离开后,果然,当晚,在内殿见到西陵夙时,西陵夙的脸上,没有浮起丝毫的笑意,只是坐于床榻上,四周,还垂挂着那些花灯。 因着瞧得出她喜欢,也因着他自个的些许私心,这些花灯是宫里唯一一处没有因着元宵节过去,就被除下的。 只是,这一处地方,不会有更多的人瞧到。 现在,他瞧着她走到他跟前,略低下的小脸上,他看不真切她的神情,但,却是知道,下午谁来了这。 这些,不用千湄来禀他,任何进入冷宫的闲杂人等,他都会知道。 只是,他没有想到,第一个非请擅入的人,竟会是范挽。 她走到他跟前,停了步子,轻声: “皇上,可有什么想问的?” 这一语,若搁以前,她的语调绝对是能让他愤愤的,但,这一次,她的声音却是很轻很淡,不带任何的讥讽。 “朕不会再勉强你说任何不愿说的话。”因着她的语调,他竟也只说出这一句。 语音落,倘搁以前,她绝对会说出,那何时皇上能不勉强我做不愿做的事,可这一次,她却不过是继续道: “范容华今日来了这。” “哦——”仅是一个单音节字,不辨他任何的情绪。 “原来这几日,皇上翻了她的牌子,却是来了这。” “是又如何?”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恳请皇上能给范容华一个恩赏。” 用了‘恳请’二个字,言辞里的些许变化,是否,也代表心里有了变化呢? 只是,在这一刻,谁都不愿多去瞧透。 她不愿瞧透,是源着自欺欺人,能更加好过。 他不愿瞧透,是她又为着别人才会求他。 “恩赏?你似乎忘记了,如今你自个的位置,也忘记了,是否有资格替别人来讨这恩赏。”他的语意转冷。 恩赏,莫过是让他将这雨露同样恩赏给范容华罢? 上一次是茶艺,这一次,又是恩赏。眼前的女子,对所有人,都称得上心软,惟独对他,却是心狠的。 只这一语转冷,气氛陡然严峻起来,然却随着她的一语,只让他再如何的冷冽,都不过瞬间化为一泓春水般暖暖…… 【冷宫薄凉欢色】40 奕茗没有正面去回他的这句话,若是搁以往,她正面去回,每回必是针锋相对的,不仅刺了他的心,也伤了她自己的心。 而时至今日,他既然允了,会放她离开,纵使,没到兑现的那一刻,可,她不想再如此咄咄下去,这或许,是她最后待在坤宫的日子,所以,耿耿于怀五年前的殇痛,逼迫自己狠下心对他,只为了他的放手,不该是这最后一段日子,唯一的点缀。 不管怎样,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五年前的回忆,不管怎样,那些回忆,永被埋入尘埃里,才是最好的。 “我也是为孩子求这个恩赏。在后宫中,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是最可怜的,可,若是交给别人,还不如交给范容华,她个性懦婉,不是争强好胜之人,加上她的家世也不至于会成为任何的威胁,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 徐徐说出这句话,她几乎是要抿住嘴唇,方能将这句话,说得如此坦然,而不至于夹杂了太多的难耐。 亦随着这句话的说出,他明白她的意思。 哪怕,她没有将话说完整,这意思,他懂。 毕竟,他这几日,是翻了范挽的牌子,方是来了这,如此,她始终是借着范挽的名义代寝,而,只要他不说,那么,这个孩子,转由范挽收养,也最是妥当的。 这个恩典,最终还是成了另外一种‘恩典’。 其实,他何尝不曾希冀过,待到怀上子嗣的那一日,她会愿意留在他的身边,若是那样,无论怎样,不管前朝的银狐之说,抑或是这代寝之事,他都会想法子,转化过去。 可,这一语,分明,她还是只想走的。 然,即便这样,她却是开始为这孩子想一些安排,这,是否能间接说明,这个孩子,在她心里,没有因为他的缘故,变得一并厌恶呢? 而他呢? 放她离开,要下多少的决心,唯有他自己清楚。 一如,先前换上太监的服饰,仅为了到冷宫瞧她一眼,需要多大的勇气,也唯有他自己清楚。 源于,彼时,他不确定她是否会应允那所谓的‘交易’,若冒然让她入得密道内的殿宇,恐怕仅会适得其反。 在那些口是心非的残忍过后,他的心越来越空虚,也能觉到,离她越来越远,睿明如他,在那些愠怒逐渐消退后,终是看得明白,也想得明白,她,不再属于他了。 或者该说,她,从来,都是不属于他的。 一念过,甫启唇,声音是沙哑的,许是今日这几日的天气太为干燥,也许是胥贵姬的事终太过乏心,也许,仅是因为她的缘故: “好,朕——允准。” 语落,她却是没有称谢。 随着这一句话的说出,她和他之间剩下的,或许,不过是一个子嗣的牵连了。 那些花灯,仍是熠熠生辉的悬在那,她瞧着那些花灯,手,不自禁地抚上那,忽然,轻声: “皇上,听说,坤宫里,最好的御酒是青梅酒,今晚,能否让我品一下?” 有些突兀的请求,却是在这了却的时分,何妨,用这不会醉的酒来让自己一醉,来让自己不再执念某些事呢? 青梅酒,最初是她偶然从师祖的札记里看到过,只说是,醇厚不醉,能养心肺的功效。 可,这酒,没有留下任何酿造的法子,仅记载,惟独坤宫方有。 彼时,她对这种酒是感兴趣的,她不贪酒,却是想酿出一瓮能让人记住的酒。 然,在未晞谷的时候,每日的时间都是学习医理,更逞论酿酒呢? 于是,直到回锦宫后,方酿出了白露酿。 入口醇厚,能调理身子,但确还是过五杯就会醉的白露酿。 终究做不成青梅酒那样。 在那时,她仍是记着这青梅酒的。甚至,想让那一人来品评,白露酿和青梅酒相比,他更喜欢哪种。 可惜,后来,所有的记忆都尘封去,到了继续拥有那隅记忆的时候,却已然,离那青梅酒很远了。 如果说,这青梅酒是种执念,那么在执念得到满足时,是否,就能放下呢? 一如现在,哪怕,再回避,她都瞧得出,他对她的用心,这份心,是曾经的她,求之不得的,所以,得到的时候,是否也能彻底放下。 唯有在无爱,无恨的土壤上,其实,才会滋生曼陀罗花。 而不是,因血浇灌,为恨而生的曼殊沙华。 “好。”西陵夙同样是允诺的,吩咐下去,不多一会,便有海公公亲自将一瓮酒搬了上来。 那瓮酒显见是存了些许年份,搬到几案上的刹那,海公公的用力是轻柔的,揭开盖子,却没有陈年的酒香,但当用勺子,舀上些许的酒,随着勺子入酒的搅动,那酒香,才蔓延开来,只一闻,便让人觉得,世间再美的酒,必是是抵不过这瓮酒的。 海公公小心翼翼地将那酒,分别舀到两只酒樽中。 奕茗将那酒樽执起,瞧得到的,是碧绿清透的酒汤,闻得到的,是那扑鼻而来的香气,浅啜一口后,恰是带给味蕾极大的震撼。 也在这一刻,她终是明白,为什么,青梅酒能让师祖在札记里记上一笔。 这种滋味,是所有的酒,都无法比拟的。 有着酒的醇厚,有着陈年的香气,却在收口时,陡然升起一抹酸涩浅浅的萦绕在齿颊,禁不住地,是眸光婆娑。 “少喝些。”他瞧着她饮下一口酒的神态,轻轻说了这一句。 不是不舍得这酒,哪怕这酒,也仅剩下这半瓮,可,对他来说,在如今,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若说有,也是必要去舍得的。 只是,青梅酒虽不醉人,对身体也有所裨益,可,却是一种,喝了,会让人品到酿酒者心情的酒。 那种心情,和现在的他,又有几多相似呢。 她却是没有听他的话,继续端起酒樽,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彼时,她因酒忤逆他的样子,好像还在眼前,其中差的,不过是心境的转变罢了。 放下酒樽,她瞧他跟前的酒却是没有喝一口,海公公不知何时,搬着酒瓮复退了出去。 于是,不由地,将手移到那酒樽的外壁,指尖甫触到酒樽的壁沿,青铜的质地,和瓷器一样冰冷。 冰冷之外,还有瓷器所不能比拟的坚硬。 可,旋即,她却是能觉到有柔软覆上她的指尖,不用去瞧,她知道,是他的指尖,顺势覆住了她的。 她没有躲,也没有避,只是微用了些许力,将那酒樽就要执起,可,他的指尖却覆得那么紧,紧到根本不让她执起那杯酒,也是这样的紧,让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蜷紧。 时间,在这刹那仿佛静止,周遭的一切,安静得,只能听到他和她的呼吸声。 彼此的呼吸,都是做不到平静的。 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最终,仅是让眼底的朦胧更甚,在朦胧中,她的脸微微烫灼起来,是那些酒的后劲。 绵软的后劲,其实是不醉人的。 若说一醉,也是自己让自己的心,借此醉了。 这样,反是好的。 “我还想喝……” 这一句话,只佯作酒意醺醺,也唯有这样,她才能任由自个用这样的语调,对他说出这句话来。 其实,青梅酒,果真,是难让人醉去的。 但,若是佯装,只要对方愿意信,那便也成了真的。 “别喝了,来人——”仅是稍稍一松,他复用力握住她的手,就要唤人进来奉上醒酒茶,她却是忽然将脸伏到酒樽上,在伏下的瞬间,一颗清泪坠落在酒樽中,只这一伏,他该不会瞧到吧。 而她却是能瞧到,他的指尖在杯沿上,因着她的伏下,稍稍朝前靠了一靠,又旋即让开些许的距离。 纵然,她能就着酒樽的杯沿,喝到下面的青梅酒,可是,那滴泪的坠落,终是让这杯酒,都变得苦涩起来。 这样苦涩的味道,让她如何咽下去呢? 即便,咽了下去,却是添不了更多的沉醉。 她抿了下唇,还是咽了些许的酒入唇,在那些酸涩的酒入喉的刹那,她的眼睛,只更迷离起来,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却是能瞧到,自个的心,也仿似手指一般,蜷缩了起来,蜷缩得那般紧。 紧到,她抬起脸来,深深吸进一口气,方能知道,自个原来,还是能呼吸的。 只是,这样的呼吸,带了一抹不期而至的悲怆,让她仅是别过脸去,不想让这样的她,被他瞧到。 而他在她别过脸去,指尖从他掌心抽离的刹那,却是执起酒樽,将里面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接着,他瞧到她起身,抬起长长的袖子,好像拭了一下脸颊,随后,声音低哑地传来: “青梅酒……其实也是会醉的。” 自从未晞谷带她回来,她的声音其实,早就恢复如以往的清脆,这一刻的低哑,俨然并不仅仅是嗓音的缘故。 可,他却不能有再多的期待,因为,一个人的失望,往往是因为期待才会有。 期待有多重,失望,或许就有多深。 只起身,走到她的身后,她听到他的步子,莲足下意识地朝前走去,那裙裾没有绊到她,只是她自个,没有瞧见,前面就是台阶,台阶下,自然是那一泓的温泉。 他在她再朝前迈出莲步前,伸手拉住她的臂端,这一拉,她止了步子,身子顺势倚进他的怀里,这样的姿势,几多的暧昧,他的手,却是那样轻柔地环住她,她的身子顺着他的相环,缓缓转过身子,唯有借着那几分薄醉,她才能将下颔安然地抵在他宽广地肩膀上。 鼻端是隐隐的龙涎香,这种香,和父皇身上的香是不同的,父皇,最爱熏的是檀香,因为,她的母妃最爱的就是这种香,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也习惯了用檀香来凭吊母妃。 直到,重见萧楠的那一日,萧楠的身上,亦是这种檀香。 相同的香背后,蕴藏的,却并非是相同的感情。 可,总归是有些许是互通的。 一如檀香是那般温和淡泊的熏香,之于龙涎香,即便悠然,却在悠然外,有的是锋芒乍现。 所以,不论曾经,或者现在,她都不期待,他能为她换一种香,一如,曾经的期待,最终,仅是碎成一地无力的齑粉。 迷了那些过往的路,也失了自个的心。 一念甫过,她只将脸埋进他的怀里,这样的姿势,比下颔抵住他的肩膀,更为不费力。 只是,这一埋,他许是意识到什么,轻唤出这一个字: “茗……” 他以为她怎么了? 她还会怎样呢? 只是,这么久以来,她其实真的仅是想找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一个,她眷恋的肩膀。 “唔……头晕……”半带娇嗔说出这句话,这样的语调,是以前的奕茗所会说的。 只是,那毕竟是五年前的事了。 然,现在,用这样的语调,唤出这一句,仿似,又依稀回到了那时,那时的她,若这样倚在西陵夙的怀里,只怕是梦里都会笑醒。 而此时,西陵夙没有应上她的这句话,在她觉到嬛腰一紧时,恰是西陵夙的手移到了她的腰际,显见是要把她打横抱起。 可,现在,她并不想躺到榻上去,只想,这样抱着他,毕竟,抱一时,便是少一时。 倘,他不是帝王,或许,在这样的柔情跟前,她会由得自己将过往继续尘封,只想着他对她在种种残忍后的好。 可,他是帝王,爱上帝王的女子,下场怎样,她不需要自己再走一遍。 所以,就现在这一刻,容许她的继续尘封,以单单纯纯奕茗的身份,倚在他的怀里吧。 他的一生,她只占据这一刻。 也只容自己放纵那些情感,在这一刻。 只这一刻,就好。 “呃……不想睡……”她微微扭了下腰,声音配上动作,看起来,真是醉得不轻。 也借着这‘不轻的醉意’,只将脸愈发钻进他的怀里: “这香……不好……闻。” 由着性子说出来,没有指望他会应她,可,话语甫落,便是听到他的声音低迥动人地响起: “那就不熏……” 他竟会应她? 青梅酒是不会醉人的,是以,这句,不是醉话罢。 唇边浮起笑弧,心底,也再是忍不住地泛起些许的波澜,那些波澜一直往上,往上,仅晕染得她的眸底,那些朦胧复盈盈欲坠——是眼泪。 而这样的时刻,是不该让眼泪点缀的。 吸了下鼻子,将那些眼泪生生的吞咽下去。 这泪,却再不是涩苦的。 掺杂了丝丝的甜,在他的呼吸柔柔缓缓地围绕住她时,她知道,是他俯低了脸,现在,仅需要她将脸稍稍抬起,迎上他的目光,那么,是否,在这些带点甜意的泪水之外,视线会更朦胧呢? 她不知道,知道的仅是,当他的唇烙在她的额发上时,心,在那瞬,是停跳了半拍的。 半拍间,依稀能瞧到的是,彼时,她鬼灵精怪地,趁着他俯低身,瞧她是否摔到时,突兀地扬起小脸,他避闪不及,薄唇终是落在了她光洁的额际,而她的笑意只让他的脸在那时有些许的微红。 依稀? 是啊,‘依稀’,隔了五年,纵是时间不短,却亦是用了这个词。 而在她‘依稀’的回忆里,他的唇顺着她的额发缓缓下移,甫移到她的鼻尖,不知是被他的唇弄得有些痒,还是,鼻子突然间透不过气来的原因,她下意识地吸了下鼻子,才要别过脸去,却在她转过脸的刹那,他的唇准确无误地攫住了她的樱唇。 这一吻极其缠绵,辗转地品尝她唇上的甜意,只在收口时,有些许青梅酒的酸涩,然这抹酸涩,在他的舌尖攻入她的贝齿中时,那里的芷兰芬芳,悉数将酸涩消去。 这么近地瞧着她,那幽密翘长的眼睫上,仿似还盈着晶莹的明亮,这些明亮,让他的吻更是极尽柔意,而她在他的眼底,呈现出别样的惺忪媚态,那种媚态是不假雕琢,犹似浑然天成的,她的颊上红晕更浓,只在他的吻下,柔软的嬛腰不自禁地朝后仰去,那一仰间,他的大掌只覆住她的腰际,顺势,转了身子,才要将她带离台阶旁,不曾想,她却是恰好蓦地向前走了一步,她的裙裾绊住他的靴子,原本,区区这一绊,根本算不得什么,可,他却是在这一绊下,朝前踉跄了一下。 他怕压到她,强行止了踉跄,干脆,身子朝后躺去,她一滞,身子却已然被他一并带到了铺着玉石的地上。 这样的姿势,让她不自在,可他的吻丝毫不放松,反是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发髻,不容她后退,继续加深吻的缠绵,而她,被牢牢困在他的身上,这份牢牢,纵没有钳制的意味,却也是让她没有办法挣脱的。 因为,在他的吻下,她愈渐无力,也在他的吻下,她能敏锐地觉到,他的欲望在她的身下抬头。 隔着薄薄的亵裤,这种感觉是清晰的,她有一点点的恐慌,关于撕裂的疼痛,那样的记忆,始终,还是萦绕在思绪中,挥之不去的。 可这一次,除了恐慌之外,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种感觉,仿似,体内有着某处缺口,需要填补充实。 这个念头骤然映现在脑海中时,她有些骇然。 蓦地抬起的眸子,正对上,他凤眸底部的潋滟,这种眸光,让她没有办法继续对视下去,微俯下脸的时候,却瞧到他放松了对她的相扣,修长的指尖在衣襟的盘扣上一挑,她的思绪轰然一声,脸颊只滚烫得厉害。 回过神来时,却是发现,浑身上下再不挂丝缕,包括那亵裤都被他轻柔地除去,他和她之间没有一丝阻隔,只需要那欲望动一动,便将悉数纳入她的幽道。 可,这一刻,他却是没有丝毫动作。 反是她被他扣住的手,下意识地微微伸开,撑在两侧,眼眸内含着她自个都没有察觉到的娇柔婉转韵味,这种韵味是让男子没有办法自控的。 他的瞳眸一紧,那昂扬的欲望便又放纵了几分,但,再如何放纵,始终,还是没有强行而入,直到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娇小的身子稍稍蜷紧,接着,她修长的双腿尽量分开,将整个身子俯低到他的身上。 这样的主动,是他始料未及的。 而,最初进入的刹那,他几乎就要喷薄而出,只是强压了一口气,才生生地定住,可,俯在他身上的她,似是被他的昂扬,抵住了最为敏感的那处,柔软的身子轻轻地哆嗦了一下,那手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身子一滑,他来不及定住,竟是顶进了更多。 这一顶进,哪怕用了最轻的力度,幽道也不似以往般干涩,应该还是会让她觉到不适的,他瞧得到她的眉心微颦,整个身子都因着这一顶,僵直在了那儿,他的手终在这一刻,变相扣为轻拥,只轻轻拥着她,那欲望也随之纹丝不动。 哪怕,室内是暖融的,她的手臂还是微凉地被他拢在掌心,他想将她的手臂捂得更热,她却好似力气都殆尽一般,小脸微微低垂,如瀑地青丝倾斜下来,虽是无意,却撩拨在他的胸前,让他在幽道内的昂扬不由得稍胀了一胀。 一胀间,她只将小脸干脆埋于他的胸口,哪里,是他心房的位置。 熨帖得那么近,她听得到,他的心房里,有着强行抑制什么的声音,他的这番顾及,是做假不得的。 为了她,他竟是又一次压抑了自己的欲望,其实,这般,反会让她更加难受。 她宁愿,他用毫不留情的发泄,彻底毁去他在她心底的念想,也好过,步步在他的温柔下沉沦。 于是,此刻,她像一只小猫般,将身子不安分地动了一下,只这一动,他的昂扬被幽道吸紧得再是忍耐不住。 而她却在这时,仿似事不关己的,想要从他的身上下来,嘴里好像喝醉一样的嘟囔: “困……” 她的身子,看似无意的研磨,却是让他再是忍耐不住,他的手用力地抱住她不安分的身子,他的昂扬,在她又一次要避开时,毫不停顿地悉数而入,她就像被结实的铁棒直直纳入体内,不得不倚紧在他怀里,倒吸进一口冷气,只觉被巨物捅穿般挑在半空。 而这一切,其实都是她自愿去做的。 带着,不想让他察觉的自愿。 时至今日,若要她主动去迎合他,她做不到,只有借着酒醉的借口,去做这种看似无意的诱惑。 不管他瞧得破,抑或是配合,他终是放任自己的昂扬在她的身体里律动起来。 纵然,这样的律动,更多带着怜惜,可她的身子还是很快痉挛起来,毕竟,这样的迎合方式,他进入得很深恨深,深到,仿似就要触及那处最柔软的地方。 于是,经过短暂的麻木,难以形容的刺激感觉席卷而来。 她的手再撑不住边上,在他又一次深深埋入,双手紧掴住她的腰际时,她伏进他的怀里,手只撑在他的肩膀处,整个身体娇柔无力地熨帖在他的身上。 在这一刻,他能觉察到她的虚软,不管是不是青梅酒如她所说般易醉,或许,只是每一次和他的燕好,对她来说,终是一场折磨。 所以,哪怕,他爱极今晚她的样子,娇柔妩媚,又带着,最纯真的诱惑。 可,他不忍再瞧她在他放纵欲望的时候,没有力气承受,却还得维持下去的样子。 这样的念头攫住所有思绪时,他随即将她腰身重重按下,这种姿势下,她体内最深的深处的娇嫩花心被他冲击到哆嗦着张开,记得先前,他亦是有一次,触到过这里,彼时,虽有过不知名的欢愉,其后更多的是让她疼到无以复加,这一次虽仍是痛的,但,这种痛,不过是一种可以忍受的胀痛,只觉得,在这原始的律动下,有种比以往那不知名的欢愉更加奇怪的感觉,慢慢随着彼处的充盈,一直蔓延到四肢。 不多时,身下一紧,花蕊乍收乍放,似有细细热流喷出,耳边能听到他粗喘一声,进意益锐,而昂扬坚热不减,每律动必自踵迄顶。 这一切,开始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是的,以往,每每遵着庭训临幸嫔妃时,他都是能控制好这一切的。 但,今晚,他纵然瞧不到她的神色,却是能觉到,她娇小的身子一阵跟着一阵的痉挛。 他不舍她,却偏偏陷入了一种极其没有办法克制的欲念里,无法自拔。 一如现在,他越是想结束,就越陷入沉迷中,但,这样下去,他始终怕再次伤害到她。 是这样的姿势,让他没有办法控制,还是,这样的她,让他没有办法停止呢? 空气里弥漫着爱欲交缠的味道,在这些味道中,他陡然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倒在一旁垫有软软毛毯的台阶下,他倾身覆在她的身上,一手将她的臀部抬高,这不啻是太医说的,最易受孕的姿势,这一抬,他忽然觉到她的身子一个哆嗦,竟是微微的闭起双腿来。 他清楚,这哆嗦的由来,毕竟,眼下,在没有强迫意味的时候,这殿内的光线太亮,而这样的姿势,却是让她的所有,都尽现他的眼前。 所以,哪怕,带着微醺的醉意,她都是羞怯的。 他的手没有离开她的臀部,另一只手,却骤然轻挥了一下,只这一下,掌风鼓动间,所有的烛火悉数熄灭,殿内顿时陷入漆黑一片中。 这是第一次,他临幸的时候,殿内,没有一点的光亮。 亦因着没有一点光亮,她和他之间,仿似,就释然了很多。 在黑暗中,她发出低低的嘤咛声,这一声嘤咛,轻易地拨动他的心弦。 既然,没有办法停止,何不放缓下来呢? 他的手将她的手拉起,环住他的肩膀,她本是犹豫了一下,但,指尖,终是轻轻地覆在他的肩上,这样的姿势,使得她和他之间更加贴合,她的脸色愈发地潮红,那些细碎的嘤咛声,伴着空气里,暧昧的味道愈浓,他忽然暂停身下的攻城略池,只将攻势移到她翘挺的臀际、平坦的小腹、柔软的**上,染指处、吮吸处、玩味处、揉捏处、勾勒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留下属于他的烙印。 她的嘤咛声,渐渐转为吟哦,借着黑暗的遮掩,她纵容自己在他的带领下,忘记所有,只坠入这一刻的销魂。 终是,在她的吟哦变成轻轻的呜咽,他停止那些火焰的燃灼,分开她双腿,触点厮磨,能觉到她不自觉地挺送收缩。 “茗茗……”他俯低身,在她的耳边低喃,“茗茗……” 这叠声的相唤,只让她将那呜咽都收在喉口,那里,仿似有着些许什么,想要唤出来,一时间,却又怕去唤的。 他的唇含主她的耳坠,在她的身子明显起了一阵颤抖后,轻吻幽幽落入耳根,蔓过脸颊,摸索着来到她的唇部,在他的薄唇将要覆上她的樱唇时,能听到,她喉口低低,却清晰地低喃出一声: “皓……” 这一声,哪怕很轻很轻,却让他如遭雷殛,薄唇不自禁地离开她的。 皓,原是他为皓王时的陈称谓,但,却是从来不会有人用这个字唤他的。 可,现在,这一刻,听她这么唤他时,好像,在记忆的深处,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巧笑倩兮地跟在他的身后,娇声叠唤: “皓哥哥,走慢点,你看,这花儿是不是很漂亮,也很香呐……” 但,他再凝神去想,却又陷入一片空茫中,恁是什么都触摸不着。 只这一凝神,他的目光停驻在她刻意埋低的脸上,适应黑暗的眼睛,能清晰地将她的一颦一笑悉数收入眼底。 这样的脸,除了娇美之外,在此时,却还有一种让他久违的熟悉感,或许不能说久违,仿似,他本应对她是熟悉的。 他的手移到她的脸颊,那样珍惜地抚着,他的唇,再次覆上她的樱唇时,这一次,却得来她些许的回应,很笨拙的回应,她的丁香回应这他的浅吻,于是,这浅吻,很快,便成了缠绵不休。 他的昂扬,再是克制不住,更深更急地进入她的。 将她牢牢按进锦缎云褥,她向他悉数敞开自己的每一处,缠上他身体,一触一发间慵声曼吟,只让他在迷乱中,又疼惜着。 她浑身绷紧,在他的吻里,在他的攻势下,慢慢攀至最高的顶峰,眼前,仿佛展开最绚丽的烟花,这些烟花中,是他脉脉的凝视,她不再回避,望进他的眼眸深处,在他更深一次的律动后,以一种抽噎和震颤为标志,她在这焰火陨落的瞬间,迷醉在他的眸底。 这,该是她第一次跟他一起达到绚丽的顶峰。 当万籁归于平静,他覆在他的身体上,却细心地不把重量压在她的身上,彼此的肌肤熨帖间,渗出些许汗珠。 可她却是并不能立刻沐浴的,反是用手摸索到一旁的锦枕,也是第一次,主动将那锦枕垫到臀部下面,这样的姿势,更有利于受孕,而今晚,若她的诊脉没有错,该是最适宜的时机。 所以,再怎样不喜欢身体黏腻的感觉,她还是一动不动的保持着这个姿势。 但,不过移了一个锦枕,这些许轻微的动作,除了让她的下身,避无可避地贴近他的,也能觉到,他仍在她身体里的那个似乎又有了反应。 这个发现,让她再次红起来,而他原本急促的呼吸却慢慢变得正常了,他的眸光仍是锁紧在她的脸上,深深地凝注着,然后一点儿一点儿离开她,突如其来的空虚,让她只能并拢双腿,尽量不让那些精华流出,接着把脸埋入自己凌乱的发丝中。 他没有再次要她,可,她突然很羞赧起来,犹记得,彼时那些呻吟,细细碎碎地曾回荡在这一隅空间,那样的她,是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可,不啻是真实的。 一如,五年前那般的真实。 他轻柔地抚摸着她散开在锦褥上,海藻般的头发,随着他的抚摸,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底,再是起了朦胧的泪意,接着,一颗眼泪,措不及防地滑落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是,那样的动作,那样的眼神,让她如此吗? 面对,她措不及防的眼泪,他显然也是措不及防的,他俯低下身,语音低哑: “弄疼你了?” 是,是弄疼了她。 可,却并不是交合的彼处,而是另外一处—— 心的位置。 他的温柔,其实,才是更会让她觉得疼痛的根蒂。 一如,今晚,她似乎特别容易流泪,而以往,他再怎样的暴戾对她,她都是倔强地没有掉一滴泪。 “嗯……没……”她沉默了许久,方用极轻极柔的声音回他,接着,只将小脸继续埋低,在身体不能蜷缩起来的时候,她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回避。 毕竟,她容许自己只一次的放纵,已然过去。 那么,她再没有理由让自己继续了。 可,他的手却还是贴紧了她的面颊,源于,那儿碎雨纷纷。 室内幽暗莫名,光影层层叠叠。 他力图让他的声音平常自若,但若细辨,还是泄露了些许什么: “安置罢……” 她颔首,他执起一旁的锦被,覆到她光裸的身上,接着,隔着锦被,躺到她的身侧,拥住她。 唯有这样,他才能不让那些绮念席卷,唯有这样,方能让这个夜归于平静。 哪怕,他真的很想要她,这种要,无关乎情欲,只是,他清楚,不过是要一次,就少一次了罢。 她安然地在过了半盏茶后,蜷缩进他的臂弯,可,也在这一刻,忽然听到殿外,隔着不算厚重的墙壁,传来千湄急急的回禀声: “德妃娘娘来了冷宫,眼见着,就要过来了!” 这一语,在这样寂寥的夜里,是不寻常的。 也是这份不寻常,让奕茗从睡梦中醒转。 她匆匆起身,半宿的缠绵,让她的身上遍布着青红的痕迹,这些痕迹,原本,西陵夙是不会这样留下的。 可,却在今晚,没有克制住的,留在她的身上,这也使得,她哪怕披上冷宫最粗糙的布衣,衣领高竖,若是行动过大,都是容易被瞧到的。 西陵夙蹙了下眉,才要吩咐什么,她却是轻轻摇了一下脸,然后,起身,下得榻去,顺手,只将衣领再次拢紧,打开室门,走到前面的殿宇去。 由于,从暖融的殿内出来,又刚刚才燕好过,身子最是惧冷,甫走出,竟不由自主颤了一下。 原来,这几晚,西陵夙临幸于她,千湄竟是在最外面守着的。 这样的守,虽能保证万无一失,一如现在。 但,不啻也是辛苦的。 然,现在,来不及去顾怜千湄。 很快,外面就传来步子声,随着殿门被推开,玲珑蒙着面纱,出现在殿外。 她的神色,在面纱后,瞧不清楚,能瞧得到的,只是,那条狰狞的疤痕,即便隔着面纱,都能瞧得真切。 此刻,甫入殿,哪怕,并没有什么异常,可是,玲珑的鼻端还是闻到了些许糜糜的味道,这些味道,对她来说本该是生疏的。 可,这些味道,对她来说,又不尽然是生疏的,面纱后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她冷冷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将奕茗的衣裙悉数拉扯下…… 【冷宫薄凉欢色】41 这样地把衣裙扯落,赤身裸露在宫女跟前,不啻对宫妃来说,是种侮辱,哪怕,奕茗不过是名被废黜的宫妃。 是以,奕茗的脸色先前再如何镇静,这一刻,却是羞愤的。 她的手下意识想捂住自己的胸口,却被玲珑用力将她的手拉开,只这一拉开,她再是遮掩不得,身上,那些斑斑点点的痕迹就这样落进玲珑的眼底。 更证实了那些靡靡味道,是如玲珑想象的——哪怕,她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这种味道,总是熟悉的。 那些,自以为能凭借帝王临幸,得以怀得子嗣的嫔妃,总不会在侍寝后急急沐浴净身,反是会这样上得肩辇。 更有甚者,在偶遇,每每夜半,无法入睡,常到御花园散心的她时,会刻意下得肩辇朝她请安。 于是,这种味道,曾若有似无地进了她的鼻端,一次,两次,无须多闻几次,她终是知道是属于什么的味道。 而眼前,这茗奴身上的痕迹,虽是她在其他宫妃身上不易瞧到的,却是她的李哥曾经在她的颈部留下过的。 纵只有一次,可,那时的记忆,历久弥新地存在着。 然,现在呢? 李哥离开她,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即便,记忆仍弥新,终究,她还是移情别恋了。 并且,还陷进一场,永远没有指望的移情别恋。 一念甫至,让她对眼前的女子岂能没有怨呢: “呵呵,这冷宫恰是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本宫真是很好奇,你这伪善的面具,要戴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说完这句,旦听得‘啪’地一声,玲珑一记耳光打在了前来阻止的千湄脸上。 千湄捂住半边脸,被打得跪伏下去,也在这一刻,玲珑冷冷吩咐: “来人,将这个贱婢先给本宫拉下去!” 随她前来的宫女应声间,千湄再是说不出一句话,就被拖了出去。 殿门,在其后被关阖上,只余了两名玲珑身旁的近身宫女,上得前去,将奕茗狠狠地按住。 “本来,本宫今日到此,是想劝你放手,毕竟,皇上在你初入宫时,曾让本宫教诲于你,是以,本宫对你,总是念着些许情面的。” 只提出这一句,再不接上面那句话。 有时候,点破,还不如这样,反来得好。 在这宫里,胥贵姬莫名的被禁于偏殿,纵使她并不能知悉是什么缘由,可,前朝的银狐传说,却是随着后宫的传闻,终是落到她耳中的。 这一切,倘若说,和眼前的女子无关,那不过是初认识她的人,才会被她伪装的纯真蒙蔽吧。 事实是,眼前的女子不止是银狐,更是比银狐更加噬人心魂的妖孽! 是的,是妖孽。 所以,她的父母,和最亲的人,都在那一夜失去! 所以,连这名女子的至亲之人,都不得善终。 现在呢? 冷宫私通的罪名,倘是传扬出去,不论西陵夙再怎样护短,总归是护无可护! 思绪甫定,她的眸光凝注在眼前的女子脸上,而,刚刚扯落她的衣裙,加上千湄被拖出,只是让眼前的女子稍怔了一下,接着,愠意加上羞愤,亦不过是一瞬,她便是抬起眼睛,安然地凝向玲珑,并不急于辩解,事实也是,在这宫里,并非是所有的事,都能去辩的: “不知娘娘到此,原本是准备教诲什么呢?如今,我都在冷宫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放手的呢?” “好,且不说你今晚行这污垢之事!你可知,因为你的缘故,皇上为你担了多少事!眼见着,皇上的英名因为你——” “住口!”随着一声威仪的男声凭空在殿内响起,这一声,使得玲珑不止住了口,更是惊愕地瞧到,西陵夙从殿宇那端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没有点燃烛火,只靠着窗外的月华照亮的殿宇内,那些黑暗,拢在西陵夙的身上,添的是肃杀的氛围。 她没有想到,他竟会在这! 眼见着,一连几日,他都翻了范挽的牌子,并且,亲临华阳宫。 可,竟是会在这! 她想,她许是这才明白了什么。 原来,所谓的范挽承恩,根本不过是全了西陵夙私会茗奴在这。 联系胥贵姬的突然被禁,在这一刻,她才骤然醍醐灌顶。 可,却终究是晚了。 果然,茗奴入冷宫,只是彼时,和西陵夙的赌气,她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导致的赌气,只需知道,现在,面对前朝的银狐之说,有什么比让茗奴怀上帝嗣,更顺理成章释出冷宫的理由呢?加上胥贵姬被禁,若是犯了什么欲加之罪,更不止能释茗奴出冷宫,恐怕,还能晋到高位罢。 在这之前,总归是不能让后宫诸人察觉到端倪的,所以,有了,范挽的‘隆宠’。 而她呢? 最初的用意来此,是想让这个茗奴,在意识到前朝相逼时,倘真的还存有一点对西陵夙的心,能放过西陵夙。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个女子没有心,如是,不仅成全了她的贤名,也会让这女子在意识到性命堪忧时,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来,于她,在那时,乐得见,濒临绝望的困兽之斗,也乐得落井下石。 所以,才趁着西陵夙再次翻了范挽的牌一个时辰后,来到了这儿。 未曾想,却让她看到一名宫女在回廊上守着,及至见到她时,急匆匆地奔回那处殿宇,她自以为捉到了什么,实际,却不过是撞破了不该撞的事。 那名宫女是千湄,千湄原是西陵夙跟前的宫女,这层关系,早昭示着什么,可,她终究是在刚才没有及时想到。 于是,今晚,在撞破了这禁忌之后,她的下场如何,是显而易见。 也正因显而易见,她忘了下跪请安。 只眼睁睁地看着,西陵夙解下自个的外袍,将那名女子好好地包裹住。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怜惜,从来,都是她可遇而难求的。 做完这一切,西陵夙转眸凝着她: “皇贵妃,难道忘了,后宫不得干预前朝吗?” 原本,他不想出来,源于,他的出现,对奕茗来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并非是好的。 反是会遭来不必要的妒忌。 可,当他听到玲珑提及前朝一事,他是做不到不予理会的。 “是,臣妾忘了,臣妾不止忘了这个,还忘了,皇上的心底,最在意的是谁。可皇上呢?是否也忘了,即便您再如何在意,那一人对您是否又是在意呢?” 这一语,分明挑起了,彼时对这名帝君来说,是一种痛楚的往事。 而这种怀疑,并不会因为,情意的深浓,有所缓解,反是愈浓的情便会愈计较。 这,是她今晚唯一的底牌了。 可,注定这唯一的底牌,都是无用的。 她看到他将神色有些不对劲的茗奴拥进怀里,语意淡淡: “朕从来不记任何,不该记的事。” 她的脸色刹那变的惨白,她凝定西陵夙,再启唇时,也似他那般淡然,可,她却是知道,这份淡然,是她最后的坚持: “不知道,这些不该记的事中,是否也包括,臣妾对皇上说过的那句话呢?” 彼时,那句,她愿意用生命去爱他的话,犹在耳,彼时,他确是为了这句话动容的。 因为,奕茗决绝地离开。 他心的某一处,也随之空落了。 关于爱的那处,空落了。 所以,为了这句话动容。 所以,他带她回了宫。 而现在,当玲珑说完这句话,却是同样决绝地撞向殿内的柱子。 她的速度极快,乃至于,西陵夙察觉时,要阻止,都已然阻不得。 沉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时,西陵夙甫要上前,却是他怀里拥住的人,率先挣脱他的相拥,疾步奔到玲珑身旁。 也是奕茗的上前,他的步子终是滞了一滞。 他不通医理,现在上去,也是无用的。 而,说到底,他的心,真狠。 玲珑的这一撞,何尝不是他逼出来的呢? 带她入宫,封最高的位分。 可,却不临幸她。 其实,他的不临幸,和嫌弃玲珑的样貌丑陋是无关的,反是,他的临幸,除了对奕茗一人外,大多数,不过是履行一种,更多是应付前朝的义务。 因着对那句话的动容,他遂了玲珑的心愿,带她回宫,可,这并不代表,他能回给她同样的多的爱。 没有爱的临幸,除了义务之外,不会再有。 而这,显然,也是错的。 她逃不开这份卑微的爱,他逃不过对那个人的思念。 如此往复,不啻是恶意的循环。 此刻,奕茗奔到玲珑跟前,极快地封了玲珑几处要穴,随后,指尖甫搭到玲珑的手腕,查验玲珑额上的伤势时,却是一滞的,一滞间,纵然殿宇内漆黑一片,就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她仍是瞧得清楚,玲珑唇部翕张,那口形说的话是什么: “你答应过的事,为什么又不兑现呢?” 玲珑无声地说出的这句话,随着她的一滞,只换来玲珑眼底阴鸷的笑意。 真的是奕茗,也是蒹葭。 只凭这一滞,她自是确定了。 而她的这一撞,哪怕,奕茗瞧得出来不过是虚张声势,并不会要命,可,因着她其后说出的话,无疑只让奕茗再是说不得。 这女子纵然伪劣,始终,对自己说过的话,无法兑现,还是做不到坦然的。 只这一点,终是,今晚,她用这苦肉计,暂时是过了。 可,虽然过了,接下来,面对的,该是禁足吧。 因着她看上去一心求死,来印证彼时说过的话,西陵夙一时是不会再对她起杀念的,至多是把她禁足罢了。 这,不是她所要的,却是如今,为了活命,不得不去受的。是啊,只有把命留着,才能将这些她受过的委屈悉数还给那人。 果然,奕茗很快就收回手,并不再瞧她,仅是回身,走向西陵夙: “撞伤了头部,我暂时替她止了血,休息几日,就会好。” 说罢,奕茗没有再瞧向玲珑。 玲珑图的是什么,她清楚得很。 当一个人的心被仇恨蒙蔽,所做出来的事,真的是让人无法理喻的。 彼时的她,不也正如此吗? 手微微握紧,哪怕,她不去刻意想方才玲珑说过的话,那话却萦绕在她的耳端,再是拂不去。 而,现在是子时,在西陵夙吩咐千湄找人送玲珑回宫时,她在朝床榻走去时,低低道: “皇上,也早些回宫安置吧……” 这一语,俨然,没有酒意的醺醺。 她没有回身瞧西陵夙,只知道,在一阵沉寂后,西陵夙方是转身步进那处殿宇。 殿门开启,复关阖后,最后一丝的光亮,便是被阻隔了。 在这片黑暗中,千湄的步声极其轻微地走近她的身后,她的声音旋即在这空落的殿宇内响起: “前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西陵夙瞒着她什么,她从来是不会去问的,可,这一次,她想问。 玲珑的质问,不会让她有什么愧疚,只是,那一人自以为是的隐瞒,对她才会是种难耐。 千湄是沉默的。 她复把相同的话语再问了一遍时,千湄方将前朝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当千湄将最后一个字说完,奕茗的唇边唯剩下莫奈何的哂笑—— 银狐? 呵呵,彼时,他是用这个借口进得谷来带她离开,也将一张银狐皮裹在她的身上,但,怎会想到,竟成了今日,前朝谏言的把柄呢? 又偏偏是将那天灾,都悉数归到这上。 是荒谬,是可笑。 可,让她更觉到难耐的,却是西陵夙的在朝堂上的失态。 她宁愿,他还是那样城府深沉,将一切都放在位了权势可舍弃的位置。 也好比,知道他会这样失态,要好。 源于,她最不想亏欠的一个人,就是他! 这样,若他真愿意放她走,她才能走得没有任何留恋,走得干脆。 “姑娘,皇上对您的好,不止这一点,不论任何时候,皇上始终是要姑娘的周全,只要姑娘服个软,其实——” “其实,皇上就会释我出这冷宫,给我万千宠爱,对不对?”她轻轻问出这句话。 这样子的生活,确实是无数女子所梦寐的。 可,实际,却是最不可能长长远远下去的。 千湄的默允,恰还是分明默认了这句话。 “千湄,你在宫里,也做了这么多年宫女,哪怕没有亲眼见过,总该知道,这世间,最没有定数的,便是帝王的宠爱。宠着你的时候,便是那天上的繁星,地上的明珠,都能摘来,只为拱手讨你一笑,可,不用等到红颜老去的那一日,这份宠爱,恐怕就会移转。这,是宫里嫔妃的命,没有人能常得君王笑。而我,并不想做其中的一个。千湄,你能明白么?” 千湄皱了下眉,仿似点了下头,却又连忙摇头。 这样反复矛盾的动作,奕茗是不会瞧到的,她瞧得到的,不过是,她不能在这场帝眷隆隆中沉迷下去,否则,代价,未必是她能付出的。 曾经,执迷爱过的代价,是绝望赴死,若再次绝望,会怎样呢? 她不怕死,怕的,只是同一个错犯了两次。 怕的,是辜负了师父,几乎用一命换给她的这条命。 她怕的,只是这些,所以,不容许自个再执迷了。 “睡罢。”说出这一句话,她合衣,睡到榻上。 这一晚,由于玲珑意外的打断,她没有沐浴清洗,就这样睡到了榻上,身上被那些味道,萦绕着,她根本是睡不着的。 其实,睡不着的原因,又何止是这些味道呢? 前朝,眼见着是不容她继续活下去,难道说,胥贵姬一事,便是西陵夙想出的转圜法子吗? 可,那毕竟是他的孩子,他不会下此重手的。 哪怕,她看不透他,可终是知道,在子嗣上,他是做不到狠心的。 颦了眉,愈发不愿去多想,原来,事情的演变,从来都不会按着她设想的去走,而她,也注定做不到对他的付出,继续视而不见,置身事外。 只是,如今,该如何才是好的呢?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知道,头越来越疼。 在头疼中,她沉沉睡去,千湄却是睡不着的,仅是在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时,轻轻地道: “若不去试,怎知道,没有例外出现呢?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皇上是值得姑娘去试的……” 这句话,是说给奕茗听的,只是,却不会让她听到。 因为,千湄清楚奕茗的性子,认定的事,终究太过执拗。而她不愿意,为了这个,和奕茗在言辞上,做任何的计较。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风初初端坐在关雎宫中,今日,是她的好妹妹风念念落发的日子,在坤国,王妃于王爷在世时,便落发出家的,到目前为止,也仅有风念念一人。 名义上,是祈福,实际的意味呢? 早成为皇室贵戚中,近日来最热衷议论的话题之一,仅次于,西陵夙对‘银狐妖女’处置的议论。 当然,是除去胥贵姬被禁一事之外的议论。倘若胥贵姬这事传扬开来,不啻影响力,会高于这两桩,但,奇怪的就是,胥贵姬自被禁于仪瀛宫中,另由审讯司审讯了若干相关人等后,一切发落迄今是没有下达的,甚至于,西陵夙也未曾召见过胥侍中,反是,胥侍中在今日退朝后,主动求见西陵夙于御书房。 而对于御书房内此时的情形,她自是推断不出的。 她能知道的,却是翔王在得了信后,竟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并且,径直进宫,去往慈云庵。 这一举,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她并不能过去。 只能遣了玉泠去瞧着,看她的好妹妹是否就此违了彼时的应允。 此时的慈云庵内,风念念才从走廊的那端,预备走进庵堂,甫转了最后一个弯,恰是瞧见那一抹身着铠甲的身影站在彼处。 旭日的光华下,那铠甲是熠熠生辉的,容不得她忽视。而她只以为不是自己眼睛花了,就是还在梦里,可,再凝神瞧时,冷风刮过脸颊的刺痛,加上,目光的清明,却是告诉她,并非是眼花或者梦境。 是翔王,站在那,瞧着她。 得了太后的口谕,他还是来了,其实,她本不指望他会来。 因为,对他来说,她或许,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空有头衔的王妃罢了。 可,现在,他真的来了。 纵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她望着他,仍是望得真切的。 他的样子,比一年前,更加坚毅,长久的校场拉练,锤炼了他的体魄,也给了他锐利的目光。 但,不管样子再变得如何,她还是会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源于,他始终是她的夫君,是她曾经心魂萦绕的人。 包括现在,在她没有落发前,她和他的尘缘还是在的。 她欠身,和旁边的师太说了句话,在得到师太允准后,方朝着翔王走过去,只走到三步远的地方,她按着规矩福了下身,许也是最后一次以翔王妃的身份对翔王福身了: “参见翔王。” “你——”顿了一顿,方道,“真要落发出家?” 翔王的声音依旧如往昔,可,终是比往昔少了一分的冲动,多了一份的沉稳,这样的他,无疑是比往昔更具魅力的,但,终究,和她是无关了: “是,嫔妾自为王爷的妻室以来,并不能尽到应有的职责,反是常牵连进不该牵连的事中,所以,自觉有愧。这一年来,往庵堂礼佛期间,却是让嫔妾悟得一些昔日想不通的道理。所以,才会在过了年后终下定这个决心。” 这一语,说得无可厚非。 自翔王率兵拉练在外,她就常往佛堂颂念经文,起了落发出家的意,也是不足为怪的。 而知道此事原委的另外俩人,显见是不会将这说出去。 所以,只这般说,总算是她和翔王之间的了结。 困住自己太久,她的心性渐渐迷失,再这样下去,她怕,她只会成为第二个风初初。 是的,从那枚簪花开始,她就怕自己,会变样。 那样的她,太可怕,她不要在嫉妒和患得患失间,彻底变成连自己都害怕的人。 翔王凝着她,许久,方继续道: “本王知道冷落了你。你若愿意,永远会是本王的翔王妃。你昔日对本王的好,本王是明白的,只是,本王做不到以同样的好相待,所以——” “王爷,是嫔妾自己想要出家,和王爷无关。这一生,能嫁给王爷,是嫔妾的福分,可这样的福分,嫔妾始终是守不住的,嫔妾出家后,自是与王爷断了夫妻之份,这个福分,还请王爷早日寻到中意的女子,如此,才算是真正的福分,也是嫔妾希望看到的。” 这一语,婉转地说出,却是不存任何的私念,只淡然若水地睨着翔王,然,在这瞬间,恰是听到,慈云庵外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母亲! 母亲,竟会进到宫里。 可,当她瞧着,真是父亲扶着母亲踉跄地奔进来时,却是知道,一向秉公守法的父亲,也枉循了私情,竟是,带了母亲入宫。 是的,父亲位列三公,有着进出外宫无阻的口谕,而这慈云庵,俨然,是属于外宫的。 所以,父亲自是可以进来,只私自带了母亲入内,这一举,不啻是违了规矩的。 而这一举,也让她做不到淡然地转身进入庵堂,去落发剃度,因为母亲已抓住她的肩膀,含泪道: “我辛辛苦苦帮你养大,你就准备瞒着我,这样出家了吗,啊?你说啊!” 果然,这一事,是瞒不过母亲的。 哪怕,她早前曾修书告诉父亲,让父亲代为瞒着。 可,父亲显然是不愿意去瞒着的。 现在,她能说什么?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看着母亲的泪水,一下下地砸在她的心口,真的很疼。 母亲从来是好强的,面对一切,都不会哭的好强,可这一次,她的所为,终是伤透了母亲的心吧。 太傅夫人见她不说话,转而哭着望向翔王: “王爷,您因着军务,常年不在王府,同为坤国的子民,我没什么好怨您的,可时至今日,您的王妃要落发出家,这样的事,您就不阻一下?若传了出去,让人以为是王爷待王妃不好所致,也有损王爷的声威啊!” “本王,确实待王妃是不好的。” 翔王并不否认地说出这句话,却是让太傅夫人一怔的: “虽然,本王来此,却也是不想看着王妃出家,但,本王更愿尊重王妃的意思。” “尊重?王爷,您的心,可真是冷啊!我女儿有哪点配不上王爷,王爷非要这样去说?还是——我女儿碍着王爷什么了?”太傅夫人气极,咄咄地逼问。 天下的男儿,果真是一样的! 这男尊女卑的世间,注定,女子便是要受了委屈都说不得,仅能选择委让吗?她的念念,念念啊! “娘!这件事,和王爷是无关的!是女儿自己要出家,……”风念念喊出这句,她的眼泪强自忍在眼眶中,却是克制着不落下来。 念念是从来不会平骗她的,哪怕这一次,不过是善意的隐瞒。 难道说—— “无关——啊,我知道了,是那个贱妾的女儿!是她逼你的,是不是?”太傅夫人瞧着风念念流泪,心下难受,却陡然清明地喊出这一句,接着不再纠缠翔王,只转望向太傅,“你看,那个毒妇的女儿果真是容不下念念,非得把当年的错失,让念念来承担啊,为什么她不冲着我来,要折磨念念呢!” 话语至此,已然失去了理智,太傅的手陡然一紧夫人的手,试图让她住口,可,却是没有用的。 说到底,今日,他带夫人来此,本也有着自己的私心,因为,无论怎样,于公,他不希望失去翔王这位佳婿,于私,他始终还是疼爱念念的。 而作为太傅之尊的他,做不到纡尊降贵去恳求什么,所以,违规地带夫人入宫,不过是希望阻住风念念出家罢了。 可,事态的演变显是不在他的设想范围内。 一如现在,毕竟是庵堂之中,纵是佛门清净之地,也难保人多眼杂地搬弄是非。 “娘!”风念念唤出这一句,蓦地,上前一步,拉住太傅夫人的手,怅然跪叩在地,“娘,是女儿想潜心向佛,和其他人无关。娘若真心疼女儿,能否全了女儿这一念呢?女儿从小到大,走的路,都是父亲安排好的,可那样的路,并非是女儿想要继续下去的,娘,现在,求您全了女儿吧!” 这一番话,只让太傅夫人的所有怒气悉数都堵噎了回去,随着风念念的眼泪坠落,太傅夫人的手抚到念念的脸颊旁,低声: “是娘不好,早知当日,就不该那样去做……” 当日,是指的不该逼着风初初的母亲出家为奶奶祈福吧,可世上之事是从来没有后悔药可言的。 每个人,总归会为自己犯下的错,做出偿还,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若没有实质性的偿还,心底的惭愧何尝也不是一种偿还呢?只那种偿还是最苦的。 所以,她选择,比较不苦的法子——落发出家,祈不到今生,便去祈一个来生,来生,惟愿不投胎在世家,平常的百姓生活,反是更能由心率情。 太傅夫人在这一语落下后,浑身的气力仿似被抽空,只无力地瘫软下去,太傅忙扶住她,在风念念收回手,准备继续步入庵堂时,却是翔王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慈云庵师太何在?” “老身在。”面对这突然的状况,师太仍是从容地在旁应声。 “王妃在庵堂只是带发修行,为坤国祈福,待本王拉练完士兵,边疆太平之时,希望便是王妃还俗之日。” 这句话缓缓说出,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或者该说,是出乎风念念的意料。 她止了步子,转望向翔王,翔王的目光这一次,没有避开她的,纵然,那里,她的投影是那么小,却,终是在他的眼底,能瞧到她自个的影子。 灰青的衫袍,没有施任何脂粉的她,只这一刻,就着初升的旭日,却是折射出一种光芒来。 这种光芒悉数纳入翔王的眼底,只让他本来蹙紧的眉心渐渐松开,这样的委曲求全之后,他看得清楚,是怎样的疼痛。 若是他的这番话,能留住她些许,那么,他愿意说。 突然间,他不忍多看她的疼痛。 而她的疼痛,早在那日温泉时,就点点滴滴沾染进他的心底。 在他作茧自缚,视而不见的同时,伤她,伤得已然那么深。 这一望,她的心底,却是百转,他说的还俗之日,是否,就是她和他之间全新的开始呢? 抑或是,到了那时,他能放下以前的所有,只是在这之前,需要一段缓冲的时间? 可,他能吗?她,又可以吗? 纵然,在这一刻,觅不得答案,但,她却终是踌躇的。 因为翔王的这句话,踌躇。 踌躇间,翔王收回眸光,师太见风念念并没有再多说一字,既俯低身子,喏声。 “谢王爷。”倒是太傅夫人最先还过神来,她踉跄地走到翔王跟前,福下身去,跟着转望向太傅,“一切都是我当日的错,而今,我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我知道,你也怨过我,为什么对那些侍妾的处置狠辣无情,可,我只是一个女人,我希冀着夫君的心里只有我。纵然你不过是碍着我父亲的缘故,才不得不娶我,但,我要的,却不仅仅是表面的相敬如宾,所以,会蒙蔽了心,做出这么多事,殃及到念念。其实,我知道,你我的夫妻情分早就尽了,这么多年,在你心里,最重要的,也不是男女情爱。今日在这,就当我和老爷情缘已尽,我没有什么好眷恋的,自愿落发出家,只愿能赎尽昔日的罪孽。” 眼见的女儿的幸福许是有望,她不允许,任何人再去破坏,而会破坏的,就在刚刚,她清明地意识到只有那一人,既然,那一人恨的是她,她就遂了那一人的愿,落发出家,换得女儿的圆满。 毕竟,她这一生,不过是权责交换的牺牲品,因为父亲的缘故,嫁了如今的太傅,可,夫妻间,从来有的,只是相敬如冰。 这样的日子,她争过,斗过,到头来,厌了,倦了。 所有念念的不幸,若能全由她来承受,她愿意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风念念再想要说些什么,但,从母亲的眼底,她看到的,是不容转圜的绝决,而她亦明白母亲这么做的原因,所谓母女只之情,终是心连着心的,谁都想代对方去承受什么,只是,这一次,是否,又真能承得住呢? 全在那一人的一念间罢…… 现在,那一人,端坐在关雎宫中,听着玉泠、喜碧分别带回来两道消息。 第一道,是让她一颗揪着许久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源于,在胥司空于御书房和皇上会谈没有多久,西陵夙便发了一道圣旨到关雎宫,让她代为执行胥贵姬的赐死。 毕竟,如今的她,代执后宫的事务。 第二道,虽然,原本她得悉时,该是开心的,可,真正实现的时候,却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慈云庵内,由于翔王的突然出现,风念念只是带发修行,即便,在那之后,太傅夫人选择代替风念念落发出家,该也是忌讳着她的缘故。 虽等于间接遂了愿,可,她却是一丁点,都没有办法开心起来。 心烦意乱地起身,不管怎样,先去仪瀛宫,处置了胥贵姬,再说。 当然,再怎样心烦意乱,还是让喜碧、玉泠伺候着她将发髻重新梳理,佩戴上翡色的簪环,再披上绛紫色的锦袍,手捧如意暖炉,才径直往仪瀛宫而去。 如今的仪瀛宫,门庭冷清,胥贵姬,仍是被禁在偏殿,她让两名宫女推开殿门,胥贵姬本倚靠在床上,因着殿门的开启,蓦地受惊一般,下意识用手遮了一下,不适应见到强烈阳光的眼睛,透过指间的缝隙,瞧到来的,竟是凤初初时,她的身子下意识朝后避去,眼睛陡然睁大,齿冠咬紧间,发出咯咯的响声。 此时,在殿外,所有宫人都被摒退到拱门外候着,唯独喜碧奉命守在殿门外,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摆放着赐死宫妃所会用的三件物什,分别是白绫、匕首、鸠酒三样。 端着这三样的她,却看到,回廊那边,急急本来一名女子,正是胥贵姬跟前的近身宫女霞儿。 她抬起眼睛,睨着霞儿,不,或许该说是紫霞,唇边只勾起冷冷的弧度。 曾经,她是疏忽了,疏忽了这名昔日伺候在苏贵姬身旁的宫女实是易容过的紫霞。 若不是这份疏忽,太后的孩子,或许,也就不会不保。 而现在,紫霞看到喜碧站在殿前,抬眼冷笑的神情时,不由停了步子,只站在那边,须臾,待到喜碧朝她走来,一并转到回廊的一角时,眼底才浮起清冷的哂笑: “你赢了。” “紫霞,其实到现在,你和我之间没有谁是真正赢了。” “你还真谦虚,当年你要是这么谦虚,又怎会有今日呢?可你当年事事都不愿落人后,事事都要抢在前面,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劫数!” “当年?当年的我和你有选择吗?从师那么多年,总归是想能真正成为师父的入谷弟子。” “这话说得真好听。好听到,我被你推进千毒圃时,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不是我要推你进去,我们之间,谁输了那场比试,谁就得按着规矩,进到千毒圃,只是,我没有想到——” 不是她要推她,却是她先前的所为,使得紫霞被推了进去。 “你没有想到,我不仅活着走了出来,还又一次成为你的对手,是不是?可惜,我们各为其主,斗了这两年,到最后,是你赢了,我还是没有办法证明,我的毒理比你厉害。” “输赢对你,现在还那么重要?” 其实曾经输赢对她,又何尝不重要呢? “是,对我很重要,所以现在,哪怕你赢了,也不是最后的结果……” 紫霞冷冷说出这句话,忽然,手如利剑,指尖里蕴出一抹银闪闪地光芒便朝喜碧刺去,这一刺,喜碧是没有躲闪的,或许,到了现在,已没有躲闪的必要—— 一如殿内,胥贵姬,也不再躲闪,只咬紧咯咯作响的牙关,眸光冷冷地扫向太后…… 【冷宫薄凉欢色】42 这样地把衣裙扯落,赤身裸露在宫女跟前,不啻对宫妃来说,是种侮辱,哪怕,奕茗不过是名被废黜的宫妃。 是以,奕茗的脸色先前再如何镇静,这一刻,却是羞愤的。 她的手下意识想捂住自己的胸口,却被玲珑用力将她的手拉开,只这一拉开,她再是遮掩不得,身上,那些斑斑点点的痕迹就这样落进玲珑的眼底。 更证实了那些靡靡味道,是如玲珑想象的——哪怕,她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这种味道,总是熟悉的。 那些,自以为能凭借帝王临幸,得以怀得子嗣的嫔妃,总不会在侍寝后急急沐浴净身,反是会这样上得肩辇。 更有甚者,在偶遇,每每夜半,无法入睡,常到御花园散心的她时,会刻意下得肩辇朝她请安。 于是,这种味道,曾若有似无地进了她的鼻端,一次,两次,无须多闻几次,她终是知道是属于什么的味道。 而眼前,这茗奴身上的痕迹,虽是她在其他宫妃身上不易瞧到的,却是她的李哥曾经在她的颈部留下过的。 纵只有一次,可,那时的记忆,历久弥新地存在着。 然,现在呢? 李哥离开她,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即便,记忆仍弥新,终究,她还是移情别恋了。 并且,还陷进一场,永远没有指望的移情别恋。 一念甫至,让她对眼前的女子岂能没有怨呢: “呵呵,这冷宫恰是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本宫真是很好奇,你这伪善的面具,要戴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说完这句,旦听得‘啪’地一声,玲珑一记耳光打在了前来阻止的千湄脸上。 千湄捂住半边脸,被打得跪伏下去,也在这一刻,玲珑冷冷吩咐: “来人,将这个贱婢先给本宫拉下去!” 随她前来的宫女应声间,千湄再是说不出一句话,就被拖了出去。 殿门,在其后被关阖上,只余了两名玲珑身旁的近身宫女,上得前去,将奕茗狠狠地按住。 “本来,本宫今日到此,是想劝你放手,毕竟,皇上在你初入宫时,曾让本宫教诲于你,是以,本宫对你,总是念着些许情面的。” 只提出这一句,再不接上面那句话。 有时候,点破,还不如这样,反来得好。 在这宫里,胥贵姬莫名的被禁于偏殿,纵使她并不能知悉是什么缘由,可,前朝的银狐传说,却是随着后宫的传闻,终是落到她耳中的。 这一切,倘若说,和眼前的女子无关,那不过是初认识她的人,才会被她伪装的纯真蒙蔽吧。 事实是,眼前的女子不止是银狐,更是比银狐更加噬人心魂的妖孽! 是的,是妖孽。 所以,她的父母,和最亲的人,都在那一夜失去! 所以,连这名女子的至亲之人,都不得善终。 现在呢? 冷宫私通的罪名,倘是传扬出去,不论西陵夙再怎样护短,总归是护无可护! 思绪甫定,她的眸光凝注在眼前的女子脸上,而,刚刚扯落她的衣裙,加上千湄被拖出,只是让眼前的女子稍怔了一下,接着,愠意加上羞愤,亦不过是一瞬,她便是抬起眼睛,安然地凝向玲珑,并不急于辩解,事实也是,在这宫里,并非是所有的事,都能去辩的: “不知娘娘到此,原本是准备教诲什么呢?如今,我都在冷宫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放手的呢?” “好,且不说你今晚行这污垢之事!你可知,因为你的缘故,皇上为你担了多少事!眼见着,皇上的英名因为你——” “住口!”随着一声威仪的男声凭空在殿内响起,这一声,使得玲珑不止住了口,更是惊愕地瞧到,西陵夙从殿宇那端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没有点燃烛火,只靠着窗外的月华照亮的殿宇内,那些黑暗,拢在西陵夙的身上,添的是肃杀的氛围。 她没有想到,他竟会在这! 眼见着,一连几日,他都翻了范挽的牌子,并且,亲临华阳宫。 可,竟是会在这! 她想,她许是这才明白了什么。 原来,所谓的范挽承恩,根本不过是全了西陵夙私会茗奴在这。 联系胥贵姬的突然被禁,在这一刻,她才骤然醍醐灌顶。 可,却终究是晚了。 果然,茗奴入冷宫,只是彼时,和西陵夙的赌气,她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导致的赌气,只需知道,现在,面对前朝的银狐之说,有什么比让茗奴怀上帝嗣,更顺理成章释出冷宫的理由呢?加上胥贵姬被禁,若是犯了什么欲加之罪,更不止能释茗奴出冷宫,恐怕,还能晋到高位罢。 在这之前,总归是不能让后宫诸人察觉到端倪的,所以,有了,范挽的‘隆宠’。 而她呢? 最初的用意来此,是想让这个茗奴,在意识到前朝相逼时,倘真的还存有一点对西陵夙的心,能放过西陵夙。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个女子没有心,如是,不仅成全了她的贤名,也会让这女子在意识到性命堪忧时,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来,于她,在那时,乐得见,濒临绝望的困兽之斗,也乐得落井下石。 所以,才趁着西陵夙再次翻了范挽的牌一个时辰后,来到了这儿。 未曾想,却让她看到一名宫女在回廊上守着,及至见到她时,急匆匆地奔回那处殿宇,她自以为捉到了什么,实际,却不过是撞破了不该撞的事。 那名宫女是千湄,千湄原是西陵夙跟前的宫女,这层关系,早昭示着什么,可,她终究是在刚才没有及时想到。 于是,今晚,在撞破了这禁忌之后,她的下场如何,是显而易见。 也正因显而易见,她忘了下跪请安。 只眼睁睁地看着,西陵夙解下自个的外袍,将那名女子好好地包裹住。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怜惜,从来,都是她可遇而难求的。 做完这一切,西陵夙转眸凝着她: “皇贵妃,难道忘了,后宫不得干预前朝吗?” 原本,他不想出来,源于,他的出现,对奕茗来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并非是好的。 反是会遭来不必要的妒忌。 可,当他听到玲珑提及前朝一事,他是做不到不予理会的。 “是,臣妾忘了,臣妾不止忘了这个,还忘了,皇上的心底,最在意的是谁。可皇上呢?是否也忘了,即便您再如何在意,那一人对您是否又是在意呢?” 这一语,分明挑起了,彼时对这名帝君来说,是一种痛楚的往事。 而这种怀疑,并不会因为,情意的深浓,有所缓解,反是愈浓的情便会愈计较。 这,是她今晚唯一的底牌了。 可,注定这唯一的底牌,都是无用的。 她看到他将神色有些不对劲的茗奴拥进怀里,语意淡淡: “朕从来不记任何,不该记的事。” 她的脸色刹那变的惨白,她凝定西陵夙,再启唇时,也似他那般淡然,可,她却是知道,这份淡然,是她最后的坚持: “不知道,这些不该记的事中,是否也包括,臣妾对皇上说过的那句话呢?” 彼时,那句,她愿意用生命去爱他的话,犹在耳,彼时,他确是为了这句话动容的。 因为,奕茗决绝地离开。 他心的某一处,也随之空落了。 关于爱的那处,空落了。 所以,为了这句话动容。 所以,他带她回了宫。 而现在,当玲珑说完这句话,却是同样决绝地撞向殿内的柱子。 她的速度极快,乃至于,西陵夙察觉时,要阻止,都已然阻不得。 沉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时,西陵夙甫要上前,却是他怀里拥住的人,率先挣脱他的相拥,疾步奔到玲珑身旁。 也是奕茗的上前,他的步子终是滞了一滞。 他不通医理,现在上去,也是无用的。 而,说到底,他的心,真狠。 玲珑的这一撞,何尝不是他逼出来的呢? 带她入宫,封最高的位分。 可,却不临幸她。 其实,他的不临幸,和嫌弃玲珑的样貌丑陋是无关的,反是,他的临幸,除了对奕茗一人外,大多数,不过是履行一种,更多是应付前朝的义务。 因着对那句话的动容,他遂了玲珑的心愿,带她回宫,可,这并不代表,他能回给她同样的多的爱。 没有爱的临幸,除了义务之外,不会再有。 而这,显然,也是错的。 她逃不开这份卑微的爱,他逃不过对那个人的思念。 如此往复,不啻是恶意的循环。 此刻,奕茗奔到玲珑跟前,极快地封了玲珑几处要穴,随后,指尖甫搭到玲珑的手腕,查验玲珑额上的伤势时,却是一滞的,一滞间,纵然殿宇内漆黑一片,就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她仍是瞧得清楚,玲珑唇部翕张,那口形说的话是什么: “你答应过的事,为什么又不兑现呢?” 玲珑无声地说出的这句话,随着她的一滞,只换来玲珑眼底阴鸷的笑意。 真的是奕茗,也是蒹葭。 只凭这一滞,她自是确定了。 而她的这一撞,哪怕,奕茗瞧得出来不过是虚张声势,并不会要命,可,因着她其后说出的话,无疑只让奕茗再是说不得。 这女子纵然伪劣,始终,对自己说过的话,无法兑现,还是做不到坦然的。 只这一点,终是,今晚,她用这苦肉计,暂时是过了。 可,虽然过了,接下来,面对的,该是禁足吧。 因着她看上去一心求死,来印证彼时说过的话,西陵夙一时是不会再对她起杀念的,至多是把她禁足罢了。 这,不是她所要的,却是如今,为了活命,不得不去受的。是啊,只有把命留着,才能将这些她受过的委屈悉数还给那人。 果然,奕茗很快就收回手,并不再瞧她,仅是回身,走向西陵夙: “撞伤了头部,我暂时替她止了血,休息几日,就会好。” 说罢,奕茗没有再瞧向玲珑。 玲珑图的是什么,她清楚得很。 当一个人的心被仇恨蒙蔽,所做出来的事,真的是让人无法理喻的。 彼时的她,不也正如此吗? 手微微握紧,哪怕,她不去刻意想方才玲珑说过的话,那话却萦绕在她的耳端,再是拂不去。 而,现在是子时,在西陵夙吩咐千湄找人送玲珑回宫时,她在朝床榻走去时,低低道: “皇上,也早些回宫安置吧……” 这一语,俨然,没有酒意的醺醺。 她没有回身瞧西陵夙,只知道,在一阵沉寂后,西陵夙方是转身步进那处殿宇。 殿门开启,复关阖后,最后一丝的光亮,便是被阻隔了。 在这片黑暗中,千湄的步声极其轻微地走近她的身后,她的声音旋即在这空落的殿宇内响起: “前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西陵夙瞒着她什么,她从来是不会去问的,可,这一次,她想问。 玲珑的质问,不会让她有什么愧疚,只是,那一人自以为是的隐瞒,对她才会是种难耐。 千湄是沉默的。 她复把相同的话语再问了一遍时,千湄方将前朝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当千湄将最后一个字说完,奕茗的唇边唯剩下莫奈何的哂笑—— 银狐? 呵呵,彼时,他是用这个借口进得谷来带她离开,也将一张银狐皮裹在她的身上,但,怎会想到,竟成了今日,前朝谏言的把柄呢? 又偏偏是将那天灾,都悉数归到这上。 是荒谬,是可笑。 可,让她更觉到难耐的,却是西陵夙的在朝堂上的失态。 她宁愿,他还是那样城府深沉,将一切都放在位了权势可舍弃的位置。 也好比,知道他会这样失态,要好。 源于,她最不想亏欠的一个人,就是他! 这样,若他真愿意放她走,她才能走得没有任何留恋,走得干脆。 “姑娘,皇上对您的好,不止这一点,不论任何时候,皇上始终是要姑娘的周全,只要姑娘服个软,其实——” “其实,皇上就会释我出这冷宫,给我万千宠爱,对不对?”她轻轻问出这句话。 这样子的生活,确实是无数女子所梦寐的。 可,实际,却是最不可能长长远远下去的。 千湄的默允,恰还是分明默认了这句话。 “千湄,你在宫里,也做了这么多年宫女,哪怕没有亲眼见过,总该知道,这世间,最没有定数的,便是帝王的宠爱。宠着你的时候,便是那天上的繁星,地上的明珠,都能摘来,只为拱手讨你一笑,可,不用等到红颜老去的那一日,这份宠爱,恐怕就会移转。这,是宫里嫔妃的命,没有人能常得君王笑。而我,并不想做其中的一个。千湄,你能明白么?” 千湄皱了下眉,仿似点了下头,却又连忙摇头。 这样反复矛盾的动作,奕茗是不会瞧到的,她瞧得到的,不过是,她不能在这场帝眷隆隆中沉迷下去,否则,代价,未必是她能付出的。 曾经,执迷爱过的代价,是绝望赴死,若再次绝望,会怎样呢? 她不怕死,怕的,只是同一个错犯了两次。 怕的,是辜负了师父,几乎用一命换给她的这条命。 她怕的,只是这些,所以,不容许自个再执迷了。 “睡罢。”说出这一句话,她合衣,睡到榻上。 这一晚,由于玲珑意外的打断,她没有沐浴清洗,就这样睡到了榻上,身上被那些味道,萦绕着,她根本是睡不着的。 其实,睡不着的原因,又何止是这些味道呢? 前朝,眼见着是不容她继续活下去,难道说,胥贵姬一事,便是西陵夙想出的转圜法子吗? 可,那毕竟是他的孩子,他不会下此重手的。 哪怕,她看不透他,可终是知道,在子嗣上,他是做不到狠心的。 颦了眉,愈发不愿去多想,原来,事情的演变,从来都不会按着她设想的去走,而她,也注定做不到对他的付出,继续视而不见,置身事外。 只是,如今,该如何才是好的呢?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知道,头越来越疼。 在头疼中,她沉沉睡去,千湄却是睡不着的,仅是在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时,轻轻地道: “若不去试,怎知道,没有例外出现呢?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皇上是值得姑娘去试的……” 这句话,是说给奕茗听的,只是,却不会让她听到。 因为,千湄清楚奕茗的性子,认定的事,终究太过执拗。而她不愿意,为了这个,和奕茗在言辞上,做任何的计较。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风初初端坐在关雎宫中,今日,是她的好妹妹风念念落发的日子,在坤国,王妃于王爷在世时,便落发出家的,到目前为止,也仅有风念念一人。 名义上,是祈福,实际的意味呢? 早成为皇室贵戚中,近日来最热衷议论的话题之一,仅次于,西陵夙对‘银狐妖女’处置的议论。 当然,是除去胥贵姬被禁一事之外的议论。倘若胥贵姬这事传扬开来,不啻影响力,会高于这两桩,但,奇怪的就是,胥贵姬自被禁于仪瀛宫中,另由审讯司审讯了若干相关人等后,一切发落迄今是没有下达的,甚至于,西陵夙也未曾召见过胥侍中,反是,胥侍中在今日退朝后,主动求见西陵夙于御书房。 而对于御书房内此时的情形,她自是推断不出的。 她能知道的,却是翔王在得了信后,竟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并且,径直进宫,去往慈云庵。 这一举,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她并不能过去。 只能遣了玉泠去瞧着,看她的好妹妹是否就此违了彼时的应允。 此时的慈云庵内,风念念才从走廊的那端,预备走进庵堂,甫转了最后一个弯,恰是瞧见那一抹身着铠甲的身影站在彼处。 旭日的光华下,那铠甲是熠熠生辉的,容不得她忽视。而她只以为不是自己眼睛花了,就是还在梦里,可,再凝神瞧时,冷风刮过脸颊的刺痛,加上,目光的清明,却是告诉她,并非是眼花或者梦境。 是翔王,站在那,瞧着她。 得了太后的口谕,他还是来了,其实,她本不指望他会来。 因为,对他来说,她或许,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空有头衔的王妃罢了。 可,现在,他真的来了。 纵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她望着他,仍是望得真切的。 他的样子,比一年前,更加坚毅,长久的校场拉练,锤炼了他的体魄,也给了他锐利的目光。 但,不管样子再变得如何,她还是会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源于,他始终是她的夫君,是她曾经心魂萦绕的人。 包括现在,在她没有落发前,她和他的尘缘还是在的。 她欠身,和旁边的师太说了句话,在得到师太允准后,方朝着翔王走过去,只走到三步远的地方,她按着规矩福了下身,许也是最后一次以翔王妃的身份对翔王福身了: “参见翔王。” “你——”顿了一顿,方道,“真要落发出家?” 翔王的声音依旧如往昔,可,终是比往昔少了一分的冲动,多了一份的沉稳,这样的他,无疑是比往昔更具魅力的,但,终究,和她是无关了: “是,嫔妾自为王爷的妻室以来,并不能尽到应有的职责,反是常牵连进不该牵连的事中,所以,自觉有愧。这一年来,往庵堂礼佛期间,却是让嫔妾悟得一些昔日想不通的道理。所以,才会在过了年后终下定这个决心。” 这一语,说得无可厚非。 自翔王率兵拉练在外,她就常往佛堂颂念经文,起了落发出家的意,也是不足为怪的。 而知道此事原委的另外俩人,显见是不会将这说出去。 所以,只这般说,总算是她和翔王之间的了结。 困住自己太久,她的心性渐渐迷失,再这样下去,她怕,她只会成为第二个风初初。 是的,从那枚簪花开始,她就怕自己,会变样。 那样的她,太可怕,她不要在嫉妒和患得患失间,彻底变成连自己都害怕的人。 翔王凝着她,许久,方继续道: “本王知道冷落了你。你若愿意,永远会是本王的翔王妃。你昔日对本王的好,本王是明白的,只是,本王做不到以同样的好相待,所以——” “王爷,是嫔妾自己想要出家,和王爷无关。这一生,能嫁给王爷,是嫔妾的福分,可这样的福分,嫔妾始终是守不住的,嫔妾出家后,自是与王爷断了夫妻之份,这个福分,还请王爷早日寻到中意的女子,如此,才算是真正的福分,也是嫔妾希望看到的。” 这一语,婉转地说出,却是不存任何的私念,只淡然若水地睨着翔王,然,在这瞬间,恰是听到,慈云庵外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母亲! 母亲,竟会进到宫里。 可,当她瞧着,真是父亲扶着母亲踉跄地奔进来时,却是知道,一向秉公守法的父亲,也枉循了私情,竟是,带了母亲入宫。 是的,父亲位列三公,有着进出外宫无阻的口谕,而这慈云庵,俨然,是属于外宫的。 所以,父亲自是可以进来,只私自带了母亲入内,这一举,不啻是违了规矩的。 而这一举,也让她做不到淡然地转身进入庵堂,去落发剃度,因为母亲已抓住她的肩膀,含泪道: “我辛辛苦苦帮你养大,你就准备瞒着我,这样出家了吗,啊?你说啊!” 果然,这一事,是瞒不过母亲的。 哪怕,她早前曾修书告诉父亲,让父亲代为瞒着。 可,父亲显然是不愿意去瞒着的。 现在,她能说什么?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看着母亲的泪水,一下下地砸在她的心口,真的很疼。 母亲从来是好强的,面对一切,都不会哭的好强,可这一次,她的所为,终是伤透了母亲的心吧。 太傅夫人见她不说话,转而哭着望向翔王: “王爷,您因着军务,常年不在王府,同为坤国的子民,我没什么好怨您的,可时至今日,您的王妃要落发出家,这样的事,您就不阻一下?若传了出去,让人以为是王爷待王妃不好所致,也有损王爷的声威啊!” “本王,确实待王妃是不好的。” 翔王并不否认地说出这句话,却是让太傅夫人一怔的: “虽然,本王来此,却也是不想看着王妃出家,但,本王更愿尊重王妃的意思。” “尊重?王爷,您的心,可真是冷啊!我女儿有哪点配不上王爷,王爷非要这样去说?还是——我女儿碍着王爷什么了?”太傅夫人气极,咄咄地逼问。 天下的男儿,果真是一样的! 这男尊女卑的世间,注定,女子便是要受了委屈都说不得,仅能选择委让吗?她的念念,念念啊! “娘!这件事,和王爷是无关的!是女儿自己要出家,……”风念念喊出这句,她的眼泪强自忍在眼眶中,却是克制着不落下来。 念念是从来不会平骗她的,哪怕这一次,不过是善意的隐瞒。 难道说—— “无关——啊,我知道了,是那个贱妾的女儿!是她逼你的,是不是?”太傅夫人瞧着风念念流泪,心下难受,却陡然清明地喊出这一句,接着不再纠缠翔王,只转望向太傅,“你看,那个毒妇的女儿果真是容不下念念,非得把当年的错失,让念念来承担啊,为什么她不冲着我来,要折磨念念呢!” 话语至此,已然失去了理智,太傅的手陡然一紧夫人的手,试图让她住口,可,却是没有用的。 说到底,今日,他带夫人来此,本也有着自己的私心,因为,无论怎样,于公,他不希望失去翔王这位佳婿,于私,他始终还是疼爱念念的。 而作为太傅之尊的他,做不到纡尊降贵去恳求什么,所以,违规地带夫人入宫,不过是希望阻住风念念出家罢了。 可,事态的演变显是不在他的设想范围内。 一如现在,毕竟是庵堂之中,纵是佛门清净之地,也难保人多眼杂地搬弄是非。 “娘!”风念念唤出这一句,蓦地,上前一步,拉住太傅夫人的手,怅然跪叩在地,“娘,是女儿想潜心向佛,和其他人无关。娘若真心疼女儿,能否全了女儿这一念呢?女儿从小到大,走的路,都是父亲安排好的,可那样的路,并非是女儿想要继续下去的,娘,现在,求您全了女儿吧!” 这一番话,只让太傅夫人的所有怒气悉数都堵噎了回去,随着风念念的眼泪坠落,太傅夫人的手抚到念念的脸颊旁,低声: “是娘不好,早知当日,就不该那样去做……” 当日,是指的不该逼着风初初的母亲出家为奶奶祈福吧,可世上之事是从来没有后悔药可言的。 每个人,总归会为自己犯下的错,做出偿还,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若没有实质性的偿还,心底的惭愧何尝也不是一种偿还呢?只那种偿还是最苦的。 所以,她选择,比较不苦的法子——落发出家,祈不到今生,便去祈一个来生,来生,惟愿不投胎在世家,平常的百姓生活,反是更能由心率情。 太傅夫人在这一语落下后,浑身的气力仿似被抽空,只无力地瘫软下去,太傅忙扶住她,在风念念收回手,准备继续步入庵堂时,却是翔王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慈云庵师太何在?” “老身在。”面对这突然的状况,师太仍是从容地在旁应声。 “王妃在庵堂只是带发修行,为坤国祈福,待本王拉练完士兵,边疆太平之时,希望便是王妃还俗之日。” 这句话缓缓说出,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或者该说,是出乎风念念的意料。 她止了步子,转望向翔王,翔王的目光这一次,没有避开她的,纵然,那里,她的投影是那么小,却,终是在他的眼底,能瞧到她自个的影子。 灰青的衫袍,没有施任何脂粉的她,只这一刻,就着初升的旭日,却是折射出一种光芒来。 这种光芒悉数纳入翔王的眼底,只让他本来蹙紧的眉心渐渐松开,这样的委曲求全之后,他看得清楚,是怎样的疼痛。 若是他的这番话,能留住她些许,那么,他愿意说。 突然间,他不忍多看她的疼痛。 而她的疼痛,早在那日温泉时,就点点滴滴沾染进他的心底。 在他作茧自缚,视而不见的同时,伤她,伤得已然那么深。 这一望,她的心底,却是百转,他说的还俗之日,是否,就是她和他之间全新的开始呢? 抑或是,到了那时,他能放下以前的所有,只是在这之前,需要一段缓冲的时间? 可,他能吗?她,又可以吗? 纵然,在这一刻,觅不得答案,但,她却终是踌躇的。 因为翔王的这句话,踌躇。 踌躇间,翔王收回眸光,师太见风念念并没有再多说一字,既俯低身子,喏声。 “谢王爷。”倒是太傅夫人最先还过神来,她踉跄地走到翔王跟前,福下身去,跟着转望向太傅,“一切都是我当日的错,而今,我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我知道,你也怨过我,为什么对那些侍妾的处置狠辣无情,可,我只是一个女人,我希冀着夫君的心里只有我。纵然你不过是碍着我父亲的缘故,才不得不娶我,但,我要的,却不仅仅是表面的相敬如宾,所以,会蒙蔽了心,做出这么多事,殃及到念念。其实,我知道,你我的夫妻情分早就尽了,这么多年,在你心里,最重要的,也不是男女情爱。今日在这,就当我和老爷情缘已尽,我没有什么好眷恋的,自愿落发出家,只愿能赎尽昔日的罪孽。” 眼见的女儿的幸福许是有望,她不允许,任何人再去破坏,而会破坏的,就在刚刚,她清明地意识到只有那一人,既然,那一人恨的是她,她就遂了那一人的愿,落发出家,换得女儿的圆满。 毕竟,她这一生,不过是权责交换的牺牲品,因为父亲的缘故,嫁了如今的太傅,可,夫妻间,从来有的,只是相敬如冰。 这样的日子,她争过,斗过,到头来,厌了,倦了。 所有念念的不幸,若能全由她来承受,她愿意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风念念再想要说些什么,但,从母亲的眼底,她看到的,是不容转圜的绝决,而她亦明白母亲这么做的原因,所谓母女只之情,终是心连着心的,谁都想代对方去承受什么,只是,这一次,是否,又真能承得住呢? 全在那一人的一念间罢…… 现在,那一人,端坐在关雎宫中,听着玉泠、喜碧分别带回来两道消息。 第一道,是让她一颗揪着许久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源于,在胥司空于御书房和皇上会谈没有多久,西陵夙便发了一道圣旨到关雎宫,让她代为执行胥贵姬的赐死。 毕竟,如今的她,代执后宫的事务。 第二道,虽然,原本她得悉时,该是开心的,可,真正实现的时候,却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慈云庵内,由于翔王的突然出现,风念念只是带发修行,即便,在那之后,太傅夫人选择代替风念念落发出家,该也是忌讳着她的缘故。 虽等于间接遂了愿,可,她却是一丁点,都没有办法开心起来。 心烦意乱地起身,不管怎样,先去仪瀛宫,处置了胥贵姬,再说。 当然,再怎样心烦意乱,还是让喜碧、玉泠伺候着她将发髻重新梳理,佩戴上翡色的簪环,再披上绛紫色的锦袍,手捧如意暖炉,才径直往仪瀛宫而去。 如今的仪瀛宫,门庭冷清,胥贵姬,仍是被禁在偏殿,她让两名宫女推开殿门,胥贵姬本倚靠在床上,因着殿门的开启,蓦地受惊一般,下意识用手遮了一下,不适应见到强烈阳光的眼睛,透过指间的缝隙,瞧到来的,竟是凤初初时,她的身子下意识朝后避去,眼睛陡然睁大,齿冠咬紧间,发出咯咯的响声。 此时,在殿外,所有宫人都被摒退到拱门外候着,唯独喜碧奉命守在殿门外,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摆放着赐死宫妃所会用的三件物什,分别是白绫、匕首、鸠酒三样。 端着这三样的她,却看到,回廊那边,急急本来一名女子,正是胥贵姬跟前的近身宫女霞儿。 她抬起眼睛,睨着霞儿,不,或许该说是紫霞,唇边只勾起冷冷的弧度。 曾经,她是疏忽了,疏忽了这名昔日伺候在苏贵姬身旁的宫女实是易容过的紫霞。 若不是这份疏忽,太后的孩子,或许,也就不会不保。 而现在,紫霞看到喜碧站在殿前,抬眼冷笑的神情时,不由停了步子,只站在那边,须臾,待到喜碧朝她走来,一并转到回廊的一角时,眼底才浮起清冷的哂笑: “你赢了。” “紫霞,其实到现在,你和我之间没有谁是真正赢了。” “你还真谦虚,当年你要是这么谦虚,又怎会有今日呢?可你当年事事都不愿落人后,事事都要抢在前面,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劫数!” “当年?当年的我和你有选择吗?从师那么多年,总归是想能真正成为师父的入谷弟子。” “这话说得真好听。好听到,我被你推进千毒圃时,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不是我要推你进去,我们之间,谁输了那场比试,谁就得按着规矩,进到千毒圃,只是,我没有想到——” 不是她要推她,却是她先前的所为,使得紫霞被推了进去。 “你没有想到,我不仅活着走了出来,还又一次成为你的对手,是不是?可惜,我们各为其主,斗了这两年,到最后,是你赢了,我还是没有办法证明,我的毒理比你厉害。” “输赢对你,现在还那么重要?” 其实曾经输赢对她,又何尝不重要呢? “是,对我很重要,所以现在,哪怕你赢了,也不是最后的结果……” 紫霞冷冷说出这句话,忽然,手如利剑,指尖里蕴出一抹银闪闪地光芒便朝喜碧刺去,这一刺,喜碧是没有躲闪的,或许,到了现在,已没有躲闪的必要—— 一如殿内,胥贵姬,也不再躲闪,只咬紧咯咯作响的牙关,眸光冷冷地扫向太后…… 【冷宫薄凉欢色】42 那银色光芒,喜碧知道是什么,是师父最早教她们的武功——袖箭。 运箭于袖,可以防身,亦可以攻其不备。 也只有这一种武功,是紫霞唯一一样胜过她的,至于毒理和医理,一直以来,都是她胜过她。 想当初,她和紫霞、银鱼、赤砂、橙橘五名孤儿被师父香芒选中,收为弟子。 从那时开始,她们五人不仅研究医理,也会研习毒理,因为毒理是香芒最擅长的。 只是,纵然师父香芒慈悲,纵然未晞谷是救人之地,可,谷规却是没有任何情面可言的。 按着谷规,在学师期满,她们五人会进行一场比试,比试落败的一人,就要承受去往千毒圃三日的折磨。 千毒圃,是令人闻声色变的地方,那里,遍种着世间最毒地植物,也是未晞谷的禁地。 于是,在那一次,她们学师期满,入谷接受比试的同时,注定有一名同伴要入到那禁地。 比试的结果,是她和紫霞进行最后的淘汰赛,而她用了些许的心机,险胜了紫霞。 她和紫霞的关系,本来是最好的,却在那场淘汰赛,彻底将这关系悉数的变去。 谁让那时的她,太过好胜呢? 可,眼见着,银鱼、橙橘、赤砂纷纷都赢了她,一直输到最后,她不想丢这个脸,终究是起了别样的心思。 如今回想起来,是不值得的。 而当时,按着规矩,她必须亲自推紫霞入千毒圃,犹记得,紫霞被她推进千毒圃时,望向她的目光是含恨的。 可,都到了那一步,她并不能违规,能做的,只是在结束当天的比试,辗转思虑后,抵不过心底的愧疚,留了信函给香芒。 接着,夜深人静时分,她独自去往千毒圃,为了不受愧疚的折磨,这三日,她愿意陪着紫霞。 但,在千毒圃中,她没有找到紫霞,反是受了瘴气的侵蚀,神思昏昏中,又被毒草刺中。 她顾不得疼痛,一直寻到谷中的一条不知名的湖泊旁时,发现了紫霞的一只鞋。 在那瞬间,她以为,紫霞受不住瘴气的侵蚀,掉入了河中,也在那当口,未加思索,便是纵身跃入河里。 其实,后来回想起来,那样的举止是可笑的。 但,彼时,许是愧疚使然,她就是这般可笑地跳了下去,紧跟着,被河水一冲,加上毒伤发作失去了知觉。 合该她的命大,竟能顺着暗流冲到了未晞谷的外围,意识清醒时,恰碰到来找她的银鱼和橙橘。 只是,这二人来,并非是救她,却声称她居心叵测,加害紫霞。 源于,在半个时辰前,她们瞧到千毒圃上空发出求救的信号,才奉了师父之命寻了进来。 而她百口莫辩,毕竟,在此之前,唯有她独自进入过千毒圃。 哪怕,看上去,她没有加害紫霞的动机,但,紫霞确实是不见了,并且她身上还有一些不知何时染上的大片血迹。 于是,紫霞的不见,加上先前的求救信号,可以说成是她和紫霞积怨已深,蓄意藉着千毒圃人迹罕至,将紫霞加害后,毁尸灭迹,而她负罪潜逃至未晞谷外围,终被她们追上。 橙橘瞧她不做辩解,只让银鱼将她捆起来,押回谷中待谷主发落。 她知道谷规对于同门相残的规矩是严厉的。 所谓的发落,是以命抵命。 那时,她显然辨无可辩,哪怕师父对她再好,可谷主的发落,反是会让师父为难的。 而她,也不想死。因为,隐隐中,她嗅得到一种阴谋的味道。 于是,只奋力拼出一条血路,杀出谷去,幸得橙橘让银鱼穷寇莫追。 其后,合该机缘使然,拼杀中,受了重伤的她被彼时,尚在太傅府老宅的太后风初初所救,悉心调理后,没有去处的她成了风初初身旁的丫鬟。 当然,这些都是以前发生的事。 其实,早在风初初那胎被茶月饼陷害不保,她就该想到,是未晞谷同门的人做的。 只是,这么多年的蛰伏,她总以为,没有人会再记得她,也没有人会为了清理师门,追她至深宫。 她想不到的,是当年凭空失踪的紫霞会再次出现,而紫霞如今这么做,或许,不过是为了证明,她能赢过她。 但,这一场证明,不啻是违背了医者仁心的宗旨。 现在,当紫霞的袖箭刺到她眼前时,她没有避,因为她不避,果然,紫霞的袖箭在离她的眉心仅有一寸的距离时,终是生生地收住: “为什么你不避开?你就吃准我不会杀你!”紫霞的声音带着凌厉的恨意。 “你会杀我,可是,这么多年,你更愿意看我活着向你求饶罢。”喜碧的声音反是平静的,这份平静只让紫霞的袖箭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只这一抖,那袖箭的方向已然偏离了位置。 “是啊,我想看你求饶。你知不知道,拜你所赐,让我进了千毒圃,那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幸好,有人带着我离开,只是,我知道,这一离开,代价便是再不能回到未晞谷。但,如果在千毒圃里待上三日,也是不可能活着出来的!” 纵过了这些年,紫霞的声音都做不到镇静,而喜碧同样在她之后到过谷内,自也是知道这种折磨的。 但,正是由于千毒圃的折磨,或许,才能锻炼出在毒理上更大的悟性。 毕竟,那里的毒草都是世间罕有,若在那研习三日,撑下来的同时,必是受益匪浅的。 这该是那道谷规设置的初衷,只可惜,彼时,她和紫霞,却都是不会想到这一层。 直到现在,她想通了,而紫霞显然仍是没有想通的,甚至于,一直带着凛冽的恨意活了下去,因着这份恨意,使得和她的较量中,牺牲的,是他人无辜的性命—— “紫霞,你想过吗,这么多年,你为了赢我,却眼看着牺牲了别人的性命,即便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都不可能再回未晞谷,师父也不会再认我们这俩名弟子。” 没有提,其后她也进去过千毒圃,提与不提,对于这么多年因她的心计产生的恨来说,早是无用。 “说得对,但,这么多年,支撑我活下来的意义,就是一定要赢你。那一次的输,是输给你的心计,我怎么会甘心呢!不过,总算,在茶月饼上,是我赢了你!你只知道,用银针试毒,却没有想到,若是在这茶月饼上洒上一种遇到银针才会起反应的药草粉,你说,太后的孩子,是不是你害的,而并非不是我呢?” 这句话悠悠地说出,她能瞧到,喜碧的脸色是一变的。 在紫霞亲口说出,当初怎样让太后落胎,她仍是做不到镇静。 固然,在太后失去孩子后,她苦思冥想,遍寻药典后,才发现民间流传的一则土方,里面提到一种叫扁芽的药草,磨成粉,则和茶粉看上去无异,但若碰到银制的器皿,恰是具有活血的功效。而太后的小产,该是和这种药草有关。 只是,彼时,她没有察觉到,苏贵姬身旁的霞儿就是紫霞。 直到太后失去子嗣,复由行宫回到帝宫,某一晚卸职,她回到寝室,竟意外发现一张便笺,上面只写了俩个字:霞儿。 纵然,彼时,她并不知道这便笺的意思,却出于本能,留意起这名看似不起眼的小宫女,也是这一留意,她发现霞儿的异样,这份异样就在于,霞儿该易容的——易容过的脸,在耳后,只要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一条很细的痕迹。 亦在那是,她方意识到,霞儿,莫非是紫霞? 而接下来,胥贵姬看似高明的安排,确是纰漏所在—— 从胥贵姬对晶玉葡萄的小心谨慎,到太后藉此发下那道口谕,胥贵姬从尚宫局辗转要走霞儿,只让她确定了霞儿和胥贵姬早就有了关系。 源于,往往看上去没有直接关系的身份,才不失为一种最好的掩饰。 接着,霞儿调到仪瀛宫后,胥贵姬所用的汤药,都必经她手,更可见霞儿是通医理的。 由于涉及到太后子嗣小产的真正原因,她自然是需禀于太后知晓。 太后因着失子之痛,自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终有了今日的一幕—— “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和当年的输赢无关,只是各为其主罢了。所以,无论怎样做,在这宫里,难道还少区区几条性命吗?” 胥贵姬的孩子纵然曾是真真实实的一条性命,却是在逝去后,落到不被承认的下场。 无非,成就了一场新的倾讹戏码。 而她和喜碧,都是这些戏码中最微不足道的戏子。 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戏子,在戏落幕时,却还是有着自己的分量—— 紫霞哂笑地说出这句话,袖箭在空中蓦地一转吗,只笔直地刺向自己的喉口。 喜碧用手去握住那袖箭,可这么多年来,她的武功显见是生疏了,仅任由那袖箭从她的手边擦过,却根本止不住那袖箭的去势,血光溅出的刹那,紫霞的声音气若游丝地传来: “……太后的……子嗣……是我……做的……现在……是我……赢……” 血,似箭射出。 喜碧的眼前,只蒙上一片鲜红的血雾,在这片血雾中,她只眼睁睁地瞧着紫霞的生命陨落。 这一刻,说不清是非因果,也说不清各为其主,谁对谁错。 一切,不过是从证明自个开始,又从证明自个结束。 她的手捧着托盘,在看到紫霞在眼前死去时,竟都能做到,那捧住托盘的手纹丝不动。 只是,心底,分明是被什么重重地砸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在紫霞死前,承认了彼时的那件事,却也由于紫霞的这一死,让她同样是输了……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殿内,太后对着胥贵姬冷冷射向自个的目光,并没有丝毫的介怀,反是微微一笑: “哀家今日到这,想必聪明如贵姬也该知道,哀家所为何来。” “太后是来赐嫔妾一死吗?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胥贵姬死死咬住牙关,才能止住咯咯的发抖,面对死亡,谁会不恐惧呢? 可,如今,面对太后,恐惧又有用吗? 若是没用,显现出来除非是基于另外种目的。 太后依旧是微笑的,她步到胥贵姬跟前,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是安全的保障。 在胥贵姬死前,有些话,她想单独和胥贵姬说明白,因此,不曾带其他宫女进来,只留着这安全的就离,若是胥贵姬发起狠来,这段距离也足够让候在殿门外的喜碧进来阻止。 “欲加之罪?但,哀家却是知道,贵姬这罪,可不是欲加的呢。哪怕,贵姬确实是蒙冤的,不过,这冤,也是为彼时犯下的罪孽付出的代价。” “太后,你——”胥贵姬意识到什么,只咬紧贝齿,哆嗦地说出这三个字。 “谁让哀家一时痛苦,哀家就要让她一辈子都痛苦。哪怕你确是怀了帝嗣,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被传成假怀身孕,而因着这假,你却得为之付出自个的命,是不是觉得痛苦?” “果然是你!”胥贵姬蓦地坐起,太后忙朝后退了几步,然胥贵姬只是坐起,却并没有其他过激的动作,仅是目光睨向太后,那目光里,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一种淡淡的怜悯,“太后,你已经是坤朝最尊贵的女子,何必这样容不下嫔妾呢?这样费尽心思,陷嫔妾于不义,难道,嫔妾不死,对太后的尊位会有影响吗?嫔妾已经失去孩子,再如何,对太后,都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 “呵呵,胥贵姬,你还真是高抬你了,哀家岂是那样不宽容的人呢?何况,你仅是区区一名贵姬,即便诞下子嗣,难道,还真能翻过天去?好罢,既然今日,你横竖是一死,哀家不妨挑明了说,也让你不做一名冤死鬼,或者说,是莫以为哀家真的那么愚钝!” 风初初悠悠说出这句话,唇角上扬,接着道: “你当初是怎样陷害哀家,今日,就怨不得哀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然你也是为了家族荣辱,不得不为之,但,赔上的便是你的命。” 当时,她的孩子若在宫外能安然诞下,对胥司空来说,不啻也是种威胁吧。 毕竟,从隆王宫变开始,胥司空许是就瞧得清楚,她的锋芒毕露,瞧得清楚,她必会为这个孩子去争一个身份。 所以,对于胥司空这样与太傅政见素来不和的人来说,必是不会容下的。 而彼时,被失子之痛蒙蔽眼睛的她,只将注意力集中在西陵夙和蒹葭身上,实是忽略了,隐在暗处,看上去自身难保的胥司空。 利落地说完这句话,瞧得到胥贵姬脸色的转白,这一转白无疑是默认: “哀家进来和你说完这番话,也总算让你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现下,三种死法,你自个选择一种,哀家送你这最后一程。” 风初初说完,甫要唤喜碧进殿,却瞧到,胥贵姬的脸上,没有惊恐,反是浮上一抹笑靥,那种笑靥是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也是这种微笑,让风初初意识到什么不对,可,为时已晚,从胥贵姬的床榻底下,已然钻出一人来,正是内侍省总管海公公,他出现在这,对风初初来说,不啻是晴天惊雷,也不啻是让她知道,终究又钻进了那一人设下的套中。 原来,他始终,还是不会涉险,在前朝和司空翻脸,原来,他借此,要除去的还是她。 倘若说,昔日他的手下留情,一是顾念着旧情,二是顾及着太傅和翔王。 那么如今,风念念的带发修行,无疑反是一把助力。 恰是她给他添的下定决心的助力。 不是她轻视了他,只是她以为,时至今日,她不会再留任何把柄于人的手上。 可,终究,还是疏忽了。 这种不光明磊落的行径,这位帝王,竟也是运用得游刃有余。 “谢谢太后刚刚说的话,也正因为您说的话,无疑,洗脱了嫔妾的冤枉。”胥贵姬说出这一句,眸光睨向海公公。 海公公上前几步,俯下身子,朝太后先行施了一礼,才道: “还请太后跟奴才走一趟。” 风初初反咬了一下唇,胜败之间的差距,第一次,让她知道,并不会很远,一如刚刚,她还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现在,这同样的微笑,却在胥贵姬的脸上绽放。 而她呢? 依旧昂起她漂亮的头颅,不管任何时候,她不会让自己的脸上再呈现沮丧的神色,包括现在。 胥贵姬瞧着太后走出殿去,浑身,方无力地瘫软在床榻上。 纵然,方才,她等于间接隐晦地承认,她和太后的小产有关,可,那名子嗣,本就是不容于世间的。也是皇室为了颜面,必不会承认的。 其实,在隆王夺宫时,父亲和她都没有洞悉到子嗣的存在,真正让她们起疑的,反是太后去往行宫后,因着腹部渐大,总归,是让留心的人,能察觉到些许什么。 当然,这些察觉,自是得到有人的暗示,方才确认,也方有了,她暗中吩咐霞儿,将那茶月饼,另趁人不备,添了些许的额外的东西。 而,这一切,之于今日让太后承认陷害了她之事来说,都是容许被忽略的。 她的手放到平坦的腹部,哪怕,现在为自己洗脱了冤屈,但,当日,害她失去骨血的人,却终究不曾找出来,只从刚刚和太后的言行试探来看,亦并非是太后。 眉心颦起,指尖瑟瑟发抖中,她发誓,一定要找出幕后这一人,为她的孩子报仇雪恨!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头疼了一日,待到晚上,仍是疼痛得紧,奕茗倚靠在床榻上,用完晚膳后,她便倚靠在那,直到千湄进得殿来,瞧她怏怏的样子,只轻声禀告: “姑娘,再过半个时辰,皇上就会过来,姑娘早些沐浴更衣罢。” 昨晚到现在,她还没有沐浴过,身上的黏腻得该是散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味道了吧? 不是不想沐浴,只是经过玲珑一闹,头疼乏力。 一如现在,甫下榻,还是很不舒服,纵然精通医理,可有时候,头疼,往往是最无药可医的一种病,因为,或许,并非由于病痛的缘故,只是,心底不舒服罢了。 “姑娘,小心!”千湄扶住奕茗的身子,这一次,因着奕茗脚步踉跄,她是扶着奕茗走往密殿的。而以往,她总识趣地在密殿外伺候。 殿内温泉清澈,散发着好闻的茵墀香味道,伺候奕茗褪下外面布裙,奕茗却还是摒退了她。 千湄退出殿的同时,知道,眼前的茗姑娘哪怕换了种身份,有些习惯,是不会变的。 譬如,奕茗不习惯被人瞧到裸露的身体。 当然,有一人是例外的。 这份例外,是她哪怕不习惯都必须去学着习惯。 现在,那一人,就站在了她的身后,比半个时辰提前了不少时候,到得密殿中,瞧到她在温泉池中,涤洗着莹白的身子,他却仅是默默地走到台阶下,只是这份默默,还是惊到了她,她转回脸的时候,他能瞧到,她眼底的一抹惆怅。 似乎,从昨晚,玲珑说出那半句被他阻断的话后,她就有些不对劲了。 是怕亏欠他更多,还是不敢面对什么呢? 再怎样,都是他自己愿意去做的罢了。 “皇上——”她低低唤出这两字。 这样的她,不再像个刺猬一样,会把彼此刺到疼痛无比,而这样的她,终是让他再怎样,都甘愿化做那绕指柔。 “朕也想洗一下,然后早些安置。”甫出唇,只说出这句话,这一句,明显让彼此不再尴尬的话。 她没有再说话,回身,迅速拿胰子洗完,裹上一旁宽大的绵巾,便上得台阶。 今晚,她不想再穿那些纱裙,这些绵巾反更适合现在的她。 她坐在床榻的脚凳上,没有去瞧西陵夙,带着刻意的回避。 是啊,今晚没有酒,所以,这份回避,便是如此直接。 当他沐浴完,走到她身旁,他高大的投影拂在她的身上时,她才发现,他的身上,今晚没有熏龙涎香。 以往,哪怕沐浴完,他身上的龙涎香始终是萦绕不褪的,可今晚,他竟是没有熏。 犹记得,昨晚她借着酒醉所说的话,是因为那个缘故吗? 不管是与不是,她都不能让自己起任何的欣喜。 因为,那些欣喜,只会让今后,该断的时候,断不彻底。 瞧见他上得台阶,她忙起身,才要伸手,解开自个包裹在身上的绵巾,他却是阻住了她的手: “今晚,不用侍寝。” 今晚,不用她侍寝了? 而他该不会知道,昨晚实是她最佳的受孕期,所以,不用她侍寝的原因,只会是他很累了吧? 前朝,或许又为了银狐的事,逼他下一决断。 胥贵姬一事,定也困扰着他,哪怕,能借此转移前朝的视线,担上的,怕是和胥司空不和的危机。 思绪甫转,却还是噤声,只任由他抱着她,同睡到那方柔软的床榻上。 他喜欢从后面环住她,将她整个娇小的身子嵌入他的怀内,这样,他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也能感觉,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至少,在这一刻,属于他一个人。 至少,在这一刻,她不再浑身带刺。 至少,在这一刻,容他最后的恣意。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能觉到她,纵然一动不动,却显见是没有睡熟的。 “前朝的事,朕自有主张,你不用多想,朕并不是为了你,实是——” “实是为了,让我给你孕育帝嗣,是吗?”奕茗的声音幽幽地在殿内响起,“前几日,皇上告诉我,说胥贵姬没有怀得帝嗣,也就是说,我没有欠皇上这一个帝嗣,那么,皇上为什么还执念于此呢?一如我之前所说,宫里有的是愿意给皇上孕育子嗣的娘娘,皇上何必非要我这样一个忤逆之人呢?这个答案,当时皇上,没有说,我凭空揣测,是皇上变着法子想折磨我,毕竟,一旦真的诞下子嗣,待我离宫之时,留下孩子在这宫里,于母子亲情来说,便是最难耐的,可当时我想的是,用一个孩子,能换来这自由之身,为什么不呢?所以答应了皇上,另外一个私心,也是为了师父的身体。” 缓慢地说完这一句,她不等他说话,继续道: “而今天,千湄说的话,是真的吧?到底是皇上傻了,还是以前我的理解更傻呢?为了让我给您孕育子嗣,不惜和前朝政见不和,这样的皇上,倒真的让我瞧不透呢,不过,我又何尝瞧得透皇上……” 说完这一句,她能觉到,他环住她腰际的手,用力一收,收得是那么紧,接着,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悠悠从上面传来: “只要为朕生下孩子,朕就会放你走,朕在你眼里,以前怎样,现在就继续怎样好了。对于朕来说,也很快会忘记你。” 这样的话,听起来,真的,很刺耳。 和前几日柔情缱绻的他,俨然是不一样的。 但,凭着直觉,她隐隐觉到今日前朝许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一念过,她只将手放到他环住她的手上,用力将他的手松开,旋即,转身,这一转身,等于熨帖在他的怀里,仰起小脸,瞧着他: “那,我在皇上眼里,又到底是什么,是因为我的抗拒,才使得皇上先前不肯放手,执意让我的心也臣服于皇上吗?” 这句话的答案,其实不用问,她都渐渐明白,只是这一刻,却顺着他的意思,问出了口。 也是这一问,在她目光的凝注下,他做不到继续回避,声音低黯地道: “是,普天下,没有朕得不到的东西。而如今,朕不想为了你,再和前朝起任何的争执,所以,为朕生下孩子,你就可以离开。你该知道,宫里能安然生下子嗣的嫔妃,至今没有一人,你既然是萧楠的弟子,若有人想伤到你,应该也是难的。等子嗣安然诞下,你对朕来说,就没有其他的意义了,至于你的心,愿意留给谁,就留给谁罢。” 罢,罢,罢! 终究是避不过的,如此,便是他的成全。 而这一语,是出乎她的意料,但隐隐,又在意料之中。 倘说方才尚不确定,那这一刻,她确定这背后,定是又起了什么的缘故,或许,这时,她该适时的收口,毕竟,这样下去,待到交易完成,两不相欠的离开,也是她要的,不是吗? 可,在这一刻,她抬起脸凝向他的这一刻,分明是瞧到,他眼底有着一抹须臾即逝的疼痛。 那样的疼痛,触动了她心底那处紧闭的地方,只让她没有办法忽视,也没有办法默然: “我的心,早给了一个人,可,在那个人的心里,或许,从来,我都是被放在舍弃的位置。但,既然付了出去,就再收不回了,所以,从那以后,我的心就没了,也不会再给任何人……” 那一人,就是他。 只是他。 可,他不会明白,她曾经爱他爱得那么卑微,爱得那么失去警醒。 果然—— 他终是钳住她的手臂,只带着愠意问出一句: “萧楠舍弃了你?” 这份愠意和吃醋无关,仅仅是愤慨。 而他果真,还是把那一人,想成了是萧楠。 这一次,没有任何事打断,所以,这一次,她能很清晰地摇头: “他只是我师父,不管什么时候,始终顾念着我的师父。” 这一句话,说得很是简单,却是让他的眉心蹙起: “你的心,并没有给你师父?” “是。师父只是师父,不会再变成其他……” “那,为什么,你宁愿陪他诈死,都要离开朕?”他的声音,在说出这句话时,显然是做不到平静的,甚至于,连尾音都在颤抖。 也违背了,方才下定的决心。 “因为我爱不起皇上,我要的,皇上也给不了,与其让自己再心痛一次,又何必继续下去呢?” “借口!” “就算是借口,是自欺欺人,都比面对现实的残酷要好。”她低下眼眸不再去瞧他的目光,只低声,“银狐由得他们去说,只要不是火刑,不是凌迟,反是能给我一个更好的环境,诞下这子嗣……” 这句话里的意思,他岂能不明白? 身为萧楠的弟子,除去这些会让身体受到损伤的死法,其余的死法她都是可以伪装出来的罢,是以,曾经她随他回宫的同时,该想过用这种法子金蝉脱壳。 可,即便如此,他却仍不会愿意,用银狐这个罪名来处置她。 那样的处置,就代表一切,没有任何退路了。 他不能给她更多,能给的,唯有这条路。 他不再说话,方才那些话,已经足够了。 就容他最后恣意这几天吧—— 用力地拥紧她,把她纳进怀里。 说来奇怪,早些时候,一句很轻微的话,都能让他怒极,让她针锋相对,可,今晚,他先前那些话,哪怕犹是刺耳,却没有引起更多的争执。 这,是不是一种转好的现象呢? 可,当一切好转的时候,却已再没有退路可退。 也罢,这一刻,容他什么都不去多想,只拥住她,就等于拥住这锦绣江山一般。 是的,这个女子,在他的心底的意味,无论再怎样回避,再怎样疏离,终究是不同的……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日子,是静默如水中度过。 而这份静默如水,当然仅是相对冷宫来说的静默如水。 前朝乃至后宫,都起了不小的变化。 先是德妃的兰陵宫内,忽发生疫病,被尚宫局下令封宫,一应宫中人等都不得擅自外出。 接着,是太后的轰然倒台——缘由,竟是讹称胥贵姬假怀帝嗣,意欲陷害忠良。 西陵夙下令由审讯司查证,只一天,胥贵姬的近身宫女怜香受不住刑罚,便招认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喜碧让她将在娘娘倒掉的药渣内掺上些许其他的东西,而她自霞儿被调来伺候娘娘后,越发不得娘娘的赏识,于是对喜碧口中称的,太后会恩准她提前出宫,并赏下一笔银子,动了心。但,她事先并不知道这药粉是什么,以为不会对娘娘有多大的影响,所以才做出这样大逆的事。 紧跟着,喜碧眼见事情败露,涉嫌将胥贵姬身边近身宫女霞儿灭口一事也被提上了审讯司。 由此,前朝有大臣谏言,胥贵姬无端失去子嗣以及银狐之事,该重新彻查。 纵然,太后因着尊位的关系,并不会被押至审讯司审问,可,还是被关押在了关雎宫。 这样的巨变,昭示着坤国帝宫,又一次磅礴的暗潮即将爆发。 而,也在胥贵姬‘沉冤得雪’后,西陵夙不再翻范挽的牌子,反是一连数日,御驾亲临仪瀛宫。 如是,冷宫那处最偏僻的殿宇内,刹那,又复变得清冷起来。 其实,清冷与否,仅是心境不同罢了,之于环境,却是一直都是这般冷清的。 奕茗坐在有阳光拂入的位置,那些暖阳在这初春的天气里,是让人觉得惬意的。再加上旁边拢了一小盆的炭火,在冷宫这样的地方,也可谓是稀罕的东西。 这些稀罕,以往的她会推拒,现在,却是不会的,毕竟,不止为了她自个,也为了腹中,可能会孕育的子嗣。 而对于宫内、前朝此时发生的事,她是知晓的,原本,她不会去关心,可,自银狐那件事后,却是由不得她不去关心。 对于太后的陡然失势,即便,她心底仍是牵挂着,但,现在的她,却是不会再去向西陵夙求任何事了。 不是她的心变冷,仅是这些宫闱倾轧的本质,并不会因为她的相求有所转圜,反是会愈演愈烈。 如今的她,只想置身事外。 她的跟前,摆着七条璎珞,这些璎珞不过是最简单的绶带编织,却是每晚他来冷宫,她便从布裙的绶带处,拆下一根璎珞,直到第七根拆下,应该再不会有第八根出现了罢。 她的指尖下意识,将那些璎珞缠绕起,却一时间不知道编什么样的款式,只绕了几绕,待到回神时,竟是发现,绕出来的款式竟是一枚同心结,当那雏形出来的时候,她的指尖是滞了一滞的,随后,才仓促地想要解开,可,那璎珞却似缠绕在她的手指一般,丝毫不容她去解开,反是复绕了几绕,竟是把那同心结绕了完整。 这个结呈现在她眼前时,她不禁反咬了一下唇,原来有些事,并不会因为自个的刻意回避能够淡忘——同心,可惜,彼时有的,只是失心罢了。 “姑娘,该用晚膳了。”千湄把晚膳端了上来,这几日的晚膳都是乾曌宫的小膳房特意调配的药膳,只用大盖子盖着送来,旁人,也不知道里面的乾坤。 奕茗纵然一入冬,胃口就清减,可现在,不管怎样,这些药膳都是她必须要用完的。 执起筷子,将那些药膳慢慢用完,然,只用到一半,却听得回廊有脚步声响起,接着,是一名宫女的声音在外响起: “奴婢是伺候范容华的,奉我家娘娘的吩咐,给这位姑娘送些初春的布料。” 但凡宫里有博贤名的娘娘都会不时赏赐下些许衣物至冷宫,所以,这些都是看上去稀松平常的事。 只是今日的布料,对奕茗而言,又绝非是稀松平常的。 千湄甫接过,奕茗将那布料执起,手捧到那布料的边角,已然察觉有异,待千湄送那宫女出去,她拿了剪子剪开布料的边角,里面封着一条同色的帛布,上面只写了简单的几字,可,就是这简单的几字,让奕茗如遭雷殛。 帛布被她紧紧攥再手中,接着,一口血,就这样喷了出来,溅落得那帛布上,只如绽开朵朵的桃花…… 【冷宫薄凉欢色】43 “姑娘!”恰好送宫女回来的千湄,才跨进殿门,瞧见眼前的情形,只急唤了一声。 奕茗却是将那帛布径直掷到火盆里,任那火盆里的炭火将那帛布吞噬。 吞噬的火苗在千湄跟前攒动,也舔舐了奕茗的指尖,可奕茗竟仿似没有知觉一样,不知道撤手。 “姑娘,你怎么了,可要传太医?” 一边说时,千湄疾走上前,只将奕茗的手从炭火盆旁拉回,用一旁茶盏里的凉水拭去奕茗指尖的烫灼。 而她纵没有看清楚帛布上有什么乾坤,却是看得到奕茗唇边没有来得及拭去的血渍。 奕茗苍白的脸色,衬着这些血渍是不容人忽视的触目惊心。 但,这一刻,奕茗在将那帛布悉数烧毁后,只是用手背拭了一下嘴角,神色平静得可怕: “没事,我……想见皇上……” “奴婢这就给姑娘去请皇上。”千湄瞧得出奕茗仿似有什么不对劲,忙躬身应命出得殿去。 现在,不过是午后,西陵夙该是刚下朝罢。 纵然,他下朝后会往御书房处理政务,但,至多到了晚膳前,却是能得空过来的。 毕竟,有殿内的这一隅密道,哪怕,她并不清楚,另外一个出口通往哪里,可,这宫里,又有什么地方,是帝王不能去到的呢? 不多一会,千湄回来,只说让海公公通禀了进去,说得了闲,便会过来。 但,这一日,从下午等到黄昏,再从黄昏等到晚膳,却没有等来西陵夙。 可,他并没有来。 她不用晚膳,只执意地等在那里,任千湄劝说,都不肯让太医来瞧,也不去歇息,一直等到月上柳梢,西陵夙还是没有出现。 而她的脸色,在等待中愈渐苍白。 这种苍白,并非完全是彼时吐血所致,事实也是,她只吐出一口血,一口急火攻心的血。 现在,她的心,即便强迫平静了下来,可,浑身却开始在等待中冰凉起来。 终于,她起身,朝那密殿行去,以往,哪怕西陵夙不在,她都是可以随时进入这密殿香汤沐浴的。 今日,同样不例外。 但,今日,她来此的目的,并非是要香汤沐浴,仅是第一次,想通过另外的通道,出去找他。 走过温泉池,便能看到一扇室门,彼时,海公公曾在那禀报过,所以,她记得清楚,她的手放到室门旁,试图将室门打开,可,不知道机关在哪的她,不论怎样摸索开启,无疑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可,除了这里,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去找他。 毕竟,冷宫门外有禁军把守,那样出去,更加是不能够的。 她的手开始捶打室门,这捶打声却只将千湄引了来。 千湄抓住她已然敲打得出血的手,苦苦求着: “姑娘,你别这样,皇上一定有事耽搁了,姑娘,姑娘!” 然,现在的奕茗却是第一次这样失去理智,直到千湄不管不顾,抱着她的腰,把她拖开,她止不住得让眼泪弥漫了视线。 这样的奕茗,是千湄不曾瞧到过的。 在她的眼中,撇开如今的奕茗不提,哪怕曾经的奕茗再温婉,再懦委,可,绝对都不会有现在这样无助的样子。 更何况,如今的奕茗,一直是那样的淡然,一直是那样隐隐透着骄傲。 然,现在呢? 甚至于,在她的手稍稍放开的时候,奕茗却是瘫软在床榻旁,手抓住床栏,眼泪崩涌地流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千湄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必是和那布料传来的什么讯息有关,所以,姑娘才这么急着去找皇上。 作为宫女,有着必要遵守的规矩——她并不能多问主子的事。 只是,皇上却到现在都没有来。 眼下,显见,她再不放心将姑娘一个人留在这,出冷宫去求见皇上。 如是,她只去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奕茗: “姑娘,姑娘,你别这样,皇上许是有事耽搁了呢。” 而奕茗只是哭到再哭不出声来时,反咬住嘴唇,轻声,却决绝地道: “我要见西陵夙,给我你的腰牌,行吗?” 千湄的腰牌确实能进出自由乾曌宫,可,这一刻,她却是犹豫了。 她的犹豫,只在于,奕茗是否会对自己再做出什么傻事。 “我不会做任何违矩的事,我只是要问一件事罢了。”奕茗仿似瞧出她的为难,只用冷静到让人心酸的沙哑嗓音说出这一句话。 过度的恸哭,还是让她的嗓音沙哑了起来。 西陵夙的刻意回避,或许也仅昭示了一个不容她用等待去回避的事实。 “不是我不给姑娘,但,这令牌和人需是得配上,方可进乾曌宫,姑娘的脸和奴婢,总是不像的。” 一语落,她瞧不清楚奕茗脸上的神色,却瞧得清楚奕茗的手紧紧地蜷握起。 对千湄说的这一点,其实只要易容,就很容易解决,可是,她在未晞谷时,却是没有去学的,所以,眼见,除了继续等待外,她是见不到西陵夙了。 而她,不想再让自己耗费在等待上,然后在等待中,回避迟早要面对的事。 “姑娘真的那么急要见皇上,那,我可以带姑娘去。但,如若皇上翻了牌,或去了别处,恐怕奴婢也无能为力。”踌躇了半晌,千湄终是说出这一句话。 奕茗自是懂她的意思,只是方才,这么浅显的法子,她竟是都没有想到的。 匆匆换了宫女的衣裙,千湄在带她出宫时,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簪环换上不锋利的绢花。 千湄是怕她做出什么傻事吗? 只是,要做傻事,何必倚赖这些簪环呢? 随千湄往宫外行去,过回廊的时候,恰好碰到芳云姑姑,但,芳云见是千湄,哪怕对千湄身后跟着的宫女再是起疑,在千湄取出腰牌后,终究还是侧身让了过去……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今晚,西陵夙没有翻牌,也未往仪瀛宫。 下得早朝后,便一直在乾曌宫。 确切地说,此刻,是在乾曌宫独立的小庭院中。 千湄凭腰牌进得乾曌宫,自是一路畅通无阻,也显见千湄昔日在乾曌宫,亦是大宫女。 眼下,千湄问了守门的小太监皇上的去处,欲待往小庭院时,却是碰到了守在小庭院外的邓公公。 邓公公伺立在那,见千湄带着一名宫女欲待步入小庭院,只一挥拂尘,上得前来。 “邓公公,皇上可在里面?” “千湄姑娘,皇上在小庭院中,但,眼下,姑娘却是不方便进去的。” “哦?” 那小太监仅说了西陵夙在何处,对西陵夙具体事宜除了邓公公这类近身的太监外,自是不会清楚知道的。 “汝嫣小姐今日往慈云庵礼佛,皇上特邀汝嫣小姐过来共进晚膳,现在,皇上正在庭院内相陪汝嫣小姐,千湄姑娘有事要禀皇上的话,不妨让咱家转个话。”顿了一下,邓公公复道,“可是,茗姑娘那有事?” 邓公公口里的‘茗姑娘’三字,刺进奕茗的耳中,是生疼生疼的。 然,这一刻,她只继续低俯着脸,跟在千湄身后,并不说一句话。 “不管是什么事,总是有事才要求见皇上,这事,也不方便传话。” “那还请千湄姑娘明日来罢,这会子,皇上和汝嫣小姐正在对弈,想是一时半会散不了的。” 恰此时,眉妩端着托盘从甬道那走来,瞧见千湄,止了步子,目光却是不经意地睨向低俯着脸的奕茗。 “眉妩,能让我端进去给皇上吗?”千湄也看到了那托盘,只问道。 眉妩踌躇了一下,方道: “也好,这是皇上为汝嫣小姐点的玉瑶羹。” 千湄从眉妩手里接过托盘,径直往小庭院里走去,奕茗也旋即低俯着脸跟上,邓公公虽想再拦,然,眉妩却不动声色到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纵然,那女子低着脸,眉妩是看得真切的。 且不论回宫后,发生了着些许事,但,她只要明白一点,这名女子对皇上来说,是特殊的,这点,就足够她做出刚刚的那一举动。 毕竟,伺候主子,不仅要察言观色主子现在的心情,更要预见主子以后的心情会怎样,才是最好的。 然,当千湄带奕茗走入小庭院时,复将托盘放到奕茗手中,再朝前几步,转过一圃花坛,看到的景象,却是连千湄都怔了一怔的。 庭院内除了海公公和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随伺外,再无其他下人。 小庭院的正中,那棵偌大的梧桐树下,不知何时置起一架秋千,秋千的两旁垂挂着粉色的薄纱,在这初春乍寒的夜色里,一身着淡水粉锦袍的女子纤手握住秋千的绳索,在上面悠然自得地荡漾着。 秋千荡得很高,这高,显然并非因为今晚起了风,也绝不是那女子荡秋千的技巧卓越,恰是,一淡蓝的颀长身影伫立在秋千后,随着秋千每个起落间,舒手将那秋千送得更高。 这样的景致,掩映在宫灯高悬的红光中,是旖旎的。 而那秋千上的女子,不知是因为这宫灯的缘故,抑或是荡秋千荡得兴起,小脸也是通红通红的,但,再是眼底眉梢蕴了笑意,那笑意仅是雅致地洇在那,并没有丝毫的恣意,仍不忘大家闺秀的风范。 倒是,她身后推秋千的淡蓝身影,柔声问道: “可瞧得见更远的?” “嗯,再高些,就能瞧见宣华门了呢。”女子声音甜甜的,却又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 那男子自然是西陵夙。 拥有这般甜美嗓音的女子,正是汝嫣若。 千湄不知道奕茗此刻是怎样的神态,眼角余光能瞧到的,仅是奕茗端着托盘站在彼处,安静得让人觉得莫名辛酸。 骤然间,旦听到汝嫣若发出一声惊唤,紧跟着,是娇柔接近低喃的声音: “皇上——” 原来,方才是秋千荡得太高,汝嫣若没有踩稳,眼见是要跌下秋千去,西陵夙忙上得前去,只稳稳当当地,把汝嫣若抱到了怀中。 这样熨帖的姿势,是甜蜜,亦是幸福。 而这些,都只在奕茗的耳边拂过,不留任何痕迹。 她端着托盘躬身站在那,视若无睹,跟前那俩人的恩爱。 倒是千湄上得前去,俯低身子禀道: “皇上,这是您要的玉瑶羹。” 玉瑶羹,但凡宫里有些资历的人,都晓得是极为滋养肌肤的一种甜羹,由于制作步骤并不算简单,是以,并非各宫娘娘想用便能用的,更多的时候,是来自皇上的赏赐。 一如现在,汝嫣若还没有正式进宫,今晚,却是不仅让西陵夙邀其共进晚膳,更由西陵夙陪着荡那秋千,还得了这玉瑶羹。 这般的恩宠殊荣,一如当日的选秀时,终是让人侧目的。 “端上来。”西陵夙抱着汝嫣若,将她温柔地放到一旁的石凳上,吩咐出这一句,只这句吩咐,仿似也因着汝嫣若的缘故,透出别样的柔意来。 千湄转身,示意奕茗上得前去,奕茗俯低了小脸,端着玉瑶羹行至西陵夙的身旁,却是手一抖,只将那小半碗玉瑶羹悉数淋到西陵夙的便袍上。 这样的行径无疑是忤逆的,千湄慌忙跪到地上: “请皇上息怒,这是乾曌宫新来的宫女,由奴婢负责教导,出了这样的差错,还请皇上责罚奴婢。” 西陵夙没有说话,事实上,他脸上的神色纵然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如沐春风,可眼底的阴霾,却是愈积愈浓的。 “皇上,既然是新来的宫女,您别和她计较,况且,臣女今晚用了太多佳肴,如今还不饿呢。”汝嫣若的声音轻轻巧巧在旁道,睨了一眼并不跪下,只躬身在那的奕茗,又道,“你这丫头,还不快将功赎罪,伺候皇上更衣?” “是。”奕茗仅是低低应出这一句话,千湄忙上前从她的手中接过托盘,担忧地瞧了她一眼,但,却是知道,奕茗绝不会做出过激的行为。 毕竟,这一次来到乾曌宫,是借着她的腰牌,若有什么差池,她是逃不脱干系的。 而奕茗从来就是一个为别人着想,胜过自个的人。 所以,她不担心。 眼底的担忧,仅是奕茗她对自己是否又会走一种极端。 哪怕,她并不知道,先前奕茗瞧到了什么,可,那一口血的喷出,是真实,触目惊心的。 此刻,哪怕,奕茗早拭去了唇角的血渍,她的脸色,仍是苍白得没有任何生气。 这份没有生气,随着西陵夙的不发一言,走进一旁的偏殿,也将这一隅偏殿,愈烘托处死寂沉沉来。 犹记得,曾经也有一次,她弄湿了他的袍子,当然,那一次,是她的无心,这一次,却是有意的。 而在那时,惊闻了郝荣华薨逝的噩耗。 这噩耗,不过是宫里倾讹的开端,比之她刚刚闻悉的噩耗来说,确仅是一人的逝去。 咬紧牙,因为这份咬紧,她的唇部能觉到些许的抽搐,但,唯有这样,她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先行崩溃。 殿内,在宫女奉来干净衣袍后,都悉数被西陵夙摒退,只剩下他和她二人。 他站在那,没有开口,便听得她的声音幽幽地在这殿内响起,飘渺十分: “皇上,这一次,准备瞒我多久?” 只问出这一句话,没有人瞧得到,她的十指都深深地嵌入指腹,那里,很快,有鲜血沁出,十指连心,无疑很疼,可,唯有这样的疼,才能让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问他这一句。 而西陵夙,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她用力咬紧自己的嘴唇,抬起眼睛,第一次,用一种带着决绝恨意的目光逼视西陵夙: “我早该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还会信你?” 西陵夙的眸光在触到她的逼视时,终是说出一句: “这件事,和朕无关。” 这句话,落进她的耳中,只带着承认的意味。 承认那件事,已然发生—— 再存不得任何侥幸。 “无关——那为什么,那血洗未晞谷的人呢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未晞谷?呵呵,我真是愚不可及,竟还会再一次相信你的话,现在,我只问你一句,我师父在哪……”这一句话,说到最后,竟是越来越轻,轻到几乎不可闻。 是的,血洗未晞谷。 而未晞谷的谷外布着阵法,谷内同样布有瘴气阵,纵然这阵法抵不过强攻的坤兵,但总归是可以争取到时间,让谷内的众人及时撤退。 绝不至于的来范挽帛布上的那一句话:未晞谷遭灭谷之灾,但,未发现谷主。 虽没有说萧楠已然罹难,只触到灭谷二字,却已然让她没有办法自控地血气上涌,喷出那一口血来。 是她的错,只是她的错! 西陵夙得了她亲笔写的书函,第一次去,该是去送密丹,于是,才有了那信物,只将那信物交给她,那么接下来,在谷中人放下戒心时,行的就是杀戮之事。 也唯有这样的杀戮,带着措不及防的一网打尽。 她真的傻了,倘若说,五年前,他的杀戮,是因为对她根本不在乎。 那么这一次,他的杀戮,是不是能看成,对她太在乎了呢? 至于她,就在这场‘在乎’的角逐中,成了最可笑的那一人,又一次被利用的那一人! 此刻,西陵夙的目光复杂,手缩紧成拳,却依旧是缄默的。 在他的缄默中,奕茗一步一步走近她,她的棉袍下,鲜血一路滴了过去,只这样,她撑着走到他的跟前,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凄凉的笑靥,而,她的眼底蕴起的,是一滴一滴蓄积起来的绝望: “何必躲着我,何必瞒着我,在你下令,血屠未晞谷时,这就是躲不得,也瞒不得的……” 目光凝紧着他说出这句话,一颗眼泪坠落了下来,然,仅是一滴,却再不会有更多的眼泪: “你可以杀任何人,包括我的师父,可,我竟然连杀你的勇气都没有。但没关系,我不能杀你,我可以杀——我自己……” 最后那三次,轻得只湮没在空气,在湮没的瞬间,她棉袍下的手反握,而袖笼中,藏着一支筷子,这一反握,只将那支筷子抽了出来,骤然朝自己的颈部刺去。 在她出来前,些许锋利的簪环都被千湄小心翼翼褪去的情况下,她能有的,只是这支筷子,纵然是筷子,可,速度够快的话,也是够刺穿她的喉咙。 然后,一切就会结束。 不管,爱,还是恨,都结束了。 她的命是师父续的,当师父因为她,终被西陵夙所不容后,她没有办法去做所谓的报仇,能做的,只是了断自己。 是她懦弱吧,粉饰了太久的坚强,剩下的,便只有懦弱。 但,既然因为在乎,那么,她就毁去这份,来之不易,却最终由伤害筑成的在乎罢。 而这支筷子,哪怕以极快的速度朝喉口刺去,却没有疼痛从肌肤上席来,在她刺向自己的刹那,西陵夙一只手紧紧拽住她的,可,这一刻,她小小的身体里竟是蕴积了那样大的力气,只奋力挣一下,便挣脱他的阻止,继续朝喉部刺去,这一次,速度更加凌厉,终使得筷子戳进了肌肤中,能听到肌肤被切开的声音,但,当鲜血汩汩流出时,却并非是来自于她身体里的,而是—— 来自于西陵夙的,那支筷子,刺穿了他的手心,鲜血涌出间,他却仍是沉默的。 这份沉默,加上鲜血的点缀,只让她的松开那筷子,双手捂住脸,手上合着他喷溅出的鲜血,以及她的泪水,斑驳淋漓。 “我说过,你的这条命,是我的!”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朕’,仅是一个‘我’字,复说出曾经他对她说的这句话。 “然后呢?不管你伤害了我多少最亲的人,我都要在你的阴影下活下去?” “未晞谷血洗一事,不是朕下令去做的。虽然,与朕,是有着关系,但朕答应你,定会替你找回萧楠。” 她却是摇头,摇头间,身子踉跄地朝后退去: “不,我再不会相信你……我不相信……不相信……” 看着她的样子,他知道,再如何,终究是伤到了她,他最不想伤害,却无论怎样,都护不周全的她。 可,这一次,他还是毅然起身,径直走近她,不容她逃避的,只将没有受伤的手拥住她,她想用力挣开,但,她身子撞去的方向,却是让他受伤的手涌出更多的鲜血: “相信朕!” 这三个字,凝着疼痛,更凝着不假掩饰的情愫,她再做不到决绝的挣离,一滞间,他在她后背某处穴位轻轻一点,在她又一颗泪水滑落前,已然无力地瘫软在他的怀中。 他只用一只手拥着她,哪怕陷入昏迷中,她的泪水还是很快就将他的手臂濡湿。 这些湿意顺着他的袖子,沁入肌肤,冰冷一片。 在这冰冷一片中,一个声音在殿内响起: “皇上,为什么不明说,是老奴做的呢?” “你不是希望,朕能彻底和她断去关系吗?所以,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西陵夙只单手抱住她,朝后殿走去。 那里,就是密道另一处出口的所在。 “皇上真舍得?” “朕不舍得,难道,胥司空就会容得了吗?朕不舍得,难道你就不会瞒着朕行那血洗未晞谷之事吗?” “皇上,奴才知道错了,奴才愿意一死,以谢君恩!” “你知道,朕不会杀你。朕也知道,你是为了朕好。只是,那枚密丹,对朕来说,并非是必要的东西……” 西陵夙喟叹着说出这句话,复道: “朕会和她做一个了断,但朕,拜托你一件事——” 海公公想要说什么,却是被西陵夙的目光止住,只一个字都是说不出的。 而,他怀里的女子,却是听不到,这番话的。 奕茗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在密殿的床榻上,这一次,她的四肢都被柔软的丝带所绑住,她没有去挣,因为知道,挣,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他怕她再寻短见吗? 连她的嘴里,都塞了一块十分柔软的棉布,这样,连咬舌自尽都是不能了。 她就这样躺着,直到千湄察觉到她醒了,步上台阶,跪伏在她的身侧: “茗姑娘,不得已才把您这样。但这是皇上的吩咐,奴婢也没有办法。茗姑娘别怪奴婢。” 她怎么会怪千湄呢? 只是,在千湄起身,引着俩人进来时,她知道,她心底怪的、怨的,唯有那一人。 他果然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让她醒来不自寻短见,竟是用丝带绑住她。 当然,这样的绑是不可能长久的,于是,他竟会让她的阿爹和阿娘再次入宫,甚至,来到了这。 现在,阿娘就站在那,瞧见她的样子,眼睛里微微嚼上些许泪水后,径直扑到她跟前: “我就知道,我女儿不会有事,果然,你还好好的,好好的,就好。” 阿娘的泪水一直嚼在眼眶里,不肯落下,而阿爹站在一旁,素来坚毅的脸上,此刻也是动容的。 这,无疑是最有效的法子,面对阿爹和阿娘,她即便再一心求死,却都是不能了。 “老爷,夫人,你们来了,奴婢就放心了,茗姑娘自从回了帝都,一直和皇上怄气,皇上怕她自伤,才这样绑着她,但,特嘱咐奴婢,若老爷夫人来陪着茗姑娘,就替茗姑娘松绑。” 这一番话,说得何其冠冕,可听到的人,自是分辨得出其中的含义。 阿娘的手哆哆嗦嗦地移到她的嘴边,只将那绵巾取出,语重心长: “女儿,何必和皇上赌气,再怎样,好好地回来就是好的。为了阿爹和阿娘,你都要好好过下去啊。” 她说不出任何话,只是被绑住的手用力的握紧,握紧间,才发现,彼时十指上被紧握出的伤痕,如今早已上了药,并仔细地被包扎好。 不用问,她都知道,是谁做的。 可是,在发生了未晞谷一事后,哪怕他说不是他做的,可,却也没有否认,是他手下人为之。 而这些帝王手下之人,总是识得眼色的,根本不需要他吩咐,怕早就身先士卒地愿为帝君分忧。 如此,她怎可能做到不计较呢? 只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得紧了,在阿娘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时,第一次,她抑制不住,痛苦地哭出了声音,那声音回荡在殿内,是让人心碎的。 而此刻,心碎的,又何止她一人。 太后风初初坐在关雎宫最北面的一处殿内,等待着属于她生命钟声的最后敲响。 纵然,还没有最后颁下圣旨,可她却是知道,离这最后的时间,不会太晚了。 西陵夙在前朝,仍是选择了韬光养晦多年的胥侍中,鄙弃了她的父亲风太傅。 倘若不是风念念带发修行,名义上还是翔王妃的关系,恐怕,这一次,诛杀的就不是她一人了罢。 只是,现在呢? 她没有来得及做完自己的部署,仅是要将杀害她孩子的凶手惩处,便是沦落到了末路的结局。 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啊! 她就坐在那,直到回廊外,终是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的步声,是属于宫里传旨的太监。 因着她身份的关系,没有经过审讯,就断了她的罪。 推门进来的,果是位传旨太监。 传的旨意内容,她也早猜了出来,无非是说她,居尊位,却密谋陷害胥贵姬的帝嗣,又嫁祸于他人,并反诬陷胥贵姬并没有怀得子嗣,试图混淆视听,实则是为自己脱罪。 谋害帝嗣,犯的自然是死罪,但念她是太后之尊,全她最后的尊严,只赐下一杯鸠酒。 那黑漆托盘上的酒樽,曾几何时,是她赐给胥贵姬的,如今,却是到了她的手边。 而西陵夙,哪怕她死,都没有来见过她一次。 所谓的情意,不过是假的,也是空的。 她不愿去求这样一个人。 只是,手端起酒樽,终是止不住瑟瑟发抖,难道,她就这么不做任何反抗地去死吗? 不,她不甘心! 她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只将满杯酒都泼洒了出来,这一泼洒,能听到酒溅落在地毯上,发出的咝咝呻吟声,在这片咝咝声中,殿门再次被开启,接着,走进来的,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一人。 “太后,这酒洒多了,可不好。不如早些喝下,指不定,还能求佛祖保佑,早得超脱。” 是胥贵姬,此时,她虽离小产,还没有正式足月,却仍是坐了肩辇,来到这座殿内,亲自送太后一程。 “哀家不想见你,出去!”纵然今日难逃一死,可,最后的尊严,风初初依旧执拗地想保留着。 “呵呵,太后不想见嫔妾,可太后想见的人,眼下,却是没有空来见太后,所以嫔妾,才代替皇上,来送太后一程。” 说罢,胥贵姬绕到太后跟前,半蹲下身子,只这么近的距离,她自然是眼神示意太后旁边的两名太监留意着太后是否有什么不得当的举止,以免误伤到她: “太后,你的疼痛,确是嫔妾当时不小心造成的。可,嫔妾的疼痛,说到底,却并非全拜太后所赐,可如今,哪怕尊贵如太后,还是逃不过被赐死的命,其实,假若当初,太后不那么急着去嫔妾那,又何至于如此呢?说到底呀,还是同人不同命,一样的疼痛,搁在帝王心里,终究是有轻重缓急的。这辈子,太后吃亏就吃亏在看不清局势上,但愿来生,太后能瞧清这些,可别在同一件事上,再栽一次,那就不好了。” “哀家让你出去!”风初初不理会胥贵姬的挑衅,只斥出这一句话。 “嫔妾会出去,等太后喝下这杯酒,嫔妾就走。”语音甫落,胥贵姬只示意那传旨的太监再斟了一杯鸠酒,奉至风初初的唇边,“太后,快喝了吧。” 风初初将头一扭,才要说什么时,但,胥贵姬的声音却是骤然转冷: “还杵在那干什么,误了太后的吉时,可别怪皇上降罪!” 风初初仍是拒不喝下,挣扎间,那太监手里的鸠酒竟又要洒落在地。 胥贵姬瞧得不耐烦,只让两名太监架住太后,自己亲自执起那杯鸠酒径直朝太后的嘴里灌了下去,可风初初恁是咬紧齿冠,不肯咽下那杯鸠酒,但,再怎样坚持,随着风初初接下来一句话,终告幻灭: “太后,忘记告诉你,你父亲风太傅,昨晚还邀了我父亲胥侍中在醉月楼畅饮,只说是,太后的所作所为,纯属太后一念之差,与风府可是没有关系的。你放心,我父亲大人大量,定不会记恨风府,你也大可去得安心!” 这一句话,只如剐刑一样从风初初的心口剜了一刀。 她素来知道,父亲八面玲珑于官场,可,没有想到的是,对于亲生女儿,都能在父亲的八面玲珑下舍弃。 不,什么亲生女儿,说到底,她不过是侍妾的女儿,对父亲来说,怎会有什么地位呢? 当初能舍给先帝,如今,眼见着她垮台,父亲自然是不会雪中送炭的,只想着和她撇清干系,保住自己的位置罢。 只现在,她又何曾被人这般屈辱地待过? 那两名太监狠狠地反扭着她的手臂,那手肘只像是要断了一般的疼痛,可再疼,不过是身体罢了,她的心,不会疼,那里,早就麻木了。 她的嘴,被胥贵姬用手用力撬开,只将那鸠酒灌入,即便齿关咬得再紧,可那些酒还是顺着喉部,淌落了下去。 在淌落的刹那,她的眼睛狠狠盯着胥贵姬,胥贵姬却仅是在唇边浮起妩媚动人的笑靥: “和本宫斗,哪怕你是太后,又如何?不过是先帝不要的女人!” 这句话,生生地在她剐去一块的心上,再狠狠刺下一刀——先帝不要的女人! 只是,如今的她,却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仅能任由着胥贵姬将那杯鸠酒悉数灌进她的口中。 接下来,没有预期的疼痛席卷过来,不过是,头重得,再承受不住似的,朝后面仰去。 后背撞到地面的刹那,很疼。 这份疼痛中,她陷进了一片黑暗中,最后的意识,是鼻端闻到腥甜的味道,那是来自于她口中溢出的鲜血吧。 原来,鸠酒死亡,是没有那么疼痛的。 可,终究是耻辱的死法。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她部署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展开,怎么可以这么死去呢? 然,再怎样不甘心,一切在这一刻,至少看起来是尘埃落定了。 胥贵姬眼神示意两名太监松开挟持住太后的手臂,看着曾经显赫一时的太后倒到地上时,脸上,露出了更深的微笑。 而,纵然有人以前很喜欢笑,现在,却开始有些笑不出来。 胥雪沁坐在仍旧垂挂着大红喜幔的房室内,双目不复昔日的明媚。 自嫁给闲散侯也有数日光景了,可,大婚夜,且不说闲散侯去往宫里求情后,一去不返,其后的数日,每每,也是她睡了之后,闲散侯方会上得榻来。 纵是同床共枕,但,直到现在,她还没有真正成为他的女人。 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先前,因着大姐在宫里出事的原因,让闲散侯对她有所嫌弃呢? 可,眼见着,大姐如今不但否极泰来,再过几日,即将被加封为淑妃,闲散侯的行踪却更是怪异了。 甚至于,从昨日开始,一晚都不曾回来。 “夫人,奴婢看到侯爷今日下了早朝,就往西城去了,奴婢让小虎跟着着,说是看到侯爷进了一处宅子。”贴身丫鬟小梅进得室来,悄悄禀道。 她终于捱不住,才让小梅去往宣华门外跟着的。 西城? 帝都的达官贵人大多是住在东城,西城则是百姓民居,并且,那儿并没有侯爷的家产。源于,自侯爷从岭南回京,皇上也只赐了这里一套宅子。 她颦了眉,忽然起身: “替我备马车。” “夫人,你要去西城啊?”小梅皱了下眉头。 胥雪沁踌躇了一下,抿了一下唇,终道: “备马车罢。” 不知为什么,今日一起来,她的眼皮就跳得厉害,如果不去这一次,或许会更不踏实罢…… 【冷宫薄凉欢色】孩子 帝都的民居,是古朴的粉墙黛瓦,西城的这一处民居,虽不大,却是十分安静的。 可,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份安静。 一如,这些安静,对于现在的某一人来说,恰是无法适应的。 经历过世俗的喧嚣,有些人会向往这些安静的所在,可,有些人,只会在安静中逐渐走向没落。 风初初,显然就是后者。 身上,再不是锦衣华袍,仅是民间最普通的衣裙,包括,发髻都是那么普通,纵然,有一位丫鬟伺候着,可那民间丫鬟的手艺,又怎比得上,宫里的喜碧和玉泠呢? 只如今,喜碧早已赐了死刑罢。 而她也被赐了鸠酒,她一垮台,玉泠的下场,是堪舆的,哪怕被遣回尚宫局,可,毕竟是关雎宫的宫女,这宫里,又有几个人,敢再用关雎宫的人呢? 纵然,她所犯的事,不殃及父亲在前朝的位置,可,总归,在宫内是树倒猢孙散了,总归,成了宫里的一个忌讳。 毕竟,现今宫内如日中天的是胥贵姬。 不过,再怎样,她现在还活着,活着,是不是就是件该值得庆祝的事呢? 不仅活着,当她醒来的时候,是西陵枫陪在她的床前,是不是更是件让她该感恩戴德于西陵夙的事呢? 是的,没有西陵夙,她的‘尸身’是不可能从宫内安然运都西陵枫这的。 所以,表面上看,是他赐死了她,她也成为坤国第一位因谋害帝嗣被赐死的太后,实际,恰是间接成全了她和西陵枫。 只是,这种成全,不管背后蕴含的是什么,是如今的她想要的吗? 她的唇边勾起一抹弧度,极冷极厉的弧度,在这抹弧度中,她听到回廊外有轻缓的步子走来,只从窗棂中瞧出去,桃李芬芳的院落中,是那曾经熟悉的青衫出现在甬道上。 除了那名丫鬟,也唯有他会出现在这。 如今的她,在这院落,等于与世隔绝起来。 她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她还活着,她也没有问过西陵枫。 也没有问过,西陵枫和西陵夙之间,是否达成了什么协议,才使得容她活到现在。 因为,不管是否有协议,都不会是长久的。 而从醒来到现在的两日,她的身子没有丝毫的不适,那杯鸠酒除了让她看似假死了一段时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副作用。 只在这两日内,除了重复的吃和睡之外,她变得沉默寡言。 当然,这份沉默寡言,自是落在了西陵枫此刻的眼中。 从昨晚到现在,他几乎都陪在她的身旁,哪怕她入睡,他也会陪在一旁的小榻上。 这样的时光,对于他来说,是久违的。 也因为久违,让他分外的珍惜。 可,看到她沉默寡言的样子,终是让他无法做到忽视。 但,她不愿说,他便是不会去问。 而从一早到现在,他是没有陪在她身旁的。 在这两个时辰间,他悉心做成手中的纸鸢,这才来到她的房中。 纵然,纸鸢制作得很快,却仍是精致的,源于,这是他用心去做的,这份用心,在被流放岭南的数月间,早锤炼得制作纸鸢手艺炉火纯青。 纵然,眼下不过是二月初的光景,放飞纸鸢最好的时间该是在三月,可,谁又限定说,二月不宜放纸鸢呢?只要心还能飞,那手中的纸鸢便亦是能飞得更高,更远。 这更高、更远,他知道,从来都是她心底的愿望。 所以,在以往,她最爱的,便是在宽大的苑子中,放飞纸鸢,也是那一年,瞧着她放飞纸鸢时,清澈明亮的笑容,终是映进了他的眸底,落进他的心房,再挥拂不去。 也在那时,他方发现,这名女子,不再仅仅是帝宫宴饮上,那内敛安静的太傅府千金。 而,由于她父亲是太傅的关系,平日里,却是能经常随其父亲到帝宫的书斋,于是,他和她之间是熟稔的,熟稔外,又有着说不出微妙感觉。 可惜,彼时,他并不能为一名女子,去要父皇指婚,他的母妃也不会容许他这么做。 从楠王到太子,他的太子妃是谁,从来都是母妃定下的,不止为了巩固权势,亦是要基于母妃一族的考虑。 所以,他的太子算起来,也是他的远房表妹。 后来呢? 在他迎娶太子的前一晚,眼前的女子竟是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在帝宫例行的宴饮前,来到东宫求见他,大胆表白心意的同时,请他纳她为侧妃。 她的勇气,她的坦然,在那时,更是让他将她深深的烙进心房。 只是,彼时,他是犹豫的,因为不想委屈她。也因为,他清楚母妃是希望他和表妹琴瑟和鸣的。 于是,彼时的犹豫,终究让他和她错过。 再然后,她成了父皇的宠妃。 思绪在这,终让它停住,他不愿继续去想这些带着灰白颜色的过往,仅拿着纸鸢放到她跟前: “今日的天气不错,你若觉得身子可以,我陪你到外面放纸鸢。” 他的声音说不上有多温柔,却是落进人的耳中,让人觉得舒服自然的那种。 可,这份舒服自然,却并非风初初此时要的,她盯着那只纸鸢,描画着精美的花纹,那些花纹的勾勒,是用金粉蘸染出迷离的色泽。 真美。 是她以前喜欢放的那种纸鸢样子。 但,那不过是以前。 现在,她的手执起那只纸鸢,抬起眼睛,睨向西陵枫,说出自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然后呢?” 这一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却是让西陵枫很少蹙起的眉心微微地蹙紧。 他没有应上这句话,风初初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那纸鸢: “然后,每天,只要哀——” 触到这个字时,她还是很快收了口,继续道: “我愿意,你就陪我放纸鸢,在这里,过悠哉的百姓生活,对不对?” 西陵枫依旧沉默,沉默间,那眉心蹙出了一个川字,虽然纹路不深,可,却是不容忽视地存在。 “可你还有侯爷夫人,我也总不见得能彻底和太傅府没有关系,所以,这样的生活,不啻是虚幻的。哪怕,现在,你能陪我放纸鸢,又能陪多久呢?”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在纸鸢的竹骨上拂过,竹骨很硬,这种硬,有时候,却是必须的。 正因为这份硬,纸鸢方能飞上苍穹。 也只有做到足够的心硬,才能握住更多的东西。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一早就懂得。只是,在这些之外,其实,说到底,还要靠机遇。 而她这一次的失败,何尝不是机遇没有向着她呢? “如果你愿意,我愿意舍弃这里的一切,我们一起寻一处世外的桃源,过完这辈子,至于太傅府,还有——” “还有你新娶的夫人,你也会妥善处理,不用我担心,是不是?让我来猜猜,你的妥善处理是指什么,或许,父亲早知道,我还活着,只是,名义上我毕竟是死了,自然是不能回太傅府,由你带到那世外桃源,也算是消除父亲的顾虑,对此,父亲那,其实根本不用交代。至于你那位新夫人,你当然不会一纸休书将她休回司空府,处置的法子,要么,你制造出另一场意外身亡,如此,她和你的夫妻便是彻底中止。要么,所谓的世外桃源,离帝都并不远,你同样能扮演最值得女子托付的闲散侯,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呢?” 这番话,徐徐说来,是伤人的。 可,更伤人的事,还在后面,她拂过纸鸢的手,骤然执住纸鸢的两边,骤然一撕,那精致的纸鸢就被撕为两半,再美的图案,都再是拼凑不起来。 “这些,不是我要的!” 决绝的说出这句话,她将纸鸢掷扔到地上,深深吸进一口气,不去瞧西陵枫的神色: “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才查到谋害我们孩子的是胥贵姬,而背后谋划这一切的就是胥侍中,他不止察觉我怀了身孕,也瞧出我想给这个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他,岂会容我们的孩子阻住他女儿,乃至胥府的路呢,所以,竟不惜对我们的孩子痛下杀手,这个仇,我没有报,我不甘心呐。因为,那是你赐给我最珍贵的东西,也是我亏欠你的……” 话语到最后,是哽咽的,压抑着,但却疼痛的哽咽。 不甘心的,难道只是这弑子之仇吗? 当然,有些话,不需要挑明了说,在这样的时刻,在他和她之间。 “初初,那,要我做什么?”西陵枫平静地问出这句话,他的面色,是波澜不惊的。 “枫——”风初初没有想到,西陵枫这么快就说出她想要他说的话,有些讶异,可,再讶异,她都没忘记上前几步,走近西陵枫,在眼泪将坠未坠的时候,扑进西陵枫的怀中。 这一次,他的手其实没有环住她。 而她,只顾着说出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忽视了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 其实,在过去的那些年中,她忽视的细节,又何其多呢? 只是,有时候忽视,又不被提及的话,亦是种幸福。 “枫,只要夺回本来属于你的一切,也就等于为我们的孩子报了仇,那样,无论我陪你去哪,都再不会愧疚难受了。”这一句话,说得该有多柔意款款呢。 这,不啻是她如今要的。 倘若说,先前,她有孩子可以寄托,那么在失去孩子之后,她的依赖,始终还是西陵枫。 毕竟,作为女人,她从来不指望,能够君临天下,所以,依赖,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选择。 “可,到了那时,你同样并不能光明正大地陪在我身边……”西陵枫的手甫抬起,想要触及她柔软的发丝,但,这一抬,只在空气中停住,那样的姿势,带着一种她永不会知道的凄美—— 修长的指尖,在那乌黑的发丝上,隔了一分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而他说出的这句话,确是实情。 这实情,是让风初初的身子明显僵滞的。 其实,她本不该僵滞,当初,最理想的情形,也不过是西陵枫能够代替西陵夙,如此,她的太后位置就长安久稳。 至于,成为西陵枫真正的女人,这个问题,好像,在很久以前就不是她该去想的。 当她走到太后的尊位,即便曾经不甘过,不愿孀居在关雎宫,可,再如何,都是不能转圜的。 若西陵枫成了真正的帝王,或许,她和他之间能有的,也只是让她在众人看不到的暗处不孀居罢了。 一如,曾经,哪怕她是先帝的女人,她和西陵枫之间,却也是有过那一次的肌肤之亲。 纵然,那一次,很大程度上,是她基于某种目的去行出的诱惑。 所以,对于西陵枫的这句话,虽是实情,却从来不会成为她的考虑。 她越来越现实,而西陵枫呢? 始终,仍是太理想化。 她这一僵滞的原因,也仅在于,西陵枫的理想化,是否终会形成她和他分歧的开端。 只是,这一次,不用她开口,却已然听到西陵枫的胸腔内溢出一声喟叹,在这声喟叹后,他的声音幽幽地从她的头顶传来: “只有足够强的人,才能把你拥有——这句话,其实,是对所有人说的……” 这一句话,对她来说,是熟悉的。 而,这句话,彼时,她只在拒绝西陵夙时说过。 却没有想到,西陵枫竟也是听到了? 犹记得,那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那一夜,亦是西陵枫大婚后,帝宫的中秋宴饮。 也在那次宴饮上,西陵夙一反常态地约她到了临近宴饮的亭台,对她说,想娶她为王妃。 纵然,她和西陵夙因着父亲的关系,也是熟稔的,纵然,她亦在先前就瞧出,西陵夙对她有所不同。 可,彼时,她乐于享受的这种不同,仅仅限于享受罢了。 对于她所要择选的男子,因着她倾国的容貌,因着她孤傲的心气,她必要择那人中之龙的。而当时,西陵夙只是皓王,她又怎会放在心上呢? 然,再怎样不放在心上,西陵夙始终是先帝的皇子,她不能当了面直接去驳,于是,方有了这一句话,但,说出这话时,明明仅有她和西陵夙二人,何以西陵枫竟知晓呢? 难道说,那时,他就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 毕竟,那一次为了避嫌,是约在开阔的亭台处。 后来,西陵夙为了她这句话,自动请缨出战锦国,待到凯旋归来时,她已成了先帝的皇贵妃。 手微微收紧,那时,其实,岂止皓王对她有所不同呢? 最为忽略的那一人,确是最终得到她的那一人。 犹记起,被先帝强行占有的那一晚,漫天的星星是那般迷乱了她的眼,她无助地想喊,想逃,但,先帝粗暴地撕开她身上的绫罗绸缎,将霸道的欲望狠狠地埋进她的身体,也在那时,在那座殿宇内,她看到,有一幅仕女图从纱幔后透了出来。 上面的女子,容貌和她是仿佛的,可,却并不是宫里的任何一位娘娘。 后来,她慢慢发现,先帝迄今看似隆宠的唯有两名嫔妃。 一位是已然逝去的康敏皇贵妃。 一位则是她。 她和康敏皇贵妃都有一个共性,也是这个共性,使得先帝对她们是宠爱的。 康敏皇贵妃的眼睛像那名女子。 至于她,笑起来的样子,是和那名女子仿佛的。 于是,因着那名女子,她和康敏皇贵妃,都成了先帝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得到的女人。 当她终于发现,那名女子的身份竟是先帝的堂姐时,是惊愕的。 也从那时开始,她明白,先帝对她的宠爱不过是表面上的。 她对先帝来说,仅是个替代品。 当这个替代品失去新鲜的意味时,当这个替代品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涵义,在暗处,先帝开始不再遮掩地在她身上肆意发泄。 他将那副画卷悬挂到她的寝殿,无数个夜晚,就在那副画卷下,将她临幸。 外人看到,先帝对她频频翻牌,唯有她自个清楚,这些夜晚对她来说,仅带着噩梦的意味。 而这种噩梦几乎没有醒的一天。 于是,她只期盼着尽快选秀,期待着,新选的秀女中能有相似的替代品。 可,选秀前,在先帝又一次对她施行肉体上的折磨时,她没有办法控制住,竟是在疼痛难耐时,咬了先帝一口,挣脱出来。 只这一挣脱,她朝前逃去时,被先帝狠狠拽回床榻,她的手无助地想要抓住任何可以攀附的东西,却是将那画轴撕下,这一撕,先帝勃然大怒。 宫里人,仅看到先帝怒气冲冲从她宫中出来,以为是她忤逆了先帝,却不知,其后她是被先帝下了密旨,押往行宫。 在那行宫,等待她的,是不可知的命运,或许,先帝很快便会将她处死在那。 不过是碍着选秀,才不急于处置她。 也碍着她毕竟是太傅的女儿,在宫里若不能堂而皇之地发落,于行宫,不啻是最好的处置地点。 而她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在初到行宫的那日,便托着喜碧想法子修了书函给西陵枫,在那时,她能想到的人,唯有西陵枫。 西陵枫不负她的期望,匆匆赶到行宫,却不料,彼时,她的谋算,恰是借西陵枫,实现让自个怀孕的目的。 唯有怀孕,才不仅能摆脱彼时的困境,也能让先帝在以后一段时间内暂停对她的摧残,甚至于,对她今后亦是好的。 当然,诸皇子中,或者说她愿意委身的人里,唯有西陵枫。 于是,恰到好处的示弱、害怕,加上喜碧调配的催情香功效,完成了那一夜的颠鸾倒凤。 事后,西陵枫对自己的所为是惊愕和愧疚的,可,这位看上去沉默寡言的太子,却并没有逃离,仅是抱着她,一直抱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在他紧拥的怀里快要喘不过气,西陵枫方松开她,那时,她是催他快离开的,对于这样的燕好,只需一次,就够了。 因为,她让喜碧调配的方子,是不会有失的,纵然这种违背自然法子孕育子嗣,对孩子的影响是极大的,可,从先帝绝情的发落中,她已充分地意识到,唯有子嗣才是她可以相傍的。 当然,这个相傍的意义仅在于子,而并非其他。 所以,十月怀胎后,若非是帝子,她同样是不会要的。 只是,到了那时,一切皆是水到渠成的谋划。 这些,她不会告诉西陵枫,在他的眼底,她永远仅是那般楚楚可怜,无望地爱着他的凤初初。 一如现在,她在他的怀里,微微抬起脸来,眼底的神情是让人动容的: “因为足够强的人,才能保护我,不让我再被伤害——我只是不想再被伤害……” 一颗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溅在他的指尖,他却并没有抬起指尖为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仅是深深望进她满是泪水的眼睛: “好,为了你,我会变强……” “枫……”她是欣喜的,拥住西陵枫,这一拥,她的履鞋只从地上的纸鸢上踏过,这一踏,却是让那纸鸢更加支离破碎。 或许,还有谁的心,也一并地支离破碎。 西陵枫松开她的相拥,淡淡: “不放纸鸢也好,但,这段日子,你还是需住在这,想要其他什么,我给你带来。” “你去忙,不用管我,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能夺回失去的一切——”话语至此,她顿了一顿,凑近西陵枫,“其实,只要能找到真的玉玺,就能揭穿西陵夙的篡位。” 西陵枫的神情依然是淡若清风,风初初却细细地说了下去: “你该知道,西陵夙是篡位,那个皇位本来是属于你的。由于先帝突然驾崩,才让他得逞。可,西陵夙,并没有真正的玉玺。” 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东西,不过是,有的人愈渐不在乎,有的人,却逐渐演绎成了心魔。 “在先帝驾崩的前一晚,忽传了一道密诏给我,只让我速回宫,到浮隐殿去,称那里放置着玉玺,若他万一遭遇不测,我能取得那件玉玺,将它交给你,你便需照着密函,尊我做太后。” 当她在行宫接到这所谓的密诏时,不啻是震惊的。 也在那时,她在密诏中读到了,一位老人的忏悔。 是的,忏悔。 这一辈子,先帝爱过的女子,只有他的堂姐,但,那却是他碍于伦理,不能娶的女子。 许是天妒红颜,先帝的堂姐去得很早。 在那以后,先帝寻找一切关于堂姐的影子,于是,有了康敏皇贵妃,可惜,最后,康敏皇贵妃却是决绝地选择死来离开。 后来的十几年,先帝都没有发现能替代的女子,直到她逐渐长大,先帝欣喜地发现,她的笑容酷似堂姐时,错综复杂的心情驱使下,终让他在她及笄的那年,占有了她,册封她高位后,又不时地害怕再次失去。 这样的心理,使得他对她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感情,直到这种癫狂让她撕去他堂姐的画卷,而那时,他隐隐洞悉了阴谋正在逼近,只藉此让她远离宫闱,直到阴谋彻底昭告出来,以她的身份,容易被人忽视,揭穿这个阴谋却是最适宜。 其实,先帝做这道部署,何尝不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太傅,能在前朝挟持住彼时太子母妃惠妃的势力呢? 而她,哪怕处在尊位,终无子嗣相傍,倘太子奉她为母妃,自是让她甘愿去做的。 只可惜,先帝仅猜中了西陵夙的篡位,却没有猜中,篡位的发展,不仅师出有名,还收买了她—— “可,当我在禁军护卫下由东华门入宫时,宫里已然变了天,所幸,浮隐殿离东华门是近的,而那处殿,是我先前在御花园中休憩的殿宇,回了宫,直接过去,只做换装,是无人会起疑的,先帝的安排可谓是周密的,但,当我赶到那,还没来得及查看,西陵夙就出现了,也在那时,他胁迫我颁布了假的诏书,我方知道,先帝已然驾崩。可惜,我终是晚了一步,也受了他的胁迫,不得不颁出那道假的圣旨。而你在那之后,却被流放去了岭南,直到后来隆王宫变,我曾想告诉隆王,可,他毕竟不是你,我做不到完全的信任,我只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些亲口告诉你,却仅等到了被人陷害……” 彼时,隆王宫变的情况下,她想坐收渔翁之利,又怎会告诉隆王呢? 其实,,倘若时机不到,枉说了,一旦被西陵夙提前察觉,枉送的,就是她在宫里的命。所以,哪怕对父亲,她都只字未曾提过。 可,现在,则不会有这个担忧了。 一气说完这番话,她抿了唇,放继续道: “真正的玉玺还在浮隐殿。可,我没有办法再回去查找,因为西陵夙是多疑的人,倘真的玉玺被他发现,那么,先帝的苦心就彻底没了。而,当时的遗诏上,玉玺一定是假的,包括西陵夙现在用的玉玺,也不会是真的。只要证明了这点,西陵夙的皇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以,如今,只要到浮隐殿,找出那枚真的玉玺,便是能证明一切。 其实,这番话,她并没有全说真话。 至少,在彼时,她以为这场交换,西陵夙会善待她,待到她发现西陵夙实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时,却也没有机会到浮隐殿去找那枚玉玺,或者说,即便找到了,那时都不知道该交给谁。 源于,西陵枫已被流放在外。 当西陵枫以闲散侯的身份重返帝都时,她便开始等待合适的机会,将这枚真的玉玺,再现世人眼前。 当然,为了增加胜算,首要做的,就是让西陵夙和前朝不和,在西陵夙疲于应付前朝后宫的纷争时,无疑是会忽略些许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人和或,于是,她就有从容不迫的时间去部署。 而这份不和,该从胥贵姬开始,从喜碧禀报她说,她当日的小产,极有可能和胥贵姬有关,及至风念念告诉她那个揣测时,终让她将这部署的第一步演化出来—— 只需让胥贵姬以欺君之罪去死,一来替她那未出生的孩子报仇,二来,不管西陵夙怎样发落其他人,必能使西陵夙和胥司空起罅隙。 如此,坐收渔翁之利,便指日可待。 所以,彼时,她是反对西陵枫娶胥雪沁的,不止看上去,是她吃醋,实则还是因为这层关系,她不希望,她所要倚赖的西陵枫和胥家缠上任何关系。 但,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竟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 可,时至今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当她说完这番话,西陵枫却是沉吟了一会,方道: “我明白,你也累了,先歇着罢。晚上,我再过来。” 曾身为储君的他,确实对玉玺是熟悉的,要辨别出真假亦是不难。 说完,他象征性地,在她微抬起小脸时,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转身,走了出去。 跟来的随从只在大门外候着,他出得大门,才要上车辇,却看到,巷口旁,徐徐转出来一位身着锦袍的女子,那女子的脸,有些面生,可,当那女子朝他走来,凝着他的神态,却俨然并非是陌生人该有的。 直到女子步到离他甚近的位置,他才记起来,这女子,是他新娶的夫人胥雪沁。 胥雪沁只是凝着他,试图让脸上绽出一个笑容,但,临到头,仅是让神情有些尴尬起来: “侯爷,在这啊。” “嗯,出来办点事,夫人怎么也到了这?”他的声音是淡若春风的,这层淡,让胥雪沁的声音更加窘迫起来: “我是到西城来——” 踌躇了一下,终是转了话语: “到西城来买胭脂水粉。侯爷办完事了么?” 这一句话,问得带了几分期盼,甚至于,因着这份期盼,她并不愿去提昨晚,西陵枫彻夜不归的事。 “办完了。但,一会还有些事。夫人不必等我,先回府罢。” “好。”很快地应出这声,胥雪沁咬了下嘴唇,终是在西陵枫要上得车辇时,问了最后一句,“侯爷,晚上回府用晚膳吗?” 西陵枫犹豫了一下,但,眼角的余光却是瞧得到胥雪沁的期待,对于这一名女子,嫁给他,是她的不幸: “好。” 心软,其实是最要不得的,但,他做不到郎心似铁。 “嗯,那我回去给侯爷准备。侯爷办完事,早些回来。”这一句话,带了几分喜悦说出,西陵枫早上得车辇,朝她略挥了下手后,只朝街市行去。 而胥雪沁站在那,瞧了一眼那大门紧闭的院子,旁边的丫鬟小梅低声问: “夫人,可要奴婢前去叫门?” 纵然,她要的答案,应该就在这门后,可,越是快要确定的时候,她越是忐忑了起来。 只继续将嘴唇咬紧,然后用力摇了下头,逃似地只朝自己的车辇走去。 她是胆怯的,从小在二姐光环照耀下,她的性子就养成了这样。 至少,侯爷答应今晚会回来,既然有这个意外收获,又何必去计较其他的呢? 是啊,夫君回府用餐,对她来说,竟也是今日之行的收获,当然,因着前面冠以‘意外’二字,其间蕴含的,便总归是两样了。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即便,阿爹阿娘入宫相陪后,她的手脚不用被绑在床榻上。 可,自那一日后,她的行动范围,却仅是局限在了那隅密殿中。 源于,阿爹阿娘应该并不知道,她曾被废黜入冷宫,若另一处入口在乾曌宫,那么,这隅密殿,在阿爹阿娘眼中,是西陵夙对她的殊荣。 是的,哪怕,胥贵姬一事终是沉冤得雪,但,她却仍是没有被释出冷宫。 外人只道是,西陵夙有意藉此让她的性子驯服,可背后的缘由,却是无人会知道的。 而她现在关注的重点,也绝非在这件事上。 至于两年前,她随行岭南的时候,西陵夙会颁下她护驾身亡,追封皇贵妃的旨意,显然,她不主动提起,阿爹阿娘是不会多问的。 纵使他们不知道缘由,但,毕竟眼下,她活生生地在他们跟前出现,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慰藉。 而经历过萧楠将她托付给他们一事以后,对有些事,其实看不明白,他们该能意识到,对他们来说,也是种幸福。 当然,奕茗也是不会再提起关于岭南发生的事,包括现在,她每日里,说的话,也很少。 大部分时间,是木然地躺在床榻上,偶尔会和阿娘说几句话,知道弟弟在阿爹开的铺子里帮工,一切都很好时,唇角才隐隐浮上些许的笑意。 在这样的时候,她一遍遍在心底说服自己,苟延残喘等下去,是为了阿爹阿娘,也是为了等师父的音讯。 这,该是最后一次,选择相信西陵夙。 哪怕,灭谷和他脱不开干系,可,彼时,他说,他会为她去寻回师父。 她是想信他,因为这份信,若是能兑现,至少不会让她的心陷入另一场绝望中。 可,当这最后一次选择的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只演化成一道讽刺时,唯有她清楚,心,终于开始碎裂得连她自己都触摸不到。 在心碎开的缝隙里,越来越清晰地明白,她面对的,唯有两种可能。无论哪种可能,她其实并不能寄托于让他帮她找回师父—— 一种可能,师父对他还有利用价值,是以,该是被他秘密囚禁在一处地方。 另一种可能,谷中一众人等誓死杀出血路,护得师父离开。 如果是前一种可能,那么无疑,以她如今的能力,也根本没有办法从西陵夙手中要回师父。 倘若后一种可能,显然,师父的下落,更不会让她寻到。 她要的,从来仅是师父的平安,可,如今这样的要求,看上去都成了奢求,都成了因她的错,导致师父深陷险境。 而她,除了在无计可施的等待中绝望外,再无其他。 心如槁灰,因为,找不到任何方向。 很快,在绝望中,她发现了一件更让她没有办法接受的事—— 她怀孕了。 这几日,思绪兀自陷入浑浑噩噩中,她竟是忽略了这件事,直到那一晚,夜半时分,她又在噩梦中惊醒,手无意识的相环,终是发现了这则对此时的她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的事实。 可,彼时,却是她亦想要的,不是吗? 算对了日子,加上雨露恩泽,只要她本身没有问题,怀孕,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但,现在呢? 现在这个孩子,对她来说,还有留的必要吗? 她的手瑟瑟发抖着,可这层发抖仅能掩藏在被褥下,不能让任何人瞧到。 是的,不能让任何人瞧到。 若让她现在,仍给他诞育子嗣,她做不到。 她更做不到,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后,留在这样一个什么都能利用,随时撕毁允诺的父皇身边。 一念甫过,原来,她是想留下这个孩子的。 最不期然的念头,越是代表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纵然,此时不要这个孩子,哪怕没有药物,对她来说都很简单,毕竟,才一个月未成形的孩子,只需用穴位活血法子,便是能轻易地堕去。 但,当这个孩子真实地存在于她的身体里时,她终究知道,自己做不到狠绝。 唯一能做的,就是瞒下去。 这份瞒,意味着哪怕她能克制住所有怀孕的害喜反映,却一定要在身子见形前离开这。 是的,离开! 她不能这样继续天真的希望能等来师父的音讯,天真地以为他会主动放她出宫——毕竟,在胥贵姬一事拨乱反正后,他依旧以她忤逆不驯的罪名,继续囚她在冷宫。 这份孩子,在她最不想要的时候,来到她的身边,却也给了她必须离开他的决心…… 【冷宫薄凉欢色】45 然,要出宫,必要找到襄助的力量,这层力量,如今能借助的,许是也唯有范挽。 包括,师父的下落不明,范挽的父亲该是在继续查探的,纵然,希望渺茫。 但,千湄必是将她彼时失态,是在范挽吩咐宫女送来那些布料之后发生的,禀明过西陵夙,所以,显然范挽是不可能再让宫女随意进出冷宫了,即便能进,此刻她是被限在了密殿内,再如何,除了千湄和阿爹、阿娘外,怕也是难有其他人能进来。 再者,如今她所想的,与当日应允范挽的,终起了变化。 哪怕,范挽并不会知道彼时她话语背后的意思,可,她能做到问心无愧吗? 只是,她要出宫,目前能想到,仅是这条路了。 思绪百转,耳边能听到更漏声,这一隅密殿,真正待久了,才发现,并不只是一进,旁边,另有一间小殿,现在,阿爹阿娘就歇在那间小殿,她独自睡在这张床榻上。每晚,千湄都会守在她的床前,该是骇怕她做什么傻事。 今晚,亦如是。 但,却又不尽然。 殿内除了她和千湄外,却是进来了第三个人。 纵使没有听到步子声,但,能听到那一人的呼吸声在这寂廖的殿内传来。 这,非她的听力在黑暗中会变得格外好,而是那呼吸声做不到不平静。 是他? 是他! 她的身子不可遏制的发抖起来,她最怕的时刻,终是在他一步一步的相逼下,到来。 是的,她怕! 怕曾经那些蓄积起来,不因回避而变得稀薄的爱会转成恨,因为,要彻底忘记一个人,除非是做到无爱无恨,可,现在呢? 再怎样压制,压制久了,反使那些恨意一旦**,会来得更加决绝。 她不要,不要! 这样,她将永远陷进他给她下的囚牢中,无法自拔。 但,下一秒,她的身子,竟是连发抖都是不能了。 纵不去瞧他,却是能感觉到,他在她的床榻旁坐下,紧跟着,他的手,骤然,紧紧拥住了她。 这,不是第一次,他这么拥住她。 却是第一次,在他拥住的时候,她能通过他拥住她的指尖,清晰地觉到,那里,有着深浓的悲凉传递过来。 那些悲凉是这般的浓厚,只让她在这刹那,失去了所有的思绪。 脑海中一片空白,这片空白使得哪怕他没有点她的穴,她都没有办法去做任何的反抗,仅任由他抱着,同时,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底,不可遏制地会有雾气湮上,迷糊了视线。 他将脸像往常一样埋进她的肩胛,在那里,一颗温润的泪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徐徐淌下。 她能觉到肩胛处仿似有温润的液体滑落,滑落的须臾,这些温润忽地变得那么灼烫,只让她难以忍耐起来。 而他的手愈紧地拥住她,她能觉到,他的手掌包裹着厚厚的绷带,他的声音接近低喃低低地在她耳边传来: “哪怕恨朕,都没关系,现在,让朕最后再好好抱你一抱……” 语音甫落,那抹悲凉的气氛烘托得愈加清晰起来,她的身子在这片清晰中僵滞。 思绪渐渐从空白中归拢,除了那些让她想要回避的恨之外,有的,还是那些将断难断的情愫。 她想要推开他的手,只狠狠地掐进自己的掌心,却没有办法做到毅然决然地彻底推开。 真是可悲。 在他跟前,她始终太过软弱,所以,注定,受伤的、被利用的,无论五年前,或者五年后,都只会是她! 但,即便这么抱着,她不担心,他会察觉出她有了他的孩子,纵然,这数日间,每隔三天都会有傅院正借着给她调理身子的名义进来诊脉,实则,莫过是瞧她有没有怀得子嗣吧。 难道,她怀上子嗣,就对如今的一切,有任何改观了吗? 他该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可,他不仅不给,还—— 现在呢? 试图再用这种若即若离的柔情,在她被禁了这么多日,在他自以为她能淡化未晞谷一事后,让她复对他妥协吗? 呵呵,西陵夙,不能不说,他真的很擅长谋心。 只是,对于心渐渐碎去、散去的她来说,这份谋算,终是没有用处了。 哪怕,以前的她,会反抗,会用犀利伤到他。 可现在,不会了。 她木然的躺在那,没有任何反应地无视他的存在。 但,当他其中一只没有受伤的手稍稍松开她的腰际,甫要覆到她的脸颊旁时,她却是决然地挣开,这一挣开,他的手再覆不到她,从她的眼底,在这还算亮堂的殿内,能读到的,是一种厌恶的神色。 这样的厌恶曾经也在她初随他回宫时,出现在她的眼底,可,后来,似乎一切都开始好转,再后来,其实,不管怎样努力,始终,还是没有办法转圜一些事。 “朕——” “你想说什么,是说,没有找到我师傅,还是说,我师傅已经——” 再怎样决绝,她却是说不出那一个带着悲凉的词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用说了,再多说,除了多印证一次你的虚伪,不会再有其他。”她的声音是淡然的,哪怕心底再怎样起波澜,可,她亦是知道,怀了子嗣后,最忌讳的,就是心境过大的起伏,这样,是会间接影响到胎儿的。 “朕会给你一个交代。”他低低地说出这句,终是在察觉到她的抵触后,将手放开。 而她在他放开的刹那,只在唇边浮起一抹苍白的笑靥: “交代?皇上,这场戏,还要演多长时间呢?一面演着深情脉脉,一面演着冷血伤害,如果说,这是您的在意,可,这份在意,却只让我痛苦不堪,您熟悉我的所有软肋,因为这些软肋,我哪怕活着,其实和死已经差不多了……” 说完这句,他本埋在她肩胛处的脸终是抬起,在抬起的刹那,哪怕她故意做到漠视,却仍是瞧得到,在他眼底,有须臾的晶莹闪过。 她知道那是什么,正因为知道,才让她更觉得悲凉。 一份爱,若发生在错误的时候,哪怕再对的人,剩下的,仅有满身的伤害。 时至今日,不用再多言辞的犀利,这份伤已深到了髓。 “朕说过的话,会是千金一诺……”他仓促的起身,潋滟的眸华最后凝了她一眼。 刹那,莫名的,在悲凉后,她隐隐觉得似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这层不对劲在哪。 再回神时,他早已离开这隅殿。 千金一诺,她要不起,也等不起了。 收回的眸光,恰看到,千湄站在不远处,正瞧着她,只是,嘴唇蠕动了一下,终究还是缄默的。 这份缄默,一直持续到第二日的一大早,阿爹和阿娘按着惯例过来陪她共用早膳,千湄依旧没有说太多的话。 而在千湄奉上膳点,退到一旁伺候时,阿娘看似不经意的舀粥,却是刻意压低的话语传来: “如果信阿娘,有些事,你想做,却做不了的,不妨就交给阿娘去做。” 她本来正端起牛乳要喝,这一句话,终是让她端起牛乳的手,僵滞了下来。 连阿娘都瞧出来了? 可见,她的遮掩功夫越来越差了。 “你不能出这里,但,阿娘可以。” 阿娘见她怔滞着,复低低补上这一句,旁边的阿爹亦是朝她投来坚定的眼神。 “阿娘……” 她说不出更多的话,千湄纵离得不算近,听不到这么低的语声,可有些话,却是一时说不清的。 不过只要阿娘可以暂时离开这,一切就不会太难办。 她抿起嘴唇,将牛乳慢慢饮下,牛乳很温暖,只这份温暖,她不知道,是否能温暖碎去的心。 因为,那心,毕竟是碎了,再温暖,始终也粘合不了的破碎……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华阳宫。 “娘娘,奴婢按您的吩咐,已将口讯传给了那名老妇。”范挽的近身宫女在旁禀道。 这名近身宫女,正是烟儿。 当然,所谓的口讯,传的是什么,烟儿是不会知道的。 但,烟儿显然是这宫里,她可以培养的亲信。 要培养一名亲信宫女,最初的阶段,便是在确定值得培养后,不时交代一些看似秘密,实则哪怕被人捉到,都抓不住把柄的事。 这样,不仅能让烟儿知道,自己对主子是重要的,愈渐卖力讨好,万一被人收买,她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而待到时日长久,有些事牵缠在一起,休戚相关的时候,要收买却亦是不易的。 此时的范挽纾展开纤纤玉手,独自做着茶艺。 哪怕,没有人品她这一盏茶,这茶艺实成了她消磨时间最好的法子。 太后、胥贵姬一事,说穿了,不过是成也亲信,败也亲信罢了。 听烟儿禀说完,她轻柔地斟上一杯茶,递给烟儿: “辛苦了,喝杯茶解解乏,今日,不必伺候本宫,早些歇息去罢。” “娘娘,您说哪的话,这都是奴婢该做的。”烟儿喜滋滋地接过范挽递过去的茶,还没喝,眼角眉梢都带了笑。 “这是你该得的。一会去我的妆匣选一样你喜欢的,就当本宫为你添妆。”范挽在烟儿接过茶后,便收手,只将剩下的茶叶沫子悉数撇去。 撇去间,这月余来的一幕幕便闪现出来。 当日,她应允冷宫中的茗采女,向父亲转达了茗采女的意思,并拜托父亲藉此探听未晞谷的讯息时,不料,得来的,竟是一道噩耗—— 父亲素日和未晞谷的联系,自是靠那信鸽,这一次,同样如此,但,那信鸽此次却是一去不复返,父亲隐隐觉到不太对劲,遂托着毗邻未晞谷的亲信前往谷中传信,未料,传来的讯息恰是,谷内显见是经过一场大屠杀,不止守谷的童子,乃至几名弟子都死于血泊中,可,遍寻未晞谷,却是不见谷主的踪影。 源于,那死去的弟子都只是女子,未晞谷现任谷主是男子,这点,哪怕,亲信不曾见过萧楠,终究是能辨别出来的。 于是,只传回这道讯息,父亲大惊之下,好不容易连夜托了守护的太监递了进来,她思忖再三,第二日就传去了冷宫。 这一传,似在平静的背后,终究发生了什么。 其后,她亦是被牵连了。 牵连的代价,西陵夙虽没有质问于她,却是从那时开始就不再翻她的牌。 果然,她在帝王心中的价值只是因着那一人的存在,方有价值。 纵然,对那一人的来历,她知道的不多,可却是知道,谷主的重视,于是,她在父亲眼底的价值亦是在这份重视之后。 全是因着那愚昧的感恩戴德! 一念过,她正涤洗的杯子,在她骤然握紧的指腹中咯咯作响,能听到旁边烟儿欢喜的谢恩声。 她纵然不屑,可,却还得继续这份愚昧—— 昨晚的晚膳,在烟儿端来的糕点里,她经是瞧到未晞谷枫叶的形状,在那时,她清楚,必是冷宫的那位有什么要和她说,但,碍着她如今恐也不能随意让宫女进出冷宫的缘故,悄悄传来的口讯。 于是,她仅让烟儿在今日午膳时,亲自去往膳房,只问膳房,昨日的糕点是谁做的,膳房的师父指向一人,恰是站在膳房最偏僻的角落仍在做着糕点的老妇,说是那老妇昨日做了一样糕点,她们瞧着新颖,便照做了,呈给各宫的主子。 而那老妇看到烟儿的裙裾上绘着那枫叶时,眼睛是一亮的,烟儿旋即按着她的吩咐,在称赞老妇的手艺后,借着赏赐,将一张极薄的纸条附在手心递给老妇。 纸条上,约定的是,明日子时,她会让烟儿趁宫里的祈福,往太液池旁放河灯,若有什么事要吩咐,只在那时传在河灯上即可。 当然,今**让烟儿做的事,她会原封不动的告诉父亲。 毕竟,从父亲传进宫的,关于未晞谷的噩耗中来瞧,父亲是无措的,这份无措,却是想让宫里的这位给个指示。 这份指示,她自是会给的。 一念至此,她的手再不会捏得茶盏壁咯咯作响,仅是松手,起身,凝向窗外那属于春天的烂漫。 再过一个月,中宫汝嫣若就将被迎进帝宫,而明晚的河灯祈福亦是为了中宫所举办的。 中宫,那个位置,离她真的很遥远。 这就是生来的命,她只不过是想凭自个的力量让她的命稍稍好一点,所以,再怎样,都该是被容许的。 小脸上浮起一缕笑意,她的手抚上窗棂,若有所思地眺望着那片姹紫嫣红……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奕茗的阿娘去往御膳房做膳点,自是打着奕茗的名义,只说奕茗想用些许家乡的小食,而西陵夙废黜奕茗往冷宫,却是不曾让阿娘、阿爹知道,于是,对这个要求,是允准的。 通过膳房取得联络,再通过河灯交换,奕茗的阿娘顺利将奕茗的意思传给了范挽,范挽并没有让奕茗等待太久,三日之后,当奕茗的阿娘再次到膳房做糕点的时候,便带回了好消息。 薄薄的一张帛纸,上面书写的是,在一个月后,中宫皇后汝嫣若进宫之时,就是最佳出宫时机。 彼时,宫内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在那隆重的典礼上,谁会注意那偏僻的冷宫呢? 而,以奕茗的能力,解决掉冷宫看着她的人,该不是难事。 难的就在于,脱身之后,由冷宫那段路到宫外,若被人发现,则必是会出事。 可,范挽却同时传递来了一个好消息,当晚,有一队舞龙的杂耍队会是第一支结束表样的献艺,在戌时,会经西华门出宫。 只要她出得冷宫,在通往西华门的甬道旁候着,范挽会想法子将她掩进舞龙队的道具里,如是,便能出宫。 这,看上去,不啻是周密的部署。 想不到,范挽这样懦婉的人,却是能想出这样有条不紊的部署来,这两年的宫廷锤炼,果真要活下来,就不得不为之改变。 彼时,她应允范挽会得到的东西,如今,却因为未晞谷的变故,再无法做到。 纵然,范挽并不会知道,那时她的这番安排,可,她岂能做到问心无愧呢? 等出得宫去,见了范挽的父亲,再做打算罢。 或许,她只能为范挽研制一些能增加女子吸引力的香膏做为补偿。 可,终究不过是补偿罢了。 有些事,之于补偿,是无用的。 “阿娘知道你心里苦,阿娘能为你做的太少。” 阿娘是趁着歇灯前,将范挽的帛纸给到奕茗,瞧见她颦了一下眉,能说的话,却仅是这一句。 有些事,她不会去多问,一如,奕茗让她传的讯息,她也不会多看。 多问,不啻是让奕茗再痛苦一次,多看,她亦是帮不上什么忙。 纵然不是亲骨血,纵然只相处了三年,母女的情意,是灵犀相通的。 而她能瞧得懂,奕茗的痛苦,而她能做的,真的太少。 奕茗摇了摇头,抬眸瞧向阿娘,轻声: “有阿娘陪女儿在宫里撑过这段日子,女儿已觉得大好了不少。但,弟弟始终还是需要阿爹阿娘的,过几日,你们就出宫罢。” 阿娘从她的话里能听出背后意味,可,一如她方才所说,即便怎样,她能帮到奕茗的却是太少。 如今,或许远离宫闱,再想法子远离帝都,彻底不让奕茗牵挂,是她唯一能做的吧。 今晚,月冷星疏。 人心,亦渐渐疏离。 这一切,都阻不过日子的缓缓流逝。 流逝间,不仅在宫内暗潮涌动,宫外,同样如此。 风初初独自站在院落中的梧桐树下,这大半月,每日里,除了中午,西陵枫会过来,每晚,却都不会再陪她了。 哪怕,这些日子的相陪,越来越让她觉到,西陵枫好像有些什么地方再不如从前一样,但,细细品味,又似乎和往昔一样对她是温柔的。 那些许的不对,反是让她说不出,究竟不对在什么地方,可能是越接近部署的实施,心底,越发忐忑的缘故吧。 然,或许,不对的地方是在,这月余,他对她始终守之于礼,即便,这样的君子行径,是让大多数女子会动容的,可于她来说,反是不能做到心无芥蒂。 而她现在又不能和他为了这,起任何的争执,源于明晚,就将是西陵夙迎娶汝嫣若为中宫,一切在明晚,也许同样将是另外一个开始。 覆灭,或者重生的开始。 今日中午,她执意让西陵枫今晚务必要来,只说是为他饯行,预祝他明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所以不管怎样,她知道,他会来,而她也是这月余来,对镜化了精致的妆容,第一次着上一件绯红的裙衫。 这一晚,西陵枫并没有迟来,月上柳梢的时候,那抹青色的袍衫终是出现在院门的彼端。 她没有迫不及待的迎上前去,她知道,她怎样的姿势是最美的,是以,现在,她只将那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稍稍侧了身,凝向他,然后伸手,将脸颊旁的一缕发丝捋开,那一低头的温柔,是让人心动的。 而他的声音响起,亦是温柔十分: “看上去很丰盛呢。” 这一语,自是对着石桌上的菜肴。 她笑得明媚,略低了脸: “明日过后,这些菜肴恐怕就再是入不得你的眼了。但,这些,都是我今日亲自下厨做的,只希望你莫要嫌弃才好。” “明日过后,我还是会记得今晚这一顿的……”他的声音虽仍是温柔的,但在温柔外,俨然添了些其他的情愫,只可惜,她是没有听进去的。 仅是执起酒盏,为他满上一小盅的薄酒。 频频地劝酒,但又不至于饮到醉意醺醺,只微染上醉意,那看出去的人或事便是迷离又暧昧的。 她瞧着他在她的劝酒下,愈渐醉去,待到酒过三巡,西陵枫原本略有苍白的脸色,被这薄酒醺得起了些许的红晕,只笑着扶起他: “侯爷醉了,今晚不妨歇在这罢……” 这一句话,莺声燕语,听来是悦耳的,她身上熏了好闻的香料,这种香料就仿似小孩子的手,一撩一撩地,只让人的心底,都觉到难耐起来。 西陵枫是个男人,并且还是个正常男人,对于这样的撩拨,又岂会没有感觉呢? 可,在她扶着她,将要步入那房室内时,他的步子却是毅然地止住: “我确实醉了,明日还得尽早入宫,还是不叨扰了……” “枫——”她轻轻唤了他一声,阻住他接下去要说的话。 此时,这院落内,唯有她和他二人,那名小丫鬟早在上完菜后就被她摒退了出去。 而他的随从又在大门外候着。 所以,再没有人会看到,也没有人会打扰到他们。 所谓的‘叨扰’,其实说的,只是她叨扰了他罢? 她素是敏感的女子,这两个字落进耳中,让她再做不到淡然,手下意识地愈紧地握住他的臂端,唤出这一声,带着楚楚的味道: “你真的要走?” 西陵枫顿了一顿,目光却没有瞧向她: “等明晚后,我再不会走。只是为了明晚,有些部署需要再查验一遍。” “是这样——”风初初沉吟了一下,复道,“早知道,就不让你喝酒了。要不,我给你再去煮碗醒酒汤吧?” “不必麻烦了!” “不,等我一下。”风初初明媚灿烂的一笑,将他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在这明媚灿烂的笑靥里,他是有片刻恍神的,依稀间,似又回到了那青涩无忧的年代,她也是这样纯粹地笑着,明媚的笑意只将那高飞的纸鸢都沾染得灿烂无比。 于是,他不再坚持立刻离开,只在那石凳上坐下,夜晚的风徐徐吹来,将他的袍裾吹起,也将过往都一一吹拂过眼前。 若只如初见,他忤逆母妃,执意娶她,或许,一切都会不同罢。 但可惜的是,在彼时,他终究是错过了她,也使得她其后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 哪怕,看到她变成如今这样,他做不到鄙夷,有的,只是愧疚。 是他彼时的懦委,造成她今日的局面。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已然捧着一杯茶走了过来,她煮得很快,茶甫入口,甚至还是烫灼的。 但他没有吹一下再喝,而是一饮而尽。 这份烫灼的茶从喉口一直烫到心底,能让他清楚地知道,心还是在的。 那里,会为一个人疼痛,也会为一个人柔软。 而她,显然没有发现茶是这般烫,毕竟,那瓷的隔热效果十分之好。 这些细微地方的忽视,亦只说明了,所有的一切,仅是看上去的似是而非。 “再坐一会?”她接过他喝光的茶盏,轻声问了这一句。 他踌躇了一下,终是颔首。 她轻柔地笑着,将那茶盏搁到一旁的石桌上,只俯下身子,将小脸枕在他的膝盖上。 哪怕今晚,没有如期,让他要她,可他刚刚说了,明晚之后,他便不会再走了,这对她来说,无疑甚是欣慰。 她现在要的,也仅是如此。 俯上的瞬间,她能觉到他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发髻,这样的感觉是静好的。 这份静好,是她这么多年来,逐渐失去的一种感觉,在今晚的不期而至,只让她觉得,昔日所受的磨难,终会随着明晚的到来宣告结束。 无论是胥司空父女,还是瞧轻她的父亲,会为彼时对她的所行付出代价。 到了那时,她仍旧可以以太后的面目出现,毕竟,对西陵枫来说,这无疑仅是一次拨乱反正,至于她怎么活下,大可说成是西陵枫一人的巧手安排,而再不用牵涉进西陵夙。 这么想时,她唇边的笑意愈浓,一直紧绷的神经也开始放松,只俯在西陵枫的膝盖上,就这般沉沉地睡去。 西陵枫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时,知晓她已然入睡。 他停止摩挲她的发髻,又怕惊醒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方小心翼翼地将睡熟的她抱起。 其实,他的腿一直是不方便地,这几年虽然不似开始那样瘸拐,还是使不出多大的力,这是那次宫变留下的痼疾。 而这一刻,他还是坚持着,尽量平稳地抱着风初初,步入里面的房室。 将风初初小心翼翼放到房室的床榻上,起身的刹那,他还是将吻,轻柔地烙在她的额际。 冰凉的吻,轻轻柔柔地烙在那,她的肌肤是温暖的。 这份暖意,在明日到来前,终是让他的心轻触微温。 而她,不会知道……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迎娶汝嫣若的仪式是繁琐的,整座帝宫也因着这桩延迟了两年的喜事变得分外热闹。 冷宫,亦是破天荒地悬挂上红红的灯笼。 当然,这些,在密殿的奕茗都是瞧不到的。 她的阿爹阿娘借着家里有事,早在十几天前,就请辞出宫回府,许是她的精神状态开始与常人无异,西陵夙恩准了阿爹阿娘出宫回府。 而这十几天中,那支碧玉箫也被千湄带到了密殿中。 如果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吹响那支箫,可她却并没有去吹,更多的时候,只是用手摩挲着那箫,然后陷入沉思中。 很快,便捱到五月初五这一天,因着春日将尽,衣裙也越来越宽松,不多时,她略见显形的小腹便是要遮不住了。 只是,倘若今晚能成功,那么,这个问题是无需去担心的。 晚膳时,千湄如常地奉上今日的菜肴,依旧是精致的,哪怕,她‘没有’身孕,在这里的用度,却是比宫里的嫔妃都要来得好。 她执起筷子,甫用了一筷菜肴,却忽然眉头一皱,将筷子放到一旁,神色有些痛苦。 “姑娘,你怎么了?” “不舒服,这菜的味道好像不太对。”她指了下跟前的那碟白玉七宝。 千湄有些疑惑,这碟菜她是试用过的,按理,不该会有什么不对啊,虽这般想着,还是执起筷子,尝了一小口,味道是如常的,当她欲待放下筷子,说些什么时,却是看到奕茗对她微微一笑,接着,她身上某处地方忽然一疼,紧跟着,便失去知觉,栽到了地上。 这密殿的好处正在于此,除了千湄外,不会有闲杂人等进来,她迅速解开千湄的宫女衣裙,只将自己的裙衫和她的对换,而千湄被她封了睡穴,该会沉睡十个时辰,方回醒来。 十个时辰,对她来说,确是足够了。 匆匆换好裙衫,她端起托盘,按着规矩,现在,她是需要把托盘还到候在殿外的膳房太监那边,而对于从密殿去到冷宫的那个入口,她是不陌生的。 很快走出密殿,果然有一太监打扮的人在破败的殿门口候着,她以更快的手法,将那太监的睡穴点去,接着,不顾避嫌,只脱下太监的外袍,再次换上后,托着盘子,朝殿外行去。 一路行去,冷宫内,见不到闲杂人的,而她对冷宫的回廊并不熟,全靠着阿娘之前凭记忆绘下的地图,才没有绕歪路的走到宫门口。 那里,照例守着禁军,所幸没有碰到芳云姑姑,这些禁军对她来说,是不足为惧的,毕竟,没有一名禁军会记着刚刚那名太监的样子,何况,此刻,他们还在侧耳听着宫里传来的喜乐。 她只俯低了脸,凭着腰牌出得冷宫,冷宫前的甬道,树荫浓密阴冷,走了大概半盏茶的路,她便将托盘放到树丛中,就着昏暗的宫灯,朝西华门走去。 冷宫本来地处西隅,过去顶多半柱香的功夫,但,由于怕被人认出,她走得还是很小心谨慎,好不容易,快走到离西华门不远的甬道时,骤然看到一青色身影的闪过,那身影,纵是那样快从树荫间掠过,她却是瞧得分明的。 师父?! 思绪中只拂过这一念,让她不由自主地朝那身影跟去。 她的轻功素来是好的,没几下,便跟上了那青色身影,也因为跟上,她能瞧得到,那青色身影的脸上,戴着没有任何五官的面具。 是师父! 真的是师父! 而,也在这时,那青色身影终是停了下来,只站在一处枫叶树下,春天的枫树,不会有火红的叶子,可,恰是和他那青色的身影更为契合,他站在那,仿似在凝着她,又仿似仅凝着未知的某处。 “师父……”这一刻,奕茗是做不到震惊和淡然的,真的是师父吗? 应该是,那样的身姿,那样的面具,那样的轻功,仅会是师父一人。 她朝他走过去,却看到青色的身影不动声色的朝后退了一下,接着,是师父的声音飘渺地传来: “我没有想到,你为了他,竟会背叛未晞谷,茗,你让为师太失望……” 这句话,纵然飘渺,却狠狠地砸在她的心口。 “师父,我……” 只说了这三个字,她的声音嘎然消失在空气里,她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 是她的错,是她修了那份书函,导致了这一切! 纵使,她的目的为了送那所谓的密丹,可,或许,连那密丹都是假的! “全谷二十条性命啊,茗,你让我心寒,可,为师做不到亲自惩处你,只能就此断去你我的师徒情谊!”青色的身影喟叹地说出这句话,骤然就要转身离去。 她的师父,哪怕她犯下这般滔天的罪责,竟都是不忍杀她。 而以她如今犯下的罪孽,死一万次都是不足惜的。 她说不出任何话,只怅然地上前,蓦地跪伏在地: “师父,徒儿错了,请师父赐徒儿一死。” 青色的身影,只是轻笑出声: “赐你死,难道就能让未晞谷的人都活过来?你毕竟是为师唯一的徒弟,为师不会杀你,只愿你迷途知返,莫再和那样手沾染鲜血的帝王在一起,这是为师唯一的心愿!” “真的是他做的……”她的声音是虚软无力的,在这样的时刻,眼底却是干涸一片,只将手无力地撑在膝盖之上。 “他始终容不下未晞谷,容不下为师,认为为师是他的心腹大患,竟不惜将那假药奉上,可惜了你香芒师叔……” 果然,果真! 手指用力地嵌进指腹,她能觉到腰际系着的碧玉箫,此刻,是那么清冷,只将过去那些许残存的温情都一并的散去。 这份冰冷,逐渐蔓延到她的五脏六腑,甚至于,连那孕育着生命的小腹都能觉到刺骨的寒冷。 低垂的眸华,不敢去瞧师父,只盯着地上那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却是看到,那黑色的投影翩然地就要离去。 也在这刹那,她听到隔着枫树前的一小簇冬青,传来一太监的声音: “谁在那,胆敢惊扰御驾!” 御驾? 难道,隔着冬青的甬道是西陵夙御驾今晚会经过的地方? 来不及细想,那青色的身影已然掠去,只留下她跪伏在地上,而那名喊话的太监却是越过冬青,奔到她旁边: “你是哪宫的,鬼鬼祟祟在这!” 旋即,在瞧到她的脸上,不由惊唤了一声: “茗姑娘!” 那太监,恰是邓公公,只是今晚,她的思绪在师父出现后,百味交缠,却是连邓公公的声音都没有听出。 唇哆嗦得厉害,也在这时,她终是看到,师父已然离开,而在她的跟前,有一片薄薄的荧光闪烁着。 那是什么,她清楚。 此刻,她也能觉到,只隔着冬青,西陵夙的眸光必定是阴鸷的。 或许,这一切,真该到了了断的时刻…… 【终章一】由爱故生忧 薄薄的荧光是什么,她很清楚。 那是未晞谷内所有人都会有的一张铭牌。 在每个人正式被纳入谷时,会由谷主将这铭牌收到谷内的竹堂中,只有在正式脱离未晞谷的那天,这枚铭牌方会交还给那人。 所以,现在,师父将这铭牌放在那,只有一个意味—— 师父终是不要她了。 就在刚刚,在邓公公喊出那句话后,师父翩然离去那一刻,她能听到师父的传音入密: “好自为之……” 这简单的四个字,只让她的心碎开成粉末后,骤然随风散去,再觅不到踪影。 不过,她总算能瞧到,师父终究是好好的。 她没有问密丹的事,因为问与不问都没必要了。 不管那密丹是真是假,也不管是否因着那密丹,师父才会转好。 都不能成为她宽恕自己的理由。 因为,师父如今安然地站在她跟前,话里行间,已再再昭示了一个事实——师父,是在那一众无辜牺牲的谷人以及香芒师叔的保护下,才逃出了山谷。 亦因此,未晞谷那二十余条性命却是不在了,包括香芒师叔。 所以,她根本不能原谅自己,而师父不忍惩处她,只让这份无法原谅变得愈加难耐起来。 师父口中说的迷途知返,于她,还能返吗? 只这好自为之,她又该如何去为之呢? 仅是下意识地在邓公公上得前来,将那片荧光的帛片收到袖笼中。 在冬青丛外那如刀锋一样的目光凝注下,邓公公伸手将她扶起,似是得了吩咐,亲自带了两名宫女,将她带回冷宫。 今晚,没有逃成。 不仅没有逃成,还西陵夙撞个正着。 看上去,不仅狼狈,只将自己陷入了更糟糕的境界。 但,至少,她瞧到了安然无恙的师父。 至少,证实了,未晞谷的事,不论西陵夙怎样狡辩,都是和他有关。 而她呢? 在这数日里,竟让自己去试图相信他,在相信中等到绝望—— 相信? 她想,这一辈子,最大的错,就错在,信了一个不该信的人两次! 所幸,她没有来得及避入舞师队,是以,这一次逃离宫闱的失败,不会连累到范挽。 这,就好。 在奕茗踉跄地转身离开,随伺在西陵夙身旁的海公公,瞧着西陵夙愈渐阴暗的面庞,在那红色喜服的衬托下,只让他觉到这位帝王周身都开始笼罩起一股肃穆的气氛。 原来,是要经由这条甬道,从行礼的寝殿通往晚宴的殿宇,却不曾想,会在这碰到那本该冷宫中的奕茗。 她只掩在冬青树后,加上刻意换的太监服,不难猜测出,她是要借着今日大婚的时机,趁人不备,逃出这帝宫。 若非刚才有荧光一闪,邓公公按着规矩走在前面,许是,就真的,错过了这一幕。 在他大婚的今晚,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脱离他。 哪怕,他再对她说出怎样多的话,都止不住她要逃离的步子。 她说他瞒她,骗她? 那她对他,何尝是坦白的呢? 他要的,并不多,要的,只是她能陪在他身边,哪怕,仅是这不多的时日,可她却都是不愿的。 而,她执意离开这宫闱,即便这帝宫对她来说,险象环生,但,她这般贸然地去到宫外,难道,就能得到周全吗? 看着她木然地任由邓公公送回冷宫,他坐在帝辇上,红色的袍袖微微抬起,五彩云纹绶带后,系着的,纵是如意荷包,可,在这荷包内,却是别有乾坤。 这番别有乾坤,只在此时,让他嚼到一抹疼痛,手抚上胸襟处那金龙铜睛的位置,那里,疼痛得快要让他窒息。 接下去的宴饮,很是隆重—— 与宴的,不仅有坤国的达官贵人,还有诸国的使节,而在这样一件盛大的纳后仪式上,他清楚,有些事,始终不会是表面那般简单,暗处,永是波涛汹涌。 一如现在,他睨着她远去的地方,声音阴鸷: “起驾冷宫。” “皇上,晚宴的吉时是在半个时辰后。”海公公躬身禀道,话语间,带着明显的阻意。 “起驾冷宫!” 他只复说了这一句,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威仪。 外人看起来,仅是他对她私逃的不容,这,反是一个更好的契机。 源于,再怎样心中有些许的不忍,今晚,许是都不得不让他提前做出一个决断。 此时的暗黑一片的天际,因着吉时将近,开始燃放璀璨夺目的焰火。 若泼墨一样的暮空,只烘托出焰火的绚丽,那些焰火在最高处绽开,接着,细细碎碎地浮漾开去,仿若那七彩的苏锦,光彩流离间,从半空里直泻下来。 若不是这焰火的燃放,即便,甬道旁悬挂着更多的宫灯,这座帝宫都会很快被四面蕴升的黑暗所吞噬。 可,即便如此,属于夜的黑色,还是在焰火绽尽后,逐渐地笼了过来,只将一座孤落的宫殿锁起。 那是冷宫的所在,在这样喜庆的日子,哪怕悬了大红的灯笼,依旧清冷的冷宫。 此刻,她跟着邓公公走向那最偏僻的一进殿宇。 身着太监服饰的她,只将蒙头的头巾被除去,如瀑的青丝便散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边的脸,也将精致的面容,大部分都蒙进了一层阴影中。 那进殿宇是漆黑一片的,源于,唯独这处殿宇先前就不曾悬挂过红色的灯笼,仿似刻意避开。 当然,这背后的用心,有的人确是视而不见的。 此刻,在这漆黑一片中,她漠然步了进去。 她早就习惯了黑暗,唯有在黑暗里,能不去看清一些事,如此,或许也是种幸福。 可,今晚,在这殿宇内,却并不能继续保持漆黑一片。 邓公公提着宫灯,很快便把那一隅殿宇照亮,这一照亮,除了能看到殿宇的败落外,还有,那触目惊心的血。 是的,血。 那血只把殿宇内大半的地方都染成猩红一片,循着血的来处瞧去,那些血来自于千湄的身体,她的胸前,满是鲜血,那里,插着一支磨得极其尖利的筷子。 那筷子深深刺进她的心口,涌出来的血把奕茗离开前给千湄换上的那袭棉裙都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现在,那血早停止了汩汩流动,只是,渐渐晕染成没有生气干涸。 奕茗的神思在这一刻,从恍惚的状态归拢,她下意识疾奔了两步,手焦虑地覆到千湄的手腕时,已然发现,那里,不再有任何的脉搏,纵然,千湄的肌肤仍是温润的。 千湄,死了。 死在这隅冷宫,死在本来囚住她的殿宇内。 从那筷子深深刺入心口,以及那棉裙仅是匆忙地掩在千湄的身上,只让人瞧出,该是她蓄意逃离所为。 而,这样的罪名对她来说,不是重要的,重要的,仅在于,千湄死了。 死在一场同样是蓄意陷害的布局中。 是的,蓄意陷害的布局! 只因着千湄的死,她的思绪骤然有些许的清明。 哪怕,没有遇到师父,她恐怕也是逃不出这帝宫的。 指尖瞬间冰冷。 在这宫里,始终不论是谁都保持不了最初的本质,为了那所谓的帝王恩宠,人心,实是叵测的。 只是,帝王的心不会因为她的叛离,就能空出任何位置给其他人。 可惜,能筹谋出这样陷害布局的人,却是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是看不透的。 在这宫里,又有谁能看透呢? 不到心死的那一天,谁都看不透! “啊——”邓公公在她身后唤出这一字,亦是震惊的。 接着,她能听到,有一沉稳的步子朝这走来。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和着,远远的,一阵一阵喜乐声传来,是那么地不和谐,在这样的夜晚。 她听到他冰冷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你,果真忤逆难驯!” 那冰冷的声音仿似让千湄的尸身都迅速冷却。 她的手从千湄的手腕松开,只这一松开,却骤然发现,千湄的手心握着一样什么物什。 在起身的瞬间,她的手将那物什很轻易地就握到了自个的手中,恰是萧楠昔日给她的令牌! 能自由出入这帝宫的令牌。 千湄竟一直给她收着,今日却握在手心,显见猜揣出什么,要给她吗? 千湄!千湄! 倘若不是她点了千湄的穴位,千湄根本不会这样毫无反抗地惨死吧。 是的,这样的姿势分明没有反抗,就被那筷子刺进心口,一击毙命。 所以,不管是否是别人的部署,终究,是她的错在先! 可,千湄呢? 当时想着的,却是要给她这枚令牌…… 本来以为早碎去,再不会疼痛的心,此刻锐疼地让她再撑不住,那令牌下意识放进袖笼的刹那,他红色的袍裾已走到她的跟前,她的袍袖收起,那支碧玉箫,也在这一刻,映进了他的眼底。 他逼近她,伸手只要将那支碧玉箫要夺过来,她的手旋即握住那箫的顶部,亦是不肯松开。 “撤手!” 他的声音愈渐冷冽起来: “再不撤手,休怪朕不怜惜你!” 她紧紧握着,丝毫不松,这一用力,那玉瓷一样莹白的肌肤上,顿时现了些许的青色脉络,落进他的眼中,只让他眸光一紧。 她竟瘦陈成了这样。 哪怕彼时抱住掩在宽大的棉袍中的她,都能觉到她的消瘦,可不过隔了数日,她显然是更加消瘦了。 而此时,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死死地抓住碧玉箫的顶端,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来没有瞧到过的一种木然。 一种接近死寂的木然。 他的心底,掠过一丝不安,可,现在这样的时刻,僵滞下去,才会引起更多的不安。 于是,他脸上的怒意更盛,拂袖一挥,本是要撤开她的手,未曾想到,她的手却在这时再没有力气握住一般,就似飘絮一样被他挥开,她的身子旋即狠狠地撞到殿内唯一的几案上。 她没有吭一声,也因为没有吭声,能清楚地听到,她撞到破败几案上的声音是沉闷的,紧跟着,是她捂住小腹,汗意涔涔地跌坐于几案前。 那太监的褐色袍子下,有蜿蜒的血迹蔓出,那么细细地蔓出,仿似谁的心口,被戳进一刀,然后,那些积压着的血,便是收不住地蔓出,蔓出,蔓进他的眼底,刺入心中。 他总以为,这一次的了断,再不会有任何的牵缠。 可,当看到,那蜿蜒的鲜血蔓出事,心口那本来强自压制住的疼痛,却象一根极细的丝线牵扯在那,每一次的心跳,都只牵起更痛的感觉。 她,注定是他的劫! 她,竟怀上了他的孩子! 可,这道消息,显然是她瞒住他的又一桩事实。 他不知道,她怀了身孕,也因为她怀了身孕,只将今晚他临时的安排悉数打乱。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和他的孩子—— 看着那些鲜血细细地蔓出,第一次,他的思绪空白成一片。 现在,她的手终是撤开了。 他的手里握着那支碧玉箫,那冰冷的箫声,只让他唤出一句话: “快传太医!” 死寂的沉默后,她抬起眼睛,那里,是比这氛围更加死寂的肃杀。 她仅从齿间迸出唯一一句话: “西陵夙,何苦逼我恨你!” 只这一语,外面,忽然垂落倾盆大雨,那些雨,下得真大啊,将燃放的焰火悉数散去,伴着隐隐的春雷声,是坤国今年,第一次的春雷响动,也炸响在他和她之间。 他想抱起她,可她却是捂住腹部,朝后面退去,败落的地上,分不清,是谁的的鲜血,能见到的,唯有她棉袍底部因着这退去,只沾染上,更深的血渍。 她的唇瑟瑟发抖着,然,却再不说出多一句的话。 他不容她的拒绝,甫想抱起她,放到床榻上去,可在他的手刚触到她的手臂时,她却是张开嘴,在他的手上狠狠咬下一口,那一口,咬在他刚刚好起来,曾经受伤的手背。 由于,今晚是他的喜宴,所以,本来手上的绷带还没有到拆开的时间,却是提前拆了,这一口,等于咬在那旧伤的位置。 她没有想到,他不去躲开。 所以,这带着决绝的一咬,咬下去的时候,很快,齿间就能觉到腥甜的味道,这些味道是那样的浓重,和着他特有的气息,只让她终是没有办法继续,松开口,从喉口间,仅能听到,那声嘶力竭的一声: “啊——” 这一声,在冷宫响起的同时,却不会让更多的人听到。 因为,那雷声,太响,太大。 因为,今晚,帝宫的变故,亦是巨大的。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若凰宫。 汝嫣若端坐在那雕刻着金色凤凰的床榻上,唇边是抿笑的。 经过一日繁琐的礼节,终究西陵夙带着她步入了这座中宫皇后的殿宇,然后,在他柔情款款的揭开她大红的盖头时,那么一瞬,她的心底,是甜甜的。 从选秀到今天,这一步步走过来,其实,并不全是她的本意使然,可却是她不得不去做的。 包括,勤学箫曲。 纵然,箫曲是彼时帝宫的一种没有明说的禁忌,但也因为禁忌,方能与众不同,出奇制胜。 身为太师的女儿,从小,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入宫,哪怕,宫里的生活,并不尽如人意,只是,却是必须要走的路。 而西陵夙是俊美无俦的,这份俊美,她理该去心动,毕竟,那个少女不擅钟情呢? 说到底,她也只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罢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还是—— 不愿多想下去,敛了思绪,听着窗外,仿似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她颦了下眉,这样的日子,下起雨来,还是带着惊雷的雨,终是让心底起了些许的咯噔。 “娘娘,奴婢替您放下窗幔吧?”贴身丫鬟流水哪怕汝嫣若进宫,因着皇后的尊位,都得以入宫继续伺候,此刻,流水轻声禀问。 流水伺候汝嫣若多年,自是知道小姐的秉性,小姐喜什么,不喜什么,可谓是门儿清,譬如,小姐犹不喜的,便是那雷雨的天气。 汝嫣若扶了下凤冠,掀开凤冠前垂落的珠子,睨了一眼殿外,那亮白的闪电划过苍穹,是触目惊心的。 虽然,以前会害怕,现在,却是不会了。 “不用了。” 吩咐出这一句,眼下,她要做的,只是在若凰宫香汤沐浴,换下繁琐的礼服,着轻便的喜服后,等时辰到,由这儿,往宴饮的朝华殿去。 瞧了眼更漏,却是快到宴饮的时辰了. 也在这时,忽然,听到殿外传来细碎的步子,接着,是陪同她进宫的老嬷嬷进得殿来,甫进殿,那老嬷嬷就摒退四下的宫女,只留下流水,才凑近她: “皇后娘娘,皇上去了冷宫!” 这一语,禀得极轻,却让她的指尖轻轻地颤了下,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眉尖稍稍扬起,那老嬷嬷自然看的懂她的神情: “娘娘是现在往宴饮殿去,还是等皇上先过去了,再去?” “现在就去罢。”汝嫣若仿似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 “娘娘,那冷宫里住的果然是妖精呢,您瞧,皇上和您大喜的日子,明明该在乾曌宫更衣后就往朝华殿去,却趁着这空子,过去瞧她,天知道,又使了什么法子。” “流水,这些话,在宫里,是说得吗?”汝嫣若颦了眉心,斥出这一句。 有些话在这宫里是说不得的,有些事却是这宫里哪怕心里不舒服,却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只是,偏在这时,发生了这些许事,对于她来说,怎可能做到不计较呢? 她知道,父亲对她的心思,也知道,这是她作为太师女儿的使命。 可,眼见着,西陵夙对她的情意,或许不过是基于父亲份上,不得不演绎出来的神情吧。 这样的日子,真是她要的吗? 在流水低声赔罪声中,她缓缓起身,朝殿外行去: “时辰差不多了,起驾朝华殿。” 打雷的天气,她最不喜欢出去,可现在,却不得不上凤辇,朝今晚的宴饮朝华殿行去。 那里,不仅有文武百官,还有各国使节,也包括后宫的诸妃。 当然,后宫的诸妃,并不会包括玲珑。 现在的玲珑,只缩在黑漆漆的一处地方,双手紧紧地蜷缩起,纵然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她却仍能觉到,那手上的鲜血,也能觉到,这些鲜血黏腻的缠绕在指尖,好像一张无形的网,束缚住她的所有,而她在网中苦苦挣扎,却挣不脱。 其实,她不想杀人的,一点都不想。 可,好像被人催眠了一样,将自己的贴身宫女打昏,翻出了宫墙。 兰陵宫是被尚宫局以疫病之说封了起来,除了宫门外守了两名禁军外,连伺候的宫人都仅剩下两名。 于是,轻而易举地,她便能翻出宫墙去。 当然,谁会想到,在这样大喜的日子,她会逃离呢? 而她,彼时的动作,全然不受自个的控制,她的思维意识,也仅到翻出宫墙后的一瞬。 等恢复过来时,仅看到,手上沾满鲜血地站一处破落的殿宇,跟前的地上,是一名扑俯倒在败落殿宇内的女子。 瞧着那女子身上着的棉裙,她几乎就要以为是奕茗。 但,翻过女子的脸,却不是奕茗,竟是千湄。 那一瞬间,她是害怕的,她仿似听到,远远地,有步子走来的声音,她害怕极了,但,这殿内,能藏身的地方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想都没想,她就缩进了那方床榻下。 紧跟着,再怎样害怕,外面的动静,恰都是听进了耳中。 只是,有些事,却是靠听,听不到的,仅能依稀辨出,西陵夙似是十分愠怒,而在奕茗那一句矫揉造作说恨他的话后,西陵夙再没有说一句话。 不过,幸好,在那样事态的发展下,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她亦在刚才,清晰地从傅院正的口中,听到,那个惯会装腔作势的人,竟然怀孕了! 并且还怀了有五个月的身孕! 在那一刻,她本来一片因害怕到短暂空白的思绪终是渐渐归拢,归拢的瞬间,她的手更加没有办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世上所有幸运的事都降临到她的身上? 为什么刚刚听上去俩人发生的冲突中,那孩子只是胎相不稳,竟没有失去,反是让西陵夙察觉到孩子的存在! 她听到自己的心在不甘的挣扎,那么,她刚刚失去意识,是不是也是因为,心里对这个装腔作势的人越来越愤恨,才会不自主地做出那些行径来呢? 也在这当口,傅院正说,茗姑娘的胎相不稳,暂时不宜挪动,而西陵夙至始至终没有说任何话,听得傅院正往殿外去开方子煎熬汤药,她大着胆子朝外张望,能瞧见那抹红色的袍衫亦是朝外走去。 紧跟着,有小太监进来,匆匆把那尸身移了出去,在移动尸体的瞬间,她是害怕的,怎么能不怕呢? 眼下的形势,若被他们发现,她躲在这,那她就完了。 彼时,能借助那一撞,让西陵夙放过她,可这一次,倘被西陵夙察觉,是她杀了千湄,那么,西陵夙根本不会管她什么理由,应该就会将她处死。 源于,那不啻意味着,她把穿着奕茗服饰的千湄当成了奕茗,所以,西陵夙怎会容得这样危险的她存在呢? 倘若,她真的杀了奕茗,被处死,对如今的她来说,倒也值了,可,现在,她不甘心! 从西陵夙的愠怒里,她听得出,实是对那装腔作势之人的在乎。 越在乎,才越会因对方忤逆愠怒。 当然,她没兴趣去管为什么俩人又起了争执,或许,只是那装腔作势的人,借此将西陵夙在大喜的日子引到这冷宫吧。 而眼下,值得庆幸的是,那小太监并没有去关注这破败的床榻下藏匿着她,抬了尸体,很快就退出殿去。 但,她,仍不敢轻举妄动的,不多一会,殿外,走来几名宫女,为首的那名宫女仿似端着托盘,轻声细语: “茗姑娘,用些汤药吧。” 殿内许久都没有声音,在那宫女复问了一声后,却听得床榻上有女子淡漠的声音传来: “出去……” 那声音是这样的淡漠,淡漠中,透出一种死寂来,是再没有生气般的死寂。 那位首的宫女还要再说什么,旋即,却只喏声退出殿去。 殿门关阖,除了那盏邓公公先前放在旁边的宫灯外,再没有更多的光亮。 而随着一道闪电从破落的殿宇窗户外划过,紧跟着,是令人发酥的炸雷劈过,她一个哆嗦,已然听到,床榻上,那淡漠死寂的声音再次传来: “出来。” 这简单的两个字,显然是向着她的。 也因这两个字,她再藏匿下去,都是没有用了。 她很快地从床榻下爬出来,身上的鲜血,以及发髻顶上沾染的蜘蛛网,只让她看起来,形同鬼魅。 现在,她死死盯着床榻的女子,床榻上的女子纵然脸色苍白,可,那瞧向她的目光,却是气定神闲,也让十分不舒服。 “竟然是你。” 这句话说出来,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她讨厌极了奕茗这种不仅装腔作势,还总把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的神态: “是我又怎样?对于你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意外呢?” 奕茗没有再多说话,眼前的女子,不过是别人棋局中的一步罢了。 从玲珑迷乱的眼底,她瞧得到,是受了什么的缘故。 可,有些时候,不是记着好,去报恩,就是对的。 一如此刻,如果是以前的奕茗,会傻傻地在自己都心如槁灰时,都要想着去护全别人。 但,现在呢? 她不会了。 既然,玲珑心里想的,是她死。 只是以前,碍着西陵夙,对西陵夙还有一丝幻想,让玲珑最终还是没能够痛下狠手,仅使出一些小招式。 那,从今日以后,这些小招数,恐怕都失去了现实的意义。 而她呢? 师父仍安好,对她来说,牵挂就少了一份,哪怕,心底,还会有着其他牵挂。 然,对于师父最后对她说的,好自为之,现在,她的选择,却是能称得上这句话罢。 她做错了太多太多,迷途知返对她来说,早失去了意义。 对那手上沾满鲜血的帝王,她也根本下不了手。 真是可笑。 对西陵夙,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利用她,伤害她身边最亲的人,她却连杀他的勇气都没有。 逃避,是可笑如她,唯一的法子。 可,眼下,让他察觉到她有了身孕,她已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而这一辈子,若是要被他生生地缚在身旁,她只有选择死,这一条路。 但,哪怕五年前,她能决绝地赴死。 今晚的她是懦弱的,源于,她的腹中孕育着五个月的小生命,是牵挂的一种。 所以,她狠不下心,自己来结束生命,唯有,寄托眼前的女子。 这样,眼前的女子虽遂了愿,下场再如何,也总好比不切实际地继续纠缠在这世上要好。 源于,玲珑这样的转变,亦不是窈娘、张叔希望看到的。 是以,何必再执着周全呢? “对我没有意外,对你,则未必。”说完这一句,她只作势便是要喊出口,果然,她的这一作势,落进玲珑的眼底,终是让玲珑的心提了上来,未加思索的,她就冲上前去,沾满千湄鲜血的手死死钳住奕茗的喉咙。 这样的感觉,仿似又回到了洛州行宫一般。 彼时的玲珑也是这样钳住她的喉口,让她的命悬于一线。 彼时的她有求生的欲望,还有萧楠在,如今,一心求死的她不期盼任何人会来救她,师父也不会在了……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宴饮的殿宇是设在临水的朝华殿。 汝嫣若由流水扶着,从朝华殿的殿门外姗姗入内时,隔着红色的珠帘,能瞧见两旁已坐满近支女眷,再往里,则端坐着后宫的嫔妃。 当然,这些嫔妃中,如今,再没有太后,唯有她一人能坐到正中的那张凤椅上。 在诸妃和女眷起身行礼请安之际,只有她是这帝宫最尊贵的女人。 现在,她正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 在她步上去后,西陵夙,果然还是没有到的。 一道屏风在她身后拉过,隔着这道屏风,是他国的使节,还有前朝的重臣纷纷入座。 眼见着吉时将至,帝君迟迟未至,司礼的太监是焦灼的。 但,汝嫣若确是镇定自若地站在那,直到殿外,骤然传来,仪仗的声音,那袭红袍金龙的身影,终是出现在屏风后。 群臣、使节、内眷、嫔妃纷纷站起,三呼万岁,她也随之站起,盈盈笑着站在那,这一刻,她瞧得清楚,西陵夙的眼底有的,是一种,她从来没有在他眼底看到过的东西。 纵然,这两年来,她和他的相处时,能从他眼底看到很多种情愫,但瞧得最多的,是他的柔情脉脉,而绝非是眼下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是什么? 似乎是—— 只这一念起,她仅是觉到不祥,在西陵夙的手朝她递来,伸手执起她的时,她能觉到的,是他掌心冰冷。 这份冰冷,哪怕那一日,在雪地中偶遇他,都是不曾有过的。 为什么,会这么冷? 而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能把这份冰冷捂热。 此刻,她唯有任这双冰冷的手牵着,端坐在一龙一凤两张金椅上,接受台下诸人的祝福。 可,方由司礼太监,按照单子念出别国使节的名字,使节一一上前献上贺礼时,陡然,一道极为耀目的闪电划过,众人的耳边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 竟是朝华殿的一角被闪电劈中。 突如其来的意外,只将胆小的吓得不由惊唤起来,胆再大的,譬如武将,都脸色发白。 汝嫣若是害怕的,她下意识地想避到西陵夙的怀里,只这一避,却是瞧到西陵夙明显没有顾及到她。 离得那么近,她能清楚地瞧到西陵夙眼底,确实有着忧虑,可这层忧虑,显然不是因为她。 而她,哪怕再怎样害怕闪雷,此刻也只有维系素来优雅的举止,哪怕,心里害怕到无以复加。 殿宇的一角被适才的雷击落得,瓦砾纷纷坠下,那破损的地方,能让众人看到,听到外面漆黑一片的苍穹中,闪电、惊雷仍在肆虐着。 在大婚的今日,这样的征兆无疑只代表了不祥,也让整座朝华殿顿时人心惶惶。 果然,钦天监立刻站了出来,禀道: “启禀皇上,今晚天相有变,还请皇上移驾祖宗庇佑之殿元辉殿再行宴饮。” 未待西陵夙应答,忽然隔着屏风,只传来一孤冷的声音: “上苍愠怒,奸佞当道,再避,都是避不过的。” 这声音是谁,对西陵夙来说,不会陌生,对在座的诸人来说,同样不会陌生。 陌生的仅是,从来淡泊如他,竟会说出这样带着明显锋芒的话语。 他,自然是西陵枫。 “闲散候,何出此言?”宝王在一旁,瓮声瓮气地率先开口。 一袭青色的袍衫,徐徐站起,径直走到外殿的中央,纵然,他的容色仍是那般淡然,可,接下去说出的话,却与淡然,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如今手握神器的皇上,应该明白孤这句话的意思,当然,孤也愿意将这句话的意思解释给在座诸位重臣,乃至他国使节来听。” 西陵夙松开搀出皇后的手,薄唇含笑,怂然不惊地依旧端坐在龙椅上,隔着屏风,他仅能辨到西陵枫的身影,那抹身影,从站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带着决绝,一如,西陵枫说出的这句话。 这一切,虽在众人意料之外,却亦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是,终将因今晚的变数,一切,再不似往日,他想的那般罢了。 “倘闲散侯愿意一一解释,朕也愿闻其详。” 纵然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以退为进,又何尝不可呢。 “好,皇上既然让孤解释,那孤恳请皇上先将玉玺请出。” “玉玺?不知闲散侯缘何对这玉玺甚感兴趣?” 有些话,不用说出来,彼此早已心知肚明。 今晚,籍着那天雷示警,无疑更是一道契机。 并且,在前朝重臣,尤其是他国使节跟前,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西陵夙无法避之不谈的。 “因为,如今皇上所用的玉玺,根本就是假的,那所谓的遗诏,不过是奸佞之为!”西陵枫言辞专厉,只说出这一句。 “此事可大可小,为正视听,还请皇上就拿出玉玺让闲散侯及前朝诸臣看一眼罢。”宝王起身,看似恭谨,实则步步紧逼。 一语落,诸国的使节是惊愕的,前朝重臣亦有震惊莫名。 近支王爷中,翔王并没有出席,源于,早在数日前,西陵夙就让他代替年事渐高的太尉往汴梁去阅兵演练。 而筱王则执起一杯酒盏,滴酒沾唇,是不醉人的,唯得缄默如斯。 而,西陵夙在屏风后的神色,外殿的人虽看不到,但,很快,随着步声响起,那屏风处,一抹血红的身影转了出来。 是的,血红,那高高悬挂的红红灯笼,映在这喜服上,只滟出血样的色泽来。 这血色,却进不去他的眼底,西陵夙仅是站在那,眸华淡若清风地凝向西陵枫: “看来,今晚,闲散侯该是有备而来。” “此事攸关社稷江山之实,自然不容继续混淆下去。”宝王瓮声在旁道。 西陵夙薄唇微扬,却是一道弧度隐现: “既然闲散侯称,朕手中的玉玺并非是真的,那么,真的玉玺莫非是在闲散侯这?” 西陵枫站在那,缓缓将手抬起,在那青色的袍衫下,他的手伸出,能瞧到的,赫然是一方明黄的玉玺,那玉玺的九龙在他的手心熠熠生辉,只将人的眼睛都要迷乱去…… 【终章二】由爱故生怖 陵枫这一举,无疑是出乎出乎西陵夙意料的。 对西陵夙来说,除了,那一人外,很少有他会料错的事。 可,今晚,西陵枫这般的举止,显然,也成了一次意外。 这份意外的回馈,是他不用费多大的力,就足以让西陵枫万劫不复。而再不如先前预计中的那般艰难。 正因为这份回馈,让他对西陵枫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来。 “呵呵,想不到真的玉玺竟是在闲散侯手中,这,倒是匪夷所思的事呢。”西陵夙的语意淡淡,他的手在袍袖下握紧,掌心,仍残留那早干涸的鲜血。 干涸的鲜血,是彼时,她咬破他的掌心所留下的。 可,在彼时,他却并没有让任何人包扎,只带着她残存的痕迹,来到朝华殿。 源于,这许是,她最后留给他的痕迹了。 当然,刚刚,按着规矩,递给汝嫣若的手,是另外一只,是以,连汝嫣若,都是不可能察觉到,他的异样。 而这份异样,看来,不用等到今晚的洞房,就将结束。 以另外一种方式结束。 “究竟是匪夷所思,还是碍着有人的奸佞行径,只能忍熬到现在呢?”宝王绕过几案,干脆走到西陵枫旁边,这一走,阵线泾渭分明。 但,也仅限于宝王和西陵夙的泾渭分明。 一旁的各国使节,哪怕再惊愕,显然都不会在此时轻易开口。 诸位前朝重臣,听到这一语时,汝嫣太师稍稍抬起眼眸,目光犀利睨向西陵枫,却不说一句话,随后视线在收回时,和西陵夙对望了一眼。因着今晚,实是他女儿和皇上的大喜之日,他的立场,反是微妙起来。 安太尉从入冬后,常年征战积累下的伤痛就发作起来,如今,虽赴宴饮,可,气色俨然不如往日,此时,半撑在几案上,神色莫名。 胥侍中正襟危坐在那,神色确是最镇定的,仿似丝毫不为眼前的场景有所触动,只拿眼角余光将在座诸人的神色悉数收于眼底。 风太傅原本也是位列三师的重臣,但,自从太后一事后,虽不殃及风府,他在前朝的地位实是岌岌可危,所以,也少了昔日的锋芒,只坐在不起眼的地方,兀自低垂着脸。 在这样的时刻,大多数人,会选择观望。 若不选择观望的,无疑是早该是有了盟约罢。 一如,宝王这时的举止,只让筱王轻笑起来,不过,这抹轻笑,却在筱王执起酒盏一饮而尽时,悉数掩在酒盏之后。 而,眼下的局势,不会因这一笑变得云淡风轻,反是分外地剑拔弩张起来。 “宝王言下之意,莫非朕就是那使奸佞行径的人?”西陵夙的言辞里含了愠意,神色却是自若的,只上前几步,走到西陵枫跟前,本是兄弟手足,随着西陵夙的语峰一转,外人看起来,此时,恰是相残的局面,“何以见得,这玉玺就是真的呢?” 西陵枫抬起眸子,直视西陵夙: “坤国世代相传的玉玺,纵外表看,没有多大的玄机。可,内里确另有乾坤。当然这个乾坤,唯有历代的帝君相传于储君。” 这一语,言下之意,分明是指西陵夙的皇位所来非正,而先帝真正承认的储君唯有西陵枫一人罢了。 西陵夙的微微一笑,凤眸潋滟: “朕倒忘了,闲散侯昔日谋逆逼宫前,是先帝亲立的太子,而先帝于逼宫那日骤然驾崩,只来得及立下遗嘱,倒是没有来得及说这玉玺里的乾坤。” “是父皇来不及,还是其他的缘故,使得父皇不会说呢?当初这皇位怎么得来的,你最清楚,所以,这玄机岂会是你所能知道的。”宝王在一旁率先应上西陵夙这句话。 “宝王,你似乎忘了,朕现在是这坤国的帝王,你这般咄咄,朕此刻仍能治你大不敬之罪!”西陵夙语峰再次一转,犀利地指向宝王。 “那就先看下,尊贵的皇上,您的皇位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的!”宝王有所示意地瞧了身旁的西陵枫一眼。 西陵枫只淡淡地将那玉玺摊平在掌心: “好,就让你看下,这玉玺的乾坤在哪里,也请在座的诸位,都做个见证。” 说罢,西陵枫用另外一只手,按在玉玺上的龙嘴位置,只能咯地一声,那龙嘴缓缓张开,偌大的玉玺自动分开成两半,分开的中间,犹置着一枚小巧可爱的白玉玺印。 “虽然,这玉玺的乾坤在座诸位父皇生前的肱骨重臣都未必知道,但,坤国历代帝君都有一方密玺,这,各位总该是晓得吧。” 在座的三师三公,自然是知道的。 这方密玺,历代只在前朝遭遇重大变故,意见相左时,方会使用,一旦使用,则帝君可以直接下达任何指令,无须经过三师、三公的附议。 所以,西陵夙登基至今,没有用过,自然也不会有人质疑,毕竟,除了登基那一次外,这两年的坤国可谓国泰民安,包括和觞国那一役都未曾让国力有丝毫的损伤,实也是西陵夙的功勋。 并且,这一次大婚,觞国亦派了使节前来,这在坤国先前的历史上,都是不曾有过的。 可,这些功勋,并不能完全抵消一切,倘若,这皇位真是西陵夙谋篡得来的,那么,显然,此刻,在前朝重臣和别国使节的见证下,哪怕尊贵如帝君,都是转瞬会变成阶下囚。 面对西陵枫暗含剑影的言辞,西陵夙扫了一眼那方密玺,只淡淡一笑: “原来这就是闲散侯口中的乾坤。闲散侯不提,朕倒是真的快忘记了,只这一提,看来,朕今日不得不对先前的宽容有所质疑。” 悠悠说完这句,西陵夙收回目光,睨向太师: “今晚是朕迎娶皇后的大好日子,本不该劳烦朕的国丈这些事宜,可眼下,却还是得请国丈为朕说一二句话了。” 这一语徐徐说出,西陵枫的面上没有起多大的变化,倒是宝王的容色分明是一变的。 太师这才缓缓站起,面向众人,目光却是凝聚在闲散侯西陵枫身上: “本来,老臣遵着皇上的吩咐是不能说什么的,可,今晚,看来,还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顿了一顿,太师重重叹了一口气,方继续道: “当日,先帝驾崩,其实,并非是因着急怒攻心所致。而是,而是——” 先帝的驾崩,当年,对外昭告的,仅是因太子逼宫,急怒攻心,今日,太师说出这一句话,俨然,只将目前的形式暗暗扭转开来。 尤其,这一句话,未曾说完,太师已然老泪纵痕,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落泪,终是让在座的诸臣不仅略有欷歔: “宫变那一日,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闲散侯,拥兵率先进入乾曌宫,为的,就是让先帝收回废黜太子的旨意,并称病退位,让其提前登基。老臣不知道,先帝当时是受到怎样的胁迫,只知道,闲散侯的逼宫,虽然很快就被皇上控制住,但,当老臣等其后赶到乾曌宫时,先帝已然驾崩,这驾崩,显然并非是激怒攻心,先帝当时是七窍流血!” 说完这一句,太师已然泣不成声,在坤国前朝位列三公数十年的太师,从来不会在人前如此失态,只这一失态,这番话,却是又加了几分可信的意味: “幸得先帝预见到闲散侯必会不甘,玉玺已转交由皇贵妃提前带至行宫妥善保存,但,对于密玺不见踪迹,确是臣等的疏忽,只当是宫变混乱,被人私偷了去也未可知,却没有想到,实是被闲散侯翻了去,而因着皇上控制得及时,闲散侯的行径昭然若揭——谋逆和弑杀,本是两个完全不能等同的罪名,皇上的一念之仁,选择了前者,将其从轻流放岭南,却从此埋下了隐患。包括皇上仁善,将流放岭南的闲散侯带回帝都,只演变成今日,反遭别有用心的抨击。” 太师抹去脸上的泪水,只目光如炬地盯着西陵枫: “老臣也是从小看着闲散侯长大的,对闲散侯一步步错下去,老臣真的很痛心。可,再怎样痛心,时至今日,老臣却不能继续藏掖着下去,当然,闲散侯或许会说,老臣今日说的话,亦是讹传,只为了效忠如今的皇上,所编造出来的讹传,可,天理昭昭疏而不漏,显见,这天意示警,就真的要成为我坤国的警钟了!” “恐怕,这也并非是天意,只是人为罢。”一旁沉默许久的胥司空陡然开口,他的身后站着一名太监,仿似刚刚禀报了什么。 西陵夙眉尖一扬,目光转向胥司空,太师亦瞧了过去: “人为?” “是人为,不仅是人为,还是百密一疏的人为。”胥司空的声音很是嘹亮,“这,是值殿的太监,只刚刚,看到雷击中殿宇的一角,他恰好守在下面,却是发现了一样蹊跷的东西。” 那太监双手奉上一件物什,是一墨黑的细细杆子。 “就是这件物什从那殿宇上坠落,这太监捡了,忙去禀明当值的总管,才使得这重要的证物没有来得及被人消去。这,是否能称为百密一疏的人为呢?” 言辞中,这件物什是什么,不用再细说,显见是导致雷击的根由。 而,刚才,谁最先借着雷击说事,自然就是最有嫌疑之人。 再加上太师的那番言辞,场上的形式骤然反转,反转间,西陵夙话语间步步紧逼西陵枫: “朕始终顾念着兄弟的情谊,只可惜……” 西陵夙悠悠叹出一口气,在西陵枫想要挡到他和宝王之间时,忽然,宝王率先越过他,手势一挥,旦见银光一闪,一柄锋利的匕首已然抵在西陵夙的喉口。 事态转变得极其突然,突然到,在场的众人都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只听宝王低吼道: “果然是一丘之貉!是非黑白在这,都是说不清的。西陵夙,你敢对天盟誓,你坐到这帝位,真的问心无愧吗?” 西陵夙对抵在喉口的匕首并不在意,只是他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抚到某一处,可,这个动作,却让宝王将抵在他喉口的匕首又往里推了几分: “再动,休怪本王手下的匕首无情!” “阿宝,你这又是何苦?即便,此时,朕说什么,也是在你的胁迫下说出的。放下匕首,朕对你,能做到网开一面!” “大不了豁出去就是一死,与其在你的压迫下,做这个处处受制,没有任何实权的王爷,还不如轰轰烈烈死一场!” 西陵枫站在离他们最近的位置,对宝王的行为他刚刚虽预见到,却是来不及阻止。 眼见着,西陵夙的喉口有鲜血淌下,他没有任何法子。 宝王,在他母妃惠妃身旁长大,自小是谨言慎行,这样的小心谨慎,说穿了,不啻是一种压抑,现在,当这份压抑爆发出来时,终于,让宝王走上另一个极端。 这种极端,就是眼见拥护他夺回帝位无望的情况下,横竖或许只会被处死的情况下,做出的绝望一搏。 “好,朕倒瞧不出,你有这等魄力。不过,再有魄力,如今,你以为还能逃出这吗?”西陵夙的言辞,听上去是激将法的。 可,这份激将法,却又不尽然。 “阿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西陵枫只说出这一句话,恰是接上了西陵夙这一语。 宝王手中的匕首一滞,如今的形式骤然反转,他本想既然横竖一死,干脆拖上西陵夙一起陪葬,可,西陵枫这一语,着实让他犹豫起来。 是啊,他怎么忘记了,先前部署出今日这一幕,若有万一,却是留了一条退路呢? 犹豫中,西陵枫的手覆到他的手上,只将匕首很快移了过来,贴住西陵夙的喉口: “让他们退下!” 其实,这样的姿势是最危险的。 因为他将后背展向那禁军的一端。 因为他手中的匕首同样没有用多少的力。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看到,西陵夙用目光示意海公公。 所以,这一次,最终演变成了,他挟持着西陵夙,和宝王俩人,从北华门撤出帝宫。 一路撤离,虽是在雷雨滂沱中,却是顺畅的。 哪怕,宝王随身带着他的亲信兵卒,可,这样的顺畅,显然并非是这些为数并不多的兵卒存在的缘故。 所以,这份顺畅隐隐昭示着什么,但,宝王却并没有觉察到。 直到退至帝宫附近的浮华山上,宝王下令那些亲信兵卒围成一圈,稍作歇息,并命两名兵卒从一条小径下山去查探,那里通往的是一个小渡口,经由那渡口,无疑是眼下,最快出帝都的法子,也是先前,周密部署中失败后的退路。 那两名兵卒领命去渡口召唤船只后,西陵夙终倚在树上,重重喘息了一下,这一刻,西陵枫的手甫要放松那把匕首,旋即被宝王迅疾地夺了过来: “不能放!我们还没脱离危险!” “阿宝,如果不是皇上,你以为,我们能这么顺利地从帝宫中脱离吗?”西陵枫瞧见宝王手里的匕首又不知轻重地抵进西陵夙的喉口,不由得说出这一句。 “什么?是他的诡计?这里有人埋伏?”宝王的神情是紧张的。 这种紧张隐隐地透出,宝王从刚刚开始,就绷紧的神经此刻已然绷到了极致。 “是皇上放了我们。”西陵枫淡淡说出这一句,目光凝向西陵夙,“为什么?” “是朕该问你为什么。明知道,仅凭那方密玺,根本不可能动得了朕,为什么,要选择在那样的时机说出来?”西陵夙反问出这一句,宝王的眉心终是一皱。 “既然皇上都已知道,还需要孤再说一遍吗?” “朕猜到,她会这么逼你,可朕没有猜到的,是你竟然——” 是他竟然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落幕,而并非是遵着她的意思,拼力去博这帝位。 这,是西陵夙所没有猜到的。 他本以为,西陵枫会借着觞国的使节抵达帝都,利用使节的力量,控制住大殿时,再请出风初初,说出真假玉玺的区别,并把昔日,他赐死风初初,说成是事态稳定下来后的灭口。 如此,那样的情形会十分棘手,纵然,他想好了对策,也会颇费些周折。 源于,他手上的这方玉玺,并非是真的。 事实和太师说得一样,当年进入乾曌宫后,先帝已然七窍流血驾崩,玉玺不知所踪。 所幸,早预备下这方玉玺,并在控制住宫变后,转交给皇贵妃风初初,再由风初初的手颁出加盖了玉玺的遗诏。 而这方玉玺和真正玉玺的区别,是真的玉玺左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缺口,这个缺口,是母妃薨逝时,父皇恰好在批阅折子,那玉玺径直从父皇手中落下,落在青砖地上,重重砸出的缺口。 这个缺口,他是知道的。 因为,那时,就是他将母妃跳崖自尽的消息,禀告了父皇。 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人,就是陪伴父皇身旁的西陵枫。 可,西陵枫,确没有提这处真假,仅是提了那方密玺。 那方密玺,加上没有请出风初初,终究只成全了太师口中的那一番话。 而,倘若按照他先前的预料,西陵枫愿意去做拼死一搏,无疑,他的应对之策,会请出风初初身旁的宫女玉泠,将昔日,风初初怀上西陵枫孩子一事在大殿内抖出,如此,不止是西陵枫,连风初初的下场必将是更为凄惨的。 但,西陵枫的出乎意料,或许,也正是为了不再牵扯进那一人,只自己做个了断。 果然—— “说起来,孤要多谢皇上的成全,可,有些事,会随着时间过去,再没有办法寻回。”西陵枫幽幽说出这一句。 是的,太后被赐死前,西陵夙曾召见过他,并指给了他这条路。 没有任何交换条件,没有任何的约束,竟只是一场成全。 或许,在当时,他是看不透西陵夙的,毕竟,在随时间锤炼过的记忆里,西陵夙从来都是无情到接近冷血的人,唯一的温情,或许也只有在对翔王和曾经的凤初初身上展现过。 但,不仅那一次,让他在惊讶中,成了真实的成全。 包括方才,他自寻死路的情形下,甘愿掩护他们离开。 其实,说起来,早在岭南那时,西陵夙对隆王的事不再追究,就昭告着这名帝君改变了很多。 只是,这样的改变,他不清楚缘由,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而现在呢? 这种不可思议的事逐渐让他好像能读懂西陵夙。 一如,西陵夙,许也读懂了他。 彼时的逼宫篡位,他因着情,而西陵夙纵然彼时没有因为情这一字,眼下,却是因为情,方会这般宽容罢。 当然,这份情,却俨然并非是来自于风初初。 所以回出这一句,西陵夙自然是听得明白。 “你们倒真是惺惺相惜啊,好像,本王才是最大的那个傻瓜。”沉默许久的宝王骤然说出这一句话,雨顺着他的额发淌下,只将那脸部的线条勾勒得严峻十分。 本来当西陵枫终于听从了他的怂恿,源于去夺回自己该得到的东西时,他是兴奋的。 哪怕,他曾经出身卑微,可,总也想着,至少能证明些什么,但这番证明,在西陵夙眼底,显然是根本不会得到实现的,西陵夙对他有的,只是百般的压制,甚至连亲兵都被西陵夙收编都到了他亲信将军的麾下。 对于西陵夙来说,会栽培的,该只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翔王。 也因为目睹了这层关系,他不由得将希望寄托在以闲散侯身份回到帝都的西陵枫。 哪怕,先前和筱王走得再近,可,筱王对他的一些话语,却总是有所保留的。 而西陵枫,当初的逼宫,看上去,是其忤逆。实际呢?谁有分得清那时的对错,而,从庶人到闲散侯身份的西陵枫,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总以为,西陵枫这番回帝都,该是会试图夺回自己应得的一切,那么,曾经由惠妃抚养的他,在西陵枫真正夺回自己的一切后,自然亦会成为翔王那样的人吧。 只是,现在看来,西陵枫和西陵夙,竟是如此微妙的关系,那么,他的愿望,无疑在落空之余,只是最可笑的一枚不知所以的棋子。 “阿宝,放下匕首。皇上对你,会既往不咎的。”西陵枫看着宝王,说出这一句。 “既往不咎?难道,本王陪你出生入死这一次,只希望换来他的既往不咎吗?”宝王狠狠说完,便要将匕首要抵进西陵夙的喉口。 也在这当口,没有等西陵枫再次开口,忽然,他看到,山的另一端,哪怕夜幕凄迷,隔着磅礴的雨帘,却是有些许其他的动静传来,那些动静,很快只让他瞧到,是成批的士兵涌了上来。 当然,这些士兵是来者不善的,因为,手里执的钢刀,并没有顾及他们的帝王,很快就将守在边围的宝王的亲信砍倒。 刀剑刺入肉体的声音,和着鲜血飞溅,只将这一隅的氛围变得肃杀起来。 本来,在这,一是为了歇息,二是为了等那两名兵卒召唤完船只,再一起下山,登船脱离。 可,如今,突然遭遇到这样的袭击,宝王有瞬间的失神,可很快,西陵枫就将他手中的匕首挥开: “这些人不是皇上的人,来意非善!快走!” 匕首挥开的同时,宝王的眉心皱得越发紧了起来。 突发的危急状况,让他们三人在一小批亲信的护卫下,匆匆从这座山通往渡口的小径逃离。 可,雷雨暴风中,沿着那小径没有逃几步,已经有另外一队不善的兵卒包围了过来。 这队兵卒的目的更加明显,显然是要将他们置之于死地,或许那两名召唤船只的兵卒也早遭到了不幸。 而,西陵夙的禁军,却因为彼时西陵夙的目光示意,没有紧跟上来。 如今,哪怕要上来,恐怕,也会遭到这队不明来路兵卒的阻拦。 形势十分紧迫。 这队兵卒并不杀入他们的队列中,只堵住前方的山道,摆出弓弩手,一字排开间,那箭雨一样的弓箭刹那就**过来。 西陵夙下意识地一拉西陵枫,卧倒在泥泞的山道上,甫要去拉宝王,宝王只狠狠甩开他的手,大吼一声,只拔出剑来,劈开那些弓箭。 总以为,今天是他算计了别人,没有想到,一步步,却反是陷入别人的布局中。 身为帝子,因着生母的关系,因着其后不被先帝重视,他已经憋气了那么久,今日,看来,横竖只是死,为何还要忍气吞声下去? 这么多的兵力,显见是要他们一死,逃既然逃不过,不如,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宝王愤怒地嘶吼,在劈开数支射来箭时,欲待冲出一条血路时,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剑稍滞了一滞,喉口想要说出一个字时,一杆乌黑的箭已然穿胸而过。 血似箭一样喷溅而出。 瞧见宝王的身子快要倒下,西陵枫失去应有的冷静,欲待起身,却是被西陵夙更用力地按倒在地上。 紧跟着,西陵夙的眉心蹙紧,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势,接着,和西陵枫的目光在电光火石间相触,这一按,这一触,有些话不用说,自然心知肚明。 现下的情形,冲动只是送死,唯有避,才是上策。 因为,刚才,宝王那将吐未吐的一字,即便隔着暴雨,他是瞧得清楚。 此刻,西陵夙和他就势朝一旁的山坳滚去,纵然,曾经尊贵如帝王、王爷,眼下,却是选择这样方式的避开。 哪怕,在不久之前,还无谓生死,可,若死在这样的阴谋下,那,不啻对坤朝来说,对他们还有想守护的人来说,将是一种劫难。 那处山坳滚落,因着夜色,分不清方向,只知道沿途的荆棘岩石,和着倾盆大雨带来的泥浆,让周身都疼痛起来,但,对西陵夙来说,这样的疼痛,却不是最难耐的。 最难耐的,是另外一处的疼痛。 这种疼痛,随着滚动席来,只快要将他整个吞噬。 在吞噬的刹那,他的目光,能瞧到,滚落的地方,是山坳的另外的一条小径,那里,泥土飞扬,恰是有骑兵奔了过来。 只现在,他再没有力气去管是什么骑兵,疼痛蓦地炸开,思绪陷入一片黑暗中。 而,西陵枫察觉到西陵夙的不对,也看到那队奔来的骑兵,只本能地抱住西陵夙止不住就要继续滚落到小径尽处峭壁下的身子,抬起头,看到那队骑兵为首的,竟是隆王。 这一眼,不由是让他一怔。 他知道,这次觞国也派来了使节,也知道,隆王会来。 可,在这里,碰到隆王,是让他怔滞的。 只是,现在,阿隆的身份不再是隆王,而是觞国的定远将军。 彼时,觞帝求才,自然,这‘才’,带着野心使然,所以,觞帝对看似落魄的他发来邀请密函,他清楚觞帝要的是什么,但,若那人真有才华,撇去利用不谈,恐怕亦是觞帝这样的帝君愿意留的。 但,他却没有回复觞帝,只在隆王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失败后,他只举荐了隆王于觞帝,也算是留了隆王一条后路。 当然,他不会让隆王知道,这是他的相求,源于,倘隆王知道了,定是死都会带他一起离开。 而,那时,他心底始终惦记了那一人,又怎会心无旁骛地离开呢? 现在,抱着西陵夙,他抬起眼睛,瞧向隆王,却是微微笑了起来。 这一笑,只让隆王再不顾其他,就从马背上翻落,奔到他跟前,一手将他怀里抱着的西陵夙推开,只抱住他: “我回来了!跟我走,既然努力过,都没用,我们去觞国,一样可以开创属于我们的天下!“ “天下之大,何必要去争呢?”西陵枫却仅是淡淡地说出这一语,“阿隆,小时候,如果欺负你的人,不是心里存着争抢的念头,你的童年记忆,就会更加美好。这个道理很浅显……” “我不懂,我也不要懂,我只知道,小时候,每每我被欺负,有你在,我就不会被他们欺负,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些势利眼的宫人,能让我知道,除了母妃外,这个世上,总归有人对我是无所求的好。” 西陵枫却是轻轻摇了一下脸: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所求,当时,我不过是遵着母妃的意思,在皇弟中,树立我宽厚待人的假象而已,不然,为什么,也仅有那特定几次,我会去护你呢?实是因为,那几次,不是父皇的近身宫人经过,就是父皇会看到罢了。” “我不管!我知道,你曾经为了护我,不惜得罪父皇身边最得宠的老嬷嬷。难道说,这也是为了所谓的树立宽厚假象吗?” 这一句,是实情,宫人拜高踩低是常情,更何况是父皇身旁的红人呢? 只是,彼时他的相帮,如果说开始是得了惠妃的授意,其后,或多或少,是自个自发的所为罢。 而,对于彼时的隆王,无疑是深深烙进心底,终究把他当成了真正能倚赖的人。 可现在,随着他唇边的笑意淡淡,隆王的神色却是蓦地紧张起来,他的手能抚到黏腻的感觉,先前,只以为是暴雨所致,但,现在,那黏腻的感觉却是更甚。 他的手从西陵枫的背后移到跟前,就着士兵在伞下燃起的火折子,却是能瞧到,满手都是鲜血。 震惊到害怕,只朝西陵枫的背后瞧去,竟是一柄断去的箭镞。 是的,断去。 从山坳上滚落下来时,那箭簇已然断去。 此刻,他纵不知道,山坳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从这枚箭簇推断,亦是知道,自己来的时机,终究是晚了。 面对他的震惊到害怕,西陵枫却还是在笑: “送皇上回帝宫。”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他!”隆王大怒,只要唤稍懂医术的士兵前来,西陵枫却是阻住: “答应我,送皇上回去。然后,送我去——” 这一句话,西陵枫并不需要说完,已足够让隆王听得明白。 送他去的地方,只是那栋在不起眼的民间宅子。 不知何时,暴雨甫停,空气是那么清新。 西陵枫独自走下马车,缓缓步进那栋宅子,宅子周围还是安静的,没有丝毫因着帝宫的变天,有所变化。 在这份安静中,西陵枫甫走进院子,那名丫鬟已然高兴地奔进去唤风初初。 风初初出现在院子那一角时,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的。 高高盘起的云髻,描画精致的眼眉,纵然着的仅是普通的民间缎袍,在她身上,恁是穿出别样的妩媚。 见到西陵枫的刹那,她是喜出望外,可,很快,这份喜出望外,被她下意识瞧向西陵枫身后所打断。 西陵枫的身后,并没有任何的随从,而西陵枫,也仅是着了如常的青色袍子。 难道说,今晚之事失败了? 可,如果失败,西陵枫不该会再出现在这。 唯有成功,他才会出现啊。 或者,是西陵枫的试探吧。 试探,她究竟是否在意权势胜过他。 一念至此,风初初眸光流转,巧笑嫣然: “回来了?今晚的宴饮如何?” “宴饮出了些意外,所以,没饮完,就先回来了。” 意外? 这意外,莫过只有眼前的男子才会造就吧。 也就是说,既然是有意外发生,他又能安然地回到这,必然,事情该是成了。 男人啊,总是喜欢试探。 不过,没关系。 如是,今晚,她反是不会去问的。 因为,不管怎样,对于既成的事实,都不需要再多问了。 她笑得愈发明媚: “那,应该没有饮得尽兴罢?恰好,我才让小如准备了些薄酒,不妨,我陪你再多饮两杯?” 风初初说完这句,转身,朝石桌旁走去,那里,因着暴雨初停,风初初才命了小如摆上精致的菜肴,以就着暴雨过后的夜幕,品味即将到来的胜利。 是的,在西陵枫出现前,她坐在房内,瞧着电闪雷鸣,只觉到,今日的事,必会成功。 当然,石桌上先前仅放了一杯酒,当下,吩咐小如另取了两套酒盏来,还特意要了那种大杯的。 这样的时刻,唯有大杯饮酒,才算是尽兴。 她也换上大杯,都满上美酒,执起其中一杯,亲自递给西陵枫: “这一杯,我敬你,惟愿你早日大志得成。” 西陵枫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只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而她只略沾了唇,复斟满西陵枫的杯盏,再敬了过去: “这一杯,我敬你,惟愿你岁岁如今朝一般志得意满。” 西陵枫再次一饮而尽。 风初初满上第三杯,再敬: “这一杯,还是我敬你,只敬你,不管何时,都不能忘了我。” 这,才是她要说的话,可这一杯,西陵枫握盏的手却是瑟瑟发抖起来,这层发抖落在她的眼底,只让她有些不悦,可,很快,西陵枫镇定下瑟瑟发抖的手,举起杯盏向她: “不,这一杯,该是敬,今晚后,我不会再离开了……” 这一句话,无疑是应上了昨晚他的允诺。 只隔了一晚,便兑现的允诺,是不是该让她动容呢? 可,如果说是允诺让她动容,倒不如说,是他这句话,让她更为欣喜起来。 他的意思,是不是从此以后,他就能做自己的主,不再遵循着西陵夙的意思,譬如,继续容忍那位胥家的千金做他的夫人呢? “枫……真的?”这句话,甫问出口,只在这刹那,仿似依稀又回到,昔日初见的那瞬。 缤纷的桃李树下,她第一次跟父亲往授书的学子监去,却在那学子监的殿门口,邂逅了,着一身淡黄袍子的他。 落英纷纷,在刹那,只迷了她的眼,也迷了他的心。 人生若只如初见,或许,一切都会那么美好,不会流于世俗的侵蚀。 而现在她,不会容许自个陷入这样的思绪太久,收回目光,绝美的脸上绽开一朵最妩媚的笑靥,复凝向他时,却见西陵枫已将这第三杯酒一饮而尽。 这一饮而尽,许是饮得太急,她能听到他轻轻咳了起来,不由得起身,走近西陵枫,语意带嗔: “怎么饮这么急呢?”说着,风初初执起丝帕就要为他去拭唇边的酒渍。 而,西陵枫在这一刻顺势执起她的手,淡然的目光凝了一眼那方帕子,还是那方帕子—— 那一年,他参加皇室子弟的蹴鞠比赛,她娇羞地和那群世家小姐站在旁边观摩,临了,只在他大获全胜下场时,悄悄递给他的一方擦汗的帕子,这方帕子,直到他成为闲散侯再次入宫后,才还给她。 在那之前,这方帕子,他确是一直贴身妥帖放好的。 还去的那一日,是不是,就代表了想要放下呢? 只是,终究她不容他放下—— 只是,今晚,她执起这方帕子,终究,又是场刻意的不容放下罢? 而,当这方帕子再次体贴地拭到他的唇边时,甫拭去呛咳出来的些许的酒渍,再拭,那方月白的帕子上,却忽然映出些许的红意来。 起初,她以为是那悬挂着的灯笼,随着雷雨初停,风乍起时,晃得她眼睛花了,可,那红意却是越来越多,竟是止不住般,随着西陵枫的呛咳,缓缓蔓延到她的手腕上。 她莹白的腕际,缠绵上那些红意时,空气里开始弥漫出来的味道,让她清楚那是什么。 是鲜血—— 来自于西陵枫的鲜血。 这一刻,与其说她震惊,倒不如说她的思绪有短暂地空白。 直到西陵枫的身子再撑不住,徐徐从石凳上瘫软下来时,她方下意识地去扶住他,这一扶,她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 “对不起……我做不到……足够的……强……只能……做到……这一次回来……再不……离开……” 这一语,纵然低,却是那么重地砸在她的心口。 她的手骤然一收,只任由西陵枫瘫软到地上,那方丝帕在这一刻,也被她弃之: “做不到变强,是啊,你能做到的,就是用这种方式来陪我吗?西陵枫,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你!” 这一句话,带着眼泪喊出,想不到,过了这么许多年,她的眼泪,还能这样的落下。 崩溃地落下…… 【终章三】若离于爱者 “我知道了,你恨我!因为我曾那样对付你的母妃,所以,你才对我这样的报复,让我自以为能得到一切时,再突然间,一无所有!让我狠狠地再摔一次!这一次摔下,无疑会摧毁我最后的意志,让我再也站不起来,西陵枫,你好狡诈,明明恨我,却伪装成你还喜欢我!”风初初崩溃地继续喊出这一句话。 她怎么会忽略这关键的一点呢。 纵然,惠妃的死,对外宣称是惠妃自愿殉葬先帝于帝陵,且对于惠妃殉葬背后的真正缘由,知晓的人并不多。 纵然,彼时,西陵枫已沦为阶下囚,消息亦是闭塞的。 可,不代表,没有人会告诉西陵夙,也不代表,西陵夙对他母妃的殉葬,真的就置若罔闻。 是她的忽略,还是自始至终,她对自己于西陵枫心里的位置,太过自信了呢? 而当年,在和西陵夙达成盟约,由西陵夙拥护她成为太后的那一刻起,她本来不打算对惠妃这般狠绝的,只是惠妃的咄咄,终是让她逼着惠妃,用惠妃的殉葬,来换得太子的生。 其实,她早就清楚,西陵夙为了搏一个贤名,都是不会杀了西陵枫。 正因为瞧得清楚,她才借机,让惠妃哪怕心不甘,为了西陵枫也不得不殉葬先帝于帝陵。 说到底,她是恨惠妃的,倘若不是惠妃的缘由,她或许早就成了太子妃,也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的坎坷。 现在,决绝的话语,在这样决绝的时刻喊出,除了泪水滂沱,还有撕心裂肺的尾音。 在这样的雨歇风骤的时刻,只将这夜幕渲染出一道别样的墨彩悲离。 此刻,西陵枫仅是在唇边浮起一道无力的弧度,他早知道,母妃的死和她有关,可,却一直刻意地让自己去回避这个事实。 毕竟,宫闱的倾讹,永是没有对错的。母妃当初要的是什么,和如今风初初所要的,都是一样的,也都是带了执拗的偏执。 但,今晚,她亲口承认的这一刻,心里,微微泛起的,不是恨,只有无奈的辛酸。 然,她不会知道。 一如,她不会知道很多事一样,他亦是不想让她知道的。 知道了,只会让人愧疚,还不如就这样下去,恨他的无情,反是能让她在民间活出精彩。 是的,民间。 民间淳朴的生活,会比宫闱的倾讹幸福。哪怕,没有锦衣玉食,哪怕,没有权势在握。 只是,这份幸福,需要时间的沉淀,方会品到。 待她品到的那一日,许是才明白他的苦心。 而他,却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啪!”一声狠厉的掌掴声响起,风初初被掌得扑俯到地上,精心梳起的发髻也被这一掌掴得散开。 接着,一柄七尺青锋剑直指向风初初的眉心。 执剑的人,正是昔日的隆王。 此时,庭院中,唯有他们三人。 先前伺候的那名丫鬟早被隆王随身护卫带到了外面。 在这一隅空间内,一切都仿似被彼时的雷雨摇曳得支离破碎起来。 刺客,隆王怒不可遏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风初初,风初初被这锋利的剑锋指住,却兀自轻轻笑着,丝毫不理会那剑锋的威胁: “哈哈,你呀,不仅狡诈,其实不过是个孬种,要靠你弟弟来出这口气,好啊,杀了我,不然,真没人陪你去阴曹地府呢。” “贱人,受死!”隆王低吼出这一句,那剑眼见是要刺入风初初的眉心。 “阿隆,不……要……” 一旁,西陵枫气若游丝的声音,终是让隆王手中的利剑再没有办法刺进一分。 隆王回身,目光锁在西陵枫奄奄一息的脸上,剑,只从他的手中,怅然落下,他朝西陵枫奔了一步,堂堂七尺男儿汉,脚下却是忽然失去了力气,仅奔出这一步,却是屈膝及地,几乎是挪跪着到了西陵枫的身旁,一手抱起西陵枫,西陵枫的面若死灰,口里的血是止不住的涌出。 适才在马车上,纵然,他吩咐稍懂医术的士兵帮西陵枫处理伤口,可西陵枫却执意只在箭伤处做了最简单的包扎,甚至不允士兵将那柄断箭拔出。 拔出,意味着人必定会陷入晕厥。 不拔出,则意味着,拖过这么长时间,恁是当世神医在,许都是回天乏力的。 而,西陵枫不仅不拔箭,还执意要换上干净的袍衫,却是为了见眼前的风初初一面,这一面不啻是用命来见的,竟得了风初初这般势利地对待,让他怎能不怒,怎能不恼呢? 抱住西陵枫,他试图输些许内力,替他延住命脉,此时,随行的军医该已到了院门口,不管怎样,他希望去试一试,可,他甫要召唤,西陵枫却是无力地摇了下头,只提起一口气,道: “隆……放了……她……” 说完这句,西陵枫的目光开始涣散,但,却还是撑尽全力飘向风初初,此时的风初初狼狈之极,脸上混合着泪水,也混合着跌落时,不慎沾上的泥浆,她就这样狼狈的趴在那,目光倔强地不瞧向他。 她不知道,这是他最后撑出的力气,来瞧她的最后一眼。 而之于他,哪怕,他不知道,这份选择对她是否是好的,但,却知道,这是他对她能做的唯一了。 因为,他成不了她要的那种人,所以,用他的死,来让她彻底断去争强好胜的心,对于她这辈子剩下的时间,远离那些争斗的纷争,谁说,就不是幸福的开始呢? 只可惜,终究还是牵连进了,宝王的性命。 宝王的蠢蠢欲动,加上一直在他身边怂恿谋逆,他其实清楚,哪怕今日不是因为他这件事,也是会败得彻底。 可,再怎样,他不忍搭进宝王的性命,反是希望通过他的失败,给宝王警醒。 于是,他起初只让宝王多带些亲信士兵通过扮演献艺人员,在殿外候着,殿内发生任何事,不到最后关头,让宝王切勿轻举妄动。 但,显然,他没有看透宝王的性子,在宝王站出来的那瞬,许就是逼着自己再没有回头路可言。 毕竟,纵贵为帝子,没有实权,在前朝处处受气,府邸亦是清冷几许,这样的日子,对自小就压抑的宝王来说,最终必是要求一个痛快。 不成功便成仁的痛快。 这样的性格,是年少气盛,亦是帝王天家的浮躁使然。 自古以来,能超脱、看透的又有几人呢? 譬如他,哪怕,看透,却最终不能超脱。 除了死之外,不能得的超脱。 现在,他的眼帘很重很重,快要阖上的瞬间,唇中,又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接着是一声悠远的喟叹,从胸腔内徐徐溢出…… “枫!”隆王只喊出这一字,眼眶内想流泪,却是一滴都没办法流出,那些泪仿似凝结在了眼眶内,只让他的心,就这样随着西陵枫的手无力地垂落,一并坠落到从没有过的谷底。 风初初仍是别过脸去,不去瞧西陵枫。 其实,若她转过脸,应该也瞧不出清楚此时的西陵枫,源于,她的脸上满是泪水,这么多的泪水,好像是将这数年来,她刻意压制住的泪水,都悉数地要在今晚流干。 流干—— 流干了,心底,干涸一片的时候,是否就不会难受呢? 是的,在这一刻,心底,难受到无以复加。 对于今晚的部署,有过千万种的设想,无非是败或者胜,无非是她的未来会以何种方式继续下去。 是默默无闻,还是继续风光无限。 只是,没有想到,西陵枫会用这样第三种方式做了结束。 用他的死,彻底断了她好胜的心,也彻底让她放弃追逐权力的梦想。 她该恨他,可,随着隆王声音的再次响起,她连这最后的恨,都顷刻间碎去—— “枫真是傻,为了你这样一个女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当年,是惊闻先帝要赐死你,枫才不管不顾入帝宫求情,未曾想,最后,竟是被人说成拥兵逼宫!一切只是中了他人的布局。当年,他就敌不过西陵夙,今时,你却还逼着他去敌,是你,生生地逼死了他!” 什么? 当年,西陵枫拥兵入帝宫,是因为她? 对于这,她并不知道。 她知道的,仅是先帝急召她回宫,其后,是西陵枫拥兵入宫,接着,在那样的情势下,她只能依附西陵夙。 她知道的,仅是西陵枫或许是按捺不住,毕竟,先帝虽立了他为储君,可,对其并没有付以军事大权,反是前朝有谣言日上,说是先帝欲待等她诞下帝子后,改立她的子嗣为太子。 所以,她总以为西陵枫是计较的,总以为那一次的宫变,是生性懦弱的他第一次做了一回真男儿。 但,最终呢? 竟是为了她,才被人算计? 心口蓦地无以复加地难受起来,仿佛空气在一点一点的被抽离。 “你总以为枫对不起你,可,你永远不知道,他为你付出了多少。所以我瞧不惯,瞧不惯你这样贪婪的女人心安理得地做着你的太后,却转眼就能把枫忘记!好了,现在他为你死了,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一个男人像他一样守护着你,我不会杀你,不是因为,他让我放过你,而是,我突然间觉得——你不配,杀你这样肮脏的女人,还污了我的剑!” 隆王说完这句话,甫要将西陵枫抱起,院落那端,恰踉跄地走来一名女子。 那女子,只着了素白的锦裙,发髻简单的挽起,纵然,她的容貌没有风初初美丽,但,在这一刻,她浑身拢着的氛围,却使她看起来,比狼狈的风初初,更添了出尘的味道。 她,是胥雪沁,步入这处庭院,虽曾被隆王的护卫军用剑锋拦住,可,她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的夫君在里面,便推开那剑锋,走了进来。 那样的气势,竟是连隆王的护卫军都再拦不得。 而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现在,她的手上握着一张信笺,径直走到隆王的身旁,瞧着安详地躺在隆王怀里的西陵枫,明眸似水,却是一滴眼泪都是不会有,仅轻柔地蹲下身,从隆王的手中,接过西陵枫: “我没有看,你留给我的这张信笺,也不会有任何人瞧得到,这张信笺,所以,我还是你的妻子,是你明媒正娶进侯府的妻子。” 这张信笺是彼时,宴饮时,西陵枫走到殿中前,给她的。 不用看,她就知道,是什么信笺。 无非是休书。 可,她不会要。 对于他的顾全,她不要! 说出这句话,她始终是微微笑的: “哪怕,我不是你最喜欢的人,可,没有关系,这一辈子这么长,不管你怎样,我都陪着你,下辈子,你把这欠我的喜欢还给我就是了。” 说罢,她将那信笺轻轻地撕去,瘦小的身子只将西陵枫搀起,缓缓朝院外走去。 自始自终,她没有瞧风初初一眼,因为这没有瞧,加上那番话语,却似在风初初心里剜去一刀般难耐。 风初初豁然从地上爬起,想要去阻止那女子离去的步子,隆王却站到她的跟前,拦住她的去路: “这一辈子,他用自己的命还了你所谓的情,现在,他不会再想和你有任何牵缠……” 阻住风初初的去路,直到所有人那群人都离开这座院落时,属于风初初的世界,一下子便空了。 虽然,不知道,这空的,究竟是世界,还是她的心。 而,到了此刻,还有分辨清楚的必要吗? 步子轻浮地踏在泥泞的院落内,哪怕,铺了鹅卵石,可,这条甬道,还是易打滑的。 现在,一个打滑,她虚浮的身子就跌倒在了地上,跌下去的瞬间,一如,曾经的她从最高的位置,跌落。 只如今,一切坚持的动力,在顷刻间失去。 瞧着胥雪沁远去的步子,竟有那么瞬间,她羡慕起这个女子来。 哪怕,西陵枫不爱她,胥雪沁却比她更有权利去陪死去的西陵枫。 这样的相陪,是不是也是种幸福。 若这辈子没有了希望,寄托于来生,谁说,不是幸福呢? 她呢? 这辈子没有希望,是不是干脆也提前去修一个来世? 一念起,虚浮的眼前,出现了一双履鞋。 在民间,是不会有这种履鞋的,这种履鞋能有的地方,只是皇宫。 她微微抬起头,来的人,是玉泠。 本来应该还在皇宫内的玉泠,此时,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而玉泠瞧向她的目光,是复杂的。 “玉泠……” “是我。” 玉泠轻轻地应出这一句话,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我和喜碧,一直把你当做我们的主子,为你做任何事,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在主子的心里,我们的命就只如那草芥一样呢?” 悠悠问出这句话,她是唯一一个送喜碧上路的人。 犹记得,喜碧被赐死时,没有任何的哭喊恳求,只带着些许期盼望着囚牢的外面。 她知道,这份期盼,是因为谁,可,那一人,并没有来。 不是不能来,而是没有来。 那一人,就是太后。 本以为买通了怜香,这件事就能行得稳妥,却没有想到,最终,只让胥贵姬反咬了一口。 一名宫女能背叛主子一次,自然也能背叛新的雇主一次。 可,喜碧,是认了死理的人。 哪怕,风初初最终对她们弃之不顾,喜碧无怨无悔地选择死都不肯牵连进太后,纵然,这样的无怨无悔,对于太后的定罪,实是没有任何帮助。 但,喜碧终究是尽了心。 只是,太后呢? 在送别喜碧的那一日,不仅连太后的人等不到,甚至连太后一道恩旨都没有等到。 坤宫的规矩,哪怕主子身陷囹圄,对于赐死的奴才,仍是能发放恩旨的,这道恩旨便是准许奴才死后的骨灰能送归故里,不必由奚宫局统一洒落到宫内废弃的枯井内。 可,这道恩旨太后没有下。 等到的,唯有在后来,邓公公告诉她,太后为了撇清自个的关系,竟是说,对喜碧的所为,并不知情。 这样绝情的话语,从风初初嘴里说出,并不稀奇。 唯有,她和喜碧太过傻,太过效忠罢了。 只是,她终究变了,在邓公公问她,是否愿佐证风初初彼时和西陵枫的私情,如此,便准许她将喜碧的骨灰带出宫去安葬时,也准她出宫另谋生路,她在沉默了许久后,终是应允。 毕竟,风初初早已逝去,既然,生前,风初初对她们的一切,都放在利用的位置。 那么在风初初死后,她做出这些佐证,失的,仅是风初初的清名,换来的,是喜碧的骨灰能够还归故里,包括她,都能脱离宫闱,回到民间。 这个交易,对她来说,是有着绝对的吸引。 于是,她应允了。 可,在今晚,她没有作证的机会。 一直待在朝华殿候命的她,自然看得到西陵枫的所为。 在那样突变的情形下,邓公公仍遵着允诺,放她带着喜碧的骨灰出得宫。 甫出得宫门,竟碰到胥雪沁,纵然,和这位夫人没有任何深交,但,总归知道,她是闲散侯的夫人。 身为闲散侯夫人的胥雪沁,许是由于同时是胥侍中的女儿,当朝新晋胥淑妃的妹妹,才没有被监禁起来,而胥雪沁只淡淡让她随她去一处地方。 在这处地方,她竟是见到太后。 没有死的太后,还活得好好的太后。 那瞬间,没有任何欣喜,有的,是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太后如今的安好,是不是,反能让她看成,喜碧不过是彼时的替罪羊呢? 真正会死的永远是她们这些奴婢。 是做主子的,翻手云覆手雨的牺牲品。 但,或许,还有主子是不同的。 “玉泠……”此刻,太后抬起失神的眸子,睨向她。 喜碧淡淡一笑,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不需要她再佐证了,俨然是西陵枫出人意料的行为,让她的佐证在那时再无用处: “主子,不管您怎样对奴婢,都不要紧。可是,您这次,确是错了。您知道,如若不是侯爷宁愿自己去担,都不让您出现,或许此刻,奴婢为了喜碧的骨灰和自己出宫,便会在朝华殿众人跟前,揭露出主子和侯爷那段私情。” 本来,应允这件事,她内心就受着良心的谴责,哪怕,最后,终究没有成事,这谴责却不会少一丝一毫。 只现在,在太后跟前说出这句话,她心里稍稍好受些。 而,方才,她进来时,却是亲眼瞧见,侯爷被胥雪沁扶着出得院门。 侯爷的脸色苍白一片,即便隔着段距离去瞧,她也明白大致发生了什么事。 侯爷,果然还是为了太后,付出了性命。 这一场场的权势倾讹,已经让太多人失去了性命,到头来,其实,哪怕得到那些许贪求的权势,谁又能抵过百年呢? 风初初的眸光愈发失神,她原以为,自己的谋算总是天衣无缝的,却没想到,再无缝,始终,都不可能做到无懈可击。 一如今晚,西陵枫的慷慨赴死,何尝不是在不违背她的意愿下,选择的护全呢? 她不知道,玉泠何时抱着喜碧的骨灰盒走出院落。 只知道,最后,玉泠仿似对她轻轻说了一句‘保重’。 可,这句保重,让她又怎样保重呢? 纵然,这一辈子的路没有走到尽头。 但,却也是走得再没有了趣味。 “西陵枫,你以为,你这样走,我这一辈子就不得不记着你了吗?休想!我不会记着你的,好啊,你走,我陪你走,不论你到哪,始终还是不能摆脱我,你欠我的,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你欠我的,欠我们孩子的,还没有还清!” 喊出这句话,她执起那柄剑,没有任何犹豫,只将剑从喉口划过。 锋利的剑刃切进肌肤的感觉是怎样的,没有体味过的人不会知道,那是一种,完全没有痛觉的冰凉。 是的,没有痛觉。 只要剑刃使得够快,能品到的仅是冰凉。 在这份冰凉中,她好像瞧到了,在那院落的梧桐树下,他青衫依旧地朝她走来,唇边含笑: “真傻,何必这样呢……” 而她的手放进他递来的掌心,却是没有笑意,只带了嗔怨: “我就是要这样,你欠我的,到了地下,还是要还!” 语落,他的掌心收紧,薄凉的温度中,她第一次,反手回握住他的手…… 这是她意识涣散前,最后的景象,她的血很快融汇到院落泥泞的地上,和他彼时咳出的血融汇。 耳边,仿似传来那名丫鬟小如的喊声,可隔得那么远,很快,她再是听不见了…… 在行驶得并不快的马车上,胥雪沁抱着西陵枫,哪怕,在这马车上,置了火炉,可,他的身子却是逐渐地冰冷下去。 她抱住他的手也随之冰冷。 一颗泪水,就这样滑落。 作为女子,她从来没有选择的命。 哪怕,她其实早亲自探得明白,院落内住的是谁。 可,她以为不去问,只等着,总归有一日,他会在晚归时,瞧到她守候的身影。 源于,她纵是不服输的女子,但,本质,亦是因循守旧的女子。 嫁了,便是嫁了。 哪怕,再怎样,是一辈子的事。 即便,他保留她的完璧之身,即便身为司空之女,她亦能再改嫁。 但,她不会。 只如今,在那女子跟前撕毁休书,名义上,这辈子,她仍是他的妻子。 而那女子,是亲手害了他的人,她终是以自己的方法,替他报了仇。 没有什么,比让一个女子,知道男子对她的付出后,更难耐的。 哪怕,那女子,曾经心如铁石,恰愈会动容。 至于,玉泠的利用,亦是她算计人的第一次。 倘不是西陵枫最终选择了那条不归路,她本不会这么做。 说穿了,是她清楚她姐姐胥淑妃,若知道太后没有死,定是会有计较的,她不过借机提起,姐姐借机指给她玉泠这一条路罢了。 一步步的算计,互相的利用,这样的事,她只经历一次就够了。 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她怀里的男子。 当今晚的宴饮。 看到他不顾一切,决然的说出那番话时,她没有再顾及手里的休书,因为,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她只瞧出慷慨赴死的绝念。 于是,在他挟持的西陵夙出得殿宇,她只让亲信守在那处院落外。 若他还能活着,最后会去的地方,一定是那里,而不是侯府。 果然,一切如她所料。 果然,一切无法挽回。 现在,抱着她渐冷的身子,听到小梅在外面问: “小姐,我们是回侯府吗?” “稍作整理,去往岭南。” 她吩咐出这一句话。 只凭着感觉,岭南,定是他这一辈子过得最惬意的地方吧。 因为,远离纷争。 因为,悠然闲适。 所以,她愿意陪着他回去岭南,这,亦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这辈子,尽了夫妻的缘分,只在岭南,用余生,去祈一段来世的福祉……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奕茗躺在床榻上,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药汤的袅袅白气中,冷宫那幕仍是历历在目的。 彼时,她一心求死,所以,当玲珑的手钳住喉口时,她没有任何的反抗,仅是闭阖上眼睛。 可,玲珑钳住她喉口的手,几欲就要将她的喉口掐断,她开始觉到窒息时,玲珑竟是松了手,源于,被突如其来的一人击中后颈,晕厥在了一旁。 那一人,着的是黑色的夜行衣,有那么瞬间,她几乎就要以为,是师父。 只定睛瞧时,虽不是师父,却是前来护她周全的人。 但,那人恰称,是受了萧楠的所托。 没有想到,师父还是托人救了她。 在发生那样大的变故后,师父,竟仍是不要她死。 如斯,她是否该继续活下去呢? 在那瞬,她是茫然的。 而那人,旋即问她是否要离开冷宫。 如果能离开,她当然要离开。 何止离开冷宫,她还要离开的,是这坤国的帝宫! 因着她身子不便,最终,还是用了千湄给她留下的令牌,坐着那夜行人不知从何得来的车辇,出得帝宫。 这一出去,心口却是那么积堵着,丝毫没有纾解。 也是在马车上,她才知道,护她周全的这人,并非未晞谷的族人,竟是觞帝使节中的一人。 这番进入帝宫,觞帝的使节一为恭贺西陵夙的大婚,二为的,就是她的近况。 那车辇自然是临时从宫里‘借’来的。 可,眼下,她这般离开,或许,会牵涉进觞国,这是匆忙离开间,没有顾及的。 是以,她的心口,根本没有办法舒展开。 那人担心着她的身孕,可她清楚自己的身子,这般的折腾,对胎儿纵然不好,但,不至于小产,只倚在马车中,一路行到这儿。 这是帝都中的一处民居,那一人甫要为她去传大夫,她却是唤住那一人,自己开了一付方子。 作为萧楠的弟子,对这些方子的拿捏,自不会逊于任何人。 煎熬好方子,还没有喝下,房室门口,却是进来一人,正是昔日的隆王。 隆王神色晦暗,只扫了她一眼: “我奉前国师所托,陛下之命,这番来坤国,一是恭贺西陵夙大婚,二是为了被废黜入冷宫的你。” 顿了一顿,他瞧了一眼她手上的药盏: “不管怎样,你若要出坤宫,我会遵着陛下的意思,不惜任何代价都带你出来。” 他口中的这番代价,该是被坤国察觉到,不惜和坤国的邦交关系继续恶化吧? 只是,彼时,她离开心切,却没有顾虑到这一层。 “谢谢,若因我影响到——” “好了,都把你带了出来,再提其他的,又有什么用呢?” 他已了解昨晚的大致情形,纵然,宫里不管发生怎样的突变,对她的失踪,同样会进行排查,但,只会查到,她凭着令牌出宫,既然凭这令牌出宫,也就和他人无关了。虽然,对奕茗来说,若有人不放过她,始终是道隐患。 可,他只是奉命行事,护得彼时的周全,而不是事事顾全。 对于奕茗来说,只看到,今日,隆王的脾气似乎十分暴躁,她不知道什么原因,以她的性子,也不会去多问。 若要问,仅是问出一句: “你刚说,是师父拜托的?” 时至今日,隆王自然知道,她和萧楠的关系。 “是。” “那,我想见师父,是否可以?” “这只是两年前,你师父辞去国师时,对陛下提的最后一个请求。至于现在,我们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未晞谷遭到血洗,谷主下落不明。所以,觞帝才愈加在意你的安危。” 什么?是师父早前就拜托的? 那么,这不过是师父早前的意思罢了! 对如今的师父来说,她只是‘背叛’未晞谷的罪人,是否有救的必要呢? 闭上眼睛,她的手在瑟瑟发抖。 她是否,还要继续苟且偷生下去呢? 却在这当口,腹部,突然传来,轻微的动静,好似,被什么踹了一下。 恰是五个月来,第一次,孩子给予她的反应。 手,不自禁地覆上腹部,经历了那样一摔,以及出宫的颠簸,这孩子仍顽强地存活在她的腹中。 她真的狠得下心,让这孩子一起抹杀吗? “既然出来了,好好调理身子,想不到,你还是怀上了他的孩子。”隆王低低说出这一句,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已经现形的腹部,隆王却没有像上次一样咄咄,“何必紧张,我不会再伤到你的孩子,没有必要了……” 她不知道这句话背后蕴含的意思是什么,只知道,隆王仿似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噤声。 一如她同样不知道,只差一点,她就能见到西陵夙。 源于,在隆王回来时,是带了昏迷不醒的西陵夙,而隆王不方便露面,只让副将上前,把西陵夙交付给匆匆赶来的海公公,简单交代了情况,只说,在宫外等候宴饮结束,无意中察觉一队行迹诡异的兵卒,尾随其,却发现跌落山路小径的皇上。 如斯,便由海公公带走了西陵夙。 许是隆王的私心使然,在得悉她被废黜入冷宫时,只和大部分人一样认为,不过是她和西陵夙使了小性子,其实,并非是真正的废黜。 所以,在这一刻,他不希望,西陵夙见到她。 哪怕,西陵枫让他放过西陵夙,他能做到的,也只是将西陵夙交给海公公,却做不到,再多的。 倘若,西陵夙真的爱上这名女子,那么,最终失去,是否,能作为偿还,西陵夙带给西陵枫的伤害呢? 纵然,昨晚,他同样瞧得出,西陵夙并非真正想伤害西陵枫。 可,三年前的伤害却是在那,哪怕其后再如何改变,都是无法抹去的事实。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代价,这种代价,不论时间早晚,总归是要来的。 一如他付出的代价,便是要守护一个人,最终,还是失败告终。 而,许是因缘使然,在当晚,觞帝便传来了书函,书函上提及的,竟是有了萧楠的下落,此刻,萧楠在距离帝宫不远的城池,汴梁。 这个消息,隆王没有瞒奕茗。 今时今日,如果让奕茗周全地离开帝都,亦算是他完成了陛下的交代,他顺途,却是要去做自己没有做完的事。 奕茗在得悉这个消息时,眸光却是变得深幽起来。 倘若说,师父在汴梁,那怎么会在昨晚,于帝宫出现呢? 难道说—— 她的眉心颦起,因着昨晚的颠簸,胎相是不稳的,然,再不稳,此时,她无法做到安然在这待下去,而与其说隆王看透她的想法,不如说,隆王亦是希望她去往汴梁。 虽然,此时的帝都,要出去,不是很容易,可,也因着昨晚的突变,对纷纷归国的外国使节,凭着通关碟牌,依旧是畅通的。 出得帝都的城门,她下意识掀开帘子,朝后望了一眼,那一眼,只让她的眼底起了些许的雾气。 这一日间,她没有去问丝毫关于西陵夙的情况,也正因为她没有问,隆王自是不会主动说。 假若,她问了,许是就会洞察出异样来。 可,她没有问。 仅是这般离开帝都,带着决绝。 然,再怎样决绝,眼底的那些许雾气却分明泄露了什么。 只是,彼时的她,没有察觉罢了。 由于借着使节归国的理由,隆王和她一起离开帝都,三日后的清晨,她的车队便已抵达汴梁,而隆王同她在此分道扬镳后,继续往岭南而去。 他这番不惜涉险,悄悄随使节进入坤国,为的,只是再看一眼西陵枫。 没有想到,这一看,却成了诀别。 如此,他自是要去送西陵枫最后一程。 奕茗的身子一路颠簸下来,幸得银针的控制,总算没有大碍。在丫鬟搀扶她下车辇时,眼前出现的,却是一栋古朴的宅子。 老嬷嬷上得前去,叩响那门时,开门的是一名小厮,她只出示了未晞谷的那张铭牌,便被得允入内。 大厅内,赫然坐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听到她的脚步,转过脸来,竟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人,她的父亲——奕傲。 奕傲看到她时,是惊愕的。 但旋即,朝她伸出手来,她几步上前,奕傲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茗儿——”唤出这一句话,奕傲的嘴唇哆嗦着,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想俯在父亲的膝上,却因为腹部的隆起,终究是不能了。 仅这样任父亲搀着她的手,止不住的,是泪水滑落。 而这份泪水,在回廊外响起步子声时,再变得没有办法遏制。 那里,在晨曦的微光下,走来的那袭青色的袍衫,是她不会陌生的。 正是她的师父——萧楠。 【终章四】无忧亦无怖 师父,终是好好的! 然,在此时此刻,她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话好像都堵在了喉口一般,说不出来。 于是,在没有办法说话,只能沉默的时候,萧楠缓缓启唇,第一句对她说的话,竟是: “茗——你能平安到这,为师真的很欣慰。” “师父,我知道错了——”她的手摸索着,从袖笼里取出那块铭牌,“师父,我该为自己的错负责,请师父按照谷规惩处我。” 说罢,奕茗松开奕傲的手,径直跪到地上。 按照谷规,叛谷者将处以五毒攻心的惩罚。她愿意接受接受这样的惩罚。 倘错误的源头在她,她不该去迁责于他人,只是彼时,她终是自私地选择了迁责。 其实,这一跪,又何尝不是为了证明心底骤然浮起的清明呢? 而,这块铭牌落进萧楠的眼底,纵然隔着那没有表情的面具,却仍是能让她在瞬间觉到,师父的神色,是有些许不对劲的: “这铭牌,为何会在你那?”他大步上前,扶起奕茗,问出这句话,带着质疑。 “不是师父给我的吗?”应上这句,先前在心底的一个猜测,却是渐渐清晰起来。 萧楠走近她,伸手执起这张铭牌,语音涩晦: “这铭牌,在当日未晞谷遭到血洗时,为师并没有带出。” 只静静地说出这句话,隔着面具,不用分辨师父的神态,却让奕茗的身子无可遏制地震了一震: “师父,未晞谷,是皇上派人血洗的吗?” 纵然,猜测愈渐清晰,可,未晞谷的血洗,恰还是不容逃避的事实。 所以,问出这句话,她的声音低若蚊蝇。 终究,是她的罪! “是你的姐姐,奕翾血洗了未晞谷……”萧楠没有回答,反是奕傲在旁叹出了这句话。 “是——奕翾?”奕茗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从来没有猜测过这个可能,而这个可能,比先前所谓的事实,都让她没有办法接受。 不仅是亲情使然。 更是—— 这数月间,她凭着她的自以为是,做了什么啊! 在这刹那,她只能觉到思绪翻腾间,生生的把胸腔内的呼吸都要逼了出去。 过往一幕幕在她的眼前浮现,思绪轰然一声,便已快要崩! 她的身子再撑不住,幸得萧楠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虚软跌下的身子。 抱住的瞬间,她能确定,这是师父,那熟悉的气息,只属于她的师父。 所以—— 脸倚在萧楠的肩上,眼底,没有泪水,唯有,腹部一阵阵坠痛席卷过来。 萧楠察觉到她的不对,打横把她抱起,径直步进内殿。 剩下奕傲,独自坐在大厅,除了叹出重重的一口气,只转动轮椅,转往后进庭院的一间小小的黑屋中。 他没有开启黑屋的门,只隔着那扇门,稍打开其中一扇窗,隔着铁栅栏,站在外面,里面,囚的是谁,正是他的另一个女儿,曾经名满天下的圣华公主——奕翾。 闭上眼睛,过往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浮现,带着悲凉意味,一切,终究是因果轮回,他的报应罢了。 早前,他曾在觞国的边境城镇,等着奕翾到来,萧楠彼时的安排,在他的恳求下,萧楠是告诉他的,也告诉他,发生那样大的变故后,这三年来,奕茗是如何度过的。 因此,他认为,那实是最好的安排。 他看得出奕翾转变的缘由,其中一部分是认为他感情上的不公,所以,他愿意,用剩下来的时间,让奕翾明白,对于她和奕茗,他从来都不会厚此薄彼,也藉此希望奕翾能放弃野心的扩张。 可惜,在那座城镇,他没有等来奕翾,等来的,只是她率着那二十万不到的觞兵,不知所踪的讯息。 在野心面前,奕翾最终选择放弃了父女亲情。 因为野心越大,才越会疑神疑鬼,这点,奕翾是遗传了他的。 所以,怨不得谁。 都是他的罪孽! 唯一撑着他继续活下去的,也唯有这两个女儿罢了。 而即便知道,奕茗没有死,只是随萧楠去往未晞谷,他却同样没有去。 不仅因为,未晞谷并非人人都能擅入的。 也因为,这么多年,突然间,他最无法面对的,或许就是奕茗。 当他清楚地从她的眼底读到恨时,他的心,在那一刻,只受到无以复加的折磨。 要消去这种恨,其实很简单,可他能吗? 说到底,他只是个自私的老人,对过往逃避的老人。 在自私的逃避中,再次等来的,是奕茗被愤怒西陵夙带回坤宫,于是,他托了照应他的橙橘请示萧楠后,离开那座城镇,选择了这处离帝都并不远的汴梁安身。 为的,不止是偶尔得到奕茗的讯息,毕竟,未晞谷每月都会由橙橘照应,橙橘会带来奕茗的讯息。 为的,只是,离得奕茗近一些,对他来说,就是慰藉。 彼时的他,因为逃避,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西陵夙的愤怒是基于深沉的爱,奕茗愿意随西陵夙回去,实也是放不下西陵夙。 或许当年的那些恨,有了爱,终将会散去罢。 这份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快就被现实所打破。 奕茗被废黜入冷宫的讯息传来时,对这道讯息,他有的,是疼痛和深深的悔恨。 当然,宫里的消息,传到民间,必是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可,橙橘来时,却没有提到过,他是在茶肆听人说起宫里银狐妖孽之说,方知道,他的女儿被废入了冷宫。 是萧楠不知,还是故意瞒着他呢? 关于这点,他没有时间多去思忖,只更担心起奕茗来。 终是他逃避带来的罪孽! 带着那样的恨意,回到西陵夙身旁,以奕茗的性子,怎可能做到妥协,西陵夙再怎样喜欢一名女子,毕竟,他首先是帝王,其次才是女子的良人。 他想过,是否要求助萧楠,可,却在这时,他和未晞谷的联系中断了——橙橘再没有来过。 而以他残疾的身子,再怎样,都是过不去未晞谷。 他不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残疾,确是第一次,厌恶起自己曾经的所为来。 但,再怎样痛恨和厌恶,却都是于事无补的。 在焦虑万分的时候,萧楠竟是到了这,确切说,是萧楠带着奕翾来到这,并且,来的时候,显见,受了些许轻微的伤。 也在那时,他知道了,奕翾犯下的罪孽。 这样的罪孽,死一百次或许都是不足弥补的。 可,因着奕翾是他的女儿,是奕茗的姐姐,萧楠终是带着奕翾来到了这,交给他发落。 发落? 他的发落只是将奕翾囚在了这黑屋中,却终究没有办法亲手送自己的女儿去死。 因为,奕翾的偏执,起因来自于他,而眼下的奕翾,纵然不死,和死,也是差不多了。 小黑屋内,她吱吱呀呀地哼唱着歌谣,这支歌谣,她摇头晃脑地唱着,就宛如小孩一般,边唱,还边用袖子擦一下鼻子里淌下的鼻涕,这样的神态,这样的举止,哪还有半点,昔日奕翾的样子呢? 听到奕傲的脚步声,她嗷地叫了一声,便奔到窗棂口,将那脏兮兮的手伸出来,是讨要食物的姿势。 除了这样唱着歌谣,除了在黑暗里,部分昼夜的嗜睡,每日里,她对食物的渴求是强烈的。 好像永远吃不饱,可,再多的食物用下去,对如今的她来说,都抵不住饥饿感的侵袭。 抢了不该抢的东西,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剩下的,就是折磨。 奕傲叹了口气,从袖笼中,取出几块烙饼递给奕翾,奕翾飞快地抢了过去,蹲坐在黑暗的角落吞嚼起来。 奕傲的目光在这一刻,终是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只别过脸去,袖口擦了一下眼睛,擦拭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奕茗看到这一幕时,是在第二天的黄昏。 情绪波动过于激烈,使得她整整在床榻上睡了整整一日,方能起身。 有些时候,如果不知道一些事实的真相,往往会比较释然。 有些时候,其实信任一个人不难,但,若是曾经心存芥蒂,就会让这份信任变得困难。 谁都有偏执,可有的偏执,往往带来的,是愈加不能承受的疼痛。 一如现在,如果不是腹中这个孩子,这个,她不止一次,想放弃的孩子,她不知道,还是不是有力气走到这儿,有力气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或者说,在窒息过去的真相时,该怎样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那一日,未晞谷,确实被人血洗,血洗的人,也正如奕傲所说,是奕翾。 只是,奕翾带进谷内的士兵,仅有数千人。 源于,未晞谷外的瘴气实是厉害的,加上又是冬日时分,瘴气更是远远比岭南的厉害百倍,那些探路的士兵纷纷倒在瘴气下,也因着他们的探路,奕翾方走出一条周全的路。 周全的代价,是损兵折将。 可,即便损兵折将,奕翾一行总算经过八卦阵图,进到了未晞谷的外围。 那一日的外围,只有两名守谷的童子,饶是如此,求入谷,却是被斩钉截铁地拒绝。 于是,奕翾下令阻拦者,格杀勿论。 一通厮杀,那些士兵杀进谷去,最后被橙橘、赤砂挡住了奕翾的去路。 纵然,橙橘、赤砂武功了得,但,再了得,怎敌得过那在人数上占据优势的士兵呢。 那些士兵被未晞谷的独门暗器所制,死伤惨重,却终究,杀出一条血路,直至橙橘、赤砂誓死都护着的一处地方。 那处地方看似一道山洞,实是师父闭关的地方。而彼时,师父闭关也即将宣告结束,但谷外的八卦阵图没有发挥到多大的功效,只源于,恰在之前,谷中出了叛徒。 银鱼见到那枚密丹,竟起了歹心,竟暗中偷袭师父,香芒拼死,护下师父,密丹终被银鱼夺走,银鱼窜逃出去时,也破坏了那阵图。 重伤的香芒护着师父躲在山洞的一角,本以为,今日避不过去,然,紧跟着,却是杀进另外一队士兵,显见是坤朝的兵卒,虽不知坤朝那队兵卒的来意,但,趁那队兵卒和奕翾的士兵厮杀之际,香芒只撑着最后一口力气,欲待护着师父逃出未晞谷。 但,终被奕翾察觉,奕翾只兵分两路,一路堵住那队坤兵,一路只将香芒和师父团团围住,活追了去。 当然,奕翾的目的并不是要师父和香芒的命,她的目的,仅是要师父为她配出能解她身上反噬之毒的丹药。 而在那时,师父闭关被打断,根本无力配药,香芒师叔为了拖延时间,也为了护住师父,终答应由她配药。 奕翾旋即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偏僻山谷中,就地扎营。 每日里,逼着师叔炼制丹药,其实,奕翾根本没有中什么反噬之毒,只是,急功近利,加上耗费心计,使得心率殆尽,香芒师叔虽是医者,但在那时,却看得透,即便,给奕翾调理好身子,恐怕,就是她和萧楠的末日。 加上,谷内死伤那么多人,香芒做不到不计较。 是以,只将那药制成让人疯癫之药,纵然,奕翾谨慎,每每用药,必是让香芒先试,可,未晞谷的人,本就有百毒不侵的体质,更何况是疯癫之药呢。 但,那疯癫之药虽没有伤及师叔,可,奕翾疯癫发作的那一日,第一个死在奕翾剑下的却是香芒。 其实,这样的剑式,原本是无法伤到香芒的,但,那只是原本,早在未晞谷,对付银鱼时,香芒就受了很重的内伤,终究在那一次,毙于奕翾的剑下。 而萧楠,险些亦要毙于奕翾剑下时,翔王率着一队精兵从天而降,不仅救了萧楠,也彻底消去了奕翾这一隅不安分的隐患。 只是对奕翾,萧楠仍是请翔王手下留情,带奕傲回了这处地方。 并按着翔王的所求,另修了封书函给坤帝。 原来,山谷那队虽也是坤兵,却并非西陵夙所遣,该是不愿密丹就此失去的缘故。而西陵夙其后派来的,唯有翔王,奉的命令,就是不管怎样,必要寻到萧楠,并护得周全。 这些,就是师父萧楠在她醒转,情形稍稍稳定的情况下,在她的执意要求下,告诉她,关于过往真实的经过。 眼下呢? 奕翾是疯了。 翔王的所为,联系起那日西陵夙说的话。 血洗未晞谷根本与西陵夙是没有关系的。 可,她不信他,最终,只给彼此酿成了那么重的伤害。 不,更重的伤害该是烙在他的心底吧? 她只念着五年前的利用,五年前的刻骨伤害,却始终忽略了,他没有了五年前关于她的记忆,有的,只是这两年间,慢慢蓄积起来的感情。 那种感情,其实,是值得她去信任的。 可,她却自以为是地选择了不信任,也让冒充师父的人有机可趁。 是的,那日,在御花园的那人,是冒充师父的。 所以,才会刻意和她隔了些许的距离,才会匆匆离开。 因为,哪怕,戴着面具,但,有些属于她和师父间的熟稔感,是没有办法冒充的。 只是彼时,她心魔作祟,竟是轻信了。 轻信了一个冒充师父人的话,却还是不相信他对她说的那些言辞。 那些言辞,一字一字说出,对于帝王来说,是有多艰涩呢? 她没有办法想下去,只知道,那冒充的人成功地挑起了她最后对西陵夙的决绝—— 成功地挑起了,她和西陵夙之间,走到了崩裂的地步。 原来,一个人痛到了极致,反是流不出眼泪的。 只是心绞痛得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茗……”师父是陪她来的,现在,只在她身后低低说出这一语,甫要再说些什么,却是顿了一顿,瞧了一眼奕茗后,终默默转身,朝院落外行去。 而奕茗仍站在那,看着小黑屋内的奕翾——曾经风华绝代,和风初初并称为当今世上两大美女的奕翾,是她自回到锦宫就羡慕的对象。 这份羡慕,演变到如今,却是这般的结局。 奕翾唯有待在这样暗的屋子里,才会不分昼夜,才会睡的时间多一些,这样,她就不会拼命想用食物来填补些什么。 或许,填补的,是她对没有达成愿望那一隅的填补,哪怕,人疯了,那一隅的执念却还是在的。 只是,那或许不该称为是愿望,不过是野心使然吧。 慢慢走到跟前,透过窗户的缝隙,凝着黑屋内那流着相同血脉的的奕翾,却没有看到,萧楠步出院落,再次回来时,脚步的沉重……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史官记: 元恒次年五月初五,元恒帝驾崩。 密记: 遭闲散侯西陵枫、宝王西陵宝意图不轨,于大婚当晚,挟持元恒帝西陵夙,退避至浮华山,遂欲弑帝,幸得觞国使节相救,将已受重伤的元恒帝交予海公公。 帝因重伤,归途中,便已驾崩,又逢山崩泥石流袭击,尸骨无存。 这条让坤国举国上下为之震惊的噩耗,传到汝嫣若耳中时,距离她的大婚,才过了一日。 这么快,她就要成太后吗? 然后,在这宫里,看似显赫无限,却是孤独的过一辈子? 不,不,不! 不管新帝是谁,这不是她要过的日子。 若凰宫中,她保持着最优雅的姿态,传召了太师。 或许,不该说是她传召,而是太师主动来求见她。 隔着纱幔,她端坐在凤椅上,仪态是优雅的。 哪怕,西陵夙驾崩,她仍必须得保持这份优雅。 “臣,参见——” 太师甫要行礼,汝嫣若却制止道: “嗳,父亲行不得。” 太师仿似听懂什么,只身子顿滞在那,听得他的女儿在纱幔后悠悠道: “昨日,虽然是女儿和皇上的大婚,可仪式并没有走完,按着坤朝的典至,女儿尚算不得皇后,太师,可是明白?” 这一语,其言自明。 太师又怎会不明白呢? 前朝,都清楚,他是西陵夙的亲信重臣,如今,西陵夙在乱臣贼子的谋逆下驾崩,虽是蹊跷之事,可,毕竟是海公公亲自确定的,自容不得丝毫的差池。 而后宫之中,西陵夙在位两年,竟是没有诞下一名子嗣,又无遗诏留下,使得帝位之争,必将又掀起一拨腥风血雨。 女儿纵成为皇后,可,不论帝位归属在谁,这青春韶华也就付出一旦了。 这,他瞧得懂。 哪怕,世家女子的命理该如此,但,他终是在女儿清楚明白地提出这一句话,做不到,继续让她陷在这后宫中。 毕竟,西陵夙在时,不论怎样,看在他的面上,都会善待女儿。 如今,则是不然。 “臣明白。” “父亲明白,就好。”汝嫣若说出这一语,这若凰宫,只当是盛世浮华所做的一场梦吧。 纵然,这场梦醒得很早,也总比,犹在这梦里,不自知醒的人,会来得释怀。 如今,这宫里,犹在梦里的人,却何止一人呢? 当日的胥贵姬,因着汝嫣若被迎入中宫,额外晋封为胥淑妃。 眼下,她刚代执后宫的事务,正欲处置一名昔日宫闱位分最高嫔妃——德妃玲珑。 皇上大婚当日,在冷宫的殿宇内,发现浑身是血的德妃玲珑,而,本来废黜在那的茗奴却是失了踪迹。 加上先前千湄惨死在那,其中不啻是有关联的。 纵容,从傅院正口中确认,茗奴彼时已怀有身孕,对她来说,无疑是道忌讳。 当然,这道消息,她是压了下去,傅院正虽是有所微词,可,如今的后宫,又岂容区区一院正多说什么呢? 待过了这一阵,她自会把太医院再慢慢清理。 但,茗奴凭着令牌逃离帝宫,这道消息,她却是传了出去,只是,那枚令牌说成了是枚假的,亦因此,邓公公早处置了彼时守门的禁军。 如此,却不啻是一举两得—— 大可说成是在皇上大婚当日,玲珑趁机逃出兰陵宫,疯病发作,谋害茗奴便成。 毕竟,玲珑被禁在兰陵宫,虽用的是疫病的名义,也能说成是玲珑因和茗奴争宠,被西陵夙禁足,心有不甘,愤恨压抑,导致了疯病。 疯病对帝宫内争宠失败的嫔妃来说,是最常见的一种病。 染上疯病,做出伤害别人的事,在前朝亦屡见不鲜。 只是,茗奴早趁着西陵夙大婚,同样潜逃出冷宫,疯癫的玲珑错杀了千湄。 如斯,茗奴是戴罪潜逃,玲珑也得了最好的处置罪名。 可谓一举两得。 而,就在刚刚,传来了,皇后汝嫣若因大礼未成,自愿褪下中宫的凤冠霞帔,还归太师府。 如此,她就等于成了这宫中最尊贵的女子—— 胥淑妃。 即便,西陵夙驾崩,即便,因着泥石流尸骨无存。 都不要紧。 哪怕,西陵夙在,给她的,都仅是假惺惺的恩宠,她又何必为他伤怀呢? 而谁得罪她,就得死。 譬如太后,说什么报仇,可笑! 斗到最后,还是间接死在了她的手上。 对于得罪她的人,她绝不容许还苟延残喘活着,哪怕,以另外种隐姓埋名的方式活,都不允许。 谁依附她,就能得到更多。 譬如邓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 “淑妃娘娘,您看对德妃的处置该如何是好?” 此时,邓公公躬身在她跟前,禀问出这一句。 海公公对没有护全圣驾一事耿耿于怀,只辞去内侍省总管的职位,这一职如今,恰是由邓公公代执的。 她和邓公公同样是代执,不同的,就是身份,她的代执很快就将成为正式,而邓公公无论代执还是正式,却终得看她的脸色行事。 一如现在,她只眉尖稍扬,邓公公立刻会过意来,忙自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奴才该死,怎还唤什么德妃娘娘,该是对那玲珑罪人,如何处置才好?” “这宫里,本来事就够多了,那玲珑纵是罪无可恕,好歹也伺候过皇上一场,既如此,就按着祖制,殉葬罢。” “是,奴才谨遵娘娘口谕。” 按着祖制,对没有诞下子嗣的嫔妃,若犯有过错,或是自愿,就是殉葬,其余的,便是往那慈云庵落发为尼。 如今,哪怕看似显贵,可,她毕竟也是没有子嗣的嫔妃。 而她自然不甘如此的。 只转了眸华,邓公公早识得她的眼色: “筱王妃已在殿外候着,娘娘是现在就召她进来吗?” “传。” “是。” 筱王妃本是她的堂姐,在这样的时刻,入得宫来见她,自也是妥当的。 只借着这妥当,行的,却是另有计较的事。 当然,这另有计较的事,她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唯有成功了,她才能笑着看这后宫中,所有昔日跟她共分过一个男人的女子,走向欲哭无泪的末途。 现在,她瞧见筱王妃步进殿来,忙从殿上下来,伸手扶起正要行礼的筱王妃: “都是自家姐妹,无需多礼。” “谢娘娘。”筱王妃由她虚扶一把,她顺势牵起筱王妃的手,同往那凉榻上坐下。 “既然是自家姐妹,客套的话,本宫就不多说了,眼下的情势,想必姐姐在王府也都听闻了吧。” “是,嫔妾略有耳闻。” “皇上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子嗣,眼见着,前朝为立谁做皇上,必是一番剑拔弩张,听说,筱王也在举荐的名单中呢。” “嫔妾不求王爷能有多大建树,只愿夫妻琴瑟和鸣就好。”筱王妃听得出这一语背后的分量,忙带着几分撇清地道。 “本宫和你自幼也在一起玩耍,当然知道你的秉性,也正因为深谙你的秉性,才唤你前来,筱王若是能被推举为帝,自是好的,毕竟,从此君临天下,万民敬仰,可对你来说,或许面对的,就是和六宫三千粉黛共分一位夫君,这种分享,和王府如今仅有区区几名侍妾的分享却是不一样的。本宫是过来人,深知这种分享是何其无奈,也是何其辛酸。你是本宫的堂姐,从你我的姐妹情分上,本宫不希望你踏上本宫的后路,退一步讲,也是求你成全本宫这后路的海阔天空!” 说罢,胥贵姬站起,只跪在筱王妃的跟前,这一跪,仅让筱王妃措手不及: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嫔妾受不起啊。” 筱王妃说着,就要去扶胥贵姬,胥贵姬却是不起来,只双手反抓住筱王妃的臂端,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道: “你受得起,倘若你的孩子成为未来的帝王,你就受得起本宫这一拜!” 这一语出,筱王妃是惊愣的,惊愣中,胥贵姬的话语在她耳边继续响起,犹如那噬咬心的虫子般,一点一点的蚕食她起初还有些许的抗拒: “筱王登基为帝,必会分薄你们的夫妻情分,到头来,或许,你什么都求不得,你的孩子,哪怕是长子,亦未必能一路顺畅地成为下任帝王。可,若你愿意将孩子过继给本宫,那本宫保证,他就会是坤国下任帝王,本宫只是他的养母,你却是他的亲生母亲,养育之恩,总不及亲恩,你的地位在王府,终不会因着王爷的缘故,有丝毫损及,纵然,这孩子,从此不能在你身边长大,但,你还年轻,只要筱王心在你这,再要一个孩子,亦是易如反掌的。” 那些许的抗拒随着胥贵姬的这番话,只化成无力地苍白。 不可否认,胥贵姬的话,是具有诱惑力的。 也足以让筱王妃动摇。 只要这些,就足够。 胥贵姬眼底浮起微微的意色,眸光稍转,胥司空早已恭候在殿外。 剩下的,交给她的这位父亲去做就够了。 毕竟,胥氏一族,以父亲位尊,她晓以情,父亲晓以利,如此,还怕筱王妃不就范吗? 她顺着筱王妃的叠声: “娘娘,嫔妾受不得,您快起来,快起啦啊。” 终是缓缓站起,今日,帝宫的天,却是分外地好。 她喜欢这种天,哪怕,这天不过是被帝宫重重红墙围起来的,望不到多远的回字形天,却是她能拥有的明媚。 当然,现在,不是所有人都有闲情能领略到天色的明媚—— 范挽的手捂住胸口,目光无神地凝着外面,好像整个天,因为西陵夙的驾崩,就轰然倒塌了。 接下去,迎接她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很怕,很怕。 哪怕,她平素在宫里,一直是谨小慎微的,可,因为没有子嗣,遵着祖宗的规矩,当权的人定是会让她出家的。 她不想出家。 对着那些尼姑,每天青灯古佛地度过这一辈子,她根本无法想象。 因为那些谨小慎微的性格,不过是彼时为了在宫里生存,所必须的伪装。 并非她真实的本性。 真实的她,根本没有办法在寂寥清冷中度过余生。 哪怕活不到万民敬仰,可寂寥清冷的日子,让她只要一想起,胸口就会难受得厉害。 可,眼下,还能怎样呢? “怎么,你看上去很怕的样子?”身后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 她没有转身,因为,知道男子是谁。 男子,正是银鱼。 哪怕数日前,范挽就摒退所有的宫人,除了每日三餐,只说在潜心诵念佛经。 所以,不用担心,任何宫人会发现银鱼此刻站在她的身后。 但,彼时,这个诵读佛经的理由,现在,却是快成真了。 真可笑。 然,现在,她却是笑不出来。 原本以为,银鱼的到来,会是一种转折,但,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 数日前,银鱼突然投奔于父亲的,手执未晞谷的枫叶令牌,让父亲安排他暂时歇下。 而无独有偶,在获悉父亲准备于皇上大婚之日,安排奕茗脱离宫中时,银鱼竟说,可以效力。 她的父亲自然对银鱼的话深信不疑,遂安排银鱼进入那舞狮队,但,实际,银鱼只避入了她的寝宫。 她和银鱼,在入宫前,倒也算是旧识。 父亲和未晞谷的联系,最早通过的就是银鱼,当然那个时候,父亲只是按着谷主需要,在民间寻访一些难得的药草,再让银鱼带回谷去。 算起来,银鱼也是彼时,她认识的第一名男子,可惜,她对这样的男子是根本不会动心的。 只是,银鱼却对她动过心。 而她选择了疏远。 因为不想纠缠,也因为她注定是要进宫的人。 那银鱼也是条汉子,察觉到后,自此,直到她进宫,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一次,距离上次想见,是阔别了几年,这几年间,亦是她寂寥的几年。 她不知道,银鱼最初的目的是否其中一点是因为她。 她只知道,银鱼瞧出了她的不开心,并且愿意去为她分解这不开心。 譬如,和她合计后,做出逆转他父亲欲救奕茗出宫的行事。 包括,在她将奕茗引出冷宫后,由银鱼将心智最弱,对奕茗明显敌势的玲珑,催眠后,让其往冷宫,杀死千湄,制造出是奕茗一心想要逃跑的假象。 再扮做谷主,利用所谓的铭牌,彻底断了奕茗的念想,也将奕茗引到西陵夙必然会出现的地方。 奕茗哪怕对谷主的身份会有怀疑,但,那铭牌总是真的,虽并非未晞谷原来的那块,可,原来的那块铭牌,都是银鱼负责制做的,眼下,重做一块,自然是和那真的完全一致。 如此,奕茗再不会起疑,只会视西陵夙为仇敌。 而西陵枫再如何爱这个女人,总归是容不得这样的叛离。 这样的部署,在父亲那边,也是能交代的。 只告诉父亲,大婚那晚出了变故,奕茗逃出冷宫即被西陵夙察觉,至于那银鱼眼见行动失败,只能另外想法子带出奕茗。 这话,不算是欺骗,纵然实际情况是,奕茗在这样的情绪下,被同样情绪的西陵夙撞到,莫过是灭顶之灾吧。 可,没有想到的是,真正遭遇灭顶之灾的,竟是西陵夙。 而那奕茗,却凭着一块被邓公公说成是假的令牌,逃出了帝宫。 逃出帝宫,纵是带着私逃的罪名,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奕茗恰还是比她的下场要好。 只要不被宫里人捉到,自然是好的。 一念至此,她的手不可遏制的瑟瑟发抖起来。 银鱼在她的身后低缓地道: “我可以带你出宫。” 声音低暗地说出这句话,她终是回身,望向银鱼: “别痴人说梦话了。” “这不是痴人说梦话,哪怕,我再回不了未晞谷,可我的武功造诣却一定能胜过历代的谷主,到那个时候,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都可以,哪怕不在皇宫,你——” “不要说了,我不可能和你出去,更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怎样,这帝宫,就是我范挽的归处。”依旧断然地拒绝道。 这数日间,银鱼是和她朝夕相对的,可这朝夕相对并不能改变什么。 除了每日三餐,他会回避给送膳的宫人,其余时候,却能随意在内殿行走。她清楚,银鱼该是在修炼什么武功,每天子时后,总有三个时辰,他会避入更衣室,那时,是她都不能去瞧的。 而不管怎样,她做不到离开这帝宫,哪怕,这里对她意味的,只是禁锢,可,她却宁愿在这禁锢下绽开她的美好。 她生来就是要成为宫里的女人,这,不是她父亲强加给她的命,是她自己憧憬的生活。 “好,既然你认定了这是你的归处,我也能帮你脱离眼前的境遇,只要你现在有身孕,一切的问题自然就都不是问题了。”银鱼的目光深邃,只幽幽说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不啻是让她惊愕的。 是的,假如她现在腹中怀着孩子,不管是谁的,那至少,接着西陵夙在出事前,临幸她的记录,她亦能活下来。 但,她没有。 其实,算算时间,也不可能有。 那要多大的孩子啊,按着西陵夙最后一次临幸的记录,如今,都起码要五个月了。 可,在那一刻,她竟是期待能有身孕的,原来,她始终也是个痴人。 “你要什么?”鬼使神差的,她问出这一句话。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骤然清明起来。 银鱼是未晞谷的人,自是精通医理的,哪怕是假怀子嗣,对银鱼来说,都该不会很难。 可,这次的假冒,却是要假冒五个月大的身孕。 隐瞒到现在,还有理由可编,但这肚子,又怎去装呢? “我要的,很简单,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但我不喜欢强迫别人。”银鱼只说出这一句。 就在刚刚,眼前的女子,让他发现了另一种可能,这么多年来,做了这么多处心积虑的部署,包括让同时入门的是姐妹相残,为的,不就是减少通往未晞谷谷主位置的障碍吗? 是的,他为了成为未晞谷的谷主,才会千方百计拜香芒为师。 因为未晞谷三个字,在很大的程度上,代表了医术最高的境界。 而只有未晞谷下任谷主,才有资格阅览历任谷主留下的珍贵手札。 那些手札,便是世间最珍贵的医典。 他本出生在医药世家,小时候,由于祖父没有办法医治好先帝最宠爱的皇贵妃的病,先帝一道圣旨,将其腰斩。 他的同族兄弟都对医术有了莫名的恐惧,而作为百姓的他们来说,亦不可能试图去向帝王报仇。 也在那之后,他们的家业一落千丈,说到底,是祖父学医不精,最终连累了全府。 后来,在母亲于穷困潦倒中病去后,母亲最后的愿望,是他能重振门楣。 可,他知道,不是做得越好,机会就越会降临到身上。 因为,在以前,庶出的他,再努力,亦从不被祖父所器重。 但,他却是想在医术上有所突破,让人人日后都知道,他,是医界不可超越的神话。 在做到最好的同时,不放过任何一个铲除掉身边拥有同样机会的人,则是实现目的必不可少的一条捷径。 然,这么多年,即便铲除喜碧、紫霞等人,却还是抵不过后来居上的奕茗。 只因奕茗是谷主萧楠唯一的弟弟子,注定,年龄最小,却最得谷主器重。 他原以为谷主是不收弟子的,原来,竟还是会破例。 幸好,奕茗很快就被她的父亲带走,那时,他是欣喜的,除了在香芒跟前表面优越好,在萧楠跟前,更是竭力表现,毕竟,萧楠很快成了觞国的国师。 可,到头来呢? 在两年前,当奕茗重新回到未晞谷时,所有的光芒,又笼罩到了她的身上。 甚至于,他发现,奕茗不是谷主,却能浏览那些珍贵的手札时,他怎能做到不计较呢? 虽只待了两年,她便再次被西陵夙带走,也在彼时,他瞧得出萧楠的身子愈渐不支起来,开始闭关。 纵观谷内,师父香芒早队谷主之位无意,奕茗远在帝宫,有能力继承下任谷主之位的,似乎也唯有他了。 但,随着,西陵夙派人前来,奉上一枚密丹,再次让他陷入了无望中。 密丹的功效,哪怕原本不知道,却是偷听了师父和谷主的话,终是清楚的。 不仅能让腐朽之人,起死还生,更能增加武功数倍。 有了这密丹,萧楠的身子应该能康复,那他呢? 却在这时,天助他也,闭关的萧楠显见发生了意外,在师父急命他将密丹奉上时,谷内又发生被攻击之事,他终于选择了私吞,逃离谷中。 其后,谷内遭到血洗,他在若干天后悄悄折返,虽没有发现萧楠和师父的尸体,果然是逃脱了。 而他若将这密丹融会贯通,在功力大增之后,自是不用惧怕任何人,包括,师父对他私吞密丹的计较。 相反,还能胁迫师父,交出手札来。 源于,悄悄折返未晞谷后,他进入谷内的以往不得擅入的藏书阁,却发现,手札都已不见。 该是被师父带走了。 所以,他必须要找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实现人丹相融。 范挽的父亲范韶不啻是最佳的人选,越是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安全的。 当然,他亦是想再瞧一下,曾经让他有些心动的女子如今在宫内过得如何,包括,奕茗始终也是他的心腹大患。 唯有除去奕茗,方能确保日后,师父不会将手札转交给她。 只要手札还在师父手里,迟早会成为他的囊中物。 所以,才有了自请入宫,其后,对他来说,一切是顺利的,对范挽来说,则不尽如人意。 也因着这不尽如人意,他提出这个要求,她定会在想通后应允。 果然,范挽颦眉想了一下,却是让他先改变她的脉相以及形体,如此,她会考虑这种交换。 这个女子,说起来和他是一路人。 其实,如果在这帝宫内,成为操纵权势的人,何尝不是更好的选择呢? 这就是他想通的另外一种可能。 他微微笑了起来,这笑,落在范挽的眼底,只换来他不易察觉的哂意。 此时,唇边犹带哂意的,还有奕茗。 腹部愈渐大了,她每日里,能听到腹中的孩子给予她回馈的反应。 每日,却是在难耐中度过。 是的,难耐。 西陵夙,这三个字,如果说,五年前,是她心口烙下的痛,那现在,则是她碎开心瓣上的悔。 惟愿,汝嫣若能慢慢平复她带给他的伤,纵然,每一次这般想,她都会觉到一中无声的哽咽。 是的,她得到的,关于西陵夙最后一道消息,是西陵夙按着约定,将会迎娶汝嫣若。 其后有关他的一切,她没有去问,师父亦不曾告诉过她。 是怕她难受吧? 只是,再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放不下五年前的伤痛,就注定和西陵夙没有任何前路可言。 因为那场伤痛,使得相处最重要的信任是缺失的。所以,才会酿成如今的伤痛。 倘若她的退出,能还他的伤痛平复,那便是值得的。 只是这份值得背后的辛酸,唯有自品罢了。 然,至少,她还是带走了一样,他赐给她最珍贵的东西。 那便是帝嗣。 手抚上腹部,那里,她能清晰地觉到生命的存在,也是这条生命,伴她度过了最难熬的时间。 怀这一胎经历了太多事,显见是再不宜长途跋涉的,譬如寻求觞国的庇护。 于是,唯有在坤国待她安然诞下子嗣后,再做打算。 萧楠出于谨慎起见,还是从汴梁迁移到了另一处有着优美景致的村落。 也在迁那处到村落后,她明白,西陵夙终是将这名帝嗣留给了她,否则,假若他要寻她,又岂会寻不到呢? 只是,在他的千金一诺兑现后,终是成全了她的离开。 日子在这样村落,流逝得不疾不缓。 师父没有提回未晞谷,那里经过血洗,俨然成了一道一触及,便会作疼的伤口。 于是,不触及那道伤口,只陪着她,在这优美的村落,等候新生命的降临。 为了行踪不外泄,师父没有请过多的人,每日,只由奕傲出面,让邻居的大娘帮忙做一日三餐。 而每日里,她除了缝制一些孩子的衣裳,大部分时候,会伴着父亲奕傲说些话,亦在那时,她知道了,彼时,她的母亲就是源于天威火炮和父亲相识。 而她的外祖父因研制出火炮,最终在众人争夺火**纸的厮杀中,不幸身亡,图纸也不知所踪。 母亲便成了唯一知悉火**纸下落的人,也正因知悉,母亲不得不在其后选择了隐姓埋名。 可,彼时,父亲对这传闻中的天威火炮有着强烈的执念,终是费尽千辛万苦,借助曾伺候外祖父的老佣人,在那一年清明祭拜的坟前,等到了母亲。 父亲和母亲的邂逅,是基于一次周密的部署,产生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感情。 也源于那段似是而非的感情,母亲掌握的火**纸,到了父亲手上。 其实,彼时,父亲对母亲是一见钟情的,也因着这一见钟情,那部署下的邂逅亦成了假戏真做。 但,由于母亲是民间女子的身份,父亲不愿委屈母亲,就此迎她回宫。于是,父亲先行回到京城,只想着给母亲安排一个好些的家世,再行迎娶。 可,也在那时,父亲在宫外有了母亲这道消息传到了当时皇后耳中,皇后是不容的,并安排了杀手预备秘密将母亲在宫外处置了。 于是,母亲只以为父亲是为了火炮与她相识,在得到火**纸后,竟不顾任何情分,要将她斩杀,绝望之际,借着熟悉地形逃离,却没有想到,彼时已珠胎暗结。 在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中,诞下了她。 直到母亲在这样的日子中,渐渐油枯灯尽,合该是机缘巧合,那一次,困顿在荒山中,只跟着未晞谷采办的谷民,竟来到谷外,师父一时心软,收容了她们。 再后来,她还是回了锦宫,由于忤逆不驯,加上对帝王天家的反感,最终,逃出宫去时,遇到了不该遇到,让她疼痛,也让她深陷的男子。 每每聊到这,奕傲总适时的噤声,而她则会出神许久。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个月,也在那分外炎热,仿似要下雷阵雨的夜晚,平静的村落却是来了不速之客。 彼时,奕茗正就着烛火,缝制一件小小的肚兜,甫在肚兜上绣出如意花纹,只瞧见,房门开启,师父走了进来。 哪怕,她看不清师父的脸色,但从师父的动作中能看出来,师父的紧张。 师父只让她起身,推着奕傲往院落外的河堤走去,自己则将疯癫的奕翾点了穴道,一并带到河堤旁。 由于奕傲行动不便,是以,从水路离开,是好的选择,也正因此,师父特意选了这处靠近河道的村落,以便万一情况有变,也能及时脱逃。 只是,没有想到,这‘万一有变的情况’来得这么快。 即便师父在院落的周围布下了八卦阵,但,对于有备而来的人,加上阵型中无人相守,顶多抵得过一时。 她并不清楚来者是何人,仅知道,匆匆上得船辇,快速撤离时,那一队人竟就在八卦阵中,架起弓弩手,那些火箭就纷纷从弓弩手的弓箭中,射向她们的船辇,也射向布阵的草木。 情势是危急的。 这样危急的时刻,眼见一支箭破空而来,就要射中为了怕其发疯,被点了穴道,不能避让的奕翾,也在这时,奕傲忽然住转动轮椅,只将身子护住奕翾。 火箭很快燃着奕傲的袍衫,奕茗来不及顾虑其他,只脱下自己的外袍,替奕傲扇去那燃着他身上的火焰。 本在撑船的萧楠,只能停了船,结出一团白光,暂时抵住那些火箭,并运掌风扑灭奕傲身上的火势。 在危机的关头停下船来,不啻是只解了眼前的险恶,更多的险恶,却是眼见将要发生的。 眼看着,那些穷凶极恶的歹人,有部分已借着火烧草木,破坏了阵型,冲出八卦阵,欲待往岸边来。以萧楠一己之力,哪怕再强行撑船,恐怕未到河中央,就该被团团围住之际,忽然,马蹄声隆隆,在那队人的身后,赫然出现一支骑兵。 那支骑兵利用人数上的优势,很快控制住了先前那队人马。 旋即,那支骑兵中为首那一人翻身下马,朝河中央走来时,恰是翔王。 第二次,救萧楠于水火的翔王。 倘若说,前一次,因着完成西陵夙的吩咐,又因帝宫起了变故,匆匆赶回帝宫的翔王,没有遇到其后由隆王护送前来的奕茗。 那么这一次,恰是奕茗和翔王事隔两年后的再次相遇。 翔王,在这两年的历练中,已褪去昔日的青涩鲁莽,变得沉稳有度起来。 而她,在这两年中,亦不复昔日的委懦,此时的她,浑身洋溢的,除了母性的光芒,有的,是不容忽视的惆怅。 现在,她和他就隔这不算远的河道相望着,但很快,这层默然的相望,便被一声嘶力竭的呼唤打断: “父皇——” 喊出这一声的是奕翾。 本来疯癫的奕翾。 当那火光灼疼她的眼底,父皇温热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奇迹般的,她的思绪竟有了一丝清明。 因着这丝清明,她终是喊出这一声父皇。 可,奕傲却再撑不住,晕厥在了轮椅上。 奕傲再次恢复少许清明的意识,是在一顶帐篷内。 他能觉到胸口的疼痛,应该是火箭所致,在这些疼痛的侵蚀下,他看到,奕茗眼眶微红地坐在他的榻前。 “父亲——” 从这一次,相聚开始,奕茗就习惯喊他一声父亲,而不是父皇。 这样的称谓,是摒弃了皇室天家的束缚外,最温情的唤法。 在此时,哪怕,他身体里的疼痛只让他痛苦万分,这样的一声唤,却仍能让他觉得能抵去些许的痛楚。 他试着抬起手来,想拭去奕茗眼角强忍着不流下的眼泪,但,奕茗却抢先一步,稍别过脸去,将那泪水擦去,再转过来时,脸上带了动人的笑靥: “我刚给父亲止了血,但父亲失血太多,身子还是很孱弱,我给父亲熬了汤药,趁热用吧。” 笑靥是宽慰的,可,这样的宽慰,落在奕傲的眼底,却是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身子恐怕已快到极限。 也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忽然,他有了些许从来没有过的勇气。 如果不说,或许再没有机会说了。 他可以带着这份私心死去,但,带着这份私心死去的后果,是纵然他在女儿跟前保留了作为父亲的形象,却可能让他的女儿继续活在痛苦的纠结中。 毕竟,现在,她怀了西陵夙的孩子。 将心比心,彼时,奕茗的母亲因为对他的误会,负恨离开时,他有多么焦灼,西陵夙就该有多么焦灼吧。 不过,都是源于他的拆散和利用—— 部署下难解的误会,拆散奕茗和西陵夙,再借机,第一次实验了天威火炮。 “茗儿……”他费力说出这句话,看到奕茗浅笑着端起一碗汤药置他的唇边,他却并不急于去喝这碗汤药,只凝定她,蓄积起身体里残留的力气,道,“有件事……我……早该说……却……” “父亲,先喝药,喝了药,等歇息好了,再说。”仿似意识到什么,奕茗只端起那碗药,阻了奕傲想要去说的话。 可,这一次,奕傲是执拗的,他的脸避开那碗药,凝定奕茗,继续道: “先说吧……不说……恐怕……” 那难耐的字眼,他还是说不下去,只目光深深地望在奕茗的脸上,双手握紧,使得接下来他要说出的话,听起来,总算是流畅的: “我……对不起……你……” 终是说出,对不起这三字,奕茗端着药碗的手滞了一滞。 有时,人的预见能力会变得十分强,而这种预见又往往带着想回避的必然。 只是,再怎样,如今,都是回避不得的。 “冀州一事……是……我的……部署……” 简短的一句话,只让奕茗悬再半空中的手猛地一震,那本来不算重的药盏此时恰是蕴了千斤之力般,让她再是受不住。 只强定了心神,唇哆嗦了下,方道: “父亲,先喝药。” “茗儿……全是我为了……不让你和……他继续……一起……希望你回宫……才会故意设计……” 奕傲却还是撑着继续说道。 奕茗的手在这一刻,再是动不了。 只一颗眼泪,轻盈地坠入药盏。 如果能够选择,她宁愿不要听到奕傲对她说出的这两句话。 那么至少,她还能让自己执意于五年前的不甘,然后彻底把那男子遗忘。 相忘于流年,何尝不是种幸福呢? 只是,父亲终是说了。 在父亲说出这番话前,愚钝如她,方有些许的察觉。 也因为那些许的察觉,她开始阻拦父亲说下去。 说到底,她始终是那么的懦弱,那么不敢面对一切。 现在,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掉落在药盏的刹那,过往那一幕终是再再浮现出来。 哪怕,奕傲只说了这两句,但,那一幕却已然顺着她的记忆,真实地再现—— 那是一个似血的黄昏,也是她洞悉西陵夙身份后的第一个黄昏。 彼时的她,不知道,那样的俊美男子竟是坤国的王爷,还是率兵迎战锦国的王爷。 对于这张战役,她分不清谁对谁错,只知道,在此之前,那半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和西陵夙之间,有些什么,开始暗暗地滋生。 直到刚刚,那一大队的人马过来,她险些以为终是被父皇找到,要被父皇的人抓回宫时,未曾想到,竟是迎西陵夙归队的兵士。 也在那时,她才知道,他落队的原因,是由于他的弟弟翔王。 因着翔王年轻气盛,和当时领兵的太尉意见相左,一意孤行按照地图上显示的那条所谓最近的路去往岭南,西陵夙放心不下,跟着翔王同去,最终陷入沼泽,随行的亲兵伤亡惨重,也在那时,碰到了她。 彼时的她,虽逃离锦宫,却不敢回未晞谷,生怕父皇就在那等着她。 于是,只在未晞谷附近凭着自己逃出宫时,带的些许银子,率性地过活。 沼泽地,对她来说,并非那么可怕,反是她准备好了干粮后,远离尘世会去的地方。 毕竟未晞谷的周围,就遍布着沼泽,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怎么走出沼泽地了。 她救他们出得沼泽,顺着那条道,再绕回主道,却颇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也在这半个月中,她只称自己是附近农户的女儿,唤做奕儿。 而西陵夙,该也出于某种忌讳,仅让她喊他皓哥哥。 纵然彼时,面对带着这么多亲兵的皓哥哥,她是有过些许疑惑的。 但,对皓哥哥说,是狩猎误入了沼泽,她选择了相信。 毕竟,她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农户的女儿,对于皓哥哥的真实身份,反是不那么计较起来。 可,她的皓哥哥的身份,却是先于她被揭开,竟是坤国的王爷。 那时,她曾想过,既然,他是坤国的人,按着道理,她是不是该回避呢? 也是那时,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感觉,是不同的。 况且,彼时,坤国始终处在防御锦国进攻的位置,她想着,若她留下来,或许,以她的身份,也能护他周全。 那时的她是天真的,对于她公主的身份,她虽厌弃着,却亦有些意色。 其实,世间,原本有些事就是这般地巧合,然,只要被人稍加利用,这些真实的巧合,反会变成别有用心。 她彼时一直忽略的,是她父亲等着她回宫,可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一年。 这一年内,以她父亲的秉性,定是早就吩咐人寻到她,并且暗中护她周全。 所以,她和坤国两位王爷在一起的事,当然逃不过奕傲的眼线。 不论出于哪点,奕傲绝不会希望她和坤国的人有任何往来,也必会做出谋算。 而因着这谋算,阴差阳错间,原本锦国进攻,坤国防守终在这时,彻底颠倒了过来。 那时,坤国由太尉率领的援兵已抵达两军交战的岭南一线,试图阻住锦国强有力的进攻。 西陵夙重返太尉的队列时,为弥补随翔王探路贻误的军机,立刻担当起彼时应对下一场战役的先锋。 那一日,她等到了黄昏,都没有等到他归来的消息,万般无奈下,她偷偷溜出军营旁,思忖着是否该去寻他。 却在那时,碰到一名看上去显见经过大战的士兵从战垒旁走来,她奔上前去,得到的,却是对她来说,不啻是噩耗的消息。 只说是,他率领的先行军遇到了埋伏,他被生擒去了锦营,生死未卜。 当时的天,对她来说,一下子就暗了。 任性冲动的她丝毫没有顾及到那老兵话语里的破绽,只执意让老兵带她往锦兵军营去。 那老兵犹豫了一下,旋即应允,并给她牵来了另一匹马。 锦国的军营此时设在距此不远,已被锦兵攻占下来的冀州。 而彼时,她想着唯有用公主的身份,才能救下他。 可,名闻锦国上下的,始终是圣华公主奕翾,对于她这样一个从出现,就戴着狰狞面具的白露公主,自然不会有太多人知晓。 在此刻,许是念着这点,也许是她不想让父皇知道,她只借用圣华公主的名号进入冀州。 当然,这并非空口无凭,彼时,她逃出锦宫,凭借的,就是奕翾的宫牌。 是的,这宫牌是她准备逃离时,费了些许心力,才从奕翾那偷来的。 源于,整座锦宫上下,只有奕翾有父皇的特令,不仅能自由进出锦宫,还能去往京郊的校场。 值得庆幸的是,这枚宫牌没有因彼时她的私逃出宫,被父皇明令取缔。 只这,这背后隐隐透露出的什么,终究,还是被她忽略了。 甚至,忽略了,不知何时,那名老兵已悄然不见。 当她强行用公主的名号,命冀州打开城门,让她入城,接下来发生的变故,是她始料未及的。 就在打开城门的刹那,突然,后面杀来一队坤国的士兵。 这变化发生得是那样的快,她在士兵围涌来的尘土飞扬中,瞧到他犹如天神一样的出现。 他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脸上,是震惊的,可彼时的她,却没有瞧到。 因为,她很快被横次里穿来的一名骑在马上的将士拦腰抱了过去。 侧骑在那匹马上,她才发现,劫她走的人,是锦国的大将军,从大将军的口中,她方知道,锦国在这一日,根本没有俘获西陵夙。 也就是说,西陵夙根本没有被俘获。 可,刚刚,西陵夙却是率兵出现在了城门口。 那么——显然是借着她叫开城门,施行的一场谋算。 毕竟,冀州的城门是用吊桥放下的,要收远远没那么快。 只在方才的一刹那,她终成了罪人! 而为了护全她,大将军没有杀回城内统帅三军,只是带着一支精兵,护送她一路回了京城。 也在那一日,坤国由守变成了攻。 从冀州开始,一路直捣京城。 这样的形式逆转,哪怕彼时她再任性,再不知天高地厚,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因着她的缘故,觞国才会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坤国士气如虹,一路攻到京城。 是她的错。 于是,在攻进京城的那一日,她能做的,是代父皇受去这场错。 在破城那日,父皇恰好并不在宫内,太子及其他皇室子女在惊闻破城的讯息时,也没有选择逃离,竟是抱了共存亡的信念。 可她却是想为他们换来生的,只是彼时,始终是她一人的设想罢了。 纵然,她学艺不精,还是易了容,换上父皇的玄色龙袍,求大将军赐给她一小队士兵,往那莫高窟佯作逃离,以此吸引大部分的坤兵。 果然,坤兵是上了当。 果然,最终亲手将箭射入她胸膛的,是西陵夙。 当那箭射进她胸膛的刹那,终是给了她勇气,毁去心蛊,也彻底了断和他之间的孽缘。 当她看到,师父那青色的衫袍出现在眼前,当她听到师父喊出‘不要’那两字时。 最后的记忆,是她倒在师父的怀里,说了那一句话: “我只想他能爱我……哪怕一次……都好……” 那只是,彼时,她认为的事实真相。 可,现在,真正的前因后果在此时,瞬间的清明。 不过是一场谋算下的误会。 一场因误会导致的错误轮回。 “引他入冀州……火炮……”奕傲能说的话,已然是断断续续,“对……不起……” 可,即便断断续续,他却还是撑住最后那一口气,试图用这断续让她明白这迟来的真相。 而这份断断续续只让奕茗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涌出。 也让站在门口的翔王,扶住门框的手,不由死死地握进门框内。 【大结局】奉我一生与君欢 原来,竟是这样的真相。 哪怕,仅依稀听到这断断续续的话语,他终是明白了,彼时在西陵夙心底的背叛是什么。 是的,当时,在西陵夙好不容易结束那次防卫战回到营地,得到的,却是奕茗不见了的讯息。 不,那时的她,没有自称奕茗,只说,自己叫奕儿。 简单的两个字,终是另一场误会的延续。 接着,有人说,看到奕茗似是被一老兵带着往冀州而去。 冀州是锦军攻破的城池,如今也成了锦兵的营地。 两军对垒,只会选择在毗邻的郊外,不到万一,是不会轻易挥兵直取冀州的,源于,那实是兵家之大忌。 可在那时,第一次,西陵夙冲动地不顾太尉的反对,直率了亲兵,往冀州而去。 结果,在城门那,竟是看到奕茗随锦国的大将军离开,在西陵夙的滞怔间,在来不及阻止的士兵通过城门的吊桥,甫要入城之际,天威火炮的威力,第一次,让他们尝到。 那一瞬,倘若不是紧跟着西陵夙的他,将西陵夙就地扑倒,许是,西陵夙早就死在天威火炮的威力下。 可,却在那时,这火炮突然出了纰漏,竟将锦兵炸得灰飞烟灭,使得那一役形式陡然反转,成全了他们反占据冀州,并由此,士气大震,一路杀至锦国的京城。 也在那一役后,西陵夙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看在眼底,心里明白,西陵夙为何会变得如此。 假若说,出征这一役,是为了彼时对坤国那一女子的证明。 那无疑,这位自称叫‘奕儿’的姑娘在相处的半月中,用她天真无邪,又略略使些小性子的样子驻进过西陵夙的心底。 在生俘驻扎在冀州锦兵的统领后,西陵夙只盘问了其一句,那姑娘是谁。 统领起初是拒绝回答的,直到后来,方说,是圣华公主奕翾。 也在那时,西陵夙很少说话,除了对征战的指示以外,他几乎不会对任何人说话。 一直到攻入帝都,接到密报说,锦帝往莫高窟逃去时,西陵夙只亲自带了一队精兵往莫高窟而去。 毕竟,莫高窟下,便是浩瀚的大海。 从水路逃离,显然是不错的选择。 当他紧随西陵夙赶到莫高窟,看到锦帝果然在那,并拒不投降时,西陵夙只举起弓箭,本来,那箭射出的地方,该是锦帝手臂。 可,在箭射出的刹那,锦帝的身形却是极快的变动,只让那箭射入了自己的胸口。 那一瞬间,紧跟在西陵夙身后的他,听到的,被箭刺中胸口的‘锦帝’开口说话,声音是似曾相识的。 不仅似曾相识,还似是而非。 然,他还没领悟那些话的意思,随着‘锦帝’捏破胸口悬挂的琉璃坠,一骤然出现的青衣男子大喝‘不要’时,旦见,那青衣男子从空中迅疾地掠过,只抱住‘锦帝’,眼见着‘锦帝’瘫软下去后,终是痛下杀戮—— 只那青衣男子一人,将他们随带的精兵悉数杀戮。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张没有五官,没有表情的面具,也因着那张面具,他看不到,青衣男子的神情,只知道,惨死在青衣男子手下,士兵的鲜血将莫高窟上洁白的花朵染红,也染红了那天的苍穹。 而他能做的,仅是借着士兵的护全,将突然间失去意识的西陵夙带走。 幸好,那青衣男子没有追来,但,西陵夙自那以后,却是失去了那一段时间的所有记忆。 能记住的,不过是奉命抵御锦国的进犯。 他,只在后来确定,冒充‘锦帝’的,正是那自称‘奕儿’的女子,也是圣华公主奕翾。 可他,却仍不愿相信她已死去。 哪怕,先前,看上去是奕翾背叛了他们,将他们引入冀州。 但,最后今,却是西陵夙伤了她。哪怕,是她刻意去求的伤害,其实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只传递出一个讯息,她的心被因着西陵夙痛,也因着这痛,去寻一个解脱。 所以,彼时的冀州,或许,不过是场误会。 但,那场误会的因由,直到现在,他才洞悉。 而那时,他仅能固执地让自己相信,那青衣男子必是能救回圣华公主。 原来,不知何时开始,圣华公主同样驻进他的心底。 直到,见到那名容貌酷似圣华公主的宫女蒹葭时,他是欣喜,并且忐忑的。 那时,他宁愿她仅是属于他的蒹葭,而不是奕翾。 毕竟,过往那段痛苦的记忆,也是属于奕翾和西陵夙的。 重逢后纠结复杂的心境,到了如今,一切的一切,只证实了,奕翾就是蒹葭。 不,应该是,奕翾这个名字,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她的名字,是奕茗。 从一开始的邂逅,就注定,误会的产生。 但不管怎样,奕茗,是他曾经在失去后,方想去珍惜的女子。 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 哪怕此刻,这么近地瞧着她,她仍然不会属于他。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最适合自己的那一人,最适合的,未必是你心里最牵念的。 人与人之间,不啻就是在寻找适合的过程中,徒添了些许的牵念。 而在那些许本以为永远会介怀的误会消散的时候,其实,往往是人更加没有办法承受的时分。 一如此刻,他来到这儿,必须带给她另外一道消息。 也在刚才,他方确定了,萧楠顾及她的身体,没有说的一道消息。 只是,眼下,终是要面对的。 “父亲,喝药……”她轻柔的声音在营帐内响起,仿似对父亲先前所说的话语,丝毫没有任何的介怀。 奕傲的目光凝住她,那里有的,只是一位生命濒临垂危的老人乞求的神色。 而她仍抱以宽慰的笑靥,将那碗汤药奉上,奕傲的嘴唇哆嗦了下,她干脆执起勺子,舀了一勺汤药,试了下温度,递到奕傲的嘴边: “再不喝就凉了——汤药还是趁热喝好,过去的事,都已过去,父亲若还记着,倒叫女儿都放不下了。” 轻柔的话语,伴着温和的举止,让奕傲终是咽下那一口药。 也在这时,奕翾由萧楠陪着,走到了营帐旁。 奕翾站在那,此时的神智,竟是清醒的。 亦是这份清醒,奕茗只将剩下那半碗药,交给奕翾来喂。 而她,则适时步出了营帐。 对于翔王,她并不陌生,只是这一刻,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用说。 因为很快,驻扎的营帐彼端,一支马队前来,这队士兵和彼时的歹人不同,也和翔王的亲兵不同,着的是坤国官兵的戎甲,只径直行到翔王的营帐外,领队的那人翻身下马,卸下兵器,径直行到翔王跟前: “末将参见翔王殿下。” 翔王只赦了他的礼,他再启唇,言辞却是向着翔王身后的奕茗: “还请翔王将在逃罪女交付在下,押回帝都。” 翔王睨了他一眼,带着摄人的气势,不容抗拒地道: “茗采女,本王会亲自护送回帝都。” 一句‘茗采女’,恰是驳了那‘在逃罪女’的称谓。 “翔王殿下,这,恐怕不妥吧?” 翔王不再答话,目光冷峻地睨了那将士一眼,只让那将士不由得噤声,再不敢多言。 而,站在一旁的奕茗眉心一颦,莫名,她隐隐觉到强烈得不安起来,这份不安,不是由于,那将士称她为在逃罪女,恰是,从上次翔王突然离开,到这次同样突然地出现,好像,坤国似乎发生了一场重大的变故。 只是,这场变故,俨然,她是被人瞒住的。 她抬起眼睛,能瞧到早前站在营帐阴暗处的师父,听着翔王和那名将士的言辞,终是朝这走了过来。 翔王亦朝萧楠走去: “本王会保证她的周全,只是如今,她务必要和本王返回帝都。” 师父甫要启唇,她却是阻了萧楠的话: “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有些事,从现在开始,她不容自己逃避。 逃避带来的,只是痛楚,她不愿继续去品。 纵然,她并不确定有足够直面残忍真相的承受力。 “随本王回去,你便知道了。”翔王应出这一句话,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因为,那不止意味着残忍。 萧楠却是沉声道: “茗,你可以选择不去。” 言下之意自明。 但,亦在此时,营帐内传来奕翾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这一声痛哭,只昭告着奕傲去了。 在忏悔了过去的罪孽,在奕翾的陪伴下,去了。 暴雨,终在这时轰然落下。 在这些暴雨中,分不清是脸上的泪水,抑或只是那雨水,奕茗就站在那,竟是动不得分毫。 奕傲的葬礼,是和母亲一样,选择了水葬,在点燃那竹筏后,奕翾却是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至此以后,奕翾这个名字,带着曾经名闻天下的轰动,复归入沉寂。 也在那之后,奕茗终是决定,随翔王返回帝都,临行前,她只让翔王允诺一件事: “王爷,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打扰到我师父,还请王爷护全。” “本王保证,在坤国的领土上,没有人能打扰到令师。” “谢王爷。” 她说出这句话,终在萧楠默默的注视下,离开。 这一去,她不知道是否还有回来的一日,她也不知道,这份刻意提起来的坚强能撑到什么时候,只知道,师父的安好,是她会去求的。只知道,父亲的死,她没有办法漠视。 纵然,她没有问过翔王,先前那队歹人是谁派来的,只知道因由,确已足够。 离开的那日,天际,又飘起淅淅沥沥的雨,翔王顾着她的身孕,所以,安排水路返回帝都。 一路行去,她同样没有问翔王任何关于帝都的事,这,是她最后一次下意识地逃避。 翔王也没有提起关于帝都的事,这,是他最后一次容许自己没有勇气去说。 而一切,在她抵达帝都的那一日,终是再避无可避。 那一日,整座帝都的街道,都飘着缟素的白。 那样的白,是什么意味,她清楚。 除非坤国最显赫的人驾崩,是不会用到这铺天盖地的白。 也就是说—— 一念起时,她甫要踏上肩辇的步子顿了一顿,但,很快,她努力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只上得肩辇,闭上眼睛,刻意不去听周围的一切,直到肩辇停下,睁开眼睛,眼前,早过了帝宫的宫门,此刻,该是到了元辉殿前的甬道上。 不止那甬道熟悉熟悉,此刻在甬道上发生的事,亦是熟悉的。 是一场殉葬。 只在看到这一幕时,她的思绪终于一片虚无。 是不是不让自己去想,就能将坚强继续下去。 是不是不让自己去痛,就能将没有做完的事继续下去呢? 手用力地握紧,握得那么紧,深深地嵌入指腹,可,却是一点都不疼的。 心,也不疼。 只是,每呼吸一次,落进心里,空旷旷地,是悲凉的肃杀。 在这些肃杀,蚕食掉心的时候,她必须强撑着,做完一些事—— 翔王上前紧走几步,她知道,翔王必是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可她仍是容色镇定地下了车辇,但,在瞧到殉葬队列中,有一人竭力摇着身子,却发不出一句话来时,终停下步子。 那一人,正是玲珑。 现在,她被两名身强力壮的嬷嬷架着,朝那殉葬的圈子里走去。 所谓的殉葬圈子,是无数手执棍棒的太监围成一个圈,里面则是即将被送往帝陵殉葬的宫人。 当然,这些殉葬的宫人,在进入帝陵前,就会在这圈子中被白绫了结性命。 眼下,这一幕悲凉,正在奕茗的眼前上演。 安排这场悲凉上演的人,此时,由邓公公扶着,正从甬道那端,姗姗走来。 胥淑妃径直行到奕茗跟前,方停下步子,眸光倨傲地睨了一眼,奕茗再掩饰不住隆起的腹部: “呵呵,想不到,在逃的罪女,如今却是带了身孕回来,翔王,这,就是你阻了内侍省派去缉捕人的理由吗?可别告诉本宫,这是先帝留下的血脉。这宫里已然出了一个先帝遗留下的血脉,再多一个,倒真是匪夷所思。”胥淑妃话里有话地道。 这一声‘先帝’,恁是重重砸在奕茗的心口,那里,止不住地,有血腥气弥漫上喉咙。 但,她努力压制住,哪怕,那些血腥气回流进心底,更是一种残忍,可,现在,她必须让自己坚强面对眼前的一切。 其实,早在决定返回帝都前,便猜测到西陵夙是否出了意外,那时,她必须用银针控着,才能让情绪保持平和,不致危及腹中的胎儿。 如今从胥淑妃的口中,无疑证实了这一点,却除去那些血腥气外,其他的感觉,依旧在这一瞬骤然都消逝了。 原来,人到了最悲痛的时分,不会有眼泪,也往往是觉察不到任何痛楚的,因为,过了能承受的临界点,所有的一切,便是归于虚无。 只是,那时的人,倘还能撑着活下去,则必是有一种难以舍下的寄托。 彼时,她的寄托,无非是腹中的孩子。 那是西陵夙,留给她的,最后的珍贵。 她定要守护周全的珍贵。 现在,她只先收回落在玲珑身上的目光。 玲珑的今日,说起来,是咎由自取。 而胥淑妃安排在她跟前,上演出这样一幕,无非是想扰乱她的心绪,可,她的心绪,却是乱不得的。 没有让翔王应声,她抢先接过这句话: “参见淑妃娘娘。” 当然,在接话之前,按理行拜是必须的,但,却只是微福了下身。 坤宫的规矩,若怀有帝嗣的嫔妃,见高位时,能仅行福身礼,不必按礼叩拜。 显然,胥淑妃对她的福身礼是不满的,未待胥淑妃将这份不满表现出来,她已悠悠道: “嫔妾当日是逃出宫去不假,可当日宫闱突变,嫔妾恐殃及腹中的帝嗣,才不得不避出宫去,这一点,还请娘娘明鉴。” 这一语,诚然,她说得是滴水不漏,但,再滴水不漏,胥淑妃显见仍是要寻那岔子: “呵呵,真真是奇怪了,本宫倒不知道,宫里的变故会殃及到两位妹妹腹中的子嗣,一位瞒,一位逃。外人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宫里出了什么大变故呢。” “皇上驾崩,难道,不是大变故吗?”第一次,奕茗不再避让胥淑妃的锋芒。 “那是坤国的国殇!只是,过了这大半月,妹妹才回来——” 没等胥淑妃转了语意,奕茗再次接上她的话: “嫔妾只想让孩子平安地诞下,而彼时,冷宫中却多是非。” 接出这一句话,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玲珑,若她猜得没错,玲珑此时的获罪,该正是胥淑妃利用了冷宫那次吧。 毕竟,能把玲珑从德妃的尊位掰倒,没有一个过硬的理由显见不可能的。 这些,不用翔王告诉她,只瞧见眼前,胥淑妃刻意制造出来的一幕,她便能明白。 而此刻,就算她只为自己想一次,她不会去为玲珑求情。 因为,这情,俨然是求不得的。也无从去求得。 此时,那两名嬷嬷已然将白绫勒住玲珑的颈部,这样的时刻,玲珑是不甘的,可再不甘又能如何? 只随着两名嬷嬷朝两个方向一同使力,玲珑双脚一挣,那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哪怕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这般盯着她,最终,四肢无力的软了下去。 终是一命呜呼。 她稍回过脸,不忍继续去瞧,只对向胥淑妃的眸子: “如今,听闻淑妃娘娘代执后宫,嫔妾方有了回宫的勇气,眼下,还请体恤嫔妾舟车劳顿赶回帝宫,略觉不适,先行告退。”这样口是心非的话语,她同样是能说的。 “妹妹远道回来,是该去歇息,只是,这帝嗣血统的纯真,却实是本宫要计较一番的,按着临幸的记录,皇上理该那几日都歇在了华阳宫,而不是妹妹的冷宫,不过,本宫既然代执着宫务,自会明断秋毫的。那就等妹妹稍作歇息,明日,皇上的棺枢正式往帝陵前,本宫亲自会同前朝重臣,对此事有一个决断。” 当日之举,是西陵夙的一种护全,或许,也能看做是,西陵夙最后的成全。 万一,彼时她不愿舍弃她的孩子,那么同样,西陵夙该是会送她和孩子一起离宫的。 这孩子,是他留住她的牵念,却也是他留给她的牵念啊。 只是,彼时的她,终是陷进自个偏执的情绪中罢了。 但,如今,能证明这帝嗣名正言顺的人,反之,为了自己,却也能让她的子嗣变得来路不正。 那一人,就是范挽。 那一日的发生的意外,早让她对范挽的佯装的懦委开始‘另眼相看’,只是,尚没有到相互直面而已。 这最后的直面时刻,不想却来得如此之快,其实,一切的变化都很快,唯有她,因循守旧罢了。 在胥淑妃离开后,翔王亲自送她去了早前翔王在宫内的殿宇。 时至今日,也唯有这里,是她暂时憩息的地方。 有宫人伺候更衣、梳洗,洗去兼程赶回帝都的疲累,却洗不去,那些前尘旧事愈渐清晰。 更衣出来时,翔王仍在外殿,那轩昂的身影,此时,平添的,是落寞的氛围。 而除了能瞧到的这份落寞,还有悲凉,厚重的悲凉,随着那铺天盖地的缟素,只让人不能忽略。 她没有问翔王任何话,翔王许是在等着她问,许是翔王也根本没有勇气去说出那句话,但,终了,她仅是道: “天色很晚了,王爷,早些回府歇息罢。” 翔王的目光凝定她,这样的凝视,再没有往昔那些异样的情愫。 对于此刻的她来说,不啻是慰藉的。 每个人不是非要另一个人才过一生,强迫放手,得来的,会是别样的海阔天空。 “原本,本王并不想你再牵涉进来,这,也是——皇兄的意思。” 他的意思? 果然,在最后,他成全了她,按着她彼时的所求,放了她。 这样的放,他该是承着多大的痛苦呢? 其实,这个世上,最该死的人,真的是她,只是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珍惜自个的命。 “我知道。有些事,避不过的。” 从在村落遇险,就昭示着,树欲静浪不止,她怀得帝嗣的讯息,对帝位觊觎已久的人来说,岂会容呢? 既然,这个孩子,自怀上的那一日,就不可能做到真正归隐于世间,那些人要的,必是这孩子的命,那么,她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 九重宫阙,她本无意去争,但,如今,却不得不去争。 争的,不是那位高权重,不是那君临天下,只是,这孩子的平安! “嗯。本王今日就歇在外殿,有什么事,也是个照应。明日,一切有本王,本王不会让皇兄真正的孩子不能正名的。”翔王言之灼灼地道。 “有劳王爷了。”奕茗仅是淡然地说出这一句,另开了一贴安神补气的方子,翔王拿了,亲自命随身的太监去煎熬了来。 饮下这碗汤药,又有太医院的太医进来给她确诊子嗣。 接着,在安置前,她只和翔王说了最后一件事,终是歇去内殿的烛火。 她的坚强,只要能撑过明日,就足够了…… 元辉殿。 早早地,前朝的重臣便已候在殿外。 毕竟,今日之事,是事关重大的。 由于西陵夙在位时,并没有留下子嗣,早先,前朝为立哪位近支王爷为太子而纷争不休时,却传来胥淑妃突然欲过继筱王妃长子。 殊不料,胥司空甫在前朝提出立其为太子的谏言,后宫旋即传来,范容华怀得子嗣五月的讯息。 因着傅院正突染急症,昏迷不醒,太医院只由冯院判及数名太医一并诊脉,确认范容华是怀了五个月的身孕。 而范挽对隐瞒子嗣的托辞,自然是宫内艰险,她生性懦弱,本想着待到孩子稍大些再说,终是拖过了时间。 对此,胥淑妃纵面露欣喜,心底,焉能不计较呢? 恰逢,她派去寻找奕茗下落的,虽有捷报传来,但,派去了断的那队人马,却生生给翔王阻了,如是,她唯有使出最后的法子。 只让,奕茗和范挽相争,待解决掉一个后,她再全力对付一人,岂非是上策? 于是,有了今日的元辉殿议事。 当然,所议的事,无非是针对先帝遗留下的皇室血脉纯正与否之事进行辩议。 而毕竟碍着宫闱女眷的身份,元辉殿内,只用屏风隔开内殿和外殿。 由于关系皇室的声名,外殿的重臣,仅是汝嫣太师、胥司空、安太尉、风太傅、翔王、筱王六人。 内殿,除了胥淑妃、奕茗、范挽外,另有冯院判及数名太医。 气氛,自胥淑妃启唇,便是紧张的: “今日,本宫召诸位前来元辉殿,实是为了一桩宫闱内务,这桩内务许是还会牵扯出后宫一些并不能见光的事,可为了我大坤国帝嗣血统的纯正,也唯有召各位前来,对此事,早作了断。” 外殿的重臣自然知道,是为了何事前来。 无非是,根据彤史记录的西陵夙临幸记录,对得上五个月子嗣的,理该是范挽,毕竟,那段时间,众所周知,西陵夙夜夜歇于华阳宫中,范挽的隆宠,令六宫侧目。 按着这记载,范挽怀上子嗣,是天经地义的。 所以,那被废黜入冷宫在先,又潜逃宫外,直到昨日方被翔王接回的茗奴,这五个月大的身孕,就颇费思议了。 纵然,经过太医院太医的确证,胎儿,确亦是五个月了。 但,能证明她的子嗣是西陵夙的,只有千湄和海公公。 可,如今,千湄已死,自西陵夙驾崩,海公公就辞去一应的职务,再不见踪迹。 哪怕第一位确证她怀孕的是傅院正,可彼时,西陵夙并没有表态孩子是他的。 是以,这个孩子,眼见得,在今日,是备受人质疑的。 只是,此时的奕茗,神态却泰然自若。 范挽倒是谨小慎微的神情,愈是谨小慎微,在这样的时刻,却反是愈能惹人同情。 如果说,这宫里,她曾看走了眼,那么,眼前的范挽,就是其中的一位。 “胥淑妃,皇室血脉确是不容混淆,然,如今,该如何断得这子嗣血统,实是让人为难。”应上胥淑妃的话,率先开口的是汝嫣太师。 胥淑妃在屏风后语意淡淡地道: “太师说得言之有理,孩子尚在母亲腹中,先帝又已驾崩,眼见得,连滴血认亲都是不能了。范容华,本宫问你,当日,皇上临幸你时,可有中途离开过华阳宫?” 这一句,问得是露骨些许,但,不啻是给了范容华一个极好的台阶。 在胥淑妃的眼中,显然,范容华,是比奕茗更好对付。 所以,合力除去奕茗,是不错的选择。 “回娘娘的话,皇上……皇上……”范挽的话语是吞吞吐吐的,半晌,方道,“皇上大抵都是下半夜才离开,当中,并没有离开……” 好不容易说完,范挽的脸颊已染上红晕一片。 “哦,也就是说,皇上断没有可能,从范容华那,再去冷宫了。而范容华侍寝,有彤史记录为证,不知茗奴,你又有何证据,证明皇上曾在那时到过冷宫呢?”话语虽听着公正,实际背后的意味恰是带了偏向。 “嫔妾的证据,唯有皇上——”奕茗悠然启唇,话语间没有丝毫的畏缩,“嫔妾被废入冷宫的原因,在坐诸位想必都知道,并非是皇上和嫔妃恩断义绝,只是嫔妾太不知轻重,皇上有意挫挫嫔妾的锐气罢了,而嫔妾即便在冷宫,都有皇上近身侍女千湄伺候,也正因此,惹得前朝讹传什么银狐。倘若,不是皇上心里一直念着嫔妾,又何至于有那银狐之说呢?” 这一语,无疑是犀利的,直刺得胥淑妃的脸色微微一变,胥司空抬手摸了一把山羊胡子。 而,奕茗却是继续道: “当时,皇上越是怜惜嫔妾,自然就越不会让人再起伤害嫔妾的理由,是以,又怎会将临幸嫔妾的事知会彤史呢?另外,嫔妾并非私逃出宫,实是皇上洞悉到宫闱纷争,为了不让嫔妾及孩子受到波及,才赐下令牌让嫔妾出的宫,诸位若不信,大可验一下令牌。” 说罢,她从袖笼处取出那枚令牌。 这枚令牌,究竟是谁赐的,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只在于,这枚令牌,是真的令牌。 果然,一旁有太监上前,将令牌放在托盘内,旋即绕出屏风,只将那令牌呈于诸臣验看。 诸臣验看的结果,自然是真的。 胥淑妃没有想到,奕茗会这般做,其实,她理该想到的,只是,彼时,她自以为能在宫外将奕茗解决。 所以,有什么比戴罪潜逃,更有说服力呢? 既然戴罪,那么令牌自然不能是真的。 不过,幸好,令牌一事,是邓公公去查询的,处置守门禁军的也是邓公公。 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如此想时,她的脸上仍保持最得体的姿态,静等奕茗接下来要说的话。 “各位验看过真假,那么,应该知道,历代帝王对这块令牌有多重视,若非嫔妾怀得帝嗣,试问,皇上又何须这样顾及嫔妾呢?当然,或许在座各位,仍会认为,是银狐的媚术了得,迷惑了君心,才得了这令牌。”顿了一顿,复道,“那,嫔妾还有一个法子,能证明证明这帝嗣是否是皇上的,只请胥淑妃娘娘允准,各位大臣做个见证。” “哦,你有什么法子?先说来听听。“胥淑妃眉尖一挑,只道。 “法子很简单,就是淑妃娘娘先前提过的滴血验亲。”奕茗悠悠说出这句话,闻言,在座每个人脸上的神色显然都是讶异的。 “这,琉璃坠中有的,便是皇上的龙血。”说着,奕茗只从颈部取出一血红的琉璃坠,“这,亦是皇上赐给嫔妾的。” 只将坠子握于手心,再对着屏风外,道: “至于这坠子中,是否是皇上的龙血,可请翔王验证。” 有宫人得了胥淑妃的允许,只将那坠子递了出去,翔王隔着屏风,语音清朗: “这是皇兄的坠子,当初皇兄说,要送给心爱的女子。” 那太监复端了坠子进来,坠子里有鲜红液体涌动,这涌动,那么地红,只灼得瞧到的人,眼底都是一刺的。 在这一刺中,胥淑妃饶是再怎样镇定,语音里都略略起了些许的变化: “虽有了龙血,可,如今子嗣尚没有诞下,该如何验呢?” “那,更简单。”奕茗从袖笼中取出一根极细极长的银针,徐徐道,“嫔妾昔日在民间,也略识些医理,只需这枚银针从脐端,取一滴血,那血便是腹中子嗣之血。” “这,可使得?”胥淑妃踌躇地问了一声,转眸瞧向冯院判。 冯院判锁眉思忖了一下,终道: “回娘娘的话,按着医理来说,那里,确是最近胎儿的地方,若以银针度血,纵微臣不曾试过,但,从医理上来说,是可行的。” 胥淑妃颦了一下眉,奕茗却已然手执起银针,道: “娘娘若心存忧虑,不妨就由嫔妾先行一试,毕竟这个法子确让人有些担忧。” 奕茗说完,吩咐宫人取来碗盏,里面盛满清水。 一旁胥淑妃踌躇了一下,终让内殿中的太医一并退到屏风后。 奕茗神色淡然,略掀开衣襟,对着那隆起腹部的一隅,手指轻柔一挥,未曾见那银针怎样刺去,旦见到,银光一闪,银针尖上已沾有一滴血,只将那滴血置入碗盏中,随即,再把坠子口拧开,将里面的血滴了一滴到碗盏中。 这碗盏由宫人端着,往屏风内外转了一圈,不过须臾,那两滴血,竟是融合在了一起。 滴血认亲,这法子,只在医典上提及过,真正见到的,对在场大部分人来说,亦是第一次。 “淑妃娘娘,既然嫔妾验了,接下来,该是范容华了。”奕茗奉上另一枚银针,“只是,为了避嫌,这次取血,就有请冯太医命医女代劳罢。” 冯太医命了一医女上得前来,接过银针,朝范容华行去,奕茗仿似宽慰她般: “容华娘娘不用担心,这银针刺入之处,仅是腹中帝嗣的一小处地方,断是不会伤到帝嗣的。” 只这一语,范容华的神色终是大变。 她清楚自己腹中是什么,不过是银鱼用了药汤,让她的腹部隆起,里面根本没有子嗣,所以,这一针扎下去,万一没有血出来,那不啻就是露陷,或者出来的,是她的血,那必无法与龙血相融。 无论哪个结果,对于她来说,都是致命的。 所以,她是紧张的,因为紧张,整个人不仅神色不对,连手脚都僵硬起来。 终是,在冯院判吩咐的医女正要刺下去时,只惊唤一声: “且慢——” “范容华,有何顾虑?” “嫔妾只是觉得,这样做,万一伤到孩子,那该如何是好,嫔妾担心……” 范挽最擅长的,当然是装柔弱,以博取同情。 而这样的柔弱,确是容易让人心生怜悯的。 “淑妃娘娘想出的滴血认亲法子自是公正的,但,这银针度血,实是让人有些害怕。不过,嫔妾知道,还有同属滴血认亲的一个折中法子。”奕茗顺着范挽的话,道。 “哦,愿闻其详。” “只请容华娘娘饮下皇上留下的龙血,若娘娘腹中怀的,是帝嗣,那么,这龙血饮下,不会有任何问题,但,万一不是,定会起不好的反应,轻则呕吐、晕厥,重则,腹痛难忍。但,亦是不会伤及子嗣的。” 奕茗复请出这一句,终是让范挽再没有办法按捺住: “淑妃娘娘容禀,嫔妾有彤史证明,嫔妾腹中的子嗣确是皇上的,若是要这样的相试,让嫔妾真的既害怕又没有办法接受。” “容华娘娘,按着娘娘所说,皇上并无可能离开娘娘的华阳宫,所以,嫔妾腹中孩子的清白,唯有用这法子证明。同为人母,嫔妾能体谅娘娘的害怕,才想出这折中的法子。若娘娘执意不验,莫非是信不过这法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呢?倘这法子有误,还请冯院判指证——” 语音落,屏风外的冯院判却是没有提出异议的。 于是,奕茗只起身,朝范容华行去: “容华娘娘,若不是有其他原因,还请早验了吧。” 此刻,范挽脸色苍白,看上去害怕得很,只抖抖索索接过那坠子,才要喝下,却忽然惊叫一声。 原来,亦是在此刻,旦见,她本隆起的小腹在衣襟后迅速平坦下去。 纵然,只有内殿女子可见,这样的情形,仍是把胥贵姬吓了一大跳的。 而奕茗仅是站在旁边,容色不惊。 能把假孕做到腹部隆起的,该是未晞谷的人所为,那个人,如果她没有猜错,就是彼时未晞谷的叛徒银鱼。 如此,那冒充师父的人,应该也是银鱼,毕竟,未晞谷的铭牌从她入谷之时,便是银鱼负责制作。 银鱼和范挽会勾结在一起,她没有料到。 也因为没有料到,方会中了那圈套。 但,对于医理,除了她之外,其他香芒所收的徒弟,并不能瞧到历代谷主的手札,那些手札的珍贵处就在于,对于任何用药物转变的脉象或是体质,都能有还原的法子。 她相信西陵夙那几夜没有临幸过范挽,而彼时她对范挽的怜惜,只化作今日还原脉象和体态的无奈相争。 那坠子里血,其实是她自己的,只在这血里另外放了一种香草花,仅需一闻,便能破了范挽体态隆起。 所以,她刻意在滴血后,宫人绕着殿内走一圈时,让气味挥发出来,最终,当范挽捧起这坠子,味道加上范挽情绪的激动,终是破了银鱼的掩盖。 现在,虽证明她腹中孩子是真的,却是能瞧见范挽在惊叫露馅后,神态迅速萎顿下去。 诈称有帝嗣,所犯的罪,即是欺君的大罪。 这一点,范挽岂会不明白呢? 然,现在,说时迟,那时快,奕茗只觉颈后一凉,一条银色的丝线已然就要缠上她的脖子,也在这刹那,旦听得‘呛’的一声,是翔王跃进屏风,生生要隔开这一缚。 不用回身,她自是知道那丝线是银鱼的攻击利器,也清楚这样武器的霸道。 只是,她没有想到,银鱼竟会为了范挽,冲了出来。 这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是不应该的。 是的,她从银鱼的所为中,能瞧出银鱼的野心。可,这一举,确显见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难道,他喜欢范挽? 可,接下来,她却发现,银鱼的目标只是她,哪怕翔王用力想隔开银鱼的攻击,可银鱼的丝带,却是根根都继续缚向她的。 她避闪不及,眼见就要被银鱼得逞,翔王却是宁愿自己的手臂代替她被那丝带缠住,都奋力相抗,眼见着翔王的臂端不保,她终是没有办法回避,只上得前去,将那丝带吸引过来。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殿内其他人没有反应过来时,银鱼的丝带顺势已然缚住她,只带着她,迅疾地朝殿外掠去。 这一掠,速度之快,根本让人阻不得。 也是这一掠,奕茗透过那丝带,恰是察觉到了银鱼脉象的异常。 这异常只让她的指尖微微一滞,旋即,眉心愈发颦了起来。 银鱼径直将奕茗带到一处宫闱内,那处宫闱,是昔日西陵夙看似‘宠爱’圣华公主时,所赐下的曼殊宫。 曼殊宫的偏殿,本居着胥淑妃,但,胥淑妃在封妃之后,便迁往仪景宫。 毕竟,在曼殊宫居偏殿,对胥淑妃心气极高的女子来说,怎甘心呢? 所以,这里俨然成了一座空宫。 此刻,银鱼仿似耗尽了力气,只在掠到地面时,将奕茗用力抵在墙上,这一抵,奕茗能清晰瞧到,银鱼的眼底,满是血色的猩红。和着刚刚的脉相,她的揣测愈加清明起来。 “快替我将逆转的内力用药物压制下去,不然,我就杀了你!”他嘴里低吼出这一句,手中的银丝已然收紧。 “你服了密丹?”她的手护住自己的腹部,平静地问出这一句,“服用密丹,在没有调和前,切忌男女之事,你既然做了,导致内力逆转,便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纵然,师祖炼制的密丹,她没有在手札中看到过,也是从西陵夙口中才得知了密丹,其后师父提起时,因落在银鱼手中,她亦是没有多问,毕竟,那是,对她来说,师父闭关有了成效,就是最好的。 但,时至今日,依着银鱼的脉相,果然,那密丹的药用是霸道的,正因为霸道,若触了禁忌之事,血气上涨,内力自然逆转。 那禁忌之事,合了肾经的亏虚,不难断出是那回子事。 也藉此,本以为,银鱼和范挽之间,许是有几分的情意,其实,不过浅薄如斯。 现在,她的平静让银鱼低吼一声,血红的眼睛将那银丝用力一紧,她觉得那银丝仿似要深深嵌进她的喉口一般,在这当口,她只道: “先松开,反正我没有武功,逃不出去。但这里,很快就会被禁军所包围,假如你的内力无法顺和,下场如何,显而易见。而外面的人中有希望我死的,到那时,你挟持我都没用。” 这一句没有武功,让银鱼的心狠狠砸了一下,稍一思忖,手还是放开了银丝: “快替我医治,否则——” “否则,你会杀了我。这样威胁的话,反复说,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可以救你,但救你之后,你要立刻放了我,我不想死。” “呵,现在你已证明了帝嗣是西陵夙的,自然是不舍得死,不过,前提是你必须在半盏茶之内顺了我的内力。” 普天之下,哪怕他忌讳着眼前的女子,甚至于想杀她。 但,不可否认,除了萧楠、香芒之外,许是唯有她有这个能力了。 奕茗仅是是平静地口述了一套运转内力,归于平和的法子,而银鱼在运转内力时,他手中的银丝始终还是蓄势待发的直对着奕茗。 这样的蓄势待发,奕茗瞧得明白,眼前的男子,若非内力不顺,岂会容得下她的命呢? 她若有碍到他的地方,也仅是她在未晞谷中,是最晚入门,却最受器重的弟子,对那珍贵的手札,都被得允翻阅吧。 世人的野心,总是大到可以用牺牲他人的性命作为押注。 只是,谁又没有计较呢? 银鱼照着她的法子运转内力,果然那乱窜的内力渐渐平息下去,他心内是狂喜的,纵然,能听到宫门外,该是有不少人在逼近,但,只要恢复了内力,逃出这皇宫,自是易如反掌的事。 对于先前和范挽的盟约,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成为可笑的交易,不过,至少,他得到了以前曾经动心过的女人,至少,只差一步,通过这段时间的融汇,密丹就将和他融为一体。 到了那时,他就不用再惧怕任何人了。 只此刻,在他转过这些念头时,奕茗却是翩然起身,步到离他并不近的地方,眼底,含着另外一种眸光,睨着他,正是这一睨,让他觉到有些不对,甫要用力站起,但觉得天池穴上一麻,心知不好,才要做什么时,手上的力气恰已消失殆尽。 而奕茗继续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悠然的话语从她口中溢出: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过的错,付出代价。” “你这个贱人,竟想杀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曾几何时,会放过我呢?如果我不这么做,等到你真的人丹合一,死的人会更多,千湄不会是你杀的最后一个,只是那个时候,你以为我的武功必定不逊色于你,所以,采取了那样借刀杀人的法子。视人命如草芥的你,早违背了医者最基本的准则,徒添的,是天理不容的罪孽。” 银鱼目露凶光,她猜的,没错。 纵然那场设计是范挽的安排,可他对奕茗是忌讳的,哪怕奕茗从没有在他们跟前展示过武功,可,从奕茗的轻功推测,她的武功,或许也尽得萧楠的真传。 所以,在彼时,他顺应了范挽的设计,借西陵夙的刀来除去奕茗。 可,在刚刚,当他把银丝抵在她喉口时,却是隐隐觉到,或许,彼时的设计,就是场错。 以他的能力一早就可以解决掉奕茗。 只是,终究,他的疑心,反是让他错失了这个机会。 “哈哈,我罪孽,你难道就不是?是,我是用催眠法控制了玲珑,让她去杀了伺候你的宫人,可,那被杀的宫人,在临死前,竟还试图帮你掩饰逃离冷宫的事情,让那名太监只以为失神了片刻。你难道不自私?不去想一下,你的离开,对那样忠心的宫人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哪怕不是我,西陵夙会放过帮你掩饰的她吗?” 哪怕,她从千湄手中的令牌,和门口的太监不知所踪,早猜测到,是千湄自行冲开穴道,再将那太监一并打发走,可,从银鱼口中再次说出来,只让她的心口疼痛无比。 她始终是负了千湄,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我也有罪。但在赎罪之前,我不会让你为所欲为下去。你最好别妄用内力,不然血脉倒转,只会一死。” 甫喊出这句话,忽觉劲风袭来,原是银鱼故意引她失神,欲待再行计较。 她意识到不对,迅疾地提了一口内力,朝后退去。 “我死,都要带着你死!”银鱼终狠狠说出这句话。 即便眼下的情形,她也不宜再用内力,可,她意识到银鱼不信她所说的,孤注一掷地提了内力,都要带她一起去死。 而她没有骗他。 彼时教他的运气法子,虽能平息气脉,可随着她点中他的天池穴,却会让彼时的平息,反以数倍之力释放出来,到那时,只要运用内力,就会让这股血脉逆转两倍。 她的本意,仅是让银鱼受限于内力,束手就擒。 可,银鱼的不信,只让他运了内力,再旋起银丝,拼全力上来,后果是惨烈的。 她不能不避! 身形微动间,她掠到一旁的宫墙上,站上宫墙的刹那,只听得轰然一声不算大的响声,银鱼扑上前来的身子蓦地炸开。 血雨纷纷间,那盛开的曼陀罗花,刹那间被染成了曼殊沙华。 传说中的黄泉引路花,一如五年前一般盛开在了凡尘。 只是,彼时,对她来说,是恨。 现在,对她意味的,更多的是爱。 但,骤然间,腹部却是一阵锐疼席来,她惊觉不好,丝履在宫墙上一滑时,一宽厚的怀抱已然将她拥住。 这一次的相拥不再有任何其他的涵义,只是来自于翔王单纯带着关怀的拥抱。 在他的相拥中,她的手捂住腹部,仅来得及说出一句话: “怕是快生了……” 七个月大的孩子,不啻是早产。 可,这段时间,哪怕她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始终,在她彼时施了轻功,朝后避开时,动了胎气。 翔王只抱住她,说了一句: “一切有本王在。” 接着,稳稳抱住她,降到地上。 掠过那些血色的曼殊沙华,直至曼殊宫的主殿。 哪怕,这里方经历了变故,但,眼下,因着奕茗的胎气动了,没有什么比这再合适的地方。 而很快,冯院判以及医女,稳婆便赶到了曼殊宫。 随行来的,还有一着素净衫袍的女子,正是带发修行于慈云庵的风念念。 从翔王带着奕茗回到帝宫,她便是很快就知晓的,源于,这样大的事,慈云庵的姑子们总是会念叨起。 而她担心着翔王,毕竟前朝关于帝位的相争已然波云诡谲。 所以,今日,她没有办法不关注着元辉殿的。 当她得悉元辉殿出事,翔王奋不顾追着那袭击奕茗的人去往曼殊宫,其后,又急传太医、稳婆时,终一并跟了进来。 只这一刻,瞧向翔王: “王爷,这儿是血房,王爷是需要回避的,一切,就交给我罢。” 在没有还俗前,她没有再自称‘嫔妾’,只这一句‘我’,却是比那些虚伪的称谓都要好。 翔王深深凝了她一眼,也在这一眼中,她瞧得清楚,自己的身影,驻留在了眼前男子的眼底。 哪怕,她没有给人接过产,可她却会为了眼前的男子去尽这份力。 在翔王默允,退出殿去,她只徐徐在产榻前坐下。 奕茗纵是医术精湛,可对自己的生产,是第一次,并且这第一次,还是极其危险的早产。 在阵痛又一次剧烈得席卷来时,她只撑着最后的清明,将手交到风念念的手中,一起缚上那悬挂在床梁上,用来借力的棉布绕成的带子。 终于,能觉到疼痛了,可着些许的疼痛,对于她来说,却是能捱得住的。 而不管怎,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对于她来说,都结束了。 她坚持到了这一刻,所有透支的坚强,也都耗尽。 西陵夙,欠的,如果这辈子,她没有办法还,她不会去轻言下辈子偿还。 因为,下辈子,她已然不是她了。 只这一辈子,她唯一能做的弥补,便是再不要离开他…… 翔王甫至殿外,却是瞧到胥淑妃及前朝的重臣都候在了殿外。 胥淑妃瞧了一眼殿内,以及殿外那些血色的曼殊沙华,只冷冷一笑: “适才元辉殿的情形,各位也都瞧到了。如今,听说茗奴竟是要生产了,这倒不得不让本宫怀疑,这六个月大的胎儿,怎么说早产,就早产了呢?” 这一语,背后的意味自明,可,翔王却坦然应上这句话: “淑妃娘娘是怀疑这帝嗣乃是足月诞下么?” “本宫本来是不该去怀疑这些的,只是方才,范容华的假孕,实是出乎本宫的意料,这宫里,果然是能人辈出,先帝一去,偏是各显神通了。” “淑妃娘娘,倘若茗姑娘是足月诞下,那在这时间上,倒是对上了。”筱王在旁忽悠悠道,“毕竟,皇上秋狩后,才带回的茗姑娘,秋狩的时间,距离现在,倒真是足月。只是,宫闱多变数,皇上怜惜茗姑娘,才将其废黜冷宫,也未可知。” “筱王,你这是什么意思?”筱王的话语里字字意味辛辣,胥淑妃又怎会听不出呢? “本王只是就事论事,茗姑娘身孕的时间,不存在任何的质疑罢了。”筱王说完这一句,眼底拂过的犀冷,却是不会让人瞧到的。 胥淑妃的唇哆嗦了一下,但,仍是故作平静的。 翔王没有再说任何话,只焦灼地望着殿内。 殿内,没有一丝的声音。 饶是生育的女子都会尖叫,此时,却是听不到的。 所以,只让翔王更加焦灼起来。 其实,在这样的时刻,不止他焦灼,在场的人,又有哪一个不焦灼呢? 毕竟,里面诞下的帝嗣是男是女,也就意味着,坤国的帝位归属,最终会怎样了。 因为事发突然,也因各方的力量在此时陷入了一种胶着的状态,加上殿内,有风念念顾着,奕茗本身又精通医理,再怎样,这一次的生产,终是不掺杂任何谋算的部署。 一直待到六个时辰以后,月朗星疏之时,殿内,终是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在这阵啼哭声过了许久后,风念念方从内殿步了出来,她脸上的神色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隐隐透着一种哀愁,只对着众人,徐徐说出那一句需要蓄积很多的力气,才能说出的话: “茗姑娘,诞下的,是位皇子。” 听到这道消息,众人的神色是各异的。 而,风念念无暇去顾及这各异的神色,只紧跟着说完接下来的话: “茗姑娘血崩,不治身故,嘱托,将小皇子交由安贵姬抚养。” 这一语出,神色各异的诸人,脸上的神情悉数都转化为震惊。 翔王顾不得什么,大踏步上前,就要进得殿去,却被风念念阻住: “王爷,血房之地,您不能进。” 也是这一阻,风念念的手熨帖在了翔王的胸际,自然而然地,传递出另一种讯息。 正是这种讯息,让翔王止住了冲进血房的步子,也在这刹那,他仿似明白了什么。 元恒次年七月廿六日,后宫庶人茗奴诞下元恒帝遗腹子,血崩身亡,该子亦为元恒帝唯一帝子。 元恒次年七月廿八日,遵生母遗言,帝子过继予安贵姬为子,赐名西陵奕。 元恒次年八月初一日,西陵奕登基,成为坤国历史上登基时最年轻的一位帝王。 前朝,三师三公辅佐朝政,另,翔王、筱王作为近支亲王共同摄政。 从此,坤国的前朝,陷入了全新的一派格局局面。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野心人的地方,争斗必是不会休的。 而,野心的相斗间,总会有牺牲品。 胥淑妃不啻就是其中之一。 当她行出欲过继筱王世子那一步起,注定,筱王便是容不下她。 哪怕,胥司空位高权重依然,可,坤国的典制却摆在那边。 当安子墨被尊为皇太后那一刻开始,没有子嗣的她,即便位分再尊贵,下场都是顶着太妃的虚名往慈云庵度过下半辈子。 但,这样,也总比范挽的下场来得要好。 当范挽按照宫规被赐死的那一晚,胥雪漫仿似听到那凄凉的叫声响彻整座帝宫。 这帝宫,金碧辉煌织就的,其实,莫过是女子的牢笼。 其实,谁又一开始就心狠手辣呢?只是,一旦踏进去了,皆身不由己,而不到死的那一日,机关算尽,或许,都无法挣脱这看似璀璨夺目,实则冰冷黑暗的牢笼…… 魑魅山。 火山爆发后的魑魅山,是祥和的。 静谧的房舍中,一名身着村姑裙衫的女子,正专心致志地鼓捣着药杵。 哪怕是极简单的村姑裙衫穿在她身上,她的样子,仍是出尘的绝美。 在这样静谧的村落里,见到这样的女子,仅会让人和谪仙联系起来。 而现在,她做的事,许是在之前也唯有谪仙方能做到。 她的身后,缓缓走来一带着没有五官面具的男子,男子行到她跟前,只摊开掌心,上面是些许的药草: “加些颜落草吧。” “嗯,谢谢师父。” 轻轻应出这一声,那女子先将碾好的药草粉末,小心翼翼地一旁特制的器皿内。在将颜落草单独放进进去杵。 颜落草地药性不算温和,但药效在某些方面来说是卓越的。 女子正是奕茗,青衫男子,则是萧楠。 两年前,宫闱那‘一死’,只是借此出宫,哪怕,再如何,彼时的她,终是想着,要找到西陵夙的遗骸。 即便,对于崩塌的浮华山来说,连帝宫的禁军都不会去做这样的无用功,可,她会。 纵然,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但,她会易容。 只是她的易容,始终是瞒不过她的师父。 在她匍匐在浮华山崩塌的那处,哪怕拿着铁锹,十指都挖得带血时,她的师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跟前。 也从师父口中,她知道了,西陵夙并没有葬身于浮华山下。 而是被海公公带往另一处地方,那处地方,是西陵夙在知道自己的身子可能就要到极限时,叮嘱海公公务必带他去的归宿 是的,极限。 倘若说,这场极限,是善意的隐瞒,那维持这场隐瞒的人,就是海公公。 很多年以前,海公公并不是太监的身份,只是,他心爱的女子,被迫入宫为妃后,他才追随那名女子,一起进宫,成了太监。 奕茗无法体味,什么样的爱情会促使男子如此,但,那种爱必定是带着一种决绝。 那名女子就是西陵夙和翔王的母妃。 也是,带着绝望跳下毗邻魑魅山不远那处山崖的女子。 为什么要跳,原因是当那女子知道,自己曾深爱的男子为了替她炼制续命的丹药,终耗尽心力,将密丹交给海公公,旋即猝死于丹房后,女子选择的,是纵不能同生,惟愿共死。 这份共死,是女子瞧到海公公手上的密丹,质问下,终究,海公公不忍欺瞒,露了端倪。 也是这份端倪,让海公公入宫为奴的守护成了空。 倘不是彼时,那女子拜托海公公照顾好两位孩子,或许,海公公也根本不会独活。 只是这份照顾,让他苟活到了现在,说起来,许也是那名女子最后对他善意的安排。 所以这么多年来,海公公不惜努力成为先帝的跟前的红人,为的就是为西陵夙争取到更多。 毕竟,西陵夙长于翔王,西陵夙若好了,翔王必定会更好。 然,先帝对西陵夙的母妃终究是心存芥蒂的。这点,随着时间,海公公愈发明白。 可,西陵夙彼时对争夺皇位做不到彻底的决心,也为此,海公公在察悉到先帝每日的补药被惠妃暗下慢性毒药后,策划了那一起看似太子逼宫的宫变。 为的,就是促西陵夙登上这皇位。 哪怕,这皇位一路走来,有的仅是荆棘坎坷,但,不啻,是对那女子的最大凭吊。 所以,海公公不容许任何人破坏西陵夙的帝业。 包括不容许西陵夙有任何的软肋。 而奕茗,无疑就是西陵夙最大的软肋,连他捏造出奕茗即将和萧楠结婚,都无法让西陵夙断去的软肋。 只是,他还是忽略了,西陵夙哪怕有软肋,对他这样的帝王来说,都不足以致命,致命的,是遗传自母妃的那种疾病。 那种疾病,是起自于心,母妃十岁就发病,一直延到了二十多岁,选择跳崖了去生命。 西陵夙发病的时候,却是足足比母妃晚了十年。 本来,母妃留下的那枚密丹,待到发病时服下,便是不用畏惧的,可,最终,西陵夙竟是为了那名女子,把密丹给了她师父。 这让海公公如何能容,只是为了不和西陵夙再起争执,他仅能暗中派人,设计了未晞谷的谋算。 纵然,那未晞血洗和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但,确是他吩咐人,欲待趁奕翾的兵马和未晞谷一众族人厮杀得差不多时,再坐收渔翁之利。 可,临到头,终究,功亏一篑,幸得翔王是好好的,这种病的遗传,并非会殃及到所有的血脉。 如此,他只舍了心,陪着从隆王手中接过,病发垂危的西陵夙,避到魑魅山来。 对外,借着浮华山的山崩,宣称西陵夙驾崩。 毕竟,以彼时西陵夙的身子,根本没有办法继续政务,如此回到帝都,只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算计,并且贻误最后救命的时机。 而这里,火山**后形成的温泉,对于护住他的心脉是有裨益的。 现在的西陵夙,为了延续他的命脉,已被复用银针封去所有知觉,只和活死人无异。 当然,这是现任谷主萧楠所为。 从萧楠获悉西陵夙驾崩讯息后,便隐隐觉到有些不对,最终,从隆王口中证实了,西陵夙许还活着,但即便活着,该是不会移多远的。 于是,只在奕茗进宫后,萧楠将附近具备延续命脉的地方,逐一做了排查,自然不难查到这一处。 而海公公最早作为女子的护卫家丁,在数十年前,送其往未晞谷疗病,虽对医术不通,恰是知道,离开未晞谷后,最适合女子调养病体的地方是哪儿。 未晞谷,许了那女子美好的爱情,也许了那女子延续生命的契机。 可,这份契机,终随着女子不得不离开未晞谷,返回帝都,被先帝邂逅,发生了逆转。 倘若,女子没有入宫为妃,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将不同呢? 然,女子入宫为妃数年后,便发了病,亦因此,先帝召集天下名医为其医治,那未晞谷的谷主自也在其中,并且是唯一一个能控制住女子发兵的医生,是以,独得了先帝作为嘉赏,赐下的令牌,不仅能自由进出宫闱,倘医治好女子,先帝更会应允其一件事。 于是,那男子只想着,待治好女子的病后,便用这令牌,请先帝放女子出宫。 可惜,这一切,不过是场最美好的梦。 海公公亦在这场梦破碎后,手上沾满了血腥的罪孽。 对此,海公公是愧疚的,除了最后尽到守护的职责之外,他几乎寻不到生命继续下去的目的。 而彼时,奕茗在结束宫里的一切,不得不离开自己刚生下不久孩子的时候,其实,亦是找不到继续独自活下去的理由。 只想着,若能找到西陵夙,陪在他身旁,她的命也该结束了。 纵然,她放不下那可爱的孩子,可,她亦是知道,若留下去,不仅出不了宫,必将陷入新一轮的争斗中。 毕竟,那银狐之说,显见是西陵夙彼时和胥司空达成了某种协议,方暂时容得下她。 但,若她继续留下去,这银狐之说终将会伤害到她的孩子。 唯有借此‘一死’,将孩子托付给安子墨,才护得了孩子周全,也惩治了心计城府深沉的胥淑妃。 至于安子墨,即便和她没有过多的往来,但,她知道,这后宫中,若还有人最值得托付,那便是安贵姬。 两年过去,事实证明,她彼时的抉择,是对的。 只是,每年唯有到避暑时节,方能经由这,往避暑行宫悄悄见一下她的恒儿,思念就这样落满其余的日日夜夜。 收回思绪,她瞧到师父将药草递给她后,只将手收了回去。 本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却让她的心蓦地滞了一下,而师父,却是回身,欲朝房室走去。 “师父——”她唤出这一声,复绕到师父的跟前。 那面具依旧还是以往的那张,可在这一刻,却骤然让她觉到不对起来。 “呃?”萧楠略停了步子,只站在那。 她抬起脸,假若,刚刚没有留意到师父的手,或许,她能容许自己不再去多想那一个念头,可就在刚刚,她瞧得到师父的手,因采摘了颜落草,被颜落草能去除污浊的属性所致,竟现出一种白皙。 师父的手,因长年采摘药物,加炼制蛊毒,永远和白皙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可,就在刚刚,她瞧得到,师父的手,是白皙的。 下意识地,她抬起手,甫要触到那张面具时,终是滞了一滞。 曾在太后寿诞前,师父说: “你想知道我是谁不难,我的脸就在这面具后。” 现在呢? 她如果要证明什么,应该也不难,他的脸就在这面具后。 只是,她有勇气去掀开这张面具吗? 掀开的同时,真相是否又能让她承受得住呢? 她的手僵滞在哪儿,可萧楠的手终究徐徐抬了起来,只轻轻一掀,那张面具后的脸,让她怔茫了起来。 竟然—— 果真—— 是香芒。 那么,师父—— 怔滞地站在哪儿,说不出一句话来,香芒的脸映在她的眼底,却是唇微启,轻轻说出一句话: “只要你好好的,你师父便也是好的……” 曾经,那三个月,闭关的允诺,恰原来,竟是—— “密丹,能起死回生,炼制密丹的那一日,你所爱的人,都能回来。而这世上,除了我父亲以外,唯有你探到过服用密丹后的脉搏。” 彼时,她的父亲,在她母亲死后,本以为是不会再动情,可,却是碰到了那名女子。 可,那段日子,因着医者和病患的关系,因着年龄的缘由,因着她母亲才去没多久,父亲是逃避的。 而那名女子病,是有着遗传缺陷的心病。 最终,父亲不惜耗尽毕生的精元,去配出那枚密丹。 可,也在配成后,心力枯竭,经脉寸断至死,是以,这密丹的方子没有来得及留下。 这世上,倘若说有人能还原出来,恐怕唯有奕茗了。 奕茗不再说话,只在低下脸的时分,有一颗清泪,坠落了下来。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默默关心着她,疼爱着她,最后,却宁愿不再靠近她,只要她幸福就好。 可,她要的,是彼此都幸福,而绝非是一个人孤独的幸福。 不管怎样,这一辈子,总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她会去做。 不管,做成,需要多长时间,可,她知道,她定是能实现夙愿的…… 很多年以后,坤国的国力蒸蒸日上,日渐成为中土的霸主。 避暑行宫,每年亦成了皇室子弟消夏的好去处。 景平帝西陵奕十岁那年,照例往避暑行宫度过他的千秋节。 那是一个微风徐徐的夏夜,明日,就是他的寿辰,睨着满殿的贺礼,却没有一样是他中意的。 此时,耳边恰听到一首悦耳的箫曲。 他只让近身太监跟着,顺箫音寻去,在那开满绚丽野花的谷底,突然瞧到,不远的山上,一着天水碧裙衫的女子,宛若仙子般吹着一支碧玉箫,那出尘的容貌,他仿似在梦中见过一般。 只是,梦里,女子是消瘦的,此刻,女子的身形仿似有些臃肿。 只是,梦里,那女子愁眉深锁,此刻,那眉眼却带了最娇美的笑意,在月华下,熠熠生辉。 而此刻,那女子亦不是孤独一人,正依偎在一身着淡蓝色袍衫的男子怀里,徐徐地将一首悱恻的箫曲吹罢。 接着,眸华似水地凝向西陵奕,纤手轻扬,手中的碧玉箫径直朝他掷了过来。 碧玉的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弧度尽处,西陵奕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碧玉箫落入手心的沁凉,让他知道这并非是梦。 但,再抬头想瞧个明白时,那山上,却只得树荫憧憧。 “皇上,这是不是天仙赐福于我大坤国啊?”身后的太监显然亦是瞧到这一幕。 西陵奕没有回答,仅是手从那碧玉箫上抚过,那青绿的箫身上,只抚出一片盛世锦年的华彩篇章来…… 【完结】 【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嫒ü樽髡咚!